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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七章 烟起

    温兰说罢,搁下茶盏,郑重地说道:“温和,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咱们三族之间不要有什么嫌隙,所以有几个事儿你得花点心思。第一件事,西台山的事,你暗中想办法把罗布派去挖矿的人给拖延一番。因为在珲英的眼里,攻下太液城的事儿可能还没有她那座破山头来得要紧,所以这个当口上我不想把珲英逼得太紧。”

    温和应声道:“好,我明白了。”

    “这第二件事,还是这个罗布儿。这次南下的补给至关重要,我打算是让祁烈带着血族去做先锋,按着罗布儿的性子,若是祁烈战功卓越,他不免会在后面使些小伎俩拖祁烈的后腿,你务必要在他边上警醒他别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

    “好。”

    “这第三件事……也最是要紧,就是国主。他现在对伊穆兰尚有些三心二意,这我明白,但绝不可因为这件事让他在旁边坏了大事。所以该盯紧的地方,决不能有疏漏。我今日来,其实就是想要叮嘱你这一点。要知道我手头还能拿捏住他的底码已不多了,一个我埋在了苍梧国,还有一个就是手上的朱芷潋。不到万不得已,就算他使孩子气,我还是不想与他撕破脸面的。”

    “兄长拿了朱芷潋,是打算怎么个用法?”

    “这个么……也是迟早的事。自古以来打天下容易安天下难,碧海疆域多是水域,我们就算破了太液,要想攻占全境也是不易。所以等活捉了朱玉澹,我便可以逼着她将皇位传给朱芷潋。只要朱芷潋成了碧海明皇,那么各地就算有势力反抗,也都成了不肯效忠明皇的叛军。等到时机成熟时,让国主和朱芷潋结为夫妻,一来国主心满意足,二来么无论是帝祚还是疆域,碧海国便彻底是我伊穆兰的囊中之物了。”

    温和笑道:“真是难为兄长当初那样地苦心撮合,还让两个孩子来我南华岛上跑一趟。兄长不仅要操心国之大计,还要做这月下老人……”

    温兰不耐烦地回道:“你道我愿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么?要不是事关血统名分,我还操这份心?那罗布儿随时备了一堆美女等着献上去,我若想偷个懒,丢给他不就完了?”

    说完自己也是忍俊不住,兄弟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 * * * * *

    碧海四将,说的是镇守碧海四州的四位将军。但严格来说,是指四个头衔。她们比金羽白沙的历史更悠久,因为二代明皇刚登基之时,便赐封了这四位将军。

    之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镇守四州的将军人选一直在变,不变的只有头衔,直到今日,提到这四位骁将分别指的是:

    镇守琅州的沧海将军胡英,

    镇守楚州的涌汐将军邓凝,

    镇守景州的河泽将军吴青,

    镇守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菡。

    其中除了胡英是四十多岁的老将之外,其余三位都是接任不过三五年的年轻将领。最年轻的当数衡州的潮源将军谢菡,年方十九,去年刚刚接任了其姐姐谢芝的将军之衔。

    衡州谢氏本是将门,谢芝也是当年碧海国中响当当的名将,不过碧海有个不成文的律则,任四将军衔者,必须是未婚之人,以防心有挂碍贻误战机。自然,想也不想,这样的律则一定是出自第二代明皇的意思。

    去年的这个时候,恰逢这谢芝嫁了人,自然也就不得不卸任了将军之职,卸任之前她举荐了妹妹谢菡。朱芷凌知晓谢氏的能耐,当即准了荐书,让她妹妹袭了将军衔。

    谢菡是个血气正盛的将门之女,看起来是个柳身蜂腰的窈窕女子,论武艺却决不在其姐姐之下,初任潮源将军时众人就有些暗中议论,觉得她如此年轻如何能堪当此任,这使得谢菡心里恨不得立刻能立下什么功勋可以堵住众人之口的。于是,当明皇亲召之书刚刚抵达衡州的第二日一早,谢菡就已从衡州一人轻骑赶往太液城了。

    这应该是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随即赶到的是邓凝与吴青,由于琅州路途最远,等沧海将军胡英最后赶到时已经又过了三日。

    明皇见这四位将军集齐,连同金羽营的澄浪将军铁花一共五人,一起召上了抚星台,不过除了第一次是齐召觐见,之后的日子里,明皇总是将每个将军单独唤到御前,面授军机。

    面授的地点也各不相同,见邓凝是在清梧宫,见吴青是在双泉亭,见铁花是在涌金门的城楼之上,见胡英时是在湖上的木莲中,而见谢菡却没人知道是在哪里……似乎一切都只随明皇的心情而定。

    暗中潜伏在太液岛上的银花这才发现,看似深宫老妇的明皇,比朱芷凌要难对付得多了。她耗费了好几日的工夫,结果除了双泉亭中她偷听到明皇示意吴青该在何处领兵伏击之外,别的消息一概都没能探明白。

    譬如她明明见邓凝进了清梧宫,却在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出来,湖中木莲四处毫无遮挡使得银花也没有办法靠近胡英。明皇对铁花交代的内容倒是得来不费功夫,可明皇只交代铁花此战护卫御驾左右,却不指派她出战前线。

    按明皇的说法,既然是御驾亲征,那么护驾之职该让最亲信的将军来担任才是,换成谁都好理解为什么明皇选择了铁花。

    铁花不仅武艺超群,也是那一夜目睹了来仪宫中事变全幕的人,自从那以后明皇对她更加信任。

    有时候秘密的共享会不自觉地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然而谢菡到底是去了哪里……

    入城几日之后便不见了人影,银花一边要盯着明皇,一边要盯着商馆中的朱芷潋,已经再无精力去找什么谢菡,心中虽有疑惑也只得将谢菡抛到了一边。

    银花将刺探到的消息录成纸条塞给了莫大虬,让他派人送去宝坻城。

    莫大虬一摊手道:“银姐儿,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亲自跑一趟吧,反正也不远。我怕别的人不稳妥,万一要是弄砸了,咱们都得完蛋。”

    银花“噗”地一个桃核吐了过来,瞪眼道:“我亲自跑?那明皇那边你来盯着嘛?再说了,万一那对俊男美女又来劫人怎么办?你能看住啊?”

    “你这一来一回也就三四日的工夫,且来去无踪,必然不会出错。明皇这边不是都听得差不多了么?至于朱芷潋嘛,我把她关地牢里去,这次准不会出差错了。”

    “哎,莫老二,我就奇怪了。这伊穆兰商馆里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派出去送信的吗?郝师爷呐?那么久了我怎么也没见他人影啊?”

    “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让郝师爷去南华岛了。”

    “这去的日子也忒长了吧?不会趁机在那儿偷懒呢吧?”银花转手又掏出一把香瓜子开始噼里啪啦地吐瓜子壳。

    “扯淡的事儿,有两个隔海的小邦想买武具,约了咱商馆在南华岛附近见,郝师爷是去谈正经生意呢。”

    “这会儿子你还有心思做生意啊?”

    莫大虬不耐烦了,“银姐儿,送信的事儿你爱去不去,但商馆的事儿你也别多嘴,我开着商馆不做生意,金刀团你出钱养啊?金刃王给我的任务是固守太液静候消息,没让我刺探军情。你要是不把军情传过去,误了二老爷的事儿回头可赖不到我头上!”

    银花把小辫子一甩,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收了蜜饯瓜子。

    她和莫大虬虽在一处,但一直以来都听命于不同的人。莫大虬听命的是金刃王罗布,她听命的则是温和,只不过以前大巫神温兰一直在太液城中统一发号施令,她与莫大虬自然无所不从,也分工适宜。如今温兰回了伊穆兰,两人之间便没先前那么严丝合缝了。

    “那我可把丑话说前头,我去宝坻城报信的这几日里,如果朱芷潋被人劫了,你也不能赖我头上!”

    “劫个屁,你当我莫大虬吃干饭的呢,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莫大虬往藤椅上一靠,虽然已是初冬,照样袒着个西瓜般的圆肚子躺在那里抽起烟来。

    过了一会儿,银花已没了踪影。莫大虬不放心,索性翻身打了个盹,一觉醒来确定银花已经走了,才唤来个护卫低声吩咐道:“去,给城东的郝师爷送个信儿,说可以回商馆了。”

    到了傍晚暮色渐浓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从伊穆兰商馆的侧门闪进了后院。莫大虬依然躺在那棵大槐树下,他听得郝师爷的脚步声响,急忙站起身来。

    “老郝,你可回来了!情形怎么样?”

    郝师爷瞧了瞧四下,才低声道:“这一路可真是惊险得很呐。”当下把所有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到各种机缘巧合之处只把莫大虬听出一身汗来。

    “没想到罗布果然打了坏主意,把我老爹老娘都送去了棘岩城!”莫大虬一拳砸在大槐树上,砸下一整块树皮来。

    “也多亏了国主暗中派人帮忙,这才顺利地逃出了棘岩城,要不然就凭我一己之力,只怕现在已经被罗布给逮着了。”

    莫大虬越想越后怕,要不是苏佑,这次定是凶多吉少,只是这天大的人情,要怎么还?

    郝师爷见他面有难色,猜到他的心思,便说道:“国主让我捎个口信给你,他说只托你办一件事,就是在城中放些流言出去,就说国都已朝夕难保,让百姓们听了赶紧南下逃命去。他说两国交战,百姓无辜,这是救人的功德,让你务必看在他救了你爹娘的份上答应帮他这个忙。”

    莫大虬一怔,旋即苦笑道:“国主怕是还不知道吧……这样的流言又何须我去传,城中早已人心惶惶,能跑的早就拔腿朝各处逃难去了。”

    郝师爷一听,大大地松了口气道:“那岂不是正好,如今你爹娘都已安妥,咱们就安心在这太液城中呆着,我看罗布已经回宝坻城去了,一时半会儿该是发现不了什么。”

    莫大虬“嗯”了一声,心里却想,能把爹娘给平安救出来,总是亏欠了苏佑这份恩情,待日后寻个什么机会还了他才好。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先锋

    霜降。

    绝凌峰崖吹落的飞雪寒风将整座宝坻城笼得一片灰白,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都已被冻结。

    然而宝坻城内的议政厅里却是暖意融融,座无虚席。

    大巫神温兰一早便以国主之命,将三大族为首的百族首领尽皆召唤到大厅之内,苏佑也坐在国主的御座上,漠然地看着下方人头涌动而鸦雀无声。

    据说,从碧海国传来了新的军情。

    苏佑看着温兰泰然地坐在那里,脑中想起前几日祁烈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一切,忿恨之意几乎要血涌心头。

    不过他知道,复仇的时机还没到。

    “听说大巫神得了最新的军报,既然百族之首都已聚集在此,那就请大巫神将军报通晓众人吧。”

    苏佑的语气很平静,在旁人听来,这位国主居然还有一丝心不在焉的懒怠。

    罗布见苏佑一副精神疲倦歪坐在那里的模样,暗笑这小子是不是被那张合欢春色如意榻搞得散了架,连坐都坐得不稳当了。

    温兰先是朝苏佑行了一礼,继而转向众人道:

    “我伊穆兰国自二十五年前兵败镰谷,无一时不牢记前耻,无一日不痛定思痛。回顾这二十余年来,我各族勇士心聚一线,虽有骁骑铁甲而不雪仇,为的就是能让伊穆兰的百姓们过上平静的日子。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温兰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愤然:“……那碧海国贼心不死,苍梧国狡诈多诡,竟然勾结于一处欲北伐我伊穆兰国!此等无义之师,我等岂能听之任之?眼下苍梧国怀了鬼胎想要坐山观虎斗,已将十万兵退回了万桦帝都,碧海国却还是执迷不悟将六万大军陈于霖州城外,明皇朱玉澹还口出狂言说要御驾亲征,试问各部族的兄弟们,能不能忍?!”

    厅中顿时骚动起来,无不大声叫嚷道:“不能忍!决不能忍!”

    温兰任由群声鼎沸了一阵,方伸手止道:“我伊穆兰国向来仁义在先,虎师在后,既然碧海不仁妄图以卵击石,我等自然要当头棒喝。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次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朱玉澹的愚行,她碧海国大军未拔,就先失了主帅------她们碧海的储君朱芷凌!”

    厅中又是一阵骚动,朱芷凌的名头这些年来早已天下皆知,文武双全的储君实是不容小觑,不料竟然已经死了。

    苏佑尽管心中无比震惊,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朱芷凌……死了?那个在大殿之上盛气凌人地将太子李重延逼出一身汗,又能摇身一变装病示弱在抚星台上把陆文驰层层盘剥的朱芷凌已经死了?

    小潋,若见了你,我该如何安慰你才好。

    温兰继续高声说道:“朱芷凌死了,朱玉澹却还不思回头,反而变本加厉。我昨日得到从太液城中传来的消息,她已从碧海四州调来了最得意的四大将军,想要在霖州与我等决一死战。听闻那四将军个个武艺超群,军谋了得。我想问问大家,可有人愿意为阵前先锋与之对阵?”

    伊穆兰的众部族被温兰方才的一番说辞诱得心潮涌动,纷纷叫道:

    “我愿意去。”

    “大巫神,先锋必须由我来。”

    “四将军算个鸟,看老子一对铜锤砸他个稀巴烂!”

    “都是女的吧?年纪大的砍了,年轻的留下!啊哈哈哈。”

    吵嚷声此起彼伏,互相毫不退让。

    温兰开口道:“诸位勇士的精神可嘉,然而此先锋之职乃是对阵前第一重要的大事,倘若有失,必然动摇全军的士气,绝对不可儿戏。”

    话音刚落,只见一年轻男子已经大步踏上前来拜倒在地上。

    “拜见国主和大巫神,我是阿克齐族的萨拉木,我爹爹是阿克齐族的族长,他老人家年迈体弱不能前来效力,但这次随军出行前他叮嘱我说,碧海一战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阿克齐族人的勇猛!大巫神请看,我把我的两个弟弟都带来了,不管碧海国是四将还是四十将,只要我们兄弟三人上阵,来几个就杀几个!绝不会让大巫神失望!”

    温兰尚未发话,人群中又出来一男一女,二人一同踏上前来,也拜倒在地上。只见男的生得高大勇猛,臂粗膀圆,女的一身黝黑皮肤,腕上箍了数个金环,一头银发披在裸肩上。

    “大巫神,我是墨伦族的族长拉布思。这是我的妻子,也是密苏族的女族长扎可娜。墨伦族的铁矛是伊穆兰第一,密苏族的飞镖也是百发百中!大巫神尽可放心,只要让我夫妻二人上阵为先锋,那碧海四将要活的还是要死的,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话音刚落,拉布思朝身边的妻子扎可娜使了个眼色,扎可娜立时会意,将双手一抬,只听“兵零?玎ァ币徽舐蚁欤?谌松形纯辞宸5?撕问拢?丫跹矍耙话担?筇?讲嗟闹蚧鹁谷凰布浔换髅鹆似甙苏担?/p>

    伊穆兰人好武成风,向来以强者为尊,眼前扎可娜露的这一手暗器功夫引得厅上所有人都纷纷喝彩,竟无一人觉得在御前显露兵刃有何不妥。

    先前阿克齐族的萨拉木不由觉得脸上无光,转身对拉布思喝道:“你说你墨伦族的铁矛伊穆兰第一,敢不敢和我阿克齐族的三刃刀法比一比?”

    拉布思已是年过三十正值壮年,丝毫不把这萨拉木放在眼里,嗤笑道:“别说是你一人,就是你叫上你那两个弟弟一起上,我手中这支铁矛也足够了。”

    萨拉木的两个弟弟与哥哥从小一起习武,心意相通,一听拉布思这般挑衅,立时跳出人群站在哥哥左右两侧,已是摆出三刃合一的阵势。

    温兰一皱眉,喝道:“休得无礼!这是在国主御前,不是在军营的校场!都把兵刃给我收起来!”

    温和本来坐在温兰的身旁,此时也站起身来,呵呵笑道:“各族勇士都是忠心可嘉,不过此次对阵非同小可,先锋的人选确实要慎之又慎。说起来,咱们伊穆兰国最勇猛的部族非血族莫属,怎么不见血焰王说话啊?”一句话,将众人的眼光全都引向了血焰王祁烈。

    祁烈抬眼看了看温和便转过脸去,似是完全没听到,纯粹当成了耳旁风,根本不给温和留面子。

    血焰王祁烈不说话,血族的人自然一个都不敢开口。

    大厅之上忽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安静。

    温兰知道血族之人好胜之心向来强过其他族人,所以故意先出言引得那些争着扬名立万的小部族众来引诱祁烈自告奋勇,不料祁烈却并不上钩。

    “血焰王麾下的血烟八骑乃是我伊穆兰人尽皆知的猛将,如今各部族的勇士都抢着要任先锋为国主效力,如何血焰王却没什么动静啊。”

    温兰毕竟是大巫神,他发话询问,祁烈不好像对温和一样再熟视无睹,应声道:“我带着血族所有的勇士到这宝坻城,为的就是为国主效力,绝不会推托。不过我血族领地在伊穆兰最北端的苦寒之境,物资粮草供应途中多有不便,我若就此率众南下,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既然已有其他部族的勇士纷纷请缨,我血族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说完,祁烈向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只管争夺这先锋之职,血族毫无兴趣。

    温兰心中暗骂,这祁烈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点好处,便奇货可居起来。初阵对敌最是重要,其实自己早已打定主意想要用祁烈的血烟八骑好好打响这第一仗,但祁烈若不肯点头,他也号令不了这八骑骁将。

    想要驱虎,岂能舍不得割肉?

    温兰微微一笑,点头道:“血焰王的顾虑很是在理,其实对于血族补给的担忧我也颇有同感,不如这样,从此刻起就将刃族北部的冰风城划归血族的领土辖内,有了冰风城做中转补给的据点,血焰王可能安心一些了么?”

    罗布一听,心中一阵绞痛。

    冰风城虽比不上宝坻城财宝满贯,却藏了不少珍奇的矿石。温兰张口就把冰风城划了出去,他连搬空城池的机会都没有。他刚想抬头讨价还价,温和从旁已一道目光投来。

    罗布自然知道温和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头又咽了下去。

    祁烈听温兰这样说,略一点头道:“大巫神肯这样说的话,我祁烈确实能放心了……”

    温兰见他话语间松了口,追问道:“那么说,血焰王是肯让血烟八骑来任这先锋了?”

    “不!”祁烈一口拒绝。

    温兰心中顿时生了怒意,这祁烈……难道贪得无厌还要再加码?没想到你区区血族,竟然也有一日想要与我刃族来做生意!

    祁烈站起身来,朝御座上的苏佑恭敬地行了一礼,高声道:“血烟八骑自然会随大军南下,但是这先锋之职关乎全军士气,所以我祁烈决定亲自上阵来做这先锋!”说完,手中七尺的巨阙剑鞘往地上一戳,顿时将花岗岩的地面戳出一个坑来,整个大厅回荡起一阵碎裂声。

第二百六十九章 对策

    罗布在一旁看着又是心疼不已,不过想到这宝坻城迟早也是要给祁烈的,他爱怎么糟践就随他去吧。

    温兰又惊又喜,他原打算以血烟八骑对阵碧海四将,应该是能占上风,却不料祁烈肯亲自下场,当下大笑道:“好,血焰王深明大义思虑周全,回头我定当亲自奉酒送血焰王上阵。”

    祁烈瞟了温兰一眼对他的殷切之辞无动于衷,却转过身来环视众人道:“还有人想要与我祁烈争这个先锋之职的么?”

    一阵唏嘘声后,顿时落针可闻。

    先前的萨拉木兄弟与拉布思夫妻早已退到了一边,低头不敢说一句话。

    温兰见尘埃落定,满意地转向苏佑道:“国主,那么先锋之职就由血焰王来担任可否?”

    苏佑依然懒洋洋地歪在御座上,无奈地一摊手道:“老杨,你方才一直用伊穆兰语和他们交谈,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啊。”

    温兰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用的是伊穆兰语,竟忘了苏佑听不懂的这回事。当下笑道:“是老臣疏忽了,老臣方才是说……”

    苏佑忽然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老杨,我困了,我看你们既然已经商量好了,血焰王又厉害得很,当先锋也没什么不好,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说完,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嘴里嘟哝道:“赫琳?赫萍?快扶我回去睡一会儿……他们叽里呱啦说得我又听不懂,白坐在这儿干嘛呢?”

    赫萍与赫琳忙上前扶住苏佑,赫萍忍住笑悄然道:“国主听不懂没事,奴婢可都记着呢,回头一句句都背给国主听。”

    苏佑附在她耳边笑道:“那好得很,不如再背些我这几日教你的诗曲给我听听就更好了。”

    说完,离了御座,也不管下面众人看着自己与侍女耳鬓厮磨,自顾自地出大厅去了。

    温兰略有些诧异,这苏佑自从和罗布从棘岩城回来之后,除了出城骑马便一直深居简出,见了人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罗布数次邀功似地告诉他是因为进献了那张合欢春色如意榻,可他依然难以相信之前的那个棘手的苏晓尘真的就变成了随波逐流的苏佑了?

    只要他不在边上碍事就好。至于别的,他想要如何骄奢淫糜那也都是无所谓的事。

    小国主,不过就是自己的一个承露盘。

    温兰想到这里,自冷笑一声,复站起身来道:“诸位,既然先锋之职已定,那么事不宜迟,三日后请血焰王先带本部两万人马南下过镰谷,在霖州阵前下营,五日后大军启程,我与其余部众随后赶到。今日军议到此为止,各部族可回营整顿,准备出兵。请血焰王略留步,再商讨一下对阵之策。”

    祁烈点了点头,也高声吩咐道:“血烟八骑听令,除了兀术和科都留在中军跟随国主,其余六骑随我一同南下!”

    立时响起一阵雄壮的应答声,正是鼎鼎大名的血烟八骑。

    众人见没什么自己的事儿了,纷纷退出议政厅去。鹰语王珲英也站起身来,走过祁烈身边时,笑道:“血焰王英勇过人自不消说,此次前去惟祝马到成功。”说完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会派两个高阶驯鹰使到你营里,助你一臂之力。”

    祁烈淡淡地“嗯”了一声。

    珲英无意与他争功,且眼下明显刃族日益强势,她不想血族吃了什么亏以致三族之间失了均衡。

    不一会儿,大厅之上所有人都散了去,只留下温氏二老与祁烈这三人。

    温兰满意地说道:“祁烈啊,我最欣慰的事,莫过于你能明白眼前的局势,其实区区一个冰风城算不了什么,我更替你高兴的是这一战必定能使你血族的威名显扬天下!要知道我温兰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你肯身先士卒,我必然为你铺平道路。”

    说着向温和一摊手,后者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放在他手上。

    温兰将纸卷递了过去:“你可以看看,这是从霖州传来的密报,眼下碧海的金羽营分为左右前锋各五千,左右侧翼各五千,中军三万,外加白沙营一万人是后军。霖州城之前已被你烧了大半,城中的百姓也都逃往南方,现在的霖州城几乎就是一片废墟。所以朱玉澹索性下令将这三万中军驻扎在城中,其余部队是围着城墙的断垣残壁依次布阵。你的骑兵在开阔之地自然无往不利,但面对这霖州城,还须得重新拟定对策才好。”

    祁烈看了看碧海的驻军图,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计。霖州城是靠着绝凌峰傍山而建,西侧的绝凌峰不可逾越,东侧却有路可以绕过霖州城。我亲自率五千精兵正面佯攻,只在城前厮杀而不攻城,却教血烟六骑率领两万五千人马从东侧绕过去,直取太液便是。”

    温兰微微一笑,道:“血焰王此计虽好,但却被朱玉澹料了个先机。”

    “哦?此话怎讲?”

    “据我在太液城中布下的密探来报,她已猜到我伊穆兰会以此计谋从东侧包抄绕过霖州城,所以命河泽将军吴青在东侧埋下伏兵,坐等咱们上钩。”

    “伏兵多少?”

    “少则五千,多则一万。”

    祁烈想了想,皱眉道:“这点伏兵没什么可惧的,既然我知晓那吴青在城东侧伏击,便可早做准备,只是我曾经数次在霖州征战,知道城东乃是一片沼泽之地,若无人阻挡,我的骑兵尚可小心缓慢渡过,若遇上伏兵确实是件头疼的事。”

    温兰点头道:“既然你知道其中难处,有这番谨慎那便好办多了。你可知道为何我明明知道寒冬在即,却依然按兵不动?”

    “为何?”

    “我便是在等着这霜降之日,寒风一起,连头绝凌峰上被吹下来的积雪,一旦覆在了沼泽地上,便可结水成冰,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派人悄悄去实地打探过,结冰的厚度足可使你的骑兵如履平地,所以就算是吴青在暗中伏击,以你血烟八骑的勇猛,应当是不在话下。而且……”

    温兰说着,又朝温和招了招手。

    温和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递了过去。

    “你放心,为了让冰块更牢固,我会让珲英的鹰群将这些粉末提前两日撒在那片沼泽地上。”

    “这是什么?”

    “这是我刃族从矿石中提炼出来的药粉,此粉遇水则化,可以使水立刻成冰,称为落晶粉。”温兰说着,取过一盏茶盏,将那白色的粉末倒了一点进去,只见那茶盏中顿时白烟升起,寒气逼人。

    温兰反手将茶盏往地上一掷,茶盏落地碎成了八瓣,盏中的茶水却早已冻成了一个大冰坨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冰块中分明还夹着一些碧色的茶叶。

    祁烈不禁暗暗称奇,点头道:“你们刃族的炼金之术果然奇妙。”

    温兰道:“不过即便如此,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我实话与你说,这次太液城中我安插的密探只探得五位将军中两位的策略,还有三位将军不知道会有何诡计,血焰王切不可掉以轻心。”

    祁烈“哦”了一声,问道:“方才大巫神不是说朱玉澹打算御驾亲征么?只要我能闯过沼泽地的吴青这一关取道太液城,那么霖州城内的几万兵马便形同虚设,到那时若朱玉澹在太液城,我就去太液城抓她,若她在霖州城,那么国主带着的剩余九万兵马便可正面攻城,把送上门来的猎物收入囊中。”

    “嗯,你说得不错。不过战场上瞬息万变,不管如何,都要万分小心,不要着了南人的诡计。咱们只要攻下霖州城,太液城便失了屏障,成了孤城一座。你记住,太液城落城之日,便是宝坻城划归你血族之时。我温兰保证,一定会让你祁烈让你的血族功有所彰,勇有所扬!”

    祁烈依然是一脸肃穆,点头道:“希望如此。”

    温和看着祁烈大步流星地出了议政厅,轻声问道:“兄长这次真的放心让祁烈放手一搏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为何不放心他?”

    “兄长,到口的肉让老虎再吐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若真的拿下了太液城,会乖乖地再拱手让给罗布么?”

    温兰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会。”

    “莫非兄长是有什么防范之策?”温和想了想,迟疑地问道:“兄长如此胸有成竹,是不是想等着让祁烈与金羽营两败俱伤之后……”

    “一派胡言!”温兰忽然板下脸来:“温和,我看你是与罗布儿混得太久被沾染了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习性!我既然用祁烈做先锋就绝不会疑他!兵不厌诈不假,但诈的是兵法,绝非是人。他祁烈若一心为了伊穆兰冲锋陷阵,那么他血族该得的我温兰一分也不会少他!苍梧国李厚琮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绝不会是我温氏会做出来的事!我暗中运筹几十年,唯一不想见到的局面就是三族之间尔虞我诈,你是我温氏子孙,你也要给我记住,诈敌可以,诈自己人,那是自毁城墙!”

    一席话训得温和默默无语。

    温兰极少这样严厉地教训弟弟,见他一脸窘色,略缓了缓语气道:“温和,我知道有些事非你所长,也有些事我不及你,所以我才会和你分工,以后帐后之事你多操些心,阵前的事你就不要思虑太多了。”

    温和恭顺地一躬,应道:“兄长教训得是,弟弟记下了。”

第二百七十章 隔墙

    绝凌风霜千丈冰,铁马嘶啸百里鸣。

    伊穆兰血族的血焰王祁烈带着血烟六骑和两万本部人马离了宝坻城后的第三日,剩余的十万大军也倾数尽出,开始向镰谷进发。

    入编这十万大军中的军队有:

    祁烈从血烟八骑中留下的双骑,各自率领五千重装骑兵为前阵。

    鹰语王珲英率领的三万鹰族本部人马,其中穿杨长弓一万人、黑铁连弩一万人、藤弓轻骑五千人以及神鹰营五千人。

    金刃王罗布率领的四万刃族本部人马,其中一万金刀轻步兵、一万金钩长戟兵与一万金盾重铠兵的双编营、三千人的震雷火炮营及两千人的冲车云梯营,以上鹰刃两部为中军。

    温兰又调来刃族三千金甲亲卫营与两千人的双盾护卫营分别护住中军后方与粮草辎重,是为后军。

    其余百部众的各部人马计两万余人,分做左右两军护住侧翼。

    这一路上大军浩浩荡荡,首不见尾。所过之处,草没冰泥,马踏成壑。

    中军最中间的部分有一辆巨大的车驾,车前是三十二引的高头骏马,车形与沙柯耶大都的帕尔汗宫如出一辙,四方正正气势不凡。车顶上以黄金鎏铸成玺样,雪白的车缦披落四面,绣着伊穆兰百部众各族的徽纹,正是伊穆兰当今国主苏佑的御驾。

    苏佑此时端坐在车中,望着窗外大雪纷飞。

    他想起半年前从落英湖被温和掳上马车后似乎也曾路经此地,九曲八绕的镰谷曾让他感慨不已,想到就在二十多年前在这镰谷口前,祖父率领的伊穆兰大军曾被黎太君的毒金在三日之内害得恶尸遍地,死伤过半,不觉背如芒刺。

    过了镰谷,霖州城便近在咫尺。听说城内的百姓几乎都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碧海的守军驻扎。

    百姓已避了难,苏佑心里便放心了许多。毕竟百姓才是社稷根本,如果两国之间避免不了短兵相接,能逃一个就算一个。其实苍梧国也曾有过群雄纷争霸者问鼎的年代,在他的眼里,沙场对决而定高下倒是正道。他还记得恩师慕云佑也是一边与碧海国结着盟,一边思索如何拿下瀚江天险,此乃兵家常事。

    何况苍梧国如今的作为与佑伯伯那会儿又大不同了。

    苏佑虽然猜不到为何温帝所做所为与之前大相径庭,但将十万大军临时撤回帝都,显然是对碧海国釜底抽了薪,这绝非所谓的仁君所能做得出来的事。当然,温帝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两面三刀了。

    当初的落英湖之劫便是他与朱芷凌联手的把戏,这么说起来,是不是朱芷凌的死也会与温帝有关呢?

    可是碧海国破,对苍梧国有什么好处?

    苏佑近日里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他自觉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苍梧国是想趁着伊穆兰国与碧海交战时,一举拿下瀚江天险,抢占碧海的西境疆域。

    眼下碧海的兵力已经全部都列阵于北境霖州,西境应该是空虚得很。倘若伊穆兰与碧海在霖州打得胶着,温帝确实有可能从西境直取太液城。

    自己是伊穆兰的国主,入了太液尚能保得了佑伯伯托付的银泉公主朱玉潇,如果是温帝入了太液……真不知道会怎样。

    温帝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仁君了,苏佑甚至在想,或者……温帝从来就不曾是仁君。

    苏佑历经了这么多事,早不是初出茅庐,前朝后宫,阵前帐后,处处都是如履薄冰的境地,人人都是笑里藏刀的刺客。他明白,就算不害人,也须得小心提防才能活得下去。

    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佑伯伯的嘱托!

    苏佑想得脑中开始烦躁起来,他唤了一声:“赫萍?”

    “奴婢在。”赫萍很快出现在门口。

    车驾上的车厢共分三段,分别是外室、中室和内寝。苏佑平时是坐在中室,而赫氏二姝则候在外室。

    “鹰语王在何处?”

    “鹰语王离国主不远,应该就在车驾前方。”

    “唤她过来。”

    赫萍低头应了一声,自去唤人。

    赫琳在外室听见,见赫萍出来,悄悄问道:“国主怎么啦?”

    “没什么,国主召见鹰语王。”

    “咦,是有什么事吗?”

    “看着不像,大约只是闷得慌,想要找鹰语王来说说话罢。”

    赫萍说着,自下车去让侍从到前方鹰族的军中通报。

    很快,珲英带着几个随从从前面掉头赶来。

    苏佑见她一身戎装,与先前见时的猎装大不相同,更显巾帼英武,不禁赞叹道:“姑姑真有将帅之风,神姿矫健。”

    珲英笑道:“国主休要取笑,我已年近半百,腰背都有些弯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神姿。”

    苏佑一边吩咐赫琳奉茶,一边将珲英让入中室。

    “唤姑姑前来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坐在车中苦闷,想要与姑姑闲聊几句。”苏佑说得大声,外室的赫氏二姝都听得一清二楚。

    珲英“哦”了一声,也不见外,顺着苏佑的下首坐了。

    “其实自从到了宝坻城,姑姑也很想找机会和你聊一聊,怎奈那罗布把姑姑的住处安排得太远,有几次姑姑来寻你,又恰逢你与祁烈出城骑马去了。”

    “是侄儿贪玩,让姑姑白跑了几次。”苏佑见赫琳恰好奉茶入室,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不过她们把姑姑来过了的事都一一告诉我了,我身边的事她们都很是用心,从没有什么遗漏的。”

    一句话夸得赫琳脸红心跳,忙应声答道:“国主的事,奴婢哪敢不用心呢。”

    苏佑却似没瞧见,继续夸道:“除了她们两个,还有赫桂嬷嬷,也很稳妥,不愧是姑姑选中的人。”

    珲英见他语气虽客气,但听着似是话中有话,于是只是笑了笑,坐等赫琳端了茶盘退出去。

    待门关上,珲英方轻声问道:“侄儿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问?”

    苏佑故意高声道:“姑姑传给侄儿的驯鹰之术,其中好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向姑姑讨教。”

    珲英会意,也高声道:“国主言重了,不知有何不明之处,尽管问珲英便是。”

    “譬如姑姑之前说这鹰肋翅下两寸之处有软骨,乃是鹰之要害,但我将姑姑拿来的鹰身图看了又看,总是不得要领。”

    “请国主把图取来让我看一看。”

    两人高声一呼一应,手中却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另有问答。

    珲英写的是:

    “莫非隔墙有耳。”

    苏佑写的则是:

    “请入内室。”

    珲英想了想,高声道:“国主,若想要得驯鹰的要领,便须得先知晓鹰身的模样,珲英献给国主的这副鹰身图上各处筋骨要害绘得甚是详细,国主只需多加临摹便可熟记于心。不如这样,国主现在就按图临摹,遇到有什么不明白的,珲英便可立刻为国主答疑了。”

    苏佑喜道:“如此甚好。”

    说着,悄悄弓身站起来,示意珲英随他一同入内室去。

    两人入了内室掩了门,方才松了口气。

    珲英低声问道:“国主是否察觉到什么?可是门外的这两个奴婢有蹊跷?”

    苏佑皱眉道:“我总觉得,身边似是有人在暗中监视,详细要我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但似乎刃族对我的行踪总是了如指掌。”

    “又是刃族!”珲英脸上现了怒色,她点点头道:“孩子,你这样提防是对的!姑姑先前便与你说过,那刃族绝不可信!姑姑之前数次来寻你,其实就是想提醒你这一点,如今温氏二老一明一暗地把持着国政,又以利益作诱使得三族俯首,你身为国主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苏佑心想:你也明白温氏是以利益作诱,却依然助恶为虐肯出兵南下。

    珲英见他不言语,隐隐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禁有些愧色,道:“侄儿,姑姑知道你不愿南下,但如今刃族势头正盛,姑姑想要与之抗衡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次出兵姑姑唯一的心愿便是护住你的安危,所以三万鹰族士兵除了答应用五千神鹰营相助祁烈之外,其余的都一概不上前线,只在中军观望,也算是暗中助你。”

    苏佑自小精通兵法,珲英此言他岂能不明白用意。

    从面儿上来说,珲英消极迎战,确实可以看成是按苏佑的意思对温兰阳奉阴违。但珲英向来喜欢坐看血刃两族相互消耗而保存鹰族实力,所以她不愿派鹰族上前线,倒有一半是出于私心。

    不过眼下苏佑已不求能有什么人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只要是不相助于温兰便足矣。

    珲英又说道:“当初沙柯耶大都是鹰族的忽骨尔大鄂浑亲自寻到的巨窟,如今难得温兰肯答应把大都还给咱们鹰族,姑姑少不得要应承他一番,但姑姑对他刃族是永远都不会相信的!”

    苏佑故意问道:“其实说起来温兰除了脾气暴躁一些,无论是行军谋略还是国政内务都可堪称人臣之表,姑姑为何如此不信任他?”

    珲英没料到苏佑忽然替温兰辩解起来,急忙道:“侄儿,你可千万不可像当年你父亲那样对温兰言听计从啊!”

第二百七十一章 鹰视

    “我父亲?”苏佑佯装不知,问道:“我父亲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唉……当年兄长的事,其实我也只是知晓一二,恰逢爹爹那时已将鹰族族长之位传给了我,我便一直固守在西台山旁,鲜有来大都的日子,都是靠赫桂有时会从宫中传回消息……”

    “原来赫桂嬷嬷那时就在了?”

    “是,她办事稳妥,是我派去让她伺候兄长的。不料王嫂生下你后不久去世,兄长便郁郁寡欢,不许任何人出入帕尔汗宫,寻常的大臣连见都见不到,只有那大巫神温兰可以自由出入。”

    “既然不许任何人出入,温兰是如何做到的?”

    “据说温兰的巫神殿地下有一条通道可以直通帕尔汗宫内,是历代大巫神为了及时将神占的结果迅速而隐秘地通报给国主才设的。”

    “原来如此……”苏佑忽然想起件事来,又问:“可我听人说当年祁烈也曾经闯入帕尔汗宫……”

    “快休要提那个莽夫。”珲英一脸嫌弃的模样:“要不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着巨剑将帕尔汗宫的宫门砍成两半强行闯入,你父亲事后又怎会把一怒之下将所有的侧近连同赫桂都赶了出来?不仅把人赶出来,还命人把宫门用热铁水浇铸封死,只留宫殿前的露台让人挂下绳索取放食物,任是谁劝也不听。这不都是那个祁烈惹出来的祸?”

    苏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祁烈年轻时竟是如此暴烈,想那帕尔汗宫的宫门厚得如同一堵墙一般,居然也能被他一刀两断。

    珲英叹了口气道:“总之赫桂告诉我,你父亲除了温兰谁都不见,再后来的某一天他就忽然轻骑千里,去蚩骨山吊唁去了。之后的事……大约你是知道的。唉……姑姑虽然不知道温兰到底耍了什么花样让你父亲那样行事诡异,但你父亲的死,与温兰定然脱不开干系!所以姑姑永远都不会相信刃族人,你也不能够!”

    苏佑见她说得动情,心中一热,几乎忍不住就想要把祁烈告诉自己父亲的死因说给珲英听,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珲英与父亲是手足之情不错,但她和祁烈在对父亲的情分上总是较之族人的利益又逊了几分,眼下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最多不过是同仇共忾一番,立场上不会有任何改变。祁烈是知晓珲英与父亲的情分的,不也一直都没有告诉她么?

    想到这里,苏佑笑了笑换了话头说道:“姑姑说得是,侄儿必然多加小心。说起来,先前姑姑那么在意西台山,不知道后来罗布派去挖矿的人怎么样了。”

    “这事倒也奇怪,本来罗布是派了人要过去挖矿的,但前几日我听说被温和拦在了大都不让过去。”

    “被温和?”

    “是,温和说这些矿师都是刃族中识矿的精英好手,眼下寒冬雪暴,担心路上急着赶路可能会有什么闪失,让他们在大都就都先住下,什么时候开了春再去西台山采矿。”

    “那倒是好得很呐。”苏佑有些意外,他知道温和常会做些看似鸡毛蒜皮实则大有深意的事,不知道这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是啊,他们刃族人办事拖拖拉拉,我求之不得。本来我就不想让刃族的人靠近咱们的西台灵山。”

    “姑姑这样提防刃族,可是西台山上有什么东西是姑姑不肯让他们瞧见的吗?”

    珲英被苏佑骤然问起,不禁有些尴尬。

    “有……咱们鹰族供奉的鹰神神灵。”

    苏佑笑笑没说话,作出一副“我又不是三岁孩童”的表情。

    珲英更尴尬了,陪笑道:“侄儿,姑姑不想瞒你,但眼下确实也说不得,等过些时日姑姑一定都告诉你,好吗?”

    “要等多久?”

    “这个……”珲英想起温兰曾以神占之示叮嘱过她,不过瀚江,决不能推开苏佑身上的鹰神骨,只能推托道:“孩子,应该不会很久,你就暂时不要逼问姑姑了。”

    苏佑见她神情,知道再问也是无益,便抛开此事,又问道:“姑姑方才说,要以神鹰营相助祁烈,具体是怎么个助法?”

    珲英生怕他继续追问西台山之事,忙跟着转了话头,详详细细地将温兰交代她以神鹰营投落晶粉之事说了一遍,说完还从袖中将温兰抄录给她的碧海大军在霖州城的驻军图取出来递给苏佑。

    “他说以此落晶粉加上绝凌峰吹下来的积雪可以将沼泽地冻成厚冰,于是祁烈的骑兵便可畅通无阻绕过霖州城了。”

    苏佑细细看了一遍驻军图,装成不在意的样子交还给珲英。

    珲英一怔,道:“此图若侄儿想要,留下便是。”

    苏佑摆摆手道:“我懒得操这份心,既然温兰有妙计,那就交给他去。”

    珲英“哦”了一声,复又收回袖中。她哪里知道苏佑从小便受慕云佑的教导,早已将天下各处关隘要塞的地图都记得熟烂于胸。方才只是看了这一遍,何处易驻军、何处该取道、何处是要害、何处可伏击便已清清楚楚。

    苏佑本就天资聪颖,再加上慕云佑生前早将霖州附近的地势与可用之计推演了千百遍,深思熟虑之后又将攻防破阵之法全都传给了他,他何须再看第二遍。

    苏佑见珲英收了地图,方朝窗外指了指,道:“姑姑请看天上,上次送我的小鹰如今也大了不少,且颇有灵性。我这车驾这么走着,它便一路跟随在我顶上盘旋。”

    珲英顺着手势看去,果然看见天上一个黑点,在风雪中穿梭。

    她笑道:“那足以说明我侄儿的驯鹰术学得好,能这么快就与小鹰心意相通了。”

    “姑姑以前曾说过,这鹰飞得既快又高,可以勘探敌情,不知道是怎么个探法?”

    “哦,这个并不难,我神鹰营中有不少哨鹰,皆是训练有素的良种。若担心前方有伏兵时,可以先将哨鹰放出,如果确有伏兵,哨鹰便会及时回报。”

    “这要如何回报?”苏佑不解。

    “鹰眼比人眼要犀利千倍,飞得又高,从空中看去,伏兵的踪迹便可尽收眼底,姑姑训练的哨鹰一旦发现敌情,便会飞回来啸声不断且双翅齐展,以示警戒。如果没有伏兵,则只是静静地停在一旁。”

    “原来如此!那不知道最远能探得多大的范围。”

    珲英笑了笑,道:“区区霖州城,不在话下。”

    “那如果是瀚江呢?”

    这一问,把珲英问得呆住了。

    瀚江?

    “这个……姑姑从未到过瀚江,听闻那瀚江一望无际……”

    苏佑轻声笑道:“姑姑不必在意,我只是随口一问。”

    话刚说完,忽然车身晃了晃。

    珲英朝窗外看去,远处的绝凌峰耸入云霄高不可见,峰前一堆乱石险壁歪歪扭扭,就像山体一侧被捣碎后留下了残栎废墟。

    苏佑叹道:“这镰谷的地形果然奇特,峭壁如削。远远看去,好似天神震怒,以刀劈下一片山头,真可谓是鬼斧神工。我听闻是当年地崩之灾震塌了绝凌峰的一角,难怪世上之人一听地崩二字尽皆色变。”

    珲英笑道:“地崩之灾山摇地动不假,但绝凌峰自西向东延绵万里,为何只是这一角被震塌,你可曾想过?”

    苏佑一怔,说道:“此事侄儿倒还真是从未想过,姑姑知道原委?”

    珲英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道:“孩子,咱们鹰族人,目光锐利不假,但还有一项更厉害的本事你忘了么?”

    “姑姑是说……听力?”

    “正是,咱们鹰族的勇士擅长以耳伏地闻音,寻找地窟。沙柯耶大都不就是这样被找到的吗?”

    “这与这地崩之灾有何关系?”

    “镰谷附近的绝凌峰山脚下,隐着一些地下的洞窟,地崩之灾之所以能将绝凌峰的一角震塌,是因为先把那些洞窟给震碎了,下方的洞窟坍塌,地上自然支撑不住。”

    苏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知晓镰谷已久,竟不知是因为这个缘由。”他想了想,又问道:“莫非姑姑是以听觉探知镰谷地下有洞窟,所以如此判断?”

    “不错,我曾有过数次往来镰谷附近,曾经探查过地形,以前的镰谷地下确实有过洞窟。”

    苏佑忽然觉得此事大可推敲,追问道:“那姑姑有没有探查过绝这镰谷四周还有没有隐藏的洞窟?”

    珲英大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姑姑也不打算去探查。”

    “为何?”

    珲英神色变得郑重,叮嘱道:“孩子,镰谷的由来姑姑告诉了你,但你切不可泄露给刃族,尤其是温兰和罗布。近年来刃族之势已不可挡,倘若温兰知晓了镰谷的秘密,保不定又要生出什么诡计来。”

    苏佑暗想,姑姑对温兰防得果然厉害,但凡有些拿不准的事都不肯掉以轻心,当下应了一声:“我记下了。只是姑姑这探查洞窟的本事不知道难不难学,我虽是鹰族的骨血,可从来也听不出地下有什么动静,难道是我太笨?”

    珲英笑道:“侄儿不必焦虑,闻音辨窟的本事与聪明与否无关,只是个水到渠成的事。只须过段时日,你自然就能掌握了。”

    又是“过段时日”,看来姑姑真当是不肯和盘托出。

    苏佑正思忖着,珲英已从腰间囊中掏出一颗晶莹的小石子,与先前给他的那两颗差不多。

    “姑姑算着先前那颗灵石嵌入你腰间的时候已过得差不多了,是该换颗新的了。来,把这一颗灵石替上去。”

    “那先前的灵石呢?”

    “先前的灵石已无用处,扔了便是。”

    苏佑依言接过石子,忍不住问道:

    “姑姑,这石子到底是……”

    他见珲英依然神色踌躇,自答道:“好好好,还是过段时日便知,对吧?”

    边说边掀开衣角,将先前的石子取下,将新的替了上去。

    说来也怪,先前的那颗本来还晶莹剔透颇有光泽,现在却暗淡无光灰蒙蒙的一片,看起来与寻常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

    君子有所谋有所不谋,人心有所坚必有所孱。

    半卷阴谋,半卷阳略,拼成了今日收卷的《铁马踏冰河》,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二十五卷《墨血拓丹青》。

    绝凌峰下,霖州城外。

    血烟八骑对阵碧海四将,合战之卷已经展开。

    神州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东墙

    夜半丑时。

    霖州城内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从知府的府衙里还映出几点豆大的灯光,在这阴沉的风雪之夜显得分外微弱。

    灯下,托额坐着一人,两鬓皆是灰白,须发犹如焦枯的草根凌乱地横在颌下。这人两眼已布满血丝,却看上去依然毫无睡意,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烛火跳动。

    忽然,门外疾步赶来一衙役,见了那人躬身拜道:“林大人,城东北角的角楼已修补完毕,按林大人的吩咐,已将四百支白羽箭运到了楼上,供胡将军的神射手取用。”

    “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过丑时。”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四百支……应是够用了。”又问道:“上次被伊穆兰人烧毁的东城门附近的城墙修补得如何了?”

    “回林大人,那段城墙是胡将军亲自督造,小人不知详细,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小人前日傍晚路过东城门时远远望了一眼,似乎与原先破损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什么?胡将军不是亲自督造的么?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小人亦不知。”

    林乾墨紧叹了口气,干涸的嘴唇上几乎要裂出缝来。

    霖州城的城池西倚绝凌峰,东临沼泽,是个易守难攻之所。数月前因血焰王祁烈忽然突袭知府蔡守信的巡城之兵,不仅砍了蔡的首级,还杀入城中将城东的城墙毁去了一截。之后因朝中迟迟不曾派人接替知府一职,导致那段城墙失修亦无人监管。

    林乾墨曾任霖州知府八年,知晓城东城墙的利害,本欲亲自督修,不料明皇忽然派了镇守琅州的沧海将军胡英来到霖州,这胡英到达当日便接管了城东的城防,自然城墙修筑一事也都移交给了她。

    胡英乃是碧海四将之首,资历最老也是沙场老将。林乾墨本以为胡英必是看重城东的城防才亲力亲为,不料三日过去了,竟然怠工不进!

    这如何了得,城东虽有沼泽,然而一旦无城墙做屏障,再被伊穆兰人趁虚而入的话,城北的防卫再坚固也是形同虚设。

    林乾墨问道:

    “胡将军现在何处?”

    “在城东金羽大营之中。”

    “你先去大营中禀报,就说我要求见。”

    知府林乾墨是文职正四品,胡英官拜沧海将军,乃是武职从一品的军侯,若只论军阶,与南疆的柳明嫣是同级,所以林乾墨就算心急如焚,也不敢造次。

    那人领了命急急去了,没多久却折了回来。

    林乾墨不耐烦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事情?”

    那人惶恐地摇摇头,指了指身后。

    林乾墨这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兵士。

    “沧海将军请知府大人前去营中叙话。”

    好得很,我要去寻她,她倒来唤我。

    林乾墨精神一振,略整了整三日不曾脱下身的官袍和顶上的乌纱,示意那兵士赶紧引路。

    黑夜漫漫,几个人影急匆匆地穿行在城楼之上,远处隐隐闻得几声鸦啼,更添寒意。

    林乾墨对霖州城了如指掌,这一路走来,便是没有灯火在前引路,他脚下也毫无滞涩。

    从城楼上看下去,霖州城的模样与八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城北的府衙边上就是原先的林府,林乾墨看到府门边的那几处马厩依然排在那里。

    以前自己酒醉之时,常常将赵无垠打出门去。有时恰逢下雨,赵无垠就会被仆人们拉到马厩里去躲雨。

    他并非没有从窗子里瞥见,他也知道孩子并没什么罪过。

    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只能是装作没看见仆人们暗中的庇护。

    这已是他允许自己善良的极限了。

    不管怎样,自己再厌恶他,至少还养大了他,回了太液城还把他送入了太学府。

    没有我林乾墨,你赵无垠能成清鲛驸马么?

    林乾墨别过脸去,不想再看到那排马厩。

    他抬头转向另一边,不意又瞥见了高高的城楼正门。

    一阵揪心的痛楚再次袭来。

    数月前,他的女儿被血焰王祁烈砍下了首级,之后就一直悬在那里。足足挂了半个月,没有人敢取下来。

    自己死了女儿,无人关心。

    明皇死了女儿,便要人陪葬。

    也许自己就是陪葬的一员。

    自然,林乾墨连问都不用问,所谓“投湖自尽”的赵无垠必然也是。

    他忽然在想,倘若当初没有写那封书信给蔡守信,是不是女儿或能逃过一劫?亦或者当初不曾买通吏部调回太液城,那么出城巡视的就会是自己,于是死在女儿的前头,也就看不到这些让人夜夜生魇的惨象了?

    夜色浓重,林乾墨冷不丁兀自笑了一声,笑得身旁的两个随从心里有些发毛。

    八年,即便酒醉怠政,即便无所作为。但一个知府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这八年也是霖州府最太平的八年。城中哪一处官仓不是我建,哪一处桥梁不是我造?战战兢兢地与刃族的商贩打着交道,死磨硬泡地从刃族的口中替百姓多讨回些口粮。

    区区四品知府的所辖之处,我问心无愧。

    然而明日自己会将如何呢?和守军一同被伊穆兰人杀死在城中?还是像女儿一样被斩首示众?

    罢了,去想这些做什么。

    此生是注定要死在伊穆兰人手里的,何必纠结是怎个死法。我林乾墨一生恪守奉公,即便死了,也能留个清名于世间。

    腹有乾坤,墨香四世,当初父亲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大约是不会辱没了的。

    林乾墨觉得豁然开朗,脚下越发轻快起来。

    不一时,已到了城东的城墙楼边。林乾墨借着灯笼的光亮望去,城墙似乎已经修复了不少,并没有像之前禀报的那样,依然破旧不堪,于是心下略定。

    胡英是如今金羽大营中的统帅,岂会儿戏?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了。

    林乾墨顺着阶梯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天黑看不太清路,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扶着城墙想要慢慢走。忽然,他感到手触之处有些异样……

    潮湿且柔软。

    林乾墨心中一惊,再细细摸去。

    不会错……果然是又湿又软!他试着用手指一戳,竟然没指而入,直戳进了城墙里!

    “拿灯来!”林乾墨一声唤,随从立刻将灯笼举了过来。

    只见墙上坑坑洼洼凹凸起伏,全然是用烂泥堆砌而成,泥中还混有木灰草根或是碎砂砾,所以即便是烂泥也不至于坍塌。

    可是这样的城墙和纸糊的有什么两样!

    手指轻轻都戳得进去,能挡得住祁烈的重甲骑兵吗?

    林乾墨又惊又怒,一时又想不明白胡英怎么会如此偷工减料,喝声道:“走!去见胡将军!”

    金羽大营各处都是一片寂静,主帐中依然灯火通明。

    林乾墨大步流星地踏入营去,只见帐中端坐着一人,身穿千鳞明光山纹甲,头戴盘云双翎凤翅盔,面如紫玉,眉似剑悬,四十多岁的模样,正是沧海将军胡英。

    胡英显然已等候多时,桌几前还放着一个漆盘,盘中有一壶。

    林乾墨捺下方才的疑惑与怒气,先是行了一礼。胡英倒是很客气,示意兵士提壶替林乾墨倒了一盏。

    主客相见,奉茶互敬一礼乃是常理。林乾墨举盏低眉,以袖一掩,啜了一口。

    不料这一口差点没让他吐出来。

    “……酒?”林乾墨难掩讶色。

    胡英哈哈笑了起来,道:“冬夜漫漫,林大人辛苦,不如饮上一盏,暖暖身子。我这军营里面好茶没有,好酒倒是有不少。听说林大人也是饮酒之人,何故惊讶呢?”

    林乾墨确实爱饮,不过自从回了霖州城心里只惦念着城防之事,便滴酒未沾,听胡英这么一说,当下一口饮尽,回道:“谢将军大人的美酒,下官不敢多饮,只此一盏。”

    胡英赞许地点点头道:“林大人很是尽忠职守,不愧是陛下看重钦点之人,有林大人协助我驻守霖州城,则无忧矣。”

    林乾墨面皮一沉,应声道:“胡将军,林某不过区区血肉,如何能挡得住伊穆兰的铜甲铁骑。霖州城筑城百年,西倚绝凌,东临深沼,这才能固守不失。可是……”

    话到嘴边,一时又咽了下去。毕竟胡英官压他数级,林乾墨不敢太过直言。

    胡英见他神色大为踌躇,笑问道:“林大人如何话只说半截?倒惹人心焦。大敌当前,我等当同心协力才是,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林乾墨官场几十年,岂能不明白“但说无妨”的意思等同于“最好闭嘴”,可人到了该闭嘴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想要“直率”一回。

    “既然胡将军海量,那么容下官问一句,为何城东的城墙是用烂泥草根堆砌而成?下官方才试了试,用手指都能戳得进去,眼下大军压境,用这样的城墙御敌,从远处看也许看不出什么,可只要铁骑一靠近,必然会真相败露。到那时岂非后院起火,要将城东拱手让与伊穆兰人?”

    胡英听了不以为忤,依然是和颜悦色,她示意兵士替林乾墨再斟一盏酒,林乾墨却将手一推挡在盏前,一脸正色地拒言道:“下官方才说了,只饮一盏。”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内奸

    胡英剑眉一扬:“也罢,林大人不想饮我也不勉强。至于城墙之事,我记得当初我初到霖州之日起就与林大人明言了,由我全权掌管城防之事。为何林大人依然惦记啊?”

    “霖州城东有沼泽,确实城防一向没有城北来得重视,但也不可全无啊,倘若伊穆兰人绕过城北猛攻城东,这当如何是好?”

    “伊穆兰人向来只攻城北,上一次不就是从城北长驱直入杀入霖州城来的么?”

    “那是知府蔡守信出城巡视,恰逢血族伏击,来不及关城门而被冲了进来……”

    “林大人!”胡英忽然板下脸来,“城防之事已纳入军务,现下我是金羽大营的统帅,难道还要林大人来教我该怎么筑城吗?”

    “可是……”面对胡英突如其来的呵斥,林乾墨觉得自己的勇气已经用到了尽头,他觉得胡英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

    胡英继续说道:“城东的沼泽深浅难测,伊穆兰人无论骑兵步兵都是重甲居多,想要从沼泽上踏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林大人有空闲去想城东的城墙,不如好好想一想我交代你的那些事办妥了没有,城北的各处箭楼角楼才是紧要!须知我等是守城不是野战!伊穆兰人多势众,我等当以天寒地冻以逸待劳才是最好的战术,所以我才让林大人加固各方角楼增设强弩远弓,只要伊穆兰人到了城下,能射死多少就是赚多少,金羽大营粮草兵器充沛,到了腊月,我就不相信伊穆兰人能撑得了多久!”

    说罢,皱眉道:“其实我本来没有必要与你解释这么多,只不过看着林大人也是赤诚之心,又是同僚为国,才好言相劝。”

    林乾墨低头不语,他知道胡英肯这样添上一句,已是给了台阶,他再不顺势而下,便是自讨苦吃了。

    胡英见他一声不吭,换了好脸色劝道:“林大人操劳过度,所以心中难免有些焦虑,这我感同身受也能明白。不过只要林大人肯配合我,按我说的老老实实地做,那么熬过这个冬天,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陛下定会将林大人调回太液城,赏丰赐厚,林大人也可与家人团聚,岂不美事?”

    林乾墨忽然笑了起来,笑到后来竟是两行泪落。

    “胡将军的美言怕是下官无福消受了,如今下官已成孤身一人,心中惟有霖州城,再无团聚天伦之念。”

    “林大人此言何出?”

    “下官膝下一女,已于数月前死于血族之手,内人知道后悲郁成疾,知道下官被调任霖州后更是焦虑不止,在下官动身之前就病逝了。”

    林乾墨说得越淡然,听得人心越往下沉。

    胡英见他潸然泪下,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命兵士又端了酒壶过去。

    这一次,林乾墨没有拒绝。他举起酒盏,满饮了一杯。

    短短几个月,妻女俱丧,官场失意,人生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林乾墨无法说出口的是,其实自己对碧海并没有像陆行远那种万死不辞的心思,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中阶小吏,能升官则升官,能太平就太平,碧海的男人到了他这年纪本来也没几年可活了,乌纱帽上顶着的责任尽得差不多就行了,何必再去沽名钓誉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是眼前他所能追求的一切都已经尽数破灭,他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

    大概也只有保住这霖州城这一个念头了吧?

    可笑,明明没打算把自己活成个忠良之臣,却只剩下忠良之臣这一个身份可以选。真是个鬼世道!

    林乾墨饮了两盏酒,有了一点点醉意,他站起身来对胡英行了一礼,打算告辞回城北的府衙去。

    胡英急忙唤住他:“林大人要到哪里去?”

    “既然胡将军说城北的城防重要,那下官这就去城北守着,定不教有失。”

    胡英直笑出声来:“林大人,你想说的话都说了,可我请大人过来想说的话,还一句都没有说呢。”

    林乾墨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宽衣,饮了酒不免有些恍惚,脚下打了个趔趄才想起,确实是胡英派人来请自己过来的。

    眼见帐外天边泛白,估摸已是黎明,不觉又一夜。

    “下官糊涂了,请胡将军明示。”

    “据探报,伊穆兰的血族人马任了先锋,离霖州城已不远,随时都可能到达北城门。”

    “这么快?!”林乾墨不觉醉意褪了一半。

    “是,北城门的各处城防已皆具备,我已令兵士交替轮哨,时时眺望。我请大人过来,就是想与大人一起去那北城门的城楼上督战,倘若有什么急需,也好请大人从中协助调度。”

    “那是自然,下官是霖州府的知府,此事乃是职责之内的事,义不容辞!”

    “如此甚好。”胡英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帐外飞奔来一兵士,急禀道:“城北来报,远处已出现伊穆兰人的踪迹,经打探,应是血族的骑兵!人数大约是七八千!”

    胡英喃喃道:“七八千?不对……再探!”

    说着站起身来朝帐外走去,边走边说道:“伊穆兰人此次南下便只是前锋也绝不可能仅有七八千人。林大人,请随我来。”

    林乾墨精神一振,脚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追了上去。

    帐外本是大雪纷飞,北风吹得天色昏暗,几乎分不清白夜暗昼。胡英与林乾墨赶到北城门的城楼上时,恰逢雪势渐小,又过了一会儿阴风散去,一缕阳光从云端穿下。

    在城楼上的所有人这时才发现,方才前方的迷雾中赫然出现了一大群骑兵,为首的一人骑着一匹极其雄壮的黑马,身后背着一把巨剑。已有不少认出来的兵士在城楼上失声惊呼起来:“血焰王!是血焰王祁烈!”

    惊呼声犹如瘟疫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城楼,仅仅数月之前的霖州之劫对他们来说记忆犹新。刀锋与烈火过后,满城都是犹如阿鼻叫唤的炼狱哀嚎,到现在还有些兵士一看到伊穆兰人便觉得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两军对阵,最重要的便是军心。军心溃散,士气低落,那便万事皆休。

    林乾墨眼见兵士们被血焰王的身影震慑得惶惶不安,不禁焦虑。他靠近胡英问道:“胡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胡英笑道:“林大人不必担心,我出太液城前陛下就已料到有此情景,早亲授了计谋于我,必能稳住军心。”

    “果真?”林乾墨将信将疑。

    胡英走到城楼中间,高声喊道:“霖州城的诸位将士们!我知道你们的心里在怕什么。数月之前,这霖州城曾被眼前的这个祁烈搅得鸡犬不宁,满城风雨。你们害怕今日还会重蹈覆辙,还会遭人屠戮,是吗?”

    众兵士都低头不语,显然有不少人被说中了心事。

    “可是,你们觉得那时候咱们碧海的兵士们真的就是败给了这个有勇无谋的九尺匹夫吗?不是的!你们被骗了!”

    兵士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同林乾墨也怔住了。

    怎么被骗了?被谁骗了?

    “我碧海国的霖州城虽然驻扎的兵士不多,但城池坚固,难攻不落,伊穆兰人的铁骑再厉害,也只能在平地里撒野,又怎能有机会攻入城来?”胡英扫视了一圈众人,愤然道:“之所以败,那是因为咱们碧海国里有内奸!”

    众人哗然。

    “那个内奸,与伊穆兰人里应外合,先诱使原霖州知府蔡守信出城巡视,又通风报信给血族人让他们在暗中伏击,这才使得蔡守信以身殉国,霖州府城门大开,伊穆兰人趁机长驱而入。他们到了城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们想想,你们有多少兄弟姐妹是死在他们的刀下的?”

    顿时有兵士嚷了起来:“怎么会有内奸!到底谁是内奸?是谁!竟然跟伊穆兰的狗贼们勾结在一起!”

    林乾墨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寒意,他看了一眼胡英,想要从她脸上试探出真意。

    胡英却看也不看他,依然在那里慷慨陈词:“这个内奸看似无欲无求忠厚老实,实则为了一己私利恶贯满盈,若不是因为他,咱们的霖州城怎会那么容易就被血族攻破了城门,咱们碧海国的精兵良将又怎会败如山倒!可怜咱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他却还装成一副忠臣的模样潜伏在我们身边,妄图故技重施!所幸明皇陛下双目如炬,已识破了他的用心险恶……”

    林乾墨觉得耳边已经被一阵呼喊声淹没。

    “内奸就在我们身边?”

    “就在这里?”

    “在哪里!”

    他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只觉得浑身骨架如同散了架一般再难支撑下去,不禁伸手去扶住城墙。

    城北的墙,冰冷而坚硬。

    质问声中,胡英猛地转过来指着他高声喊道:“这个内奸不是别人,就是现霖州知府林乾墨!”

    众人立时响起一片惊叹。

    他们再怎么猜身边的人,也不会想到这个内奸竟然会是日夜操劳奔波于府衙与兵营的知府大人。要知道林乾墨虽不是什么舍生忘死两袖清风的青天大老爷,但也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胡英见众人中有些半信半疑的神色,似是料到有此反应,她盯着林乾墨高声问道:“林乾墨,你说,当时你是不是写过一封信,让蔡守信出城转一圈?!”

    林乾墨耳中一阵轰鸣。

    信是写了,可是……

    他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的命运在抚星台上明皇将他指派回霖州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

第二百七十四章 骑阵

    胡英见他懵然得说不出话,又问道:“那时的蔡守信只有区区一千府兵,且时不时就有伊穆兰人在霖州城附近劫掠,如此凶险的情形,你为何还要叫他出城去?”

    众人见林乾墨低头不语并未作驳,显然已是承认了书信之事,立刻群情激昂,呼喊声骤然排山倒海般地盖了过来:“锄内奸!斩恶贼!锄内奸!斩恶贼!”

    胡英又喊道:“将士们!只要齐心一致,我们一定能将伊穆兰人驱出疆土,保我碧海江山!你们说,是不是!”

    “是!!”

    “只要没有内奸作恶,我们的霖州城便是固若金汤!而你们,则是万夫莫开,青史留名的典范!你们说,是不是!”

    “是!!”

    人声鼎沸,气震山河。城下的伊穆兰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城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胡英拔出腰间的青锋剑,大声道:

    “此乃陛下亲赐的尚方青锋剑,上斩逆侯,下锄奸臣!今日,我便为碧海为陛下为了死在血族刀下的无数冤魂,除了这个奸人!”

    说罢,执剑走向靠在一旁城墙上的林乾墨。

    兵士们呐喊之时,林乾墨已听得浑身绵软如入冰窟,见胡英执剑走来时,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望着胡英嗫嚅道:“胡将军,你知道,我没有,对不对?”

    胡英靠近他身旁低声道:“陛下要我带句话给你,你外甥罪孽深重,借你的脑袋以安军心算是你唯一能替他赎罪的机会。可惜,即使如此,陛下也不能给你身后留个好名声了。”

    话音刚落,青锋一转。

    林乾墨突然觉得自己的头离了脖颈,随后被掷在空中,耳边响起的是如潮水般的欢呼。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头似乎落到了地上。

    他努力抬起昏沉的眼皮,透过覆在眼瞳上的鲜血,他看到了此生最后的一幕。

    一匹巨大的黑马驻足而立,狮鬃般的毛发披落下来,在阳光下显得威武而雄壮。

    * * * * * *

    雪雾散去,北风渐息。

    霖州城的城头上,弓弩手严阵以待。

    祁烈看了看前方远处的地上,依稀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他淡漠地作了个手势,所有的骑兵都止步于他的身后。

    这个距离,是城上的弓弩范围之外。

    骑兵不善于攻城,他比谁都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这次的目的仅仅是围而不攻,那么比起步兵,能够快速机动进退的骑兵则更占优势。

    祁烈招了招手,身旁的侍卫会意,立时抬上来一把弓,正是他常用的巨弓“落日”。只见他虎臂一舒,搭了一支镔铁黑羽箭,对准城楼上就射了过去。

    距离城门足有三百多步的距离,寻常弓弩居高临下也射不到这么远,祁烈却轻轻松松地就将箭射中了霖州城楼上“霖州”二字的牌匾,劲道之强箭术之精顿时引得众兵士呐喊叫好。

    祁烈的这一箭上,缚了一封箭书,其中极尽羞辱之辞,说只给霖州驻军一个时辰,倘若不开城门就地缴械投降,破城之后则片甲不留。

    胡英收了信,不过一冷笑,站在城楼之上就将信撕得粉碎散落下来,毫不在意。

    祁烈更不在意。

    他本来就没打算要攻城,列阵于前的不过是他佯攻的七千人,真正的前锋主力一万三千人早已伏在侧旁准备从东面的沼泽绕过霖州城去。

    雪雾散去后,他立刻命人将鹰语王派来的高阶驯鹰师唤来,让他们把哨鹰放了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哨鹰便将整个霖州城附近的沼泽地带探查了一遍。

    哨鹰回来的时候安静得很,显然没有发现任何伏兵。

    祁烈出宝坻城时将军势分为两部,一部为他亲自带领的七千骑兵,身后还有血烟八骑中的兀勒台与阿里海。另外一万三千人则由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和窝达尔四人带领伏于东边远处。

    眼下守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北,正是暗渡城东的好机会。祁烈沉声喝道:“传我令下去,命哥黎罕、伯都颜、切不花和窝达尔四人半个时辰后进军,直穿过沼泽!”

    再过半个时辰恰是祁烈方才箭术上写的攻城时刻,若说霖州守军何时最不敢懈怠,必然是那时无疑。只要胡英盯着自己的七千骑兵,就不会觉察到沼泽那边哥黎罕他们的动向,祁烈用的正是声东击西之策。

    霖州城东的沼泽又称千凫沼,每逢夏季之时水鸟聚多,鸣声不绝,然而到了冬季便只有荒寂一片。被温兰用神鹰营事先撒了落晶粉的千凫沼已是冰冻三尺,当哥黎罕为第一方阵的骑兵踏上混着水草的沼泽冰面时显得四平八稳,厚厚的冰层连颤都不颤一下。

    伯都颜的第二阵骑兵方阵紧随其后,伯都颜本身是军中的神射手,箭术也仅次于血焰王祁烈,尤其是施展起连珠箭法时,一箭快似一箭,鲜有能从他的迅疾长弓之下逃得生天的对手。

    祁烈之所以让伯都颜紧随着哥黎罕为第二阵不仅是因为哥黎罕作战时的雷霆气势当仁不让地成为首阵,也是让目力敏锐的伯都颜在后方替他哨望。

    因此,自伯都颜的第二方阵踏上冰面后,他便不停地观看四处,尤其是霖州城东的城楼上的情形。不过似乎碧海的金羽营从未考虑过伊穆兰的骑兵会踏上沼泽地,远远望去,城楼之上除了冷冷清清地插着几枝旌旗,连一个哨兵都不曾见,一时间除了细雪飘零,四下寂静得令人不安。

    伯都颜之后是切不花的第三方阵。

    切不花有个绰号叫蚩骨狼神,他本是蚩骨山北的一个小部族族长的儿子。当年因折服于祁烈的武力之下,亲自说服父亲举部投向血族,成为祁烈帐下的一名猛将。这个切不花擅使双刀,且自己摸索出一套犀利无比的双刀战法,素日里都是亲身传授训练骑兵。所以寻常的骑兵都是手持单刀,而切不花的骑兵阵则是双刀,刀锋凌厉。除此之外,切不花原先部族的战马也是血族中脚力与速度最好的品种。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正是切不花亲自挑选出来贡奉给血族的珍品!

    双刀与神驹,使得切不花的骑兵成为祁烈军中最神出鬼没的骑兵阵。

    每次血族奉命骚扰霖州边境时,切不花所出动的骑兵人数总是最少,但往往掠回的物资不仅多,而且总比其他的骑兵营要早一天归还北境。

    祁烈以切不花为第三阵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与第一阵的哥黎罕脾性投合,很有默契。作战时切不花常会出其不意地从后方赶上哥黎罕的骑阵,双阵合一,战斗力骤然大增,令敌军防不胜防。

    最后踏上冰面的是第四阵的窝达尔。

    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喝的酒永远比说的话要多,这便是所有人对窝达尔的印象。他的武艺与前三阵的将领比起来,既没有犀利的刀法,也没有高超的箭术,他属下骑兵的战马也是所有骑兵中速度最慢的。但每次草原上校场比武,没有一个将领愿意与他对敌。

    因为他有一块如同不破壁垒般的巨盾。

    无论是双刀,还是神箭,在这块盾牌之前都只能归结为一声叹息。窝达尔既赢不了对手,但也绝不会落败。所以往往抽签对阵时遇上窝达尔的将领会直接放弃比武------与其和一块乌沉沉的盾牌耗上一个时辰累得气喘吁吁,不如去喝酒吃肉来得爽快,反正输给窝达尔是不丢人的。

    于是窝达尔属下的骑兵也是所有骑兵中唯一左手盾右手斧的骑兵。据说金刃王曾亲自花重金向窝达尔讨教盾牌的制法,再结合刃族独有的锻冶之法,才有了刃族中的双盾护卫营,又作后话了。

    血族的骁勇之名其实可以说就是指这血烟八骑。八骑名震天下,全赖于这八位将领之各有所长,不同的骑阵配合在一起,可以根据战势变幻出不同的战术。眼下的这四人远近攻守兼备,作战时颇有契合,所以祁烈放心将一万三千人的大军交与这四人。八骑中已有四骑列阵一处,实是动用了祁烈半数的精锐之师!

    霖州城北,转眼卯时方过。

    天色再次转阴,只是不再下雪,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已到了祁烈箭书上写的攻城时刻。

    金羽营的弓弩手已站满了整个北城楼,胡英依然立在那里注视着下方的伊穆兰大军。

    祁烈执起悬在背后的巨阙剑朝前一指,发出惊雷般的一喝:“阿里海,率铁索骑阵,上!”

    祁烈身后的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员骁将,正是血烟八骑中的兀勒泰和阿里海。两人用的都是铁索骑阵,然而铁索的阵法截然不同。阿里海一听祁烈号令,将手一挥,身后的骑兵们立刻冲向前去。

    只见阿里海的骑阵并非是齐齐整整的大方阵,而是由四骑一队以前二后二的队形组成的无数小方阵。每一个小方阵的骑兵都手执长矛,长矛尖上挑着一张细铁索编就的锁子网,四支长矛恰好撑起网的四角。

第二百七十五章 铁索

    胡英见骑兵疾驰而来已经进入了弓弩手的射程范围,也将手一挥,喝道:“瞄准!放箭!”

    登时千万支箭如飞蝗般袭来。

    阿里海在阵中一声怒喝,所有骑兵的方阵忽然变了奔驰的轨迹,开始四下游走穿梭,甚是灵动,同时每个方阵的前两名骑兵将铁网往下一沉,后两名骑兵则往上一抬,铁索网顿时变成一个斜面,将从城楼上射来的箭矢纷纷拦住。

    那铁索网中暗藏奥妙,编制的时候共分两层叠在一起。寻常的箭矢都会被第一层铁索拦住,偶尔有从铁索缝中穿过的也会被第二层拦截下来。

    骑兵擅长的是冲锋作战,然而未冲入敌阵的这段距离正是骑兵最薄弱的环节,在这段距离中无论敌军在远处发射多少弓弩火炮,都只能是硬生生地受着。

    阿里海和兀勒泰俩人从小都是生活在血族领地最南端的地域,那里与刃族的领地接壤,与刃族的铁器工匠接触得最多。铁索网便是阿里海苦思冥想打造出来的利器。这张铁索网可以说是有效地掩盖了骑兵的缺点,令骑兵的生存力大为改观。

    四人一组的骑兵小方阵须得四匹马速度步调一致方能组成,途中彼此间略有分歧,便会南辕北辙撑不住铁索网。本来这要是换成其他血族人来必然会使方阵分崩离析,然而阿里海的族人与蚩骨山的那些血族人比起来,论武力虽逊色一些,但纪律严明,号令齐整,最擅长集团作战。四骑冲锋,全不在话下!

    凭借着这张铁索网和行动一致的骑兵阵,阿里海虽然武艺平平,也跻身于血烟八骑,深受祁烈的信任。

    胡英见血族骑兵使出铁索网,城上万箭射下,收效甚微,不由皱眉。她即刻命长弓兵退下,换上两人一组的强弩兵,此弩的弩头合二人之力射出,威力巨大,只是填装弩箭的时间需要不少。

    果然,弩箭虽然威猛,但射得极慢,且箭大易躲,阿里海的骑阵马步灵活,已躲过了不少强弩。

    胡英先前驻守的碧海琅州是一片河泽水乡,从未见过带着铁索网的骑兵,眼下见来势凶猛,却想不出应对之策,不由眉头紧锁。

    她看着骑兵离城门越来越近,心生一计,高声呼道:“弩兵退下,长弓兵上!将所有白羽箭换为黑羽箭!只瞄准铁索网射!”

    金羽大营自建营起,最大的目的便是戍卫太液城,而非进攻他国。考虑到守城把关时,弓箭兵能占尽地利发挥极大的作用,所以整个金羽大营中基本没有骑兵,却有一半的兵士是各种弓兵,金羽营的“羽字”也是取自箭羽之意。

    这些弓兵所使的弓不相同,所用的箭也五花八门。

    胡英初始命兵士使用的白羽箭,箭身轻,射得远,但准头易偏,胜在万箭齐发时可以以势压敌。而黑羽箭则相反,箭身重,射得近,但不失准头,适合中近程射击。

    兵士们起初因为箭矢被铁索网所挡而无可奈何,正竭力瞄准马腿射,听到胡英喊对准铁索网射,不解其意,可军令之下,少不得遵从。说起来那铁索网四方正正的一张,可比马蹄子好射得多。于是不一会儿,一堆黑羽箭已经插满了各个小方阵的铁索网,远远看去,宛如一个个蠕动的小刺猬。

    弓箭手们心中暗自嘀咕,这有什么用呢?黑羽箭的用料可比白羽箭贵多了,这不是白白给敌人送箭么?

    碧海人就是碧海人,这当口还在暗自盘算箭的造价。

    这一边胡英仍不罢休,大吼道:“射!给我狠狠地射!全都射在铁索网上!”

    黑羽箭继续铺天盖地落将下来叠在铁索网上,叠不下的甚至就叠在了先前的白羽箭丛上。

    渐渐的,弓箭手们发现原先奔走灵动的骑兵阵慢慢迟缓了起来,步伐歪歪扭扭,高举的铁索网也变得不那么平整,有的网已皱成了一团。

    金羽营的士兵们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每一支箭虽然轻得很,但叠加起来可是重负难堪,尤其是换成了黑羽箭,插下去重量与白羽箭相比简直立竿见影,骑兵阵立刻就承受不住了。

    果然,那些小方阵中逐渐出现了个别被压垮的士兵坠下马来,铁索网一旦缺了一角,顿时就出现了破绽,黑羽箭则乘虚而入射中了马腹或者兵士的肋下。

    城楼上一片的叫好声,众兵士喜色连连,暗自佩服不愧是老将胡英,见多了沙场上各种场面,如此怪异的骑兵阵也能想办法破解。

    祁烈在远处驻马而立,脸上没有一丝慌张。

    因为他知道,阿里海的骑兵可不仅如此。

    只听阵中阿里海又是一声高喝:“换!”

    战场上的情形忽然奇迹般地变了!

    所有的骑兵齐齐地弃了先前插满箭矢的铁索网,从挂在马臀后的行军囊中掏出一副全新的网重新架在头上。更令人惊讶的是,有些被射下马后变得残缺不齐的小方阵纷纷彼此靠近,重新组合成新的四人骑阵,依然步调一致,齐整无比!

    期间弃网、取网、寻人、组阵一气呵成,虽然互相交叉疾驰却没有一点碰撞,让城楼上的所有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就是血烟八骑的阿里海!

    祁烈在阵后哈哈大笑起来,想要以箭重压垮我血族的骑兵?那真是笑话了。他知道这个阿里海的骑兵每个人的行军囊中都有一张铁网,就算是再弃网架一张新的,每个方阵也能捱过四次胡英的弓箭攻势,足够抵挡一阵子了。

    不错,我祁烈是没想要攻城,只是想要做做样子,但既然是做样子,就要把戏码做足!让你们只能看着眼前,而顾不上城东的沼泽!

    胡英见骑兵阵换了新网,也不着恼,反倒暗暗赞了一声。

    好智谋,都说伊穆兰人是有勇无谋,可见不能道听途说。眼前的骑兵如此训练有素,便是换成自己做统帅,也不一定能将士兵训练到这等程度。

    她左手按着青锋剑,右手一挥,喊道:“预备,落石!”

    骑兵终究是骑兵,不是攻城的兵种,即便到了城墙之下,也得下马攻城,根本不用惊慌。先前早已命林乾墨在城墙上备下了巨石,只等攻城时用,到时候任你有铁网还是铜甲,只要挨上一下,皆成肉泥。

    这边骑兵阵中阿里海眼见已快靠近城门,忽然高声又令道:“曲!”

    只是这一声令,整个骑兵阵又变了阵势。原先浩浩荡荡的骑兵阵忽然凝聚在一起,汇成一条一字长蛇朝城门蜿蜒而去。

    胡英见状不知何意,城上已经一字排开的落石没了用处,因为城墙之下空无一人,只有城门处那一点点的地方有敌军在靠近。

    长蛇游走得很快,蛇头靠近城门便立刻折回,向后方退去。

    所有的骑兵都只是在城门口晃一圈便跟着撤退。

    胡英一时一头雾水,忽然边上的兵士喊道:“看!快看!他们在往城门口丢什么东西!”

    胡英探头朝下看去,果然那些每一个经过城门的骑兵都朝城下丢出一个瓦罐似的物件,那瓦罐一砸到地上流出来的都是浓稠如浆的黑水,只见黑水越流越多,汇聚成溪,已慢慢流到了城门边上。

    众人正惊疑间,骑兵阵迅速地丢完了瓦罐,兀自扬长而去了。

    这时,忽然一股刺鼻的气味冲天而上,犹如火药的腥臭之味。胡英猛然醒悟过来,暗叫不好!

    此时,祁烈再次拿起那把巨弓“落日”,对准城门口又是一箭。只不过这一次箭后捆着的不是书信,而是一个火种!

    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那堆黑水,顿时火光冲天,浓烟缭绕!

    胡英见状大喊:“快!浇水!从上浇水!”

    弓箭手们纷纷弃了弓弩,转身去打水搬运,好一会儿将水打来从上浇下去,不料城楼甚高,一桶水落到空中已散做了水花纷纷飞散,落到火上的犹如撒了几滴雨一般,真真是杯水车薪。

    胡英仍不死心,令兵士继续泼水,说来也奇怪,水泼得虽多,却毫不见效,那黑水燃起的火焰似乎根本不怕水一般,越燃越旺,浓烟滚滚伴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将城楼上的人熏得个个面目焦黑,泪流不止。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城下守门士兵来报,说城门已被黑水之焰点着,厚厚的铜城门都快烧红了!

    胡英见状顾不得城上,急忙赶到城门口,一看果真如此。黑水不停地从门缝中流进来,整个城门如同祝融附体般扭着骇人的火焰,城门的底部已经开始变红!

    胡英看了看四下,急中生智道:“快,就地将所有积雪、冰块堆到城门口去,堆得越多越好!”

    所有的兵士一听,也跟着反应过来,急忙就近取材,手忙脚乱地将城中冻成冰了的蓄水坛先往城门口堆,其余的人纷纷用小车收集积雪,一车一车地往外送。

    有些兵士收得急了,还在雪中混入了些枯枝败叶,被胡英眼尖瞧见,怒得拿起剑鞘狠狠地扫了一下兵士脑袋骂道:“我是要救火,你还给我添柴?是脑子冻坏了么!”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弩墙

    冰块积雪挡在城门后,虽灭不得火,但时铜城门冷却了不少,一时间褪了先前的红色,转而开始冒起阵阵白烟。胡英又使兵士将沙土堆积在先前黑水流过的地方敷在上面,好叫火势不再蔓延。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已过午时,双方攻守得当,算是打了个平手。

    祁烈在远处瞧着城门黑烟和白烟混在一起冲天而上,笑道:“阿里海这一枪虚晃得不错,胡英应是被缠在了北城楼,一时半会儿我料她也不敢离开这里。接下去,就要看哥黎罕他们的了!”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

    阿里海的铁索骑阵与胡英的弓弩手在北城门各显手段一攻一守的同一时间,东城门附近的千凫沼边一万三千的大军正在悄然通过。

    刃族的落晶粉很奏效,整个冰面都被冻得结结实实,重装骑兵的蹄铁踏上去如履平地。

    哥黎罕按照祁烈的命令,放缓了全军进军的速度,尽量做到无声无息不被人察觉。

    哨鹰在这一片冰原上没有发现任何伏兵,按这样的速度,差不多过了午时就可以穿过整片沼泽,将霖州城抛在脑后了。

    哥黎罕知道祁烈对他的信任和期待,只要过了霖州城,再不多远便是太液国都。祁烈肯将第一阵交给他,亦是希望他能替血族立下震世的威名!

    他远远地朝侧面望去,霖州城的东城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即便祁烈能将胡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门,可整个霖州城驻有六万大军,如何东城门上连一个哨兵都没有呢?不仅如此,连箭楼和角楼都不曾修补,依然是数月前被祁烈毁坏之后的模样。城墙倒是修补过了,可看上去依然破破烂烂,似乎只是草草应付了事。

    朱芷凌一死,碧海国的军防便颓废到这个地步了么?

    哥黎罕心下一阵狐疑,他是血烟八骑之首,并非只是因为勇猛过人,更是因为其沉稳冷静,有勇有谋。

    此时此刻,他的战场直觉告诉他,有诈!

    忽然,身后远处疾驰过来一个通传的骑兵,见了哥黎罕便气喘吁吁地禀道:“将军稍待!”

    “怎么了?”哥黎罕识得那兵士身后插的军旗是第二阵伯都颜的旗色,他与伯都颜之前曾约定过,若后阵发现了什么敌情,便会火速来报,当下心中一紧。

    “伯都颜将军命小人来报,霖州城东的城墙有异样!望将军小心!”

    伯都颜自小目力惊人,七百步内的大小物件无不察之入微。他父亲虽是血族人,但母亲却是鹰族远嫁而来的贵族之女,因而身兼两家之长。

    他说有异样,必定不寻常!

    “伯都颜没说有什么异样吗?”

    “将军说,隔了千步之遥,还是瞧得有些不真切,但他看见城墙在动!”

    “在动?”哥黎罕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墙是死的,这要如何个动法?

    他凝神看了看远处的东面城墙,东城门将整段城墙分成了北段与南段,此时他与伯都颜的两个骑阵都已过了北段城墙和城门,只要再过了南段城墙,便可离开这片冰原越过霖州城。

    “全军听令,暂缓行军!”

    哥黎罕相信伯都颜的判断,大军在握便绝不可造次。

    骑兵阵停了下来,兵士们不安地开始审视四周。

    忽然有人喊了起来:“看!墙动了!”

    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纷纷惊呼道:“动了!动了!”

    哥黎罕定睛看去,忽然明白过来伯都颜的意思。

    东侧的南北两段城墙似乎像受了地崩之灾一样正在不停地颤动,同时墙体也在不断地塌落,就像是偷工减料的工事被震塌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恰好此时遇到了地崩之灾?哥黎罕定了定神,自觉脚下并没有颤动,不由更加诧异。

    忽然,阵后又一名伯都颜阵中通传的骑兵疾驰而来,人尚未道已高声叫道:

    “将军,大事不好!快,快散开!巨弩要来了!”

    “什么?”哥黎罕不解其意,但当他再次转头看向城墙时,他终于明白了……

    此时,城墙上的泥土已经被震落了一半,从上半部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密密麻麻的巨弩如同叠罗汉一样地架在那里,将整个城墙架成了一堵弩墙。

    不,更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城墙,只是两段弩墙上用松软的泥土做了些掩饰!

    这使得远处的骑兵阵完全看不出端倪,待哥黎罕和伯都颜到了南段城墙外,切不花和窝达尔尚在北段弩墙的射程内的时候,才一同现了真形。

    哥黎罕暗叫不好,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向东急退!远离弩墙!”

    哥黎罕是军中老将,他知道弩箭与弓箭颇为不同,弓箭射得快,但射的是弧线,若弓箭手的距离把握不好,或是面对骑兵的速度把握不好,便有可能射到骑兵的身后去。尤其是碰到切不花这般速度奇快的骑兵阵,往往箭还没射几枝就被赶到跟前被冲得七零八落。

    弩箭则不同,射的是直线,即便朝上射,也不会角度太高,且贯穿力极强,不管远近都能一箭穿心,血烟八骑中除了阿里海,没有人敢面对弩阵也照样冲锋的。

    眼前的这不是弩阵,已是整整两面弩墙,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急退,退出巨型弩车的射程范围。

    号令之下,所有骑阵都立刻向东退了二里地。

    这个距离,就算是弩墙,也应该射不到了吧。

    哥黎罕冷静地想着下一步对策。

    如此宽阔的冰原,骑兵只要不进入弓弩兵的射程,便可放手一战。金羽营中多数只是弓弩兵,剩下的主力不过是些步兵,怎会是我血烟八骑的对手?就算有三万步兵倾巢而出,相信也抵不过我哥黎罕和切不花连环双骑阵的轮番冲杀。

    退一步说,只要金羽营不出来,自己也没有攻城之意。祁烈交代过,太液国都才是真正的目标!

    哥黎罕想到无论是攻是守,都没有破绽,心下略定。只是他依然不放心,生怕敌军还有什么诡计,便驻足观望。

    这时候,阵后又疾驰来一人,却是伯都颜本人!

    “伯都颜?你怎么亲自来了?”

    “放心不下,和哥哥来通个气。”

    “不过就是些弩车,我已命急退躲避,料想这个距离他们再放弩箭,也是白费兵器。”

    “我记得血焰王曾说会将胡英吸引在北城楼上,可我刚才瞧见城楼上有个将领,穿着红衣红袍甚是鲜艳,依稀是个女人,也不知是不是她,弩墙和城楼上的兵士都是受此人指挥而动。难道血焰王未能拖住胡英?”

    哥黎罕摇摇头道:“不会,血焰王怎会连个区区胡英都拖不住,何况还有阿里海,他的本事咱还不知道么?我猜想……此时的霖州城中也许埋伏了不止胡英一个将军。之前大巫神不是说了么?碧海国一共派了四个将军过来。”

    伯都颜一怔,道:“也是,那依哥哥看,咱们当如何应对?”

    “你即刻速返回自己的阵中,咱们既然在射程之外,就不必恋战,只管继续向南行,他们要是敢追过来,就让窝达尔的骑盾先挡着,再让切不花找准破绽杀上一阵,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好!”伯都颜也觉得如此应对没什么不妥,他和哥黎罕想早日踏平太液的心思是一样的,于是拨转马头,飞奔回了自己的骑阵。

    哥黎罕见他行远,正要下令命全军继续前行,忽然远处的弩墙开始射击,巨弩箭不分高低远近漫天袭来,每一支箭都犹如小树的树干那么粗,依然能射出如此远的距离,可见巨弩车的强劲。

    然而哥黎罕等四将的骑阵都退得足够远,射出来的弩箭虽多,却无一命中,全都戳在了冰原之上。

    射不到还射?

    哥黎罕稍加思索,就明白了敌军的用意。

    醉翁之意不在酒。金羽营故意将弩箭造得又粗又重,且全部射在了冰面上,是想让冰层坍塌,好让伊穆兰的骑兵全部陷入脚下的冰潭里去。

    然而他们不知道,大巫神温兰早已神机妙算,事先将落晶粉撒在这片沼泽之上,冰块的厚度已非寻常,便是这般粗的弩箭刺入冰块,也不过和挠痒一般,引发不了坍塌。

    看着那些巨弩之箭还在拼命地朝骑兵阵射来,哥黎罕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很快便可以离开这片沼泽冰原,离开霖州城了。

    哥黎罕眯着眼努力朝东城门楼上望去,看见好像有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城头。

    还真是个女人么?呵呵,碧海国也只剩下这几个女人了。

    他的目力远不如伯都颜,这个距离他是看不清楚的。

    不过伯都颜没有猜错,城墙上的红袍将军正是碧海四将之一------镇守楚州的涌汐将军邓凝。

    邓凝与胡英其实是同时到的霖州城。但邓凝一直隐在营中,并未与林乾墨见面,是以林乾墨以及大多数的守军都以为只有胡英一人坐镇霖州城。

第二百七十七章 裂原

    然而胡英从林乾墨手中接管了城东的城防之后便转手交给了邓凝,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实际上是如火如荼的三日。因为邓凝要将足足七百架巨型弩车架成两堵弩墙,然后再覆以泥土掩人耳目。林乾墨哪里能知道,这城墙的泥土如此松软,是有原因的。若填得结实了,待要用时如何能轻松地将弩头露出来?

    这一切都是明皇朱玉澹在太液城中便定下的秘策,朱玉澹即位之后虽然看似怠政,但她任监国公主之时,碧海各州县没有哪个地方她不曾巡视过,对霖州城这样的边陲重镇更是了如指掌,当然知晓城东的沼泽到了冬天便会结成冰原。以弩墙对骑阵无疑是以逸待劳,伊穆兰的骑兵若入了射程自然会被射成蜂窝,若入不了射程……

    那也无妨。

    邓凝看着伊穆兰骑阵小心翼翼地向东又退了一二里地,回顾身边的侍从一笑道:“陛下神算,伊穆兰的骑兵果然退了,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这边哥黎罕的骑阵依然在缓缓前进,远处的弩墙似乎停止了射击,冰原上密密地插了无数根弩箭,然而脚下的冰层依然纹丝不动。

    弩阵与骑阵,便这样遥遥相望,并无交集。忽然,哥黎罕看到东城门大开,涌出了一堆兵士来。

    难不成真的想要以步兵追击我骑兵来么?都说碧海的女人们心思灵巧,果然只能坐在家里穿针绣花,到了战场上就变得愚不可及了。

    身后的骑兵们远远路也瞧见了从城门中列队而出的士兵,纷纷手搭凉棚观望起来。

    他们想看清到底是什么兵种。骑兵?弓箭手?还是步兵?

    然而哪一样都不是。

    只见碧海的兵士有的抬着大鼓,有的举着锣钹。

    本来还有人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可那些兵士排列整齐之后,便开始敲锣打鼓,一时间锣鼓震天,整个冰原上回声荡漾。

    这真是实实在在的军乐队!

    自古以来随军的军乐队是有的,尤其是战鼓或是金锣,都是军中必备。可一支五万人大军最多也不过配上三十几个鼓手也就足够了,眼前的这一大排乌泱泱的鼓手加锣手足有上千人。

    这是想用锣鼓声吵死我们吗?

    伊穆兰人实在忍不住,纷纷捧腹大笑起来,都说南人有时在祝祷的仪式里会用锣鼓声驱邪祷祝,可战场上用这个驱敌还是头一次见。

    碧海国的人定是失心疯了。

    邓凝站在城头,见千人的军乐队已经就位,喝道:“荆锤队听令,出城开凿!”

    立时有一队兵士听令涌出东城门,这些兵士手中都执着一根大铁锤,锤上如狼牙棒一般布满了荆刺,甚是尖利。这些兵士走到城门前的冰原前,对着地上就是一通猛凿。

    冰层虽然结得很厚,但仗不住人多势众又是铁器,很快,地上被凿出了一个小洞,冰层凿塌一小块后,冰水从洞中汩汩地蔓延开来。

    荆锤队沿着洞口继续往外凿,顺着洞口出现的裂隙犹如蛛网般慢慢延伸开去,但冰层仍然没什么动静。

    此时那千人的军乐队忽然变了阵形,围着那个洞口使劲吹奏,吹得声响比先前更大了。

    同时荆锤队的锤子砸在冰层上的很每一下也都很有韵律,简直就像在给军乐队打拍子。

    哥黎罕越看越纳闷,他侧耳细细听去,觉得这军乐队吹得并不成曲,但音律整齐,且节奏极快,犹如急雨入更,阵阵袭来。

    紧接着,他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他分明能感觉到整个冰原就像地崩之灾一般在隐隐作颤,胯下的战马也显得十分不安,不住地嘶鸣。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哥黎罕久居北漠,一听便知道那是冰川融化时巨大冰块断裂才会发出的声音。

    难道……冰原裂了?

    哥黎罕正吃惊时,听得那爆裂声接连而起,犹如引爆了火药库一般,一时掩过了方才的锣鼓声,响彻冰原。

    “快看!冰层开裂了!”几个目力好的兵士指着远处惊恐不已。

    果然,一条巨大的裂缝从东城门口开始急速地延伸过来,犹如一条扭曲的蛇,吞噬了沿路的冰层,所过之处将整个冰原掰成了两半!

    怎会如此……大巫神明明撒了落晶粉!

    如此厚的冰层就算是沉重的战车也能通得过,如何几声锣鼓就被震裂了?

    哥黎罕强捺住心头的惊讶,看着那条正朝伊穆兰骑阵中间奔袭而来的巨缝,忽然发现了什么。

    巨弩箭!

    他这才发现那些巨弩箭落地后的分布并非四处随意散落,而是像木桩一样钉成了一条轨迹,那条裂隙正是沿着那条轨迹行进!

    原来,那巨弩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射中伊穆兰的骑阵!

    哥黎罕暗叫不好,看方位,这样下去裂隙将直捣伯都颜和切不花的骑阵!

    他刚要开口传令,已然晚了。

    从远处传来巨大的冰层塌陷声中,混杂着无数骑兵的哀嚎和战马的嘶鸣。整齐的骑兵阵被裂隙从中间生生掐成了两段。而裂隙还在不断地向两岸拓宽,不一会儿已形成一条数十丈余宽的冰川。

    落入冰川中的骑兵不计其数,虽然冰层之下没有湍急的水流,但深不可测的深潭是比河流更为恐怖的存在。裂隙犹如一张巨鲸的大口。所有陷入其中的骑兵无论多少,都一点点地被吞噬殆尽。

    哥黎罕离伯都颜的方阵最近,他能看到被裂隙吞没的主要是伯都颜的大半个方阵以及切不花第三方阵的头部,尽管切不花的战马迅如疾风,然而前有裂隙挡路,偏生行动缓慢的窝达尔的重盾骑兵堵在后方,难以退避,若向西逃便进了远处弩墙的射程,于是不等哥黎罕下令,切不花的骑兵已纷纷向东逃散。

    哥黎罕是沙场老将,敌军如此用意,他能想到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想把血族的骑阵切断互援,分而击之。但眼前十丈的冰川裂隙决计无法逾越,一万三千人的骑阵被切成了两断亦成事实,而且他的号令现在也传不到切不花和窝达尔的骑阵中去。

    身为四将之首,如今之计,惟有先集结所有能集结的骑阵,重整军势再做应对。而北岸的骑阵就只能交给切不花和窝达尔随机应变了……

    “命所有裂隙南岸的人随我迅速前进,在沼泽东南角集结!”

    哥黎罕的骑阵在最首部,所有人马完好无损。兵士们望着远处的惨像,心有余悸地拨转马头跟着哥黎罕向前疾驰。

    他们不怕战场上的厮杀,然而眼前山崩地裂的自然力量实在过于震撼,由不得不生出些惧意。

    切不花的双刀骑阵骤然被裂隙拦在前方,一时逃散。好在胯下马疾如风,切不花一声狼啸,所有奔散的骑兵纷纷向他靠拢。

    未出征之前切不花便与营中兵士立下誓言,此次南下定要比其余七营的骑阵砍下更多的敌兵首级,不料尚未交手一人,便已损了三成的兵力,让切不花气得咬牙切齿!

    他举起双刀,高呼道:“碧海国的臭婆娘们使得阴招害我们折了那么多的兄弟,我切不花今日不为他们报仇,天神难恕!愿随我冲进东城门拿下胡英首级的,随我来,怕死的,就躲到边上窝达尔的盾牌后面去!”

    本来切不花的双刀骑兵中就有不少暴烈成性的凶悍之人,行事风格与温吞吞如背了个龟壳的窝达尔骑兵截然相反,一听到最后一句纷纷血涌上头,早已忘了方才的惧怕,促马扬鞭紧随切不花之后。

    切不花将马头一转,带着双刀骑阵剩余的约两千多人生生地从窝达尔的骑阵旁绕了一个圈,直绕到了窝达尔的后方。这里已离冰原北岸不远,切不花若想带兵先回去见祁烈,完全可以再不折一兵一卒地安全抵达大营。

    然而他是切不花,不是窝达尔。

    他看准了在冰川裂隙的北岸边尚有一条残留的冰层不曾塌陷,这条冰层笔直通向东城门。

    只要自己的速度足够快,便可冲入城门,拿下胡英!

    我切不花瞄准的猎物,从未被逃脱过。

    切不花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刚要准备冲锋,忽然身后被人拍了一下,转身一看,竟是伯都颜!

    “好家伙,你竟然没死。”

    伯都颜气喘吁吁,苦笑道:“命大,可惜我的骑阵大部都陷入冰潭沉了底,大约只有一部分逃到了南岸,哥黎罕这会儿应该已经带走了。我这还是眼明手快捡了一匹你阵中的战马,才追得上你。你的马……可真够快的。”

    “没死就好!我打算干一票大的!你看,他们没有城墙,只有一个破城门,咱们一起杀入城中,去取胡英的首级,你敢不敢来?”

    “来!”伯都颜没有切不花那么兴奋,十分平静。

    一瞬间,切不花读懂了他的意思。

    手底下的骑兵死了大半,剩下的人生死未卜,伯都颜是觉得无颜回去见祁烈,想要戴罪立功。血族人最重荣耀,拿不下敌军统帅的首级,生亦何欢。

    “好,既然你和我一样有这个胆识,那就上来!”

    伯都颜一怔,上来?

    切不花嗤笑道:“你射箭不错,但骑术太差,骑着我的马也跟不上,你和我同骑一匹马,我冲你射,必然能成功!”

第二百七十八章 柳刃

    “你的马乘了两人还能跑得快?”

    切不花不耐烦地说道:“我族中好马多得很,祁烈的乌云狮,铁花的雪墨神驹不都是我送的么?你还担心我没给自己留好的?”

    伯都颜哈哈一笑不再说话,从马上纵身一跃,跃到了切不花身后。

    “坐紧了!要是掉冰缝里我可不救你!”切不花话音刚落,仰起脖子发出一声狼啸,身后的骑兵顿时一阵沸腾。

    东城门的城楼上,邓凝居高临下俯瞰过去,看见切不花的骑阵迅速重新集结在一起,然后沿着冰川裂隙边上直冲城门而来。

    她见骑阵中人人都手执双刀,心中暗赞。

    好一个切不花,受此重创还能这么快就卷土重来。

    她右手一挥,高声道:“柳叶营的将士听令,随我杀出城门去!”

    登时城下群声齐应,出现了一批淡青袍色的女骑兵,列于阵前。

    金羽营中本来没什么骑兵,邓凝受明皇召唤后从楚州赶到了太液,之后暗中将自己在楚州的精锐------柳叶营调了五百人过来。

    柳叶营人数并不多,不曾为大多数人放在眼中。吴英知晓邓凝虽然比自己年轻,但带兵操度有方,便任由她自行调配。

    邓凝令五百女兵出城后,自己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奔出城门。

    其实两段城墙都被造成了弩墙,有没有城门都已无甚差别,既然不能一味防守,便得主动应敌才不致落了下风。

    邓凝立于阵前一声娇叱,五百柳叶营的女骑兵一同亮出兵刃,只见每人手中执着的非剑非刀,却是一把软鞭,每一把软鞭的鞭梢上连着一把尖刃,形似柳叶,雪光相映之下甚是耀眼。

    五百对两千,可有胜算?

    面对疾驰而来的切不花骑阵,邓凝只是冷喝一声:“强弩之末,也想猖狂?”

    不等话音落,胯下枣红马冲出阵去,手中软鞭已然出手!她对准一个正面冲过来的骑兵的颈部拴了过去,只见柳叶刃寒光一闪,如蛇牙没喉,牢牢地钉在了骑兵的脖子上,兵士被软鞭勒住了咽喉,连叫都没叫出一身,便落马毙命。

    其余女兵也纷纷驾马游走,手中软鞭游走间,或直戳骑兵双眼,或拴住马蹄往后拽断,专挑要害之处袭取。

    切不花的骑兵虽有双刀,奈何长鞭比刀长出不知道多少,柳叶营的女兵有时驾马疾退,引得敌人来追,却出其不意地朝后甩出鞭去,得手便得手,若击不中,不过是再撩一次,切不花的骑兵被打得只有躲闪而无还手的机会,气得切不花在阵中大喊:

    “伯都颜,赶紧把你的手段给我使出来!”

    伯都颜也不答话,左手搭一把三弦龙舌弓,右手持十支鸦羽穿云箭,使出连珠箭法对着那片淡青色一通射。

    每箭射去,必中腕部,那些被射中手腕的柳叶营女兵难忍疼痛,执不住软鞭,一时间娇弱喘息声纷然,成了任人追杀的惊鹿。

    从高处望去,皑皑雪地冰原上,淡青色的柳叶营与暗黄色的切不花骑阵一追一引,混战成一片。

    此时军乐队已息了锣鼓声,弩墙也因邓凝带领柳叶营的参战而暂且停了射击,城门楼上的长弓手倒未停手,只管瞄准了切不花的后部乱射。

    本来这未塌陷的冰层就没有剩多少,差不多就留下一条狭小的道路。前面被邓凝一堵截,后面的切不花骑兵更是冲不上来,再被长弓兵落雨般的一通射击,躲避不及慌乱起来,互相踩踏间有不少骑兵被自己人挤下了冰川裂隙。

    切不花虽然勇猛,连着砍倒了十几个柳叶营女兵,一时间仍无法改变胶着的局面,不由心中大躁。

    他看到远处淡青色女兵中有一红袍女将手持双鞭甚是凶悍,手起鞭落间已瞬间杀死了三四个自己的骑兵。

    “伯都颜!擒贼先擒王,你看见那边那个红衣服的了么?那娘们儿定是个头!我冲上去,你射死她!不怕她们不散!”

    伯都颜瞄了一眼,道:“只要你的马够快,我就能射得中!”

    “好!”切不花双腿使劲一夹,胯下宝驹会意,如电闪一般蹿了出去,这边伯都颜已搭弓上箭瞄准了邓凝。

    不料伯都颜目力了得,邓凝更是眼尖,瞥见一恶骑疾驰而来,不仅不躲,反而将马头一拨,笔直地正面迎了上去。

    伯都颜未料到她居然敢迎头来撞,怔了一下。

    只这一下的瞬间,邓凝已双腿一蹬离了马背跃在空中,手中软鞭探了出去,伯都颜顾着躲那鞭梢的柳叶刃,不意软鞭似长了眼一般,弃了伯都颜却朝他手中的三弦龙舌弓卷去,顿时软鞭与弓弦缠在一处。邓凝见已得手,高声喝道:“撤!”

    三弦龙舌弓应声脱手而出。

    伯都颜被夺了弓,一时大怒,左手龙舌弓方脱手,右手已从腰间执起一把月牙弩对着邓凝便是三箭。

    一箭是射她眉心,一箭是射她小腹,第三箭射的却是她的软鞭。

    邓凝落地就势一滚,躲过了头两箭,已躲不过第三箭,左手的软鞭被钉在了地上,眼见月牙弩又瞄准过来,只得撤了手先躲去了一旁。

    伯都颜以月牙弩赢了片刻,立刻重新从背后掏出一把铁蒺长弓,刚要再朝邓凝射去,身周忽然四五根软鞭同时朝他袭来。原来是其余柳叶营的女兵见主帅遇险,纷纷来救。

    好在切不花一见苗头不对,大喝一声,胯下宝驹似腾云一般跃了出去,生生地跳出了那几个女兵的包围圈。

    伯都颜被宝驹带到空中,手中也不懈怠,弃了邓凝,居高临下将长弓瞄向四方,又将连珠箭法施展出来,登时数声惨叫,四五个女兵皆被射中了护腕。

    切不花带着伯都颜一时突了围,两下松了口气,再想找方才下马的邓凝却不见了踪影。

    伯都颜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瞥见万绿当众一点红,分明就是邓凝的袍色,右手从脑后的箭袋中拈出三支穿云箭就要射去,切不花坐在前头却没看见,只把宝驹一夹,向前疾冲出去,险些把伯都颜给颠下马来。

    伯都颜好容易逮到机会,怎肯放过,索性右手环住切不花腰间稳住身子,将弓往身下一探,左脚撑弓,左手搭弦,三箭齐发,直射向邓凝。

    不料那几个被射中手腕的柳叶营女兵看似柔弱,骨子里却硬气得很,见羽箭袭来,皆是同样的心思,飞身跃起往邓凝身前一挡,以自己的身体将那三支箭尽数挡下!

    待伯都颜再要射时,切不花已驾着马跑得远了。

    伯都颜正懊丧错失了击杀主将的良机,切不花转头喊道:“听说胡英已上了年纪,那个红袍女将如此年轻,一定不是她,咱们且杀入城去,砍了胡英才好!”

    伯都颜一想也是,便将方才的事抛开一边。

    这时切不花已带着三十几骑飞驰到那队军乐队前。

    那些敲锣打鼓的兵士手中只有乐器没有兵器,登时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可切不花的双刀之下哪有留情的道理,所过之处犹如砍瓜切菜。

    那些敲锣的兵士好歹还能拿起锣钹挡上几下,打鼓的兵士便只有两根又细又短的棒槌。一时间双刀砍在锣钹和大鼓上,发出古怪的各种击鸣声,与最初奏响的整齐音律截然不同,再配上兵士们的哀嚎声,犹如市井打架闹事时的喧哗一般,噪声大作。

    邓凝定睛一看,柳叶营虽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人数上却终究不敌。出城时的五百人转眼已折了一小半,自己不知何时肩上与背上也中了两刀。

    她重新上马左右观望,西边城门口处切不花正带着人肆意斩杀军乐队的兵士,东边第四阵窝达尔的骑盾兵也已赶到,虽然尚在外围,己方已然被夹在了中间。

    两相夹击的局面邓凝并非不曾想到,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知晓窝达尔的骑盾兵与切不花的双刃骑兵一攻一防相得益彰,必须将其隔开方可各个击破。

    眼看时机成熟,邓凝将手指含在口中,只听清啸一声,身周的女兵立时向她聚拢过来。

    “姐妹们!守住最紧要的地方,列柳叶舞风阵!务必将骑盾兵拦在东边!”

    女兵们一同应声“是”,手中软鞭攻势一变,数人一组,将鞭梢轮流向前扫去。一鞭攻势未老,一鞭又已袭到,一招招舞得好似海怪的触手,令人眼花缭乱。

    窝达尔的骑盾兵虽然盾牌坚硬不惧那鞭上的柳刃,但被打得缩手缩脚只能躲在盾后,只听着柳刃击在盾上叮叮当当乱响,却不敢探出头去。

    冰原之上,冰冻如铁,除了被邓凝设计震塌出一条冰川,也有部分没有坍塌的冰层。当初温兰的落晶粉是用神鹰营从空中投落的,自然不能够撒得均匀,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处。如今柳叶营女兵与窝达尔骑阵遭遇的地方因为当时落晶粉吃厚不少,所以异常坚固。

    邓凝心思灵巧,她见未塌的冰层上有那么一段通路最为狭隘,便示意女兵们集中上去把守,这样一来,骑盾兵人数虽多,却碍于通路太窄而被堵得前进不得。

第二百七十九章 引线

    邓凝见形势稍稳,复上了坐骑往城门奔去。切不花的双人骑兵正对着城门口的军乐队大杀四方,遍地都散乱着被丢弃或砍断的锣钹棒槌。

    邓凝一阵心痛,直奔到骑阵跟前,将长鞭朝前一甩,击了一记空响,厉声道:“碧海国楚州涌汐将军邓凝在此!可有哪个敢来应战!”

    切不花本来已快冲到城门口,忽然见方才的那个红袍女将就立在眼前,笑道:“不知死活的臭娘们,你若躲着我还寻不着你,你自己出来了,我岂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喉中已是一声狼啸,胯下宝驹早已直奔邓凝而去。

    伯都颜见了邓凝更是分外眼红,想到自己属下的骑兵大半都折损在这个女人手中,恨不得将她射成马蜂窝。

    邓凝知晓俩人配合得相当默契,以一敌二,怕是要吃亏。口中故意大笑道:“区区两个门将,是得彼此照应着点才不至于丢了性命,你们一同上来也好,省得我还多费力气。”

    切不花听不懂南地之语,伯都颜却学过一些,转述于他听。切不花听了果然恼怒,大喊道:“伯都颜,你收了弓别动!看我收拾了这婆娘!”

    伯都颜知晓切不花脾气暴烈,心中纵然不情愿,也只得收了长弓。他瞧着邓凝手中软鞭舞得甚是精准,暗中按住腰间的月牙弩,防止切不花万一失手,好出手相救。

    邓凝见切不花纵马过来,手中软鞭依旧朝他门面袭去。

    这一鞭宛如清风拂柳,柔弱无力。切不花见长鞭将至,左手将刀在面前一挡,不料那长鞭中途忽然转了向,如同一条毒蛇朝他下腹袭去。

    切不花手持的是双刃,当即又将右手执刃往下一挡,只听“叮”的一声,柳刃击中了刀背,溅出火星点点。

    邓凝一击不中,收鞭又是一招袭来。

    然而切不花宝驹奇快无比,转眼已近身夺怀,举刀便向邓凝砍去。

    邓凝吃了一惊,不得已一个翻身下马躲开,虽未被劈中,脑后发髻一松,半截头发披落下来,多少样子有些狼狈。

    切不花见她青丝胡乱,又见她颜肌如雪,不由心中生出几分轻浪,猥笑几声道:“你们碧海的女人,只好躲在家中引线穿针绣绣花,何必要出来舞刀弄枪,要是送了性命,岂不可惜?不如丢了鞭子与我同乘回营,咱们入了帐再好好比划几招?”

    伯都颜在一旁勉强替切不花通译给邓凝听,译到最后一句却皱眉暗忖,他要抓了这女人同乘回营,可我还坐在他身后,莫不是让我下马步行去?

    邓凝见切不花言语轻薄,脸皮红涨,大怒道:“你既然瞧不起我碧海女子的穿针引线,那我今日便穿给你看一看,看你还敢不敢小觑女子的能耐!”

    说完左手一抬,一枚红色的烟花蹿上天空,散成芳华点点。

    伯都颜知晓这是信号弹,忙凝神举目望去,只听城上三声擂鼓响,从东城门内忽然涌出数千兵势,步伐整齐训练有素,心中暗叫不好。

    切不花本来就已损了一部分人马跌入冰川,剩余重振旗鼓举阵袭来的大约只有两千多人,柳叶营将窝达尔的增援隔在冰原之上,东城门内涌出来的这部分兵力实是将这两千人围成了孤立无援之势。

    切不花却毫不畏惧,他见出来的兵士个头矮小瘦弱,从身形看又是女兵,且都是步兵,大笑道:“你们碧海果然是没有男人,连打仗都指望不上。莫说这等步兵来个几千,便是几万人来,我切不花照样把你们切成花!”

    说着,他双刀一举,空中击了一下,大喊道:“兄弟们!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让碧海人记住血族狼骑双刃的名头!”

    切不花的骑兵们见主将对阵占了上风,纷纷士气一振,催动战马朝碧海那堆兵士一起齐头冲了过去。

    邓凝探手入囊掏出一物放在口中,却是一片叶子。叶入朱唇,忽然响起一阵尖锐而高亢的哨声。

    伯都颜放眼看去,心中暗自奇怪,这些碧海的兵士为何手中毫无武器,就连匕首都没有配一把,手上却戴着奇怪的手套……

    切不花不似他察之入微,正要纵马直取邓凝,忽然被伯都颜紧紧扳住肩膀道:“不可!”

    “伯都颜你休要拦我,看我活捉了那婆娘!”

    “快,让兵士们赶紧停下,不要冲锋!”伯都颜已是脸色大变。

    然而已是迟了,冲锋之势如怒涛汹涌而去,转眼便到了那堆兵士的阵前。

    邓凝的哨声还在继续,矮小的兵士们随着哨声忽然散了开去,或俯身弯腰蹲在地上,或单腿马步侧面而立,或叠在肩上站在高处,什么姿势都有,唯独没有任何兵刃在手。

    冲在前头的骑兵已然到了跟前,矮小的碧海兵士将身子一侧,就地打了个滚让到了一旁,任由那骑兵从身边冲过。

    突然,那骑兵胯下的战马犹如被利刃切过身前,两条矫健的马腿齐齐断裂,马背上的兵士猝不及防朝前摔去,未及落地,颈部、腰间似乎也被看不见东西切了一刀,整个人顿时碎成了三段,连肉带血摔在了地上!

    后方的骑兵紧随其后,看见这一诡异景象却已勒转不住,转眼间又是十几匹冲了上去,都是与方才那兵士一样,连人带马被切成了数段。转眼间,地上已是一堆模糊血肉,尽是人头马面夹着残臂断腿,犹如十方阎罗殿中炼狱森森,让人心骇不已。

    切不花大惊,忙问身后的伯都颜道:“他们这使得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还没见出手,人就被切碎了?”

    伯都颜道:“你们是看不见,我方才细看了一阵,她们手中拽着数根极细的线,估计不到跟前是瞧不见的。你看她们看似没有兵刃,却个个戴着手套,应是怕被那细线划伤。”

    自古伏兵作战便有拦马绳,胜在出其不意,然而通常前面的骑兵若被拦过一次,后边的骑兵便不会继续吃亏,躲着绳子便是。

    可碧海兵士手中的这拦马绳细若游丝,似有似无,在这偌大的战场上根本就难以辨识。

    且那些兵士身材矮小却异常灵敏,数人一组手执细线在骑阵中东躲西藏,瞅准机会便手中一紧,不是切断了马蹄,便是勒断了手臂,令人防不胜防。

    伊穆兰人不知道,碧海人手中使的是用丝线、银线和铜线编绞在一起的特制的拦马绳,既细又轻。制成之后先以桐油浸润增其韧性,再以各色燃料浸染,分别应对各种地形,譬如山林中用绿色,城巷中用青石色。今日邓凝用的却是白色,映在冰天雪地里,除了目力惊人的伯都颜,寻常兵士哪里能瞧得见。

    切不花见势头不好,急忙号令骑兵后退,碧海士兵却不肯放过,脚下紧追,追上一个便切一个,一时间场上的形势又为之一变。

    伯都颜急中生智,从马后行囊取出火把,又抽出火折子一点,高声喊道:“快取火把!”

    伊穆兰的骑兵皆备有火把与火折,一来有时日夜奔袭需要光亮,二来路上打了猎物也随时可以炙烤入食。所以众人见伯都颜举起火把,虽不知何意,也都纷纷照做。

    “对准敌兵的手腕处烧!”

    切不花为人鲁莽,脑子却不笨,一听便明白过来。

    那细线虽有韧性,终是纤细,必然怕火。

    果然,骑兵们手中挥舞火把,只朝那群兵士的腕部烧去,顿时烧断了不少细绳。

    细绳本是用桐油浸过,一经明火,犹如导火索被点燃了一般,顺着火势便向兵士身上烧去,迫得碧海兵士不得不弃了绳子。

    一根拦马绳连接两人,全靠两下绷紧才能变成利刃,一旦一头松了手,另一头即便没被火点着也失了用处。

    切不花的骑兵得了伯都颜的法子,总算扳回些局面。失了拦马绳的碧海兵士便成了赤手空拳任由宰割,同样,没烧中绳子的切不花骑兵也犹如砧板上的肉转眼被切碎。

    邓凝掩在兵士后面,她见伊穆兰人以火破阵,便专心用长鞭专夺敌兵手中的火把,然而终究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待要呼唤柳叶营来增援,又恐东边撑不住窝达尔的攻势,只得作罢。

    就这样,双方彼此人数相当,杀了小半个时辰,地上尸体越堆越多,切不花的一方又渐渐占了上风。

    邓凝望着远处茫茫白雪冰原,轻叹了一声。她心知再这样下去,便要被切不花和窝达尔夺了东城门。

    她忽然嘹开歌喉,高声唱道:

    “缄叹凌珠渊,收慨上金堤。

    春芳行歇落,是人方未齐。”

    这是楚州水乡采菱女所唱的采菱之曲,曲过之处,各家女纷纷结伴笑语同行,曳舟湖上。

    楚州之女,十之**幼时都曾撷菱于莲叶之间。邓凝的歌声回荡在冰原之上,显得额外空灵清亮。远处柳叶营的女兵与邓凝一样,大多都是楚州出身,一听此歌,也纷纷齐颂。

    歌声柔美,婉转依人。

    然而众女兵口中边唱时,手中的软鞭却比先前要来得更加凌厉,且招招搏命,切不花下属的骑兵们刚刚列好的锋矢之阵打算冲锋,不意后方又被柳叶营给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二百八十章 同沉

    邓凝忍住背上的刀伤之痛高喝一声道:“姐妹们!事到如今,咱们只有背水一战,决不能失了东城门!”

    此时切不花加上窝达尔的骑兵已在人数上占了绝对的优势,开始从两边向中间慢慢将金羽营的拦马兵和柳叶营的长鞭女兵围逼到一起,想要将她们直接挤下身后的冰川裂隙去,真可谓名副其实的背水一战。

    邓凝见敌军越聚越拢,把心一横,她看准了敌兵中相对薄弱的一处,高呼道:“姐妹们且助我一臂之力。”手中软鞭向前扫去。立时身旁同时有六七根软鞭跟着一同扫去,将敌军击退了一小片。邓凝趁机驾马跃出重围,朝着远处切不花冲过去。冲到旁边对准切不花的脑袋就是一鞭,早被伯都颜瞧在眼里,一箭射去,将鞭梢射去了一边。

    切不花大吼一声:“你个臭婆娘,哪里走!”

    邓凝见切不花纵马来袭,拨转马头就走。

    切不花不怒反笑,对伯都颜说:“这女人又使拖刀计,想用鞭子算计我。我的刀是没她鞭子够得远,可鞭子有你的箭射得远么?”

    话语间,切不花已踏回到冰原之上,眼看就要追上邓凝。

    伯都颜将弓往背上一背,掏出两把月牙弩,左右手各执一把,大叫一声:“这次叫你插翅难逃!”

    邓凝冷笑一声,说道:“谁说我要逃?”手中软鞭再次朝伯都颜袭去。

    伯都颜被她夺过一次弓,识得厉害,哪里还肯再上一次当,心下早有准备。只见他趁长鞭未及跟前,已将两把月牙弩先朝空中抛去,复又取出长弓搭上两支轻羽箭,对准双弩的机括射去。

    不料那邓凝的长鞭朝伯都颜面门前虚晃一下便折了回去,却牢牢地缠在了切不花胯下宝驹的马颈之上。邓凝见拴紧了马颈,立刻双手执鞭,使出全身力气往后一拽。那宝驹被勒住了咽喉吃痛,不由前蹄一屈,只听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原之上。将背上的切不花和伯都颜都掀在了地上。

    然而长鞭拴上马颈之时,伯都颜手中羽箭已然离弦,不偏不倚击中了空中两把月牙弩的机括,登时弩箭齐发,尽数打在了邓凝的身上,其中一支直从咽喉刺入,没入颈骨。

    三人尽皆倒在冰原之上。

    邓凝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将左掌往上一送,一支碧绿色的烟花蹿上天空,一瞬间天地间都被染成了翡翠色,犹如楚州的荷塘百里,碧叶连天。她想张口再唱一次采菱歌,奈何喉中插着弩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切不花从地上爬起来赶过去一看,邓凝尚睁眼望着天空,全身动也不动,已然气绝。

    伯都颜比切不花要警觉一些,见那枝碧色的烟花,分明是枚信号弹,正疑心是何意思。

    忽然远处沉寂许久的两道弩墙一起动了起来,从上到下从南至北,所有的巨弩全都纷纷朝脚下的这块冰原袭来。

    裂隙的冰川原已占去了冰原大半,如此密集的巨弩箭集中到最后的这一块冰层上,已是支撑不住。

    切不花与伯都颜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对方的脸色煞白,知道大事不好。然而此时想要逃脱已是晚矣,忽听一声巨响,方才混战的那片冰原齐声碎裂,冰川的裂隙再次张开了大口,将东城门前所有的冰层全部吞噬殆尽。

    转瞬之间,所有切不花的双刀骑兵甚至一部分驰援而来的窝达尔的骑盾兵,还有仅存的一些柳叶营女兵一同陷入了冰潭之中,比方才第一次裂隙吞噬伊穆兰骑阵时的景象更为骇人。

    这一边,霖州城东的弩墙的射击却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千百枝弩箭狠狠地戳在了冰层之上,所过之处激起冰碴如刀,将冰上侥幸未落水的人马刺得血流成河。

    足足射了一刻有余,直到浩瀚的冰潭之上再听不到一声哀嚎,弩墙方才停了下来。一时间,惟有寒风呜咽,如泣如诉,空中好像还回荡着楚州女采菱的歌声:

    春芳行歇落,是人方未齐。

    ------

    此一战,双方折损如下:

    碧海国

    折涌汐将军邓凝、霖州府知府林乾墨。

    金羽营三千人、柳叶营五百人、军乐队八百人、荆锤兵二百人,合计四千五百人。

    伊穆兰国

    折血烟二将,伯都颜、切不花。

    伯都颜骑阵两千五百人、切不花骑阵三千人、窝达尔骑阵一千人,合计六千五百人。

    ------

    冰川南岸,哥黎罕带着本部人马四千人和伯都颜的残部五百人正急急地向南赶去。

    起初他还能听见远处从北岸传来的冰层断裂声和震天的厮杀声,渐渐的一切都归于虚无寂静,再无声息。

    哥黎罕心中一凉,知道此战凶多吉少。

    倘若是自己人胜了,以切不花的马速,便是将冰原绕上一大圈,也早该派了通传兵来报信。如今音信杳无,说明切不花已受了重创。哥黎罕一想到这里,便叹息不已。他与切不花双骑双阵,乃是八骑中的一大杀器,若真的失了切不花,日后孤掌难鸣,只怕阵前的武勋要大打折扣。如今最好的期望就是被隔在北岸的各骑阵能及时退出冰原,至少先退回到祁烈的大营中,再作计议。

    众兵士见哥黎罕一路默默无语,也纷纷生出不安来。

    眼见自己已被冰川阻断在异国已无退路,前途如何又吉凶未卜,如今连主帅也一言不发,怕是弄不好就要埋骨他乡了。

    这些兵士出征前都是存了满心的期许,只想到了太液城下能挣够半辈子的温饱,不料出兵才三日,莫说温饱,连粮草供应都被阻隔断了,怎能不慌。

    哥黎罕见众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知道军心不稳的后果,于是心生一计。他假意掏出地图看了看,朝西南方遥指了一下道:“那边不远处便是碧海国霖州府的村庄,叫……叫……他奶奶的,老子不认识这个字,总之是有个村子,听说富足得很。咱们加把劲,到了村里就杀鸡宰羊,喝酒吃肉去!”

    血族人天生掳掠成性,哥黎罕说的话听在众兵士耳中甚是舒畅,犹如久困之人遇到了暖榻一般,顿时精神一振,一起吆喝起来。

    “有村子就好,咱进了村子就好好吃上一顿。”

    “听说霖州的烧鸡最好,比咱蚩骨山的山鸡要肥美不少。”

    “就是碧海的酒差了些,喝起来跟兑了水似的寡淡。”

    “没错没错,还是咱的螳螂刺最够劲儿!”

    哥黎罕见众人一时忘了先前落败之事,心下略定。

    他朝天上眯眼看去,停了半日的雪又纷纷落将下来,犹如鹅羽漫天,乱花迷眼。只是天色比先前有些暗了。

    估摸此时申时将过,几近傍晚,虽然方才只是虚指了一下,但确实要加紧脚步找个能扎营的地方了。

    千凫沼方圆百里,哥黎罕带着近五千人急行了一阵,看着北方的霖州城在身后渐行渐远,南边远处也依稀能看到沼泽的边缘地带,尤其是已经能望见丘陵叠起,与北漠之地比起来已是另一番风景。

    忽然,前方哨探的骑兵已回来禀报,说冰原的岸边似有埋伏的人影。哥黎罕急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军势缓行。

    果然,又行了一二里地,哥黎罕忽然看到围着岸边立着一群人马。之所以先前没有瞧见,是因为那群人马皆是白衣白袍,与雪色混在一起,极不易发现。

    但若说是埋伏在那里,又说不通。因为对方只是就立于岸上,毫无藏头掖尾之意。

    哥黎罕看了看四下,也是空旷无比,并无遮挡,看不出对方还能有什么别的伏兵在侧。

    他高声喝道:“传令,列三头阵!”

    血族的骑兵列阵时以攻居多,以守居少。阵名也与南人的大不同,不似那些古籍兵书上文绉绉地写的什么鹤翼雁行、北斗玄襄。三头阵便是将前军分为三股,以左右双翼护住前锋,彼此呼应的阵形,简单易懂。

    哥黎罕一声令下,四千人已列成三股,伯都颜的五百骑射兵则在后列压阵。

    白袍军之中驻马而立着一位骁将,见伊穆兰人已严阵以待,远远路高声呼道:

    “来者何人?可速速报上名来!”

    话音一出,众人才发现这个骁将是个女将。

    那女将说完话,似乎知道这边听不懂,又让通传扯着嗓子喊了一遍。

    哥黎罕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那女骁将一笑,应声道:“我乃碧海国景州的河泽将军吴青!奉明皇陛下之命,在此久候你等多时了!”

    哥黎罕一听,不由大惊。

    他惊得不是此处有敌军相候,而是出征前温兰明明将太液城传来的密报通晓给各族的高级将领,说碧海明皇朱玉澹已暗中命河泽将军吴青埋伏在太液城北的行宫附近,那里山林繁茂,丘陵谷地甚多,伏兵不易被察觉。

    缘何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吴青?

    若说密报有误,究竟是温兰心有诈念想要暗中害我血族,还是太液城中的密探已被明皇识破而故意将计就计传了假令过来谋算我等?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都让哥黎罕觉得背脊一寒。

    难怪入千凫沼前祁烈放出了珲英送来的哨鹰也不曾察觉到有伏兵,原来这吴青只率军在沼泽之外候着自己!

第二百八十一章 比剑

    哥黎罕见吴青立在那沼泽冰原的岸边,离自己不过数百步的距离,若以骑兵冲锋,不过瞬间便可杀进敌阵。然而越是看似容易,他越是疑心。

    方才那条冰川裂隙便是碧海人使的诈,眼前这吴青分明是在诱敌,如何能进?

    哥黎罕沉吟了一会儿,命道:“将伯都颜将军剩余的骑射弓兵调到前阵来,先射上一阵,以探虚实!”

    骑射弓兵奉了令,举弓簇到前阵,对着吴青所站的岸上便是一阵齐射。

    吴青瞧见哥黎罕将弓兵调到前阵来,早已命兵士后退了两百步,依然站定娇笑道:“我道伊穆兰的骑兵有多厉害,不过是胆小如鼠的一群乌合,明明到了阵前,也不敢应战,却叫些弓兵上来壮胆,你们这也算是骑兵么?”银铃般的笑声甚是悦耳。

    边上的通译跟着大声将话传了过来,又加油添醋地嘲弄了几句,把哥黎罕身边的几个偏将激得抓耳挠腮好不恼怒。

    如此,哥黎罕进个百步,吴青就退个百步,总似诱着他往前走一般。哥黎罕到了冰原沼泽的边缘,便止步不前。

    一旦上岸,不远处便是一片密林,道路蜿蜒曲折,从沼泽边直通林中,不知去向何处。

    哥黎罕的直觉告诉自己,决不可上岸。

    然而那几个偏将已是暴躁难耐,其中一个叫卜思律的偏将已是高声叫起来:

    “战又不战,进又不进,碧海就那么点人,将军怎么就怕了?要是将军不放心,我带些弟兄上去把那个唧唧歪歪的婆娘给抓回来!”

    其余偏将不过是忍着不发作,听卜思律那么一叫嚷,如何还能忍得住,也纷纷请命要去厮杀一阵。

    哥黎罕待要不许,看己方兵士的士气因冰川之陷低落了不少,再不出战恐怕更难提振,便勉强应道:“卜思律可带五百人前去,我再拨一百的骑射弓兵掠阵助你!你去便去了,只一点,不可穷追!”

    卜思律一拍胸膛,道:“将军放心,我卜思律也不是刚上战场的雏儿, 自会见机行事!”

    说着,吆喝了一声,带着五百人直奔吴青而去。

    吴青见伊穆兰的一小撮骑兵上了岸,轻笑一声,手中长剑一分,原来是两把鸳鸯双股剑。

    卜思律见吴青仗剑而来,笑道:“就怕你转身跑了。”手中长刀迎风一挥,刀背上的金环凌凌作响。

    吴青头戴白梅鎏银冠,腰束青田白玉带,一身白袍白甲,身姿轻逸飒爽。卜思律见她手中双剑挽起剑花连连,每一招倒不说有多凌厉,只是虚虚实实,千姿百态,舞得颇是好看,不由手中长刀的攻势也减了两分,只与她游斗。

    他是暗忖:这婆娘长得倒是不错,不如我与她耗一耗力气,待她疲了就一把擒过来,也叫哥黎罕见识下我的手段。

    当下将长刀一回,将周身防得密不透风。一时间,银剑金刀连连撞击,只打得火花四射,却毫无险象。

    吴青连攻了三十几招,都被金刀给挡了回来,忽然勒马往回一跃,瞪着大眼睛嗔道:“不打了不打了!累死人了!”明明是呵斥之言,却透着说不出的娇然。

    躲在远处的通译是个男的,也模仿着吴青的语气神态嘟着嘴怪怨,听得伊穆兰骑兵们纷纷虎躯一震。

    卜思律愣住了,这阵前交手还有忽然喊累的?眼见这女人一身银白如雪,双颊却粉红似扑一脸微汗,娇柔喘息间胸前还一起一伏,分明是被自己耗得支撑不住。

    吴青继续怪怨道:“你这大个子,好不体贴人。我这三十六路落雪连环剑练了那么久,就是让我一两招又能如何?你这男人真没气量!”

    通译会意,也跟着娇嗔了一遍,还把“你这男人真没气量”重复了三遍,大约是觉得这句话很重要。

    卜思律一时哭笑不得,原先远远路地看着这个女将好不威风,颇有统帅之风,怎么挨得近了一交手就变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了?而且明明是无理取闹的事还能说得振振有词!

    “那……那依小妹子说,该怎么比试?”

    卜思律话说出口时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说成了比试,好像已经忘了这是在战场厮杀。

    吴青扬眉哼了一声:“看来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还要问我来怎么比。喏,我告诉你,我这人是最见不得打打杀杀的,尤其是那么多兵士,都有爹有娘的,受了伤家里人得多难过啊,你说是不是?”

    卜思律皱了皱眉,暗想,这女人就是女人,上了战场还想这些,迟早要送命,口中却不知怎的,点头笑道:“小妹子说得很是。”

    “所以咱们这样吧,就我和你比试比试,我攻你十招,你攻我十招,输的人就下马投降,兵士们就让他们在旁围观。如何?”

    “小妹子果然心肠很好,那就依你说的来。”卜思律心想,就你这武艺有几分斤两,方才已是被我摸得透透的。莫说十招,就是你方才三十六招什么雪花连砍剑法也没见你胜过一招的。回头我再把你生擒了,好叫你心服口服!

    说着,卜思律将金刀往面前一立守住门户,高声道:“来吧,哥哥我让你先手。”不等说完,这边吴青早已仗剑跃马过来,口中喝道:“废话,你是男的,你不让我先手难道还要我让你么?”言语间毫不领情。

    卜思律一交上手便不再言语,只凝神专心防护。

    吴青手中双剑依然还是那套剑法,途中还有几招舞得与先前不同,似是还不纯熟所致,卜思律见了破绽也没有趁机下手,嗤笑一声便放过了。

    说了让你攻十招,那就让你攻个痛快。

    转眼间吴青落雪连环剑中最后一招“西岭千秋”施将出来,只见双剑齐舞,剑锋粲然,剑尖所指之处无不精芒大盛,罩住卜思律的周身各处。

    这一招方才她已经使过,卜思律看得出来应该是这套剑法中的绝招,既然见过一次了,又怎会应付不了?卜思律将头一低,避过上身的锋芒,手中金刀刀柄一转,快速地绞了几圈,刀锋立时舞成一团横扫过去。

    吴青自顾着将上路的剑花施展得好看,不意中盘露了破绽,她见刀锋扫来若再不躲,便要被开膛破肚,赶紧往后一避,只见那刀锋几乎是贴着肚子滑了过去,立时吓得花容失色。

    其实卜思律也不曾真心想要她性命,不过十招已毕,心想趁机吓唬吓唬她,灭了她的气焰,等下出手擒她也方便些。

    “好了,小妹子,你十招已过,轮到哥哥我了啊!”

    “你攻就你攻!可是咱说好了,不许兵士相帮,刚才我攻你的时候,我的兵也没出手呢。”吴青输了这十招,很是不爽,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间显然很不高兴。

    “那是自然。”卜思律扭头吩咐兵士道:“你们不许帮我!”

    吴青依然将鸳鸯双股剑一展,喝道:“来吧!我吴青向来大人大量,可以先告诉你,接下来我要使的是专门用来防守的浮香落梅剑法,一共有八八六十四路,你可要小心了!”

    卜思律听得哭笑不得,什么雪花梅花,我管你是香是臭,三刀砍断你那两柄剑就完了,还八八六十四路,怕是你连个零头都使不完。当下将金刀一摆,口中道:“妹子小心!”提马便是一刀。

    这一刀从上往下斜劈过去看似笨拙,实则大巧不工。倘若吴青侧身让过,那座下的马头就立刻要被劈下来。吴青见状无奈,哪里还能想起该用哪一路落梅剑法去应对,只能擎住双剑往上死命架住硬吃这一刀。

    卜思律存了想要拿她的心思,这一刀就使足了**分的力道,只听“铛”的一声响,吴青被震得脸色发白,硬撑着没叫出声来,胯下的马儿却不似她这般争气,大约是被压得吃了痛,抬头怒鸣了一声,驮着吴青扭头就跑。

    卜思律暗觉好笑,这马的性子怎么和主人一个样?

    吴青被马带着往林子里蹿,边跑边喊:“是这畜生要跑,不是我要跑!你还没打过我呢!”

    卜思律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见吴青坐在马背上被颠得东倒西歪,急忙纵马追了上去。那一瞬他想的不是要胜过吴青,反倒想着不要让她跌下马来。

    然而女人哪有那么容易就领情的,见卜思律追来,虽然双剑够不着,却掏出几枝梅花镖打了过去。

    卜思律执起金刀随意拨了几下就全拨去了一边,催马继续追赶。吴青一见没打中,急忙转头又逃,只是这林间小路曲曲折折,马儿横冲直撞兀自乱跑,眼看迎面就要撞上一棵大树,吴青死命把缰绳往左一拽,虽避开了去,脚下慌不择路竟然冲进了一堆草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卜思律在后面听见她“哎唷”了一声,依稀瞧见她连人带马摔入了草丛,心中一急,也跳下马来,想看看她是不是受了伤。

    怎知那草丛甚是茂密,下了马才发现足能没过腰间,卜思律正迟疑间,前方远处又是娇滴滴的一声“哎唷”,分明是吴青的声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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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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