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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二章 曹府

    自太子李重延离开泾州新阳县,到踏入万桦帝都百泰门时,已整整过去了半个月。

    之前快马策鞭七八日便赶到的路程,如何会走了半个月才到?

    太子爷的心思嘛。

    穷乡僻壤呆了一个多月,不辞辛苦地成了李青天。好容易得了回京的旨意,就要紧接着去礼部任职,盘算下来只有这回京的路上能有几日偷得了闲,还不让人舒坦舒坦?

    李重延心里拨着小九九,把王公公叫到身边暧昧不清地哼哼唧唧了几声,王公公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

    “您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于是不知怎的,接下来的日子里车夫就总是走错路。不是绕到了山清水秀的庆州,就是绕到了美食遍地的丰州,要么就是拐进了美女如云的高州。

    李重延发现走错了路,总会斥责几句,然后就睁眼闭眼,随遇而安了。

    曹习文一直长在泾州,几乎没出过远门是不认识路的,还道从泾州到帝都就是该这样走。

    曹飞虎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也不点破,儿子呆在太子身边的日子越长越好,他恨不得走上半年等到了帝都两人干脆拜了把子那就更好了。

    嗯,他知道,也就是做做白日梦。

    于是这晃荡晃荡终于晃进了帝都的百泰门,曹习文思忖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把李重延送到了,那就该赶紧溜回泾州去。别看老爹这段日子里笑嘻嘻地客气得很,那大概是有外人在,回头还指不定会怎么臭骂自己呢。

    刚想着呢,李重延已是热心肠地搭着他肩上说,都来了帝都了,还不再盘桓些日子?说完,丢给曹飞虎一个眼色。

    “是啊是啊!儿砸!跟爹住几天,自你娘死了以后,咱爹俩就总分居两地见不着,爹也想你啊!”曹飞虎其实很不适合说这种温柔话,可太子都给眼色了,他能不会意吗?

    曹习文目瞪口呆地看着爹满脸堆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支吾道:“爹……我还要回家念书去呢,要耽误功课了。”

    曹飞虎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念书?猪上树我都不信你会回家念书去!跟老子扯什么鬼话!

    粗壮的胳膊一把锁住儿子的脖子,咬牙低声笑道:“乖,就跟爹一起回家去,别的先啥也别说,听到了没!”

    李重延见状,满意地又朝王公公抛了个眼色。王公公立马吆喝车夫:“去,先送曹统领回府。”

    一入帝都,王公公早就安排了个宫里的车夫候在那里替了先前的那个。宫里车夫对帝都的地形了如指掌,尤其是对各个大臣们的住处都如数家珍,只是没听过这位曹统领的住处,随即应声问道:“好嘞,敢问曹大人住哪儿啊?”

    “是啊,曹大人住哪儿啊?”王公公转头跟着一问,可把曹飞虎给苦住了。

    曹飞虎以前军阶低的时候自然是住在兵营里,后来升了职也一直没挪地儿。一般来说,能升作高阶将领的都会挪出兵营在帝都买栋宅院自己住,而他把俸禄基本都供给了泾州的老娘和儿子,那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闲钱。二来他生性豁达,喜欢热闹,爱和士兵们结交。住在营里好歹算个爷,要是住到帝都里去连个屁都不是,哪有兵营里自在。

    但入了淞阳大营之后,所有高阶将官都住在帝都城内,韩复有时临时召集将领议事,也都是在韩府内,他再住在营里要赶过去,就得误事。事实上他确实迟到了两次,韩复的脸色极难看,不过很出乎意料地忍着没说他。

    可人得识相啊。

    曹飞虎从那天起就搬出了兵营,在帝都僻静的东南角找了个又破又旧又狭小的老房子。对,离叶知秋他家不远,说不定下次买个太师墨还能撞见。

    “我……我家住城东南。”曹飞虎答得有些心虚。

    曹习文分不清帝都的东南西北,对着王公公喊道:“哎,王叔,你别送我爹了,我们俩自己走就完了,你先把李兄送回去。对了,李兄,你住哪儿?要不我先送你到家门口?”

    李重延忍不住一乐。

    你送我去樟仁宫不成?

    “去去去,跟我那么多废话!王叔,先送他们。”李重延自打入了百泰门,再怎么遮掩这太子爷的气势也是侧漏了。

    曹飞虎心中叫苦不迭,暗想这堂堂曹统领的脸面,都要毁在那所破房子上喽。

    马车踢踢哒哒地行进着,曹习文沿路从车窗望去,看着一路上古木参天,满目繁华,真是说不出的好欢喜。李重延在旁见他神色,暗自嗤笑间也想着什么时候带着他好好逛一逛,见一见世面!

    不知不觉,马车跟着老曹的马到了烟波大街,车夫无心说了一句:“曹大人的府上倒是离礼部的叶大人近得很呐,就隔了一条巷子。不知道曹府可是就在这巷子后面的那条大街上?”

    曹飞虎已是羞得满脸通红。

    他家不在巷子后面的街上,而是就在巷子里面……那巷子窄得连马车都进不去。

    “呃……就停这儿吧。”

    “哪儿哪儿哪儿?”曹习文在车中听到,摩拳擦掌地急忙跳下车来看。如此繁花似锦的帝都,不知道老爹住在什么样的大宅子里!

    车夫呆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这巷口左边是叶府,右边的大街对面倒是也几所大宅,可把车停在这中间是几个意思啊?

    李重延和王公公闻声也下了车,大伙儿对着那羊肠小巷的巷口面面相觑,不知所然。

    李重延自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公公却是常年浸润于官场与皇宫的人,看着老曹的神色转瞬便明白了过来,于是附在李重延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李重延皱眉了,怎么还有这么穷的统领?怪不得之前曾偶尔听起曹飞虎抱怨武官没饭吃,曹习文也忿忿那些文官挥挥扇子就能有钱呢。

    他瞧了瞧四周,左边是叶知秋的府邸,右边那几座却不知是谁家……嗨,管他呢。

    李重延朝右边一指,说道:“曹兄,你爹的府邸我记得应该是在那边。”

    曹氏父子都是一愣,虽然愣的原因各不相同。

    王公公立马会意,接上话来说:“曹统领为人勤俭,不在帝都的时候,就把宅子锁了,让下人们都回家去住,这巷子里的房子是下人们歇息的偏房,曹统领骤然回京,怕是那些下人还不知道,所以先在这里下车。”

    车夫混惯了宫里,最是精明,不过他只认识王公公,并不识李重延,听他这么一说,心想这原是宫里大太监们之间有“锁宅”的习惯,寻常官宦之家可没这说法,定是想替这位曹大人遮掩保全脸面,当下顺着帮腔附声道:“是是是,曹府就在右边,是小人记岔了。”

    李重延拉过王公公到一边儿低声嘱咐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你三个时辰,晚上酉时之前,让右边那所宅子里的人赶紧滚蛋!给多少银子都行!”

    王公公笑眯眯地悄声答应:“您放心。”转身对曹飞虎高声道:“曹大人,那边的曹府想必还要打扫些时候,要不您先和公子在这偏房歇息一会儿?我估摸着到了晚上酉时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定会有下人们来接您回府,我们就此失陪了。”

    老曹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见李重延朝他得意地眨眨眼,又朝右边那所气派的大宅子呶了呶嘴。

    许是这些身高权重之人都有的本事,总爱用一个眼色、一个手势、或是一个表情便能发号施令。更奇怪的是,周围的人还总能立刻就领会得了。

    老曹顿时又惊又喜,这就凭空得了一所宅子?太子爷出手好阔绰!

    当下一拱手,拜道:“多谢……呃……县令大人……”

    曹习文一看,嚯,右边好气派的宅子!真不愧是老爹,太有本事!就这宅子,还跟我抱怨跟在文官屁股后面吃苦头呐?

    一边的马夫被唬了一大跳,这县令好大的排场,二品的统领给他行礼,四品的太监陪身旁。这县令的爹莫不是太师?不对啊……太师府不都没人了吗?噢!我明白了,定是当年的慕云老太师留了什么风流债,这还悄悄地续了香火,要不然哪来的这般权势?这可是宫中秘闻呐!今晚和哥们儿撸串喝酒时可有得说道了!

    李重延哪知这底下人无中生有的龌龊心思,只拍了拍曹习文道:“回头空了我再找你来喝酒,帝都里可有好多好玩的地儿。”

    “行啊!回头把嫂子也带出来一起喝酒!”曹习文乐呵呵地应道,差点没把他爹的下巴给惊掉。

    把太子妃带出来陪你喝酒……儿砸,爹真佩服你的胆识。

    李重延哈哈一笑:“那不好,女人在,喝得不爽快。”转头朝老曹又是个眼色。

    嗯,这次的意思是,不许说我是谁!

    老曹的心花再次怒放,儿子和太子的友谊到了帝都也还有后续,这就放心了,当即铭心刻骨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说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回宫

    看着老曹和小曹欢欢喜喜地入了巷子,李重延懒洋洋地一挥手,总算吐出两个字:“回宫!”

    王公公紧随其后悄声道:“殿下,刚进百泰门的时候宫里已经递过来了消息,说陛下有旨意,让您一回了帝都就去见他。”

    “哦?父皇很着急么?”

    “似乎是的。”

    “可我也急着要见太子妃,怎么办?”李重延一脸坏笑。

    太久没见太子妃了,如今已是身怀六甲,就算暂时碰不得,那娇滴滴的脸孔也让人想掐上一把。哎呀呀,说起来,其实前些日子里瀚江边上遇到的那个女飞贼也很是不错,别样风流别样情,不过论温顺可人,就远不如我这太子妃了。

    李重延光想着鹫尾的脸蛋,却忘了自己被吓尿的事儿。

    “那您就先去昭华殿,老奴回宫自会想办法挡上一会儿。”王公公依然笑眯眯地应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宠着太子的时候,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他见李重延出神地望着角落一脸痴笑,知道他正神游千里,便回头示意车夫赶紧进宫。

    马车这一来一回折腾到樟仁宫宫城门口已是过了午时,李重延嚷嚷着不想进皇宫,先去边儿上的南兴楼吃一顿。那儿的宫保鸡丁用的是兴安庄的童子鸡配成德县的核桃仁再佐以柳必居的黄酱爆炒,堪称一绝。

    王公公正手忙脚乱地从百宝衫里翻找纯棉手帕和橘木牙签,皇城门口处走来一人。

    正是温帝御前的李公公。

    “哟,怎么是李公公。”

    “王公公一路辛苦。”

    两个大太监打一照面,说的话跟套好的词儿一样顺溜。

    李公公对着车内就是一拜:“殿下,老奴奉陛下旨意在此等候,要您一到皇宫就立刻入宫觐见。”

    李重延眼见远处的南兴楼招牌已是映入眼帘,不耐烦地说道:“可我还没用膳呢!”

    “陛下得知殿下今早入了帝都,已经在常青殿的逸闲阁传了膳,就等殿下了。”

    李重延心里实在不乐意,南兴楼吃不成了,太子妃也见不上了,到底是有什么事儿要他那么急着过去,连吃饭的功夫都给占了。

    王公公见李公公的架势,觉得不同寻常,赶紧悄声劝道:“殿下,陛下定是太想念您了,咱还是赶紧进宫去吧,可不能让陛下久等啊。”

    李公公堵人都堵到城门口了,还能怎么样呢?

    李重延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入城。

    马车飞快地驶入了樟仁宫,过崇景门、迎曦门、承露门,刚到常青门外,忽然停了下来。

    王公公正奇怪怎么还不到常青殿前就停了车,李公公已下车禀道:“殿下,陛下有旨,请您一人随老奴入殿。”

    连王公公也不让进?

    李重延越发惊奇了,当下也只好从命。

    父皇今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李公公带着李重延到了逸闲阁,连头都不抬,只匆匆一拜便退了出去,留下李重延愣在那里。

    阁中茶香阵阵,暖意笼笼,巨大的二十四扇屏风上描绘的是丹青圣手李梦初亲笔的猛虎踏涧逐鹿图。

    屏风后依稀衣衫??作响,转出一人,头戴四海游龙赤金冠,身着紫金蟠龙锦绣袍,颌下三缕清须,手中一卷诗经,颜似冠玉,笑如春风,正是苍梧国之主李厚琮。

    “皇儿,你可算回来了。”李厚琮满脸喜色,眼中尽是怜爱。

    李重延未入宫时尚有些烦躁,见了李厚琮倒立时抛诸脑后,忙跪下磕头。

    这番情意实是李重延的真心所至,父皇向来疼爱自己,从小到大无不应允,这世上再没有比父皇可亲可敬的人了。

    “听说你还没用膳,父皇已替你传了,你快坐下来吃吧。”

    “咦,为何一个下人都没有?”李重延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只有桌上摆满了菜肴。

    “食不言、寝不语,乃是古训。可父皇瞧着你欢喜,想要和你说说话,所以就……”

    李重延明白了。

    按理宫中赐膳,吃完之前是不能说话的。父皇想要自己吃得不拘谨,又不想让下人们说自己没规矩,便索性全都遣了出去。

    父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既爱惜名声,又总想为儿子撕开道口子,怕把儿子憋得喘不过气来,却还说是他想和儿子说话。

    李重延会心一笑,“那就请父皇恕儿臣无礼了。”说完,在桌前一坐,拿起筷子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李厚琮见他肤色似乎又黑了些,不禁有些心疼,亲手舀了一碗汤羹递过去。

    “新阳县地处偏僻,我儿此番是受苦了。”

    “不苦不苦。”李重延嘻嘻笑道。

    “当日朕考虑再三,也曾犹豫要不要把你放到那样险山恶水的地方去。不过看来我儿心志甚坚,能苦中作乐,真是不枉朕的一片苦心。”

    与当初刚出帝都相比,李重延确实变了,至少骄娇二字中的后一字比先前减了四五分。固然是新阳县穷苦由不得他挑剔太多,与曹习文交往之间,也潜移默化了不少脾性。

    “朕也听说了,你在新阳县举了新政,广修路,多开渠,还引得匪人替你看守县城门,很是别出心裁呐。”

    “原来父皇知道得如此详尽。”李重延不由心中得意。

    “虽然多花了点银子,不过以往的县令就算花了银子,也从没办好过差事,可见我儿确实是聪颖之才。”

    李厚琮说的倒并非全是偏爱之辞。往年的县令申报朝廷的救济银子从来就没少过,可银子一到县里犹如泥入大海,连个声响都听不到,原来怎样的还是怎样。李重延是比他们花得多了些,可一个多月之内就能如此立竿见影,不可谓不是奇迹。

    话说回来,其实就算给了那些县令同样的银子,也绝想不到李重延的这种花法,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日这苍梧江山交到儿子手上,说不定还真能开出一派新朝新气象来。

    不过有些事上,儿子还是稚嫩了些,如今时不我待,就算是揠苗助长,也得硬着头皮教一教他了。

    “我儿能独辟蹊径整顿政务是件好事,造福一方百姓也是功绩。然而我儿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太子,身为帝王还需要学会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重延停箸问道:“是什么?”

    “制衡之术。”

    哦……制衡。李重延并非没有听说过,历来帝王向来讲究制衡之术,只是对李氏王朝来说,这个制衡二字就有些格格不入。世人皆知历代君王都把朝政委任与慕云氏,太师府一府独大,无与争锋,从未有过变化。要说制衡二字,从何说起呢?

    “你虽不在朝中,但大约也听说了,如今太师府已成了空府。以前依附于慕云门阀之下的大臣十有七八,一年前你也曾在这常青殿中对朕说过,看似是我李氏的江山,却握在他慕云氏的手里。如今慕云氏作了云散,朝堂的局面为之一变,较之以前已大为改观。”李厚琮忽然收了方才的慈眉善目,变得严肃起来。

    “然而这不意味着朝中的大臣们个个都是俯首听命,若有无可替代或是无出其右者,固然是人中翘楚堪当大任,但也往往难以把控,不易调度,所以才有了这制衡之术。”

    “哦……”李重延听得精神一振,早已搁下了碗盏,仔细聆听。他从未听父亲说起过这样的话题。

    父亲不是只谈茶经或是对弈的吗?朝廷大事也都是委派各个大臣,极少有亲力亲为的时候。世人有时甚至会诟病父皇有些怠政,父皇却毫不在意,连这常青殿里的偏殿都取名为逸闲阁,如何忽然改了念头,这般地劳心劳力起来?

    李厚琮继续说道:“制衡之术共分十六制,其中就有对制与单制之分。”

    “父皇,此话作何解?”

    “对制,于朝堂来说,顾名思义便是为了防止某些大权在握的官员一枝独秀,要找寻差不多的力量的官员与之相抗衡,从而让其二者争相为帝王所用。”

    “哦……”李重延若有所思,问道“可万一这支独秀风头过盛,无人能抗衡呢?”

    “那便需要单制,趁其未成尾大不掉之势前,就防患于未然。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慕云氏其实便是如此,只是朕即位之时,慕云氏已然把持朝堂,朕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所以单制的要诀有两个字,一个是早。越早出手,越不会被反客为主。”

    李重延万万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年前他向父亲抱怨慕云佐专权之时,父亲对那慕云佐可是一句坏话都不肯讲,如今看来,原来是韬光养晦之策。父亲可真是睿智之主!

    “父皇当时就问过孩儿,觉得父皇可有智亏之症,孩儿说绝没有。原来父皇是故意蒙骗那慕云氏……”

    李厚琮微微一笑:“好啦,慕云氏已是作古,就不要再提了。朕方才说的这些道理你可听明白?”

    “父皇说要诀有两个字,一个是早,另一个呢?”

第二百五十四章 赐茶

    “另一个,就是快。快刀乱麻,当斩力断!切不可给敌手有缓转回手的余地,失了良机!”

    李厚琮越说脸色越凝重,他见儿子有些茫然,叹道:“儿啊,朕知道有些事你从未见过也从未做过,但身为帝王者,这些都是必须学会的本事。朕今日把你叫过来,便是想让你看一看,真正的朝堂之上,何为谋,何为断,何为先机,何为后患。”

    他指了指那幅巨大的屏风道:“你若吃完了,就去那屏风后候着。记住,不管听到或看到什么事,都不许出来,直到朕唤你,你再出来,可明白了?”

    李重延从未见父亲如此郑重叮嘱过,忙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应声道:“孩儿知道了。”

    李厚琮见儿子身形一掩,躲入了屏风之后,高声唤道:“来人,撤膳,摆茶!”

    * * * * * *

    晌午过后,阳光煦然。

    常青门前,李公公依然一丝不苟地候在那里。

    他暗忖,算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不多久,果然宫墙甬道处走来一人,踏着方步,容姿威仪,正是淞阳大营正统领韩复。

    李公公见了他笑脸相迎,拱手道:“恭喜韩侯爷,富贵双临。”

    韩复自是得意,回礼道:“承公公吉言。”

    “陛下已在逸闲阁,还请侯爷速速觐见。”

    韩复一怔:“怎么……今日陛下不是要在茶园赐茶么?”

    “陛下说了,茶是要赐的,爵也是要封的,总不能在茶园封爵吧?那样岂不委屈了韩侯爷?”李公公笑容不改。

    “哦……那就有劳公公引路。”

    两人疾步入了常青门,往右一拐绕过常青殿,便是逸闲阁。

    只见逸闲阁阶前摆着的十来盆菊中珍品“麒麟环”开得正是时候,怎见得?有诗为证:

    金菊盘丝舞乱盆,垂绕轻卷幽芳闻。

    任尔秋风寒霜意,我自长舒展艳魂。

    如此珍品,韩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贪看时,耳边忽然想起一个声音:

    “韩爱卿,朕的这几盆菊花觉得如何啊?呵呵呵。”

    韩复转身一看,温帝正站在殿门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忙屈身拜道:“臣韩复拜见陛下。”

    温帝示意他起身入殿,赐其坐下,方说道:“我见爱卿对那菊花似乎很是中意。来,说说,觉得哪里好。”

    韩复乃是贵族子弟,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所不精,对于品赏菊花自然也是在行得很,只是他对温帝的提防之心始终如一,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藏拙,便开口答道:“臣是一介武夫,要细说哪里好倒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菊花,故而贪看了几眼。”

    温帝哈哈大笑起来:“爱卿啊,朕就是喜欢你这种直爽的武人性子,觉得好看就是好看,觉得说不出来就直言说不出来,从不强文矫饰。”

    一边高声唤道:“来人,将门口的‘麒麟环’选两盆开得最好的,送到韩统领的府上去。”

    韩复一听,忙起身叩谢。

    这茶还没赐呢,就先赐了两盆菊花……

    “爱卿啊,今日是朕邀你来喝茶,不必多礼。何况朕这里你也来了不少次了,拘束这些做什么呢?”温帝说着,站起身来,自踱步到殿侧边上。

    那里立着一排七星斗橱,倒十分像中药铺子里的那种柜子,密密麻麻排满了小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写着一种茶名。

    温帝站在斗橱前踌躇了一会儿,迟疑道:“朕有些不记得爱卿哪几样饮过,哪几样是没饮过的……”

    韩复见状,忙应声道:“陛下的茶都是稀世好茶,什么样的茶臣都觉得很好。”

    温帝如同小孩子一般眼中一亮,笑道:“果真?那……就还是把朕最得意的‘无艳春’拿来吧。”说着抽开小屉,铲了几勺茶叶倒在樱木茶樽中。

    “无艳春”的名头甚响,人人都知道是温帝亲手嫁接培植出来的好茶,轻易不得见。今日温帝竟然将此茶取出,足见厚待之心。韩复当下心想,如此礼遇,看来真是如叶知秋所说,他有东征之意,想要我的淞阳大营替他拼死效力?

    韩复看着温帝洗皿,煮水,脸上始终是和善的笑容。要不是想起他亲手将暗算慕云佐的锦囊交与自己,几乎要忘了眼前的这个人竟会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君。

    “想起上一次与爱卿这样独坐时,还是某天的夜里,朕记得那一夜将锦囊交到爱卿手中时,还问过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作何解,爱卿那时的回答甚合朕心。如今过了月旬,朕还想再问一次,不知爱卿的见解有何不同啊?”

    韩复暗忖,叶知秋果然料得丝毫不差,好在早已备下了说辞,立刻恭恭敬敬地答道:“君即是君,臣即是臣。臣想不出君命之外还当奉谁之命办事,不受君命之臣,岂非失了臣的本分?所以无论陛下问几次,臣的回答都不会有改变。”

    李重延立于屏风之后暗想,听着二人一问一答,说的显然是些极其隐秘之事,且话中有话极有玄机。尤其是韩复的回答,可谓滴水不漏,倒像是科举前背熟的八股文,连多一字也是没有的。素日里见那韩复皆是少言寡语,以为是就是个鲁莽武夫,没想道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只是不知道父皇要我立在此处听他们说话,到底是想让我听什么。

    温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爱卿之心,坚如磐石,朕心甚慰。”说着,将沸水入樽,冲开茶叶,倒了头一杯弃之不用,只将那闻香杯递了过去,又道:“可有些事啊,毕竟鞭长莫及,倘若爱卿率军在千里之外,有什么要立刻做决断的事,那时再等朕的旨意,岂非延误了军机?”

    韩复一怔,他说要我率军千里之外,除了碧海国境还能是哪里?这便是叶知秋推断他的东征之意吧?可听这话头是何意思?难道是希望我擅自决断?

    不会......绝不会!

    李厚琮生性多疑,城府深沉,绝不会如此浅显地询问,必是在试探于我!

    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所幸军中尚有鸽鹞,纵然千里之外,等候陛下示下亦耗费不了多少时日,应不至于延误了军机。”

    说完,偷偷探看温帝的脸色作何反应。

    不料温帝似是没听见一般,慢条斯理地取过茶壶,斟出一杯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汤色,方心满意足地说道:“茶成了,此等汤色应是恰到好处,爱卿可尝一尝。”说着将茶盏递了过去。

    韩复见他不置可否,只得先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客套地赞了一句:“果然是好茶,好滋味。”

    “哈哈哈,喜欢便好,卿可再品一杯。”

    温帝说着,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品在口中,脸上的神情似是无比享受。

    “说起来,朕赐你的那两个的封号,可相中了哪个?”温帝掐了方才的话题,又问到另一件事。

    这也是预备的答案,没什么不好答的。

    韩复张口便道:“陛下赐臣的两个封号哪一个都是恩赐,臣都无异议。”

    温帝呵呵笑道:“方夸爱卿直爽,怎么就不肯讲实话了,爱卿但说无妨。”

    “若非要臣说,臣……觉得靖海二字更合心意一些。”

    “哦?”温帝显得有些意外,道:“看来朕想岔了,朕原以为……爱卿会中意忠勇二字,毕竟当仁不让,名至所归……选靖海二字,是何原因呢?”

    “臣觉得,忠勇与否,只待后人作评,不由臣自己说了算。为将者,当以君为纲,胸怀志向,如今四海未平,烽烟又起。臣愿为陛下攻城略地,效力沙场,荡尽敌寇,肝脑涂地!故而靖海二字,正是臣生平所愿!”

    温帝似乎有些吃惊,口中喃喃道:“……四海未平,烽烟又起?此话怎讲?我苍梧国境内如今国泰民安,并无战事啊。”

    韩复忽然觉得自己备下的说辞有些说过了头,想要出言解释。温帝却好像恍然大悟般地问道:“如今伊穆兰人确实已大军压境于碧海国,然而我国与伊穆兰并无接壤,何来烽烟?难道……难道爱卿的四海未平是指……碧海国吗?”

    韩复按叶知秋的猜测,自信满满地备好了说辞,见温帝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与之前的预想没什么差别,便顺着往下一路说下来,不料温帝忽然改了口,如今被他这样问道,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好不尴尬,只得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讪笑道:“陛下的茶实在好喝,请再赐一杯。”

    温帝哈哈一笑,自举樽替他斟了满满一杯。

    两人似是谈笑风生,却把屏风后的李重延听得心中一震。

    难道父皇有东征之意?还是韩复?

    父皇心中所想有时确实让人捉摸不透,但父皇的笑声自己是再熟悉不过,方才分明是父皇故作惊讶,这样看来,他已知晓韩复心中所想?

    说来也奇怪,都说我李氏是智亏之症,可父皇身上真的一点点这种迹象都没有。

第二百五十五章 落魂

    李重延正胡思乱想时,这边韩复为了遮掩窘态已是饮了第三杯。温帝见状,有些心疼地笑道:“爱卿,此茶虽好,却不是这么个饮法,可是爱卿今日膳食吃得咸了?”

    韩复脸上一红,欠身道:“陛下恕罪,臣确实今日吃得咸了,牛饮了几杯,倒糟蹋了好茶。”

    温帝略一沉思,道:“不如朕换成‘霖山小种’,此茶入口香气回荡,生津止渴,且最是提神。只不过朕有少眠之症,饮不得此茶,爱卿独饮便是。”说着,起身自去七星斗橱取茶。

    韩复见他肯抛开方才的话头,正求之不得,忙应道:“如此,便有劳陛下赐茶。”

    温帝重新洗皿泡茶,将那霖山小种入了茶樽,闲话道:“朕记得爱卿膝下有两个儿子?”

    “正是,陛下真是好记性。”

    “年纪大约是……”

    “年长的十八,年幼的方过了十五。”

    “……十八,常言道:虎父无犬子,韩爱卿的儿子,将来想必也是猛将一员,真乃社稷之福啊。”

    韩复见温帝开始闲扯家常,又说到儿子,脸上略放松了些,答道:“臣汗颜,两个儿子都随了母亲,生来体弱多病,如今只能躲在家里读书,怕是将来有负陛下期望。”

    温帝“哦”了一声,全不在意,反宽慰道:“谁说将军就必得舞刀弄枪方能建功立业?爱卿忘了古籍中有‘羽扇纶巾笑谈间,灰飞烟灭破敌千’的典故么?”

    一句话说得韩复甚是受用,他平生虽然钟爱两个儿子,但也一直因儿子们体弱骑不得马拉不开弓而心中介怀。想到韩氏将门将来后继无人,总是羞颜难禁。

    温帝继续说道:“倘若爱卿的两位公子学识渊博,能得爱卿的兵法真传,就算上不得沙场,在兵部谋个职,或是任个随军主簿亦不失为个好去处。”手中茶樽轻举,替韩复斟了一杯霖山小种。

    韩复被他说得出了神,想到儿子们的将来前途,觉得这倒还真是个好法子,不管日后是谁的天下,儿子能去兵部任职,韩氏后继有人,又无性命之忧,一举两得。

    温帝顺势将一盏青碟搁在他面前:“霖山小种当配梅粉合饮,更添风味。”

    韩复依言接过碟子取了些梅粉洒入茶盏,却止杯不饮,脑中还在思索温帝的建议。

    温帝见状笑道:“果然是个惦记孩儿的好父亲,连朕的好茶都没心思喝了。其实爱卿又有何可不放心的,既然长子已满十八岁,朕明日即赐他个龙禁尉的头衔,再让兵部看看可有主簿或参事之类的空缺,补一个就是了。次子年纪尚幼……就赐白玉冠碧叶衫,以示激励。爱卿觉得如何?”

    韩复颇有些意外,看来温帝真是想要一心重用自己,不然何以今日如此笼络。当下将茶盏一举道:“臣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臣以茶代酒,谢陛下隆恩浩荡,敬陛下万岁千秋!”言罢,将茶一饮而尽。

    梅粉入茶,舌间津.液遍生,确实比方才的“无艳春”要饮得畅快不少。韩复见两个儿子得了功名,心中愉悦,又讨了一盏。

    “爱卿啊,说起这淞阳大营,举国皆知是骁勇善战,除了兵士训练有素之外,营中也是虎将云集。朕倒想问问爱卿手下若说最得意的将军,不知当推哪一位啊?”

    韩复见他夸耀淞阳大营,颇有喜色,笑答道:“营中良将确实不少,凡从四品以上军阶者,单领个五千兵皆可做到调度有方,独当一面。且军中不乏擅林战、水战、城战的谋将。若说到臣觉得最有将才的……陈麒、郑??二位副统领都是出类拔萃之人。此二人不仅战场经验老道,且足智多谋,可以说是臣最倚仗的两名部下了。”

    “原来如此……”温帝想了想,又问道:“可朕依稀记得淞阳大营不是有三位副统领么?还有一位……”

    韩复脸上略有尴尬:“哦,是。最近新晋升为副统领的还有一位曹统领,因臣与他共事时日尚浅,不太了解,不好评述……”

    温帝又“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假如爱卿不在军中,何人可替代爱卿坐镇大营呢?”

    韩复闻言色变,心中不禁暗怒,此话何意?我坐镇淞阳大营二十余年,太师府当初想方设法要将我韩家军拆分疏离都未能成功,你现在却来问我不在军中该当如何。

    韩氏一直以来最忌讳的便是听到这种话,慕云铎当年曾想将韩复的父亲调离大营,改由别的统领领兵,才刚刚有些风吹草动,营中已是怨声四起兵心不稳,到最后太师府只得就此作罢。

    温帝见他神情一变,笑道:“爱卿可是想多了?朕是听爱卿方才说愿意替朕荡平敌寇,攻城略地。可再一细想,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淞阳大营戍守京卫朕才得以高枕无忧。倘若日后卿征战千里之外,留一部分兵力留守帝都,这部分不知该由谁来统兵合适啊?”

    韩复脸色略舒,暗忖原来他想的是这个,担心我不在帝都便护不住他。这倒是原与叶知秋商议妥当了的,我带大军出征碧海,留一些兵力在帝都,叶知秋要用兵便用曹飞虎,人蠢好把控。他这样问我何人领兵合适,我何不顺水推舟荐给他?陈麒郑??是用惯了的左膀右臂,带在身边襄助自己攻碧海才是正经去处。

    于是恭敬回道:“臣虽然与曹统领共事不深,不过臣观他数次身肩护卫重责皆是无可挑剔,留他在帝都守卫陛下,臣觉得甚是稳妥。”

    温帝还是“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其实朕亦觉得此人是个可用之人,连爱卿都如此举荐,咱们君臣一心,朕岂有不用之理?对了,既然爱卿认可,不如就先写个举荐的折子搁在这里,回头朕便盖上朱印,以作备用。”

    韩复错愕,问道:“陛下,臣愿举荐不假,可臣尚在帝都,未离苍梧,如何现在便要写奏折?”

    “爱卿,朕一开始不就说了么?爱卿率军在千里之外,但不肯独断只肯等朕的旨意,其实朕这边也是一样啊,爱卿隔着千里,帝都若有变故,难不成要朕等着鸽鹞写信问爱卿谁来统领帝都的淞阳军,然后再做决断不成?既然爱卿觉得曹统领妥当,何不现写了折子存在朕这里,到时候朕只拿出来给众人们看,说是爱卿所荐,也好服众,毕竟淞阳大营的事,没有韩爱卿的亲笔举荐,难保不众说纷纭啊。”

    韩复被温帝说得有些头晕,但觉得大营中人向来惟听自己的号令,温帝所言似乎又确实是那么个理。他暗想,叶知秋等着要用曹飞虎,恰巧他今日撞上门来要我举荐,此事若就此敲定,也好省得夜长梦多免得明日他又改了主意。

    当下点头应道:“陛下说得甚是,是臣考虑不周,臣这便写下来。”

    李重延在屏风后面听得疑惑,父皇今日缘何如此着急地要韩复写下举荐老曹的奏折?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原因?

    韩复执起笔来,脑中仔细斟酌了一番,务求这封荐书写得滴水不漏,唯恐温帝使出移花接木的手段填作他用。

    温帝见他挥毫作书,笑着又替他斟了杯新茶,添了些梅粉。

    直到写完后,韩复搁笔看了一遍,笑道:“陛下宫中的御用之笔好生沉重,臣写完觉得手腕都有些酸了。”

    温帝大笑道:“笔杆是镶了金的墨斑竹所制,焉能不重?”说着,接过奏折,满意地搁入袖中。

    这奏折写得韩复觉得甚是劳心,写完之后不由往椅子上一靠。温帝不仅不以为忤,反而点头道:“卿早该如此,今日是朕与卿私下闲话,本不须太拘谨,爱卿坐得舒坦,朕也不必端着这些虚架子。”说着,竟然将双腿一收,靠在了一旁的软榻之上。

    韩复见温帝靠得离自己远了几分,足有十步之距,觉得有些奇怪,脑中越发昏昏沉沉起来。

    温帝依然闲话般地左一句又一句地聊着:“朕听闻爱卿与朝中公卿结交甚多。不知与那些大臣情谊深厚啊?”

    韩复觉得浑身无力,已然觉察到不对劲,竟是有些中毒的迹象。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入宫之后,入口之物只有这茶水,可头几盏的‘无艳春’,是与温帝同饮的,后来改了这‘霖山小种’,才越饮越头晕。难道是……

    韩复使劲睁眼看去,温帝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耳边还听得到他的声音。

    “爱卿可是头晕想不起来了?朕来给你提个醒如何?兵部的侍郎虞荣,青锋大营的统领林?埃?ス??畛?菡馊?擞氚?涠冀磺椴磺嘲桑俊?/p>

    韩复头虽然晕沉,但心中甚是清楚。

    李厚琮……我果然是着了你的道,看来你早已下了决心要取我的性命。这三人都是当初叶知秋让我故意结交以掩人耳目,如今都被你看在了眼里,足见你密谋图我已久。只是不知道我韩复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竟然让你得了先手……

    韩复觉得眼前似渐渐白雾弥漫,越来越看不清楚。他想要口中咒骂,喉间只是咳咳作响,却说不出半个字。

    只听得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皇儿,你可以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狐悲

    李重延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挪了几步,惊恐地看着那韩复瘫倒在椅子上,两眼反白,双手抓空,样子甚是可怖。

    “皇儿,此人潜伏于朝堂多年,行事诡秘且深藏不露。他手握重兵,阳奉阴违,一日不早除去我李氏的御座便一日不得安坐!朕要你在屏风后看着今日之事,就是想要告诉你,为君为帝者,切不可轻信身边的任何人。只要你看错了一次,躺在那里的也许就是你了。朕自登基之日起便被太师府压得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踏错一步,方能走到今日。然而就算太师府倒了,如韩复这等居心叵测之人却依然存在。若非眼下迫在眉睫朕必须收回淞阳大营的兵权,定要将他的同谋之人一并深挖出来一网打尽方可杜绝后患!”

    温帝忽然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然而这次是来不及了,伊穆兰人已经到了霖州之境,朕再不出手,怕是会节外生枝也未可知。这次只能除去韩复一人实在可惜。不过……说不定敲山震虎,他的同谋之人因此而露出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李重延脸色苍白,仿佛从不认识自己的父皇一般。他自打记事起,眼中的父皇就是个温文尔雅从不与人争执的谦谦君子,既胸无大志又没什么脾气,在慕云氏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没想到竟会是出手如此决绝之人,谈笑间便能送毒入口杀人于前亦无色变,心思缜密之处简直令人发指。

    温帝走近韩复,在他耳边低声笑道:“韩统领,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你么?你是知道朕与朱芷凌密谋慕云佐之事的,她都已经死了,你岂能不死?这是其一。你握着淞阳大营不肯放,又心存异心,朕虽然猜不到你有什么鬼心思,但让你来守着帝都,朕怎能安睡?这是其二。慕云氏拆不散你韩家军那是因为没有哪个统领能替代你韩氏服众,如今你死了,朕也不找别的统领来接管,只亲自接管韩家军,再更名为龙鳞军,便可彻底为朕所用,料想再无人会生龋龉,此其三也,这三条里哪一条都容不得你性命,你可听明白了?不过朕奇怪的是,以你的智谋料不到今日不足为奇,然而与你同谋之人竟然也没有想到这一些事,莫不是被某些心中的挂碍给迷了眼么?”

    韩复听在耳中,脸色涨得通红,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却完全使不上劲。

    “韩爱卿,朕虽要你死,但不会马上就让你死。今日是朕赐茶封爵的好日子,你就这么死在宫里,朕如何能过意的去?所以你放心,服了这落魂草籽,得熬上七八日才会死,朕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比他们还多服了一样东西,这可是我阴牟黎氏的独门草药------酥魂散,是黎太君死前留给朕的好东西。有了这东西,你既看不见人,也说不出话,身上也没半分力气。就算有人问你今日之事,你也不能说不能写。你可知道朕这样做是为什么吗?”

    温帝看着韩复虽然瘫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情已是气到了极点,兀自笑道:“朕忘了你说不出话来。那朕告诉你,这几日里,朕就是想要看看,谁去探视过你,谁会向你询问今日之事,那么朕便可以盘剥一下那个同谋的真面目了。”

    韩复听了浑身颤抖,双手死死地想要拽住椅子,却连握都握不上,脖子上的青筋憋得几乎要炸裂,挣扎了好一会儿,似是气力用尽,猛一闭眼便昏了过去。

    李重延已经全然站不住脚,瘫坐在一旁,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温帝瞧了他一眼,淡然道:“皇儿,你该长大了。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该怎么与憎恶之人把盏言欢了。你也要慢慢学着收敛。你一回到帝都大约急着要见太子妃吧?朕先叮嘱你一句,碧海国危之事,你不可与她提及半个字。这是为了她肚中的孩儿,也是为了我李氏的将来。”

    “父……父皇,这是何意?碧海国与苍梧国不是盟国吗?况且才刚刚结下姻亲,她母国有难,为何反要瞒着她?难道父皇真的要像方才韩复说的,已起了东征之意?”李重延惊愕不已。

    温帝摇摇头道:“皇儿,朕有东征之意不假,然而不是现在。伊穆兰人凶残暴虐,他日南侵,必然斩尽杀绝,如今朱芷凌已死,碧海明皇与她的第三个女儿眼见便要落入伊穆兰人之手,只要碧海国破她们一死,那么朱氏的血脉就只剩下你与太子妃的孩儿了,你可懂得其中含义?”

    “父皇是想……”李重延忽然醒悟过来。

    “不错,只要她们一死,我苍梧国便可大军东进,以替碧海朱氏报仇雪恨的大义名分与强弩之末的伊穆兰人进行决一死战了!这场仗,朕从来就没有想要逃避过。”温帝说着,温柔地伸手摸了摸李重延的额头道:

    “孩子,朕只有你唯一的这么一个儿子,朕也相信,他日你的成就定会在朕之上。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也都会交给你……千万不可辜负了朕的期望。”

    李重延惶恐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父皇忽然变得很骇人,但又从未如此地温柔过。

    一时间,自己被父皇握着的手心,不断地渗着冷汗。

    “去吧,去看看太子妃吧,记住,今天你从未来过常青殿!”

    李重延神情恍惚地地迈出殿门去,刚走出十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逸闲阁中传来惊呼,似是父皇的哭声。

    “爱卿……韩爱卿!爱卿你到底怎么了?来人!来人!快来人!快,快传太医!”

    李重延失魂落魄地走出常青门,只是这一会儿功夫,迎面赶过去一群又一群的宫女、太监,无不脚步匆忙,神色慌乱。

    一个小太监瞧见他出门来,忙迎上来躬身道:“殿下,王公公吩咐小的在此等候殿下,马车已备下了,昭华殿那边也已送了信去,太子妃殿下正候着您呢。”

    李重延一怔,问道:“他人呢?怎么不见?”

    “王公公赶着出宫办差去了,说是酉时之前能赶回来。”

    李重延这才回过神来,应是替曹氏父子张罗宅子去了,于是扶着太监刚要上车,忽然眼前浮现出方才韩复的惨状,顿觉胸口翻涌,“哇”的一声吐将出来,把方才吃的那些东西竟吐了个干干净净。

    小太监见状唬得面如土色,正要转身唤人去传太医,却被李重延伸手示意不要声张。

    他勉强笑道:“离了帝都个把月,没想到还水土不服了?不碍事,上车!”

    呵呵,太医?应该正都往逸闲阁赶呢吧?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小太监见他甚是坚持,只好扶他上车,转身叮嘱车夫慢行。

    马车经过长宁殿,绕过百藤青苑,便到了昭华殿。

    太子妃朱芷洁全不顾宫女们的劝阻,非要捧着肚子到殿门口来等候着。她见李重延从车上下来,喜得脸上红晕一片。

    “殿下!”她一声唤,两边的宫女忙紧紧地拽着她,唯恐她就随着性子这么飞奔过去。

    李重延见了娇妻如玉,本该是满怀欣喜,他未入宫前已想了好多有趣的笑话,不料此时却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朱芷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发现他脸色苍白,鼻尖尚微微渗汗,觉得有些不对劲。

    “殿下……殿下你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

    小太监刚要答话说方才呕吐之事,被李重延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将话又噎了回去。

    “无妨,这路上的鬼天气,忽冷忽热的,搅得人脾胃不适。对了,有什么吃的,让人拿些上来,我饿了。”

    奔波了大半天,吃了的还都吐了,李重延见了朱芷洁,想起她的那些拿手好菜来,顿觉饥肠辘辘。

    朱芷洁奇道:“我方才听闻殿下已在陛下的宫中用过膳了呀。”

    李重延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笑道:“哪有你做的好吃。”

    朱芷洁忙打开他的手,脸上嫌弃,心中却是暗喜。

    听闻丈夫这几日快回来了,她便日日都亲手做些糕点放在殿中,放到晚上便丢了隔日再做,总算今天候到了他。

    “有殿下爱吃的五味杂陈饼,也有用我新做的碧海无艳酥。”

    “五味杂陈饼我知道,这碧海无艳酥是什么?”

    朱芷洁笑道:“父皇赏了我不少好茶,我便取了父皇最喜欢的‘无艳春’研磨成粉,配上我碧海黑岩青针茶的茶籽酥油,烤成酥饼,你可要尝一尝?”

    李重延一听“无艳春”三个字,脑中嗡然一响。方才父皇在逸闲阁取出来的就是“无艳春”……

    朱芷洁正朝殿里走去,没察觉他的神色,继续说道:“这黑岩青针的茶籽油最是有我碧海的风味,只是所剩也不多了。母皇答应送些碧海的物产过来,也不知怎的还没有送到……等送到了以后,我再做别的给你吃。唉……说起来,还真是会想念我碧海的那些味道呢。”

    李重延听她言语间满是思国之情,不觉有些不忍,然而刚被父皇叮嘱过绝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当下只好扯开话头道:“咱快进去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我也备了好些笑话要说给你听。”

    说着,伸手摸了摸朱芷洁的肚子笑道:“你也和你娘一起听。”

    侧旁的宫女们一听太子又要讲笑话了,都挤眉弄眼地暗自窃喜,当值不当值的,都寻了个由头躲在昭华殿的四角上,只等竖耳倾听久违未闻的《太子从恶录》。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亨通

    什么叫做时来运转百事兴?

    什么叫做祖坟青烟冒不停?

    老曹算是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

    护卫的美差一个接一个,办好了提为副统领,办砸了没人计较。不争气的儿子比太子伴读还争气,跟着太子搂肩搭背。破房子转眼变豪宅,连车夫厨子奴仆都一应俱全。

    这豪宅的椅子还没坐稳呢,兵部又送来了圣上的旨意,说是赏半年俸禄,还赐了少府衔。

    看得儿子瞪大了眼睛直呼:“爹,我咋没看出来武官受欺负呢?”

    老曹笑眯眯地答道:“那是因为爹有你这样一个好儿砸啊!”

    曹习文被老曹的温柔劲儿给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哪里知道老曹说的可是心里话。

    “那个啥……李县令这几日都没找你来喝酒么?”

    “没有。”

    “那也没别的消息么?”老曹有点耐不住。

    “就王叔托人带了个口信来,说最近李兄有点忙,好像说是要调任去礼部,等忙完这一阵儿就来找我,让我别急着回去。”

    “噢……那你就听你李兄的!别急着回去,住爹这儿。”

    “可是我这不回去,奶奶不急么?”

    “不碍事,回头我给泾州知府捎个信,让他派人照看着点儿。”

    “爹行啊,如今连知府都能吆喝了啊。”曹习文挤眉弄眼道。

    老曹心情好,儿子说啥都不在意,只管憨笑。

    老曹以为最近的好运三连到头了,结果到了晚上,兵部又差人匆匆忙忙递了消息过来,让老曹明日上含元殿。

    老曹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茶碗给摔地上。

    “敢……敢问是为了何事啊?”老曹觉得心里发毛。他刚升了副统领不假,但论品级还没资格上含元殿,一营之首的统领才有。

    “不知,我只是奉命来传,让曹大人早做准备。”

    老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生了个心眼,问道:“那……不知道陈麒陈统领与郑??郑统领是不是也要上殿?”

    “正是,我刚从那两位统领的府上送完信,才到曹大人府上的。”

    “哦……”老曹顿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既然是三个副统领都被唤去,那肯定说明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听说韩复这次带兵有功要论功行赏,多半是咱也沾了点儿光,能跟着得点儿赏银,这才被叫去的。

    老曹谢过兵部的信使,转入后堂开始琢磨穿什么。从没上过含元殿,可不能有什么纰漏。他想了想,从箱底把备着过年穿的新衣衫先掏了出来拿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安心了些。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老曹就起了身。他先是郑重叮嘱儿子别出去乱跑,省得有人找他喝酒扑个空,然后仔细穿戴完毕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瞧见街对面的叶府正好大门打开,几个老仆人三三两两地陪着叶知秋踏出门来。

    叶知秋眼尖,远远瞧见老曹,不由“咦”了一声,高声问道:“这不是曹大人么?”

    老曹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一礼:“末将见过叶大人。”

    “这个时辰,曹大人如何在这里?”

    老曹被问得有些尴尬,太子送宅子的事儿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只能含糊其辞道:“不瞒叶大人,我最近在这附近买了处宅子,所以住到了这边。”

    “哦……”叶知秋微笑道:“曹大人也中意这烟波大街?那好得很啊,以后咱们便是街坊邻居了。”

    “不敢不敢。”

    “可这么早曹大人就急匆匆地出门,是打算要去哪儿吗?”

    “哦,今日我是奉命上含元殿觐见,不敢耽误了时辰。”

    叶知秋心中咯噔一下。

    曹飞虎上含元殿?区区副统领的身份……这是什么缘故?还是有什么变故?

    他看了看老曹身后牵着的黄骠马,眉间一紧,计上心来,说道:“曹大人,你看你虽是武官,可这里离樟仁宫路途尚远,若你骑着马去,等到了殿前怕是要出上一身汗,丹樨阶前……这个这个……仪态……咳……”

    曹飞虎这才想起来,对啊!这骑着马一身臭汗地跑到含元殿,万一熏着了陛下,被轰出殿去,岂不大大地糟糕?

    叶知秋见他神色懵然,笑道:“若曹大人不弃,便与我同乘一车,如何?”

    “这……这怎敢有劳。”

    “哎……曹大人,咱们已是多少回的熟人了,既然是同路去上朝,不过是同乘一车,客套这些做什么。”叶知秋说着,把老曹的手腕一扣,很是坚定。

    老曹见他殷勤,又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扭扭捏捏地跟着上了车。

    上次就觉得叶知秋与旁人口中说的冷若冰霜全然不同,今日更觉那些传言皆是不实。明明如此亲切之人,不过是平日里少言寡语了些,可人真是十足的好人呐。

    叶知秋坐在车中,表面平静,心里却渐渐涌起一阵不安,终于开口问道:

    “曹大人,按理说我也不该打听兵部的事,不过曹大人今日忽然奉旨上殿,可是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老曹搔了搔脑袋。

    “哦,呵呵,原是我不该问的事。曹大人既是不方便明言,那就不提了罢。”叶知秋淡然一笑。

    老曹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不方便,其实末将知道,论品级咱是上不了含元殿的,所以叶大人觉得奇怪也是常理。只是末将确实不知道所为何事,只听说淞阳大营的另两位副统领也奉命一同上殿。”

    叶知秋心下惊奇,脱口而出道:“陈统领和郑统领吗?”

    “是啊,咦,叶大人对我淞阳大营的事倒是很熟悉啊,连陈统领和郑统领都知道。”

    叶知秋被说得脸上一热,掩饰道:“哪里哪里,我对曹统领也不陌生啊。”

    两人哈哈一笑。

    叶知秋见他神色确实不知详情,暗忖倘若问得多了倒有些奇怪,只得佯装不在意。

    三位副统领一齐上殿,定是淞阳大营有什么变故,可韩复那里却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知秋与曹飞虎,两个人皆是忐忑不安,各怀心事,一路无语。

    到了宫城门口,刚下车便瞧见其他几位大臣已聚在那里窃窃私语。有几人瞧见曹飞虎从叶知秋的车上下来,更是惊奇不已。

    “快看快看!那人是谁?居然坐着叶知秋的车来。”

    “好像是淞阳大营的……赵……不对,曹统领。”

    “咦,这个叶知秋也会与人结交?”

    “副统领?区区从二品,叶知秋那张冰碴子脸能瞧得上?”

    “这你就不懂了,说不定哪天这曹统领就飞黄腾达了呢。这叫未雨绸缪,似你这般临时抱佛脚的,等别人发达了才凑上去,哪个来理你?。”

    “啧啧啧,你意思是咱都是有眼无珠,看不出这曹统领的能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年太师府都有人去楼空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不信咱就走着瞧啊。”

    叶知秋全然不在意耳边的闲言碎语,与老曹略施一礼,便离了众人独自站到了殿前一角。

    老曹东看看西看看,既不知道该站哪儿,也不知道该干嘛。眼前的人几乎没几个认识的,看他们神态一个比一个牛气,心下生了些怯意,默默地站在离宫门口最近的地方。

    几十年官场压抑出来的性子,总是透着一股子奴性的懦弱。这种懦弱是自尊与自信被一点点碾碎后重新压合出来的乖巧模样。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副模样既不讨喜,又违心得很,只是在争不过别人的时候,只有示弱才能存活下去。

    是的,目的只有一个,存活下去。

    老曹正低着头努力煎熬无所适从的这一刻时,门外又进来了两个人,这俩人老曹倒是认得的。

    “陈统领,郑统领!”老曹有些惊喜,在一片全是陌生权贵的聚集地中,忽然遇到两个认识的人,竟让他觉得有些亲切。

    陈麒与郑??。

    这俩人平日里见了他也是不大理睬的,顶多就是象征性地点下头。

    不过今日这俩人却有些神色古怪,见了他就像见了赊了账后来讨债的掌柜一般,很是不自然。

    老曹欢喜地一拱手,那俩人对视了一眼后,居然也正儿八经地回了一礼。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

    老曹虽觉得俩人回礼似乎有些不大情愿,不过他已是喜出望外,还道是处了段日子总算熟络了起来,便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敢问两位,可知道今日为何奉命上殿?”

    这话问得颇有歧义,老曹是想讨教,听在二人耳中却像是老曹事先得了什么风声,想要透露。

    陈麒勉强应道:“不知,请曹统领指教。”

    老曹尴尬一笑:“呃,原来二位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二位要比我知道得多一些。”

    老曹是个直性子,此话并无他意,听在郑??耳中却好像是在讥讽,不由耳根一红,想要发作,被陈麒一把按住,似是让他克制些。

    三人同营为将,此时却互相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只得静候入殿的时辰,再没了交谈。

    按惯例,温帝是早早地就坐在了含元殿上,需要“冥思”半个时辰,实际上是给那些迟到的大臣们留些脸面。所以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大臣都已到了场,齐齐整整地踏入含元殿去。

    不料他们入殿才发现,御座之上空空无人,好生奇怪……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同悲

    掌仪太监细声细气地禀道:“诸位大人,陛下今日圣情不怿,朝议的时辰略推迟一会儿,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候圣驾。”

    群臣闻言立刻开始窃窃私语,惊疑不断。

    温帝上朝迟到的事儿可是几十年都没有过的,倒不是说从未有过突发的状况,毕竟谁都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可既然都圣情不怿了,按平日里的惯例也就休议一天,为何还坚持要上朝呢?

    老曹一听还要再等候一会儿,紧张的心情弛缓了不少,他趁此机会四处打量了一番含元殿,一边暗叹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果然比郊外玉窦寺的大雄宝殿还要气派不少,一边看着那空空的御座。

    哎呀呀,那便是九五之尊的宝座么?太子爷以后就该坐那儿了吧?将来真不知道我儿能不能也在这含元殿有个一席之地啊。

    老曹眯着眼从前面一堆人的人缝中瞄着最靠近丹樨阶前的那一片,脑海中想像着曹习文站在那里的样子,心里无比满足。

    叶知秋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但他的内心里无比动摇,因为他已经敏锐地发现,淞阳大营的三个副统领都上殿了,但韩复却不在殿上!

    韩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厚琮这条毒蛇,到底做了什么……

    他反复思量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每一件事,始终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一个细节出现过破绽,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安,那种不安就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慢慢拽着他,深不见底。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掌仪太监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驾到!”老曹见所有人纷纷埋头跪下,也赶紧跟着跪了下来。

    只听阶上虚弱的一声唤:“诸爱卿平身。”众人抬起头来,不觉唬了一跳!

    不过两日未见,温帝如何憔悴如斯?容颜苍白,双眼红肿,连四海金冠旁的鬓发都有几缕蓬松凌乱,即便是圣情不怿,群臣们也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温帝。

    温帝用哀愁的眼光缓缓扫视了一遍殿内,悲戚道:“朕自登基以来四十八年,虽才思平庸,不敢妄称文韬武略,多亏了有诸爱卿的辅佐,方能安邦定国,使得我苍梧国百姓安泰,居得其所。可朕再无作无为,自问绝不敢忘了先帝的嘱托,一生以仁治国,从未亦不敢有过失德之举。何以上天一再降祸于我苍梧国,让朕痛失栋梁英才,先是折了朕左右肱股的两位太师,如今朕才刚刚封了韩复为侯,便又让他中风卧床不起,这到底天理何在,朕……朕实在是想不明白啊!”

    一句话如同煮沸了一锅水,阶下的所有人立刻惊呼声连连。包括刚刚打算跟韩复套近乎的裴然,第一次上含元殿的三个副统领,和一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其余大臣。

    惟有一个人依然低头不语,但心中已是惊怒到了极点。

    李厚琮……你果然狠毒。

    我叶知秋自问思虑周全从未有过破绽,究竟是哪里……究竟是哪里让你竟然先对韩复下了手。

    温帝坐在御座上忍不住掩面而泣,哭得比前几日听到慕云佐的噩耗时尚过无不及。

    群臣中有忍不住询问究竟是何情况时,温帝只说了一句“朕……朕……”便泣不成声,令边上的李公公替他说。

    于是众人听着李公公的叙述,总算明白了大致的经纬。原来韩复是在宫中受封爵位时忽发中风,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之后被抬回了韩府。温帝当时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派了三位太医去韩府替他诊治,可迄今也没有好转。

    众臣一听,原来是中风……这韩复未免运气太过糟糕,真是没有封侯的命,可不偏不巧地怎么就在封侯的时候中风了呢?

    难道有什么蹊跷?

    温帝痛哭流涕道:“淞阳大营乃是我苍梧国中军中翘楚,自朕失了右太师之后,朕思量着韩统领亦是可委以重任的大将之才,早些日子里前便与吏部知会,想要先封侯后擢其为兵部侍郎,哪料到……”

    众臣面面相觑,原来慕云佐还没死的时候温帝就想启用韩复了。若说太师府尚存之时温帝忌惮慕云氏而处处由着韩氏被压着一头,如今太师府不存,当属用人之即,温帝封侯加官正是最合情理之时。说起来以韩复的年纪若说要得了中风,确实也没有不可能。难道确实只是命数不佳?

    淞阳大营的三统领已懵在了原地。

    陈麒与郑??都是年纪轻轻时便跟随了韩复,他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平时连病都很少生的韩复会忽然中风倒地。想起多少次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交情,当下忍不住哭出声来。没了韩复的淞阳大营,那还是淞阳大营吗?

    只有老曹呆呆地杵在那里,暗想:人生果然旦夕祸福,甭看我老曹近日里得了宅子又升官,哪天要是晚上睡觉没关窗也中了风,那就一切都泡汤了!对,今天回去就得把儿子的那扇窗先给堵上!

    叶知秋原是个不动声色的人,然而事已至此,被周围的群臣悲戚一带,终于忍不住湿了眼圈。

    他与韩复自幼相交,说是发小亦不为过,便是抛开常氏与韩氏的渊源,单论两人之间的情谊,就已是超乎常人,如今骤失密友,叶知秋连问都不用问,就能肯定是李厚琮在背后捣的鬼,只恨不得立时将他碎尸万段。

    温帝依然在御座上啼泣不已,他边哭边打量着含元殿上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够从他们的脸上找出一些慌乱或是动摇,但所有人的反应都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该哭的哭该悲的悲,除了那个曹飞虎呆若木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帝心中暗忖,还须得再试探试探,开口道:“韩爱卿卧病在榻,尚不能自理,朕心甚痛。朕听闻中风之人虽然身子不方便,但神志甚是清醒,诸位爱卿中若有素日里与韩爱卿相交厚者,不妨去府中探视一二,陪着他说说话,也许对他的病势有些好处也未可知。朕昨日已亲去探视过了,实在让人扼腕痛心……”

    众臣一听,哦……原来温帝都已经去探视过了,且韩复还好好活着呢,看来真的是中风,且听温帝的意思,是希望大家都去看看?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若有蹊跷,岂有招呼所有人再去细看的道理?

    户部尚书裴然是个见风使舵的好手,听温帝这么说,立刻附言道:“都是同朝为臣的同僚,且年纪大抵差不多,自然是要去探望的,陛下痛心之处,臣等感同身受。臣虽不敢说与韩统领交情有多深,但今日便去韩府,只盼韩统领能早日康复,继续为陛下效忠!”言罢,四顾众臣问道:“可有其他同僚愿与我同行的?”

    立时有四五人纷纷应声附和,其余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商量着该凑个什么时候去瞧上一瞧。

    有没有交情的,都该跑上这一次,陛下都去了,你能不去么?

    没人问叶知秋,叶知秋也没和谁私语,还是那副老样子。

    他心里已经由方才的躁怒转为冷静,他越来越察觉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厚琮想要除去韩复的原因他尚不确定,隐隐间大约应该是与那个锦囊有关,也可能还有别的诱因。但既然下定决心要动手,李厚琮就没有理由拖泥带水还留着韩复的性命。

    也许……他已经察觉到韩复的身后还有人,他是想用半死不活的韩复把我给诱出来,一网打尽!

    叶知秋暗暗心惊,慕云氏的连环计果然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圈套。

    然而眼下正是两难之时,李厚琮公然劝说众大臣去探视韩复,定然在韩府中已设了眼线,到时候会将所有大臣探视的情势一一禀报。别的大臣都说要去探视,自己若去了韩府,不知道韩复见了自己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这便是请君入瓮。

    可若是不去,则更显端倪,颇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

    温帝见众臣都相约去韩府,暗忖这些人就算在含元殿上没什么破绽,若有同谋之人私下到了韩府,定然会忍不住露些马脚出来,到时候只等瓮中捉鳖,当下定心不少。既然中风之事看起来已渲染得差不多了,那便该说下一步的事了,但在此之前还要再铺垫一下,免得让人有种人走茶凉薄情寡义的感觉。

    于是叹声道:“朕原是打算论功行赏封韩爱卿为侯,如今就算爱卿卧病不起,朕心意不变。仍封其为忠勇侯,赐少保衔。擢其长子韩威为兵部主簿,赐其次子韩勇白玉冠碧叶衫,以慰朕痛惜之心。”

    众臣见温帝不仅照样封侯,还福泽其子,暗叹这韩复果然是温帝心头的重臣,人都不中用了,优待依然不减。

    “然而朕心中还有一件事,有些放心不下。”

    温帝话锋一转,说道:“不测风云忽至,单以军机而论,如今韩爱卿暂难摄淞阳大营的正统领之职,若不及早任命补缺,只怕营中军心不稳……”

    温帝的话并没有说完,然而意思已是很明白的了。正统领没了,得找个人顶上。

    嗯,情理之中,可这事儿可难办得很呐……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互欺

    谁都知道淞阳大营的别名就叫韩家军,没了韩氏,谁能接手?别的不说,不管别的哪个大营的统领调来接手韩家军,只怕不光兵士不服,陈麒郑??那两个副统领首先就压不住。

    叶知秋有些明白过来了,李厚琮是盯上了韩家军……他悄悄看了看其余几个大营的统领的脸色,各个默然不语。

    他们很清楚,淞阳大营虽好,却是朵带刺儿的玫瑰,看着喜人,接手了就等着被扎吧。

    温帝见群臣不语,又接着说道:“可巧的是,前些日子里韩统领与朕谈论军中机要时,提及了淞阳大营的三位副统领。他说无论是哪一人虽然身居副职,皆可独当一面,是智勇双全不可多得的将才。朕那时除了高兴营中将才众多,也并未多想。如今想来,淞阳大营是韩氏一族几世人的心血,朕若从外营调任,恐怕难以服众,对营中的情形也未必能把握得住。朕舍不得韩爱卿这个统领,不如就先保留其职,然后从三个副统领中选出一人,暂领代统领一职。不知道三位副统领可有自告奋勇之人啊?”

    陈麒、郑??、曹飞虎三人在含元殿角一听,急忙一同出列拜道:“臣资质平庸,难堪大任,惟请陛下明断。”

    这是场面话,有谁能趁自己上司病危的时候自告奋勇明着抢升职的?就算心里有这想法也不能说出来啊。

    “淞阳大营军中的详情朕其实知晓得并不多,朕知道三位统领皆是谦逊之人,不免推辞,或者你三人之间若互有举荐之意,亦无不可。”

    曹飞虎心想,互相举荐?那我举谁?虽说统领之职肯定不会选我,可陈麒与郑??都是一样的难缠,举荐了哪一个,另一个日后都必然恨我,这让我咋说好呢?

    曹飞虎语塞愣在那里,陈麒与郑??对视了一眼,却异口同声地齐声道:“臣以为,曹统领为人机智勇猛,颇有将帅之风,我等不如,愿共举曹统领为代统领,臣等定尽心辅佐左右!”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如此心高气傲的两个副统领,怎么会甘愿举荐一个草头将军?论资历论军功或是背景,哪一样也轮不到这个赵……呃,曹某某啊。

    众臣脸上表示纷纷看不懂这一状况,惊奇不已。

    当然,最惊奇的自然是曹飞虎本人了。

    他傻在原地,惊得几乎要大笑。

    你们……你们不会是特意来消遣我老曹的吧?陈麒,郑??,你们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再怎么不好意思举荐自己,你们互相举荐也行啊,把我给拱出来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啊?

    只有叶知秋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之事果然是阴差阳错,自己叮嘱过韩复务必要让陈麒与郑??答应委屈暂居曹飞虎之下,今日定然是二人不得已才出言举荐了他。无论当时自己如何未雨绸缪,也不能料到这才几日就有了韩复失势,而大营需要副统领顶上去的局面。

    这难道也是李厚琮的盘算?

    他看向阶前御座上,温帝也是一脸的惊奇。

    “朕向来知道淞阳大营军中一心,却不料心齐至此!朕……朕真是大为感动!实不瞒卿等,韩统领早有荐书在此,朕亦想以韩统领的推荐提擢任命,但还是想先问一问三位副统领的意思,不料二位统领的举荐竟然与韩统领的举荐如出一辙……”

    说着,示意李公公取出一本奏折,递了下去。

    “诸位爱卿皆可一观,没想到这几位统领是如此的同心协力堪比手足,真是我社稷之福啊!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众臣都知道这个朕心甚慰是指什么意思。可这样烫手的一个山芋,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这个曹飞虎不仅得了正副统领三人的举荐,看来温帝也甚是认同?

    早上几位瞧见曹飞虎从叶知秋车上下来的大臣们瞬间纷纷觉得自己论修行与叶知秋之间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叶知秋,定是早得了消息,知道曹飞虎要高升,所以才如此亲近。哼,什么洁身自好,从不结交,见了平步青云的人,还不是照样往上贴。

    曹飞虎万万没想到韩复还会有荐书在温帝手里,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别看韩复平日里对自己各种瞧不上,可骨子里还是看中自己的,要不然怎么放着两个左膀右臂不推荐,非要推荐他呢?

    是了,这也并非没有前兆,韩复的性子再不好,可对自己一直都还算是照拂的,譬如前几次召集将领议事时自己迟到了两次,搁别人早就骂了狗血淋头了,可偏自己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看来,定是韩复伯乐识得千里马,早早地心中就选定了我曹飞虎来接管淞阳大营了!

    曹飞虎识字不多,看着陈麒与郑??接过奏折,也挤上去看了一眼,有些倒懂不懂的四字成语也看不太明白,但确实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上面,却没有陈麒郑??的名字,心中那个得意劲儿真是快溢出喉咙口了。

    陈麒与郑??看着韩复的奏折,暗觉痛心。他二人前几日夜里忽然被叫去韩府,被韩复当面郑重其事地交代了一番,日后不管发生何事,务必要暂时忍气吞声地掩在曹飞虎身后,这既是命令,也是为了他二人好。他二人虽感惊疑与不平,但韩复神色坚定,且不容置疑,还要二人当面发誓方肯罢休。

    如今不过几日就生出这样的变故,二人越想越觉得定是韩复早有预感,方才有这样不寻常的交代,那么无论如何都更应该遵照他的嘱托才是。

    众臣间有觉得惊疑的纷纷凑了上去看,包括叶知秋也实在忍不住走到一旁略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就足够了。

    叶知秋精通书法,对韩复的字迹再清楚不过,一看便认出那是韩复所书,且用词的习惯也与韩复的语气一致,当是亲笔无疑。

    可是究竟李厚琮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让韩复神志清醒之时写下这样的奏折?

    温帝打了个手势,李公公收回了奏折。

    “既然君臣一心皆是此意,那兵部回头就拟个折子上来,擢曹飞虎为淞阳大营代统领一职。曹飞虎,淞阳大营是苍梧国的精锐之师,朕望你不要辜负了三位统领对你的举荐,更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若有懈怠,朕就算不为江山社稷只为了韩爱卿,也要第一个拿你是问!”

    温帝脸上肃然,唬得曹飞虎双腿一软,已是连连磕头道:“臣不敢!臣遵旨!臣一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陈麒与郑??也跟着一起拜道:“臣等定不辜负陛下与韩统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尘埃落定。

    温帝感动地连连称赞,朝堂之上一片祥和。

    叶知秋脸色灰白地站在那里,已是几乎听不到耳边有任何声音。骤然失了韩复,他忽然觉得好似天塌了半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温帝和蔼的声音响起:“叶爱卿……为何还站在那里发呆啊?”

    回过神一看,朝议已毕,其余的大臣都三三两两地出了殿,自己浑然不觉。

    “臣……臣不慎走神了,臣告退。”叶知秋正要转身退出含元殿,被温帝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爱卿……朕观你似是魂不守舍,可有什么心事?诸位大臣方才都相约去韩府探视,叶爱卿可也打算去探视?”

    一句话问得叶知秋心中狂跳。

    他在试探我……难道他已有疑心……?

    叶知秋把心一横,黯然道:“臣……不打算去韩府探视。”

    “哦?这是为何?可是爱卿与韩统领相交不深?”温帝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

    这话问得,好生恶毒!

    叶知秋心中不由咒骂了一句,答道:“即使相交不深也是同朝为臣有同僚之谊,于情于理都应去探望。只是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话怎讲?”

    “臣家中出了些变故,心下悲痛不已……”

    “叶爱卿到底怎么了?可否与朕说来听听?”

    “陛下也许知道,臣膝下无子,只有一外甥,视同己出,内人也甚是珍爱。臣的外甥又蒙陛下厚爱,屡赐衣冠,实是天降洪福。哪料到世上之事,福祸相依,臣的外甥数月前遭歹人绑架,不知音信,臣几乎花费了家中所有的银两,托人四处找寻亦未得果,如今人财两空,内人也因此生了病症卧榻不起……”叶知秋越说越悲苦。

    “竟有这样的事?”

    “臣这段日子里实在是心中苦闷不已,常常想果然是人有旦夕祸福不知明日命数,今日听陛下说韩统领本该封爵赏赐,却忽然中风倒地,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意。臣确实想去韩府探视,可是……可是……臣怕见了韩大人的模样,再想起我那不知所踪的外甥……”叶知秋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以袖掩面,恸哭起来。

    温帝万料不到他忽然说到了苏晓尘被绑架一事,他知道叶知秋向来疼惜这个外甥且当成儿子来养,如今说不知所踪,必然不会是虚言,那么悲伤所至,在所难免。想到苏晓尘还是太子伴读且碧海之行颇有些功劳,心下也有些可惜,当即疑心渐散。

    温帝本是个心思极细密的,不会几句说辞便轻易相信,然而叶知秋说到的恰好是他心里最孱弱的一点:养父。

    他想到的是,父皇之于自己,自己之于李重延,都明知不是亲生骨肉,却依然用情至深。

    亲生骨肉如何,螟蛉之子又如何?

    温帝喃喃道:“叶爱卿,朕觉得,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孩子,只要是从小精心养大的,都和自己的骨血没有什么分别,这是人心使然。爱卿骤失亲人,心痛是必然的。若觉得辛苦,不妨……不妨告假几日好生休养,勿要因挂念而添了病灶,让朕不安。朕也会知晓各州官府,替爱卿好生访查苏晓尘的下落,可好?”

    叶知秋立刻俯身跪拜,泣声道:“陛下仁慈,臣无以为报。惟有一点忠心愿为江山社稷尽绵薄之力,死而后已!”

    言罢,两人皆是一脸悲怆,泪水滚落之处,尽是真情所至,这正是:

    真亦假时假亦真,安能辨我为何人。

第二百六十章 除莠

    春秋已逝冬肆意,东西不问北自寒。

    抚星台上,人头涌动。

    瀛泽殿中,窃窃私语。

    人人都知道,这透骨的冷风不仅是来自冬天,更是来自于北漠。

    朱芷凌香消玉殒,伊穆兰大军逼境。

    碧海国仿佛在一夜之间显尽了所有的繁华似锦,转眼枯朽成了寒风中的一片破败的莠草。

    殿上的大臣们个个畏首缩尾,硬着头皮列班于两侧。彼此心照不宣的是,他们此刻脑中想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希望能和那些从霖州逃向南境避难时路过国都的百姓一样,赶紧乘船离开这个岌岌可危的地方。

    在他们的心里甚至连建议明皇派人前去媾和的心思都没有。

    碧海人自古善商贾,自然知道媾和需要什么条件。

    给金子吗?没有用,给的金子还能比伊穆兰人亲手抢的更多吗?

    送宗室之女和亲?明皇的三个公主,一死一嫁一失踪,哪里还有宗室之女。

    什么都给不了,拿什么去媾和?

    大臣们纷纷暗自叹息,只得安慰自己这不伊穆兰人还没有南下么?说不定天上就落个什么雪暴天灾,把伊穆兰人全埋在镰谷了呢?

    也有些人说起伊穆兰人时,猛然想起太液城下还有那伊穆兰商馆。

    以往不少事都是靠着商馆前去斡旋,还平息了不少事端,如今明知不大可能也得试一试,说不定有些用呢。

    然而太液城府尹摇了摇头。

    “能试的早就试过了……那商馆的莫大虬全不搭理斡旋之事,只说既然你们碧海要打仗了,还不趁早多买些武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

    立刻有大臣听得火冒三丈。

    “都这节骨眼儿了,还想着挣我们国难钱?他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做生意!干脆找人把那商馆给封了!”

    太液城府尹又摇摇头,悄声道:

    “诸位,国破山河在,谁能知道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如今要与那莫大虬撕破脸皮容易,只怕哪一天兵临城下时还要求他说情替咱们留些身家也说不定啊……”

    先前愤怒的那位大臣立时闭了嘴。

    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还想着过几年能寿终正寝太太平平地躺进酒堡山下早就买好的风水宝地里去,不想节外生枝。

    其余的大臣纷纷附和道:“是是是,府尹大人思量得果然周全。对了,如今寒冬已至,也不知道那些伊穆兰人缺些什么。不如送些时令的瓜果蔬菜和取暖之物过去,以示善意?俗话说拿人手短,日后也好说话些不是?”

    太液城府尹小声道:“诸位大人放心,已经送了。”

    大臣中也有不言不语的,譬如陆氏一族。

    丞相陆行远重新戴上了那顶青金冠,立于群臣之首,这是他告老辞官之前站了几十年的老位置。

    自从上一次户部尚书陆文驰骤然离世,陆行远离开朝堂之后,众臣们纷纷猜测陆氏一族会不会就此没落了。然而还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这位沛国公不仅重归丞相之位,而且其余的陆氏子弟登入朝堂的反而只增不减。

    不愧是三代老臣,犹如榕树般千枝万须,根基深厚。

    所有人都畏惧陆氏的权势,即使大敌当前,也不敢在陆行远面前说一句颓废之辞。

    因为陆行远是个彻彻底底的主战派。

    莫说如今碧海国手中尚有金羽白沙,便是几十年前毒金之战还没什么兵力的时候,陆行远也从没有过要降和的想法。

    而且大臣们明显能感觉到,自从这次陆行远复归朝堂之后,性格比之前大有不同。说的话更少了,约束陆氏族人的地方更多了。但凡谈到伊穆兰人,陆氏子弟全都缄口不言。

    大臣们正暗自唉声叹气时,忽然瀛泽殿上一阵寒风骤起,殿门大开,只听瀛泽殿长史高声道:“恭迎陛下驾到。”

    凤袍、峨带、紫履、金冠。

    大臣们无比恭敬地伏在地上,耳边环佩作响,头上香风萦绕,直到一声“平身”,方敢抬头站起身来。

    自从清鲛公主朱芷凌死后,明皇朱玉澹每三日会上一次抚星台。在此期间,包括她在殿上亲自宣告自己的女儿病故消息的那一刻,大臣们都没能够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悲痛、或是动摇的神情。

    永远是一副如玉雕般的面容,时而温润时而冰冷,但极少会有表情。

    “朕从殿外就隐隐地听到诸位在纷纷议论。不知道是在议论什么?说出来,朕也想听一听。”

    犹如霜风掠过,鸦雀无声。

    “怎么?不敢说么?是想让朕指名道姓地叫出来问么?”

    所有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先躬身低头将脸埋下。

    观心之术,一眼便识人心……焉敢不退。

    “也罢,你们不敢说,朕替你们说。”明皇站起身来,环视阶下。

    “碧海失了储君,北境来了豺狼,人心浮动,惶惶不安,这一些朕都能明白。毕竟太平日子过久了,这二十几年里,有些人自进了这瀛泽殿还没见过一次真正的烧杀掳掠便合了眼埋进了祖坟里,早就忘了咱们碧海国是靠什么来的了!”

    阶下的大臣们听了都是低头不语,但有那么几个人神色中略有些不屑。

    明皇自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们是在想,靠什么?不就是靠着钱,靠着矿,靠着商贾往来才建的国。这样的国家,手无寸铁,除了为人鱼肉,还能干什么。是不是?”

    立时有几个大臣把头掩得更低了。

    明皇忽然凤目圆睁,一声高喝道:“那你们就都错了!朕今日要提醒你们,我碧海国,以商为盟,合盟为国不假,但国立百年靠的不是这个商字,而是这个合字!”

    清音高亢,大殿上的回声阵阵不绝。

    “这世间万物,聚沙成塔,汇木成荫,贵就贵在一个合字!想当初我开国先皇历经八年,奔走于八大商盟,才将一盘散沙的千岛万村聚拢成这碧海国,将各方俊杰子弟荟萃到这太液岛上。这百年间,邻邦异族纷纷来朝,东西南北商汇天下,咱们碧海国什么样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而你们,亏得身居太液北三格的五寺六部,个个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一听得北境狼烟即起,便将忠义廉耻抛了个干净,只图个明日苟且偷生鸟兽散尽,哪里还想得起当年先皇苦心经营的那个合字!”

    一席话,直刺得群臣们汗流浃背,头上的乌纱摇颤不止。

    “不过……”

    明皇高昂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朕亦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们大约觉得朕明日坐不稳这个御座便是身首异处,而你们明日降了敌人,在这瀛泽殿上说不定还能夹着尾巴占个一席之地。所以,朕是扯了你们的后腿了,是不是?那朕今日便有言在先!有此念者,不妨现在就先站出来,免去一切官职身份,退出殿去!朕不仅不治罪,还赐二十金,以作归乡之资,咱们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阶下群臣顿时忍不住发出一阵如虫群般的骚动声。

    明皇依然冷面以对,轻轻瞟了一眼下面,问道:“如何?退,也是不退?”

    大厦将倾,风雨飘摇。

    若不识时务,岂非枉丢了性命?

    于是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缓缓挪动的身影,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慢慢地聚拢到中间的那条丹凤朝阳大红描金地毯上。

    人越来越多,逐渐成群。忽然人群中有一个苍老的哭声响起:“陛下……陛下!非老臣不忠,实是老臣家中一百七十余口人……”

    未及明皇开口,陆行远忽然一声呵斥:“庆国公你住口!国难当头,陛下已是宽恩佑下,你若心怯,要退便退!何来多言?”

    庆国公被陆行远吼得一怔,涨红脸道:“陆行远,你我皆是国公,且我乃皇室旁支,论身份比你只尊不卑!你如何敢对我无礼?”

    明皇冷笑一声,道:“庆国公,论辈分,朕还要尊称你一声皇兄,你如今想要离朕而去,可是拿定主意了?”

    庆国公心虚地抬头看了看明皇,复了哭腔又诉道:“陛下……陛下,臣实在是……”

    明皇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身为皇裔,尚不能为朕分忧,朕又何必与你顾及什么情分?瀛泽殿长史何在?传朕旨意,即刻贬庆国公及族人为庶人,从皇室宗谱中抹去姓名,赐二十金,逐出殿去,不复相见!”

    庆国公瞬时犹如化作一座雕像,瞠目立于殿中,转而大哭起来:“陛下,陛下!陛下你可不能如此绝情啊!皇兄与你从小一处玩耍……”

    明皇冰冷的面孔上透出一丝厌恶,挥了挥手命道:“拖出去……”

    她看着庆国公如同一截残木般地被拽出了大殿,高声道:“今日弃国而去者,朕虽不罪不怪,但君臣缘分已尽,也无需藕断丝连。将来九族中人,无论是何原因,永世不得录用!长史,将这些人的姓名家世,全部登录造册,一式两份,一份存于吏部,一份封存于抚星台上!”

    一句话,吓得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列的大臣们面如土色,顿时又把伸出去的脚给缩了回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镇心

    九族子孙永不录用,这对世代官宦之家来说,纵使留得性命,也永无出头之日,看似家财万贯尚能保得性命,然而坐吃山空,除非出海打渔去,不然终有饿死的一天,这与灭族何异!

    站在大红地毯上的人无不战战兢兢,有些人接过那二十锭金子时已是手如抖糠几乎拿不住,也有人本来还想表几句忠心的,见了庆国公的下场,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明皇扫视了一下殿上,退出殿去的大臣足足三分有一。她满意地点了头问道:

    “这么说,现在留在殿中的诸位大臣都是打算与朕共进退的了?”

    依然无人应答。

    “朕方才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从此刻起,若再有临阵退缩脱逃者,当以叛国论罪!卿等可明白了?”

    陆行远高声应道:“臣虽年迈残躯,愿追随陛下,永无异心!”

    陆氏一族紧跟着应道:“臣等愿追随陛下,永无异心!”声音洪亮,甚是整齐。

    所有的大臣都齐声喊道:“臣等愿追随陛下,永无异心!”

    三声誓言,一波高过一波,犹如浪潮翻涌,回荡在瀛泽殿上。

    明皇终于浮出一丝笑容。

    “朕知道,你们虽然留了下来,但多少还是有些惧怕。不过朕会让你们明白,你们的忠心必会有所回报。那些退出殿去的大臣所担的政职,可由同部同司的官员自行分担,他们的俸禄也会按分担的多少一分不少地转发给你们。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付出了多少,朕就会让你们得到多少。”

    顿时大臣中有些官阶略低一些的人,面露喜色。他们往往是六部五寺中干活多俸禄少的那一部分人,眼见那些平日拿了俸禄却把活儿往下推的人离了职,自己的活儿虽然多了那么点,可到手的钱差不多能翻上一倍。

    明皇又道:“除此之外,你们今日回家后,可盘点一下自己的家当,估出个数来,然后上报汇总到户部。这些钱,暂时放在你们的家中,但算是朕向预借你们的,待半年之后,朕必定以国库之银加倍奉还!”

    此言一出,那些高官豪族们眼中一亮。他们本来就不在乎那些俸禄多少,这与他们的家资相比不值一提。何况太平年间谁家都有些用不上的银钱堆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如今名为征用,实则说不定明皇动都不会动,只是寻个由头过个半年就翻倍赏赐,这分明是为了留住人心的举措。要知道,碧海国库里的银子简直都快把库房给填满了,再怎么花也轮不到征用民间的份上。

    明皇深知这些为官者的心思,早就备下了这两条封赏的法子,好教贫的富的都满意,不过说到底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最需要稳住人心的乃是退敌之策。

    她回了御座复又坐下,缓缓说道:

    “朕知道,其实你们最放心不下的,是北境的战事。不过朕早已拟好了退敌之策,卿等无须担忧。如今已是秋尽冬来,伊穆兰人逆天而行,想要以多欺少抵我金羽精锐速战速决,朕便偏偏要和他们周旋到底。只要我等固守城池,到了寒冬腊月伊穆兰人必然粮草匮乏,人困马乏,那时候他进退两难,我碧海必有胜机!”

    众臣面面相觑,暗想这说得容易,可只怕还未到寒冬腊月,便已被攻破了国都,伊穆兰人敢在秋末动手,必然是胸有成竹打算在太液城过冬了的。

    明皇只看了看底下众人的脸色,早是意料之中的事,又道:“诸卿可是觉得朕在纸上谈兵画饼充饥?那么朕可以清楚地与你们算一算。如今伊穆兰大军十二万兵力,我金羽营囤于国都北大营的有五万人马,南疆总督驰援白沙勇士一万人,合计六万。此外朕已在半月之前就暗中调兵遣将,将驻守于东境的琅州、楚州、西境的景州、衡州的四大将军分率一万兵力驰援,大约再过个七八日,便可抵达太液城下。虽然从兵力上比伊穆兰人还少了两万,不过敌攻我守,我碧海已占尽天时地利,只要诸卿以合为本,朕毫不担心会败给那伊穆兰人。”

    众臣闻言一惊,驻守各州的兵力向来只有一两千人,何时起竟然有了一万人?且四大将军虽是领兵打仗的勇猛之将,但说到要挂帅统领却还差了那么些火候。

    明皇扫视众人脸上疑惑,不由轻笑道:“你们真当朕在来仪宫中闭门不出便真的不理政事了么?清鲛公主尚在之时便与朕数次提过扩营之事以应对北境,朕虽然未允准金羽扩营,但命四州的将军暗中增兵,用意是藏锋于内不欲外露。此事朕布置得甚是机密,乃是直授军令,连兵部也是不知道的。”

    众人见明皇说得有板有眼,又看陆行远的神色毫不意外,好像早已知晓此事一般,不由半信半疑。

    但仍有不放心的大臣问道:“敢问陛下,那四大将军虽是营中将才,然十万大军怎可无帅,如今清鲛公主不幸薨逝,不知这帅位……”

    明皇伸手止道:“卿等不必担忧,此战事关重大,乃是国运之战。朕既为国君,绝无退避三尺作壁上观之意。朕当御驾亲征,亲自到霖州统帅三军,击溃敌寇!”

    瀛泽殿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陛下不可啊,陛下!”

    “陛下乃国之根本,怎可轻易移驾于沙场之上。若有差池臣等岂非万死亦难辞其咎啊?”

    “陛下,国都已是危地,更何况是那霖州!陛下不如暂时移驾至南疆,以柳明嫣的白沙营,定能护陛下周全!”

    御驾亲征,向来就是一把双刃剑。

    国君亲临前线,士气高昂自然是没的说,但若稍有个不慎落入敌手,那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了。

    何况你若被伊穆兰人给逮了,咱们这群留守太液的大臣借给你的银子不就血本无归了?

    碧海人向来会算账,怎么都觉得要想保住账目,先得保住债主才是。

    “此事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多言!何况,御驾亲征的又不止朕一人!”明皇神色坚定,毫无动摇的意思。

    大臣们一听,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

    御驾亲征的不止你一人?此话何意?

    明皇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女官示意拿下去给众人传阅。

    “诸卿难道真的觉得朕是有勇无谋不知斤两之人么?苍梧国乃是我碧海国的盟国,苍梧国皇帝知晓我碧海有战事,早已送来了书信,承言只要我碧海开口,必然倾力相助。这是那温帝亲笔,诸卿可传阅看看,真也不真。”

    可……可那苍梧十万大军不是已经退回万桦帝都了吗?

    且堂堂太师慕云佐身死瀚江的?头舰上,不来归责我碧海国已是幸事,怎会还再肯出兵相援?

    大臣们越发神情困惑。

    “那苍梧李氏乃是天下闻名的仁君,且明辨是非。慕云太师遇了江难乃是天灾,非我碧海之缘由,温帝岂能不知?你们如此揣度君子之心,未免太过小鸡肚肠。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不明辨是非呢?他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纵然失了慕云太师,只要伊穆兰人来犯,他愿御驾亲征,与朕并肩退敌!这一场仗,诸卿觉得朕的胜算如何呢?”

    众臣听得如醉如痴,真没想到这个温帝竟然是如此仁德之君,亦或者他也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知道坐看碧海遭难便是自毁城堤,更何况清乐公主与苍梧太子刚刚结了姻亲,这样看来倒也并不是虚言。

    一封书信亲不亲笔虽然众臣辨认不出,但温帝的御印却是真真切切地扣在那里不容置疑。

    书信很快在殿上转了整整一圈,每一个看过的人都觉得如释重负。怪不得明皇会如此笃定,如此看来,方才那些出殿之人真可谓鼠目寸光,远不如自己来得高瞻远瞩,当下喜色连连。

    六万兵力加上四大将军的集结和苍梧国的后援,此战单是人数上已超过了伊穆兰国,更何况还是在碧海国境内开战,确实天时地利人和。听说伊穆兰国这次也是新任的小国主亲自带了兵南下,这么看来若温帝与明皇也一同带兵北上,倒很说得过去了。

    陆行远是最后一个看温帝书信的人,信上言辞诚恳,毫无造作,尽显仁君本色。他默默地将书信递回到御前,没有说一句话。

    明皇见殿上的氛围较之前舒缓了不少,心下略定,说道:“不过在大军动身之前,朕还有件事有些放心不下。霖州乃是北境的咽喉所在,离镰谷近在咫尺。然而自从霖州知府蔡守信被伊穆兰人杀害之后,知府之职一直都空缺。眼下大军统帅之事已定,但霖州终究缺那么一个调度之人来从旁协助于朕……”

    众人一听,这是要选人顶上这个知府的空缺啊。

    糟糕……如此凶险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轮到自己头上!

    当下又都把头一埋,唯恐目光撞上明皇。

    “朕寻思,既然是要调度,那须得对霖州的情形了如指掌才好……”

    人群中立刻有一半多人松了口气,那种与伊穆兰短兵相接的不毛之地,好多人连霖州境都不曾踏入过半步,更别说了如指掌了。

    明皇眯着眼看了看下面,又道:“朕记得……礼部侍郎林乾墨……之前是任过几年霖州知府的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密谈

    林乾墨,原户部尚书赵无垠的舅舅。因朱芷凌的一封荐书,直补了病逝的秦道元之缺,成了礼部的侍郎。

    然而侍郎是正二品,知府是正四品,这样调任岂不是左迁?众人听到明皇已指名道姓,放心之余不禁暗想,真不知道这个林乾墨,是怎么得罪了陛下。

    林乾墨脸色惨白,两个月之前他还没有资格上这瀛泽殿,转眼间又要被贬回霖州,且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他颤着双唇,出列禀道:“回陛下,臣确实在霖州任了八年的知府。”

    明皇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朕正愁没有妥当之人能替朕分忧,你可明日便去霖州赴任,先做准备,朕不日便亲自提军前来。击退了伊穆兰人,你也是大功一件,朕自会重赏你。”

    林乾墨已是心如死灰。

    重赏?只怕这把骨头是要埋在霖州了。

    也罢……女儿已死在了霖州,一家人葬于一处,也是圆满。

    想我这一生,始终是败在了赵氏的手中,大约是命数如此吧……

    林乾墨不禁老泪纵横,俯首拜道:“臣……谨遵陛下旨意,明日即刻启程,就此拜别陛下……”

    周围的大臣看他面容憔悴,皆有些恻隐,只有陆行远依旧淡然而立,他暗忖,果然陛下还是恨着赵无垠的。

    抚星台朝议已毕,众臣纷纷退出殿去。明皇唤了一声:“沛国公且留步。”

    陆行远低头应了一声“是”。

    明皇看了看两侧,命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不一会儿,大殿之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阿翁……”明皇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臣在。”

    “陪朕走一走吧。”

    “是,陛下想去哪里?”

    明皇一笑,指了指屏风之后道:“那里。”

    两人皆心知肚明,“那里”指的是那条暗道。

    陆行远被朱芷凌挡在流芳门外时曾用这条暗道直通到抚星台,朱芷凌也曾用这条暗道将一千兵士从百花巷送入太液城,而明皇则直接从来仪宫启动了机关,将一千兵士尽数淹死在暗道之中。

    这条暗道绝不是太液城中唯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至少是绝对的隐秘之所。

    两人一言不发地入了暗道,明皇手中依然执着那柄镶着明珠的玉如意,照得丈余之内光亮如炬。道旁的壁上尚且有些湿漉漉的流水,这是上一次启动机关后残留下来的痕迹,而那一千士兵的尸首早已随着水道冲入了太液湖底,等着化作淤泥。

    “阿翁,你知道朕为何要在这里与你说话么?”

    “陛下是觉得在这里才不会被别人听到?”

    “不错……朕觉得,朕的身边已经不是密不透风的了,而是暗插着伊穆兰的眼线。”

    “说起来,老臣……也是伊穆兰人。”

    明皇一笑,“阿翁何须辩解,朕能观心,自然明白。何况朕若疑你,怎会与你在此说话。”

    陆行远点了点头。

    “阿翁,今日殿上朕看你一言不发,可是尚有忧虑?”

    “比起陛下的忧虑,臣的忧虑不值一提。”

    “哦?你觉得朕有忧虑?”

    陆行远没有说话。

    明皇叹了口气道:“阿翁,还是你懂朕心。”

    “敢问陛下,四大将军果然能率兵来援么?”

    “你也怀疑朕?”

    “臣只是觉得,聚集四万兵马而不让兵部知晓,怕是很难……”

    “四大将军的事,朕没有骗他们。只不过不是半个月前下的令,而是前日。”

    “前日?那七八日后如何能抵达得了太液国都……”陆行远不禁诧然。

    “到是能到,不过每人带来的兵并没有一万。”

    陆行远似是猜到了明皇会虚报兵数以安人心,问道:“没有一万,那有多少?”

    明皇伸了一个手指,陆行远心中一凉。

    “一千?”

    摇摇头。

    “……一百?”

    明皇依然摇摇头,微笑道:“只有他们一人。”

    陆行远惊愕了。

    他知道四州的驻兵并不多,但各凑个三四千人还是可以的,万没想到明皇居然只遣将不调兵。难怪能做到七八日后便到太液城且兵部毫不知情,单枪匹马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

    “可是陛下只将四位将军到御前,意欲何为呢?”

    “阿翁……朕不瞒你,如今举国上下朕能用的兵力也只有那六万人了,柳明嫣虽然手中还有些兵力,然而若调离南疆,必然后院起火,所以朕是无兵可用。为今之计只有让四位将军从中协助,以智取胜以少胜多,方有一线生机……”

    “陛下还是打算御驾亲征?”

    “不错,朕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朕也另有安排。朕方才说了,这个太液城内已经有了伊穆兰的眼线,朕也能猜到一二,所以朕打算故意放出消息去,让伊穆兰人知道朕欲亲临霖州……”

    陆行远惊问道:“陛下是想要引诱……”

    “正是!阿翁……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朕更好的饵么?”明皇一声轻笑,回荡在空洞的暗道中。

    “朕今日在抚星台上说的那些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这些真假消息一起传到伊穆兰人的耳中,朕才能寻出他们的破绽,然后设计应敌。朕相信,只要运筹妥当,即便只有六万人,也可打破伊穆兰人!”

    “听陛下的口气,是想以碧海之力单独迎战伊穆兰,果然那温帝的书信是有假?”

    明皇摇摇头道:“书信是真,没有假,却有诈。”

    “陛下的意思是……”

    “阿翁……凌儿的死虽是引咎自尽,但与温帝无不干系。他诓骗凌儿与她合并北伐,却事先将凌儿谋逆之事以鸽鹞传到我手中,以期许我碧海内乱。如此用心险恶,怎会兴什么仁义之师助我退敌呢?”

    陆行远暗叹了一声。

    朱芷凌谋逆之事明皇并没有瞒他,只是他依然没有想到李厚琮会是这样一个如毒蛇般伺机而动之人。

    自古李氏多智亏,竟会生出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国君来。

    “可那封书信中说的是陛下若希望苍梧国施以援手,他苍梧国便出兵协助……难道是陛下写信向那温帝求援?”

    “是。”

    “这是为何?既然陛下已知晓温帝的假仁假义,为何还要求援呢?”

    “阿翁,大敌在北境不假,然而瀚江西境亦不得不防。朕就是担心那李厚琮有别样算计,才写信试探他一番。伊穆兰人还没到宝坻城的时候他就毁了与凌儿的约定将大军带回万桦帝都,如今大战在即,他反而愿意出兵,你还猜不到他想做什么吗?”

    “他……他是想,趁虚而入?”

    “不错!前有狼后有虎,他李厚琮头疼的不过是瀚江天险,我故意提出让他增援他定是觉得有机可趁,便满口答应,其中必然有诈,想用我碧海的船过瀚江。眼下我既然知晓了他的真意,那便须更加提防才是。阿翁,此事便交由你去办,不管寻个什么样的由头,从即日起务必将瀚江上无论大小所有的碧海船只尽皆收回岸边,江岸沿线也必须严加警戒,必要时可以让柳明嫣增派些船只到滨州府南岸,日夜巡逻。”

    “只怕理郡王对老臣……”陆行远一声苦笑。

    明皇旋即明白过来,叹道:“也罢,这小妮子是有些锋芒毕露,这件事就由朕亲自传令给她吧。”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件事,阿翁也须得替朕仔细盯着。朕之前让工部的鲁秋生督造的那些物事,得尽快完工才是,朕指不定哪一日便要派上用场。”

    “是,陛下放心,老臣昨日方问过鲁尚书,他说大约再有个两三日便可校验交付。”

    “那便好,那便好……”

    陆行远见明皇的脸色好了许多,试探地问道:“臣想问问陛下,方才那林乾墨……”

    明皇忽然皱起眉头,脸上多了些阴霾,摆手道:“阿翁,朕今日有些累了,这等不打紧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陆行远忙应声道:“是。”

    陛下果然还在记恨赵无垠……虽然她一直不肯说太多,但显然林乾墨的调任是明皇故意所为。

    也许在所有的事情上,惟有这一点点让她看起来还有些常人的情绪,不过如果真的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林乾墨的一颗人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翁,有些事朕不想瞒你,但有些事朕心里自有主意。朕之前因陆文驰的南华销金案而迁怒于你,实属不得已,但朕知道你陆氏的忠心。朕也知道,这满朝的碧海人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这个伊穆兰人……你能这样不离不弃,朕甚是感激……只是若将来有一日你决定离去,朕也决计不会怪你的。”

    陆行远心下一凛,问道:“陛下此言可是说自己也没有信心能过得了这一关么?”

    明皇回头嫣然一笑:“阿翁……朕又不是神仙,能只手通天,碧海的国运,朕自然会竭尽全力,然而若真到了那一天,那朕也只能是知天命了。这样说,可还算坦诚么?”

    言罢,轻轻推开了墙上的机关,眼前出现的正是墨香淡淡的披香殿。

第二百六十三章 异语

    宝坻城外,寒风凛冽,万物萧瑟。

    一大一小两匹黑色的骏马并足而立,颈上如狮鬃般披落下来的长毛分挂在两侧,极是雄壮。

    这里离宝坻城大约有七八里,寻常马匹得奔个一盏茶的工夫才能到的路程,对乌云狮来说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每次苏佑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找祁烈出城来策马狂奔一阵,宣泄一下心中的苦闷。

    罗布起初还总想派护卫跟着,一来温兰叮嘱他尽量不要让这二人独处,二来他也想知道俩人之间说了些什么。

    不过到后来他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俩人语言不通,交流总靠手势,且护卫们也很难追得上,所以到后来索性也就不派人了。反正苏佑和祁烈每次骑个小半日就回城来了。

    今日也是如此。

    苏佑与祁烈的兴致一如既往的好,这段日子里,祁烈不仅指导了他骑术,还教了他驯马之术。小乌云狮如今与苏佑已是心意相通,比起先前一见到大乌云狮就撒开蹄子追上去,现在更会体察主人的意愿。

    两人望着眼前被寒风掠过的一片原野,一时沉寂下来。

    祁烈掏出水袋,向苏佑投去一个询问的眼光。

    苏佑笑着摇了摇头,他细细看了看四下,广袤的原野上空无一人,满目的焦黄色,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祁烈打算拨转马头,如往常般地向回城的方向走,忽然苏佑朝北方指了指。

    “从这里直奔到血族的蚩骨山,路上需要多久?”

    祁烈一惊。

    迄今为止的苏佑与他说伊穆兰语时,至多也不过是只字片语,有时连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都困难,所以两人独处时已习惯了不说话。

    然而方才的这句话,虽然细微之处尚有些偏差,但大致的意思听起来毫不难懂。倒不如说,比一些偏远部族的口音好多了。

    “大约……大约一个多月。”祁烈实在是难掩心中的惊疑,答得还不如苏佑的伊穆兰语来得流畅。

    “可你骑的是大乌云狮,估计用不了那么多天吧?”

    “对,我的话,至多十五天!”

    苏佑看着祁烈的神情,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觉得我忽然会说那么多伊穆兰语,很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是……你怎么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祁烈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一个震天撼地从不知惧怕为何物的巨汉,这个时候的样子却像是被击晕的一头呆象,回不过神来。

    苏佑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颇有些小孩子恶作剧得逞后的心满意足。

    “现在城里的所有人,都觉得我只是找你来骑一会儿马,然后他们也知道我不会伊穆兰语,咱们两个最多就是用手比划比划,对不对?”

    祁烈恍然大悟。

    这孩子……是在使障眼法!

    好机智的孩子,连我都被骗过了!

    祁烈丝毫不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有什么不快,相反他觉得这孩子的做法很稳妥,想要瞒过罗布和温氏二老,便要连自己也瞒过才最好。

    苏佑收了笑容,盯着祁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之前你说过,只要我学会了伊穆兰语,你就把我父亲的事都告诉我。那么现在,可不可以了?”

    祁烈脸上有些动摇。

    他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想要将一切告诉他。然而如果此时此刻说出来,血族的未来会不会就此被禁锢得无法改变。这真的是一个好选择么?

    苏佑见他神情有些踌躇,心中不解。

    那次在北境见到祁烈时,曾很坚决地说过,对他父亲的事,绝不假别人之口。为了这一刻,他暗中拼命地学习伊穆兰语,且想尽一切办法装成怎么都学不会的样子,以此瞒过身周所有人。

    可终于有了机会,为何祁烈又犹豫了?

    祁烈低头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国主,祁烈愿意告诉你一切,但在此之前,祁烈希望国主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在祁烈的心里,我与你父亲察克多的情谊和血族的未来是同等的重要,国主是察克多的孩子,而我也是血族的族长,我祁烈实在无法为了任何一边去舍弃另一边,祁烈永远都做不到。”

    苏佑明白的他的意思,尽管祁烈时刻都像一个父亲一样爱护着自己,也对自己的国主身份尊敬有加,但每逢遇到事关血族的利益的时候,他并不会只是遵从自己的意愿。

    南侵之事便是如此。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他父亲的死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他之所以如此踌躇,是因为至今还会与血族的利益牵扯在一起么?

    “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在我父亲和血族这两者之间做什么抉择。毕竟……我父亲只存在于过去,而血族还有将来。”

    祁烈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祁烈伸出双手,低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臂腕,黯然道:“察克多,他死在我怀里。杀他的,也确实是我的叔父。这一点他们没有骗你。”

    “他们?你是说温兰吗?”

    “对,我叔父挟持了察克多在先,我为了救察克多冲入敌阵,举剑刺死了叔父。我那时以为,这是大义灭亲,或者天下人都这么以为。而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察克多和我、还有我的叔父都不过是温兰手中的一枚棋子!”

    “温兰……果然又是他!”苏佑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个无处不在的温兰,永远躲在角落中用鬼谋左道来窥视和暗算,化名杨怀仁的时候便是如此。

    “温和曾告诉我,说我父亲当年是一意孤行,想要与碧海明皇结为夫妻,因而拒绝了途中送亲的血族人,气得血族的老族长吐血身亡继而引发了血族的叛乱。是不是这都是温兰编出来的谎话?”

    祁烈摇摇头,道:“因为想与碧海联姻而拒绝我血族送亲的事是真的,我父亲被气得吐血身亡也是真的。只是联姻并不是察克多的意思……”

    “那是谁的?”苏佑话刚一出口,忽然明白了过来,“难道是……温兰?”

    “你猜得不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还得从你的母亲说起……当年你的祖父苏利大鄂浑为你父亲指亲,将鹰族中的一名贵女赐给他做了穆拉,就是你的母亲。你父亲很喜欢你的母亲,以至于之后刃族的罗布和我父亲想要进献女子给你父亲做穆拉时,都被拒绝了。我那时就在你父亲的近侧,知道他的心意,他与你母亲两情相悦,眼中大概是看不到别的女人的。”

    苏佑第一次听到他父母间的事,不由思绪万千。

    “但是你的母亲身体并不好,生了你之后就更加虚弱,以至于你出生后没多久,你母亲就病故了。那时候察克多伤心欲绝,每日郁郁寡欢,将国政大事都交给了大巫神温兰,自己却躲在帕尔汗宫里一步也不愿意出来。我还记得那时见他颓废度日,心里很是恼怒,凭着年轻气盛,闯入宫去……”

    祁烈忽然苦笑了一下,“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顾,脑中只想着怎么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变回那个心胸宽广志向远大的好男儿。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已是一国之主。现在想起来,我当年那样冒然闯宫,还把他痛骂了一顿,他却一点点都没有怪罪我,只是让人把我赶了出来。真是够宽容的了。”

    “后来呢?”

    “本来我是奉父亲的命令,常驻大都。被他赶出宫后,我便一气之下,离开了大都回了蚩骨山。我真后悔……倘若我那时没有离开,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祁烈紧紧地攒住拳头,脸上回忆得十分痛苦。

    “我那时不知道,我前脚刚刚离开察克多身边,罗布便再次带了刃族的贵族女子去向你父亲进献。按照三后制的祖制,罗布这么做没什么错,但你父亲的意志甚是坚决,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刚失去你母亲没多久就另立穆拉。罗布始终不死心,以祖制为由头死缠不放,你父亲只好说,既然要说祖制,那么只有刃族进献则对血族不公,当让血族一同进献才行。”

    苏佑想了想,问道:“这可是父亲的权宜之计?他知道你们血族领地偏远,一来一往需要不少时日,他是想暂时把罗布搁置一边吧?”

    “正是,你和你父亲的性子很像,总会顾及对方的脸面,可是碰到厚颜的罗布和狡诈的温兰联手,你父亲终究是折在了他们的手中。”

    “此话怎讲?”

    “罗布来献女子的目的最初只是想要用刃族的穆拉来影响你的父亲,一计不成后去向温兰求教,温兰得知要你父亲借口要血族也献女子,不仅连声赞成,还亲自到了蚩骨山,劝说我父亲将我的姐姐祁楚嫁给你父亲。”

    “温兰亲自去了蚩骨山游说?奇怪……”苏佑觉得以自己对温兰的了解,此事必有蹊跷。

第二百六十四章 父仇

    “其实我父亲当时并没有想要争权夺利的念头,更没有想要将我姐姐送去大都,但温兰称自己前来游说是全无私心,都是为了国之大计和皇裔延续。他说根据巫神殿的占像,鹰族和刃族之女都与国主命中不合,只有血族的女子才是天命之女。所以他虽为刃族,却劝退了罗布,让他断绝了进献穆拉的念头,转而希望血族能为了整个伊穆兰国的将来考虑,进献族长的嫡女给国主。”

    “于是老族长就信了温兰的鬼话?”苏佑不禁愤然。

    祁烈叹道:“我父亲虽然年岁已高,但头脑并不糊涂,只是温兰的说辞太过高明,而且罗布也确实如他说的那样,公开说刃族不再进献女子。我父亲那时想的是,穆拉之位向来都是你争我夺,温兰再怎样算计,也没有理由把刃族的女子退回去,却来劝血族来为国主续弦。那时毕竟鹰族的穆拉,也就是你的母亲已经去世,倘若自己的女儿能与国主相守一生,也是好事,于是终于应承了温兰。温兰走后,他老人家始终担心其中有变,所以决定自己亲自提了血族将近一半的勇士护送祁楚前往大都。”

    苏佑脑中开始思索,这绝不会是温兰的本意,这一定是个阴谋!

    祁烈继续说道:“温兰离开了蚩骨山,便赶回了大都。不久,血族的信使先一步到达大都,告知你父亲血族的送亲人马不日将从蚩骨山出发。你父亲听了之后,更加心烦意乱。方拒绝了刃族,却因自己的一句搪塞之言,而引来了血族。这时温兰便向你父亲献了一策。”

    “这条毒蛇,必是等着这个机会!”苏佑已隐隐猜到了事情的发展,这样的手段太像是温兰会做出来的事了。

    “他说,他理解你父亲对你母亲用情至深,也不想看着你父亲因为祖制而勉强自己再续穆拉。既然刃族的罗布已经不再进献,或者可以找一借口将血族的亲事也退回去。你父亲信以为真,还道温兰是真心为他考虑,他那时只愿此生不再娶任何别的女子为妻,便问有何办法。温兰说,‘国主乃是一国之主,理当以国事为先。伊穆兰兵败镰谷后,元气大伤,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所以与碧海国尽快重开商路攫取物资才是最重要的事。听闻碧海明皇朱玉澹刚刚登基,且新丧不久,若两国君主能为连理,对伊穆兰国来说就是最有效的复元之计。如果以这样的理由拒绝血族的亲事,那么血族应该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毒计,毒计!!”苏佑气得胸口作痛,一想到父亲当年就因为对母亲一往情深而受了这样的蛊惑,几乎要落下泪来。

    “察克多失了穆拉,那时总是有些心神恍惚,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样的建议太过荒唐,莫说自己不愿意娶,便是愿意娶,碧海明皇也未必肯嫁过来,碧海联姻之事实是谬言。可温兰又说,正因为是谬言,不太可能与明皇结为夫妻,才能够既冠冕堂皇地推托了血族,又圆了你父亲此生不愿再娶别的女子的心愿。你父亲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最终下定决心采用了这个荒唐的建议……”

    “这便是‘一意孤行’的真相?这分明就是无耻之徒在欺诈人心!”

    温兰,总是擅长发现人心的弱点,然后用利益诱使对方出现破绽,最后趁虚而入击中要害,这种做法其实和慕云氏如出一辙,只不过慕云氏是用在了军谋之上,而温氏却用在了宫帷之后。

    “温兰见你父亲点头首肯,便劝他尽快送出消息传给血族,最好让送亲的人马中途就折回,免得到了大都再拒绝只会让双方面上更不好看,你父亲觉得在理,便按着温兰的意思派出了敕使。然后,就发生了后来的事。”

    “我听闻是你的姐姐听到拒亲的敕令后觉得颜面尽失,结果风雪夜里独自出奔再没有回来?”

    “我的姐姐祁楚是个性子极其刚烈的女子,眼看就要入大都了,却受了拒婚大辱,这在我们血族的风俗里也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更别说她是一族之长的嫡女。”

    风雪夜失意出奔,从此杳无消息,亦不知埋骨何处。

    苏佑忽然觉得伊穆兰的三族中看似血族最为剽悍,可实际上却是最受制于人,也是最饱受欺辱的一族。

    他们的血性和骁勇换不来与鹰刃两族同等的尊重与待遇。当血族想置身事外于穆拉之争时,被刃族设计牵扯了进来,而当血族想夺取财富和土地的时候,却同时被鹰刃两族排挤到了边缘。

    如此不公,试问谁人能忍?

    而且温氏与罗布对血族的打算又岂仅是如此……

    祁烈望着昏暗的天空,继续说道:“我父亲那时已是一把年纪,在营中遭此变故,痛失了女儿,一夜之间便倒下了。之后的事情……是不是温氏已经告诉你了?”

    “温和说得十分模糊,且有些疑点我也没问,即便问了大约他也是不肯全盘托出的。”苏佑苦笑一声,“不过我猜想,温兰应该是暗中与你叔父已经有了勾结才对。血族中若无人接应,温兰的计谋不会实行得如此顺畅。”

    “其实我叔父与温氏的勾结并非毫无前兆,我从大都回到蚩骨山后不久,温兰便来游说亲事,期间曾与我叔父谈过话,只是我那时还太年轻,没有意识到那会是怎样的警示。”

    “这如何能怪你,温兰这一连的计谋实在是太绵密。从游说血族亲事、劝说与碧海联姻、暗中勾结你叔父,再让我父亲中途悔婚,借机唆使血族叛乱,分明是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温兰只等你叔父带着血族人马返回领地,便立刻传了消息去王宫,劝说我父亲亲自奔丧。”

    “不错,温兰的可怕之处就是能摸透人心,他猜准了察克多对血族拒婚有愧在心,所以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他亲自轻骑前往蚩骨山吊唁,而我叔父早已布好了圈套等着他去。他们怕我在这个计划中碍事,便借口边境有反乱让我前去剿灭,把我调离了蚩骨山。我虽然途中觉察事有蹊跷立刻调头赶回,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温兰那时在哪里?”

    “温兰那时已亲自带了两万兵马到了蚩骨山的附近,他明明已将我叔父的军势团团围住,却不进攻救人,我赶到时问他为何不动手,他说……”

    苏佑接过话头顺着说道:“他会说,血族的事由血族人来解决是最好,免得被人误会是血刃两族之争。他还会说,绑架国主是谋逆大罪,你若能大义灭亲,至少能挽回一些血族的名誉,是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留着让你来,对不对?”

    祁烈黯然神伤,无奈地点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等我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拿这件事压了我和血族十几年了……”

    这便是温兰的驭人之术。

    苏佑悲愤道:“不得不说,温兰的这个计谋确实没什么破绽,唯一留存的局中人------你的叔父,也被你大义灭亲给灭了口。只可怜我父亲……我父亲他……”

    说罢,忍不住泪水滚落。

    祁烈见他伤心欲绝,伸手在他肩上轻轻安抚道:“你父亲临死时告诉我,他心里始终都只有你母亲一人,碧海联姻只是温兰的诡计,可惜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父亲……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可怜你刚出生便没了父母,看似身份尊荣,实则凶多吉少,也不知道温兰还会有什么诡计,希望我能替他好好照看你……”

    苏佑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祁烈知道此时劝也是无用,便任由他哭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孩子……我答应过你父亲,就本该把你留在身边,可……”

    苏佑忽然伸手止道:“你与我父亲情同手足,你我虽属君臣,然而在我心里,是把你当成叔父一样的人来看待。烈叔,你不必自责当年同意温兰将我送往苍梧国的事,其实就算你不同意,他也会想出别的办法将我送离大都。因为只有让王位空悬,又把我放在他的手中,他才能真正地掌控伊穆兰,真正地安心。只有他安心了,伊穆兰才不至于再被搅成一滩浑水,内乱不止。这些道理,我是懂得的。”

    祁烈的这些愧疚被压在心头多年,察克多已不在人世,作为嫡子的苏佑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是对他莫大的解脱。

    然而他虽然松了口气,苏佑的眉头却依然紧锁。

    “烈叔,过去的事已经发生,将来咱们打算怎么办。咱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吧?杀父之仇,我必然要报!”

    祁烈没有说话,他猜到苏佑一定会有这样的念头,也正是因为他猜到了,所以踌躇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这些真相。

第二百六十五章 伺闻

    他和苏佑想要杀了温兰的心情如出一辙,然而不能够是现在。

    温兰已经将血族翻身的机会和南侵绑在了一起。杀了他,也就是断了血族的念想。

    祁烈绝不想一辈子让血族躲在蚩骨山中。

    “孩子……我和你一样,想要杀了他为察克多报仇。但是现在不行……”

    苏佑没说话。

    他愤怒,但他并不混乱,相反他很冷静。

    祁烈的想法他很容易猜到,一开始祁烈就已经明言,对个人的仇恨与血族的利益不会舍一求一,以他的血族族长的身份,这是正理。

    然而摆在眼前的是,即使不情愿,祁烈也很可能要充当温兰的鹰爪伸向碧海,而且在此之前,祁烈也不会答应帮自己杀了温兰。

    祁烈和姑姑珲英一样,都是真心待他,却也都有所保留。

    苏佑叹了口气道:“烈叔,你为难之处我能明白。眼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好的计策可以既保得血族的衣食温饱又能杀了温兰而不动摇国之根基,不过如果有一天我想出来了,你能不能答应我,相信我的做法,而不要去助恶为虐。血族的族人是百姓,碧海的国人也是百姓,倘若只求杀鸡取卵,那即便得了疆土,又怎能守得长久呢?”

    祁烈低头想了一阵,道:“孩子,我知道你学了不少慕云氏的兵法,也许你确实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两全其美。但现在的温兰随时都可能让大军南下,倘若上了战场你还是束手无策,那我也只能助恶为虐……到时候你要怨恨或是惩处,所有血族之责都由我祁烈一人承担,你决不能因私人的恩怨或对温兰的不满而惩罚血族的任何一个族人!你能答应这一点的话,我祁烈就愿意暗中助你,听你的调遣。”

    “好,咱们击掌为誓!”

    辽阔的原野上,三声掌击几乎无声无息,然而男人的约定犹如铜锁铁锭,一旦扣上了,便至死方休。

    * * * * * *

    自宝坻城被罗布几乎搬了个空后,城中各处的殿宇楼阁显得更加空旷。不过这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在伊穆兰所有的首脑人物齐聚到这里以后,各自所居之所都毫无拥挤的迹象。

    罗布与温和私下交好,知道温和久居南地,已不太习惯伊穆兰的饮食起居,特意将一座仿碧海风格的宅院留给了他,还配了碧海的厨子。

    温和初到宝坻城时,就对这座宅院甚是满意。

    只除了庭院中种的那些花卉的品种。

    一方水土一方人,总是有些离了本土就活不下去的。

    林管家在旁见温和望着那丛只剩叶子的牡丹,低声说了一句:

    “我打听了一下,听说明年开花时,好像会是白色的花。”

    温和摇摇头道:“效颦之华,倒不如……不开也罢。”

    话虽如此,闲暇之时,温和还是喜欢在院中邻着那些牡丹喝茶。不过有时看似只有他一人坐着,却有两个人的声音。

    譬如今日,温和才刚刚沏好茶坐定,身后已响起一个温顺乖巧的女人的声音。

    “奴婢见过二老爷。”

    “国主又出城骑马去了么?”

    “是的。”

    “依然只是和祁烈一起?”温和问道。

    “是的。”

    “自国主从棘岩城回来之后,不带着仆从骑马的次数很是频繁啊。他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起了什么疑心?”

    “依奴婢看……并没有。”

    “那就好……记住,摸不清国主行迹的时候,宁可错过,也不可冒然跟踪,以免被发现。”

    “是!”

    “国主的伊穆兰语学得如何了?”

    “新学了一些,只是零零散散的,依然说不成句。按二老爷的意思,奴婢已在暗中将国主新学的都抄录了一份。”

    一只纤纤细手递了几张纸过去,随后身影立刻又掩入了庭院的梁柱之后。

    温和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问道:

    “便只是这些?”

    “是,可就这些,国主都学了十来天还是记得颠三倒四。”

    温和看着看着,皱眉问道:

    “怎么……国主是对伊穆兰的食物很有兴趣么?记的全是这一类?”

    “奴婢也不太明白,所以试着问过国主。国主说,是因为食物的名字比较短小好记,总得先从容易的记起。”

    温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有什么时候国主是不许你们俩人在身边伺候的?”

    “有,看书的时候。有时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看的是伊穆兰语的书吗?”

    “应该只是看一本书……”

    “一本书……是《云策》?”

    “是的。”

    “你们既然不在近侧,何以见得?”

    “有时他会唤我们进去添茶,每次奴婢进去的时候见他手里看的都是《云策》。”

    温和“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

    “国主夜里睡得可好么?”

    “还好,只是有时会说些梦话。”

    “哦?说了些什么?”

    “听不太清,毕竟国主身边不是只有奴婢一人,挨得近了,奴婢怕被疑心。”

    “你这么做是对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温和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本可以只安排你一人在国主身边伺候,可是我又加了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二老爷是为了万一哪天奴婢不小心露出破绽时,可以将嫌疑推到她头上来保全奴婢。”

    “你很聪明,不枉我当年选中了你。”温和称赞了一句,“趁国主还未回城之前,你先回去吧。记住,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年轻女子应了一声,随即隐了踪迹。

    温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说道:“林管家,方才她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都听见了。”

    “依你看,是她被国主疑心了么?”

    “应该还不至于,只是看来国主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并不打算轻易相信身边的人。”

    “国主确实心思缜密,当初在南华岛时你我就见识过。”

    “二老爷要是不放心,不如我潜入国主的寝殿盯上几天,也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温和摆摆手道:“不必。倘若他真的是有意隐瞒什么,那就不会连身边的两个侍女都不让靠近,更不会在城里面显露出来。”

    “那二老爷是觉得国主与血焰王出城骑马确实有诈?”

    “这也不好说,国主喜欢骑马这是事实,他与祁烈语言不通也是人人皆知,不过……”温和忽然问道:“林管家我问你,假如要你跟着他们暗中听一听说了些什么,你可能做到不露踪迹?”

    声音的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见他们每次都是去城西的原野,那里四下连棵树都没有,毫无遮挡,极难藏身。若是知道他们会在哪里驻足交谈,我可以事先用雾影散勉强藏住,姑且能做到暗中偷听且不露痕迹。然而棘手的是他们胯下的那对乌云狮,那样宽阔的地方,乌云狮只需急奔几步,我便追不上了。”

    “难道这孩子连这一点都顾虑到了?他真的谨慎到如此地步……?”温和喃喃自语道。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去骑了马呢?”

    “真的如果是那样,倒也罢了。可最近的事你也瞧见了,以他这个年纪,能把罗布给蒙在鼓里,实属难得。”

    “二老爷是说他悄悄将莫氏二老送出棘岩城去的事?”

    “嗯……罗布至今未知,还道国主是出于好色,不过若不是我事先派了她伺候国主侧近,只怕连我也被瞒过了。”

    “其实以金刃王的精明,本不至于上当……”

    “罗布儿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再精明也改不掉那贪财好色的本性,总道别人也与他一样的心思,见了金子与美色便丢了魂,所以才会让国主有机可趁……”正说着,温和忽然皱眉将手中的茶往地上一泼,“兄长送来的这寒鸦,我是越来越喝不惯了。”

    洗皿,取茶,煮水,烹茶。

    温和放下手中装着黑岩青针的茶罐,这才问道:“那莫氏二老逃出城后,去了哪里?”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看到郝师爷带着莫氏二老往西走了一小段路,找了个村落,暂时把人安置在了那里。”

    “哦?那郝师爷呢?”

    “他留了好些银子,就匆匆南下了,看踪迹应该是回太液城去。”

    “嗯……郝师爷是跟了莫大虬这么多年的老人了,这么做倒也还算周全。他知道大军不日南下,北方沙暴雪灾已起,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附近了。”

    “他这么做,是不是意味着莫大虬已生了异心?”

    “异心?老林啊……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大虬。把刀天天架在自己爹娘的脖子边,也就亏得大虬能忍了十六年,换成你能忍么?”温和一声嗤笑,“这事儿只能说是罗布儿做得太不地道。大虬这些年来在太液城中算是立了不少功劳,便是他眼下忽然说不干了要回乡奉老,罗布儿也该与他好聚好散,摆出个族长该有的样子来。怎么能反而把大虬的爹娘跟他那些金银珠宝一块儿给挪棘岩城去了呢?所以这事儿虽然被咱给知道了,但也不必告诉罗布。何况郝师爷安置完人还回太液城去了,可见他就是想要保全莫氏二老,并没别的异心。要不然早就偷了商馆的金子带着人随便找条小船往南洋逃走了,何必还躲再伊穆兰的境内。”

第二百六十六章 承露

    林管家的声音有些迟疑:“可莫大虬若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无虞,万一有个三心二意……眼下太液城中的朱芷潋还交在他手中看管,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会。大虬的性子我很清楚,对碧海人固然是八面玲珑,但对自己人这忠义二字最为看重。”

    “二老爷为何如此相信他?”

    “你不知道,大虬的哥哥当初就是个忠义之士,他自小受兄长的影响,虽然脑子很活络,两面三刀的念头他是不会动的。再说……这不还有银花盯在他身边么么?她连朱芷凌都能够七年间骗得滴水不漏,难道莫大虬比朱芷凌更厉害?你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该放心才是啊。”

    “是,二老爷说得不错。”

    温和又替自己斟了杯茶,问道:“林管家,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喝一杯这黑岩青针?”

    “二老爷的厚意,心领了。”

    “哎,也罢,我知道在你心里,什么茶都比不过你们琉夏相国寺的岁友三白,可那样的茶怕是再也找不到喽……”

    温和正感叹间,院外进来一仆人道:“二老爷,大巫神到了。”

    “兄长来了?”温和望了一眼刚泡好的茶,苦笑道:“早知道就不把那壶‘恶鸦’给倒了,有时候这人算啊,还真是不如天算。”

    话音未落,脚步声已匆匆靠近。

    “什么样的算盘还有让你觉得算不过老天的?”

    温兰转眼已入了院子。

    青衣长袍,白发灰髭,虽然年近古稀,却一身精神。

    “哈哈,没什么。不知道兄长过来,刚泡了碧海的茶,我这就给兄长换了。”

    温兰摆手道:“不必了,以前我是只爱喝咱伊穆兰的茶,可我寻思着日后也得改一改。碧海的茶,苍梧的茶,不迟早都要喝的么?”

    温和听出了温兰的言中之意,笑道:“兄长真这样想的话,我就不换了。”

    温兰拨了个空茶盏递了过去,说道:“听闻温帝的殿后还有个茶园子,种了不少好茶,将来咱们兄弟俩也去那里喝上一盏。”

    “好哇,兄长要是有这个雅致,做弟弟的当然要陪,就怕到时候兄长忙得团团转,抽不出身来。”

    温兰想了想,道:“嗯,你这说得倒是不假,真要拿下了万桦帝都,只怕千头万绪一堆事儿,是没空喝茶了,还是这几日空闲。”

    温和替兄长倒了杯茶,又问:“说起来,咱们到这宝坻城已经有些时日了,眼见北风渐寒,已是入冬,兄长却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是何用意啊?”

    “呵呵,你瞧出来了?”

    “兄长如今还有闲心来寻我喝茶,弟弟再愚钝也该明白暂无用兵的念头。”

    “你猜得不错。”

    “兄长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温兰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毫无生机的一片灰白。他点头道:“我在等两件事!”

    “哦?兄长急急地带着国主和三族人马从大都赶来,只道是兵贵神速,怎么到了宝坻反而要等了呢?”

    “带兵出大都那是为了应付小国主,你想想,那时李厚琮和朱芷凌所谓的合兵北伐尚在途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金羽营已布阵于霖州境前,这才出师有名啊。我若不趁那时所谓的困顿局势诱使他答应出兵,难道等着李厚琮退了兵,朱芷凌死了以后再提出兵之事吗?”

    “那兄长眼下却还在等待?”

    “碧海国的兵力这些年我暗中已摸了个透,除去南疆的柳明嫣,霖州所聚的五万金羽和一万白沙已是全部的家当,各地驻守的州县府兵多则三千,少则一两千,最多再算上太液城守城的陆文骠手中的八千禁军,这些都不足以成事。朱玉澹现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心中定然惊惧,我就是想故意给她些时日,让她心慌意乱地将各地的将领调拨到一起,我正好一举歼灭!要不然,这碧海国三分土七分水,他日破了太液我还得派兵走水路分去剿灭各处州县的穷图之寇,岂不大费周章?”

    “哦……原来兄长是为了这个!那么现在朱玉澹那边有什么动静了么?”

    “有哇!”温兰说得兴致颇高,“据银花探得的消息,朱玉澹的反应比我料想得更让人高兴!她对外诈称已从州县召集了四万府兵以及四位将军,而且还要御驾亲征!”

    温和一呆,不禁惊讶道:“她竟然要御驾亲征?这个女人倒是很几分胆色。”

    温兰嗤了一声,道:“什么胆色,不过是女人一时昏了头,她还说李厚琮将亲自领兵与她在霖州对抗我伊穆兰大军,多半是为了维稳人心的说辞。一个深宫怨妇,上了战场又能有几分能耐?何况她就算召集了四将军,她也算不到我还在她身边埋伏了一个将军。她若是敢把自己送到霖州来,到时候选个好时机告诉铁花一声,岂不正好拿下!”

    “兄长就这么肯定李厚琮不会出兵?他们毕竟是多年的盟国,李厚琮也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他自然知道,只不过他真是袭了慕云氏贪得无厌的秉性,他是想趁虚而入和我们一样抢占碧海!不过他这个算盘是要打空了,莫说朱玉澹经过朱芷凌一事定会对李厚琮严加提防,就算他有机会过了瀚江,叶知秋在万桦帝都正好得了机会可以鸠占鹊巢,到那时他就是瓮中之鳖,哈哈哈哈。”

    温和陪着温兰笑了一阵,又显出几分困惑:“兄长,只是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咱们伊穆兰人在冬天用兵,确实是不利呀。”

    “这个你别担心,苍梧和碧海都料定我伊穆兰人不敢冬天出兵,我就偏要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早些时候我就已经让罗布儿暗中囤积兵士用的防寒衣物、油脂、火具和粮草,一应俱全。如今咱们是在霖州界打仗,只是冷了点但没有沙暴雪灾,不会被缚手缚脚。而且,我就是要等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再出兵,越冷越好,到那时候……哈哈哈哈。”

    对兄长的笑声,温和很了解。

    这是兄长胸有成竹已胜券在握时才会有的笑声。

    天越冷越好?

    这……这是为何?温和不解,不过他也没问。兄长既是不说,想必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

    “既然在兄长的心里已经尘埃落定,那我就坐等着看兄长大显神通了,呵呵。”

    “温和,你可别这么说,咱们早有分工,阵前的事儿我来,帐后的事儿你看着。所以有些事儿我也一直憋着没问,可最近有人告诉我,小国主和祁烈出去骑马的日子越来越多了是么?”

    温和斜了哥哥一眼,笑道:“谁告诉兄长的?罗布儿?”

    “你只说是不是吧。”

    “罗布儿还是那小心眼儿,见祁烈和国主走得近了,便耐不住了?是,最近国主是和祁烈常常出去骑马,今天也去了。”

    温兰皱眉道:“……祁烈会不会跟他说什么?”

    “应该不会,祁烈不通南语,国主的伊穆兰语也实在蹩脚……”温和说着,递了几张纸过去,“喏,你看看,这是他最近新学的。”

    温兰翻看了一阵,狐疑道:“这果真是他最近学的?”

    “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女送过来的,应该不会有假。”

    “倘若真是如此,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我觉得这小子被慕云佑教得颇有些计谋,最近这近两年的日子里又得了不少历练,越发不好把控了。”

    “兄长既然会想到这孩子今日不容易把控,如何当年还要送到慕云氏的门下?这一点弟弟我一直都很不解。难道兄长真的寄希望于国主用慕云氏的谋略去攻打碧海苍梧吗?”

    温兰饮了一口黑岩青针,开口道:“温和啊……你知不知道在抚星台瀛泽殿的檐下,有一排很长很长的铜盘,叫承露盘。”

    “哦……我去过太液城几次,倒真没有注意过还有这样的铜盘。”

    “那铜盘没别的什么用处,只是朝起露凝时,大殿顶上的露珠会顺着屋檐汇聚成水流下来,倘若就这么流到地上,殿前就会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一片,地滑很不好走。然而有了这承露盘,就把露水截了流全接走了。其实你说被承露盘接走的露水想要做什么用,还真没有,但它截住了,就是最大的用处。”

    温和忽然恍然大悟,问道:“兄长的意思是……国主便是那承露盘,慕云氏的谋略就是那露水?”

    “对。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国主会不会用慕云氏的谋略去对付碧海苍梧,我只要保证国主能将慕云氏的兵法截到自己的手中,而不会流传到其他什么人的手里就够了。”

    “可是,兄长难道没有担心过国主万一念及旧情反过来对付我伊穆兰呢?”

    “我自然会担心别人会有这样的心思,可唯独苏佑我不担心。因为他是伊穆兰的国主,这天底下谁都可能叛国,只有国主不可能。何况慕云佑不是把他教得又迂又硬么,凭他的性子,就算不助阵于我,也不能刃指我伊穆兰,若真是如此,他便失了大义的名分,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背祖叛宗的逆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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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说什么血海深仇嫉如火,君不见弹指之间尽成灰。 方执起七尺青锋冲冠去,蓦回首一抔黄土殁残碑。 忆昨夜堂上瑜瑕皆是客,谈笑间执盏奉君欲同归。 待今日断梁残阙现魍魉,哭不尽丹樨阶前血中泪。 绝世之局,请君入瓮。 技术流权谋烧脑文,欢迎加书群:799127090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