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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诈取

    “小妹子!”卜思律急忙环视了一圈,只见四周的树木尽是奇枝怪杈,枯石嶙峋,颇有些?人。

    卜思律正惊疑间,忽然想起哥黎罕曾叮嘱过不可穷追,猛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刚要回头,脑后风声袭来,急忙本能地将头一低,只见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从自己头上掠过,险些便被插入后脑勺。

    他心念如电,手中金刀往回一旋护住周身,转头一看,正是吴青!

    “小妹子下手好狠。”卜思律见是吴青,心下反而稍定,既然防住了偷袭,便不怕她。

    然而吴青却一脸肃然,全没了方才的妩媚风情,手中双剑舞得招招生风,依然是先前的那三十六路落雪连环剑法。

    卜思律口中抱怨道:“说好的该我攻十招了,怎么又是你攻?”

    吴青丝毫没有要应答的意思,一脸怒气,只管手中剑招连出。

    卜思律无奈了,这女人说话不算数也是有的,可都已经不算数了,怎么生气的反而还是她呢?这翻脸翻得好没道理。

    吴青这已经是第三次使出这套剑法来,卜思律几乎都能背下来她下一招是什么了,应对起来更加娴熟。

    只见吴青将双剑一抬,剑尖朝上,双腕急转,从上朝下同时挽出一堆剑花来,正是那招“西岭千秋”。

    卜思律早已猜到她的路数,如方才一般挥起金刀朝前又是一扫,这一次他使了十分的力道,一把将吴青的两柄鸳鸯剑都扫落在地上,他笑道:“妹子,你这招对我没用,哥哥不骗你……”

    话音未落,忽然胸口一阵冰凉,剧痛袭心而来。

    他低头看去,一柄长剑从胸前鱼贯而入,已没剑柄。

    卜思律顿觉手中乏软,金刀“咣啷”一声跌落在地上,紧接着身子已支撑不住,不禁单膝跪倒在地上。

    吴青复了笑盈盈的脸色,低下身子靠近他,忽然改用伊穆兰语说道:“你是没骗我,可我会骗你。我的剑术可没那么差,我的剑也不止两把。还有,你说的话,我也都听得懂。”

    卜思律费力抬头地看了看,只见地上和金刀并排躺着的是吴青的两把鸳鸯剑,正是方才被自己拨落下来的那两把,然而她手上依然还执了一把,算上胸口中招的这一把,一共是四把剑。

    卜思律苦笑一声,心中暗叹,老卜啊老卜,今日是阴沟里翻船了。

    这不是鸳鸯双股剑……这是鸳鸯子母剑。外形看着相似,每一股剑又分子母,子剑比母剑略短略薄,既可当成剑用,也可当成暗器。

    吴青之前与自己交手,只是一昧地藏拙,显得剑术平平,使的那一招“西岭千秋”前两次也都故意只使了一半,让自己以为用剑花罩住全身剑招便结束了,殊不知那些剑花都是虚招,目的只是趁自己不注意将而将子剑抽出来施展后半招。

    吴青见他胸前红了一大片,冷哼一声道:“好了,你快死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卜思律觉得浑身冰凉,连单膝也快支撑不住了。他抬头望着吴青,叹了口气,用仅有的力气惨笑道:“你很好看,我老卜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女人能有你这样好看的……”

    吴青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赞美之辞来,不由一怔,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又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待想到了却发现,卜思律已浑身冰凉僵在那里,听不见了。

    她想说的是:其实你武艺也挺好的。

    ------

    卜思律这边离了哥黎罕的本阵不过一会儿功夫,忽然有兵士叫道:“那女人回来了!”

    哥黎罕顺着看去,只见远处林间果然出现一白马白袍的女将。

    这……只这一会儿功夫,卜思律就败了?

    哥黎罕知晓卜思律的本事,怎么想都觉得事有蹊跷。然而那白袍女将执剑立在远处,似是在嘲笑自己不敢前进。

    哥黎罕一看天色渐暗,若在这冻原的冰层上过夜,只怕是要冻死人的,何况先前说了要“抢占前方的村庄”,如今裹足不前岂不显得自己是在诓骗众人。

    身边的偏将又嚷了起来,说卜思律没回来,怎么这女人倒回来了,定要上去打探个究竟。

    如今看来,不动也是不行了。

    哥黎罕只得下令道:“前方路狭,大家背对背靠着前进,以防林中有埋伏!”

    那白袍女将见哥黎罕率部跟来,调转马头继续向林中缓缓行去,哥黎罕走得有多慢,那女将走得就有多慢。

    不一会儿,忽然有兵士惊叫起来:“这不是先前跟着卜思律将军的兄弟么?”

    哥黎罕低头一看,果然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横七竖八地堆着不少尸体,正是卜思律的那五百骑兵,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伯都颜的骑射弓兵,看情形是一并中了伏击,几乎没有什么还手的机会就被歼于一处。

    真不该让卜思律分兵去探路!

    哥黎罕扼腕叹了口气,他往前一看,不知何时那白袍女将已没了踪影,眼前林间的道路却分岔分成了两条。

    这该走哪条路呢?

    忽然,右边的路上,一个白色身影闪过,依稀是那个女将虚晃了一下便又掩入了林中。

    哥黎罕暗忖:她既然是诱我去右边,想必必有埋伏,我走左边的道便是。

    他执着缰绳朝左一勒,刚要开口下令朝左行进,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右边!”

    “谁?”哥黎罕一惊。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不仅说的是伊穆兰语,而且还是十分纯正的血族口音。

    声音没有回应。

    哥黎罕看了看四下,只有自己的骑兵相随,哪里有什么女人。何况伊穆兰军中都是男人,哪来的女人?

    难道是那个白袍女将?

    是了,一定是碧海人偷学了伊穆兰语故意来诱导我,想将我引入伏击之地!

    哥黎罕握紧缰绳,依然朝左边那条路走去。

    忽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走右边!你这个脑袋瓜简直比格拉布冬还蠢!”语气中颇有些愠怒,显然是在责怪哥黎罕没有相信她。

    哥黎罕更吃惊了。

    格拉布冬是蚩骨山东边的一个小山丘,因为山形奇特犹如一个又大又扁的铁锅,常被血族人用来耻笑脑子不好使的人就像那格拉布冬蠢笨。

    这是当地人才知道的典故,便是鹰族和刃族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个女人如何能知道?

    哥黎罕心中更加疑惑,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必是血族的自己人。

    好,那我就信你一回。

    哥黎罕朝右一挥手,命道:“朝右前进!”

    行不多久,又是岔路。

    那声音再次响起:

    “右边!”

    哥黎罕也说不出为何要相信这个声音,何况眼前这样陌生的岔路,他也没多少自信去判断。

    岔路之后又是岔路。

    哥黎罕朝前望去,左边的岔路远处站着那个白袍女将,不料他朝右边望去,同样也站着一个白袍女将!

    这……怎么会有两个?

    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哥黎罕犹豫了一下,实在辨认不出哪个是假的。

    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那个声音却不给提示了。

    哥黎罕忍不住问道:

    “呃……这位英雄,能不能指引一下,这左右两边路上的女将,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颇是不屑:

    “都是假的!”

    “都……都是假的?!”哥黎罕深感意外,不禁问道:“那真的呢?”

    声音没有回答。

    哥黎罕寻思这种事岂能轻易就知道的,对方答不上来也是正常。不料那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哥黎罕真是要哭笑不得了,心想这女人的性子好生古怪,莫不是答不上来觉得没面子,才故意说不告诉自己?

    不料那声音似是猜到他的心思,极不爽快地说道:“我可不是装不知道,我就是不愿意告诉你真的吴青在别处和那个使金刀的笨蛋过招呢!”

    卜思律使的正是金刀,这话说是不告诉,实际还是告诉了。哥黎罕一听此言,急忙问道:“英雄知道卜思律在哪里?能不能引一下路带我去找他?”

    “不能!”

    “为何?”哥黎罕惊愕,他觉得这个女人处事间处处透着古怪,但又似乎没有敌意。

    女人嘟哝一句,似是在咒骂什么,但声音太轻,哥黎罕没能听清,只觉得语气极是不高兴。

    他暗忖此时还需求教引路,先不要惹得这个人生气比较好,只是这个人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人……他听说话声依稀是从身旁的树林中发出来的,于是抛开话题,朝侧旁的林中恭敬地按血族的礼仪行了一礼,说道:

    “还请英雄指教一下,接下去我们该走哪条路?”

    他是血烟八骑之首,军中威望颇高,众兵士除了侧近几个人也听到了那女人说话声以外,其余人是听不到的,见主将对着无人处又恭敬又行礼,还道是在向鬼神问路,当下都缄默肃静,不去惊扰。

    那女人大约是瞧见了他行礼,语气果然缓和不少,说道:

    “你先让后面的兵士都集中到一起,离你越近越好。”

    哥黎罕即刻转身传了令下去。

    “然后呢?”

第二百八十三章 异客

    “然后你朝左手边看,大约四十胡蛇的距离,可看见一块大石头?”

    胡蛇是血族的山谷中常见的一种蛇,长约二尺五寸,因地漠天寒常常冬眠。与别的蛇冬眠时盘做一团不同,胡蛇总是把自己冻成直直的一条棍子,当地人便会拿来当成拐杖,有时也会顺手拿来丈量物件,用得久了便用胡蛇的长度来当成单位。这种丈量法在沙柯耶大都虽不通用,在血族领地之内却普遍得很。

    所以那女人一说四十胡蛇,哥黎罕即刻明白过来大约是有多远。

    时值天色已经昏暗起来,他有些瞧不清楚,刚要命人抽出火把点亮,忽然被那个声音制止道:

    “不许点火!”

    哥黎罕不明其意,只好勉强眯眼看去,果然依稀能看见一块大石头在那里。

    “看见了,然后呢?”

    “你聚集好了人马,等下一口气朝着那块石头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哥黎罕纳闷了,这么大一块石头横在眼前,哪里有路,手下这么多人怕是光过去几十个就能把那石头的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这……可我没看见有路啊。”哥黎罕问道。

    “你想不想活命?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记住,跑得越快越好!不许回头!”声音有些不耐烦,却十分坚持。

    放着眼前两条路不走,却指了一条死路给自己。

    哥黎罕犹豫了片刻,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抉择。

    听这个女人的。

    他命人低声将军令传到后面,看着所有的军势基本都已集结完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走!朝左边,跟着我!”

    哥黎罕纵马一跃,跳出了大路,冲进了边上的草丛。

    说来也怪,那看似没有路的草丛,只是奔了几步,就显出一条小路直通向那块大石头。

    后面的兵士见主帅离了大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纷纷驾马紧随。

    奇妙的是,到了那块大石头前方,哥黎罕发现在石头的后方竟然真的掩着一条路!看情形原本此处应该是有三条路,只是不知何时从山上滚落了这块巨石横在路中,时日久了没人行走,便杂草丛生,将道路掩了起来。

    巨石挡了道,行人行走自是不便,但哥黎罕带的都是清一色的骑兵,从巨石旁只须轻轻一跃,便能纵马越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好在路只有一条,倒也不妨碍哥黎罕带着众骑兵策马狂奔。哥黎罕一边向前疾驰,一边寻思,自己骑得这样快,不知道那个女人还跟不跟得上。

    想到这里,他手中缰绳稍一迟疑,忽然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快跑!别停!”斥责之意毫不掩饰。

    也不知跑了多久,哥黎罕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先前的林子已被抛在了身后,眼前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虽然天色全暗看不清楚,但耳边传来的是潺潺溪水声,吹在脸上的风似乎也没有先前那般犹如刀割。

    只是隔了一座山林,气候的差异便能这样大?既然有溪水,说明不曾结冰,碧海国果然是地处南地,到了冬天也是如此温暖宜人。

    哥黎罕正暗暗称奇时,那女人的声音说道:

    “快,将你们的火把拿出来,点上火!”

    “不是说不让点火么?”

    “我让你点你就点!”声音显然又恼怒了。

    哥黎罕不再质疑,命人赶紧点起火把。

    “现在把火把都丢去那林子旁边!”

    哥黎罕一声令下,兵士都纷纷照做。转眼间,山林已被点着,一时间火光冲天,将方才来时的路烧成一团浓烟。

    哥黎罕看着山林火起,又回头看了看带领的兵士,基本上没有什么折损,暗自松了一口气。

    火光点燃了林子也照亮了四周,哥黎罕转身一看,这才看见前方有一人驻马而立,一身绛红色的束腰猎装,用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哥黎罕立时反应过来,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子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当即下马单膝跪地,郑重地行了一礼。身后的兵士见主将如此,也纷纷下马跪拜。

    那女人毫不客气,坐在马上由着众人把礼行完,才说道:“好了,都上马吧,已是入夜了,还要赶一段路呢。”

    话音刚落,身后的林中忽然传来几声震天的爆裂声,隐隐还夹杂着兵士的哀嚎。

    那女人冷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自食其果。”也不管哥黎罕跟不跟上来,转身便驾马前行了。

    哥黎罕急忙上马紧随其后,那女人又说:“路窄不好走,你们现在可以拿着火把行路了。”

    这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却不令人反感,相反哥黎罕驰骋沙场多年,在这个女子面前也有种被折服的感觉。

    “多谢英雄沿途指点,敢问英雄当如何称呼?”哥黎罕话刚出口,忽然觉得应是自己先报上姓名才是礼数,又添了一句:“在下血烟八骑哥黎罕,血族人。”

    血烟八骑,名震天下,谁人不知。

    那女人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将血烟八骑放在眼里,却问道:“你叫哥黎罕?木戈帖是你什么人?”

    哥黎罕着实一惊!越发恭敬地回道:

    “正是我父亲。敢问英雄可是认识我父亲?”心下却暗奇,她是怎么瞧出我和父亲之间的关联的?

    那女人见他神色疑惑,指了指他肩头。

    哥黎罕恍然大悟,自己的肩头上纹着族纹,想必她是看见了族纹才会有此一问。血族中有好几个贵族豪门,哥黎罕便是其中一支,虽然血族的族纹都是一团火焰,但根据分支不同,火焰的图案也有些细微的偏差,哥黎罕肩上纹着的这团火焰共有五瓣,是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支,其余小族均只有两三瓣,便是如切不花这样勇猛的人位列血烟八骑,因为是途中投靠的血族,族纹也只有三瓣。

    眼前的这女人只是瞟了一眼,便知晓其中的区别,哥黎罕不禁问道:“英雄必是我血族中人吧?”

    “嗯。”女人承认了,可多一个字也不愿说。

    看来是不想表露身份……哥黎罕见她不愿说,也只好不再追问。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又问道:

    “方才英雄提到说看见吴青和一个拿金刀的武将在一起。请问那个武将现在何处?”

    “死了。”女人冷漠地答道。

    哥黎罕猜到卜思律凶多吉少,但听女人这样确定地说出来,心里一阵难过。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下属,虽有军阶高低之分,日子久了,彼此都是存了手足之情……

    “唉,可惜……”哥黎罕叹道。

    那女人忽然怒道:“可惜什么?你们男人都是见了漂亮女人就丢了魂,这种人死了活该!”

    哥黎罕一呆,他不明白为何这女人骤然生怒,虽然之前也见识过她动不动就发火的臭脾气,可明显这次颇有不同,字里行间对卜思律的厌恶是打心底里漫溢出来的。

    这要是搁成别人,哥黎罕早就怒得一刀砍过去,偏生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只能低头忍了不说话。

    默默行了一会儿,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然而哥黎罕心中的疑惑仍有一堆,忍不住打破僵局问道:“英雄这是想指引我们去哪儿?”

    “你们难道不饿吗?不困吗?”女人反问道,“折腾了大半日,我反正是饿了。”

    噢……原来是要带着自己去能扎营安顿的地方。哥黎罕知道自己带的粮草不多,眼前的这个女人若是能帮自己解决军需,那真是帮了大忙了。

    既然对方有意相助,那便求之不得。哥黎罕一拱手,又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请英雄教我。”

    “说。”

    “刚才那两条路是不是有埋伏?那吴青究竟去了哪里?”

    女人的口气似乎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了,说道:“这个倒实在是不能怪你。朱玉澹那个贱人大约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想要把你们给切成几块各个击破,先是在千凫沼上把骑阵对半切开,然后诱使你入了林子再分出一部分探路,再在暗处伏击你们。其实你们从踏上千凫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算计了。你手下这三四千人,被吴青在岸上一引,不上岸那就等着晚上被冻死,上岸,那就只有中埋伏,没得选择。”

    哥黎罕其实先前上岸时也已意识到这一点,看似有得选择,实则没得选。

    那女人继续说道:“吴青绰号叫三面狐狸,最擅长虚虚实实地蛊惑人心,除了先前诱使那个使金刀的叫……叫……”

    “卜思律。”

    “嗯,除了那一次是她本人,林中你们后来瞧见的,全都是假的。”

    “那么那两条岔路上……”

    “也都是伏兵和机关,就等着你们上钩。其实那个路口一共有三条路,只是吴青手头确实没有那么多兵力,只够埋伏在两处,她猜想你看不到左边的第三条路,便将兵士都安插在了另两条路上。不过她还是担心你会万一看出那条路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秘境

    “于是便沿路埋了不少炸药,再故意拖延你时辰,一直把你们拖到傍晚,你们要是走了第三条路又将火把拿出来……”

    “原来如此,所以英雄告诫我们不要点火!”哥黎罕想起那时在林中路口的险些点燃火把的事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我引着你们急奔第三条路来,吴青的埋伏就落了空,她们必然起身追赶,然后我再叫你们在林子口点燃山林……”女人忽然嘿嘿一笑。

    哥黎罕明白了过来,方才的爆裂声定是引爆了吴青沿路埋下的火药所致,那些哀嚎声应该也是来自被炸死的追兵。

    女子显然心情大好,笑道:“方才那一把火少说也炸死了吴青的两千人,这狐狸精要是知道了,脸也要气歪了!哈哈哈。”

    哥黎罕被她说得也是心中一爽,暗叹道:卜思律,姑且算是替你报了仇,愿你可以不留遗憾地去见天神。

    正说话间,哥黎罕忽听脚下“咚隆”一声,似是马蹄子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举过火把一看,被惊了一跳。

    原来踢到的竟然是个骷髅头!

    再看了看四下,还依稀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尸骨。

    “这……这是什么地方?”哥黎罕虽不怕死人,但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地方惊悚得很。

    好像是一个村庄,但已荒废了很久,原先的茅屋土墙只剩下断垣残壁能让人看出些曾经存在过残迹,村中的井户腐朽不堪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地上还有些碎裂的瓦罐,从式样来看,还能辨认得出是伊穆兰人用惯的土陶器。

    “这是……这是伊穆兰人的村子?”哥黎罕惊问道。

    “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刃族的南域,常常会有逃奴穿过镰谷,进入到碧海国。”

    哥黎罕从小就听说过逃奴,只是听说逃到霖州的人全都陷死在千凫沼的深潭中,就算有些生还的人,也是不知去向,更没有人听说在沼泽附近还建了村落的。

    那女人继续说道:“几十年前,这里本来是刃族的逃奴建起来的村子,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村子里的人都被瘟疫害死了,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其实想想,金刃王德迦当时对族人实在太过严苛,才使得他们刃族逃奴不断,若是我血族的贵族,就必不会做出这等残虐之事来。”

    哥黎罕知道她说的金刃王德迦是罗布的族叔,也是上一代刃族的族长。世间都说血族烧杀掳掠残暴成性,可血族人知道,他们只对敌人出手冷酷毫不留情,对自己的族人向来是有福同享,绝无欺老虐幼之事。

    反而是刃族,任何事物都明码标价,看似丰衣足食童叟无欺, 一旦没了钱便只能卖身为奴,被当成牲畜一般使唤,猪狗不如的日子要至死方休。

    逃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换个死法,愿意拼死尝试一下的人自然是层出不穷。

    历代伊穆兰的国主虽然都心中诟责刃族有这个弊端,只是刃族买卖奴隶的传统由来已久,难以改观,又是族中的内务,最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有些看似最残暴的人,却恰恰是最温柔的人,只不过要看是对谁。

    女人骑着马继续往前走,曲曲折折地穿过沟渠、山丘、树林甚至还有山洞,终于在一条河边下了马停了下来。

    “你们人多,都下来牵着马过河,别踩坏了我的桥。”女人皱眉说道。

    只是没不过膝的一条小河,再看那桥,细细长长的牵着马也不好走。哥黎罕索性一挥手,先下了马牵着,率先淌过河去。

    河对岸点着几处火光,好像还有些人围着篝火团坐在那里。

    “村子周围有好些空地,没有野兽,也不会有沙暴,你们只管安心扎营。饿了的人就去火堆那边,我让村里的人给你们弄些吃的。”女人说着皱了皱眉又道:“别吃太狠了,我这村里的存粮也不多。我去换身衣服,待会儿再过来。”

    哥黎罕忙行礼道谢,女子看也不看他便径直走了。

    这时过来一个老者,和蔼地说道:“饿了吧?那边有炖好的肉汤,天冷,去喝一碗吧。”

    纯正的伊穆兰语,却是刃族的口音。

    哥黎罕待要询问,想着得先下令安营扎寨要紧,便道了声谢,先将兵士们引去前面村周围的空地。

    折腾了大约大半个时辰,三千人的营地总算安顿了下来。由于相对于一个村落,兵士人数实在太多,哥黎罕便让他们分了批到村子中间的篝火堆这里领食物。

    哥黎罕坐在篝火边,仔细看了看那些村民。从服饰到长相,和交谈的语言,无不是寻常伊穆兰人的模样。这时,一个小孩子从跟前跑过,哥黎罕叫住他问道:“孩子,让伯伯问问你,你们是刃族吗?”

    孩子眨巴着眼睛,茫然地问道:“什么是刃族?”

    “就是……”哥黎罕忽然觉得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解释三族的概念。

    “你问他也没有用,他从出生在这个村里的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就从不分是哪个氏族。”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哥黎罕抬头一看,正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此时已换了一身长袍,虽不见有多华贵,但明显是妇人的服饰,不像先前的猎装,不说话就分辨不出男女。只是她脸上依然蒙着那块面巾,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们都是刃族的逃奴?”

    “曾经是,不过有不少年轻人都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在这村子里,我不许任何人以氏族区分自己的身份,所有人知道,自己是伊穆兰人,便够了。”

    那个小男孩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对啦,我们是伊穆兰人。”

    哥黎罕有些明白过来了,眼前的这些村民应该也是刃族的逃奴,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个血族的女人成了村子的首领,带着这些人躲在这样隐秘的地方生活。

    “英雄的搭救之恩,我哥黎罕永生不忘,若日后有机会定然涌泉相报!”

    哥黎罕说得诚心诚意,女人却全然不在意他的答谢之辞。

    “只是哥黎罕带兵出征是奉了军令在身,不攻下太液城决不回伊穆兰!我看过地图,此处应该离太液城已经不远了,还望英雄能够指点我,该从哪条路才能赶往太液城?”

    “不急。”

    哥黎罕一腔豪言被她两个字噎在喉间,又不得发作,心中暗暗叫苦。

    你不急我急啊!

    他强按下性子,好言说道:“英雄……我是奉族长之命……”

    话未了,便被女人气势汹汹地劈了话头:“少拿你们族长的名头出来!”

    哥黎罕脸色一变,他再怎么忍也没有办法允许别人这般侮辱祁烈的名头,要不是看在这个女人是同为血族又救了自己的份上,真是要拔刀动手教训她了。

    那女人瞧他这般怒色,反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算啦,看你对你们族长还挺袒护的份上,我就不怪你无礼了。”

    哥黎罕真是被弄糊涂了,这究竟是谁在无礼?

    不仅无礼,而且还无理。

    那女人权当看不见哥黎罕的怒气,手上拿着根树枝一边挑拨着篝火,一边说道:“你现在去太液城做什么,朱玉澹那个贱人又不在城里。”

    哥黎罕听她张口一个贱人闭口一个贱人,显然对朱玉澹怀恨不浅,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朱玉澹不在太液城的?”

    “我怎么知道?”女人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这二十年来她在哪儿我都知道。当然了……她这二十年来基本上也没去过哪儿,不过眼下她确实不在太液城。”

    “那在哪儿?”

    女人朝山头那边随便呶了下嘴。

    哥黎罕不解,“哪儿?”

    “就刚才你们过来的那个林子外边。”

    “什么?!”哥黎罕“噌”地站起身来,忍不住立刻摩拳擦掌地走了几个来回。

    “你毛利毛躁地又要干什么?”女人不耐烦斥了他一句。

    “朱玉澹就在林子外面!”哥黎罕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如我这就带兵趁着夜色去偷袭她,取了她的首级,那碧海国就完了!”

    女人白了他一眼,轻蔑地嗤笑道:“亏你还是血烟八骑之首。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取了她的首级,我又何必等这二十年,还轮得到你来么?”

    “此话怎讲?”

    “你当我今日是专程去救你的么?”

    哥黎罕一寻思这话的意思,迟疑道:“难道英雄今天是想……去行刺朱玉澹?”

    “她总是躲在太液城里不出来,我也拿她没奈何,好容易这次肯亲自带兵北上霖州城,我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可惜这个贱人实在太狡猾,跟那个三面狐狸的吴青一样,光是御辇就准备了好几副,除了她自己,其余每一副御辇上都坐着一个假的朱玉澹,且护驾的兵士都是密不透风,远远路看去根本分不出真伪。这还不放心,又分成几条路同时朝霖州城来。我想来想去,只有刚才那片林子是太液城去霖州城的必经之路,路又窄得很,御辇得一副一副地过。我便躲在林子里想要寻个机会靠近看看,到底她坐在哪一副御辇之上。”

    女人忽然一摊手,失望地说道:“结果偏偏遇上了你们这群笨蛋!为了救你们,刚才把吴青的那些炸药全点着了,那贱人还能不被惊得躲起来?现在怕是早就逃入霖州城了,还等你去暗中行刺?真是蠢到家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逃奴

    哥黎罕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被这个女人责骂,当即一怔,问道:“那英雄有什么好主意么?”

    “有啊。”女人依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篝火。

    哥黎罕大喜,问道:“快,英雄快告诉我,只要能拿下朱玉澹,我哥黎罕就算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女人厌恶地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我既然救你们回来,自然就有用你们的时候,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一定能逮住这贱人!”

    “好!那你说,明天要我们干些什么?”

    “嗯,明天你差个几百人往东边的山里去。”

    “好,然后呢?”

    “去打些獐子啊、狍子啊什么的。”

    哥黎罕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抓住朱玉澹,一脸疑惑地问道:“打来……做什么用?”

    女人显然被他问得火起,大声吼道:“吃啊!我说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做成血烟八骑之首的?我这村子里就那么点人,你们不去打猎打渔,够你们吃几天啊?”

    哥黎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待要发作,偏生女人说得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大实话,实在是无话可驳。

    女人抛下树枝,撇下一句:“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便抛下哥黎罕和一群狼吞虎咽的兵士,自顾自地走了。

    哥黎罕等她走后,才拉过刚才那个小男孩,尽量挤出笑脸问道:“小弟弟,伯伯问你啊,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

    “是我们村长啊。”

    “是啊,我知道是你们村长啊,我是说你们叫她什么?

    “村长啊。”

    哥黎罕皱眉想了想,又笑道:“那她没有名字吗?”

    “有啊。”

    “叫什么,快告诉我!”哥黎罕心想,总算套出来了。

    “她叫塞耶萨尼。”

    哥黎罕愣住了。

    他知道,这不是个人名,而是一条河的名字。在蚩骨山血族的都城旁,有一条蜿蜒的河就叫塞耶萨尼。

    在血族的语言里,意思是天上的星河。

    翌日,哥黎罕起早便从营中挑选了五百个兵士亲自带着队伍去寻那女人。

    村子里也有些早起的人,哥黎罕随意找了个老者请他帮忙带路去找塞耶萨尼。

    老人很是和蔼,带着他们在村里左拐右拐了一会儿便到了那女人的住所。

    “阿鲁,带着他们去山里转一圈,哪里能打到猎物的地方都让他们记下。”女子听明了来意,只是懒洋洋地在一间竹屋内传出话来,没有半点要出门说话的意思。

    那个叫阿鲁的老人恭敬地应了一声,便笑眯眯地跟哥黎罕说:“我去叫上我孙子,就陪着大人一起去山里。”

    阿鲁转身离去后,哥黎罕想要问问那个女人这附近的地理形势,不料那女人又丢了句话出来:

    “你们人太多,吵得很,快跟阿鲁走吧。”

    哥黎罕只得咽了话头,边上几个偏将看着不平,嘀咕道:“将军怎么这么忍让她?虽然她是救了我等性命,然而将军可是咱血烟八骑之首,好歹也得给点面子吧?”

    哥黎罕摆手轻声止道:“不要恁多废话,赶紧跟着阿鲁去打猎。”心下想的却是,既然塞耶萨尼让阿鲁带路,想必阿鲁对周边的地形甚是熟悉,那么问他也是一样,好歹那老人看起来要比她好说话得多。

    不一时,他们回到村中央,见阿鲁已牵着一头毛驴过来,驴子上还坐着个孩童,正是昨晚告诉哥黎罕那个女人的姓名的孩子。

    阿鲁依然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我的眼神不大好了,有时带着孙子,他能替我看得清楚些。”

    哥黎罕见他祖孙俩只有一头毛驴,便顺手将孩子抱来放在自己的坐骑上,说道:“老人家,毛驴你骑着,孩子和我一同骑,我护着他,你尽管放心。”低头又对孩子说道:“骑伯伯的马比骑驴子要有趣,对不对呀?”

    孩子自然是高兴得很,直拍手叫好。

    哥黎罕带着人马再次淌过昨晚的那条小河,他这才看清,整个村子是被丘陵环抱在一处山坳里,从外面看过去,有一大片的竹林遮挡,若无指引,还真不容易看见。

    “老人家……”哥黎罕刚开口,就被截了话头。

    “将军身份尊贵,叫我阿鲁就行。”老人很是谦恭,这种谦恭并非是出自涵养,相反来自于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哥黎罕隐隐能感到,这种习惯与之前接触过的刃族中的奴隶身上的卑微感十分相似。

    “阿鲁……村子前面的那片竹林是原先就种在那里的……还是……”

    “将军果然好眼力,那片竹林是村长让我们种下的。”

    “哦,村长命你们种下那片竹林可是有什么用意?”

    “村长说,虽然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种片林子以作遮挡比较安全。竹林好种,长得又高大,被风一吹,还会沙沙作响,便是有人从林前路过,大多也发现不了村落。”

    “你们村长倒是很聪明。”哥黎罕赞叹道,“可是你们村长说她是血族人,竹子这东西也只有碧海国才有,在咱们血族的领地里那是一根都找不出来。她这样熟悉竹子,难道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阿鲁毫无隐瞒哥黎罕的意思,听他这样问,就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我来到这村子的时候是六年前,那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村子了。村长可比我住得要久得多了。”

    “哦?六年前?那这孩子今年是……”

    孩子坐在哥黎罕的胸前,听闻提到自己,急着应答道:“我今年七岁了!”

    哥黎罕哈哈一笑,抚着孩子的脑袋道:“那你爹娘呢?”

    孩子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就只有阿爷,没有爹娘。”

    哥黎罕被说得一怔,望向阿鲁。

    阿鲁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到了他这个年纪,已是淡薄了人生的各种悲欢离合,就算说到悲伤的往事也能从容应答。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道将军是否知晓棘岩城……”

    “知道,宝坻城边上的小城?”

    “对,对!我们家以前就在棘岩城,以畜牧放羊为生,有一年因为冬寒雪暴,奇冷无比,将我们家养的牲口一夜间全都冻死了。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这孩子的父母便与宝坻城的贵族签了血契。换了银钱供我祖孙俩换点口粮钱。”

    哥黎罕与身周的兵士听到血契二字,神色为之一变。他们知道那就是卖身契,且更可怕是是,血契一旦立下就无法解除,至死方休。

    阿鲁继续说道:“可惜我女儿和女婿命薄,血契签下才五个月,便被累死了。那血契……”

    哥黎罕见阿鲁实是心痛不已,在孙儿面前还在竭力保持平静,轻声道:“我知道……刃族的血契不足六个月便不能抵债,原先欠下的债依然得有家里的人来还,是吧?”

    阿鲁点了点头,“并非是我们有债不还,实是我一把老骨头加上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还不上,逼不得已才从城中逃了出来,那时还有些别的逃奴一同南下,说是越过镰谷入了碧海会有一个隐秘之处,伊穆兰人的逃奴都躲在那里,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带着孩子跟他们一起穿过了镰谷,逃到了霖州。”

    “阿鲁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们当年是几月逃到霖州的?”

    “几月我也有些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是最炎热的时候,一过了镰谷,便是满目的青山绿水,我们那时都高兴坏了,以为这下可就安全了。”

    哥黎罕略一沉吟,说道:“刃族的话,这些年来与碧海国通商往来甚多,老爹如果冒充刃族的行脚商人或是可以通过霖州城?”

    阿鲁摇摇头道:“霖州城……我们哪里敢通过,连城门口都不敢靠近。”

    哥黎罕奇道:“这是为何缘故?”

    “将军有所不知,刃族抓逃奴抓得厉害,金刃王早就与霖州知府暗地里有约定,凡是行脚商人过霖州城,都有金刃王发予的手形信物,霖州城的兵士会一一查验。只要发现是逃奴,入了霖州境被抓住,送回伊穆兰一个就支付五钱的金子。霖州城的那个知府……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名字,叫蔡守信!就是那个蔡守信!”阿鲁平静的语气忽然变得忿忿不已,显然恨意十足。

    “我们一群逃奴中有人知晓其中利害,便带着我们绕城向东走,不料那蔡守信也知晓每逢夏季从伊穆兰南下的逃奴最多,常常带着守城的兵士候在那里……”阿鲁的语气变得轻蔑,哼了一声道:“咱们伊穆兰人的骑兵一到霖州,他们就闭门不出变成缩头乌龟,可一听说逃奴来了,就个个精神抖擞地来抓我们,把我们当成摇钱树!那次我们就恰好被那蔡守信给撞见,于是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我亲眼看到好多一同逃出来的人都被他们抓了回去。我那时想,那些年轻力壮的被抓回去也许还能卖苦力活下去,如我这般的老骨头带着个孩子,回去便是死路一条,说什么也决不能回头。于是便踏入了千凫沼……”

    哥黎罕一惊,不禁问道:“千凫沼?阿鲁老爹真是好胆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家园

    阿鲁苦笑道:“哪里是我胆子大,不过是不知道这千凫沼的厉害罢了,走了一段路,发现遍地泥潭,既前进不得,又不敢动,那时真以为是要活活饿死在沼泽里了。所幸啊……遇到了村长。”

    “塞耶萨尼?”

    “是,村长恰好就在沼泽的边缘旁,见我们祖孙二人被困在那里,便指引我们从边上的山路绕过了千凫沼……”

    哥黎罕更加吃惊,问道:“竟然有山路能够绕过沼泽?”心下却想,若有如此隐秘的山道,岂不能够找到机会偷袭霖州城了?

    阿鲁见他出神,摆摆手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那山路实是上下崎岖得很,许多地方需要徒手攀爬才能过得去,村长带着我大约走了足足两日,才翻过了山头,将军若是想要带人带马穿行,那是做不到的。”

    哥黎罕闻言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阿鲁道:“后来我才知道,村长也是知晓夏季南下的逃奴多,便候在沼泽边的暗处,见有伊穆兰人过来,便接引过来带回村子里。所以将军看到了,现在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些年被村长救回村子里的人。”

    “原来如此!”哥黎罕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村中的人除了塞耶萨尼,其余的全部都是刃族人,原来都是刃族逃奴的身份。不过看不出来,那样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对其他部族的人竟然能如此用心良苦。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敢问老丈,那外面那个村子的废墟……”

    “原先也是逃奴的村子,不过遭了场瘟疫,全都死绝了。但村长说,那场瘟疫并非天灾而是**,要想避开**,就得把村子选在更加隐秘的地方方可,于是才有了现在的村子。我记得六年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恰好碧海的一批兵士到过这里的附近,就在外面的村子里,似乎是想打探什么。”

    “打探什么?”

    “嗯,不过那就是个废墟,他们翻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便回去了。此外的这些年里,我就再也没见过有人靠近过了。所以昨晚村长带着你们入村子的时候,村里的人可都是吓了一大跳呢。”阿鲁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不少,又复了原先笑眯眯的样子。

    哥黎罕细细回想了一下,昨晚走的那些崎岖山水路,便是白天走也是岔路繁多,有些路甚至都看不出来是路,确实不易被人发现。

    “那你们……便打算一直住在这里?不想回伊穆兰去了?”

    阿鲁笑道:“将军,我们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日子也太平,回去作甚?”

    “可你们终究是伊穆兰人……难道不想家么?”

    “家?将军……能果腹能避雨,能安稳地活下去,那才叫家啊……”

    哥黎罕默然了。

    也许这就是刃族人的无奈,在血族的部族里,有吃的便是大家分享,绝对没有让哪一个人饿死的事。

    他忽然有种冲动,开口问道:“阿鲁老爹,那如果……”

    阿鲁笑了笑,用眼光止住了他的话头道:“将军,您的美意我阿鲁心存感激,不过阿鲁和孙儿现在想要的都有了,不再奢求更多。你看这孩子,虽然是逃奴的孩子,但他从小就无忧无虑,享受着自由和干净的食物。我这个做阿爷的,便是明天就入了土,只要想到有塞耶萨尼能护着他,也是能安心闭眼的。”

    老年人的智慧就如同井里的泉水,越往深里去便越是清透。

    哥黎罕本来是想劝说阿鲁改投了血族,然后给他一个低阶贵族的身份,现听他提到塞耶萨尼,忽然想到,塞耶萨尼也是血族人,这么多年不仅没有让他们改投血族,甚至连种族之分都不让提,阿鲁又怎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变了主意。

    何况他们活在这与世隔绝的谷中确实没什么不好。

    自己觉得珍贵而追求的东西,在他人眼里也许毫无价值。

    若将这份“珍贵”强加于人,反会成了对方难以启齿的负担。

    哥黎罕点点头,朝阿鲁笑了笑。

    “那么依阿鲁老爹的意思,塞耶萨尼是会一辈子住在这村子里守护你们了?”

    阿鲁摇了摇头:“不会,她一开始就和我们说得很明白,她随时可能离开,也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不过她也说了,只要按照她之前叮嘱的那样生活,大家就能一直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

    “她是有什么打算么?”

    “其实……就在昨天白天她一早出村子之前就说过,也许这一走就永远回不来了。”

    昨天?永远回不来?哥黎罕猛然想起那女人提过,想要去行刺朱玉澹。

    “你们村长和碧海的明皇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村里的人对村长的事都不甚了解,因为她几乎从不说自己的事,有时坐在村子里看着那条小河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看那条河?”

    “对,她说,那条小河弯曲的样子和塞耶萨尼很像,虽然塞耶萨尼要宽阔得多。”

    “原来你们知道塞耶萨尼不是她的真名!”

    阿鲁笑道:“自然是知道,其实村里的每一个人用的都不是真名。”

    “哦?”哥黎罕不解。

    “村长说,既然入了村,就忘掉过去的一切,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就好像重生了一样。”

    哥黎罕暗想,这女人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忘不了与朱玉澹的仇恨,显然还记着旧日里的某些事。

    这时,哥黎罕身前的孩子忽然遥指了远处喊道:“啊,好大一片狄绒草!”

    阿鲁眯着眼,摇摇头道:“看不清喽,孩子,既然你看得清,那就带着将军过去,咱们采下来带回去。”

    哥黎罕问道:“这草有何用?”

    孩子高兴地说:“村长最喜欢这草了,她会用这个草编成东西,编完以后就拿到太液城去卖。”

    “你们村长还去太液城?”

    孩子眨巴眼答道:“是呀,我们村长每隔个一段时间就会去趟太液城,她每次还会给我们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和好吃的回来呢。”

    哥黎罕转头不禁问道:“阿鲁老爹……她去太液城不怕被发现身份么?”

    “她每次都是乔装成行脚商人去的,听说太液城里伊穆兰的商人不少,所以并无大碍。”

    “可她蒙着面巾,又一看就不是刃族人,要知道在太液城的伊穆兰人可只有刃族人,我们血族人连霖州城都不过去。”

    孩子不等阿鲁发话,抢着答道:“村长很少戴面巾的,她只有在有外人的时候,才戴着面巾。”

    “这是为何?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村长长得不好看啊?”哥黎罕故意问道。

    孩子明显很不高兴,嘟嘴道:“哼,你说村长坏话,我不理你了。村长才没有不好看,村长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叫好看?哥黎罕呵呵一笑,不过他也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女人虽然知道自己也是血族,但对自己还没有完全信任。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太液城,去掉面巾化装成刃族的商人,想必是为了寻找可以行刺的机会。城中明明有莫大虬的商馆,听上去她也从没有和商馆有过联系,看来是匹独行的狼。

    嗯,换成自己,也不会想要和刃族的那帮两面三刀的人混在一起。这几乎是所有血族人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

    说起来,这个村长以前定然是在血族的都城附近住过的,要不然不会对塞耶萨尼这条河念念不忘……

    阿鲁祖孙二人带着哥黎罕在山坳附近转了一大圈,山里的猎物大概由于平时没什么人猎取,不仅长得个个膘实肉厚,而且见了人还呆头呆脑地连躲都不知道躲。

    哥黎罕带着的五百人中一半都曾是打猎的好手,到了这种地方简直如鱼得水,不过区区半日光景,就打了近百头的大小野兽,把得阿鲁喜得合不拢嘴,直喊够了够了。

    当他们带着猎物回到村子的时候,塞耶萨尼正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见到一众人满载而归,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对哥黎罕招招手。

    “你过来。”

    哥黎罕顺从地走过去,塞耶萨尼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去安排五十个兵士,要机灵点的,不要骑马,晚上跟我走。”

    “英雄有什么安排?”

    “来时的那条路已经被烧毁了,我需要重新辟出一条小路来。”

    哥黎罕一听来了劲,问道:

    “英雄可是有了什么计划对付碧海军?”

    塞耶萨尼不情愿地皱眉道:

    “现在告诉你未免为时太早,总之你听我的,叫他们跟着我开林辟路就是。”

    “那何不现在就动手?”

    “现在?你能确定吴青现在不在那林子里晃悠?我们烧了林子里的路,她的追兵又被炸死那么多,就那三面狐狸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我说了晚上去挖就是晚上!你??履敲炊嘧鍪裁矗俊?/p>

    哥黎罕能感觉到,塞耶萨尼对吴青的了解显然多过他许多。他是个器量宽宏的性子,既然她的话更有道理,他对塞耶萨尼的坏脾气便不会计较太多,当下只是一笑,应道:“好,我这就安排。”

第二百八十七章 更旗

    霖州城北的伊穆兰大营中,灯火通明,群将云集。

    正中御座上坐着一位白衣金冠的年轻人,神色凝重,不喜不怒,亦不发一言,正是伊穆兰国主苏佑。

    下首右手边坐着两位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相反的老人,乃是伊穆兰第一权臣大巫神温兰以及他的弟弟温和。

    左手边依次坐着三族之首:金刃王罗布、鹰语王珲英和血焰王祁烈。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脸色铁青的模样,盯着前来禀报军情的兵士,而祁烈已怒得额头青筋暴突,感觉要将座椅的把手捏出水来。

    回禀的兵士来自血烟八骑的窝达尔的营中,窝达尔本人不慎被冰刺刺入脚踝行动不便,只得让兵士先一步飞马来报。

    一万三千人的前锋骑阵,血烟八骑中的四骑,如今只回来了窝达尔和下属的两千人,其余的不是死在了千凫沼,就是下落不明。

    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

    祁烈知晓攻打碧海必会损兵折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连霖州城还没攻下来就损了三骑!千凫沼乃是毫无遮挡的冰原之地,温兰的落晶粉也起了作用,怎么就会忽然冰层断裂将骑阵隔成了两半?!

    珲英在一旁看他怒目如血,颇有些悯意。冲锋陷阵死在前面的总是血族人,一万多的兵士,转眼就没了,这若是换成鹰族……珲英低头不敢再想。

    罗布则脸色平静得很,其实他是努力装成很平静,心里却是忍不住偷笑。他暗想,开战前温和还特意来叮嘱自己不可因军需短缺了祁烈,说得好像我罗布专给人使绊似的。可结果呢?我什么也没干,这祁烈不也输得够惨么?

    罗布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寂静,说道:“血焰王这几日征战辛苦,可惜这战果总是有些差强人意……要知道血焰王这次可是亲任的先锋之职,你这一战直接关乎我伊穆兰大军的士气……”

    罗布的话甚是尖锐,然而占足了理。先锋受挫,而且还败得如此之惨,全军的士气如何能不受影响?

    祁烈自知此次失利责任重大,被罗布这么一说,便是损兵折将后满腔悲愤也作不得驳。而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罗布的这番话是想追究祁烈的责任。

    温和忽然站起身来挡在温兰的身前,指着罗布厉声道:“罗布!霖州城还没攻下来,眼下要紧的是弄清楚失利的原因,莫要再重蹈覆辙。而不是在这里归咎前锋主帅!倘若是你任了先锋,你便能保证刃族的兵士不会被陷落冰川吗?祁烈的骑兵已是进退神速尚且中计,他血族是替我伊穆兰大军受难,你却待要怎样?军法处置吗?”

    众人未曾料到一向人如其名的温和会站出来如此犀利地责难罗布。连祁烈都是为之一怔,他自认为与温和并无多大交情。

    坐在那里的温兰却立刻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温和是在护着罗布。

    因为温和知道如果此时不站起来挡在自己前面,罗布面临的将是自己十倍的怒火。

    罗布犯了个自己先前便提过的一个大忌,大敌当前尚不能齐心一致,只想着打压对方而助长自己,那么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情。

    温和斥责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兄长,眼中意味深长,似有恳求之意。

    温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暗叹。也罢,眼下用人之即,对罗布太过严苛也不是什么英明的选择。

    罗布是个人精,起初乍惊温和怎么就来了这一阵无名之火,看了温氏二人的神色,旋即明白过来。他虽然厌恶祁烈,但向来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当即辩解道:

    “温和你什么时候变成了急性子,也不听我把话说完。什么军法处置,影儿都没有的事。我想说连血焰王都防不住的诡计究竟是什么样的计谋,为了保我大军士气,还需小心应对,与你的意思可没什么两样。大巫神,说是也不是?”

    温兰既不看罗布,也不答他的话,沉吟了片刻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

    “格致。”

    众人除了苏佑,都是一奇,问道:“何为格致?”

    温兰缓缓答道:“我在太液国都呆了这些年,曾经听说一门学问,叫格致。碧海国中曾经有一些格致学的大师,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鲁氏一族,现任的工部尚书鲁秋生便是鲁氏后人。据说历代明皇自幼年起便会请来各种学问的名师授业解疑,其中也包括这门格致学,朱玉澹应该是精通这门学问的。这格致学讲究的是个巧字,若能精通此学,常能四两拨千斤。此次失利,应该是因为碧海人以格致拟了计策。”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还有这样神奇的学问。

    苏佑并不惊奇,关于格致学佑伯伯早早地就曾经教过他一些,还给了他一套书叫《格致论》,此书共有五册,前面四册说的都是温兰提及的如何以四两拨千斤的奇思巧技,惟有最后一册是记录了一些不大要紧的各地独特的风土人物,书名叫《独物格致》。

    他当时对格致学并没什么兴趣,反倒觉得最后一册的《独物格致》很是新奇,翻看起来爱不释手,使得佑伯伯还笑过他买椟还珠不识金玉。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后悔了。

    温兰继续说道:“格致学博大精深,只是晦涩难懂,能习得此术者能及常人不能及之事。譬如削冰为圆,向日承影,便可生火,称为‘阳燧’。”

    众人听得越发匪夷所思,罗布问道:“用冰……可以生火?”心下却盘算,若是用冰能生火,那能一年冬天整个宝坻城省下多少薪火钱。

    温兰没理会他,继续说道:“相传碧海国初代明皇建太液城时,有不少殿宇所需巨梁圆木难以搬运,用的也是格致学。以水力浮栽,又以绳索和辘轳提吊,就可以轻松地将巨梁搬上殿顶。所以,听方才这兵士说,霖州守军是用军乐队震坍的冰层,想必也是出自格致学。没想到……这学问如此厉害,竟然胜过了我的落晶粉。”言语间颇有些不甘。

    温兰转身朝苏佑行了一礼,道:“此次祁烈失利,责任并不在他,而在我未能早一步料到朱玉澹会将格致巧技用到军谋中来,还望国主莫要降罪于祁烈,一切都是我失察之责,我温兰甘愿领罪。”

    苏佑微微一笑,答道:“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岂能事事都预料其中,大巫神实是言过了。血焰王虽然失利,然而时值他分兵作战,失利之时他尚在数十里开外的霖州城北,凡事只能委托于血烟四骑自行斟酌判断,相反我看他在北面诱敌之战十分稳妥,并无差池。所以失利之事应当是血烟四骑不够谨慎所致,然而眼下四位将军两死一伤,余下一位也下落不明,若要将罪责都归于窝达尔,也是不公。我看也就让他好生养伤,痊愈之后再戴罪立功便是。”

    祁烈见苏佑十分护着血族,不肯究责,心下十分宽慰,当即跪下拜道:“初阵未能替国主拿下霖州城,国主虽不追究,但祁烈有愧于心,日后定然将功补过,以报国主宽宥之恩!”

    苏佑怔怔地看了祁烈一会儿,忽然转头问温兰说:“他说什么?”

    温兰将祁烈的话通译了一遍,苏佑这才笑道:“快起来吧。对了,听说这次是你麾下的阿里海战功卓越,差点还烧毁了城北的城门,把胡英给急得团团转。这次要好好赏赐他!”

    温兰在旁哈哈笑了起来:“是啊,那阿里海我也见过,是一员骁将,他的铁索骑阵也是一绝。”

    苏佑一听,顿时兴趣大增,说道:“是怎么个绝法?可否让我去阵中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铁索?”

    温兰闻言皱眉,心想这国主果然还是个孩子,一听见铁索骑阵就生了顽性,陪笑道:“国主想看,随时都可以看,只是现下还得仔细考虑如何应对霖州城才是。”

    话音刚落,一兵士疾步入了帐来禀报道:“禀报国主,前方探报,霖州城忽然将城上的旗帜换了!”

    温兰忙问道:“换成了什么旗?”

    “都是杏黄色的七角兰花旗!”

    温兰心中一紧,追问道:

    “旗帜可有纹边?”

    “无边!”

    罗布见温兰还在那里追问旗子有没有纹边,不解何意,问道:“大巫神问得好仔细,纹边如何?无边又如何?”

    温兰一脸肃穆道:“是朱玉澹到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

    没想到明皇果然御驾亲征,且已是入了霖州城。

    苏佑心中倒没多大意外。

    在他看来,明皇亲征才是碧海国最好的选择。

    表面上看不仅能能大大提振士气,而且更摆明了要和伊穆兰军长期拉锯的态度。入冬天寒地冻,城池易守难攻,持久战对伊穆兰国来说毫无益处。

    但更深层的原因其实一点都不难懂。

    因为金羽营的大军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眼下就算是太液城,也没有霖州城更安全。

第二百八十八章 龃龉

    史上有不少先例,前方的城池还未兵败,反倒是王城中的奸险之辈倒了戈,反手将君王送给了敌方而灭了国的。朱玉澹深思熟虑,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索性将大本营搬到这霖州城来,看似以身犯险,却稳妥得很。

    君王所在之处,便往往是决战之所。

    众人没有想到只是在初阵的霖州城,便要决一死战。

    温兰见众人脸上颇是凝重,转身朝苏佑笑了笑道:“国主的军略曾受教于智冠天下的慕云氏,眼前这一战,不知道国主如何看待啊?”

    苏佑倒也不藏拙,直言道:“古语云,以万乘之重,驭拥王之师,犹如难疴在身,以投虎狼之剂。”

    一句话,说得温室二老微微点头,而罗布、珲英等人虽听得懂南语,却听不懂古籍所言,祁烈更是一脸茫然。

    苏佑全然不在乎大家的反应,只管自顾自地说道:“自古以来,所谓御驾亲征,都是利弊参半。君王之重就是社稷之重,明皇亲临霖州,士气势必大振,防守的金羽营也必定拼死护卫。不过……倘若城破王败落人手,那么碧海国也就完了。所以,明皇是拿自己和六万的金羽白沙大军当成了赌注压在这霖州城了。”

    温兰点头称赞道:“国主果然眼光犀利,剖析得明明白白。”转身又用伊穆兰语向众人说了一遍,继而道:“明皇朱玉澹到了霖州城,攻城固然变得更困难,但对咱们来说,也是个绝好的机会!”

    众人一听,纷纷称是。

    罗布哈哈大笑道:“在这里能捉了那明皇,可胜过跑到太液城里去捉她。太液城城池坚固,机关众多,想要攻下来定会损耗不少。”

    实则心里想的是,这破破烂烂的霖州城,怎么打都不心疼,太液城可是自己将来的居城,若打坏了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去修补呢。

    珲英问道:“只是眼下不知道有何攻城对策,既然方才大巫神说了那明皇是个精通格致之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温兰依然看苏佑问道:“国主怎么看?”

    苏佑似是淡漠得很,随口答道:“且今晚再探一探,看看明皇有什么风吹草动,才好拟定对策。”

    温兰见他怠慢得很,有些不悦,说道:“兵贵神速,既然已经探明了明皇到了霖州,国主为何不肯为我军指点一二?莫不是国主心里还是不愿意与碧海交戈么?”

    苏佑即刻答道:“对啊,我不愿意啊。”

    温兰没料到他会直接正面与自己叫板,脸皮一红,已是有了怒气,厉声道:“国主可是一国之主,怎可凭一人好恶之念……”

    话未毕,已被苏佑打断道:“我正是因为顾及到一国之主的身份,才说再探一晚,倘若依我一人好恶之念,我只怕会下令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了。可料想大巫神是不会同意的吧?”

    温兰被苏佑噎得大怒,此话不仅是驳了他的话语,且挑明了他可以置国主之令于罔闻的事实,是明摆着宣泄不满。

    温和在一旁见兄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忙站起身来打圆场道:“兄长,国主不辞辛劳亲自率军至此,安营扎寨也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再说血焰王现在人困马乏,也确实需要休整,何不给大家一些回转的时间呢?不过是一夜而已,说不定明日一早,血烟八骑的哥黎罕就能率部回到大营,那样的话咱们可以得知更多消息呢?”

    众目睽睽之下,倘若争执下去,只会坐实自己欺君的事实。温兰强捺下怒火,紧锁眉头,背过身朝众人说道:“那就,暂歇一晚。”

    说完,闷闷不乐地快步出营去了。

    苏佑毫不在意温兰的反应,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接着笑嘻嘻地朝珲英道:“姑姑,你先别走,我那鹰儿最近性情有些古怪,姑姑且留步教教我。”

    珲英知道他有话说,微笑应声道:“好。”

    这边温兰怒气冲冲地刚出了王帐大营,身后传来一声唤:

    “兄长等我。”

    转头一看,正是胞弟温和疾步赶来。

    “何事?”

    温和见哥哥余气未消,笑道:“这帐外冷得叫人哆嗦,莫不是要弟弟在这里与兄长说话?”

    温兰无奈,皱眉道:“去我帐中吧。”

    温和摆手道:“哥哥的营帐是大营的中间,人多眼杂,不如去弟弟那里。”

    温兰略一思索,道:“也好。”

    温和喜静,故意将自己的营帐置得偏远,两人骑马尚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入帐之后,温和又亲自洗皿烹茶,将暖茶递到兄长手中,方才宽慰道:“兄长今夜真是辛苦了。”

    温兰白了他一眼,道:“你与我客套个鸟,有话就说。”

    温和依然笑嘻嘻地说道:“兄长啊,之前是兄长将承露盘的典故教给弟弟,如何今日自己反倒忘了?小国主固然是承了慕云佑的本事,可能用则用,不能用咱便收在箱底,兄长何必去向他求策?”

    温兰被他一说,忍不住说道:“我不过是想试探他一二,一来看看他偏着南人的心思是不是减了几分,二来也是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他学了慕云氏的军略,倘若不用那便是白学了,哪里是我向他求策?难道没了他我还打不下霖州城了?”

    “是是是,兄长说得是。可既然如此,那兄长就更不该强按着牛头喝水了嘛。国主好歹都十八了,这要是搁在前代国主察克多,连穆拉都有了不是?兄长怎能还一味地将他当成孩子呢?”

    温兰将头一偏没说话,似是不以为然。

    温和知道兄长这神情是已经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便见好就收,继续回旋道:“何况这小国主对兄长也会尊重有加,今日兄长主动请罪,国主不也什么都没有责备么?”

    温兰冷哼一声,道:“温和,你是人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么?我今日替祁烈挡下失利之责,是为了眼前的战局,不想让血族失了锐气。何况众人都明白,此事责不在我,若我因此受了责罚,不仅祁烈不得不领情,威望也能不降反升。只是……国主竟然轻描淡写便这样一言带过了。”

    “他原就是个心性纯良的孩子啊,自然不会怪罪。”

    “不……他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觉得他大约是察觉了我的用意,不想让祁烈领我这个情!”

    温和一怔,问道:“果真?国主自从知晓自己的身份以来不过一年都不到,城府便能如此之深?”

    “哼,别忘了他是养在谁家的府上。这可是近墨者黑。”

    温和依然不大相信的样子,他执起茶壶替兄长添了半盏热茶,说道:“且先不说这些,兄长觉得这朱玉澹到了霖州城,眼下该如何应对?”

    温兰道:“祁烈失利,是失在地利。固然是我的落晶粉不敌朱玉澹的格致之术,但若没有沼泽冰原,也绝不至于如此残败。如今我军屯军霖州城北,脚下都是踏踏实实的地面,她要暗算我,也得够得着才行。我打算用罗布那三千人的震雷火炮营只远远地轰击北城墙,不与之直接交锋。”

    “那霖州城的城墙既高又厚,罗布的震雷火炮营如何能够奏效?”

    温兰嘿嘿一笑,道:“未出征之前,我已将火炮营中所用的火药雷炮添了些东西,威力较之前添了一倍。且我会命人只集中几处轰击,日夜交替,兼续不断,绝不给金羽营修补的机会。他碧海国霖州城的城墙再坚固,只要被轰坍了一个角,便被打开了缺口。她朱玉澹大约是觉得我想要夺下霖州城,其实我根本就没这打算。”

    温和奇道:“兄长不打算要夺下霖州城么?那兄长打算要做什么?”

    “我打算,毁了霖州城。”

    “如何毁?”

    温兰没有作答,只是顺手从案上取过一沓厚厚的纸。然后拿起茶盏朝那沓纸上浇了半盏。

    纸是上好的鹅毛宣纸,极易吸墨,自然立刻将所有的茶水全都吸了个干净。

    温和不解其意。

    温兰放下茶盏,将那沓纸上被浇湿的纸一张一张地揭起来丢在一旁。纸越揭越多,每张纸上被水浸透的部分也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揭到了一张干净的纸,纸面上没有任何水渍。

    温和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兄长是想一点一点地拆毁霖州城!”

    “不错!”温兰笑道:“朱玉澹将六万兵马屯于霖州城,我急切之间是取不得的,但我可以转而专心攻她城墙,罗布的三千火炮营看似杯水车薪,但只要对准城墙上的一个点,每日坚持不懈地集中轰击,我就不信,轰不出一个洞来!”

    “原来兄长从一开始就没想要霖州城……”

    “不错,霖州城对我伊穆兰人来说,纯粹就是个障碍,日后攻下太液城后,霖州城的城防更是毫无意义,难不成我还在三族之间筑墙严防么?既然是迟早要拆,不如现在就拆了更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料敌

    “兄长果然深谋远虑,弟弟好生佩服!”温和见哥哥的茶盏已倾空,又替他斟满。

    他顿了顿,又问道:“方才我听国主说道御驾亲征之事时,觉得他说得很是在理。君王立于阵前,固然能鼓舞士气,然而风险也是极大。可细想起来,咱们不也是带着国主亲自率军南下了么?兄长应该是想到这一点吧?”

    温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温和啊,论行军打仗你确实不在行,不过这宫帷之后的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难道兄长真的有什么打算?”

    “你猜得不错,国主年纪尚轻,有些事也不肯顾全大局。我带着他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假如真到了某一日他将刃口指向了我……”

    “兄长便可想办法让他亲上前阵,然后借敌军之手……”

    温兰看了温和一眼,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不过这都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何况在此之前得先将朱芷潋送给他。两人之间有了王储,国主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温和问道:“兄长要我拿住朱芷潋却不送过来,这是何意?若早日让他二人完婚,兄长的计划岂不可以早一日实现?”

    温兰摇头道:“此事急不得。国主现在对我无可奈何,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知道只有我可以替他找到朱芷潋。”他顿了顿,改口道:“亦或者他已经回过神来,知道只有我可以阻止他找到朱芷潋。总之,我一日不将朱芷潋送到他身边,他就得乖乖地听话。”

    “那么兄长打算何时才将人送给国主呢?”

    温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至少太液城破之前,我不会把人交给他。”

    温和不解道:“其实我不明白,为何兄长非要借他二人之子来稳固日后的政局,咱们若打得下这天下,难道还守不住这天下么?何必要将辛苦栽培的果子拱手送于他人?”

    温兰眯眼瞧着他反问道:“温和,听说你常爱赏牡丹,尤其是白牡丹?”

    温和一怔,笑道:“兄长连这个都知道。”

    “你赏过那么多牡丹,它们都结果了么?”

    “兄长说笑了,牡丹怎会结果?”

    “那么不结果的牡丹,你便不愿意种了么?”说着,温兰搁下茶盏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帐外的漫天飞雪又道:“有时候结不结果或者果子落何人手,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这开花的过程。就像那白牡丹一样,若能国色天香艳压群芳,一季足矣。”

    说罢,重新披上斗篷,出帐去了。

    这正是:

    千里北风凝做雪,一城寒意尽跫然。

    温氏兄弟饮茶说话同时,国主的王帐中苏佑与珲英这对姑侄也同样在窃窃私语。

    珲英已经知晓苏佑身边伏了耳目,很是轻车熟路地与苏佑将赫氏二姝遣了出去。

    “国主今日倒没有责罚前阵失利之事。”珲英笑道。

    “责罚谁呢?祁烈?还是温兰?”苏佑反问了一句。

    珲英能觉察到今晚的苏佑心情并不好,她能知晓苏佑并不喜欢温兰,大约是之前温兰连蒙带骗地将他刷得团团转,这种事怕是搁谁都不能转眼就不介怀的。可是最近苏佑对温兰的憎恶之情似乎又更上了层楼……她隐隐觉得,好像有别的原因。再加上苏佑作为国主的威严也与日俱增,不再是当初刚到大都时的那个见了谁都谦谦而恭的柔弱书生了。

    她不由陪笑道:“国主宽仁示下,那两人应是会感恩于心的。”

    苏佑冷笑一声:“姑姑觉得我宽仁?”

    珲英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姑姑,祁烈失利,我确实不忍责罚。但温兰那老狐狸哪里是在引咎请罪?今夜帐中之人都知道,他在中军,前锋失利与他何干?我若责罚于他,便是上了他的套,成了有失公允之主。而他呢?倒更让人觉得宽宏有度,心无私念了。”

    这番话若是由别人说出口,听在珲英耳中,定会觉得有这个可能。可眼下珲英想的却是,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谨慎了,深思熟虑之处根本不亚于自己。

    这是慕云佑的引导,还是叶知秋的熏陶?

    苏佑见珲英脸上神情疑惑,叹了口气道:“姑姑,并非我疑心重重,而是在温兰面前不得不如此,姑姑之前也与我提过,切不可相信刃族人。别的人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刃族中最须得提防的就是这个温兰了。”

    珲英点头称是,微笑道:“国主的思虑是对的,虽然国主年纪尚轻,但既然肩负大任,凡事小心些总没有错。国主今夜留我说话,是有什么事要问吗?”

    苏佑仔细地看了看四下,方才低声问道:“姑姑,我是想问,既然姑姑的神鹰营可探查敌情,那么为何这次祁烈还会失利呢?听说祁烈在战前曾将哨鹰放出,看了整个冰原,亦不曾发现有敌情。难道说,哨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珲英微笑道:“哨鹰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但是有看不到的时候。”

    “此话怎讲?”

    “哨鹰飞在高空,朝下看去一览无遗,绝无遗漏。不过有两种情形可能探查不出敌情。第一种便是敌方掩在林中或是房屋之中,有了遮挡哨鹰自然就看不见。第二种就是敌方提前知晓哨鹰的到来而伏在原地完全不动,哨鹰只能辨识动的东西,若是不动便以为是死物,这样就能躲过去了。”

    苏佑皱了皱眉道:“这样看来,岂不是哨鹰也不甚准确?”

    “也并非如此,一来此次祁烈进军时一路上都是辽阔冰原,冰原之上如有伏兵哨鹰是一定能察觉的。所以就算有,也必然是埋伏在了城内或是冰原南边的树林,至于伏住不动瞒过哨鹰,一两个人尚有可能,一支军队要做到完全不动,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这次哨鹰并没有误报。”

    苏佑想了一想,又问:“那么假设姑姑将哨鹰放到霖州城的上空,能否探查到敌情呢?”

    珲英摇摇头:“姑姑已经试过了,那霖州城中,城南的郊外,都分别放出过哨鹰探查,所到之处都有伏兵。”

    “这么多?”苏佑吃了一惊。

    “并非如此,姑姑方才说了,若是兵势藏在房屋或树林中,便看不清楚。霖州城中和城南到处都是金羽营的兵士不假,但哨鹰也只能是看到兵营帐外有兵士走动,倘若那明皇知道我会放出哨鹰,反过来想用疑兵之计,故意在各处都设下兵营搭起帐篷,那哨鹰就辨别不出真伪了。”

    珲英自笑了一声又道:“若真是按照哨鹰回报的那样所过之处都是金羽营的人,只怕兵力早就超过二十万人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苏佑也笑道:“原来如此,明皇果然是个多疑之人,她不管知不知道你会放出哨鹰,也都摆出这样的迷阵来,可见心计了得。对了,侄儿还有另一事想要问姑姑,还请姑姑如实回答我。”

    珲英见他郑重,当下也正色问道:“侄儿既然唤我了姑姑,我必然不欺瞒。”

    “南方不管是苍梧还是碧海,都是丰沃之地,姑姑确实没有想过要踏入南域吗?要知道祁烈和罗布都是虎视眈眈,想要另辟家园。”

    珲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道侄儿想要问什么,原来是这个。姑姑与你实话说,血族地处蛮荒,祁烈想要另觅居所尚情有可原,莫说是南域,便是温兰真能恪守诺言将刃族的宝坻城和周边的领地都给了他,也足够他安置族人的了,所以他想跟着南征的原因,明眼人一看就都能懂,罗布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攀了这枝望那枝。可是姑姑与他们不同,咱们鹰族水草虽不如刃族的丰美,可也自有得天独厚的地方,不似血族常常遭灾颗粒无收,这才动了劫掠的念头。况且……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要遵循咱们鹰族的族训。”

    “族训?”

    “是的,咱们鹰族自古便有族训,永远都不能离开鹰神栖宿的西台山,要不然……”

    苏佑大为好奇,问道:“要不然会怎样?”

    “会失去鹰神的庇护,我们鹰族的勇士也会失去看得远听得深的神力。”

    苏佑听在耳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从来就不信什么鬼神,只不过当着珲英那样虔诚的神情不好直说,可鹰族的神奇能力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由不得不信。难道西台山上真的有神灵?而且还只能庇护守着它的人?

    苏佑定了定神,心想暂且不去想这些,得拣要紧的问才是。他又问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姑姑都是不会带着族人去南域的是么?”

    “不错。”

    “若如此,那姑姑自然也不会愿意看着鹰族的士兵在南征之战中徒送性命了对么?”

    珲英不知道他此话是何用意,迟疑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

    “可是祁烈失利,接下来温兰打算攻城的话,少不得就要让姑姑把中军的强弩兵和神鹰营调去前线……”

第二百九十零章 贞女

    珲英暗忖,苏佑不想我鹰族徒增伤亡,这是好事,但一半的原因也是出自于不想与碧海多动干戈,说到底,他与南域还是旧情未了。

    于是笑道:“侄儿,你的好意我领会得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攻城之事温兰已与我说起过,他说攻城时会用罗布的那三千震雷火炮营,我的兵士只须护好国主安危便可,大约暂时不会被调去前线。”

    苏佑奇道:“他果真这样说?”

    “是。”

    苏佑低眉沉默了一会儿,揣摩着温兰的用意。

    想要攻城,却只派出火炮营,显然是不想正面交锋。看来温兰还是想要保存实力,为接下去的战役做准备。

    他望着珲英,有些欲言又止,被珲英瞧见问道:“侄儿想说什么直说便可。”

    苏佑强抑住心中的那股冲动,终是将话头咽了回去,笑道:“没什么,既然姑姑来守着我,那是再放心不过的了。今日已晚了,我送姑姑出帐,明日想必温兰就要开始攻城了。”

    珲英应了声“好”,又想起了什么,道:“那只小鹰你养得可还好?回头姑姑再教你一些驯鹰的法子,好让它在天上飞的时候也好好护着你。”

    提到小鹰,苏佑的心绪缓和了不少。他细细地看了看珲英,直看得珲英将眼光避开去笑问道:“侄儿如何这般看我?”

    “我是在想……姑姑与我父亲长得是否很像。”

    有时候,一句话,便可掀起心中波涛无数。珲英与察克多从小便感情甚好,只是后来察克多去了大都,珲英留鹰族的领地,两人方才聚少离多。察克多的穆拉与珲英都是鹰族名门之后,从小便是玩伴,彼此再相熟不过,这闺中密友与亲生手足的情分如今都凝在了苏佑一人的身上,珲英对他的亲近实是浑然天成般的淳厚。

    “姑姑与你父亲长得是很像,但是……你与你父亲更像。”

    苏佑眼圈一红,终于无法再抑制住泪水,他第一次忘情地抱住了珲英,靠在她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姑姑……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灾厄之人。”

    “什么?”珲英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以前有一个人跟我说过,大丈夫只须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便不用纠结是非对错。可是这些日子里我在想,如果我生在这世上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呢?”

    “你怎么会这样想?”珲英惊愕地问道,“你是伊穆兰国最尊贵的存在,是我们鹰族最引以为豪的忽骨尔大鄂浑的子孙,你怎么会是一个错误!”

    苏佑泣声道:“我出生不久,父母便都离了世。一直教导我的佑伯伯,也已英年早逝,养育我的舅舅和舅母,如今已断了音信。就连小潋,她为了找我……”

    悲伤犹如窗上的凝露,一旦有所黏连,便会越聚越多,汇成一道水流顺势而下。

    不知从何时起,苏佑的心里仿佛镌刻出一份名单,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已暗沉如灰,渐行渐远。毫无疑问,朱芷潋的名字是这份名单上最后的一个,也是压垮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知道自己在过去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将来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只是觉得每一个与他亲近的人最终都会远离他或是丢了性命。他知道这些人遭遇的祸事并非他所酿成,但当攒珠成线,聚水成洼之时,他便很难不产生一个念头:也许自己才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珲英理解他将父母的离世归咎到自己的身上的原因,慕云佑之死她也多少耳闻过真相,只是最后一个名字她听着很是陌生。她伸手拭去苏佑眼角的泪水,温柔地问道:

    “那个小潋……是不是你的意中人?”

    “嗯。”

    “那定是个聪慧的好孩子……”珲英扶着情绪未平的苏佑慢慢坐了下来。

    “姑姑,你可知道,我为何那样喜欢那只小鹰?”

    “姑姑猜想……你是希望小鹰能够替你找寻什么人是吗?”

    “姑姑果然明白侄儿的心思。”

    珲英笑了笑:“姑姑再不聪明,听你总是问姑姑如何让鹰儿飞得更远看得更细,也能明白过来了。”

    “是,小潋自从为了找我失了踪迹,便再没有了音信。我虽为一国之主,然而现下却如笼中之鸟,全然由不得自己。小鹰则不同,它有锐利的目力,能振翅云霄,也许它能替我找到小潋……只要她还平安,我便心里好受一些。”

    “找到了她,你便能觉得自己不是灾厄之人,是不是?”珲英有些明白了过来,她忽然大为感动,伸手将苏佑揽在怀中,犹如母亲一般抚着他的头说:“孩子,你不仅与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连心地至纯至善的这一点,都是像极了你父母。这些日子里,姑姑有时觉得你变得比原先要冷漠、深沉,甚至有些寡情,心里很是担心。现在看来,你还是那个本性如初的好孩子,姑姑放心多了。”

    苏佑从未体验过靠在一个女人怀中的感觉,即便是对昔日亲近的舅母,因为舅舅的严格约束,也一直是以礼相待,连衣袖都不曾沾过半点。珲英出身鹰族,本来就比寻常的南域女子要不拘小节得多,待他又是真心实意,此时情深所至,让苏佑着实宽慰了许多。

    珲英轻声道:“孩子,你知道吗?姑姑也曾经让鹰儿替自己去寻找过一个人。和你一样,那个人也是姑姑的意中人。”

    苏佑不觉一怔。

    他曾听赫桂说起过,珲英自年轻时任了鹰族族长后,只将心思放在族中事务上,一生未嫁。自然,也没有子嗣。族中之人都称珲英为鹰灵贞女,意在赞美她对鹰神的虔诚。他既然知晓珲英是孑然一身,每次便故意不提及相关的话题,以免尴尬。不料今日珲英却主动说起此事……实是出乎意料。

    “族中并无人知晓此事,就连我的阿爹……哦,就是你的爷爷,也毫不知情。”

    苏佑点点头,他知道珲英是不想直接提到她父亲的名讳------苏利国主。

    “当时你爷爷为了历练我,将我放去西台山脚,命我守护圣山一年,那一年我才十六岁。”珲英的语调既温和又柔软,娓娓而动听。

    “西台山的雪啊,虽然不大,但每年都会积得很久。我那时每隔几日,便要亲自拿着铲子去供奉鹰神神灵前的神道上铲雪除冰。咱们鹰族有族律,这个活儿只能由族内拥有鹰神勇士血统的子孙才能做,旁人连西台山都是不让攀爬的。所以我虽然是族长的女儿,也不能让人代劳,必须亲力亲为。”

    苏佑静静地听着,西台山对他来说,永远是一座谜一般的神山。

    “后来有一天,早春的雪尚未化尽,我像平常一样去铲雪,为了解闷,我还带了驯养的鹰儿一同上山。我记得那一天,雪过天晴本是个好天气,但鹰儿似乎很不安分,在天上盘旋着怎么都不肯下来。我起初也有些奇怪,不过并未在意。待我扫雪扫到一半,鹰儿却落在半山腰的一处地方怎么都不肯飞回来,我过去一看,这才发现有个男人倒在那里。”

    “有人?”

    “我起初也吃了一惊,因为鹰族中人都知道擅入西台山是重罪,罪罚至死,谁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到圣山来。可待我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并不是我鹰族中人。”

    “咦?姑姑如何能知道?”

    珲英伸手摸了摸苏佑的脸庞,微笑道:“咱们鹰族人的长相,总是鼻梁又高又挺,眼眶深邃,眉骨如山,肤色黝黑,你看看你自己的长相便知晓了。而那人面庞清秀,皮肤白皙,个子并不高,却一脸的重须,怎么看都不是鹰族人。”

    “原来如此。”

    “我见他被冻得半死但尚有气息,颇是可怜,便将他救到了山脚下的住处。那时是春望之时,守山的鹰族人并不多,我小心翼翼地将他藏在房舍中,倒也没被人发现。”

    “若是发现了会如何?”

    珲英脸上一红,怪道:“姑姑那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

    苏佑登时醒悟,暗骂自己心思蠢笨,也是脸上一红,“哦”了几声搪塞过去。

    “那后来呢?”

    “后来我用雪替他擦身活血,又喂了些暖汤,隔了半日后总算是苏醒过来。不过他醒来后我才发现,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这么说来,他不仅不是鹰族中人,连伊穆兰人也不是?”

    珲英点头道:“不错,他不是伊穆兰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南域之人。”

    “南域之人?!”苏佑吃了一惊。

    南域之人,多半是指苍梧国人或是碧海国人,纵然这两国的周边有些邻邦小国,但大多都只恪居乡土,从不越境越界。如西台山这般荒僻之处,便是血族与刃族都不会踏足的地方,如何会有南域之人?苏佑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

    “所以姑姑通晓南域之语?”

第二百九十一章 如幻

    珲英脸上又是一红,点头道:“是,言语不通,总是不便,于是他便教了我一些南域之语,我也教了他一些伊穆兰语。过了几个月,两人总算能稍稍疏通些粗简的意思了。他说他是迷了路才误入到鹰族的领地,一路上所带的干粮都已经吃光,全靠雪水和野果充饥。他那日在山林间瞧见我们有人带着食物上山供奉鹰神,想要趁我们不注意上山去偷吃一些,不料实在是太久未曾进食,刚爬到山腰便饿昏了过去。”

    “此人真是命大,真幸运还能遇见姑姑你。”

    珲英一声苦笑。

    邂逅是注定的命数?还是上天的愚弄?幸运与不幸也不过是黎明前的天际,转瞬便换了日月星辰。

    “他起初很是惊慌害怕,问我这是哪里,我告诉他之后他便越发不安,我见他双手细腻,手上有指节,猜想他是个读书的文人,便问他家乡在哪里。可他怎么都不肯说,只是唉声叹气说回不去了。我见他可怜,便安慰他且先把身体养好,再图后日。”

    “那人为何不肯说出自己的家乡在哪里?”苏佑觉得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也许南域之人总觉得我们伊穆兰人生性残暴,不想告诉我家乡在哪里,也是不想殃及池鱼吧……总之他对自己的事情缄口不言,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不追问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与我鹰族的男子大不相同,甚是善解人意,有时我守山烦闷之时,他总能想出些小笑话来与我听。他还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陪我玩,像是南域的将棋、或是牌九,都是他找了木片刻出来自己做的。”

    “难怪姑姑对南域的东西了解这么多,罗布常年与碧海通商,识得南域的语言和物事我不难懂,可姑姑镇守伊穆兰西境,竟然也如此了解,原来是这个缘故!那这个人平时还爱干些什么?”

    “他说他爱看书,可是咱们伊穆兰人根本就找不出几本书来,又都是伊穆兰语写的,所以我也没什么书可以拿来给他看的。哦,对了,他很喜欢拿着小石子在夜里摆来摆去。我起初不解,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占卜。我那时就笑他,说咱们伊穆兰人也有占卜之术,历代大巫神的占卜之术更是灵验无比,但每次占卜都须数十人神徒摆阵相助,占卜的仪式所花费的时日长时可达十天半月,哪里像他这样轻巧,摆上几个小石子就能占卜的。”

    苏佑隐隐觉得听着有些耳熟,他依稀记得佑伯伯也曾经提过占卜之术,便是在沙盘之上以碎石摆出星象,借由星象之图进行占卜。但那时佑伯伯说他自己也不甚精通,又觉得比起实实在在的军略,占卜之术过于虚妄,因此只是草草一言带过,并未深涉。

    “看来他是个饱学之人?”

    “大约是的,只是我那时只有十六岁,他能说的伊穆兰语又极其有限,问不了太多事,不过他确实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何以见得?”

    珲英笑了笑,说道:“那时阿爹在沙柯耶大都时不时地就会捎书信过来询问我日常起居,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国中政事。有一次,阿爹在信中写到,大都中血族与刃族之间总是纠纷不断,尤其是血族每逢雪暴荒灾之时便会出手掠夺,屡禁不止。金刃王德迦数次请求阿爹下令严惩血族,令阿爹十分为难。因为掠夺本就是血族的生存之道,就如同刃族中买卖奴隶一般,就算阿爹是国主,想要明令禁止,也是难以施行。”

    苏佑身为国主,深知掠夺与卖奴是这血族与刃族中的两大难题,尤其是国主一直是鹰族中人,偏了哪一族一点点都会被另一族视作是以二敌一的举措,从而引起人心动荡。

    珲英继续说道:“我那时拿着信,也是替阿爹愁思不展,被他看在眼里,便问了我原委。我本来只是当成茶余闲谈说于他听,他细细问了一遍三族间的瓜葛之后,便笑道此事不难。我起初不信,后来他说,既然刃族与碧海有通商,血族又想要掠夺,那么可以让刃族暗中将碧海商队的行走路线和时间告诉血族,引血族去掠夺碧海商队便可。”

    苏佑笑道:“这虽是个办法,却是涸泽而渔,碧海商队若被袭了,哪里还肯再来?”

    珲英道:“我也是这样说,他却说,凡事好坏不凭结果,却凭分寸。好事办过了头也可变成坏事,坏事把握好了火候也可变成好事。”

    苏佑“咦”了一声,暗忖此人此话果然玄妙,就像《云策》中说的那样,天地阴阳,不起初过始于一气混沌,却能上浮为乾,下淀为坤,一事一物皆有正反却又同时系出一脉。

    “那他有什么好办法?”

    “他说,刃族可以告诉碧海的商队,血族遭了旱灾,多半会出手掠夺。刃族除了愿意与碧海通商,还愿意明码标价提供护卫商队的卫队,可保沿途无虞。碧海商队听了必然犹豫,有些为求行事稳妥的便会答应雇佣卫队,也一定会有些舍不得银子的商队想要冒险。那么刃族便可以将这些没有雇佣卫队的商队的货色货量和路线告诉血族。然后再叮嘱血族,一定只能劫货,不能伤人。”

    苏佑深吸了一口气,暗忖此人好生厉害,这李代桃僵之计用得如此娴熟,且分寸把握得极好。以碧海人的习性,就算被截了货,也会盘算其中损耗,通商获利向来颇丰,只要不伤及性命,便会忍不住再来。而刃族一方如此一来便掌控了血族的生财之道,断没有再被血族掠夺的道理,且将卫队护卫的行当当成生意卖给碧海商队,其中又能赚一笔钱,金刃王定是求之不得。寻常镖局护镖尚要担心折损人手,可这刃族的卫队沿途护卫,血族必然不会去袭击,真可谓一本万利。

    “此人果然聪明。”苏佑叹道,微笑道:“姑姑是不是从那时起便被他折服了?”

    珲英已是半百之年,连头发都已花白,被苏佑这样打趣,顿时满面红霞,犹如少女般羞颜生怜,嗫嚅道:“我也是瞧他能替阿爹排忧解难,心中欢喜……不过我将他说的法子回信告诉阿爹后,果然奏效得很。阿爹还夸我好心思,我却不敢告诉他实情。”

    珲英说着,已是红了耳根,心中暗念道,那是必定的,倘若阿爹知道自己的房舍中还藏了个男人……想起昔年往事,她自觉对着一个小辈说出口来终是羞愧难当,又辩解道:

    “后来我便将伊穆兰国中的大小事说与他听,他也很有兴趣,还常常会出些主意,而那些主意也都一一奏效。时间长了,我便……我便……”

    “才华横溢之人,姑姑有倾心之意,又有何不可呢?”苏佑向来佩服真才实学,就像佑伯伯那样。

    珲英闻言虽脸上颇有喜色,口中却道:“唉……可是,可是终有诸多不妥。”

    “有何不妥?”

    “鹰族中人,尤其是鹰族勇士的直系血统的后代,为保证血统纯正,极少与外族通婚,我是族长之女,自然最不能例外。而且……而且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几乎和阿爹差不多年纪……”

    苏佑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料到,珲英倾心的一个男人竟然会比她大那么多岁,那自然会招致非议,然而身为小辈又不好说什么,一时怔在那里。

    珲英见他神情,便猜到他的心思,自嘲般地笑道:“侄儿也不必想太多,姑姑这不是依然还是一个人么?”

    “他后来怎么了?”

    “他休养痊愈之后,有时会去四处转转,我见他既然不上西台山只向南边闲逛,也不去拦他。后来某一日,他便忽然消失了……我知道,他大约是回了家乡,再不会回来了。”

    “姑姑何以见得他是回了家乡?莫不是他留下了什么书信或物件?”

    珲英摇摇头,黯然道:“没有,但我就是能觉得,他是回去了。他走之后,我有好些日子里天天都放出鹰儿去寻他,鹰儿与他处的时间也不短,所以并不陌生。每次我放出鹰儿之后,它都总是往他以前在南边闲逛的那一片林子飞去。一直飞到绝凌峰脚下,便不肯动了。”

    苏佑想了想,问道:“绝凌峰乃万仞之峰,实是绝境。那人怎么都不可能翻过山去吧?”

    “我也不知道,我平时有时见他苦苦思索,有时又摆石占卜,虽然他嘴上不肯说,但我知道他心心念念都想回他的家乡去。离去,大约是必然的……”

    苏佑见珲英言语中惆怅无限,想起自己与朱芷潋在太液城离别之时好歹还立下过相守的誓言,而那男子与姑姑却似乎不曾表明过什么。

    “姑姑……敢问那男子心里,可明白姑姑的心意?”

    “……应当是明白的。”

    “何以见得?”

    珲英的脸已红得不能再红,犹豫了一会儿,方用细蚊般的声音答道:“我与他……虽无夫妻之名,却有……”

    后半句已是悄不可闻。

第二百九十三章 蜕变

    “军中无小事,大巫神这样小心地不想与我说明白,是觉得我会从中阻挠你的攻城之事么?”苏佑依然微笑不改,语气却重了几分。

    此话既出,温兰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来,收了方才谦恭的颜色,毫不避讳地盯着苏佑肃然道:

    “是!”

    一时间,帐中的氛围如凝了霜一般地冻结在那里。

    有时一个字便足以是一封战书。

    我温兰的南征之计,由不得任何人来阻挠,你苏佑也不可以。

    苏佑忽然一声笑了打破了僵局:“总算这些日子里你肯说出这句心里话了。其实大巫神何不早早地说出来呢?这样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些。”

    温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铁青着脸看着他。

    苏佑叹道:“大巫神实是误会我了。碧海的兵士是人,我伊穆兰的兵士也是人。既然两军交战,必然会有伤亡,这是战场上不可避免的事实。我起初反对南征是不想殃及百姓,可如今霖州城内城外,只有军队没有百姓,那么孰胜孰败便各凭本事,这是兵家正道,我怎会反对,更不会阻挠。难不成这些年苍梧慕云氏教我的那些兵法,都只是希望我纸上谈兵,充作茶余谈资用的么?每一个伊穆兰的兵士可以阵亡,却不能死得默默无闻,所以你要动用伊穆兰的兵士,我就必须过问,你也不得瞒我。”

    以往每次提到慕云佑,苏佑都会称为佑伯伯。现在忽然改口作苍梧慕云氏,实是第一次,显然没有掺杂那些私人的情感,温兰不禁添了几分疑惑。

    难道这孩子真的转了心性,改成从我伊穆兰军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了?且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温兰深吸了一口气,躬身道:“国主说得极是,是温兰思虑不周。既是如此,那就请国主先回王帐中稍候,待我带着震雷火炮营去霖州城北交战之后,再向国主禀报战果。”

    苏佑伸手止道:“不必!”

    温兰不解,不知他说的不必是何意思。他也发现他越来越不能摸透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我来大巫神的营帐之前,已经和金刃王一同去过震雷火炮营了,也亲自将他们调度完毕,此时已随时整装待发。我过来是想请大巫神与我一同前去督战,也好从中协助与我!”

    语气不紧不慢,却充满了不可忤逆的威严。

    温兰吃了一惊。

    原来他是调完了兵方才来寻的自己。

    他不仅要和自己同去督战,而且……这话的意思也甚是明白。

    他才是国主,是这里的统帅,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协助于他!

    温兰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风,正朝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吹去。

    * * * * * *

    风雪飘零的夜晚,霖州城知府衙内的大厅中冰冷寂静。

    炉笼中的炭火烧得只剩下一小堆余烬,忽闪忽灭的阴燃火焰跳跃在灰白的炭面上垂死般地挣扎着,然而仅存的余温早已被门缝中透入的寒风卷得不留分毫。

    胡英独自坐在笼炉边的椅子上,她靠着大厅内的柱子,昏昏地睡着。她左手疲惫地垂了下来,右手却紧紧握着腰间的那把尚方青锋剑。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门户吹得大开,胡英骤然惊醒,右手已扣住了宝剑的鞘口,待察觉只是风而已,才松了一口气。她低眉望着那剑身,思绪万千。

    自从用这把剑斩了林乾墨,她已整整三日未敢卸甲。她知道,一旦血族的先锋到了城北,伊穆兰的中军很快就紧随而来。

    国战,不是商战,不会互相约好时间地点正面较量。

    正所谓兵不厌诈,事实上当胡英在北城门与阿里海的铁索骑兵对阵之时,东城门的邓凝与伯都颜及切不花之间的战斗更为惨烈。而那一场战役的开端却发生在看似荒无一人的无垠冰原之上。

    无论是暗渡的骑阵,还是潜藏的弩墙,都没打算一开始便露了峥嵘。

    眼前的情形也是一样。

    根据后方的探报,早在一天前胡英就得知哥黎罕的骑阵已经在沼泽的南岸上与吴青遭遇,然而战况并没有像明皇陛下预期的那样。

    听说吴青虽然斩了其中一员猛将,但却没能将哥黎罕困入林中的伏击圈,而是被他向东逃脱而去,甚至在追击的过程中还不慎被炸死了两千人的兵士的。

    不过,胡英是知道吴青的手段的。

    这个“三面狐狸”,看起来娇滴滴的犹如一个小姑娘,实际上是几近三十岁的沙场老将,是个十足的狐媚子。

    既是能征善战,又会狐媚人心。

    通常人绝难想象,这两样功夫如何能同时安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如胡英这般出身将门,一生未嫁的人,其人生轨迹也犹如与生辰八字上的解语捆绑在一处那般,自出生时起就注定会成为一名将军。

    可吴青不是,她的来头相当不简单。

    她与出身贫苦的邓凝不同,虽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家境也还尚可,且父母双全。但世事无常,天有不测。她五岁那年,忽然碧海国遭遇了毒金之战,百姓纷纷南下避难,其父母心中惶恐也带着她一同南逃。不料逃难途中遭遇互相踩踏,家中三人被冲散开去,其父母都被一同逃难的难民踩死,只有吴青自己不知,躲在角落里大哭。

    边上有人见她幼小,心里有些不忍,便带着她一起南逃。

    然而兵荒马乱的那一年,人人心中想的都是自保,纵有恻隐之心也不过是一时动情,时日一长,救了她的那人也觉得带着她很是累赘。

    恰逢那时众人已逃至太液国都,那人瞧着吴青生得标致,生了歹意,带到了国都东三格的百花巷将她卖了。

    百花巷是国都中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鸨母见她资质不错,小心养了去。一直养到十二岁来了初潮,便迫着她施粉描黛,抛头露面。

    不料吴青年纪虽小,却甚是硬气,无论如何都不肯从。鸨母大怒,又舍不得打她面皮,只拿细针戳她。吴青吃痛,还是不从。鸨母便唤来龟奴将她吊在后院,将她身上的一件一件扒得只剩件底衣,威胁她再若不从,就全都扒了去,让院子里的人都瞧个通透。

    吴青人小,口中却不依不饶,大骂鸨母道,倘若再不放自己下来,有生之年必然让她也尝尝同样的剥衣之辱。

    窑中管教姑娘本是常事,院中的其他姑娘与客人见了,只当是热闹在那里看,不料恰好院外路过一名四五十岁的女人,听到吴青咒骂,也入院来看。

    鸨母迎客万千,看人颇有眼光,她见这个女人腰间配着两把剑,气势不凡,感觉颇是不好惹,便小心应对。

    那女人问清了事情原委,并未责怪鸨母,反对吴青说:“你这娃子,好不懂道理,既然是养在这烟花柳巷,便应当知道日后会是怎样,你若不愿意,早些年就该以死相抗。何故吃了鸨母几年的口粮,有了力气才来与她争辩?”

    鸨母见那女人替自己说话,心中十分得意,便加油添醋地将养育之苦又添了几分在那里哭诉。

    吴青被那女人一席话说得一时语塞,想了想道:“此间事情,当一码归一码,妈妈养我七年,我自然感激,她若放过我,我定会铭记于心,日后必然涌泉相报。可她今日羞我辱我,我也不许,要么今天她就打死我,要么日后她便等着我来报仇!”

    那女人哈哈笑道,看不出你这娃儿年岁不大,主意却多。我不说你的道理是正是歪,这般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性子,我倒是很喜欢,不如随我而去,自有你的好处。

    吴青那时只想脱离苦海,莫说是个老女人,便是黑白无常此时要来捉她,她也愿意跟着走。当下把头一点,喊道,你但有本事能救我,我就愿意跟你去。

    鸨母听了大惊失色,怒道,这是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岂能由你说带走就带走?她双手击掌,刚要叫龟奴上来教训那女人,只见那女人将手中双剑一拔,身子忽然闪了闪,绕到边上的一株梅树旁,如游龙一般攀枝而上,转眼已金鸡独立于梅梢之上。

    吴青与鸨母以及院中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时,那女人手中双剑舞动,犹如江海凝粼,寒光四射。

    时值腊月深冬,一树的红梅开得正盛,双剑青锋所过之处,将梅上的积雪尽数挑开。一时间雪花飞扬,却不曾打落一朵梅花。那女人虽然颇有年岁,依然是身形绰约,舞动四方,院中的众人忍不住纷纷拍掌叫好。

    那女人舞罢双剑,从梅梢飘然而下,兴致也颇高,对吴青笑道:“一时兴起,竟创出这几十招剑法,搁在平日里,我也未必能舞得这样好,看来你我是有缘分。此剑法因你而起,我就把这路剑法取名叫落雪连环剑,传给你可好?”

    吴青看得喜不自胜,忘了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底衣,连连点头说好。

第二百九十四章 河泽

    那女人转身对鸨母淡然道:“这孩子说得没错,凡事当一码归一码。她既然不愿,你亦迫不得她。我今日便将她带回去,日后她会必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老鸨眼见跟前的这个女人惹不起,心中不甘,硬着头皮问道:“倘若她日后要食言,我又当如何?”

    那女人便走到梅树旁,手中宝剑连闪数下,只见其中一截红梅被削落下来。然而落在空中时众人才看到,那哪里是一截,只是瞬间已断成了七八截,齐齐地落在雪地中。

    “她毕竟养育了你多年,你日后若敢忘恩,我也会让你如这梅枝一般,你记住了么?”女子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吴青早没了方才喧哗的气势,乖巧地应道,弟子知道了。

    那女子又哈哈大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收你为徒了。说罢,将吴青身后的绳子一剑挥去,又朝着她腰间一揽,便跃出院子去,身后传来数句歌声: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鸨母丢了人又折了这些年花费的银钱,正心痛不已人财两空时,院中客人忽然有人惊叫道:“原来她便是南宫大娘!”

    众人如梦方醒,这才想到这世间舞剑的身姿能有这般高深莫测,妙舞芬芳的人,除了南宫大娘还能有谁?

    看客不过是看个热闹,鸨母虽有不甘,见是南宫大娘,也只得作罢,之后则再也没有吴青的消息。

    不料七年之后,那吴青忽然折返太液,又出现在百花巷。

    鸨母起初以为她要来寻仇,心中惧怕,不料吴青却笑盈盈地说想在此安身。鸨母见她年华正好,容姿艳丽,又没有院中其他姑娘那般风尘遍染,颇是脱俗不凡,喜得如获至宝。她知道吴青不像别的姑娘是卖了身,只是自己情愿留下,急忙选了院中最好的仆从和最华美的屋舍与她,只盼能留得住她。

    这吴青说来也怪,不知道这七年间受了什么调教,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且舞得一手好剑。没多久便在国都中名声大噪,一时间引得国都中的王孙贵族纷纷前去捧场,趋之若鹜。

    其中有位公子名唤阙超的,是景州节度使阙升的独子,头一次见了吴青便魂不守舍,日日都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去百花巷寻她,喜得鸨母光是数银子便数得手要抽筋。

    吴青似是对他也极其中意,因她也是景州人士,于是旁人常常能听到屋内两人以景州方言欢声笑语不绝。久而久之,百花巷中谁都知道这吴青对阙超另眼相看,然而即便如此,吴青也从未留宿过阙超。

    这转眼间一晃便是三年,阙超对吴青早已欲罢不能难舍难分,数次提出要将其赎出百花巷。吴青却道,她是自愿留在这里,并非卖身给了鸨母。

    阙超十分惊奇,又问她难道便一辈子都想呆在这里?

    吴青大笑答道,自然不会,只是尚不到时候。

    阙超听了更不甘心,穷追猛打地问她到底何时才肯离了百花巷。

    吴青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再有个两千二百两银子便够了。

    阙超哈哈一笑,不过区区两千二百两,明日我便取来给你,如此你便肯与我回景州去么?

    吴青笑道,除了这两千二百两,还须替她办一件事方肯随他回景州,于是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第二日,阙超便带着银子和一堆侍卫到了百花巷。鸨母这三年里见了阙超如见财神,彼此之间向来亲近,不知他为何今日忽然带了那么多人来,吓得面如土色。

    吴青早已梳妆停当,听到阙超入了院来,便下了楼。众人见她弃了原先的各色华美饰物不用,只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和孤零零的一支木簪,却越发显得清丽可人,不惹风尘。

    吴青从阙超手中接过银子,递于鸨母道:“我奉师父之名,特来还你养育之恩。师父有言在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养我七年的花费,我用我三年的青春如今百倍还你,应是够数,恩可是报了。”

    鸨母知晓与她之间既无契约,何时要走但凭她心思,早明白会这一天。三年间得了堆成山的银子已是心满意足,眼下纵然心痛也乐意好聚好散,便挤出几滴眼泪想要作别。

    不料吴青笑脸一沉,喝道:“恩归恩,仇归仇。他日你与我的剥衣之辱,我也不能不还,咱们一码还须归一码。”

    话音刚落,阙超手一挥,身边的一堆侍从已将院中围住。

    “寻常父母,尚有打骂孩子的时候,所以昔日针刺之痛,我可以过往不究了。其余的,原数奉还。”

    说完,早已有人将那鸨母绑了起来,如七年前那个雪夜一般吊在院中,又将她剥得只剩一件底衣,院中的姑娘和客人闻声纷纷赶来围观。那鸨母平日里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双手被绳索捆得动弹不得,一时如老母猪般地惨叫起来。

    吴青高声吩咐道:“我吴青恩仇必报,今日我与了她银子,再吊她一天一夜,有敢给她喂水喂饭者,犹如此枝。”

    说罢,忽然抽出腰间宝剑,对着那株老梅树连挥数剑,只见一截梅枝落将下来,跌在地上是已是七八段了。

    吴青以剑指着鸨母道:“从此之后我与她再无瓜葛,你等皆可做个见证,若有官府中人要来问,可去景州节度使府中寻我便是!”

    说罢,与阙超二人走出百花巷,一同离了太液国都回景州去了。

    此事随即轰动了整个国都,便是抚星台上的朱芷凌也有所耳闻。虽然这吴青之事牵涉风尘之地,她自恃身份,不便谈起,但心中却暗喜吴青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且此事已牵扯到景州节度使,不宜大动干戈,于是暗中只叫底下的官府睁眼闭眼便过去了。

    众人都道这吴青是用了美色迷惑了阙超钓得了金龟婿,哪里知道更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景州地处碧海东境,在所有的州县中虽不贫苦,却也绝不富庶,州中时不时地还有些拉帮结派的山贼海盗,并不太平。

    阙超带着吴青回了景州后不久,景州节度使阙升就病故了。抚星台命阙超袭了父亲的职,那吴青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节度使夫人。

    从那时起,吴青便暗中辅佐阙超打理州务,又募了一群女兵日日操练剑法,不过半年她亲自带着一群女兵将州县内的大小盗贼一扫而空,引得百姓纷纷叫好,口碑广为传颂,哪里还有人去提她往年的风尘旧事。

    阙超本就是个没本事的纨绔子弟,见老婆有本事,不仅不以为忤,还索性把大小事务一应都丢给吴青,自己只管偷闲享乐。

    碧海国是女人做主的天下,恰好前任镇守景州的河泽将军病逝,朱芷凌知晓之后,暗示阙超以节度使的身份奏上一本,举荐其夫人接任河泽将军。

    本来这举荐就须得避嫌,莫说是丈夫举荐妻子,便是有一丝丝的沾亲带故,也会被吏部查个严实。可既然是朱芷凌亲自示下,百姓们又知晓吴青比他丈夫要有本事得多,另一边阙超暗忖一旦妻子成了河泽将军便可名正言顺地操持政务,等于把景州的军政之务尽收阙氏门中,实是求之不得。于是这从上到下竟是出奇的一心一意,将这吴青捧上了将军之位。

    之后,便如世人知道的那样,景州名为阙氏的管辖,实际上都握在吴青一人的手中了。

    与吴青相比,胡英是将门之后,心里不大瞧得起吴青的身份。但对吴青的手段,胡英也不得不佩服,毕竟能将一州的军政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同时哺育三个孩子,这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得到的!

    然而这样的吴青,竟然会被哥黎罕给诱入林中炸死了两千人?其中必有蹊跷。

    果不其然,胡英之后接到了探报,说追击之时,吴青不在阵中,而是在林子的另一边,护卫明皇陛下前往霖州城。

    难怪……若吴青在,应是不至于失手。

    胡英站起身来,走出府衙。这里是离北城门最近的官舍,林乾墨死后她便将办公的地方从金羽营的大帐搬到了此处。

    她望见城中的旌旗已悉数换成了杏黄色的七角兰花旗,心中忧思又起。

    陛下亲征,军心振奋乃是好事。可敌军当前,该怎么退敌还是得有计策。

    东城门一战,碧海方损了四千五百人,虽然比伊穆兰方少了一些,但伊穆兰的人数是碧海的一倍,如此损耗,势必会有捉襟见肘的一天。

    陛下自从南城门入了霖州城后,只让人换了旗子,一不召见二不军议。这……这到底是作何意思呢。

    胡英正思索间,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如一声闷雷般的响声。紧接着脚下一颤,犹如地崩之灾似的晃了晃。

    她心中一紧,大声呼道:“何事?发生了何事?!”

    只见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兵士,一脸惊恐地喊道:“伊……伊穆兰人打过来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水龙

    胡英想也不想举步就朝北城楼走去,未走几步又是一声闷雷声,这一次她先靠在墙边,果然脚下的城楼又是一颤。

    此时此刻,胡英已经可以断定,这必是火炮的威力!

    “快!你快将此事通报给城南的明皇陛下!告诉陛下我胡英先去城楼御敌!”

    兵士赶紧领命下了城楼去寻马匹自奔去城南不提,这边胡英边跑便喊:“所有弓弩手,随我去城楼!”

    黎明将至,天色一片灰白,难分夜昼。

    该死,伊穆兰人竟然会选了这么一个时刻前来攻城!

    胡英赶到城楼时,城上已是黑烟四起,她急忙从高高的城墙上往下望去。

    只见轰鸣而至的火炮砸在厚厚的城墙上,已经砸出好几个黑黢黢的弹坑,好在霖州城的北城墙修得甚是结实,从表面看去也只是损了些皮毛,并不伤及根本。

    胡英又朝远处望去,五架巨大的火炮车都隔得甚远,至少是避开了弓弩手的射程,显然是早有防备。

    然而这样的射程投过来的火炮,确实威力也减了不少,有些火炮甚至无法到达城墙,只能砸在了地上。

    胡英有些诧异,她知道火炮车不比弓弩手,弹药消耗巨大,这般打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弹尽粮绝。伊穆兰人难道没有估算到这一点么?

    她打了个手势,命道:“既然射不到他们,那么便由他们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个打法,能撑多久。”

    城楼的两边都有哨望的角楼,时时将战报传到城中。

    此时天色已经越来越亮,哨望的兵士看了一会便传下话来。

    “禀报将军,从角楼上看,敌军大约有两千人,合计火炮车二十辆。”

    胡英奇道:“二十辆?却只出了五辆辆?这是为何?”

    区区两千人,便想攻破我霖州城墙,岂非痴人说梦?

    胡英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那五辆巨型火炮车一起停了下来,战场上忽然安静许多。

    胡英放眼望去,只见那五辆火炮车缓缓退去了后方,又有另五辆火炮车顶了上来。

    “原来如此……伊穆兰人是想来车轮战!”

    胡英一捶拳头,忍不住骂道:“火炮车更换弹药缓慢,他们这是想要轮替炮轰!”话音刚落,角楼那边又传来消息。

    “禀报将军,地方所有的火炮都朝城墙的左侧打过去了!”

    胡英一看,果不其然,新换上来的五辆炮车纷纷扭了向,将准头对着左侧的城墙打去。她再朝墙上看去,那里的弹坑显然要比别处城墙多一些也要深一些。

    这可了不得。

    霖州城的城墙再坚固,也没有办法在某一个点上抵御所有来自伊穆兰的火炮。显然伊穆兰人是早有计划,想要在这城墙上硬生生凿出一个口子来!

    胡英心中骇然,射又射不到,防又防不住,倘若出城厮杀,又保不定那火炮营会不会只是来诱敌的,万一后面还跟着一大堆伊穆兰的中军,后果不堪设想。

    她忍不住高声大喊道:“传令兵何在?”

    一个兵士灰头土脸地忙跑了过来。

    “陛下那边还没有来消息吗?”

    “还没有!”

    胡英心慌了……这明皇来了霖州城,说是督战,为何久不露面,甚至连令都不下呢?

    时间在一刻一刻地过,伊穆兰的火炮正一颗接一颗地轰砸在左城墙中间的那一段上,墙上此时已凹陷了一个方圆两三丈的大坑,坑内焦黑一片,尚有点点的火星阴燃不止。

    这不是普通的火炮,这一定是掺了什么特别的火药,才会炸到石砖堆砌的城墙上还能保持燃烧片刻!

    忽然,五辆火炮车又停了炮轰退去了后方,随后又是五辆轮了上来。

    胡英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陛下……陛下!您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呀!

    这时,从城楼下飞快地跑来一个传令兵喊道:“陛下有令!”

    胡英精神为之一振,忙挥手喊道:“胡英在此接令!”

    “陛下有令,已知晓城北炮轰一事,现派来增援,可破炮兵,胡英将军当好生坐镇指挥,莫负朕之所托!”

    胡英大喜,问道:“陛下果然有奇策!增援现在何处?”

    “就在楼下,正在爬城楼。”

    “好,好,好!”胡英此时心中大定,忍不住又问道:“陛下派来的是什么兵?是强弩兵?”

    这等距离,或许陛下备下了射程超凡的强弩手也未可知。

    “不是强弩兵。”

    胡英一愣,问道:“那是……重甲投石兵?”

    或许明皇觉得城墙难守,待墙破之时便以重甲兵防护在缺口,然后以落石退敌。

    “不是重甲投石兵。”

    胡英觉得越发头晕了,哭笑不得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兵?这里是城楼之上,难不成陛下要派骑兵过来吗?”

    “是……水龙兵。”

    胡英差点没晕过去。

    水龙兵,这名字取得好听,却是寻常城池中用来灭火用的兵士。名为兵士,但从不上战场,向来只是在城中着火时才抱着大水管子四处喷射灭火。

    东城门用军乐队退敌,北城门用水龙兵?这能管什么用?

    明皇陛下……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啊?您这是打算等火炮轰完后直接灭火了事吗?

    胡英心中叫苦不迭时,一堆水龙兵已经抱着又圆又粗的皮水管爬上城楼来。

    这些兵士显然早有准备,见了胡英都只是略行一礼,便急匆匆地赶到城楼沿边。胡英这才发现,寻常的水龙兵出动时不过是五六十人,而眼前转瞬之间已经涌上城楼百人。

    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着千户服色,似是这群兵士的长官。他朝胡英肃然道:“城楼上站不了太多人,还望将军协助我等,下令命弓弩手全部撤下城楼。”

    这眼前的水龙兵已有两百多人了,还要上?

    胡英忽然觉得,明皇派来的这些兵士不简单,当即一声令喝:

    “所有人等,除了?望台上的兵士,全部撤下城楼!”

    不多时,城楼上灰黄服色的弓弩手已经被换成了清一色的水龙兵。胡英正诧异间,只听那为首的千户手中旗子一挥,高声喊道:“水龙!入云!”

    只听城楼下一群人回应呐喊道:

    “踏!”

    胡英分明能感觉到城楼之下有沉闷的水流声传来,犹如猛兽低吼,连绵不绝。忽然她看到上百条拖上城楼的皮水管全都鼓胀了起来,显然是充满了水。

    那千户将旗子一挥,又喊道:“水龙!腾空!”

    城楼上的水龙兵也齐声应道:

    “行!”

    话音刚落,只见上百条水练齐齐从水管中喷出,一时间天上布满了白色的水雾,犹如倾盆大雨浇下,水声哗然!

    胡英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水龙齐喷,更料不到会在战场上看到这番景象,她正看得目瞪口呆时,千户再次挥旗道:“朱雀,四十七,东南,二十六。”

    众人应道:

    “聚!”

    瞬间,所有水龙头都齐齐地转向其中一火炮车,上百条水练顿时汇聚到了一起,扭成了一股水龙犹如活物一般朝前方噬咬而去。

    胡英觉得眼前的景象实在匪夷所思。

    水龙兵灭火的情景她见过不少次,然而从没有哪一次看到的水管能够像眼前这样射得水量既多又远。

    她忍不住问了那千户一句:“这水龙的威力如何能如此之大?”

    那千户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这是工部鲁尚书特意为陛下打造的千步水龙,如现在的这般远近,再隔个三百步也不在话下!”

    鲁尚书!胡英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这鲁秋生乃是碧海国的格致大师,他鲁氏世代曾造出过的奇品巧物数不胜数,难怪陛下胸有成竹连面都不露,原来是早已备下此等奇物。

    胡英看着那水龙将其中一辆火炮车浇了个透,车上正在装弹的兵士也纷纷被水势冲了下来,一时间发炮的速度缓慢了不少。

    她看着看着,又觉得有些不对,水龙的势头虽猛,却只是水,冲在车上便撞成一片水珠四散了,似乎并不能损毁炮车。

    然而那千户依然坚持不懈地指挥着水龙集中喷着那座火炮车。

    “这个……真的管用么?”胡英忍不住又问道。

    “将军莫急,待会儿自见分晓。”千户似乎十分笃定的样子。

    果然,过了一会儿,胡英发现那架火炮车慢慢地越发越慢,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而一同轰击的其余四辆车还在不停地投射。

    “这是……”胡英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忽然她明白了过来。

    那些水龙并非随意喷射,而是专挑了火炮车构造的衔接处瞄准,水流虽然没有杀伤力,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很快活动的衔接处就被水流结成的冰给卡住了!火炮车一旦卡住,便不能再投射火炮,自然就成了一堆废物。

    千户见干掉了一辆火炮车,手中旗子又转,喊道:“玄武,十九,西南三十六!”

    众人又应道:“聚!”

    胡英此时回忆起来,她曾听人说起过,在水龙兵的口令中,玄武朱雀,或是东南西北,指的是水龙头上下左右调节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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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侥幸

    水龙兵在城中灭火之时,站在下方的人往往看不到高处,这就需要有人在高处?望后告诉下面的人该用什么角度朝哪里喷射最有效。

    这些用语胡英以前也曾听到过,只不过从未在意罢了。

    伊穆兰兵显然未曾料到火炮车会被冰冻,立刻换了后面的炮车替上。

    这边的水龙千户则有条不紊地继续换了目标,不一会儿就依样干掉了第二辆火炮车。

    此时,伊穆兰人忽然阵势一变,不仅将废炮车替成了新炮车,还将预备的炮车连调了五辆上前来,一时间变成了十车同发的局面。

    水龙虽然能干掉火炮车,但只能一辆一辆来,冲击其中一辆的同时,其余的依然在接连不断地轰击着左城墙的那个大坑。

    胡英眼见那黑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凹陷,心急如焚,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千户!如此下去,城墙岂不是支撑不住?”

    千户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

    “将军请放心。”

    那千户将胡英晾在一边不再搭理,这边手势依然不紧不慢,好似全然没瞧见那黑坑似的,一直等到干掉了五辆火炮车,方将手中旗子一挥,喊道:“水龙!左分!回!”

    只见右城楼的水龙兵全然不动,只有左城楼的水龙兵一起齐声应道:“护!”

    水龙立时分成了两股,右城楼上的水龙继续喷射着第六辆火炮车,左城楼上的水龙却纷纷回转过来,朝着那个大黑坑喷了过去。

    黑坑离得火炮很远,火炮轰击过来尚有间隙,可黑坑离着水龙却很近,就在眼皮子底下,且水流源源不断。

    很快焦黑如炭的大坑就被熄灭了火苗,然而水流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胡英这才发现,那如墙上的大坑竟然变得越来越小,原来喷过去的水流很快就结成冰块,将大坑慢慢修补了起来。这时二十辆火炮车还有十三辆,火力已比先前弱了不少。

    于是这千户便这样反反复复地指挥着水龙分分合合,看着坑被轰得深了,就分出一半来补一补,补完了再合回去一起喷火炮车。

    胡英万万没想到这水龙阵竟然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且能攻能守,将伊穆兰的火炮营打了个无可奈何。

    终于,在最后还剩下五辆火炮车的时候,伊穆兰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败局已定,将所有的炮车都撤向了后方。

    胡英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拍那千户的肩膀道:“你的水龙兵果然厉害,此战你是首功,我必为你向陛下请功!”

    那千户被她一拍,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苦笑道:“将军莫要拍我,我已是吓得腿都软了……”

    胡英觉得好笑,此人方才镇静自如,对着那么多炮车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如何敌兵退了反而吓成了这样。

    那千户示意她凑过来,低声道:“将军,方才乃是侥幸,如若那五辆炮车不退,咱们就败了。”

    胡英一怔,问道:“怎会?我瞧你的水龙不是干了一辆又一辆么?就算再来个二十辆,你又有何惧?”

    那千户摇摇头,悄声道:“将军,咱们没水啦。”

    胡英闻言浑身一震,看着远处正在默默退去的火炮车,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 * * * *

    罗布借了震雷火炮营后,便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没睡好觉。

    借兵可不比借高利贷,还能九出十三归,弄得好也就是得上温兰一句好话,弄不好可就血本无归。

    这个温兰……有赚钱的买卖总不照拂,赔钱的生意倒一直不忘拽上自己。亏了还是刃族的人,胳膊肘就从没往里拐过!

    罗布躺在营帐中,越想越不平,侧身看到帐内各式华美的陈设,这才心情略略平复了一些。

    哪怕是行军打仗的临时营帐,吃穿用度他也一点都不愿意凑合。

    人生在世,可不就得黄金为骨玉作肠么,什么样的东西也没有这些金灿灿的东西看着舒坦!

    每次看着营中兵士举着金盾金刀穿着金甲,虽然只是鎏金,也足以赏心悦目。更别提那震雷火炮营中那些金灿灿的火炮车了!

    哎哟……真不能提那火炮车,越提越心痛,还指不定温兰带去二十辆能带回来几辆呢。

    罗布苦兮兮地憋着一张老脸,闭上眼睛竭力抛开不去想,结果恰好耳边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分明是那火炮营开炮的声音。

    真是作孽……

    罗布捂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干脆坐起身来走出帐外吩咐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前面看看!”

    然而说是去前面看看,罗布也只是带了一千的金甲双盾卫队躲在远处观望。他是个生意人,冲锋陷阵这种事他可不乐意去做。

    他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又什么都看不清楚,从城楼上泼洒下来的水流散得四周得迷雾重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罗布眯着眼睛只能听到火炮声。

    算了,还是回营吧。罗布叹了口气刚要勒转马头,忽然看到远处一匹黑马疾驰而来,正是血焰王祁烈。他见了罗布,劈头就问:

    “罗布,我听得前方火炮声响,何时开的战?我竟然不知道。”

    罗布一见祁烈,立时改了方才垂头丧气的模样,神气地说道:“此战甚是机密,是国主和大巫神亲自督战,用的也是我的震雷火炮营。血焰王的人马不是还需要歇息整顿些时候么?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国主体恤嘛!”

    罗布每次瞧见这个祁烈骑着乌云狮在自己跟前晃悠就觉得心里火大。明明就是个乡巴佬的蛮族族长,偏生和小国主打得火热!我罗布哪一点不如你?

    正好,今日就让你知道,国主亲自率兵立下战功时用的可是我罗布的兵!

    祁烈一听苏佑就在前方,根本不理会罗布在说什么,口中一声大喝“驾!”,大乌云狮仰头一鸣,已如电闪般地踏了出去。

    迄今为止,在苏佑的身边,或是珲英或是祁烈,总之必须得有一方守着他才让人安心。祁烈方才出大营是看到珲英的本部人马皆在营中,如今听说只有温兰和苏佑在前方……心中骤然一紧。

    决不能把察克多的孩子再交回到温兰的手中!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条毒蛇会打怎样的主意。

    行不多久忽然看到前方两匹马飞快地迎面并驾而来,身后紧跟着的是伊穆兰的御旗护卫。祁烈正待细看,胯下的大乌云狮极为欢快地嘶鸣了一声,正是看到了苏佑骑的小乌云狮。

    温兰见了祁烈先是一怔,见他满脸急切的神情,随即明白过来。

    他冷笑道:“血焰王不惜单枪匹马地冲出来,莫不是怕国主在我身边有什么闪失?”

    祁烈照样不去理睬温兰,只问苏佑:“国主,为什么这个时辰带兵攻城去?也不告诉祁烈一声,祁烈还可以让阿里海护着国主。”

    苏佑照例睁大眼睛一副迷茫神色,问温兰道:“他好像很焦急的样子,是在说什么?”

    待温兰通译了一遍,苏佑才大笑起来:“血焰王过于谨慎了,我不过就是与大巫神带了震雷火炮营探个虚实,那明皇果然厉害,各种奇思异想,竟然把火炮营给破了。”

    话音刚落,后方罗布气喘吁吁地赶到,一见了温兰就问,“大巫神,还剩几台火炮车?”

    温兰见了他想起他去偷偷向苏佑求救的事便没甚好气,骂道:“你这破车好没用处,只是拿来看的花架子,被碧海人用水喷了喷就废了,现在二十辆车原数奉还,等冰一化,就与原来的一模一样了。”

    罗布一听二十辆车一辆未损,大石头落下心头。他暗想,本来就是拿来看的花架子,要打仗让血族人冲啊,找我做什么。

    嘴上却说:“是是是,大巫神回头帮我看看,那火炮车还有什么有待改进的地方,咱们拆了再造就是。”

    苏佑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一夜未睡,我是有些困了,既然此战亦不曾讨得什么好处,不如各位就先回营歇息,待我午后再召集大家一起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温兰因凌晨偷袭城门未能如愿,心里极是不爽快,不过同样一夜未睡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他见苏佑没有提失利原因,也不愿在两位族长面前失了面子,便顺势道:“国主辛劳,温兰暂且告退。”

    说着便自行回了营去。

    罗布待要再说些什么讨好的话,苏佑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累了,胯下马儿一催,也独自疾驰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苏佑头顶上的空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尾随着苏佑一同飞向伊穆兰大营。

    苏佑入了营,一直骑到王帐前下了马,自解下金绣纹边的雪羽斗篷向赫琳一抛,朝空中瞥了一眼。

    那黑点已越飞越低,飞近苏佑时,见主人将右臂一伸,便乖乖地停了上去,正是珲英赠予苏佑的那只珍种的小鹰。

    苏佑见那小鹰双翅齐收,温温顺顺,鹰嘴上却衔了一块儿东西。苏佑将左手心一摊,将那东西收入了掌中。

第二百九十七章 乌合

    他到了帐内,将那东西拿在手里细细观望了一阵,小心地装入了一个盒子,唤道:“赫桂嬷嬷在哪里?”

    赫桂应声而来。

    “去,将此物传给鹰语王,就说是我无意中得的,让她帮着看一看,有什么头绪可以过来告诉我。”

    赫桂嬷嬷见他虽说得轻声,但交代得郑重,于是小心揣入了袖子出帐去。自从上次鹰语王珲英让她小心伺候国主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替国主传递隐秘消息于她,她便额外留意国主身边的人,于是她发现苏佑真的有时候会故意避开赫萍与赫琳。

    赫桂是老人,就算不知原委,也能顺应国主心意,所以她接过盒子之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帐外的此二人。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珲英便急急地赶了过来,见了帐外守着赫琳与赫萍,笑道:“国主可起身了?我备了些咱们鹰族人爱吃的朝食,特意带过来让国主尝尝。”

    话音刚落,从帐内已传来苏佑的声音:

    “是姑姑吗?快请进来。”

    赫琳与赫萍对视了一眼,虽觉得鹰语王这么早就赶过来不太寻常,但也没有理由拦着,两人低身一躬让了进去。

    苏佑显然凌晨归来就不曾入睡过,衣冠齐整地坐在帐中。他见珲英进来,指了指内帐。珲英会意,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姑姑,今早我与温兰带着震雷火炮营攻城的事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我还听说祁烈不放心,早早便赶去生怕你的护卫出了什么纰漏。其实我倒不觉得温兰有那样蠢,会借这种机会对国主不利。”

    珲英的解释名为说祁烈多此一举,实则在为自己开脱独留中军之事。不过苏佑并不在意这个,撇开了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道:

    “姑姑可看出来我送去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珲英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她从袖中取出一物,黑色中还透着一丝黄色,隐隐还有些腐臭的气味,正是方才苏佑让赫桂送过去那东西。

    “是火雷。”

    “火雷?”苏佑十分讶异。

    他见过各式的火雷,都是慕云佑特意取来教给他看的。然而眼前的这一块,看上去与其说是火雷倒更像是一块散碎的矿石。

    “孩子,你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火雷,姑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刃族配制出来的火雷。”

    苏佑点了点头,道:“这确实不是刃族配制的火雷。这是我与温兰攻城前放出去的小鹰衔回来的。”

    珲英十分意外:“姑姑教你的驯鹰术里确实有哨探之术,可是……可是姑姑才教了你不多久,你就已经学会了?”

    苏佑微微一笑,道:“姑姑先告诉我,这哨探之术如何还会让小鹰衔回来东西?”

    “我们在驯化哨鹰时,会给它们嗅闻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它们在低飞哨探之时如果嗅到了相同的气味,就会衔一些回来,譬如含有火药的火雷。只是这寻常哨鹰须得驯化个三四年才能做到衔物归来。想必是这小鹰的资质奇佳,才会尚未成年便如成熟哨鹰哨探得这般仔细!

    苏佑奇道:“可我没有从给小鹰嗅过火药啊。”

    珲英笑道:“姑姑将小鹰赠与你之前事先驯化过几次,凑巧的是曾经拿火雷给它嗅过,没想到今日竟然用上了。可是孩子,你今天如何会想起要放小鹰出去?你是放它朝哪个方向去哨探的?”

    苏佑略一沉吟道:“我听闻那明皇就在城中,所以想要试着让小鹰去找寻一下……”

    “哦,你是想找寻之前与姑姑说起过的明皇的三女吧?”珲英回忆起上次谈话时的情形,信以为真。

    她自然不会想到苏佑放出小鹰的真正目的,也不会知道苏佑放鹰时哨探的方位。

    苏佑见她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心中除了稍稍的安心还有一丝内疚。

    姑姑,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在我的计划中,未必每一步都能走得如愿以偿。佑伯伯教过我,无论什么样的谋算,都有意外发生的可能。你现在知道得越少,之后便越是安全。

    苏佑又道:“我有一事想要姑姑帮忙。”

    “你何必客气,只管说便是。”

    “我想要一块金锭。”

    珲英一呆,这又算是什么忙?堂堂国主要个金锭子还须得拜托她不成?

    “姑姑,我想要的不是咱们伊穆兰寻常的金锭,那些都是纯金的。想必姑姑也知道,碧海国流通的金锭为了成色好看,还会掺一些锡。我想要一块像碧海国的金锭。”

    珲英还是不明白,伊穆兰国与碧海国之间一直互通商路,交易期间伊穆兰人也会收到不少碧海国的金锭,苏佑若想要,随便哪里找一块不就行了?

    苏佑只得再解释道:“姑姑,我想要一块非常新的金锭,新得就好像刚刚熔铸出来的一样。不需要很大,只需零散的一小块。”

    珲英越听疑问越多,即便如此,为何要找她而不是找罗布呢?要知道刃族的冶炼之术乃是伊穆兰之冠首,罗布下面多得是随军的铁匠,在他手里还有什么锭造不出来?

    “侄儿可是不想让罗布知道此事?”

    苏佑点了点头。

    “哦……姑姑明白了,此事不难,虽然大多数的铁匠都在罗布的军中,姑姑那里倒也有十来名随军的鹰族铁匠,铸个金锭子算不得什么。”

    “那就有劳姑姑了,请姑姑做好之后让赫桂装在盒子里送过来,我自有用处。”

    “侄儿可否告诉姑姑,这金锭是拿来何用?”

    苏佑学着之前珲英的模样道:“时机未到,到了自然会明白的。”

    说完指了指珲英方才亲手提来放在案上的那篮子点心,笑道:“我还真是饿了,不如姑姑让我先吃些东西。”

    珲英见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一时也被惹得母性柔然,见他既然不肯说,便答道:“好,那你就先用早膳,姑姑营中还有些事要料理,先走一步。”

    她刚要退出帐去,苏佑从身后又唤住她。

    “姑姑……”

    珲英听他欲言又止,奇道:“侄儿还有什么事吗?”

    苏佑迟疑好一会儿才说道:“呃……姑姑,倘若近日再有军议商讨如何攻打霖州城时温兰又要请姑姑出兵的话,姑姑可否按我眼色行事,若我不许,姑姑便想办法找借口推脱?”

    珲英只道他是不忍心看到鹰族兵士有所伤亡,大为感动。其实即便苏佑不这么说,她也不太愿意命鹰族的兵士供温兰去驱使。

    于是当即点头道:“侄儿的苦心用意姑姑知晓了,姑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苏佑仍不放心,说道:“那温兰心思颇多,不知道姑姑打算用什么样的借口去推脱他?”

    珲英哪里能立刻想得出来该如何应对神谋鬼算的温兰,她也没料到苏佑会如此急促地询问她的对策,一时被问得呆在那里。

    苏佑见她神色踌躇,伸手指了指自己低声笑道:“姑姑……你是护卫中军的主力,倘若攻打霖州和护卫国主此二只能择一,姑姑会怎么做?”

    珲英恍然大悟。

    苏佑又道:“希望姑姑到时候能随机应变,凡事到最后自可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珲英伸手虚点了他一下,也低声笑道:“你呀你呀,果然是被慕云佑教得滑头得很,可比你父亲要聪明多了。”

    两下心知肚明,何须再细说去,当下苏佑便目送珲英出帐去了。

    * * * * * *

    血族前锋失利,刃族偷袭无功。

    温兰的两步棋无一奏效,自觉心中恼火。然而他毕竟是老辣之人,知晓不可操之过急,当下请奏苏佑下令命全军屯休两日,整备大军。

    苏佑自然和颜悦色地准了温兰的要求,还下令好生抚慰各族各营。两日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存了异想天开之念的小部族首领自动请缨出战。那些小部族的首领知道自己无法攻城,不过是想在城前辱骂呐喊,希望能引得碧海的兵士出城对战。

    苏佑摸透了他们的心思,便一一允准。温兰料想胡英若不出,也能长一长己方的士气,便没有反对。

    于是百部众中的小部族群们便蜂拥到了霖州城前一字排开,两万人左右的军势,光看着就颇为雄壮,一开口骂起来倒也声势浩大。

    胡英在城上听见自是不当回事,只命弓弩手紧紧地盯着,若入了射程便用白羽箭招呼。哪知那些小部族的人马虽然瞧着如散兵游勇,脑子却都不笨,既不肯自己去打头阵,还都躲得远远的。

    他们见到守城的兵士多为女兵,便找刃族将自己常日里说的下作之词翻成了南语,然后翻来覆去地说。偏生翻得不伦不类,学得一鳞半爪,于是这几日里的叫骂声听得碧海的兵士无比烦躁。

    胡英是女将,自然不免怒火渐盛,虽不至于中计被诱出了城,也想着该如何给点颜色瞧瞧,于是唤来了先前立下奇功的水龙兵的千户长,附耳低语了几句。

    胡英说完后见那千户面有难色,问道:“可是此计不好?”

    千户皱眉道:“计是好计,然而计成之后,将来我那皮水管还有哪个肯接着用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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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血海深仇嫉如火,君不见弹指之间尽成灰。 方执起七尺青锋冲冠去,蓦回首一抔黄土殁残碑。 忆昨夜堂上瑜瑕皆是客,谈笑间执盏奉君欲同归。 待今日断梁残阙现魍魉,哭不尽丹樨阶前血中泪。 绝世之局,请君入瓮。 技术流权谋烧脑文,欢迎加书群:799127090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