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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三章 奇骑

    吴青当初便是以这一招暗算了哥黎罕的部将卜思律,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奇效不减。

    那七八个女兵趁机抛出一张索网,将两人罩在其中。其实就算没有网,这两人也不敢乱动,一剑刺穿了两个人的肩处要害,动一下扯的是两边。

    吴青笑嘻嘻地蹲下来,看着两人脸上身上尽是血污,调侃道:“你呀……不仅丑,还笨得很。你要想让男人跟着你呢,就不能吃醋。你越是吃醋,他就越不在乎你。懂了么?”

    扎可娜破口大骂道:“你不过就是个专会骗人的狐狸精,真刀真枪地干我又岂会怕了你!”

    拉布思也怒喝道:“不错!论本事,你又怎是我夫妻二人的对手!”

    吴青歪头想了想道:“论单打独斗呢,你们谁都打不过我,不过你们两个一起上呢,我还真没什么把握。可谁叫你们夫妻之间彼此猜忌心不齐呢?”

    拉布思斥道:“胡说!我夫妻二人从未有过猜忌,不过是你在其中挑拨离间!”

    “哎呀呀,你们若无猜忌,我又岂能挑拨得了呢?你若是真的不在乎尊夫人是美是丑,又怎会总是避而不看呢?”吴青的眼光向来犀利,她早就注意到拉布思对扎可娜说话时从不正视,且已是长年养成的习惯。

    此言一出,夫妻二人尽皆默然。

    这本是一层谁也不愿捅破的窗户纸。

    “我不看你,便不会觉得你丑。”

    “你若不在乎美丑,看我又何妨。”

    可惜就是这样的两句话,两人从来都不曾也不敢提起。

    吴青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彼此无猜忌,可实际上人心隔肚皮,谁能尽知晓呢?我如今就给你们两人一个机会,看一看彼此到底心迹如何。”

    说着,捡起地上的两把飞刀丢在二人面前。

    “你们半边身子动不了,另半条胳膊却无碍。我数三下,你们便可出手刺死一个人,我不管你们是刺死自己,还是刺死对方,总之我只能留一个活口。你们两人现在被钉在一起,要想动手,另一方也绝无挣脱的可能,一切就看如何选择了。”

    说完,开口喊道:“一。”

    拉布思眼见落入敌手无力挣扎,叹了口气道:“娜姑,你我都是各族的族长,哪个死了,将来都得带领两个氏族,你可想好了?”

    扎可娜黯然“嗯”了一声,问道:“……死汉子,我想问你,你可真的喜欢过别的女人?”

    拉布思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忽然一口血呛了出来:“娜姑,我睡过鹰族的冰雪美人巴林,睡过刃族的姐妹花格黎和格吉,我还睡过科尔弥族长的女儿,哈哈哈……那个老东西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你!”扎可娜没料到丈夫会毫不忌讳自己的风流韵事,尽管她往日里也有些疑神疑鬼,但拉布思从未承认过。

    “不过……我只是喜欢她们的身子,而且……那都是和你结亲之前的事了。我心里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二!”

    扎可娜笑了。

    她是族长,从小只是被父亲教导该如何比一个男人更勇猛,如何成为全族的首领。她从未想过要屈身于一个男人之下,或是想要依托于男人的护佑。

    拉布思是头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

    遇见他之前,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现在忽然比拉布思更在乎,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上天允准,她愿意用一半的武艺去换一副容颜,不需要多美,只要让他能看着自己就行。

    拉布思喃喃道:“可惜啊……我现在想看看你,却看不到了……”

    “三!”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抄起匕首对准自己的额头猛刺了下去,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活着回去!”

    吴青看着两人的身子慢慢地倒在地上,双眉一扬,蛮不在乎地叹声道:“我说过能留一个活口的,这又是何必呢?我若是你们,必然不会自杀。”

    说着转向那些女兵们:“姐妹们瞧见了?这男女之情又如何?就算证明彼此没有猜忌,可人都死了,要证明来又有何用?”

    “是呀是呀,所以姐姐说得对,自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女兵们七嘴八舌附声不断。

    “好了,玩了这一会儿我也乏了,我要去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吴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哦对了,那三条小狼狗现在大约彼此耗得差不多了,你们过去补上几剑,也是功劳一件。”

    “姐姐放心。妹妹们去去就回。”女兵们嘻嘻哈哈地捡起地上的长剑朝望楼下结伴而去,欢乐的气氛仿佛不是上阵杀敌,而是同游踏青。

    只留下吴青一人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自哼了一声: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么?”

    身子一跃,如同一只白鸟轻轻掠过矮巷,朝城南飞去了。

    * * * * * *

    百部众的十之七八已散去霖州城中各处,温兰只留了四千人护卫左右。城中的北部已稳稳地落入了伊穆兰的手中,碧海人事先埋伏下的暗沟、陷阱也都被温兰命人一一拆除。

    按照苏佑于军议上在地图上圈点出来的各处关要,伊穆兰军确实压制得十分顺利。温兰不得不暗中佩服慕云氏的本事,没有苏佑的这些指点,只怕落城的好事至少还要多磨上几日。

    按哨探的军士来报,罗布率领西进的金甲大军进军顺利,沿途的伏兵也都被百部众清理得差不多了,反倒是攻往城南的祁烈与胡英缠斗于一处,越是靠近阡守阁,金羽营的反抗就越是激烈。

    温兰本打算向西支援罗布,然而眼前形势有了变化。

    按理说,祁烈的本事不至于干不过一个胡英,但也不能保证背后的明皇还伏下了什么暗策。万一城西的罗布没出岔子,城南的祁烈却被碧海给暗算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太液国都在南方,明皇更可能朝南门出逃。

    “传我军令,拿下附近最高的望楼,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局面!”

    忽然,温兰觉得不远处的一栋宅院的屋檐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通胜?

    温兰嘴角掠过一笑,这个弟弟,果然还是不放心,派了林通胜来暗中护我。也罢,由他去。

    温兰这些年潜伏太液城时用到的易容术是由林通胜亲传,温兰虽然贵为大巫神,对林通胜的本事颇是看重,对他亦不像对部属那样,很是礼遇。他见林通胜立在高处,略点了点头。

    林通胜也低头一躬,转眼已没了踪影。

    火,越烧越烈。

    虽已入了夜,然而整个霖州城的北部已被烧得通红,与尚且积雪满地的南城对映,犹如两个世界。

    阡守阁前的八条街道都已架起了各种栅栏路障,栏后是里外三层的弓弩手。

    不仅栅栏后有弓手,阡守阁上的每一层也都站满了弓兵,只要有任何敌兵靠近,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祁烈试着命阿里海的铁索骑阵向前冲锋,无奈地势狭窄,一条巷子最多不过四马并驱,相比之下对方的弓箭却密密麻麻只汇于一处,实在无法抵挡。

    兀勒泰见冲又冲不过去,好不烦躁,他瞧了瞧四下,看见各条巷子两边的矮墙,忍不住叫道:“可惜这矮墙太窄,若再能宽个几寸,我的骑兵就能踏着墙上冲过去!”

    兀勒泰的骑兵除了擅用铁索,比其余血烟八骑要强悍的一点就是骑术精湛,不仅步伐灵活,而且还能行走各种寻常骑兵不能行走的地形。

    然而毕竟是一道墙,就算是人要走在上面也须得小心才不会跌下来,何况是四个蹄子的战马。

    祁烈听他这一句话,忽然眼前一亮,急忙唤人道:“兀勒泰,速去后方找大巫神,请他将前日里投去千凫沼的那些落晶粉全都运上来!”

    紧接着又转身命道:“阿里海!命你的人立刻四下搜索附近的枯枝废石往往巷子的墙角上堆。窝达尔,命你的人去城北找找有没有碧海水龙兵用剩下的皮水管,把水引过来!”

    三骑立时分头去了,温兰就在不远处观望,见兀勒泰来讨要落晶粉,急忙派了十部众运了过去。阿里海寻找石木材料也甚是轻松,罗布先前于城中大拆特拆,多的是碎石断瓦。反倒是窝达尔慢吞吞地在城北逛了好一阵,才寻到两根水龙皮管,又慢吞吞地用马拖了过来。好在这空档祁烈已经命人将墙角堆满了废石破木,又将落晶粉撒在上面。

    胡英于远处瞧见祁烈不仅不冲锋,反而将路给堵得越来越狭窄。原本还能过四匹马的,现在最多只能挤过一匹马都有些够呛。

    这是为何?

    当窝达尔终于将水管拖到祁烈跟前的时候,恰好阿里海和兀勒泰也准备好了一切,只待水龙。

    “放水!”祁烈一声令下,两根水龙对着那些枯枝废石堆就喷了过去,转瞬之间,凝水成冰,填满了废石堆的缝隙,成了一道和矮墙齐平的冰墙!

    兀勒泰一见,真是大为惊喜,土墙加上冰墙,这个宽度足够自己踏马上墙冲过去的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守株

    “血焰王!这路都铺出来了,让我兀勒泰去打头阵吧!”

    祁烈略一沉吟,高声道:“兀勒泰!”

    “在!”

    “你跟在科都后面冲锋过去,冲入敌阵后,不要往前,将兵势分作左右两股,用铁索将两边的弓弩手清干净!”

    兀勒泰一愣,怎么?不是我冲最前面?

    然而祁烈根本没有解释,紧接着命道:

    “科都!你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敌阵中央去,不要恋战杀敌,先去扫清阡守阁四周的敌兵!记住,越是和敌兵混作一团,阁楼上的弓兵就越不敢射箭,你的骑兵也就越安全!”

    兀术和科都是血烟八骑中最年轻的两名小将,此次出征时,祁烈自带着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窝达尔、阿里海和兀勒泰这血烟六骑,而将兀术和科都留给了苏佑做护卫。

    其实并非此二人实力比其余六骑要弱,而是他们率领的骑阵另有玄妙。眼前命去上墙打头阵冲锋的科都所率骑兵,其马蹄的蹄铁乃是特制的精玄铁,坚硬异常。自古以来为了破骑阵冲锋,经常会预先在战场上撒下各种铁蒺藜或是尖刃倒刺,一旦伤了马蹄,便会使敌方失了战斗力。

    然而科都的骑兵全然不怕这些,任由你什么样的玲珑机关,一蹄子下去便踩为圆饼,足见蹄铁的威力。

    兀勒泰还是不解祁烈的用意,问道:“墙上又没有机关,血焰王为何让他去,不让我去?”

    祁烈没说话,只转头一眼扫来。

    “好好好,我跟在科都后面就是!”兀勒泰拍了自己一个嘴巴,怨自己非要多问这一句。

    胡英见转眼间堆石成墙,远处的乱石堆还十分仔细地堆出了斜坡的模样,分明是供骑兵上墙时用,顿时明白了祁烈的用意忙命令道:“火矢!全都瞄准两侧的冰墙!把墙给我烧化了!”

    一通火矢落下,尚不及点燃冰墙中的枯枝,两条水练已如游蛟出海一般袭了过来,将刚刚聚集起来的火苗瞬间浇灭。原来是窝达尔在远处瞧见,命那两条水管转了向。

    他眼看被火矢射中的地方暂时烧不起来了,方才点头“嗯”了一声,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血族的骑兵不擅巷战,然而一旦有了冲锋的道路,立刻变得势不可挡。

    科都手持两把流星锤,纵马跃上墙头,大喝一声:“踏过去!”

    只见他麾下的三千铁骑争先恐后地跟着上了墙,朝着阡守阁疾奔而去。

    金羽营的弓箭手密如**,急忙转弓射击,然而最多只能射倒先前的几十匹骑兵,很快便被科都的人马冲了个满怀。

    科都的骑兵们从墙上借着一跃而下的气势已是犹如雷霆压顶,精玄铁制的蹄铁更是成了杀敌的利器。弓弩手只看见一堆马蹄子从自己的脑门子上呼啸而过,稍有触碰便被踩得脑壳迸裂,轧成了肉饼。

    科都见转眼已有七八百人冲入了敌阵,将手放在嘴里吹了个响哨,顿时那些骑兵胯下的战马都犹如发了疯一般,不是扬起前蹄踏碎兵士的脊骨,便是翘起后蹄将人一脚踹飞。

    此时的战场犹如一锅沸水,各方各处都是哭喊声惨叫声一片,无数的弓弩手因施展不开弓箭被挤做一团,只等着被铁蹄踏成肉泥,被弯刀剁成肉块。

    血族人作战时向来暴虐无情,尤其是刀锋溅血之后,更是狂暴得一发不可收拾,人人杀得额头青筋暴突,血涌瞳白。

    然而金羽营并非只有弓弩手。

    胡英见弓弩手已抵不住前头的骑兵冲锋,将手一挥,大声喝道:“金羽长矛l

    ,侧翼列阵,守住两处要道!”

    骑兵对阵,尤怕长矛,特别是带了盾的长矛兵。

    碧海的长矛兵虽然没有盾,但矛长皆有丈余,涌在两侧的巷中将矛尖一致对外,科都的骑兵落地之后纵然有蹄铁也不敢冒然冲锋。

    好在祁烈一开始就明令科都一心去攻打阡守阁下,并未让他与侧翼交锋。科都见长矛兵厉害,只虚晃一锤,便率着骑兵朝南直进了。

    兀勒泰好容易捱到科都的骑兵冲锋完毕,迫不及待地带着自己人马也冲上了土墙冰道。他与阿里海用的都是铁索骑阵,但阿里海的铁索是用来防守的铁索网,他的铁索却截然不同。

    血族人骑马养马,自然也少不了要学会驯马套马。兀勒泰的铁索正是用熟铁做成套马的绳索的形状。

    寻常铁索十分沉重,想要举起来也不是易事,兀勒泰的铁索却打造得十分精细,是由无数的小铁环串在一起而制成的铁索。这样的铁索长约两丈,且轻巧结实,远远看去,倒更像是一根铁制的鞭子。

    兀勒泰的骑兵冲下城墙后撞见两侧的长矛兵严阵以待,丝毫不慌张,纷纷将手中的铁索甩出,犹如套马一般对着长矛兵的脑袋便套了过去。

    套马的本事对血族人来说自是家常便饭,两丈的距离套过去,几乎是一套一个准没有失手的时候。那铁索上的铁环为了轻便而打造得薄如利刃,兀勒泰的骑兵套中敌兵的脑袋再使劲一拽,轻者刃入咽喉登时毙命,重者连同脑袋一起被割断带到空中,只留下躯体尚僵立在原地。

    那些长矛兵哪里见过这等凶狠的骑兵阵,近又近不得,逃又逃不掉,眼见身周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摘了脑袋,骇得纷纷朝巷尾各处逃窜。然而兀勒泰好容易逮到上阵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与其说起初还惦着祁烈叮嘱他扫清敌军两翼的任务,到后来更沉迷于数着砍了多少颗脑袋。

    祁烈是血族之首,辖得血烟八骑,也深知这八人的脾性。

    科都是年轻小将,将他置于兀勒泰之前,恰好激一激后者。这就犹如斗鸡一般,放出笼子之前得先挑逗一下士气,捉对撕咬时才会更凶狠。

    如今兀勒泰已经放开了手脚,剩下的便由着他去砍瓜切菜,不必再花心思盯着了。

    “窝达尔!兵分两路,左右包抄阡守阁,遇敌以守为攻,莫要让明皇逃出咱们的圈子!”

    窝达尔于东门一役折了些人马,所幸未伤及根本。见祁烈唤他围攻阡守阁,知道是祁烈想稳扎稳打,而非速战速决。

    温兰在后方的望楼高处见祁烈已突破了胡英的弓弩防线,略松了口气,开始掐指盘算着眼下城中的局势。

    金羽白沙混编大军合起来是六万余众,之前在东城门和北城门已折损的人马差不多万余,按苏佑的推测碧海人于城西应会布防的一万至一万五千的兵力,城中各处伏兵合计一万,那么护卫阡守阁与南城的最多不过是两万五的兵力。

    眼前弓弩防线已破,目测碧海少说又损了八千左右,那么明皇身边真正可用的应该只剩下一万七八千人了。

    祁烈的血烟五骑尚有两万不到的人马,看人数是势均力敌,但血族现在士气正是高涨之时,胡英绝不是对手。

    如此,则稳矣……

    眼下虽然自己手中只有四千众,但或许可想一想还有什么如落晶粉这样的东西可以助祁烈一臂之力的法子。

    温兰正思索间,眼前一道黑影掠过,无声无息地立于身后。

    “林管家……何事?”

    “大巫神,若有越俎代庖之举还望见谅……”林通胜低声禀道。

    “怎么?温和又让你做什么了?”温兰有些不大耐烦。

    这个弟弟,谨慎小心是好事,可战场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又何必总是让这个林通胜跳出来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并非二老爷让我做了什么,是我方才去城南探查了一遍,发现阡守阁的四周皆是伏兵,人数众多。”

    温兰嗤笑了一声,“皆是伏兵?人数众多?这样的事还需要来提醒我么?明皇就在那阡守阁中,四周不伏下兵力难道打算乖乖束手就擒么?”

    “只是人数实在是多得出人意料……”

    温兰越发不耐烦起来,暗忖这琉夏小邦的人莫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万余兵力便惊成了这样。

    “能有多少?”

    “三万。”

    林通胜的语气很平静,温兰则瞬间失了言语,好一会儿才拍掌大笑道:

    “三万?她明皇哪里还有三万的兵力,她手头可用的人连两万都撑不到,哪里来的三万?莫不是她的格致之术已能撒豆成兵了么?哈哈哈……”

    温兰索性放声大笑,林通胜却毫不在意笑声中的讥讽之意,神情坚定地只显露出一个意思:我没有看错。

    温兰的笑容逐渐凝固,开始低头思索,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撒豆成兵那只是说笑,但若说明皇要在阡守阁前凑出三万伏兵也并非不可能,除非……整个城西不设防一兵一卒,全部都集中在城南!

    但明皇会这么做么?

    摒弃能分流我大军的西城门,而集兵于南城。罗布又不是瞎子,若到了西城门发现空无一人,定会回头与祁烈汇合,合兵攻打城南,这样一来,明皇岂不是自讨苦吃?

    明皇绝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第三百一十五章 鬼谋

    除非……罗布的大军去了西城门便一去不返……

    不好!温兰惊觉其中有诈,方才脸上的笑容已化作冷汗从鼻尖渗了出来。

    他颤声问道:“你……你果真看清楚了?有三万伏兵?”

    “是,不仅有三万伏兵,其中还有七八千的骑兵伏于后方伺机待发。他们藏在阡守阁四周的各个巷中院内,井然有序,显然是早有准备。”

    “快,你现在立刻去城西,探查罗布那边的消息,一有异变,即刻来报!”

    林通胜应了一声,已将身影一晃,消失在黑幕般的夜色中。

    温兰尚惊魂未定,他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止是罗布,还有眼前的祁烈!

    三万伏兵,对阵祁烈两万不到的人马,恐怕凶多吉少。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驰援!

    “去,召集城中所有的百部众,全部都到望楼下集结,此处的十七部众,先去前方与血焰王汇合,护住他骑阵两翼!”

    忽然远处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整片战场之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劈风箭……那是祁烈亲手射出的劈风箭!

    温兰顿觉汗毛倒立,心头一阵凉意生起。

    来不及了……血族骑阵,要冲锋了!

    劈风箭一声尖啸,血烟五骑士气大振。

    科都率先冲向阡守阁,兀勒泰护住主道两侧,祁烈带着窝达尔、阿里海和兀术紧随其后。两万骑兵的铁蹄声杂乱地响彻在霖州城的正中央。

    祁烈数月前曾率兵攻入这霖州城,那时他按温兰的授意,故意一把火烧了半个霖州城,将城中的百姓全都驱向了太液城。

    为何是半个,而不是整个?

    祁烈曾问过温兰。

    “你留下半个城,碧海人还会接着用,他们守着半个破城,下次我们便攻得容易些。你整个都烧了,也许会逼着碧海索性弃城另起关隘,那么你烧得还有什么意义么?”

    温兰的话是不错,不过如果再过一年让他说此话,必然后悔。

    按下当日的话不提,眼前骑兵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有些是之前被祁烈烧毁的,有些是今日刚刚被破坏的。

    残垣之后,忽然一座巍峨高耸的楼阁拔地而起,高得足以令人仰望。

    所有人这才发现,眼前的这阡守阁竟是如此不同。

    寻常想要将阁楼造得高,都是建成宝塔状,稳稳盘住地基,上小下大,犹如一支毛笋。

    然而阡守阁的基部却是悬空的,整座阁楼乃是木架镂空,从三面的楼底分别斜伸出三只脚,稳稳地将阁楼架在中间。底部的三只脚分别朝着正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三条岔路在阁楼底下悬空处汇聚。如此奇思构想,不愧是出自碧海格致世家鲁氏之手。

    此时,祁烈的大军填满了正北方向的整条岔道,而西南和东南的岔道上甚至阡守阁楼下都空无一人。

    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看不见的才最可怕。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被火炙烤成焦的刺鼻气味,火星随风四处飘荡,战马不停提起蹄子又落下显得十分不安。

    祁烈分明能感到一股被隐匿起来的杀气……

    * * * * * *

    霖州城的北城墙上,血肉满地的战场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自从伊穆兰大军涌入了城门,北城门便由激烈的战场变成了寂静的后方。

    鹰语王珲英亲自率兵登上了城墙,于城上布满了鹰族的神射手。

    她望着城内远处战火连天的战场,知道此时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刻。从地势看,祁烈、温兰和自己犹如三道关卡,先后挡在了苏佑的王帐大营之前。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的大军布阵中,将在前,王在后。

    然而实际上,形势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因为他们要对付的敌人,不止是碧海人……。

    一声鹰啸在珲英头上响起,她不抬头也能知道,那是她赠予苏佑的那只小鹰。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披着掩住面目的长斗篷带着几个护卫登上城来。

    珲英忙呵退了左右,将那人请入城楼中。

    男子掸去身上的风雪,脱下斗篷,这才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姑姑,一切可还顺利?”

    “按你的交代,都已办妥了。”珲英看他脸上通红,忙让人将炭火盆向前移了移,口中疼惜道:“看你,终是没怎么在咱们伊穆兰这冰天雪地里呆过,就从王帐到北城门这点儿路都冻成这样。”

    苏佑笑了起来:“被姑姑说对了,我这人只耐热不耐寒。”

    他指了指门外。

    “既然已经办妥,不知姑姑命他们伏在何处?”

    “北城门外直至王帐大营的沿道侧两旁各有五千强弩兵,合计是一万人。还有五千穿杨长弓兵,其中三千人立于城上,剩余两千人已悄悄跟在温兰的后面。”

    “他们的手上……”

    “是,都备好了碧海兵士的服色,随时可以替换。”

    “那便好!”苏佑笑吟吟地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一股暖意贴入掌中,甚是舒服。

    “可是……只有区区两千人,果真有用么?要知道温兰手中有百部众的两万余人,咱们就算是暗中伏击他,也不是他的对手啊。”珲英显然没有苏佑这样乐观。

    “姑姑莫急,依我说,两千人都是多了,一千人便足矣。咱们要做的不是伏击他,而是防止他万一没有跟着罗布去城西的时候,可以将他驱向城南。”

    “驱向城南?”珲英越发听不明白,之前苏佑只是在她耳边悄悄密语了几句,并未细说。眼下箭已离弦,苏佑的计谋正在一步一步地变为战场的现实,然而自己怎么看,都不知道苏佑到底是如何盘算的。

    “孩子,你之前在军议时说,明皇所在的那座阡守阁中,有八个出口,个个掩人耳目,花样百出。现在又要将温兰驱向城南,且祁烈的人马也在那里,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姑姑,我学到的慕云之策,须得反复推演,我虽然没有孪生兄弟可以互助,但也须得想到战场上所有可能的情形。我起初拿姑姑替我做的金锭去诱罗布向城西进军,为的就是将他与刃族送入明皇布下的火雷埋伏圈。明皇兵士人数远不及我伊穆兰,只有将城西事先用火雷填满,然后集结所有兵力在城南,方有与我军对阵的胜算,所以城西只有雷,没有兵。温兰若肯照我的嘱托去城西助罗布,那么便会和罗布一起中了圈套命归黄泉,咱们也就算是借了明皇的手除了这个心头之患!然而万一温兰并没有跟着去城西呢?”

    “为何他不会去城西?”

    苏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战场上的事总是瞬息万变,我只知道该把他的后路一一算清楚,才好拟策对付。他如果没去城西,那么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与祁烈汇合向南合攻阡守阁,一是向北退回北城门。”

    “所以你要姑姑我备下两千神射手穿着碧海人的服色伏击他?”

    “对!姑姑占领了北城门,这城楼之上多得是碧海弓箭手的尸体,找些衣服来冒充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让他觉得后方有碧海的兵士埋伏在暗处,又不知人数多少,他定然不敢再退,此时前方有祁烈的人马接应,他必然会去投祁烈以求庇护!于是就被驱向了城南。”

    珲英皱眉道:“温兰并非胆小之辈,遇到兵士伏击,未必就会被吓退。”

    “不错,他确实胆子不小,但我也不是一味只想吓他。我之前在军议故意不曾说的是,阡守阁下方有三条大道,足以埋伏数万大军,一旦明皇集结的人数超过祁烈的人数,她一定会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她会做什么?”

    “她会命人率军冲出祁烈的重围,然后直捣北城门。她猜想我伊穆兰大军入城之后定是将兵力全部投入前线,后方兵力薄弱,如果被她突袭成功,则可出北城门后直捣王帐大营。尽管这一计策未必成功,但明皇麾下有的是愿作死士的将领,这样的险她一定会冒!只要祁烈被突围,温兰看着眼前不利的形势,一定不敢冒然再与祁烈分兵作战,如此一来,温兰就被捆在了城南!”

    “原来如此,所以你让姑姑在北城门外两侧道路上也埋伏下弓箭手……”

    “对,所以如果有碧海军冲到北城门,姑姑一定要假装不敌,让碧海军突破城门。待其尽数通过之后,迅速关闭城门!如此,想要偷袭王帐大营的碧海军就会被姑姑沿路的伏兵所重创,而且也回不了城内。等他们冲到了王帐内,会发现那就是一顶空帐,为时晚矣。”

    “果然好计……”珲英细细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不禁问道:“那万一温兰没去城西,阡守阁下他与明皇和祁烈又当如何?”

    “祁烈败是不会败的,明皇已是困兽之斗。”

    “你的意思是说,祁烈守住南城门和阡守阁,便定能活捉明皇?”

    “不能!”

    珲英被他说得目瞪口呆。

    “不能?为何?”

    “因为明皇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守不住霖州城,会败退于我伊穆兰大军的。”

    “这……”珲英觉得越来越听不懂苏佑的话。如何知道明皇会败却断定一定捉不住她?

第三百一十七章 痛意

    命令之下不容置疑,却勾起铁花心头的一阵疑虑。

    自从朱芷凌死后,明皇便一直深居简出,神秘莫测。

    尤其是与各方将领商讨军策时,从不召集在一起,而是分别面授。换而言之,所有的将军只清楚自己领受的君命,对其余将领的职责则全然不知,更别说从整体的布局去推测明皇的深意了。

    铁花自知不善言辞,脑子也不如姐姐银花好使,已是努力将自己能听到的一切记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传递给温兰。

    刃族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上阵与他们并肩杀敌,真是让人扼腕不已!

    不过铁花知道,温兰命她继续潜伏于明皇身边是有更重要的使命,因为必要的时候,只有自己这个最靠近明皇的人才能给出致命的一击。

    领了明皇命的传令兵匆匆下楼去了,留下众人还跪在那里。

    明皇转身道:“好了,都起来吧。”忽然瞥见吴青左臂的一只袖子没了,咦了一声,“你这是?”

    吴青笑道:“回陛下,这是与伊穆兰的百部众交手时被扯坏的。不过臣用这一只袖子换了两个族长的命,这笔生意呀划算得很。”

    明皇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命道:“朕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各位将军的骁勇。来人,取酒来,朕要与诸位爱将同饮一杯。”

    明皇显然心情大好,见侍女奉上酒器,竟亲自执了酒壶将酒盏一一斟满。

    吴青与铁花各接过一盏,明皇身侧的另两位女将也过来受赐御酒。

    那两人容貌相似,年龄上略有几岁的差异,眉宇间尽是英气逼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明皇将酒递于那年长的一位道:“谢芝啊,其实朕本想唤了你妹妹来便罢了,可你还是一同来了。朕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朕……这一杯酒,朕当谢你。”

    原来此人就是前一任镇守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芝,因成婚后在家相夫教子,便举荐了妹妹接任了潮源将军之职。

    谢芝见明皇举盏道谢,慌忙叩头接盏道:“陛下安,则碧海安。此战谢芝若不出战,将来怎可安心度日,臣绝不敢有苟且之意。”

    明皇执起另一盏酒递于她身旁的妹妹谢菡:“你姐姐卸了职也是个好将军,朕相信你也不会不如她,毕竟是亲生的姐妹。朕有你二人同心保碧海江山,也是幸事。”

    谢菡最怕的就是别人拿她姐姐与她做比较,明皇偏偏挑了这一点来说于她,激得她接过酒盏仰脖饮尽道:“陛下!臣虽然年轻,但定然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完成陛下所授奇策。不过臣若侥幸成功,便要来向陛下讨赏!”

    谢菡年方十九,言语间尚有些孩子气,但明皇喜的就是这股初生牛犊的勇猛,听她说要讨赏,言下之意必然成功,哈哈大笑道:“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明皇又递了杯酒给吴青道:“胡英不在,你替她饮,这两盏酒饮完你便下去传话给她,告诉她,朕会记得她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尽皆默然。

    只有吴青轻巧一笑道:“谨遵陛下圣意,吴青定然将话带到,胡英姐是女中豪杰,臣也会记她一辈子的!”

    铁花见众人纷纷饮了酒,自己也要端起来饮,却被明皇止道:“她们几个饮完酒便要出战,你是护在朕身边的,横竖尚有空闲,不如陪朕再慢饮一阵。”

    铁花闻言一怔,只好放下酒盏。

    明皇看着众女将纷纷下楼去了,屏退左右道:“你们也都下去吧,朕想清静一阵,有铁花守着便够了。”

    一会儿功夫,整个平台上便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明皇与铁花二人。

    “好好的霖州城,便这样支离破碎……”明皇看了一眼远处的映着火光的狼烟,转头叹了口气回了御座,似是不忍再看。

    “想当年先帝将江山托付与朕的时候,这阡守阁还尚未建成。虽说这阡守二字,还是先帝亲赐,可朕这心里头啊……就盼着一辈子都用不上才好。可惜……如今还是用上了。”

    明皇眯眼瞧着铁花道问了一句:“说起来,你可知这阡守阁是作何用的?”

    铁花低头回道:“应是做?望全城之用。”

    “还有呢?”

    铁花想了想,再想不出来,只好应道:“末将愚钝。”

    明皇微微一笑:“也罢,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她举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饮罢叹道:“朕知道,你向来少言寡语,做事却很是牢靠,清鲛公主在世时也没少用你。朕当初觉得,有你姐妹二人帮着她,倒是件好事。”

    铁花听明皇夸赞她,刚要谢恩,却被明皇伸手止了言,示意她只管听着。

    “清鲛这一生啊,思虑周全,心思缜密,比起朕当年来是要胜过不少,然而就是多了那一丝挂碍,才……唉,有些话,朕不能和任何人说,也只能与你说说,毕竟那一夜只有你陪在朕的身边,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铁花低头不语,她知道明皇说的是实情,朱芷凌难产而死不过是明皇掩饰真相的说辞。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与姐姐银花,她们才是仅有的将朱芷凌坠楼身亡之事回禀明皇的人。

    “有时朕会想,她为什么要跳下去。难道除了她父亲,朕便不是她的血亲了么?无论如何朕都没有真要取她性命的念头,她何苦要跳下去呢?铁花……你说,她为什么!”明皇忽然激动起来,质问的声音也高了。

    “也许……也许是胎气紊乱所致……”铁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向来不擅长理会这些情长理短,可是既然明皇问了,她也只能勉强作答。

    “胎气紊乱……”明皇冷笑一声:“朕后来让太医验过了,她那一晚服了两颗朱雀保胎丸,说胎气过盛朕信,说紊乱那是绝无可能。足足两颗朱雀保胎丸!”

    明皇忽然重重的一掌击在桌几上。

    “朕当年生清洋公主时自觉年岁已高体力不支,也依然不敢服用的虎狼之剂,她却连服了两颗,而一切只是为了对付朕这个血亲的生母!朕究竟罪孽深重到了何等地步须得她要这样对朕?竟然为了一个赵无垠将朕逼入了鸾香殿!”

    铁花见明皇愤怒得面皮绯红,眼中却有晶莹。

    感情压抑得久了,不能渐渐消散,便会越积越深。明皇压抑了有多久,几乎不离近身的铁花比谁都要清楚。

    这大约是明皇第一次如此直接宣泄自己的懊丧和悲意。

    四周的氛围沉寂了好一会儿,只有耳边隐隐传来远处的烧杀声。铁花依然低头不语,静候明皇的情绪慢慢平复。

    “罢了……朕再有不甘,人也是去了。”明皇见铁花手边的那杯酒尚未饮,示意她先饮了。

    “朕有时想要与人说说话,但总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把朕的话入了耳,又传去别人嘴里,那可麻烦得很。入了耳藏在心,去琢磨些恶毒心思,则更是棘手。所以朕想和你这样的人说说,既不会传,又不会琢磨。”明皇指了指桌几边的一个金泥描彩小箪橱,“你个头大,拿这样小的酒盏饮不合适,去那里取个大的,顺带也替朕斟上。”

    铁花依言打开箪橱,只见有个青羊头鎏银方尊,比方才的酒盏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明皇跟前的依然是御用的七角兰花盏,两人各饮了一盏,方才搁下。

    明皇靠在御座上,似不经意地说道:“说起这次朕招来的碧海四将,单论武勇,大多是敌不过你这个澄浪将军。不过她们各有各的好处。胡英是沙场老将,资历深厚,率兵沉稳,把金羽营交给她,朕最是放心。邓凝呢,但凡朕交代的,事无巨细都能做得分毫不差,且忠心无二,最肯身先士卒。谢菡初出茅庐,血气方刚,且与谢芝离得越近就越卖力,姐妹两人同时出战可谓相得益彰。至于吴青么……你觉得她的武艺如何?”

    铁花迟疑道:“这个……臣与吴青将军不曾交手过,臣也说不好。”

    “你不知道不奇怪,其实连朕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本事,她只一昧地藏拙,只不过朕知道这碧海四将里她的武艺应是最高的。”

    铁花有些意外,她不愿评价自己与吴青谁的武艺高是不想言有所失,但私下她也看到过吴青的身手,实在平平无奇,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

    明皇指了指铁花身旁道:“这里没什么外人,朕赐你坐。要不然你这样高的个子,朕总得抬着头瞧你说话,有些脖子疼。”

    铁花顺从地坐了。

    明皇继续闲聊道:“吴青的武艺虽好,只是心思活络得很。她那样的人,是不会为任何人卖命的,一切只凭性情喜好。”

    铁花一怔,没料到明皇会直接点明吴青的不忠义。

    “可你会奇怪为何朕明知她没什么忠心,却还依然用她是么?”明皇眉头凝神只略一观心,便知道铁花心中所想。

第三百二十章 死战

    温兰正不知是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坐骑当首又受了一箭,直接将温兰掀倒在地上!温兰毕竟年近七旬,这一摔把他摔得昏昏沉沉,四周尽是断壁残垣浓烟滚滚,一时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得先寻了一堵矮墙掩身藏了起来。

    只听空中又是一阵箭啸,头上的箭矢密密地飞了过去,将刚才途经的地方射了个遍。

    温兰心中惊疑万分,这是城北,怎么会有敌军?这是哪里来的弓弩手!

    忽然身旁一个身影闪过,将他往矮墙深处一推。只是瞬间,方才的藏身处的地上已钉上了四五支箭羽。

    “林管家?”温兰惊魂未定,发现来人是林通胜,心中定了几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城北怎么会有弓弩手?”

    “我方才从城西赶来时,看见这群弓箭兵埋伏在这里,又见大巫神匆匆赶来,知道事情不好,所幸大巫神没事。”

    “有多少人?”

    “看不真切……少说也有一两千人!”

    温兰断言道:“这绝不可能!我命百部众散去城中四处搜索伏兵,一两千人的伏兵不可能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服色是金羽营,用的也是金羽营的白羽箭……大约是明皇在此伏下的兵力。”林通胜也是十分不解

    温兰脑中飞快地想了一下。

    倘若有伏兵,一两千人又能做什么?且伏在北城楼与中城之间这样尴尬的位置,明皇如果想要偷袭城北大营,必然需要更多的兵力,难道……城北还有更多的伏兵?

    但怎么想这也不可能啊。明皇的兵力已屈指可数,再没有道理还能分兵藏于后方。

    难道……

    忽然林通胜又拉着温兰疾奔了几步,躲到了另一堵矮墙下。

    “大巫神,眼下他们人多势众,先得逃出这里才好。”

    “如何逃?”

    林通胜伸手三张碧炎箔朝身后空中抛了出去,那箔纸迎风见燃,立刻燃起三道火光。他随后取出一紫色的药丸跟着抛在空中,只见那药丸随即散成药粉,被火光一烘烤,竟然弥漫出一团淡淡的紫烟。

    以碧炎箔炙烤雾影散,不愧是琉夏高手。

    紫烟逐渐弥漫开来,远处的弓箭手显然被遮挡了视线,再看不清二人的行踪。

    林通胜趁机护着温兰离了矮墙,往南逃了一阵。

    “北部敌兵太多,又不知虚实,以林某一人之力无法护送大巫神突围,还请暂且向南躲避,毕竟血焰王和百部众都在那里,当保大巫神无虞!”

    温兰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他站在霖州城最中央的这条大道上,身后是云山雾罩的伏兵成千,眼前是那座巍峨高耸的阡守阁,到处都是残尸断臂,却空空荡荡,只有他与林通胜两个活人。

    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林通胜奇道:“莫不是血焰王率兵赶来救援?”

    温兰竖耳听了一会儿,颤声道:“不……这不是我伊穆兰的马蹄声……这是……这是碧海的骑兵!”

    空旷的大道上,数千的碧海骑兵疾奔而来,两边恰好是两道高墙避无可避。

    忽然现身的碧海弓兵之后又是如此众众的碧海骑兵。朱玉澹这个女人究竟埋伏了多少奇兵在这城里?

    然而温兰深知眼前没有时间让他细细思量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温和交给他的那个行囊,忙取出来一看,顿时明了。

    “林管家,快将夜行衣脱了去。”

    林通胜见温兰从行囊中取出自己之前替他做好的人 皮面具,何须再问,当即将夜行衣脱下塞入怀中。

    此时那群骑兵已奔到了眼前,为首的正是潮源将军谢菡。

    谢菡本来率着八千骑兵趁泥流困住科都与兀术之势突出重围向北疾奔,途经阡守阁下时,被窝达尔缠斗一番,损了一千多人,好在窝达尔虽防守甚严,马却是最慢。谢菡一心向北,窝达尔也追不上她。

    不料刚到望楼又遇到了百部众,本来论人数是百部众占了上风,不过谢菡来得实在是太突然,百部众更没料到会在遇到祁烈之前先遇到碧海的兵势,被冲了个措手不及。

    饶是如此,谢菡想要突围也是不易。这八千兵势一路冲来,犹如被剥笋一般,层层蜕皮,待遇见温兰时,已经只剩下三千人,不可谓不惨烈。

    谢菡远远望见两人立于道中,不禁勒住马头喝道:“前方立者何人?”

    其实并非谢菡优柔寡断,于急袭之时还肯止军询问,只是这两人的情形实在是太古怪。

    林管家脱去夜行衣后穿的就是素日里管家的服饰,温兰戴上的却是一副碧海人面容的面具。

    这霖州城中的平民百姓早已逃得一个不剩,这两个碧海人是从何而来呢?

    温兰识得马上女将穿的是碧海二等军侯的服色,猜测是碧海四将之一,当下强作镇静道:“我等是城中的百姓,因避祸不及,想要寻条逃生的出路……”

    “这城中的百姓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你二人缘何还在此逗留?”

    “终是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不到逼不得已,舍不得离开啊……”温兰言中哽咽,说得甚是动情。

    “他又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管家……”

    谢菡见林通胜低眉敛目地站在温兰身后,穿的是管家的衣服,举止也是寻常管家的模样。

    “可我听你的口音却是太液的口音。”

    “小人祖籍太液,即便离了国都数十年,还是改不了这乡音。”温兰久居太液,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国都口音,确实与霖州的口音有些出入。

    “原来如此……”谢菡见俩人皆是灰头土脸,不禁恻隐心起,朝东指了指道:“想要活命,我与你指一条道,不要再往南去了,此处寻个路口,一路向东,到了东城门,先登到城门楼上避一避,待大战过后再寻生路。”

    “为何是向东?”温兰不解,城东只有一片千凫沼,如何能逃生?

    谢菡已无闲暇再与他攀谈,手中马鞭一扬冲了出去,远远身后抛下一句:“速速东行,否则性命难保!”

    * * * * * *

    东南大道上,金羽白沙的七千兵势与阿里海与兀勒泰的双铁索骑阵正厮杀得昏天黑地。

    金羽营的兵士向来戍卫国都,而白沙营的兵士更善于水战,两者之间本来没有什么联兵作战的机会,更不用说会有什么默契。且两位将军也是临时奉诏带兵,能将这七千人顺利排兵布阵已是不易。

    反观伊穆兰这一方,血烟八骑中虽然人人都可独当一面,但更讲究联动作战,譬如先前的哥黎罕与切不花是双阵速攻战法,伯都颜与窝达尔是坚盾加利箭的近防远攻战法。

    阿里海和兀勒泰的双铁索骑阵已相互配合了许多年,默契的程度不亚于任何其他将军的组合,是以面对胡英和吴青人数相当的敌势,丝毫不落下风,反而越战越猛。

    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双铁索骑阵损了七八百人,而碧海方已损了三四千的兵士。

    此时,西南道上谢芝的一支烟花升腾而起,同时看在胡英与吴青两人眼里。

    “吴将军,西南道的泥沼已下,咱们是时候该分头行事了!”

    吴青嫣然一笑,道:“胡英姐放心,陛下之托咱们已心知肚明,小妹自会见机行事。”

    胡英忽然变得神情肃穆,端端正正地朝吴青行了一礼。

    “吴将军……我知道你生性洒脱,不拘世俗,但我碧海的城可破,心不可乱,陛下的性命便是碧海的江山基石。我胡英素日里虽与吴将军性情不大相投,但今日希望吴将军以大局为重,答应胡英能护陛下周全!”

    吴青闻言一怔,胡英乃诸将之首,论统军论资历论门第无不在自己之上。平时胡英对因她的出身颇有微词,甚少愿与她言语,今日为了明皇,竟然肯低头恳求自己,确实出乎意料。

    吴青脸上的讶色只是一瞬,立刻复了笑容道:“姐姐言重了,吴青的心思与姐姐一般无二,自会护陛下周全,姐姐大可放心。”

    胡英见她笑容依旧,也无法探知她说的究竟是托辞还是本意,只好点点头,勒转马头高声号令道:

    “众将士们,城南之后,再无屏障。我等若是退缩,千万的国都百姓便会死在这些伊穆兰人的屠刀之下!如今之势,惟有玉石俱焚,方能保得我碧海一方平安!你等可愿意与我背水一战?!”

    事已至此,金羽营从上到下其实都已猜到了结局。

    既然难逃一死,不如轰轰烈烈。

    是以胡英振臂一呼,剩余的四千人无不奋力群起,拼命向北冲杀。

    吴青此时早已向南疾驰得远了,东南大道的尽头处有一小队兵士相候已久,先是见到谢芝的烟花信号,又见吴青疾马赶来,知道时机已到,纷纷开始一起动手。

    只见大道两侧架着几座犹如水车般的巨型滚轴,滚轴边是一排排供人力推动的圆盘,圆盘之上皆是铁制的棘齿,被那些兵士合力推动之后,滚轴徐徐转动,竟将整条大道的地面的一头如揭皮一般提了起来,形成一个向下的斜坡……

第三百二十二章 俱殇

    东城门上,两侧的城墙早已不存,只有上百架弩车静静地被遗留在那里。城外是白雪皑皑的千凫冰川,碎裂的冰块掩着尚未褪去的血色零散地漂浮在冰沼之上,无去无从。

    温兰在林通胜的搀扶之下,气喘吁吁地登到了城门之上,不经意回头望去,映入眼来的恰是阡守阁倒下的那一瞬间。

    随即,正北大道方位的那片地方犹如魔王出世般卷起一阵尘土,瞬间扬起无数的沙尘,将整个城中央笼罩得一片惨淡。

    紧接着,从地下响起沉闷的炸裂声,好像被禁锢百年的妖灵终于冲破了枷锁。

    炸裂声继二连三地响起,从城中通往城池的四面八方。

    温兰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道炸裂声夹杂在地势的震动中正朝自己脚下袭来。

    忽然,霖州城的东南方率先一阵巨响,整个地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拱裂开来,从裂口处喷涌出十数丈的火焰,裂口附近所有的亭台、楼阁、桥梁、粮仓一一被震成了碎石抛在了空中。

    这不是地崩!

    温兰正看得目瞪口呆时,东北方又是一阵巨响,同样是炸开了一个大洞,洞口向城内不断延伸,途经之处所有的建筑全都被吞噬在洞中。

    “这……这是……”温兰除了震惊,更诧异的是无法判断出眼前的景象究竟来自于什么。但有一点他大致已经可以断定,爆炸路线如此对称,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是火雷。”林管家紧皱眉头冷静回道。

    “果然不是地崩!”

    “在琉夏,我见过不少次地崩之灾,但都与眼前的情形不一样,地崩会使地面崩裂,但不会使地面塌陷到如此地步。大巫神请看,真正塌陷的地方不是炸裂之处,反而是炸裂处连接在一起的中间地带。可见那些地带的下方是提前挖空了一部分。”

    “挖空?碧海人意欲何为?”温兰话音刚落,脚下城门一阵颤动。转眼间,霖州东南和东北炸裂的洞隙越裂越大,两条洞隙开始相互靠近,恰好在温兰所站的东城门处汇于一处。

    温兰朝下看去,发现方才不过离地七八丈的城下忽然变成了一条深渊!

    城外沉寂一片的千凫沼顿时有了异动,先前架在城门两侧的弩车纷纷被被深渊吞了进去,冰川之水趁机涌入城内,倒灌于炸开的缝隙之中。

    “这明皇难道是想引水倒灌城池,用水围城?”温兰惊讶道。

    “恐怕不止如此……明皇的狠毒心思,是在城西。”林通胜叹了口气看向城西,满目的忧心。

    温兰正不解何意,随着东南和东北的两声炸裂,霖州城的正西方也是一阵巨响。只是这一声,远比先前的那两声来得震天动地,就连喷到空中的火焰,也高过先前的两倍有余。

    温兰脸上一阵惨白,他知道,炸裂之处正是罗布所率的刃族四万金甲大军的进军之处!

    他忽然感到一阵绝望。

    罗布……罗布!

    完了……只是这么一声炸裂,恐怕刃族的根本已荡然无存。

    明皇设计之精准,下手之狠辣,真是令人发指!

    温兰死死地按住墙头,手指几欲抠进墙里去。

    这个深宫老妪,我日日夜夜地在暗处看了她十年!她不早已是个半身入土的废人了么?这些年,她的心思不是填在亡夫的追忆里,就是花在调教那些半吊子的女儿身上,她哪里还有本事与我温兰对阵!

    可……可我温兰竟然败给了她!

    我刃族的四万大军就这么在瞬间被她坑杀?!

    “祁烈……不知道祁烈那边到底如何!”温兰失声大呼道:“我要去城南!城南还未炸裂!”

    林通胜见他神情激动已是失了冷静,忙从后面死死拽住他道:“大巫神,冰川水已倒灌入城,眼下这城门上得来下不去,犹如孤岛一般,如何能去城南?”

    温兰这才发现,那千凫沼的冰水已将城门两侧围得严严实实,方才登城楼的台阶都已被淹没了一截。要说去城南,别说路都看不到,单是眼前的这道深渊就跨不过去。

    然而城西的炸裂声还在持续,明皇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火雷在城西,以至于站在东城门之上的温兰在城池的另一头都可以望见,整个城西都被炸沉陷落了进去,地势之深远胜于城东,霖州城自西向东竟然塌陷成了一个扇形的低谷。

    低谷即成,千凫冰川的水势一发不可收拾,从地势最低的那边起,犹如一张巨口将冰川水源源不断地吸了进去,整个城池中所有的断垣、高塔、随着冰川水的水流涌入,卷着无数的兵器、尸体,一同涌向城西。

    很快,霖州城沿着四方的城墙一圈以内的地方尽数被淹没,全都变成了汪洋一片。城东地势最高,尚有些废墟展露于水面,城西已是全然一片水面。

    恰逢红日初升,淡淡的日光投将下来,映得水面上波光粼粼,死一般的沉寂。

    温兰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觉得浑身无力。

    他回想起黎明前在正北大道上遇到的那个碧海女将说的话。

    她要他爬上东城门,待大战结束后再图生路。

    她显然预料了将要发生的一切。

    这是**,整个霖州城就是明皇布下的一个巨大陷阱!

    在这个陷阱里,她不惜将所有金羽营的将军和兵士都视作诱饵,将我伊穆兰所有的人都诱至其中,倘若自己不是用易容术骗过碧海人,偶尔被告知了一线生机,如今和千万具尸首一同漂在城中浮冰上的便是自己!

    等等,如果是这样,明皇本人呢?

    温兰的脑中涌起疑问的几乎同时已闪过一个念头。

    能谋算到这个地步,绝不可能不留后路,怕是早已从什么暗道密道逃出城去了!这不正是她们碧海朱氏用惯的伎俩么?

    提前在城西埋下如此巨量的火雷,才有十足的把握将兵力全部集中于南城!我本该想到这一点……

    林通胜默默守在身旁,面无表情的样子反而让温兰越发懊丧和恼怒:“我让你去城西打探罗布的情势,难道你就什么都没有探出来么?”

    “探了, 待我赶到的时候,金刃王正在派人四处挖掘,毫无交战的迹象。”

    “挖掘?”温兰奇道:“他在挖什么?”

    这句话也是不消林通胜回答的。

    罗布儿还能在挖什么?

    他挖了一辈子的金子和宝石,还有什么是能诱得他连仗都不打就顾着深挖的?

    温兰忽然有些回过神来。

    有诈……定然有诈!

    罗布儿视财如命的性子举国皆知,定是有人用金子做诱,驱使他去了城西!

    是谁?

    想到这里,温兰竟冷笑一声,似是自嘲自己的糊涂。

    埋下火雷的是谁,自然就是谁诱的罗布。

    可明皇是如何做到的?

    难不成明皇也像自己一样,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了人?

    这不可能……有弟弟温和在,她没有这个机会。

    可若不是这样,罗布绝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回想起他当日那样自告奋勇地请缨上阵,甚至不惜和珲英争夺攻打城西的机会,就连自己的劝也根本听不进去。

    如此反常,为何自己就是丝毫都没有察觉到?

    温兰越想越是自责。

    然而就算自己察觉到了,想要劝说他固守后方,他会听么?

    显然近几个月来自己对罗布儿的冷淡态度,使他生了不少的隔阂。对罗布,向来是给个巴掌丢个枣,但最近的巴掌多了,枣却没怎么丢……

    这不能说不是自己的失误。

    可明皇真的就厉害到了这种地步?连自己和罗布之间的间隙都能察觉到?

    温兰觉得思绪中已是杯弓蛇影般的慌乱,没有办法再冷静地思考下去。

    他忍不住向林通胜怒斥了一声:“你既然到了城西探到了蹊跷,如何不劝他回头!”

    林通胜摇摇头道:“小人没有这个能耐,何况二老爷交代过,最要紧的是大巫神的安危,其余的事,小人顾不上。”

    言语谦恭,话却说得坚冷如铁。

    温兰知道他的意思。

    林通胜确实没有能耐劝罗布儿离开城西,如果是有人诱使他在那里挖掘金子,就是温兰亲自去,也未必能拽得动他。

    而且林通胜确实关心自己的安危,这并非是因为温和的叮嘱,而是因为林通胜迄今为止为伊穆兰所付出的一切,全都是通过自己的认可而获取报酬,如果自己死在了这场战火中,林通胜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影,血本无归。

    利益,一切都是利益决定的。

    恐怕在伊穆兰,除了温和,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林通胜这样的人在乎自己的生死了吧?

    哪怕像是眼下这般虽是可能会被卷入冰川的绝境,他也没想过要丢下自己逃命去。

    复国的执念,果然强烈。

    温兰的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想要站起身来,才发现双腿麻木已不停使唤。

    也罢,就这么先坐一会儿吧。

    寒风虽然止了一时,天气依然冷得让人作颤。

    他无力地靠在墙边,望着高升的太阳。

    风雪连绵的这些日子以来,这是老天第一次放晴,却照在这片城中的死水上。

第三百二十三章 难料

    温兰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说起来,那碧海女将也不知道是谁,还带着两三千的骑兵朝北冲,难不成是想去攻打王帐大营么?大营中尚有三万大军,她就算能冲过珲英的北城门,又能做什么……”

    “大巫神……有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林通胜见他不似方才那般急躁,才将心中疑问说出来。

    “何事?”

    “大巫神出阵入城后,二老爷曾交代我跟在您后面。我出大营路过王帐时,恰好窥得国主正在更衣。”

    “更衣?更什么衣?”

    “我见他脱去了国主的衣服,换上了一身斗篷遮住面孔,似是要去什么地方。”

    温兰闻言,疑惑起来。

    苏佑当初劝说自己要将所有兵力投入到城中来,是自己坚持留下罗布的金甲军守护王帐,然而罗布却阴差阳错地与珲英移了位……

    这是巧合?

    他既然掩人耳目微服出营,必然是想做出他在王帐的假象。假象是用来迷惑敌人的,莫非他已猜到碧海会偷袭王帐,所以提前避开?可如果他猜到了,为何不曾与自己提及?

    “你见他微服出营,去向何方了?”

    “我因惦记二老爷交代的事,未能久观,但后来在城中四处巡探时,发现国主已经到了北城门上,鹰语王也在那里。”

    珲英和苏佑都在北城门上?

    温兰越发惊疑。

    “温和……温和现在何处?”

    “二老爷应该没什么大碍,他此刻应是已经到了太液城了。”

    “什么?他怎么会去太液城?”

    “二老爷说,近来的事,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既然霖州城势在必得,他便想先行一步到太液城下探探虚实,顺便亲自查看一下伊穆兰商馆,不教有什么纰漏。所以开战前一夜,二老爷与大巫神喝完酒之后,便连夜动身了。”

    好一个温和,如此神出鬼没。

    苏佑既然从王帐大营遁了踪迹潜到东城门上,大约是想诱敌深入,虽然温和先离了大营,但他连自己这个亲哥哥都没有告诉去向,一定不会告诉苏佑。如此说来,苏佑离开王帐将大营设做诱饵之时便没有考虑到温和的安危么?

    温兰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是他不关心?还是他大意了?亦或者……

    温兰猛地掐住了思绪,他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深挖苏佑的动机。

    他还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子,当不至于此,或许是自己疑心太过了。

    旭日东升,北城门上一片淡金色。

    珲英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内的那片死气沉沉的水面,她身旁站着的是同样难掩惊异的苏佑。

    “孩子……你是事先已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么?”

    苏佑脸色苍白,口中嗫嚅道:“不……不,我不知道。”

    珲英更惊讶了:“你不知道?可姑姑听你先前说的,不是对阡守阁知道得甚是清楚么?”

    “我知道阡守阁地下连着火雷,可是我以为只是从楼阁内引爆地下,不知道它竟然会倒塌,更不知道明皇会事先将城池四围都凿了空,待引爆之后将城东沼泽的冰川水引入城内!”

    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的尸体,已分不清其中有多少是碧海人,有多少是伊穆兰人。

    苏佑越看越心惊,这与他原先料想得完全不一样!

    且不说这围城的冰川将城内的一切生机消灭得丝毫不剩,阡守阁的倒塌彻底堵死了通往南城的路,祁烈的血族骑兵有多少顺利出了城?倘若祁烈被困在城中……

    苏佑忽然觉得有些站不住,忙伸手撑住城墙。

    苏佑啊苏佑……你自以为习得了《云策》,自以为万无一失,自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结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皇的那些底牌你根本就没有全看到,才酿成了现在的这种局面!

    现在唯有祈祷祁烈的人马已顺利出城,倘若不然,无论他是生是死,自己都无颜面对血族……

    当初在宝坻城外击掌为誓,我护他族人,他便暗中听我调遣,然而今日一战,他的血烟八骑若有折损,便是我违了誓言。

    佑伯伯……难道迄今我所学到的军略,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吗?

    珲英见苏佑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不禁有些担心,她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忽然城下传令兵来报,偷袭王帐大营的那队碧海人马已全军覆没。

    “敌已全歼?”

    “正是。”

    “歼于何处?可是归返途中?”

    “不是……是王帐大营。”

    珲英惊讶了。

    “怎么会在大营?”

    “据埋伏在大营的哨探说,那队人马先是冲入大营杀了一阵,后来入了王帐发现是空的,知道是中了计,于是在营外朝南拜了几拜,然后全都自刎身亡了。”

    珲英看了看苏佑,只见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碧海人并不傻……发现是空帐,便知晓后面等待她们的定是埋伏,既然没了生路,她们又都是女兵,应是想着与其落入敌手受辱,不如自行了断……”

    苏佑叹了一声。

    珲英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传令兵:“营中其他之人……可有伤亡?”

    “按您先前的吩咐,赫桂嬷嬷已经带着赫萍与赫琳两位姑姑提前去了别处藏身。”

    “我是说……”珲英有些急了,却又不好挑明:“还有没有其他重要人等未能及时躲避的?”

    “其他……没了。”传令兵有些茫然。

    “温和呢?”苏佑直截了当地问道。

    “温枢密的营帐小人也去探了,据那里的兵士说,温枢密于前一天晚上就已经离了大营,往太液城去了。”

    珲英与苏佑互看了一眼,皆是掩不住的惊讶。

    “传令下去,立刻派人就近取材,织筏凿舟,先去城南探查情形,一有血焰王的踪迹就立刻回报!”

    兵士接了苏佑的令刚要转身,又被叫住。

    “另派些人手,同时细细搜寻大巫神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

    眼见兵士匆匆下了城楼,两人脸上皆是眉头紧锁。

    温氏二老,一个逃去了太液城,一个生死未知。明皇的这一座精心设计的陷阱竟然未能将刃族一网打尽!

    温和倒也罢了,倘若温兰幸存,会不会事后察觉其中有诈?

    一想到温兰,苏佑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若要论暗地里的旁门算计,自己的这些心思想要瞒过他去只怕很难。

    好在刃族的金甲大军已灭,就算他侥幸逃回大营,日后应该也难有底气来逼迫自己……

    苏佑想到这里,略心安了些。他竭力想要朝城南望去,然而除了眼前的一片狼藉,几乎什么也望不见。

    祁烈,是我对不住你……

    * * * * * *

    霖州城南,平坦的原野不过三四十里地,便到了那片繁茂树林的交界处。这片树林方圆足有二百余里,是霖州最南端的地界。

    在树林中的西北侧,本该是毫无人迹一处土地庙里,忽然有了些?的动静。

    先是几个全身铠甲的兵士从神像后探出头来,他们小心地确认了四周的情形,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兵士从土地庙中接连不断地爬了出来,不一会儿功夫,足足出来了有百人之多。

    那些兵士出了土地庙,便一一四散开来列成防卫的阵势,显然训练有素。

    这时,一位白衣白袍的女将钻了出来,左手按着腰间两把宝剑。她看了看四下稳妥,方伸出右手搀扶出一人,正是“三面玉狐”吴青与碧海明皇朱玉澹。

    “陛下请小心,这里有个台阶呢。”吴青十分仔细地将明皇从神像背后的台阶上扶了下来。

    明皇显然略有些疲惫,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体力难支,但眉宇间依然气定神闲,仿佛身后沉陷的霖州城与她毫无关系。

    明皇扶着吴青的手,微微笑道:“吴青啊,朕还以为这城一落,你就弃朕而去了呢。”

    吴青怔了怔,立刻笑道:“陛下说笑,臣怎会做那样的事呢。”

    “朕没有说笑,你的心思朕是知晓的。”

    吴青心中一沉,不自觉将头低了低。

    明皇的观心术是躲不过去的,可都已到了眼前的这境地,又何必将话挑得这么明白呢?

    明皇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瞒朕,你的真性情朕是知晓的。这么说吧,朕既无讥讽之意,更无意问罪于你。若朕有此意,在阡守阁上你就已经和澄浪将军一样,留在楼阁之上了。只不过朕觉得你既然对朕忠心,何不再坦诚一些?譬如你可以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自己脱身而去,为何又折返回来护送朕出这密道呢?”

    “这个……”吴青脸上一窘,她并非不坦诚,实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到回改了心意折返回来。

    碧海存亡,不痛不痒,明皇死活,又于己何干?

    自从恩师仙去,这世上心里在乎的只有自己和三个孩子的性命,就连那一方节度使的丈夫,也不过是同床异梦。

    生来便是浮萍一般无人在乎的草芥之命,我不惜自己,谁来惜我?将军也好,庶人也罢,都是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所以我吴青只为自己而活,对你明皇也不例外。

第三百二十四章 窥心

    可这个胡英……素日对自己冷眼相对,偏偏临死前来给自己赔什么礼,还说得那么郑重!

    为了眼前这么个老妇,被人切成碎块有什么好?自己死就罢了,还把我给拖累上。

    吴青看着明皇依然微笑的那张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是因为胡英的临终之托。好像只要话一出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然而不说明皇就会不懂么?

    “陛下放心,臣已经故意让兵士从南城门出城时留下了马蹄印子,若有追兵也是将他们一路引向千凫沼,所以陛下此去太液国都,应是无虞。”

    吴青依然挂上笑脸,避开了明皇刚才的发问。

    “哦?听你这言下之意,是打算只护送朕到这里为止了?”

    “陛下,臣的武艺粗浅,心有余力不足,何况陛下身边兵勇甚多,臣在不在陛下身边没什么分别。臣就此于陛下作别,还望陛下珍重。”

    吴青早已打定主意,霖州城落就是抽身之时,就算有胡英之托,也只够让她将明皇护送到树林为止。

    没办法,谁叫我吴青做人就这么点忠义之心呢?

    明皇点了点头,道:“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朕不会勉强。毕竟你家中也还有三个孩儿,做娘的心中挂念,朕明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朕原本打算给我那孙儿备下的一块玉麒麟,你也知道,清鲛她……唉,不提也罢。你若不介意,朕就转赠给你的孩儿,愿他们安康多福,也算是谢你护卫朕至此。”

    明皇将玉麒麟递了过去,吴青心生犹豫,神情颇是踌躇。

    明皇识破了自己的心思,却丝毫不曾出言怪怨。一枚玉麒麟倒不值什么,只是她倒明白我这个做娘的心思。

    吴青向来善察人心,知道再纠缠下去怕是禁不住要心软,当下拜了一拜道:“多谢陛下恩赐,臣告辞。”

    转身便要离去。

    刚行了几步,身后明皇幽幽传来一句:“你可知清鲛当年,为何要擢你为河泽将军?”

    吴青心头为之一震。

    这是她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一件事。

    碧海的将军向来是精挑细选,无论是统率武艺还是出身门第,与别人相比,吴青固然是出类拔萃,然而可替她任将军之人并非没有,何况她的出身就算平时无人敢提,也是人尽皆知摆在那里的事实。对她被擢为将军的事,背后非议的人比比皆是。

    她听说是清鲛公主力排众议的结果,但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对清鲛公主她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这个与她同龄的女人,与她一样丝毫不甘于落后于男子,果断、多谋、胸有成竹,无一不是与自己气味相投的脾性,可只要在抚星台上一站在她面前,便不自觉地会想要后退几步,更不要说想离得近些多搭上几句话。

    在清鲛的眼里,大约只有柳明嫣那样的女人才可以与她谈笑风生吧……

    明皇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清鲛生前呐……曾和朕说过,说你与她同龄,脾性也是极像,之前你在景州荡清匪寇之时,她便感慨过,可惜出不了这抚星台,若不然也想像你一样,仗剑杀敌,方显人生快意……”

    吴青仿佛被摄了魂似地被镇在原地,一时思绪万千。

    她竟然与我是一般的心思,也觉得和我脾性相投。先前在抚星台旁偶尔窥得她在练剑时,便曾动过心思想要上前切磋几招,却总觉得唐突。想我吴青天不怕地不怕,如何在她面前便是如此踌躇不决。可惜她英年早逝,若不然这霖州一战与她并肩一处,仗剑杀敌,真是人生快意之极了。

    “旁人不明白,朕这个做娘亲的却明白她的心思。她擢了你为将军,一来是因为你技高傍人,做事雷厉风行。二来也是想与你亲近亲近,闲暇时可以说一说她想做却不能亲自去做的事。只可惜啊……她说你似是不太愿意,每次见了她就总是往后站,掩在别人的后头,议完事就匆匆离去,一句话也不肯与她多说。她还道是你不喜她,颇有些失望。”

    吴青眼中一红,几乎要出言辩解。

    我怎会不喜?可她是清鲛,是堂堂监国,我这般出身的人怎能与她相提并论。我听她提过英雄不论出身,然而那样的话难道不是朝堂上笼络人心的粉饰之辞么?我吴青若当真了岂非成了痴口小儿?我确实不知道她曾有那样的心思,她若想要与我说话,我陪她说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吴青背对着明皇,终是没有说话,只是立在那里,止不住手中的两口剑微微作颤。

    明皇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逝者已矣,还说这些做什么。朕是见了你,不由想起昔日清鲛对朕说过的这些话来,忍不住说上几句。你也不必多想,就去了罢。”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也都站着未动。

    好一会儿,吴青忽然转过身来,满脸挂笑地说道:“陛下,臣想了想,前方虽然再无伊穆兰人,但保不定有什么野猪恶虎出没,臣还是护送陛下出了林子再走吧。”

    明皇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也好。”

    * * * * * *

    霖州城南,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数百骑的血族人马正向南疾驰而走。

    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烟八骑,如今只剩下祁烈身边的兀术一人。回想出征之时,八骑齐聚杯觥交错,曾约定攻下太液再饮庆功酒,独独祁烈不肯饮。

    他深知此去必然是恶战一场,免不了损兵折将,这血烟八骑也难保周全。看着这八名爱将,少了哪一个心头都不舍,索性不饮不想,不添烦恼。

    可掩了耳便盗得了铃么?看着血烟八骑一个个从身边消失,如何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出征前的三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三百余骑,万料不到霖州一役如此惨烈!

    祁烈回想起苏佑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速速攻下城门后出城围堵,现在细想,分明是早已知晓城中伏有火雷,却不明言!

    可还记得昔日击掌的盟誓?

    祁烈想到此处,愈发怒火中烧,心中惟有一念,定要捉住那明皇,方不枉死了那么多的血族兄弟!

    马蹄飞扬,雪沫四溅。祁烈见那些马蹄印子渐渐向西而去,陡生疑心。若沿着这印子继续追去,犹如绕了一个圈子,眼见要被引去千凫沼。

    必是为了疑惑追兵,才使出这样的伎俩!

    “所有人,不要跟着地上的足印,随我速速向南!”

    兀术将手一挥,身后的骑兵即刻转了向,紧追大乌云狮而去。

    时值日已高升,一片雪光映得耀眼难睁。祁烈眯着眼睛朝前看去,依稀已是到了南面那片树林的附近。

    以往领兵来霖州劫掠时从不曾到过这么南边的地界。这片树林有多大多深,祁烈心里也不知晓。

    然而那又怎样?今日我不拿下那碧海明皇,绝不向北回头一步!

    大乌云狮好似知晓主人的心意,四足跃空,蹄间三寻,直将众骑兵甩在了身后。

    寒冬腊月,霖州南面的这片树林早已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余下枝枝杈杈交织得如同一片荆棘林。林中的大道起初尚有迹可循,越往南去,便越是狭窄。

    这样的树林,到了夏天想必荫可蔽日,想要追捕敌人,更为不易。祁烈眼见越走越深,不由放慢了速度,身后的兀术等众骑兵也渐渐追了上来。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

    “快看!那树丛边上的,可是我血族的兄弟?”

    祁烈循声望去,只见西侧的树丛下七倒八歪地横着不少尸体。

    “速去探来。”

    兀术领了命亲自去探,不一会儿折了回来,脸色甚是难看。

    “足足有四五百人,都是哥黎罕的骑兵,还有一些弓射骑兵,应该是伯都颜的人马。”

    “哥黎罕!?”祁烈心中仿佛被揪了一下。

    原来那日城东一战,他带兵到过这里!

    可眼前这么多尸体,显然是中了敌军的伏击。难道碧海明皇在此处还有暗算?

    吃了霖州城中的大亏,祁烈心中再恼怒,也不由生出几分忌惮。

    “你们都退后,我亲自开道!”

    经了一天一夜的恶战,三百人的士气如何祁烈心里很清楚,何况他也见不得再有人马折损在自己的眼前。

    兀术一众见祁烈单骑走在最前面,纷纷为之一振,也紧随其后。

    过不多久,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路口处十几名女兵正靠在树边歇息,个个脸上疲惫不堪,显然是急奔了不少路。那群人的身后护着一引车辇,辇身华美颇是不凡。

    祁烈人高马大,极是醒目,才刚刚靠近路口,就被女兵中眼尖的先瞧见了。那些兵士惊慌失措,站起身来便向南逃,根本不在乎辇中之人,顷刻间已鸟兽散得干干净净。

    祁烈执马立于车辇之前,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碧海明皇的御辇?想必也是山穷水尽,仅剩下的十几名护卫也弃之而去。碧海人果然好没出息,这若是换成我血族勇士,拼得最后一人也不会退缩。

    忽然,辇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来者何人?”

第三百二十五章 重逢

    语气镇静自若,且说的是伊穆兰语,显然料到眼前是敌非友。

    “血族。”祁烈答得甚是简短,“你又是何人?”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何须再问?”

    祁烈一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观心之术?她知道我猜到了她是谁?

    明皇的口吻越冷静,祁烈心中越是恼怒。已是走投无路了,还这等傲慢!

    他驾马上前了几步,拔出背后的“巨阙”,对着辇顶就是横劈一剑,只听“咔嚓”一声,整个车辇的顶部如同豆腐一般被齐齐地削断飞去了一旁,显露出辇内端坐的一老妇人。

    那老妇人身披黄袍,头戴金冠,只是低头而座,似是垂垂暮年,老态毕露。

    “好粗野的血族,好端端地砍了朕的坐辇要做什么?”明皇一声冷笑。

    祁烈强捺住怒火,喝声道:“我问你,方才林子里的那些血族骑兵是不是中了你干的好事?”

    “也许吧,朕的妙计无双,算计了你们那么多人马,哪里一一记得过来呢?”明皇的每一个字都满是揶揄。

    “其余的人呢?他们在何处?!”

    祁烈暗想,血烟八骑虽折损了大半,但若能寻得哥黎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说不定能从这明皇知晓些什么。

    “这林子大得很,不识路的狼崽子入了这林子,被困死在此处也是稀疏平常。你这般凶神恶煞来逼问,好生无礼。倘若肯下马给朕叩个头,说不定朕还愿意把他们的下落告诉你。”

    祁烈闻言,脸已是铁青。

    身旁的兀术年纪尚轻,性子淳朴,平日里又颇受哥黎罕的照顾,一听说有行踪可觅,心中一急,大喊道:“我来给你叩头!你快告诉我!”。说着刚要下马,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祁烈手中的巨阙剑已是对着御辇又劈了过去!

    刃风过后,御辇的前面已被劈去了一角,斜斜地露出辇中人的身影。

    “我祁烈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空气凝重到了极点,树林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生怕放过明皇将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明皇桀桀地笑了几声,迸出两个字:“叩头!”

    祁烈不再犹豫,巨阙剑对准辇座中央劈了下去,这一剑使出了十分的力气,剑锋过处犹如惊涛骇浪。

    不料辇中之人比他动手更早,话刚出口时已是飞跃而起,手中两口明晃晃的长剑直刺向祁烈的怀中。

    祁烈万料不到明皇一个身居帝位的深宫老妪竟然身怀武艺,被偷袭得措手不及,那两道剑锋来得又快又准,只得勉强侧身让过,饶是如此依然被剑尖刺破了护甲,蹭着腰肋划了过去。

    “你到底是谁!”交手间,祁烈已醒悟过来,此人不是明皇!

    那人见偷袭不成,再不答话,手中剑招迭出。

    兀术知晓祁烈从不让人助阵,只得守在一旁。他见那女子身姿轻盈,剑招华丽,每一招都虚虚实实极是难缠。

    她似是吃准了以巨阙剑七尺之长必然不擅被近身,于是更是全力贴身而战,生怕离了七尺被那剑锋扫成两段。只见她忽而背剜后颈,忽而暗挑锁骨,身影忽上忽下,犹如一只蝴蝶绕着祁烈穿游。

    祁烈既然躲过了偷袭,心下泰然。一把巨阙剑大巧不工,以浑厚的剑气将那女子各种精妙招数一一破解。

    只是如此缠斗久持不下,他见这女子只肯近身相搏,显然是个老道之人,当下将计就计,故意将剑势放缓,显得施展不开,又将面门处卖了个破绽。

    那女子果然被诱得贴了上来,尚未等她出招,祁烈将剑身一横,以剑为鞭,对准那女子的额头推了出去。

    巨阙剑何等沉重,这一推蕴足了千钧之力,惊得那女子避之不及只能将脖子一缩,饶是如此虽躲了过去,头上的金冠也被撞成了无数裂块,登时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披将下来,哪里是什么老妪。

    祁烈既已得手,又怎会放过,以剑为矛,直刺了过去。

    那女子将身子一跃,竟然踩着巨阙剑的剑尖一踮足,从空中挽落无数剑花,正是那一招“西岭千秋”。

    祁烈见剑势凌厉,只得向后一仰,虽未被刺中,大乌云狮颈上如雄狮般的马鬃却被剑锋扫去了一半。

    那女子见祁烈已然门户大开,执起双剑对着他胸前齐齐刺去。此时祁烈手中巨阙回转自救,向那两柄长剑从上斩下。

    那女子心中暗喜,只消巨阙剑斩下之时便是破绽,接着抽出母剑中暗藏的子剑,必能得手!

    不料巨阙这一剑气势如虹,只听“叮叮”两声,两柄母剑连同腹中的子剑一同被斩断。再一看,那女子尚未及抽剑偷袭,手中只剩得光秃秃的两个剑柄!

    那女子见状惊得面如土色,再无方才那般镇静。她转身一跃攀到了树上,显然是想脱身。

    兀术立刻执起长弓对准那女子背后举箭射去,不料那女子身形灵敏,左右闪避,出手三箭都射了个空。

    祁烈冷哼一声,从背后取出“落日”,正要取箭亲自射过去,只见林中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飘过,恰好截在了那女子的前头。

    众人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只叫了半截,空中已是血花飞洒,显然那女子被割了喉,方才还飘忽不定的身形已直直地坠在了地上。

    祁烈心头一震,这又是谁?!

    那红衣人跟着从树上跃到地面,对那女子的尸体看了看,十分厌恶地哼了一声道:“想要捉个大的,却逮了只狐狸!”

    她瞥见尸体边从袖中滚出一块东西,拿起来一看,是块晶莹剔透的玉麒麟。

    “倒是块好玉。”红衣人赞了一句,顺手将玉揣入怀中。

    此时从林中疾马飞奔来一人,远远路便朝那红衣人喊道:“村长!果然不出你所料,咱们在林中开凿的小道恰好截住了往太液城去的路口,乔装想要逃跑的明皇和数十人随从刚一露脸,就全都被活捉了!”

    祁烈一见又惊又喜,远远地高声唤道:“哥黎罕!”

    哥黎罕闻声转头,这才瞧见居然是祁烈,顿时两眼放光,纵马一跃滚身下鞍拜在地上。

    “族长!”

    “原来你没死!”血烟八骑所剩无几,为首的哥黎罕竟然得了生还,这真是天神的恩赐!祁烈一把扶起哥黎罕,从上到下又仔细看了一遍,果然,连一点伤都没有。

    边上的兀术见老大哥哥黎罕安然无恙,高兴得下马转头就向北面磕了几个头,口中念道:“天神保佑,好人平安!”

    哥黎罕见了兀术,却不见形影不离的科都,不禁问道:“科都呢?”兀术的表情瞬间暗沉了不少。

    祁烈听他提到科都,不想立刻细说。哥黎罕是八骑之首,若知晓八骑折了六骑,只怕打击不小,不如且缓一缓,当下转了话头。

    “哥黎罕,这位英雄是……”

    哥黎罕这才想起来还未曾把塞耶萨尼介绍给祁烈。

    “族长,这是村长塞耶萨尼,我途经这里遭人暗算,多亏了村长暗中相救。哦,对了,她可是咱们血族人!”

    说着,又转头对红衣人一抱拳道:“村长!这就是咱们血族的族长!快,快来一同拜见!”

    红衣人方才听他们说话时便立在远远处一言不发,见哥黎罕向她招呼,不耐烦地抛出一句:“我不拜!”

    哥黎罕脸色顿时尴尬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塞耶萨尼孤僻冷傲的性子,他也能姑且忍受,毕竟是救了他三四千人马的性命。可祁烈是血族的族长,是这世间他唯一连为什么都可以不问便可交托性命的人,绝不许旁人对他有一丝的不尊敬。

    哥黎罕琢磨着是自己说得气短了些,正想寻些更严厉的措辞,却被身旁的祁烈伸手止住了。

    只见祁烈下了马,将巨阙入鞘挂在背后,一步一步地走到那红衣人的面前,忽然神情凝重地单膝跪了下来。

    “姐姐……”

    林中清冷的空气犹如凝结了一般,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张着大口而吐不出一个字来,尤其是那哥黎罕。

    神鬼无双的祁烈跪在身前,那个红衣人一动未动。然而哥黎罕能感觉到,她是在强作镇静。

    红衣人缓缓地摘下了面纱,这是她第一次在哥黎罕面前露出了真容,虽然脸上已颇有岁月的痕迹,但仍然难掩容姿秀丽和血族女人独有的一股英气。

    原来这就是十多年前单骑行大漠,一去不复返的血族老族长的长女,祁烈的姐姐祁楚!

    难怪她可以对族长的身份毫无忌惮,提到祁烈更是不放在眼里!

    “村……村长……呃……”哥黎罕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脑中一片空白,连该如何称呼都反应不过来。

    他瞥见旁边众人早就跟着跪了,这才赶紧也跟着屈了膝。

    “姐姐……原来你还活着。”祁烈初见哥黎罕时是欣喜,可祁楚是失散多年,骤然见她青春不再容貌渐衰,心头竟然是酸楚更多。

    祁楚侧身站着,忍住不去看弟弟,半晌才吐出一字。

    “嗯。”

第三百二十六章 祁楚

    “姐姐,我和阿爹都以为你……”祁烈强忍泪水,重重地叹了口气,改问道:“这么多年,姐姐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寻弟弟?你可知道弟弟有多……”祁烈欲言又止,他始终不习惯说这些温言软语。

    祁楚脸色一变,回过头来厉声道:“为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话刚出口,骤然发现所有的兵士全都竖着耳朵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和弟弟,好像这是如何稀世的景象一般,不由怒喝道:“全都给我退下去!退得远远的!”

    哥黎罕忙双手朝后一轰:“退下去,退下去!全都给我退远了!”心中暗道:“原来是族长的姐姐,怪不得脾气这样火爆,看来可是不好惹……”,边想边转身朝兀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自己一起也跟着退远些。

    “哥黎罕!你留下!”祁楚一声喝住,“你算是个明白人,今天你就听听这来龙去脉,也好知道我为什么不来寻这个胆小如鼠的弟弟!”

    哥黎罕心中暗暗叫苦,祁烈胆小如鼠?这世上也只有你这姐姐敢这么说……你们姐弟要翻旧账,何苦要把我这笨嘴笨舌的老实人夹在中间呢……脸上却不敢有忤逆的意思,只得乖乖地站在一旁。

    祁烈见姐姐怒气冲冲,仍是不敢起身。

    “你如今是族长了,八面威风众人之首,也能质问起我了?”

    祁烈低头不语。

    “好,既然你问我为什么,那我也来问问你。”祁楚将遮面的面纱攒在手中,两道剑眉一横:“当年是察克多先托了温兰前来蚩骨山说媒,不是我祁楚要做他的穆拉,是不是?”

    “是……”

    “阿爹和你都劝我嫁过去,嘴上说是为我好,心里想着的就是让察克多身边有个血族的穆拉好吹枕边风,是不是?”

    祁烈面有难色,无奈应道:“……可是姐姐对察克多当年也是一往情深,并非阿爹和我逼迫……”

    “你住嘴!”祁楚一听“一往情深”四个字,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跳将起来,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条就朝祁烈脑袋上抽过去。

    如祁烈这般巨伟的身体,这样的枝条连挠痒都算不上,祁烈知晓姐姐只是在耍性子,反而暗自好笑如何这么多年下来姐姐依然是当年那副臭脾气,当下乖乖地受了几下。

    边上的哥黎罕何曾见过这般光景,觉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好,真是如立针毡,看得哑口无言。

    祁楚抽了四五下,火气才略略消了些,骂道:“察克多和你一般的年纪,我当年不过是看你与他从小就亲密,才待他比常人要好了那么一点点!哪里就是一往情深了?我为了族人的将来,答应了嫁往大都,可他呢?他是怎么待我的?!”

    祁楚气得抛开枝条,只在原地踱来踱去,涨得满脸通红继续骂道:“他竟然……他竟然派人来说什么要娶碧海明皇那老女人?他就算是国主,又怎能这样朝三暮四,信口开河,拿我血族的名誉当儿戏?!”

    祁楚当年被拒婚一事,哥黎罕之前是隐约听过原委的,只是这碧海明皇现下虽然是个老妪,当年却与祁楚是差不多年纪。祁楚骂她是老女人,岂不是将自己也给骂进去了?然而这种话也只好心里暗戳戳地嘀咕几句。

    “察克多确实是有负姐姐……可这其中,也是另有隐情……”祁烈刚辩了一句,已被祁楚截了话头。

    “隐情?他能有什么隐情?不就是道听途说,觉得朱玉澹比我长得漂亮,贪恋南蛮之女的美色才改的主意吗?我真是不明白了,朱玉澹都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竟然宁可娶一个寡妇都要悔我的婚,这不是辱我祁楚辱我血族又是什么啊?对察克多我自然是恨,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好弟弟竟然也一言不发,将退婚一事打落牙齿吞肚里了?!”

    “姐姐前往大都时我尚在蚩骨山,听说悔婚一事已是之后,而姐姐在当日就已经孤身入了大漠不见踪影了啊!”祁烈悲愤一声。

    “我不管!你就是根本不在意我这个姐姐,你们都一样,只在乎你们的牛马、土地,还有你们的金子!”

    祁烈知道姐姐口中的“你们”指的是阿爹和自己,她并非不清楚自己是在蛮不讲理以势欺人,她怨恨察克多的拒婚之辱,从而一并恨上了同意婚事的阿爹和自己,然而阿爹终究是阿爹,最终承受怒火的只能是自己。

    “姐姐,就算是弟弟错了,姐姐想要问罪,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回血族来啊?”

    “我还回得来吗?全血族的女人都知道,悔婚是有多不吉利,哪怕男人要反悔了,也是暗中先给女人递个信,让女人来开这个口。我是族长的女儿,却成了全族人的笑柄!你知不知道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祁楚终于忍不住绷不住面孔,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知道大漠的沙暴有多可怕,可我宁愿被埋在沙子底下再也被人找不到,也不愿意传人口中成为笑话。那一夜我出了大营就没打算要活着再回来……若不是运气好,被风吹入了一处山谷避了风头,你今日如何还能见到我……我那时就想,既然老天不让我死,必有深意。那个朱玉澹,一切皆由她而起,她才是祸根!要不是她生得狐媚,好好的察克多又怎么会……变成那样……”

    祁楚越说越恨,咬牙切齿道:“所以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这个贱人,然后杀了她,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好在哪里!”

    “所以姐姐就一直躲在这碧海国?”祁烈终于明白了过来。

    “谁躲了?躲的是她!不是我!要不是她一直躲在太液城里不出来,我早就把她给切成几段了!还用得着等到今日?”祁楚骤然收了哭声,朝弟弟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哥黎罕听在耳里,心中暗自好笑,都躲在霖州那么多年了,还当了一堆刃族逃奴的村长,还说不是在躲……难怪村里一个血族人也没有,她真正想躲的,其实是自己的族人吧。

    “姐姐……”祁烈见祁楚眼角已有了皱纹,心下有些不忍,“可是毕竟都是往事了,而且察克多也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何还不能放下这些旧恨呢?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呆在霖州了吗?”

    “哼……”祁楚别过头去,“自然不会,我知道察克多早死了,我也知道是你杀了叛乱的族叔,他敢犯上作乱,你杀得好得很。”

    祁烈微微一笑,方才还把察克多一阵痛骂,现在又说族叔犯上该死,看来这些年她对察克多的情意丝毫未减,不过是由爱生恨,由恨又生了嗔痴。

    “那姐姐现在可以跟弟弟一起回血族了吗?”

    “不可以!”

    祁烈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姐姐从小就被阿爹惯得无人敢招惹,混蛮不讲理才是她的真理。

    “那姐姐要怎样才肯回血族来呢?”

    “杀了朱玉澹那个贱人,我就回去。”祁楚指了指哥黎罕,“喏,你刚才也听见了,多亏了我提前设了埋伏,这才逮住了那个老贱人,回头我就去割了她的脑袋,然后么……跟你回去也无不可。”

    “不可!”祁烈刚一开口,已被祁楚一眼瞪过来。

    “你再说一遍?”

    “姐姐……你能抓住明皇当然是头等的大功,但是就这么杀了,除了能解一时心头之恨,毫无益处。”

    “一时?”祁楚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我的心头之恨就是一时的?”

    “我是说……咱们把明皇带回去,交给国主,让他来裁决。而且出征之时温兰也说了,等我们顺利入了太液城,就将包括宝坻城以及以北的刃族领土全都让给我血族。”

    祁楚闻言一怔,有些不相信,“你是说……宝坻城以北的……全部?”

    “是。”

    “一直连到蚩骨山?”

    “是!”

    祁楚的脸色显然没有方才那么难看,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又要让你姐姐以大局为重,为族人着想了?”

    祁烈深知姐姐的脾性,知道这话的意思已是松了口,需要的只是再添几个台阶。

    “是啊,姐姐是族长的姐姐,自然也就是全族人的家长,为了我血族将来不再用受冻挨饿,定会答应弟弟这个请求的对不对?”

    祁楚想了想,皱眉道:“不行,我怎么想都还是不甘心,我忍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被你这小子几句话就这么算了。”

    祁烈一听有些急了,他实在再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说服姐姐,忽然瞥见身旁的哥黎罕,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来帮腔。

    哥黎罕哪里想得到什么理由,又不敢不说,只得结结巴巴地应道:“啊……哦……我觉着吧……这个明皇咱不能杀。”

    不说则罢,这一说把祁楚听得火气又上来了。

    “怎么就不能杀了?啊?”

    祁烈暗自叫苦,真是所托非人要帮了倒忙。

    “这个……这个……”哥黎罕急出一头的汗。

第三百二十七章 残局

    开篇前先说几句。我是新人作者,没法和买断的大神相比,成绩全看订阅。如果您不来纵横网看书只找盗版看,我真的会支撑不下去,凭心论,守着不结穗儿的稻子天天浇水谁也受不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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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黎罕忽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对了,您不是说明皇长得没您好看嘛!”

    “那是自然!她当然没我好看!”

    “那……那就得让全伊穆兰人都知道,明皇没有咱们血族族长的姐姐好看!要是您现在就杀了她,别人会说您是不敢让他们看到明皇的容貌才故意先杀的……”

    “放屁!我有什么不敢?”祁楚吼的这一声,连退得远远的兵士们都能听见。

    她岂能不知道哥黎罕是在激她,不过暗忖能将宝坻收归血族的话,确实从此能让族人温饱不愁,顺着这台阶下了也好,便指着哥黎罕的鼻子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真就不杀她了,回头我就要把她绑到所有人面前看看,到底她能好看成个什么样!哼!”

    祁烈偷偷向哥黎罕竖了个大拇指,哥黎罕则摸摸背上的冷汗,我这蹩脚的激将法居然也管用,原来不止是男人吃这一套啊……

    祁楚忽然又道:“慢着!”

    祁烈跪到此刻好容易刚要起身,听她这一声,以为她又要反悔,正暗暗叫苦。

    “你方才说……要将朱玉澹交给国主裁决?”

    “是啊。”

    “休要骗我!我虽然深居这山林十几年,伊穆兰国的事可都是清楚得很。察克多死了以后,咱伊穆兰国主之位空悬了十几年,哪儿来的什么国主!”

    “姐姐,是察克多的孩子回来了。”

    祁楚不觉一呆。

    “察克多的孩子……你是说他和鹰族穆拉生的那个孩子?”

    “是。”

    “那孩子居然还活着?这么多年没半点风声,我还以为那孩子夭折了呢!难道不是因为夭折了才王位空悬的?”祁楚说话向来口无遮拦。

    “此间原委,弟弟回头再跟姐姐细说,总之察克多的儿子已于半年前任了国主,三王一占已是过去的事了。”

    祁楚喃喃自语道:“察克多的孩子……察克多的孩子……”

    她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孩子是像谁多一点?像他阿爹吗?”

    “呃……”祁烈一时语塞,他倒并未曾刻意观察过苏佑的长相,何况苏佑常年养于南域,即便相貌承袭了鹰族人的特征,举手投足的气质间全然是南人的模样,初见之人甚至看不出他是个伊穆兰人。

    祁楚似是心情好了不少,居然笑了笑道:“也好,那就把这个老贱人交给察克多的儿子,权当是我送他的见面礼。”言下之意,已是打算去见苏佑了。

    祁烈见她肯回伊穆兰来,总算心中大石落地,这才站起身来。

    祁楚见弟弟立着的时候比年少时更加伟岸,嘀咕了一句:“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在长个儿……”。

    * * * * * *

    霖州城一役,伊穆兰与碧海双方都损失惨重。

    伊穆兰国这一方折损了金刃王罗布、血烟六骑及百部众,兵力上只有珲英的鹰族中军尚且算是留存完整,其余部众几乎所剩无几。

    碧海国这边则折损了胡英、邓凝、吴青、谢菡与谢芝姐妹这碧海五将,金羽营与白沙营的六万大军也尽数被埋在了霖州城内。

    两国交战,不过方在边境相遇的初阵,便已将所有的精锐都消耗殆尽。

    阡守阁倒塌的两日后,城内冰川水的水位下降了不少,战场上的惨状再次一一呈现于眼前。

    城东的千凫沼因被引水入城,沿着东城门边缘的地带也逐渐显露出来,尽管颇有些泥泞,毕竟成了可以行走的通路。

    苏佑让珲英分了一部分兵士去城内收拾战场,大部分人马则经由东城门绕向霖州城南的冰原。

    不料刚刚入了冰原尚未扎营,前方竟然有一万人左右的金甲兵横在那里,且率军之人正是大巫神温兰!

    苏佑暗自心惊,思忖着这满城的火雷如何能让这最该死的人逃了性命,而且还有一万余人的金甲兵?

    珲英因之前派了长弓兵以碧海服色暗算过温兰,此时见他生还,更是有些心虚。

    好在温兰倒未起什么疑心,且形容憔悴,显然是大战疲累所致,连马都骑得摇摇欲坠,个中原委还是由偏将代为禀报。

    原来罗布到了城西后,便将开始着手找寻挖掘明皇所谓的“地下金库”。他见挖掘的人手绰绰有余,寻思着听苏佑说起过一旦祁烈攻下南城门便会出门绕向城西与他汇合。

    如此一来,岂不是还得被祁烈分去一杯羹?

    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既然兵力有余,那就分一万人到西城门外堵在那里,这样就算祁烈到了门口也进不来。

    罗布从未想到,他这锱铢必较的心思反而给温兰留下了一万人的金甲兵,护了他周全。

    温兰与林通胜起初被困于东城门上,后来冰川水从南面开始渐渐退去,林通胜便扶着温兰先下了城门往南走,不料途中恰逢那一万金甲兵沿着城墙根儿下赶来。金甲兵失了主帅群龙无首,又被冰川隔了通路,只得先绕城而行想返回大营,走到一半见到温兰,总算放下心来。

    好歹大巫神是咱刃族人,没了族长罗布,也不至于出了岔子。

    温兰与苏佑的军势合于一处,便于城南安营扎寨打算好好休整且按下不提,不过半日,又是一小队骑兵人马来投。

    “可是血焰王祁烈?”苏佑一听有消息,已是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正是血焰王率着四千人马,后面还有部将哥黎罕和兀术,还有一位蒙面的红衣女将,不知是何人……”

    苏佑哪有心思听什么红衣女将,他听到祁烈还活着,刚松了一口气,一听只剩两个部将四千人马,登时又发了愁。

    这可如何是好……

    正思索间,远处一声雄壮的骏马嘶鸣声,苏佑知道是大乌云狮,忙起身出营亲自相迎。珲英也跟在后面,悄声安慰道:“国主,两国交战,岂有不损兵折将之理,等下见了祁烈,也不用太过担心。”

    珲英不知道苏佑与祁烈击掌为誓之事,只以常理揣测其心思。且眼前罗布身亡,温兰昏沉于营中不能理事,刃族转眼凋零了大半,实是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远没有苏佑来得那样紧张。

    大乌云狮奔得极快,转眼间祁烈已到了跟前。

    他见了苏佑一言不发,先是下马行了一礼。

    苏佑见他脸色阴沉,猜到必定是为了折了六骑之事,想要出言宽慰解释,无奈在场之人太多,只得依然装出不懂伊穆兰语的样子,将他扶起身来。

    这时,哥黎罕护着祁楚从后头也赶到营前。这边哥黎罕正规规矩矩地行礼,祁楚已快步走到苏佑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几眼,问道:“你就是察克多的儿子?”

    祁烈在旁低声道:“国主先前久居南域,不识伊穆兰语。”

    这话听在苏佑耳中竟是心头一宽,比什么话都来得安心。

    祁烈还肯替我遮掩,想必还不至于太记恨我。

    祁楚奇道道:“咦,你竟然不识伊穆兰语……那也无妨,我在南边呆得久了,这难不倒我。”说着,又用南语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

    苏佑本想问问祁烈这一战的详情,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插了话,且出言甚是无状,心下不悦,反问道:“你是何人?”

    祁楚忽然被问住了,她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说我就是那个被你爹退了婚的女人,当下尴尬一笑,指了指身旁的祁烈道:“呃……我是……我是他家亲戚。”

    话音刚落,珲英在旁惊讶一声唤道:“祁楚?竟然是你。”

    这搪塞之词转眼就被拆穿,祁楚好不无奈,只得应声道:“珲英……别来无恙啊?”

    自古伊穆兰国国中逢重要仪祭庆典之时,各族女眷都会随行前往大都参仪赴宴,所以珲英自小就与祁楚见过,虽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从不缺面识。

    祁楚的身份已是昭然,苏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因被悔婚而将血族掀起轩然大波的人。

    他想到温兰当初设下的连环计中,她也是被算计在内的一环,不由有些恻隐,方才的不悦之心已一扫而空,当下微笑道:“是,察克多是我父亲。”

    祁楚摇了摇头道:“你笑的时候不像他,倒是刚才初见时板着脸的样子更像。”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甚是得意地朝身后的哥黎罕挥挥手。哥黎罕会意,立刻让兵士将明皇押解上来。

    直看得祁烈心头有些郁闷,这铁铮铮的哥黎罕怎么才几日不见,就被祁楚给驯服得像头温和的母牛了呢,往日在自己跟前也没觉得他有如此顺从过。

    “你父亲呢,当年想要个这个女人,如今他不在了,那我就……抓来转赠给你吧。”祁楚说得甚是豪气,活脱脱血族女子的性子。

    苏佑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指何事,朝她身后看去,只见兵士们正推着一名老妇人朝跟前走来。

    那老妇人穿的虽是粗布衣衫,且步履缓慢,然而仪态堂堂,傲然而立,正是碧海国第三代明皇朱玉澹!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两君

    一年半前,苏佑于嘉德殿上初见朱玉澹,转眼春秋相易,物转星移。自己成了一国的国主,而对方却成了阶下之囚,让人无不叹服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朱玉澹原本目不斜视,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待看到苏佑的时候,猛然吃了一惊。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仔细看着苏佑,似是竭力想要回忆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就是当日在抚星台上与自己的潋儿一唱一随的那个能言善辩的什么苏学士。

    可即使认出了是他,朱玉澹依然无法想明白怎么那个苍梧国的尚书的外甥就变成了伊穆兰国的国主了。

    “果真是你?”她迟疑地问了一句。

    “是我。”苏佑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说得清楚,只得先应声承认。

    祁楚本来把朱玉澹拽出来是想于众人面前?n瑟一番的,见场面忽然冷了下来,觉得好生无趣。她虽然追踪了朱玉澹十几年,可几乎不曾近过身,只是极偶尔趁她出城去松岚行宫时远远窥上一眼,更不曾像今日这般近在咫尺地细看过她。

    这个女人的确很好看,而且……皮肤也好过自己不少。

    祁楚似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血族第一美女,常年深居山林的她也确实比不上养尊处优风韵犹存的朱玉澹。

    似水年华十七年,回首不过瞬间。这十七年,算是什么呢?

    祁楚忽然转过头匆匆朝大营走去,抛下一句:“哥黎罕,我累了!送我去营中歇息!”

    这一次,祁烈的眉头越发紧皱了,因为哥黎罕连向他询问的眼色都没有就直接顺从地跟着去了。

    苏佑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本来算准了明皇应是能逃回太液城去,不料半路杀出个祁烈的姐姐,竟然将明皇逮入手中。接下来自己要如何处置明皇,一举一动势必都会被看在所有人的眼里,尤其是温兰。眼下温兰尚在营中休养恢复,当趁他沉睡未醒之时,赶紧以提审为名与明皇深谈一次方可。

    他唤过珲英,道:“姑姑,替我安排个稳妥之处,我要与明皇说些话。”又悄声叮嘱道:“不可让温兰察觉。”

    珲英应道:“好,姑姑亲自去安排。”

    苏佑见祁烈立于一旁,表情木然,身上兀自挂着血痕,也不知这几天里是经历了多少场恶战。

    他朝祁烈低声道:“你先去歇息,回头我向你赔罪。”

    祁烈见他肯以国主之尊,说出赔罪的话,又见他眼中投来满是恳求之意,当下强忍下心头痛楚,答了声:“好,我等着。”

    珲英安排的地方确实很隐秘,不仅在大营的一角,而且还紧邻着一条不知名的溪水。按苏佑的要求,不想让任何人靠近营帐,但又需要在门口安排警哨。

    这样矛盾的要求对别人是个难题,但难不倒珲英。她略加思索便有了主意,留下了三只哨鹰停在帐前,若有异样立刻可以啸声警示。

    苏佑带着明皇入了帐,他不想以势压人,便撇下主位与明皇各偏一方地坐下来。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我可以坦诚相见了。”

    明皇轻笑了一声,坦诚相见对我来说又是什么难事。

    “朕记得你是叫……苏晓尘?”

    “现在易了名,叫苏佑了。”

    “哦……也是,毕竟身份不同了。”明皇点点头,“朕自恃是个聪明人,但确实没想到苍梧国与伊穆兰国竟然会勾结得如此之深,将伊穆兰国的国主藏在苍梧国的一个尚书府上。”

    “勾结”二字一出,苏佑脸色一变,他捺下不悦解释道:“苍梧国不曾与伊穆兰国有什么交易,我自小被养在苍梧国是大巫神温兰暗中的主意,苍梧国丝毫不知内情。”

    “当真?”明皇凝神向他看去。

    “自然是真,就连我自己也是半年前方知晓自己的身世,哪怕当日在抚星台上见到陛下的时候,我也还以为自己就是苍梧国人,不曾欺瞒于陛下。”苏佑知道明皇的观心术,小潋与他提过不少次,她母亲的观心术想要避过去是不可能的,说真话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毫不避让明皇的目光。

    相反,他觉得既然明皇会观心,那么只要说了真话,她便能知道真伪,倒省却了解释的麻烦。

    果然,明皇听他说完,神色缓和了一些。

    “看来你确实不知情,没想到这温兰的心机如此之深,竟然连你本人也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朕当初还真以为,你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书生。”

    苏佑苦笑道:“我倒真希望我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书生……”

    “听说你是慕云氏的高足?”

    “右太师正是我的恩师。”

    “难怪了,朕这几日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何霖州城中的各处设下的伏兵和机关,都被你们一一拆解了去。其实当年慕云氏派了细作潜在霖州城内的事朕是知道的,只是一来不想与苍梧国撕破脸皮,二来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机密,何况朕的霖州城在北境,只是用来防伊穆兰国而不是用来防苍梧国,慕云氏想要暗中打探些什么皮毛就由着他们去,万想不到朕这个妹夫的徒弟承了衣钵后竟然会成了伊穆兰的国主。看来慕云佑是诚心诚意地把他的本事都传给了你……而温兰这一招鸠占鹊巢也确实高明。”

    “然而我也只是知晓了霖州城的皮毛,没想到眼前的阡守阁竟然能成了毁城的利器。佑伯伯若还在世,也一定会感叹未能探明这个霖州城所有的秘密。”

    “哈哈哈,我碧海鲁氏的格致术岂能是偷窥几眼便能窥得玄妙的?慕云氏在瀚江边的泾州码头偷偷地照着?头舰的样子描图制船,在霖州派人潜伏靠近阡守阁暗中打探,朕能不拆穿是因为当年鲁大师早就说了,窥了也没有用,慕云氏再聪明,也摸不透那阡守阁的楼顶藏了什么。不过……”明皇转头微微一笑,问道:“你虽不知楼顶,却知道楼底藏有密道直通城南是不是?”

    “是。”

    “这就奇了……你费尽心思想要攻下霖州城,却有意要放朕出城,可既然有此意,又在半途中截住朕再抓回来,如此辗转反复,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苏佑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是想攻下霖州城,也确实是想让陛下逃回太液城去。祁烈本该奉我的命令守在南门不至于追上去,可没想到血族被那忽然倒塌的阡守阁压死了大半人马,他一定是恨透了陛下才会破釜沉舟只带了三百人去追袭。我更没料到林中还会出现祁烈的姐姐和哥黎罕的伏兵……”

    自以为得了佑伯伯的衣钵,所有的局面都在把控之中,可看来终不如慕云氏的孪生兄弟彼此推演,到头来还是漏洞百出。

    苏佑不禁气馁了不少。

    明皇见他神色,知道所言非虚,喃喃道:“原来你真的是想放朕回太液去……可是你知道如果朕回了太液城,接下来的事你会有多棘手么?”

    “知道。”

    “那你还……”

    “因为你是小潋的母亲!”苏晓尘忽然大声起来,这个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理由从出征以来始终困扰着自己,日日夜夜都扰得坐立不安。身为伊穆兰国主,只要是明皇一死,不管什么理由,都会被小潋归结道自己的身上,那到时候便百口莫辩了。

    所以如果碧海国非破不可,百姓不能死,明皇也不能死!

    明皇眯眼看着他面皮上一阵通红,点头道:“没想到……你对潋儿还真有葛藤之念。起初他们说起,我还道只是没影儿的闲话,你果真,很喜欢潋儿?”

    苏佑脸色大窘,任是谁被中意女子的母亲直截了当地这样问起都会紧张,何况他年不足廿十,哪有不心跳的道理。他低着头不作声,左手将右手捏得几乎出了汗,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

    “那她呢?”

    苏佑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将腰间挂着的那个小号角解了下来递过去。

    明皇见惯了朱芷潋常用的物件,知道这只琥珀号角与她形影不离。数月不曾见到朱芷潋,忽然看到了贴身之物,纵然脸上习惯地掩去神情,依然泰然自若,眼泪却夺眶而出。

    “唉……朕的这个女儿啊,是个痴儿。朕其实知道,她离了太液是去寻你的。”

    “是……”

    “她寻不着你,一直都没回来。朕也知道,她是怕回了城朕责罚她闭门思过,便再没了寻你的机会。可她还是太小,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离了朕出宫去,会有多少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地想要吃了她。她哪里知晓世间的人心险恶……可也足见她对你用情之深了。”

    苏佑起初因为自己与小潋的身份悬殊,对两人之情总是有些底气不足,听明皇这样说,总算确信并非自己一厢情愿。

    然而他猜到朱芷潋是在温兰的手中,可他不知道温兰是如何做到的,这些旁门诡道的心思,确实整个天下也找不出能胜出温氏二老的人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密语

    明皇看了看苏佑,点头道:“看来温兰对你防备之心甚重,他拿了潋儿,既要挟了朕,又要挟了你,以一个孩子就挟持了两国的君主,不可谓不精明老道。”

    苏佑见她瞬间便看破了自己与温兰的关系,吃惊道:“何以见得温兰对我有防备之心?”

    “又岂止是他对你有防备,你们之间半斤八两,你不也防他防得厉害么?若你对他没有猜忌,为何不唤他一同来与朕说话,却要另寻这僻静之所?”

    明皇深谙帝王驾驭之术,又以慧眼识人断面,苏佑的小心思在她眼里不过如同儿戏一般,如何瞒得过去。

    “罢了,朕知道你对潋儿的心思了。只是你也要明白,既然你是一国之君,朕也身居碧海的帝位,那就不能只论这些儿女私情。霖州一役,碧海与伊穆兰已是两败俱伤,接下去,你打算对碧海做什么?想要杀了朕?”

    “不不不……”

    “即便你没有这个心思,其余人呢?你即国主之位不过寥寥数月,朕相信你的这个王位还没坐踏实,单是温兰一人就够你对付了。”

    “陛下……”苏佑刚一开口,明皇打断了他。

    “你既然也是一国之主,便和朕是对等的身份,不必以陛下相称,称国君即可。”

    苏佑勉强改口道:“……国君说得不差,我确实方归故国不久,人心未稳,但我想要保国君性命无虞是出自真心,其余人那边我定会全力周旋。”

    “周旋?”明皇又是一声轻笑,“如何周旋?”

    “这……”苏佑一时语塞,论战场上的谋略他尚且心中有底,但论朝堂上的较量他确实不那么在行。

    明皇见他说得毫无把握,叹道:“我碧海国境,三分土,七分水。便是你们杀了朕这个国君,也难将全境尽收囊中。北境之人不习水战,倘若你们想要一座座州县城池攻下来,只怕会被消耗殆尽。单是一个霖州便已如此惨烈,其余的州县你们也打算如法炮制么?要知道强弩之末尚不能穿素缟,何况朕在南疆还有个柳明嫣。想得太液,易。想得碧海?难!”

    苏佑知道明皇的话语中有虚张声势的地方,毕竟霖州城是汇集了碧海国所有的兵力和精锐的将才,其余州县早已被抽得空虚无备,不可同日而语。但她的剖析却全然在理,以伊穆兰现在残缺的实力,确实无法立刻吞下千湖万岛的碧海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佑亲自乘坐过南疆的鲲头舰,碧海国于水上的实力有多雄厚是心知肚明的。

    明皇继续说道:“何况苍梧国的李厚琮还躲在一旁就这么候着,只等你我斗得筋疲力尽,他便可渔利了。你久居苍梧,难道就不曾领教他的手段么?”

    苏佑听她提到温帝,心中暗叫。怎么会不曾领教?落英湖之劫不就是他与朱芷凌联手之举么?看似道德明君,实则深藏不露。

    明皇见他神色犹豫起来,知道自己的话是入了耳。

    她料定苏佑不会将他怎样,既然连阡守阁暗道的事都没有告诉祁烈,显然是真的想暗中相助,但温兰在伊穆兰的一席之地也不可小觑,他对自己怎样可就不好说了。

    既然苏佑避开温兰来找自己,那就趁此良机把利害关系说给他听,只要他能听得进去,总会去说服温兰等众人。

    此外,明皇也很清楚一点,温兰是靠着把朱芷潋困在伊穆兰商馆才拿捏住苏佑,自己却不用。潋儿在哪里都是自己的女儿,那么只要她点一点头不反对苏佑与潋儿的情意,潋儿在哪里她都能拿捏住苏佑。

    这一点上,温兰与自己相比可是落了下乘。

    苏佑见明皇说得十分犀利,也不拐弯抹角,“嗯”了一声。

    “国君所言确实在理,伊穆兰人对碧海国南境的情形知晓得不多,但我自有受教于慕云氏,自问还是清楚的。其实不瞒国君,此次南征并非我本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也知晓,一旦两国兵戈相见,定然是尸横遍野百姓遭殃,就像这霖州城,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这些年来也尚可安居。如今所幸百姓已纷纷往南方避了难去保得性命,却不得已背井离乡弃了家园。霖州尚且如此,不日兵临太液城下,真不知那国都的繁花似锦还能幸存几何。你我皆是一国之君,若不能安民于内,靖难于外,岂非羞颜?然而我现在虽有庇护百姓之心,也确实想不到之后该如何收拾这残局。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回北漠必然遭遇雪暴寒雹,退是不能退了。但向南进了太液,看似能于国都立足,实则成了四方州县的众矢之的,我担心反而会入了困境。国君是明白人,这等骑虎难下之势,我也是坦诚相告,若国君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言。”

    明皇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这个年轻人,看得倒是明白,心思也纯正,可见慕云佑教得不错。朕方才说了,眼前已是两败俱伤,已无力缠斗。既然如此,何不就此罢手,以和为贵呢?伊穆兰的境遇朕是知晓的,北漠荒芜,确实生计不易,然而朕也非无情之人,既然身后是天灾雪暴,那么朕也愿意请诸位去太液国都避一避。国都周边尚有粮仓六座,取出两座便足以供应你们过冬了,待过了天寒地冻回了春,朕再指两座粮仓于你们,带回伊穆兰去,也算是朕尽了地主之谊。岂不两下欢喜?”

    明皇将话说得轻描淡写,两国明明已经斗得头破血流,却说得如同亲朋好友登门拜访一般的稀疏平常。苏佑暗忖,这明皇果然是地地道道的碧海人,既多钱又善贾,一出手便是四座粮仓,须知一座粮仓的存粮便够整个国都吃一年。可我伊穆兰大军已到了国都门口,倘若换成温兰,任你指或不指,这六座粮仓都是我的,你又能奈何?拿已落入对方腰包的筹码与对方讨价还价,真是碧海人的好手段。何况我并非三岁小儿,无论她说得是对是错,这样出言打发我,岂非心存小觑?

    当下脸色一沉,有些不悦。

    明皇见他改了神色,也自觉有些轻视于他,虽口称身份对等,总把他当成个孩子来看待,当即陪了一笑,道:“朕的话还未说完。国君,朕知道,之前碧海与伊穆兰之间有什么芥蒂尚有刃族从中斡旋,如今都已撕破了脸,已没什么可顾忌的。贵国剩下的几万大军南下就算占了整个太液,朕怕是也无心无力去阻止什么。然而有一件事,朕希望国君三思而后行。”

    “什么事?”

    “钱粮都是一样的钱粮,可是‘赠’还是‘夺’,就大不相同耐人寻味了。若是赠,朕只需一句话,不仅是国都,碧海四境八州七十四郡无不奉命朝纳,然而若是夺……你们最多也不过是夺了太液一城之富,且名不正言不顺,招了碧海百姓的怨恨,到时候需步步小心防着冷箭不说,只怕光是沿途搜刮,这一路走下来就要耗上数年了吧?你们有这个余力么?”

    苏佑心想,这明皇果然老道得很,说得好听叫赠,其实就是赔钱求饶嘛。而且恐怕赠予钱粮事小,借赠粮之名想要保命才是真正目的。毕竟各州县都是奉敕命交纳钱粮,明皇一死,何来敕命?她这是叫我不要闹得鸡飞蛋打,见好就收的意思。

    苏佑一直都知道明皇是老谋深算之人,但一想起如此人物竟然会有小潋这样心纯如镜之人,不禁暗自唏嘘。

    其实明皇的手段有多狠辣,整个霖州城就足以见得了,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和颜悦色地来与自己谈和呢?

    但为了百姓,为了小潋,也许谈和真的是眼下最好的手段。

    如今罗布已死,枢密五人只余四人。珲英并无南进之意尚不足为虑,祁烈对钱粮和疆土却势在必得,如何能说服他才是紧要之事。只要说服了他,温氏二老手中只有一万金甲兵,想必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如此一来,也许真的能让两国的百姓过上些消停的日子。

    当下点点头道:“既然国君为求国泰民安的念头与我如出一辙,那凡事就方便得多,只是大战刚过,急待休整,还要委屈国君在我这大营中住些时日。”

    既不答应,也不否定。

    明皇见苏佑年纪轻轻却进退有度,暗暗叫了一个好字,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人已落入你手中,朕想不住也是不能了不是?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或许这几日闲暇之时你也可以与朕说说你与潋儿的事,休要再叫朕被蒙在了鼓里。”

    说完,启了朱唇投去一笑。

    苏佑看在眼里不由暗叹:果然是母女,笑起来竟是一个模样……

    一想到到时候少不了会被问到昔日的琐碎缠绵,早忘了自己国主的身份,只红着脸滞坐在那里,与寻常动情的小后生一般无二。

    俩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营帐之外除了一声未发的三只哨鹰,在不远处还飘着一阵淡淡的紫烟。

    夜半,当冰原上所有人都入了梦乡,一个苍老的身影反而孤坐在灯前。

    许是白日里睡得太多了,这般年纪的人也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温兰醒来的时候恰好是子时,营外万籁俱静,惟有从珲英的神鹰营中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鹰啸声。

    国主苏佑十分体贴地派人提前备下了夜食,以便他一醒来就可以用。温兰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听着林通胜在旁轻声禀报他睡着时发生的一切。

    是的,也包括苏佑与明皇的交谈。

    起初温兰以为两人之间的话题会被朱芷潋占去大半,结果发现并没有涉及太多,也许这两人一个猜疑一个隐晦,反而没什么推心置腹的话语。

    然而听到阡守倒塌之时,温兰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预料得那么乐观。

    苏佑知道城下有密道,但他完全没有说起!

    据林通胜的转述,慕云佑对霖州城的刺探并不彻底,至少朱玉澹明言他慕云氏识不破阡守阁阁顶的秘密。这打了折扣的军情到了苏佑这里,因为惦记着朱玉澹是朱芷潋生母的身份而再次打折后传递给自己,自然就成了一知半解,那么伊穆兰大军吃了亏就是情理之中了。

    这个小兔崽子,总是为了些儿女私情来坏我大事!真与那慕云佑的性子如出一辙!

    温兰自然大为恼怒,但转念一想,若非他的儿女私情,自己还真不能用朱芷潋便控住了他,可见世上之事并无尽善尽美,多是各有利弊罢了。

    罗布死了。

    这对刃族是个绝对的打击。

    虽说这老小儿活着的时候总是各种鸡毛蒜皮惹自己烦躁,但大多数的事上总能保持与自己步调一致,如今枢密五老中骤然失了一人,以后看似和弟弟二人对祁烈珲英二人势均力敌,实则是一族对两族,外加上苏佑与自己貌合神离,伊穆兰的风向已开始扭转了。

    所幸罗布无心插柳地给自己留了一万人的金甲兵,至少不会让苏佑伙同珲英趁机把自己给端了,然而自己再想要保持像出征时对苏佑那般的强势也是难事,难道这次真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佑与朱玉澹谈和了。

    温兰的眉头已经扭得不能再紧,潜伏太液二十年,辛苦布下的这局棋绝不能就此罢休,即便是谈和,也不能放任朱玉澹继续坐在皇位之上。这样阴毒的女人只要执着皇权一日,伊穆兰便一日不得安睡。

    观心之术……碧海朱氏独步天下的秘术。

    在朱玉澹面前,一字一句,只消被看上一眼,真伪立现。

    温兰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计上心来,也许……这反而能成了一把利器,斩回到她自己身上!

    ------

    神州的历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碧海的门户终于被打破,太液国都已近在咫尺,霖州城后的残局似是百草凋零,两方的人马都筋疲力尽,然而命运的转轮从未减速,下一个被碾碎的又会是谁……?

    今日第二十六卷《国破山河在》收卷,明日请继续关注第二十七卷《孤魂承双脉》,一位陌生的慕云氏即将出现……

第三百三十零章 桎梏

    霖州城陷落、金羽营全灭、五位将军尽身殉国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太液国都。尽管所有人事先都已十分悲观地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但却没料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料到连御驾亲征的明皇也落入了敌手。

    一夜之间,太液城中的达官显贵全都举家逃出了城,将落霞湾的各座码头都挤得水泄不通,奔向碧海国的各方水境。

    家当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当明皇离开国都前往霖州的那一天,所有人就都心照不宣地在家中开始收拾一切,以防万一。

    不少人还特意去扫了墓祭了祖坟,哭诉几声。他们心里都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回到这国都,如今能做的就是将坟头的土再紧一紧,望祖宗们在天好生护佑。

    所以当兵败霖州的消息传来之后,太液城西北格的那些贵人们犹如得了恩赦令一般蜂拥而出,将那些彰显了几生几世的荣华富贵的府第抛在了脑后。

    不仅是贵族,居住在太液城沐恩院中的那些小国王公质子或是使臣们也都闻风而逃。城门失火,怎可殃及池鱼。

    碧海国已经完蛋了,没必要跟着陪葬。

    不出两日,太液国都已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说几乎二字,是因为南三格的百姓们并没有逃离那么多。

    并非他们不想逃,而是逃不掉。

    往南去的船票已经水涨船高到了他们无法承受的价位,落霞湾边所有的客船都座无虚席塞不进一只蚂蚱。穷苦的百姓只能愁眉不展地看着一船又一船的人驶离国都。

    没了船,身上至少还有腿,要是现在走陆路……经事的老人笑了,能逃避伊穆兰骑兵的只有水路,现在才想起走陆路南逃,又能逃多远?老老实实在国都等死吧……

    所有的人里只有那些孩子是最不知恐惧与烦恼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在落霞湾的浅岸边搜寻着,看看能不能撞上好运捡到那些贵人们慌乱时挤落的金钗或是银锭,嬉笑如常。

    太液城下东三格,楠池大街最显眼的一处街角。

    伊穆兰商馆如往常一般敞开着大门,迎接着五湖四海的往来过客。摆设在馆中的各色武具一眼望去,崭新锃亮不说,式样也颇是繁多,然而来购买的客人已难觅人影,门可罗雀。

    其实如眼下这般光景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开门做生意的,也只有伊穆兰的商馆能如此笃定自如。

    国破人亡,岂有不遭人恨?然而莫大虬不怕,派几个金刀武士往商馆外一立,瘦弱的碧海人便立刻缩了脑袋,不敢上前骂一个字。

    反倒是那日有个老妪,一身旧棉袄穿得整整齐齐,颤巍巍地挎了一篮子东西到了商馆门前。她揭开篮子上的布,底下竟是一堆烂泥。

    那老妪眼里似瞧不见那几把明晃晃的金刀,只盯着牌匾上“伊穆兰”那几个字,手中抓起烂泥就一把丢过去。牌匾既高,老妪力气又不够,总是差了几分丢不上。

    老妪也不管,中了邪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牌匾继续丢,引得四下邻居街坊都悄悄躲在远处,想唤她回来又不敢出头。

    莫大虬起初不欲与之计较,不料老妪丢个没完惹得人火大,刚要命人把她给拖走,这时郝师爷过来附耳了几句。

    “方才打听了一下,听说这老婆子家里没别人,就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一,都在霖州当兵。本来过了冬,老大就到了年纪该解甲归田了,可现在……”郝师爷叹了口气,“两人都埋那儿了……”

    莫大虬被说得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将手一挥:“关门!老子今儿不做生意了,都他妈什么糟心的鸟事儿!”

    郝师爷知他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微微一笑,朝那几个金刀护卫打了个手势。

    由此,楠池大街上唯一开张的商铺也关了门。

    郝师爷跟着莫大虬入了后院,刚要说这几日城中的情形,商量着该怎么应对,忽然发现院中多了一个老者。

    “二老爷……”莫大虬一惊,“您怎么来了?您是刚到的太液城么?”

    温和点了点头。

    其实他到太液国都已有几日了,只不过先去西北格的沈宅独自呆了两天。

    莫大虬不知道他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到了商馆,按理说他不是应该在霖州的王帐大营和大巫神在一起么。他见温和脸色阴沉,心里有些发虚。自己悄悄派郝师爷去宝坻城救父母的事,应该没有露馅儿吧?

    莫大虬小心地堆了笑脸说道:“听说霖州大捷,已全歼金羽营?真是可喜可贺啊!”

    “嗯。”

    “那咱伊穆兰的大军很快就能南下到国都了吧?”

    “嗯。”温和依然只应了一声。

    莫大虬与郝师爷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大虬啊,族长死了。”

    温和的一句话,将两人目瞪口呆地钉在了原地。

    罗布死了?!

    莫大虬觉得好像心里一个被塞了十几年的木栓子猛然被拔了出来,无法言喻的舒畅和空虚夹杂于一处,将脑子搅得一片混乱。

    “我也是昨日刚刚得的消息,一同阵亡的还有我刃族的三万金甲大军。”

    莫大虬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三万金甲兵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罗布的根基,也是刃族的根基,更是温氏二老能立足于枢密院的一**宝!如今说没就没了?

    “怎……怎会如此?咱不是打赢了么?”

    温和摇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具体你就不要问这么多了,总之这场仗打得极辛苦,血族被打得只剩几千人马,血烟八骑仅余两骑……比我刃族好不到哪里去。”

    温和的每一个句话都是炸雷般的消息,莫大虬做梦也没想到,比刃族凶残十倍的血族居然还有被打得如此凋零的一日,碧海人究竟使了什么鬼?金甲军没了,血烟八骑只剩几千,伊穆兰就算赢了这一仗,岂不是也元气大伤?

    “那……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大虬啊……打仗就一定会死人,这次族长死了,眼下咱们最重要的事,你觉得是什么?”

    “什么?稳住人心?”

    “对,可如今刃族群龙无首,如何稳?”温和的语气依然是谆谆诱导,犹如一个耐心的教书先生。

    莫大虬恍然大悟,忙拜倒在地上:“刃族失了族长,当务之急是让德才兼备资历深厚之人接掌族长之位,才能稳住人心。大虬以为,此重任非您温枢密莫属!大虬定然粉身碎骨,拥戴温枢密为新族长!”

    温和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仿佛将方才的那些令人沮丧的坏消息全都抛诸了脑后,只笑得莫大虬心里发毛。

    “大虬啊,你这呆在国都的日子太久了,怎么连拍马屁的样子都和碧海人如出一辙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当族长了?”

    莫大虬一愣,心中奇怪。

    你不想当?那你这么问我是几个意思?难不成真来问我有什么适合的人选?

    “大虬……我老了,很多事已经没那精力了,大巫神呢,比我还老。所以我还得时时跟在他身边,以防他有失,这样一来,我是没有办法兼顾族中事务的。”

    “您说的哪里话,您可是……”莫大虬刚起了个奉承的话头,就被温和掐了去。

    “大虬,我今日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族长的人选,你觉得,你来当这个族长怎么样?”

    莫大虬伸手往自己口中一戳:“我?”

    “嗯。”

    “哈哈哈哈哈哈,”莫大虬笑得整个商馆都能听见,他一把搂住身边的郝师爷,拽他陪自己一起笑。郝师爷干笑了几声又挣不脱,好不尴尬。

    莫大虬笑到一半转了惊讶:“二老爷,您不会是说真的吧?”

    “这个节骨眼儿上,这种事情,我会与你说笑么?”温和收了笑容。

    “这……这怎可,我不过是族长派到国都的一个生意人……”

    “族长已经死了。”

    “可那也不能就让我来当这个族长啊。”

    “为什么不能?”

    “我莫大虬哪有那个能耐……”

    “你有。”

    “我也不如您见的世面多。”

    “那就多见见。”

    “可……可是……”腊月寒冬,莫大虬竟然出了一头汗。

    “大虬,你要知道,族长什么样,氏族就会是什么样。你的斤两我清楚,当族长这事儿也不是我信口开河,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只要肯决心当,我自会与大巫神去说。如何?”

    “不不不,二老爷还是再考虑考虑别人吧,我真是干不了这个……”莫大虬一把又搂住郝师爷的脖子:“是吧,郝师爷,你觉得我能干得了这个?”

    郝师爷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忙点头称是。

    温和板下脸来,低声道:“大虬,当族长确实是劳心劳力,但也并非全无好处,咱们刃族最讲究个有得有失。你若当了族长,那么你在棘岩城外安置的人自然也就更稳妥……”

    一句话,莫大虬顿时缄了口,如同木蜡。

    原来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将父母安置在棘岩城外!

    温和见他止了口,好声劝道:“大虬……我不是罗布,凡事要通情理得多,你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做刃族的族长,讲利益,也得讲人情,我相信你会是个好族长,你觉得呢?”

    莫大虬再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猛然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温和见状,哈哈一笑:“好啦,这第一件事已了,该这第二件事了。”

    “是,二老爷请讲。”

    “人,现在怎么样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清洋

    “人就在内院。”

    温和察觉到莫大虬的答非所问,语气顿时变得严厉。

    “怎么?出了什么差池?我当时交代过,若掉了一根头发都拿你们是问!”

    “大虬怎敢怠慢!除了不敢放人出来,其余都是当国主一般地供着,就是不大肯吃饭……”莫大虬偷瞥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温和指了指内院道:“带路!”

    莫大虬朝郝师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守住入口,莫要放人进来,自己则赶紧走在前头。

    温和一进内院,发现院子里的长廊与围墙都是一片废墟,显然是被强力的火药所炸,院落四周虽已收拾得干净没什么碎石砾,但仍是残留了不少激烈打斗的痕迹,连屋上的瓦片也被翻得七零八落。

    温和识得这是雷火珠的威力,顿时心头一惊。

    “怎么弄成这样?这是雷火珠?”

    “您真是好眼力,正是雷火珠所致。”

    “是银花用得不小心的么?”

    “不是,是那天来了两个劫人的,一男一女。那男的刀法好生了得,我三十个金刀护卫才敌得住他一人,那女的好像和银花用的是同样的功夫,雷火珠就是她丢的。”

    温和一听,闪过一个念头。

    莫不是林通胜曾提过的琉夏人。

    “总算那一夜是拼死护卫没让劫走。所以啊,我担心有失,就将公主转了个更稳妥的地方。”莫大虬说着,朝墙根指了指。

    若不是他指,温和还真没看出墙根那里还有个小门,门上的青苔与断墙长成了一片,浑然天成,寻常看去就是一堵稀疏平常的墙壁。

    莫大虬推开小门,里面又是一道门,上面挂着沉沉的铁链,链上还挂着了锁。打开门锁再一推,出现一个向下的阶梯。阶梯又窄又小,只够一人出入,莫大虬这魁梧的身材几乎是贴着壁蹭过去的,让人担心会不会中途就卡在那儿。

    “你这要是再胖点儿,就进不去了吧?”温和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平时都是郝师爷来,我……我守在外面。”莫大虬讪讪一笑。

    温和跟着莫大虬爬下了阶梯,这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太液国都的地下有不少这种旧水道,都是凿了新的就把旧的废弃不用了的,碰巧有一段河道经过商馆,道荒水枯,我瞧着挺隐秘,就把两头拿热铁水给浇铸死,整修了一下,用来做密室。”

    温和皱眉道:“你们就把公主关在这种地方?”

    莫大虬一咋舌,“二老爷可别小瞧咱这地方,待会儿您就能瞧见,那里面布置得可不比咱大都的金刀毗罗宫差,只不过就是小了点。”

    “哦?还能比肩罗布儿的金刀毗罗宫?那得花费多少金子啊?你们商馆挣得不少啊。”

    莫大虬脸上一窘,“您说笑了,哪儿是商馆挣得多啊,都是族长那时候拨来的钱,让我好好整修这地儿。”

    “哦?罗布儿让你修的?他要辟出这地儿做什么用?”

    “他说保不定将来哪一日他就来太液城里转转,到时候想要住得舒坦,还要隐秘又安全,所以让我看着办。”

    温和心中暗叹,这个罗布儿,连个落脚的地儿都不肯凑合,人没到太液就把住处先给修了。现在倒好,可怜连个魂儿都找不到,无福消受了。

    两人说话间已是走过了一段地下通道,来到一道垂花门前。莫大虬又摸出把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的瞬间,一院的腊梅香迎面而来。

    温和细细看去,院落不大,只有方圆一亩开外。

    院中假山嶙峋,小桥凉亭,松梅相倚,锦鲤逐萍。院东首是三间厢房,皆是碧海房屋的风格。顶上照下来的是一片乳白色的阳光,温温润润,毫不刺眼。

    温和自然知道,那是刃族用于帕尔汗宫顶上的莹华石壁,没想到这个罗布儿竟然造了一方小的用在了这里,难怪入地三尺仍然那么敞亮。真是好一方洞天府,住得了神仙,栖得住梧凤,这要是自己来住,十天半月也不会厌弃。

    若将那株白牡丹移到这里,想必能开得很好……

    温和看了一周,问道:“公主人呢?”

    莫大虬朝凉亭指了指。

    温和这才注意到,亭中依稀坐着一人,挡在亭柱的后面,露出半身的白衣白衫。只因那凉亭也刷成了白色,所以一时未曾看见。

    “你出去吧,这里留我与公主说说话。若我要唤你……”

    “哦,远门边有根绳子系着外面的铃铛,您只要拉一下,外面的人就能听见了。”莫大虬朝门边一示意,又行了一礼:“那大虬就先守在外面。”

    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门去。

    温和转过小桥,渡过鲤池,到了凉亭前。亭中的女子听见声响,慢慢转过头来,正是清洋公主朱芷潋。

    温和吃了一惊,只见朱芷潋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昔日青春风采全然不在,倒像是一个久病未愈的卧榻之人。

    朱芷潋见了温和,同样是吃了一惊,她未料到还会有故人到此。

    “闻和贵……”朱芷潋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神采,她一把抓住温和的衣袖拼命叫了起来:“闻老丈……闻老丈快救救我!快将我救出这里去。我母皇她,她病重得很……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言至一半已泣不成声瘫坐在地上,枯瘦的手臂犹紧紧拽着温和的衣角不肯放开。

    “殿下,殿下!”温和慌忙搀扶起朱芷潋,将她扶在凳子上坐下。

    朱芷潋仍然难止抽泣,“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也不知道要把我怎样,闻老丈,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他们又怎么会让你到这里来?”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惊恐地问道:“你……你和那些伊穆兰人是一伙儿的?”

    “老朽……就是伊穆兰人。”温和点了点头。

    朱芷潋被惊得收了哭声,如被蝎蛰了一般将拽着衣角的手一下子抽了回来。

    “你是伊穆兰人?你和莫大虬认识!”朱芷潋大叫道:“还有银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殿下,请殿下稍安勿躁。殿下在这商馆里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想必不太清楚如今外面发生的事情。老朽今日来,就是想要告诉殿下,现下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有些事老朽未必会说,但只要说了,就必然是真话。殿下若不信,可用观心之术瞧着。这样,可放心了?”

    朱芷潋见他连自己识得观心之术都知道,越发心惊,只得应道:“那你快说,你先告诉我,我母皇怎样。”

    “明皇身体是无甚大碍……”

    “此话当真?”朱芷潋松了口气,悬了这么久的石头落下心头。万寿坛祝了祷,这样的重病已无大碍,真是谢天谢地。

    “只是明皇带着碧海四将御驾亲征,兵败霖州后,已被我伊穆兰大军俘虏了。”

    朱芷潋惊得死死抠住冰冷的石桌,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一场仗打得惨烈之极,我也是不久刚得的消息。如今明皇就在我伊穆兰国主的大营中,有待国主的裁决。”

    “国主?你们伊穆兰国哪来的国主?你休要骗我!”

    “殿下能看得出来,我说的是真话。”

    朱芷呆住了。

    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那你们国主会把我母皇怎样?他会不会……”朱芷潋越想越怕。

    “那殿下不妨可以亲自去问一问国主。说起来……殿下与他是相熟的。”

    “我?我怎会认识你们国主?”

    “殿下出宫踏遍东南西北寻访数月未果的苏学士,就是我们伊穆兰国的国主。”

    朱芷潋死死地盯着温和的脸,喃喃念叨:“无疑像,无虚像,无妄像,无伪像……四像皆无,四像皆无……为什么你说的这句话是真的。为什么……这不可能,一定是观心术我学的还不好,一定是还有其他像我没看出来!”

    朱芷潋叱声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你们国主是谁!”

    “苍梧国文澜殿学士苏晓尘,就是伊穆兰国的大鄂浑。”

    话音未落,朱芷潋忽然身子一软,从青石凳上滑落到地上,已是昏了过去。

    温和赶忙从地上将她一手抱起,一手掐住她唇上的人中用力按了几下。

    朱芷潋这些日子里茶饭不思,忧心不解,已是虚弱之极,骤然又听到这一件又一件的骇闻,如何还能支撑得住?

    温和见她全无动静,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金罐,旋开盖子在朱芷潋跟前晃了一晃,见依然不醒,又从中刮了一点油脂一般的东西抹在她鼻下。正是温兰以晶芒硝亲自调制的摄神膏,气味辛辣,唤神醒脑。

    过了好一会儿,朱芷潋才缓缓睁开眼睛,幽幽地说道:“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来了,戴着金冠立于城头……像他,却又不像他。”

    温和正色道:“殿下,老朽愿意把这些事都说于你听,但你必须先吃一些东西,否则再这样下去支撑不住,只怕你还没见到你母皇,就已经没性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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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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