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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入馆

    “任务?她得了什么任务?”

    “刺杀苍梧大军的统帅。”

    苏佑听得如雷轰顶,颤声道:“统帅?莫不是……莫不是……?”

    “正是慕云佐。”

    一句话说得苏佑几乎要昏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朱芷凌要杀他?”

    郝师爷摇摇头,显然知道得不那么详细。

    “那结果呢?你可知道银花得手了么?”

    郝师爷又摇摇头,不过这一次,他是知道结果的。

    因为银花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苏佑坐在地上,使劲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他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是疯了吗?

    你算计了我,我算计了你。

    现在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苏佑重重地呼了口气,抬头对郝师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要保全性命,就把迄今为止所知道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全都说出来!若有一句不实,我定不饶你!”

    * * * * * *

    秋雨泥泞,乱叶横地。

    碧海国金羽营澄浪将军铁花骑着雪墨神驹正行进在国都郊外入城的大道上,她的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的一列队伍,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辆涌金门内皇族专用的七香宝车。

    不一会儿,从车窗中探出一个小脑袋,有些不耐烦地喊道:

    “铁花,还没到呐?咱们还要多久才能进太液国都啊?”

    铁花回头颔首一礼,应道:“殿下请稍安勿躁,估摸着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进国都了。”

    “可是车里面好无趣的,要不我下车来骑马和你聊天好不好啊?”

    铁花面有难色,回道:

    “可是殿下……臣不太会聊天。”

    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是,要跟铁花聊天那可得累死,半天才说上一句话。

    “唉,要是银花在就好了。”

    “殿下若想见她,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

    朱芷潋眼中一亮。

    “此话当真?”

    “入了国都再行一会儿,就是楠池大街,姐姐应该在伊穆兰商馆附近。”

    “伊穆兰商馆?银花去那里做什么?”

    铁花笑笑未答话。

    朱芷潋略想了想,大姐差使银花去找莫大虬是常有的事,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大姐最近的举动也太奇怪了吧……

    按照阿藤和阿葵的描述,她们在瀚江边遇到的刺杀慕云佐之人应该就是银花,可姐姐为什么要杀慕云佐呢?

    慕云佐是大苏恩师的亲弟弟,还好慕云佐命大没死,要是真死了,大苏真要恨死姐姐了。如果什么时候见到了大苏,一定要先向他替姐姐解释一番,慕云佐没死,好好地养在秋月那儿呢。

    朱芷潋不由叹了口气。

    唉,世上的这些事为什么这么难以厘清,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和这些明争暗斗纠缠在一起。

    罢了,还是想些开心的事吧。

    总算母亲平安无事,等回宫后老老实实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呆上一段时间,好好哄一哄她,估计也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又将脑袋探出窗去问道,“母皇现在是不是还在来仪宫静养?真的不严重?能下床吗?”

    三个问题,铁花只用一句便都答了。

    “明皇陛下今日已上抚星台了。”

    “咦?母皇上了抚星台?姐姐呢?”朱芷潋奇道。

    然而铁花既不回头,也不答话。

    马蹄不急不缓地踏在铺满秋叶的大道上,声声入耳。

    朱芷潋忽然打了个寒颤,嘟哝道:

    “今年的秋天怎么说凉就凉了……”

    不知怎的,她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一切都看似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一切都已变了样。

    别说几日前的那个护军参领和行宫使了,就连铁花看自己的眼神都好像有些不同。

    是自己离开太液城太久了么?

    朱芷潋靠在窗边,秋雨依然淅淅沥沥,眼前半黄半绿的景色一成不变,直看得她昏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芷潋忽然觉得唇中有些甜润的滋味,她舔了舔下唇,一股沁人的橘香迎入口中。

    她睁眼一看,银花不知何时钻入车中,正笑嘻嘻地把一片陈皮塞进自己嘴里。

    “嗯……嗯……这是桂芳斋的九制陈皮,对不对?”

    银花嘻嘻笑道:“对啦,你真是一尝就知道。”

    两人数月未见,若是搁在以前,朱芷潋一定会把银花抱起来嘻嘻哈哈闹半天,但今天她没有。

    “银姐……”朱芷潋有些不知该从何问起,因为大姐交代银花的事一般都是极隐秘的事,她也从来不问,只是这次关乎到大苏,她不得不问。

    “怎么啦?”

    “银姐……你是不是去过瀚江。”

    银花眨巴眨巴眼,嗯了一声。

    面对观心术,是瞒不过去的。

    “是大姐要你去杀慕云佐的?”

    “嗯。”

    “为什么?”

    一阵沉默。

    朱芷潋真希望自己猜错了,但银花的神情肯定了一切。

    其实为什么对朱芷潋一点都不重要,大姐总有打不完的算盘,她问了也没用。

    可看来银花还不知道慕云佐没有死。

    绝不能让大姐和银花知道这件事,只要慕云佐还活着,大苏那边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想到这里,朱芷潋强作出笑脸道:“算啦,大姐的事,我也不问那么多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她既然想着扯开去,便寻了另个话头来问:“咱们现在是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伊穆兰商馆了。”

    “那么很快就可以进太液城了?”

    “咱们先到伊穆兰商馆停一下。”

    “咦?为什么?”

    “清鲛公主殿下叮嘱说要您先别进城。”

    朱芷潋本能性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和这几日的那种感觉如出一辙,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了!

    她悄悄地凝神以观心之术看着银花,小心地问道:

    “这真的是我姐姐的意思?”

    “殿下原本说要您先在松岚行宫待一段时间的。”

    朱芷潋越发不解起来,明明观得是句真话,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

    “可是铁花说是母皇让她来接我回宫的……为何姐姐不让我进城?”

    朱芷潋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方才铁花说母皇今日上了抚星台,却没说姐姐在哪里。银花说姐姐让我进伊穆兰商馆,而不让我进城。难道说……

    姐姐就在商馆候着我,有什么话想先对我说?

    银花依然笑嘻嘻地说:“我的公主啊,你就先下车,到了商馆就知道啦。”

    也罢……铁花银花都在这里,我又有什么可怕的……莫大虬难不成吃了我么?

    朱芷潋依言跳下车来,眼前正是金字招牌亮瞎眼的伊穆兰商馆。馆前单腿跪着一个大汉,脸上笑容可掬,身后是四名威武的金刀护卫,臂上的金色刺青十分显眼。

    “莫大虬恭迎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见过好几次莫大虬,虽然没什么交谈,却也不生疏。她见商馆大门敞开,还是和平时一样客流不息,刚要拔腿进门,莫大虬忽然朝左方一引,道:

    “殿下,正门出入的全是客人,若殿下这么踏入门去,您的卫兵们少不得要把他们都轰出去。还请殿下看在小人这赚不了几个钱的小生意份儿上,改走偏门可好?大虬在此深深谢过啦。”

    莫大虬长得面相凶恶,一番客气话却说得极是惹人生怜,朱芷潋生性不太爱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说了一声“好”,便踏入了一旁的偏门。

    铁花并没有进门,只是立在商馆门口远远地看着朱芷潋。

    朱芷潋正奇怪时,银花推了自己一把道:“别管她,她呆呆的,银姐陪你先进去。”

    “哦。”

    朱芷潋未及多想,银花已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

    “这些日子里银姐也忙,好久没见你了,不过遇上那么几样特别好吃的果脯,都揣怀里给你留着呢。回头让他们给咱泡点茶喝,你好好尝一尝。”

    “真的吗?”朱芷潋往常最爱吃银花带来的甜食。她自小就看银花每日蜜饯果脯不断,吃得简直比饭还多。吃得多了,自然辨识得也精,什么样的甜食好吃,银花只需瞟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所以听银花这么一说,朱芷潋暂时抛开了那些纠结的心事,仿佛又回到了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她甚至有些后悔没有跟鹫尾要点大纳言红豆馅儿的白玉丸子过来,银花该是会喜欢。

    莫大虬将二人从偏门引入,沿着墙根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一个院落中,院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槐树,树下设了几张桌椅,虽有些古朴,却不失闲雅之趣。

    银花不等朱芷潋发话,先挑了一张椅子坐了上去,然后跟变戏法儿似地从怀里掏出十几包果脯来。

    朱芷潋有些心神不宁,左顾右盼道:“姐姐呢?她是不是在这里等候。”

    莫大虬笑眯眯地所闻非所答道:“殿下请稍坐,小人这就让他们给您奉茶。”说着,行了一礼,旋去后院不见了。

    银花嘴里已塞了两根桂花山楂条,又拿起一包白色的蓉糕朝朱芷潋招了招手:“快来尝尝,这可是拿榛子子和栗子碾碎了轧出来的酪酥凉糕,银姐包你没吃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变脸

    朱芷潋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拈了一块,味道确实不错,还有一丝凉意从舌底袭来。

    “这凉凉的味道是……?”朱芷潋吃过的甜点也算不少,竟一时吃不出这一丝凉意是什么食材。

    银花诡异地一笑道:“你再尝尝?果真尝不出来?”

    朱芷潋依言又咬了一口糕细细嚼着,只觉舌尖的凉意比方才更甚,竟然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她笑道:“这凉糕真是名副其实,夏天吃定是极爽快的,吃得我身上都有些冷。”

    恰逢馆中的下人们已奉上茶来。

    银花笑道:“有些冷?那便喝口热茶吧。”

    只是说话这一会儿,朱芷潋已觉得更冷了起来,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料这一口热茶下肚,腹中不仅没有回暖,反而将那寒意送得遍布全身。朱芷潋顿觉寒意涌上头顶,不由往椅子上一靠,昏过去了。

    银花全似没瞧见,依然吧唧吧唧地吃着山楂条。大槐树的后面忽然出现一个魁梧的人影。

    “得手了么?”莫大虬问道。

    “放心,她这一口热茶下去,迷药散得更快,肯定醒不来,且得睡上三四个时辰呢。”女童般尖锐的笑声响起,天真而烂漫。

    好热,好热……

    明明已是深秋,为何还这么热。朱芷潋觉得自己额上不停地在冒汗。

    好想吃一碗加了冰的流年羹。

    “来人,来人!”

    没有人回应。

    咦,这是哪里……好像是姐姐的抚星台。

    朱芷潋依稀看见殿上坐着一人,凤目粉面,顶上的金冠璀璨华然。

    “姐姐,我好热,我要吃流年羹。”

    姐姐也没说话,只顾自己埋头批着折子。

    朱芷潋见她案角上正放着一碗,乐得自端来就吃。

    流年羹真是好吃啊,这碗羹里还添了桂花,一尝就知道是二姐做的。

    “姐姐你怎么不吃呀。别批折子了,你总坐在这里,累也闷累了。”

    姐姐闻言一怔,搁下了笔,“是啊……我确实累了……不如你替我批折子可好?”

    “姐姐笑话我,我哪里会这些。”朱芷潋手中不停,已是吃了半碗。

    “慢慢就会了,何况姐姐不在了,你再不学会批折子,还能指望谁呢?来,坐到姐姐这里来,试试看。”

    朱芷潋只得搁下碗,依言坐在姐姐的位置上,奇道:“姐姐要去哪里。

    “父亲说,想和我二人行木莲去。我本想把抚星台上的一切都行进妥当之后再去,看来是不行了。你来替姐姐坐在这里吧,好么?”

    “不要,我吃完还要找大苏和老杨去玩呢。”

    姐姐贴近朱芷潋的脸庞,语气温和,又夹杂着几分哀愁,说道:“乖,姐姐都依了你那么多次了,你也帮姐姐一次好不好?姐姐再不走,父亲该等急了。”

    朱芷潋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坐了上去。

    姐姐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快乐,全无平日里不怒而威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寻常女人。她见朱芷潋肯坐下来,转身便脚步轻盈地踏出殿去,再也没有回头。

    可是,真的好热呀。

    这殿上的王座如何越坐越热,如同炙烤一般。

    朱芷潋起初还想忍耐一番,不料她觉得背上腰上汗水直淌,衣衫已湿了一大片。她刚要站起身来,忽然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才这会儿子功夫,就受不住了?”

    只见殿侧不知何时起站着三位老妇人,为首的一位凤袍金冠,冠上是一簇兰花。那老妇人虽年华已逝,脸庞却依然秀丽未减。

    她傲视着朱芷潋,以长辈十足的口气叹道:“朱氏代代女帝,只要坐在这把椅子上,有哪一人不是如入炼狱一般的。”

    “可我就是替我姐姐坐一会儿,等下姐姐还会回来的啊。况且我又不是长女,怎么会做女帝呢。”朱芷潋好不委屈。

    “你虽不是长女,却是嫡出,你姐姐坐不了,自然是你来。这又又什么可问的?”

    朱芷潋暗忖,这人是谁?言语间如此盛气凌然,比母皇的气势还厉害。

    另外两位老妇人却在旁边小声嬉笑。

    “姐姐,你可听见了?她方才说到嫡出了呢。”

    “听见了呀,她自己就是嫡出的,自然瞧不起我们这般庶出的。”

    “可是嫡庶之分都是娘胎注定,都是朱氏的女儿,我们便不如她么?”

    “如或不如,终是她坐在那御座之上,我们是她的亲妹妹,可毕竟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不猜忌我们就已是大幸了。”

    “姐姐这样说我就不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必非要寄人篱下?”

    朱芷潋在一旁听那两位老妇人你一言我一言说得火热,似乎是皇室中人,但却从来未曾见过。她见那二人也是身着凤袍,上绣七角兰花纹,衣襟之处却都绣着一层花边。

    似年长一些的那位老妇一听“寄人篱下”四字,叹了一声道:“妹妹,不寄人篱下又待如何?她是君王,便是要拿我当棋子与邻近小邦联姻,我也不能说个不字。”

    “姐姐此言差矣,他琉兰国虽是邻邦小国,姐姐若嫁过去,乃是一国的皇后,岂不胜过在这里默默无闻?”

    “可要我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离开这太液城,我怎么舍得?”

    “姐姐若舍不得,不如让我去,我瞧着倒很好。”

    “妹妹你果然愿意替我去?”

    “自然愿意,只是世上之事否极泰来,盛久必衰。若有朝一日琉兰国国力强盛,能与碧海国一较上下,我做了琉兰王后与咱们朱氏的女帝也能平起平坐了,姐姐可不要后悔。”

    “妹妹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是于我十倍。我可不求那些,我只求回头能得赐一门好亲事,嫁个皇族的国公或是巨贾的世家,丰乐一生便足够了。”

    “那好得很,那回头姐姐就去同陛下说,让她允准了吧。”

    两人正嘀嘀咕咕,先前呵斥朱芷潋的那位老妇早已转过身来道:“你们中有一人愿意嫁去琉兰国便可,至于谁去,你们可自行斟酌。朕观那琉兰国主是个和善的性子,嫁过去也误不了你们。”

    说完,盯着朱芷潋又严厉地添了一句:“来日方长,你当好自为之,休要辱了嫡出的门楣。”言毕,转身兀自行远了。

    “哼,姐姐,你瞧她,不过就是仗着嫡出的身份,如此目中无人。他日我嫁去琉兰国若有了子嗣,定要叫儿孙们把这个兰字抠掉,复了他们琉夏国的国号!我的眼中再不要看到她一丝一毫的影子!”

    朱芷潋在一旁全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她看那妹妹的相貌十分陌生,确实从未见过,倒是那位姐姐的容颜似曾相识。

    竟与柳明嫣有几分肖像之处……

    正出神时,身下的椅子越发火烧火燎起来。朱芷潋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热死我了!”

    睁眼一看,哪有什么抚星台和老妇人,自己正躺在榻上。一摸自己后背早已湿透,身下的褥子已被汗水渗得发潮。

    明明夜凉如水,竟然出了一头的大汗。

    这究竟是在哪里……

    朱芷潋揉了揉眼睛撑起身子,细看四下,都是各色伊穆兰风情的摆设。

    是了,我与银花正在莫大虬的商馆院中喝茶,然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么说,我还在商馆?

    忽然窗外一个身影闪过。

    “嘻嘻,公主你醒啦。”

    “银姐?你守在门外啊。”

    “对呀,公主的安全可是银姐我最重要的任务呢。”

    “都到国都了,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可是我怎么就睡着了呢?一觉睡到大晚上,还怎么进皇城呀。陆文骠那老顽固的门禁我可闯不了。”

    “那公主就好好睡一晚,明天再说嘛。”

    朱芷潋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己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睡过去,更没有理由要呆在这伊穆兰人的商馆里。身上出的这一身汗,倒像是吃了什么药。可自入商馆之后的经口之物就只有……

    难道,难道?

    她不禁颤声道:“银姐……你给我吃的凉糕……”

    “哈哈哈,银姐的凉糕好不好吃啊?味道定是不错的,不过就是吃了出汗厉害。”

    朱芷潋一时懵然,她不明白,一个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亲近之人,如何会一夜之间变了面孔,还喂了自己昏迷不醒的迷药。

    “为什么……银姐你到底怎么了?”

    “公主啊,银姐也只是奉命行事,不过公主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地呆在房中,我们不会害你的。若是公主觉得烦闷了,银姐也可以隔着窗陪公主说说话。啊,对了,各色甜食蜜饯管饱,哈哈。”

    朱芷潋怒了,银花说话的口气已是将自己视作笼中之物。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难道是我大姐的吗?”

    “你大姐已经死了。”

    冷冷的夜,冷冷的几个字,将朱芷潋瞬间打入了冰窟。

    她隔着窗向外望去,银花正笑眯眯地把那张小脸凑在窗边,一脸的真切。

    她说的,居然是真话……

    可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大姐怎会死了?

    就算是观心术看到的真话,也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胡言乱语!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交锋

    朱芷潋忽然如疯了一般地敲着窗户敲着门,然而门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她转身抄起屋内的各种摆设全都朝窗户砸了过去,边砸边哭道:“银花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说我大姐死了。你不是一直在帮她做事吗?为什么现在把我关起来。”

    银花尚未答话,听到耳边几声犀利的风声啸过,三枚飞镖已“噗噗噗”地钉在了窗棂之上,紧接着又是三枚,显然那飞镖是朝着银花而来。

    银花早已一个翻身卷到了屋檐之上,冷笑一声道:“双生双影镖,一出手就是六镖,你比那两个小姑娘可要强了不少。”

    说话间已探手入囊取了一件物事出来,居高临下对准那人抛了过去。

    朱芷潋隔着窗缝瞧见那物事在月色之下似有银光泛泛,惊呼了一声:“绞银罗网!”

    那是银花得意的暗器,看似轻罗柔底,实是以无数银丝绞成细索编制而成的罗网,一旦被罩住极难脱身。

    朱芷潋不知道来人是谁,但此时此刻肯对银花出手的,一定是友非敌。

    忽然院中数道刀光闪过,那张绞银罗网竟被切成了无数碎片,纷纷落在了地上。

    朱芷潋这才看清,院中央站着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

    男人一袭长袍身材修长,手中一把长刀寒气逼人,在月色下映得雪亮。女人身形婀娜,容姿端丽,玉葱般的十指上竟夹着八把飞刃,两人对着银花皆是怒目而视。

    “秋月!鹫尾!”朱芷潋又惊又喜,却难抑心中听到姐姐死讯的悲痛,忍不住哭出声来。

    秋月实听见哭声,心中闪过一念。

    这世上只要有让她落泪之人。

    罪无!可恕!

    忽然,他执刀之手似是绵软无力,袖中长刀朝斜下一垂,拖在身前,看在鹫尾眼中却是心头一骇。

    大?o密妙流十二刀的第七刀起手式。

    燕切!

    他果然是动了真怒!

    银花见院中多了一人,且出手数刀便破了绞银罗网,知道此人非同小可,当下也凝神以对。

    鹫尾厉声问道:“林通胜是你什么人?你和那个叫铁花的又是什么关系?”

    银花笑道:“怎么,你们是跟着铁花寻到此处的么?我那个妹妹就是有些呆呆的,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小心,被你们看出了破绽。”

    “原来你们是姐妹……”鹫尾之前在船上初识朱芷潋时听她提起过银花,知道曾经传授雾隐流的五行之术给她,却不料那个巨人般的女将军会是银花的妹妹。她娇笑道:“可惜你自恃太高,露出破绽的是你,而不是你妹妹。”

    银花一瞪眼,不服气地说道:“怎么会是我?”

    “那日林中你妹妹率兵来接公主殿下,我瞧见她的白羽肩甲上有一层淡淡的绿色,那颜色分明是我雾隐流中的碧炎箔炙烤所致,我原想她一个御前将军,如何会与林通胜有染,现在想来,定是你这个姐姐不小心蹭到她身上的。这破绽不是你的,又是谁的?”

    朱芷潋在屋内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两人那日虽然把自己交到铁花手上,却察觉到了蹊跷,定是放不下心,才一直尾随在后面。想想自己这一路走来,方出狼穴,又入虎口,真是妖魔不断。

    银花闻言想了一想,抽出张碧炎箔迎风一甩,顿时白绿色的火光燃了起来。她凑近身旁一块青瓦烤了烤,果然留下一道淡绿色的痕迹。

    “咦,真是好玩,原来碧炎箔还可以这么用,回头我要把我妹妹的白羽毛全烤成绿色,哈哈哈。”银花笑得似是毫无心机,随手将碧炎箔朝远处掷了出去。

    尚未飘到半空,早已一枚飞镖袭来,将那碧炎箔钉在了瓦上。

    鹫尾也笑道:“你以为我会让你通风报信叫援手么?”

    银花点了点头,赞道:“好身手,好心思。”话音刚落,手中竟是四张碧炎箔同时飞出,朝着四个方向飘去。

    鹫尾在她说话时就已全神贯注盯着她的双手,都是雾隐流的门下,一见起手便猜到了她的意图,手中立时掷出了两枚飞镖赶上。

    不过她未曾料到银花会同时掷出四张,她的两枚飞镖只能打落两张。眼见另两张就要飞远,鹫尾急忙又是两枚飞镖打出,恰好打中先前那两枚飞镖的镖尾之上,推得飞镖转了向,将余下的那两张箔纸一并钉落在地上,其中力道方向把握得无比精准。

    “你还有什么招,只管使出来,也让我瞧瞧林通胜那个老贼教了你多少!”鹫尾故意说得傲气十足,实则心里也暗自心惊,四箔四方向,正是雾隐流鼻祖创下得意手法---“八面来风”,眼前对手的实力怕是不在自己之下。

    银花一脸坏笑道:“好呀,那你就试试看,我这一招防不防得住!”

    鹫尾一听,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着银花的双手。

    只见银花站直了小腰,把双手举到脸旁,拢成筒状。

    鹫尾一呆,暗忖什么样的暗器的起手是用这般手势?

    不料银花忽然使劲儿大声喊道:“快来人呐!进贼啦!快来人啊!有贼啊!”

    秋月和鹫尾只道她要使什么更厉害的招,却没料到她会忽然张口喊人,一时怔在那里。

    若说出手的暗器尚可以防,这叫声要从何防起?

    银花的声音有如女童,既尖又亮,这寂静夜中,瞬间响彻了整个伊穆兰商馆,就连街尾敲梆子的人都一时住了手,竖耳细听起来。

    鹫尾见此情景,知道已是迟了一步,眼下最要紧的得将敌人的援手挡在院落之外,当下伸手取出两颗雷火珠丢向东首的入口处,顿时将院墙炸坍成了一堆废墟。

    秋月疾步赶到廊下,对准两根柱子各砍了一刀,只听呼喇喇的一片倾倒声,西首的入口处也被落下的砖瓦埋住。

    一时间,整个院落的两处出口皆被封住,只听得院外一阵人声吵嚷,却一个都进不来。

    鹫尾转头对秋月喊道:“大人先去救人,奴婢在这里挡着她。”

    银花哼了一声道,“你试试?”

    话音未毕,两道银光闪来,叮当作响,正是雾隐流中的独门兵器银铃索。

    朱芷潋在窗内瞧得真切,着实一惊。

    她与银花相处了这么久,银花的银铃索已见了无数次,可今夜对阵一出手便是两根,却是头一次见。

    鹫尾见状,手中一响,也是两根银铃索迎了上去。

    并非是她争强好胜定要针锋相对,银铃索可攻可受,双索又可互援,最适合缠斗。

    她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的目的并不是要取胜,拖住银花让秋月有空隙搭救朱芷潋才是最重要的。

    银花这边银铃索一出,小猴子般的身影早已闪到地面,待要分出一根去缠住秋月,鹫尾却拦在中间,将两根银索使得如蛇吐信一般地袭了过来。

    常人缠斗欲以攻为守时,须得上中下三路各处佯攻,虚虚实实,方能使敌手不敢冒进,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

    可银花身形不过两尺,对鹫尾来说只盯着下路猛攻便完了,哪里还需要花心思对付上中路。鹫尾交手经验老道,数招之后便醒悟了这道理,于是除了手中的银铃索,什么飞镖毒针铁蒺藜都只管往下路招呼,一时间竟打得银花急切近不得身。

    这边秋月已赶到房门口,呼道:“殿下先退后,容我把门劈开!”

    朱芷潋闻言急忙退了几步,只听秋月大喝一声:“断!”

    粗如小臂的铁门栓应声裂成了两段,门外之人凛然而立,正是筑紫守秋月实。

    银花见门已开,有些急了,伸手从怀中探出一包东西朝秋月掷了过去。

    秋月望着朱芷潋头,也不回,直把剑锋往斜上方一划。

    鹫尾忽然惊叫一声:“不可!”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秋月手起刀落间,那包东西早被劈成两半,洋洋洒洒地散落下一阵淡黄色的粉末。

    “大人快躲开!”

    秋月乃是国手,心念如电,刀锋划过那包毒粉时已然察觉不对,当下摒住了鼻息。然而朱芷潋恰好立于门内瞧不见外面,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见那毒粉慢慢飘向屋内,秋月实暗叫不好,当下把心一横,纵身穿过那阵毒粉跃到门前将房门重新一闭,又闪到一侧。然而只是这一跃一闪,已是不得已吸入了少许。

    鹫尾见他中了毒粉,无心缠斗,右手银铃索对准屋檐一掷随后一抽,将檐上的瓦片拽下十几片纷纷砸向银花,紧跟着左手连掷了六把飞刃,这才银花逼退了五尺。

    拼尽全力抢得这一空隙,鹫尾以缝影术夺到秋月身后,将一味药丸塞入他口中道:“大人切莫使力。”

    秋月却只朝那门处大喊:“殿下,门口有毒粉,先别出来!”

    银花在侧不耐烦地叫道:“莫老二!怎么还不来帮忙?!”

    只听院落正面的墙上“轰隆”一声巨响,墙已裂出一个大豁口子,一个威武大汉手持一把圆金锤踏入院来,正是伊穆兰商馆的首领莫大虬!

第二百四十章 斩魂

    “莫老二,你脑子不好使么?现在才想着破墙进来!”银花口中抱怨着,手里却没闲着,对着鹫尾和秋月就是一颗雷火珠砸过去。

    那雷火珠威力巨大,只需砸中一颗,一整间屋子也能炸成齑粉。鹫尾识得这珠子的厉害,却不慌张,转身已套上了一只手套,手掌微屈似鹤嘴,轻轻一衔便将珠子接在了手中。

    雷火珠每逢掷出,靠得是砸中目标时的震击引发珠内的火药爆炸。鹫尾既然知晓这珠子的底细,自然也知晓破法,那手套是特制的绵软之物,再放轻手势接下,便不会爆炸。只是其中轻重把握也只有如鹫尾这般好手才能把握,若换成阿葵或阿藤,早送命了。

    银花没料到她能徒手接住雷火珠,不禁咦了一声。

    这边鹫尾早已手势一变,朝莫大虬顶上一抛,喝道:“还你!”

    莫大虬见那小珠子丢来,全不在意,将锤顶朝天一锤子砸去,只听一声震耳巨响,空中落下无数细碎的小金块,他惊得抱头再一看,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可手中的锤子只剩下个锤把!

    莫大虬大怒道:“老子这把金锤贵得很!你们俩个怕是赔不起!给我上!”

    身后一阵高喝声,立时涌入一大群护卫,各个拿着金刀穿着金环,将秋月和鹫尾团团围在中间。

    朱芷潋虽不得出门却在窗边瞧见了一切,眼见数十名金刀护卫堵住了那二人,心中好不焦急。

    “银花!莫大虬!这里是碧海国,你们再放肆,信不信我让大姐把你们碎尸万段!”

    银花咯咯笑道:“公主怕是记性不好,我刚才都说了,你姐姐已经死了。”

    一句话戳得朱芷潋语塞,并非她不善言辞,实是这噩耗既不知真伪又太过突然,搅得她心思慌乱。

    鹫尾见势不妙,低声道:“大人,今日怕是再难得手,不如暂退?”

    秋月一言不发,改单手为双手,紧握住那把出了鞘的灵刀荒鹰,朝空中划了个半圆。

    大?o密妙流十二刀的第二刀,千魂斩……

    鹫尾心下一凉,这一招正是她初见秋月实时见到的刀法。

    此刀阵形如满月,气横方圆,十步之内皆是刀锋所至,乃是以一敌众的刀法。回想那一夜,风过之处,樱花树下落英缤纷,秋月实以一刀之尖挑遍身周每一片花瓣,看得鹫尾心神向往。

    也正是因为剑气掠过鹫尾藏身的树干时,秋月惊觉树后有人,刀随意走,这才破了鹫尾的伪装。

    想不到又是一个夜晚,他会再次使出这千魂斩来。

    鹫尾见他心意已决毫无退意,当下不再劝说,点头道:“那奴婢去缠住那个猴子,大人可放手一搏。”

    并非她不愿助阵,而是她知道千魂斩一出,十步之内不分敌我,她留在秋月身旁只会使他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当下把脚一点,上了屋檐,冷笑道:“母猴子,还不上来?”

    银花待要反唇相讥,偏偏鹫尾身姿窈窕娇颜若华,论身材容貌都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当下怒道:“等我在你脸上划几道,看你再嘴硬!”身子一扭,也跃上了屋顶。

    莫大虬见秋月实高高瘦瘦只有一人,早已不耐烦,喊道:“赶紧给我上,砍完大伙儿吃宵夜去!”

    话音刚落,尚在十步开外的秋月忽然已夺到了跟前,对着自己当头就是一刀,其势之狠犹如骇浪。

    莫大虬吃了一惊,想起右手只剩了个锤柄,忙左手一拉,顺势拽过一个金刀护卫,以那护卫手中的刀去挡。然而灵刀荒鹰并未与金刀相击,而是途中变了方向,斜斜地朝那护卫劈去。

    只听“噗”的一声,那护卫的半条胳膊已然落地,莫大虬已趁机往后退了几步,掩在人群的后方。

    秋月实见一击不中,立时退了两步,一个圆弧朝前划下,以刀护身,凝气以待。早有四个身形彪悍的金刀护卫耐不住性子,一声招呼齐齐涌上。

    秋月不慌不忙把刀锋一转,刀脊朝外横扫过去,将朝上劈来的两把金刀硬生生从中间敲成了两截,刀势未老时又将刀锋转回,反肘朝下一划,刃锋毕露,顿时将下路攻来的两条胳膊罩在了刀阵之中。“噗噗”两声,又是两条胳膊落在地上。

    金刀护卫一直以来都是伊穆兰商馆的金字招牌,那么多年莫大虬把在碧海的生意做得稳稳当当风生水起和这百人金刀无不关系。再厉害的角色,不看僧面看佛面,真敢正面与伊穆兰金刀团相抗的又能有谁?

    偏生今夜遇到这么两个不知来头的高手,一个和银花打成平手,一个出手就砍掉三条胳膊。

    莫大虬原先见到只有两人确实有些轻敌,当下见情形不对,口中忽然改用伊穆兰语开始指挥。

    秋月全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那群护卫不再冒然出手,而是两两一组,互为驰援,占住院中三个方位,步步为营想将自己逼到墙角,显然平日里便有操练。

    秋月不敢懈怠,一改方才的刀式,转了大?o密妙流十二刀的第五刀---竹止

    此刀意在以静制动,叶鸣而动,叶落而止,只要一逮住敌方的要害,必能一刀两断。

    金刀护卫的刀法本用于辽阔战场上的厮杀,讲究的是势猛力足,像这般院落中的方寸之地,举手投足间反而容易露出破绽,所以逼得越紧,金刀施展得越不自在,好容易逼退了秋月三五步,却被那灵刀荒鹰从缝隙中长驱直入。

    如何会如此?

    都是刀,刀形可是大相径庭。

    金刀刃厚背宽,灵刀刃细身长,两把金刀连起来才差不多跟灵刀一样长,所以金刀出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秋月时,灵刀早已搅入护卫的怀中,如长矛一般戳了个透心凉。

    秋月既是稳住了阵脚,便不慌张,金刀护卫人数再多,院落就这么大点地方,也只能分批上。

    于是败下阵去的护卫越来越多,地上被砍断的金刀已散了一地,还有胳膊。

    与此同时鹫尾与银花正战得火热。

    两人既是师出同门,彼此的一招一式都了如指掌,更是难解难分。

    一个身如垂柳影比鬼魅,一个身短似钉宛如脱兔。只见月光之下往往见影不见人,或是只闻暗器互相撞击之声却看不清何时出的手。

    鹫尾知是强敌,不敢藏技,手中依然使出银铃索如蛇般缠去。银花哪肯示弱,也取出两根来应敌。

    四索两下一缠,势成胶着,鹫尾见其身形矮小,料她力气不如自己,当下运气将两根银铃索往后一拽。

    银花果然力道稍逊一筹被鹫尾拽得飞起,鹫尾正奇怪为何这一拽感觉银花的力道比料想的要弱这许多,忽然惊觉不好,只见银花已借力直扑自己门面而来。

    不过是瞬时之间,银花已张开那樱桃小口,“哇”地一声,竟喷出一朵莲花大的火团来。

    银花身形既然飞近鹫尾,手上的双索自然一松,两人皆将银铃索抛在地上。只见鹫尾双手一抬,极快地画了几个圈。她穿的乃是琉夏国的传统衣袍,不仅衣袖宽大,且未婚女子会比已婚女子的衣袍多一对大袖子,称为振袖。

    鹫尾尚未出嫁,所以这袍上足有四只袖子,当下一同翻舞起来,顿时犹如风箱一般,卷起一股劲风迎着那火团撞去。

    风势一变,火团立时转了向,反向银花烧去。

    银花暗道不好,硬生生在空中翻了个身,往后一躲避开了火团。

    鹫尾已抢了先机,怎肯放过,当即纵身一跃对着银花疾扑过去,同样也是把口一张,舌尖吐出来的竟是一枚蓝光莹莹的利刃,直射向银花的胸口。

    本来银铃索是防守暗器的好兵刃,只需执索一扫,三五枚暗器都能一起刷下地来。可银花双手已是脱了银铃索,那蓝光利刃虽小,却无物可挡。

    眼见利刃飞近,银花忽然将小脑袋朝左一晃,右边的小辫子像银铃索一样横扫过去,顿时将利刃拨去了一边。鹫尾没料到她会以辫护身,尚来不及收势时,银花又将小脑袋朝右一晃,只听“啪”的一声,左边的小辫子已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鹫尾的脑门上。

    所幸毕竟是辫子,脑袋又没什么力道,虽扫得鹫尾一阵生疼,却无大碍。

    银花得意地笑道:“下次定打你脸上!”

    鹫尾大怒,将袖子一卷,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簪花扇。她将那扇面迎风一展,面上的?绘花鸟铺锦列秀,隐隐间似有花香溢出。一时间,月下美人清冷如霜,犹如芙蓉独立金风,竟把地上的莫大虬看得仰脖不止。

    银花精通五行之术,深得林通胜的真传,但从未见过鹫尾这一门功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哪里知道,鹫尾虽师出雾隐流,但从小出身官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早已将五行之术融会贯通于各项技艺之中,且才思敏捷,擅长自制暗器,有些暗器莫说是银花,便是林通胜亲临也未必能识得。

第二百四十一章 千机

    只听鹫尾微启朱唇,口中吟唱:

    清辉不改余秋色,夜雾迷离愁思多。

    秋风已厉音书断,寂寞空庭日蹉跎。

    清音缭绕间,鹫尾左手展扇,右手轻弹。玉指掠过扇面之处,画上的凤蝶、铃兰、菖蒲、云雀竟一一从画上跃出,变成真物,缓缓朝银花飞去。

    一时间,凤蝶携着阵阵铃兰香扑翅而来,菖蒲叶舞,云雀戏游其间,让人看得流连忘返。

    这正是鹫尾苦心研制的独门暗器---千机扇,画上之物看似工笔花鸟,实为各类暗器镶嵌于扇面之上,深藏奥妙无穷。

    银花生性好玩,哪里见过这般奇巧的物件,正贪看间,未察觉鹫尾悄悄朝那蝴蝶身后吹了一口气。

    只见那柔弱无骨的蝴蝶忽然燃出火焰,转眼变成了一只火蛾向银花飞去。银花惊觉不好,从地上夺起银铃索一把将那火蛾子扫落,却同时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方才铃兰花香被炙烤过的气味,银花顿时醒悟过来,这花香起初似是无毒,一经火蛾的热气,便能化成毒烟,当下想要掩住鼻息已是迟了。

    鹫尾冷笑道:“这是替大人还你的铃兰荨鬼毒!”

    话音未落,方才那一团菖蒲散叶也已被火星顺势蔓延,将戏游叶间的那几只云雀点燃。火光之中雀头雀尾尽皆熔断,露出细细的矛尖,直对着银花的胸口飞去。

    银花大骇,顾不得去掩鼻子,双手从怀中掏出一堆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那几只火矛打去,一时间无数颗杏脯桃肉葡萄干如天女散花般地被她掷了个遍,声响如同急雨入更。

    鹫尾赞道:“好一招八面来风!”。

    言未毕,扭身已是不见了身影。银花正焦头烂额时忽然觉得身后一阵风袭来,耳边一声娇喝声响起:“下去!”

    身上重重地被踹了一下,银花闷哼一声,直直地摔到了院落的地上,疼得爬不起身来。

    缝影术!

    鹫尾深知,以银花的身手,若直接用缝影术对敌绝对无法近身。

    于是她先放出千机扇上活色生香的各式机括玩物,意在扰乱视觉与嗅觉,歌声缭绕不过是为了扰乱听觉,趁其不备以明火将玩物分别化作毒烟与暗器,吸引其注意力。她料定待银花全神贯注以蜜饯打落火矛之时背后便会露出破绽,此时于火光之中再掩了自己的身影施展缝影术,必能得手!

    鹫尾见金刀护卫们七手八脚地把银花扶起身,讥讽道:“明明想踢你腰间的要害,刚才那一脚也不知是踢中了背还是屁股,真教人分不清楚。”

    银花吃痛,见眼前莫大虬的金刀护卫仍在与秋月实缠斗不清,好不焦躁,叫道:

    “莫老二,不拿出绝活你还等什么!大半夜看戏文吗?”

    莫大虬脸色铁青,口中大喊道:“金刀,壁阵!”

    只见那堆簇拥的护卫们立时排成一排,后排紧接着攀肩而上,转瞬间,叠罗汉般地叠到了第四层。

    莫大虬又喊道:“列刀!”

    人墙上的护卫们将手中金刀刀锋朝上,刀背朝前,远远望去像是一面拼接而成的大金镜子。

    秋月不知这些人又要搞什么鬼,朝人墙角斜劈一刀,不料立时有四五把金刀填在面前,荒鹰的刀锋划过金刀刀背,只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并未能伤到刀后之人。

    秋月皱了皱眉,没想到这金刀团还有这等防御的刀阵。

    莫大虬口中又喝:“银姐儿,还等什么?”

    银花忍着痛,踩在护卫的肩上朝空中一跃,伸手掷出几颗珠子,那珠子迎风而燃,闪出一片白光,原来是夜间报信用的照明弹。

    银花故意将珠子掷得低了些,使得白光罩住了整个院子。莫大虬口中又以伊穆兰语吼了一声,那些人墙护卫们听到命令立刻开始将手中金刀不住地晃动。

    霎时间几十把金刀的刀面映着白光全都射向角落里的秋月实,将他照得睁不开眼来。

    其余的金刀护卫掩到人墙两旁,抽出金刀纷纷朝秋月实掷去,有些是整把刀,有些则是被砍得剩下一半的残刃。

    朱芷潋在屋内看得大惊,金刀护卫的名头早有耳闻只是从未见过出手,没想到这群五大三粗大汉还会用这样取巧的法子对敌。秋月虽刀法高深,此时此刻待要如何保全自身?

    秋月见身前白光闪耀,睁不开眼,索性闭眼沉心,把荒鹰刀锋向外,以刀势为壁,闻风辨物。众人只听“叮当”撞击声不断,过了一会儿停手再看,秋月的身前已摞起了一堆的残刃,全是方才掷过来后被荒鹰一一斩落的金刀,再看秋月身上,竟然毫发无伤!

    朱芷潋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秋月的刀法如此精湛,难怪说是琉夏国的国手,果然名副其实。

    鹫尾想的却与朱芷潋相反,她知道,这是大?o密妙流十二刀的第十刀---无息斩。

    刀起声处斩无息,刀落颈中人无息。

    秋月已将大?o密妙流刀法施展出近半,虽未吃亏,然而这无息斩是彻彻底底的防守刀阵,消耗体力极大。眼前莫大虬忽出奇招,逼不得已方以无息斩应敌,时间一长,必然吃亏。

    果然,莫大虬紧接着一声吼,又是一波金刀袭来。

    秋月知道,论功夫单以无息斩撑个一炷香的功夫并不在话下,但方才吸入的少许荨鬼毒使得自己右肩麻痒无力,挥刀之时总有些力不从心。千魂斩所使劲道不大尚且还好,无息斩一出,立刻觉得刀身比平日里沉重了不少。

    如此下去,定然不妙。

    秋月念头刚刚闪过,忽觉左肩一阵剧痛,竟是一支冷箭射中肩窝。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几十把金刀中居然会藏着一支箭!

    朱芷潋见秋月中箭,大哭起来:“秋月君,不要再和他们打下去了,快走吧。”

    银花哼了一声:“走?去哪里?你们既然来了,还想出这个院子么?”

    朱芷潋怒斥道:“银花,我从不知你是这般蛇蝎狠毒之人,枉我们相交多年我一直将你看做知己密友,大姐与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使你一夜间变了面孔我不知道,可他们二人与你不过初见,你有何理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银花指了指鹫尾道:“那边那个男的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跟我渊源不浅,就算我放过她,她也会紧咬着我不放,公主如何反怪我来?”

    银花的身材小得几乎可藏入袖中,嘴上还叫别人小姑娘,边上的莫大虬暗自好笑,清了清嗓子道:“银姐儿说得对!你们打烂了我的金锤,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你们!”

    金锤不过就是个由头,莫大虬眼见两人为了朱芷潋拼着性命夜闯商馆,定然大有来头,怎可轻纵。

    众人忽觉眼前一花,方才还立于月下的鹫尾身影闪过,转眼已是到了秋月身边。

    只见她左手将袖口一卷,鼓做囊状,冷冷道:“你们若不愿罢手,那也好得很,我这袖中有三十枚雷火珠,你们再敢掷一把刀,我便一把火烧了袖子,到时候这里的所有人都别想活!”

    银花大笑起来:“你道我银花是头一天出来混的么?这等唬人的把戏你想骗谁?”

    鹫尾也不答话,右手长长的指甲沿着左袖袖口轻轻一划,顿时将那宽大的袖子切开了一半垂将下来。

    众人望去尽皆骇然,原来除了一大排乌黑的珠子镶嵌在那片锦绣袖壁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飞刀、银针、各式药包、机括、简直就像一个小型的兵器库。

    银花和莫大虬自然都识得那一排珠子就是雷火珠,当下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大虬想的是这三十颗珠子若是炸了,别说这个院子,只怕整个伊穆兰商馆都要被夷为平地。

    银花想的却是,雷火珠如此易爆之物,自己平日里也不敢多带,唯恐不小心挤压之下走了火,就算带个三四颗也还都分开藏在身上各处。眼前这个女人一带就是三十颗,说明她体态轻盈不说,力度拿捏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方敢如此。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个男人不好惹,这个女人更是难缠得很。如今重要的是守住朱芷潋便可,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只有屋内的朱芷潋反倒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鹫尾说话时,她以观心之术已观得,鹫尾说的不是真话。

    如此推论,那些雷火珠应是假的。

    或者只有那么几颗是真的。

    莫大虬觉得场面略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两个咱们确实不认识,倘若要就此罢手也无不可。只要不再插手我伊穆兰商馆的事,两位便可自行离去,不知意下如何?”

    鹫尾扶住秋月,见他脸色苍白,不觉一阵揪心,柔声劝道:“大人,且忍了这一时,咱们先走吧。”

    秋月肩上中了一箭,额上的汗渗得滴落下来。他寻思既然眼前想要救出朱芷潋已无望,若再要全力死拼,也只是徒送了性命。当下忧伤地朝窗边望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四十二章 潜影

    鹫尾右手搀着秋月,左手就势袖中一抹,往地上掷了不知什么东西,顿时生出一团白烟。

    烟散之后,哪里还有两人的踪影,只剩下方才的那堆金刀残刃和斑斑的血迹。

    朱芷潋见俩人脱身而去,方呼了口气,再看自己手心,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那一箭倘若射中的不是肩……

    朱芷潋已不敢想下去,太液国都是京畿之地,他肯这般抛头露面舍身来救,此番恩情日后当何以为报?

    她朝窗外瞥了一眼,银花正没好气地数落莫大虬,显然为了刚才挨了鹫尾的那一下很是不爽。

    如今看来,银花与这莫大虬暗中早有勾结,他们这个伊穆兰商馆在太液国都真是一处毒巢,暗地里竟然敢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只是不知道他们将我囚禁于此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如果是想以我的性命去挟持母皇,为何非要选在这耳目众多的太液国都,还费事费力地一路护送我到这伊穆兰商馆。倘若途中就将我往荒郊野岭的某个村寨里一藏,不是更稳妥?

    朱芷潋忽然想到,银花和铁花乃是姐妹,银花是这般的真面目,那么铁花岂不是也成了敌人?铁花可是守护涌金门的澄浪将军,她若与伊穆兰人串通一气,母亲岂不危在旦夕?!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朱芷潋听见屋外的房门上重新被按上了铁栓的声音,一时心冷如灰。

    银花的嬉笑声再次传来。

    “公主,我们也没有别的恶意,就是想让公主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请你要相信我们,过段时间我们一定会把公主放出来的,好不好?”

    奇怪……

    朱芷潋暗忖,为何银花都已经变了脸孔,说的这句话却仍觉得是真话?他们真的就只是想要把我关在这里一段时间,也不会害我?还是我的观心术观得不准?

    银花见屋内的朱芷潋不答话,料她正恨透了自己,不愿搭理。转头又对莫大虬道:“咦,怎么没看见郝师爷?”

    莫大虬随口答道:“哦,前几日我让他去南华岛了。”

    “你要他去南华岛做什么?”

    “二老爷在岛上那么多东西,宅子也都炸了有些时候了,不去看看能放心嘛?银姐儿你管得真宽。”莫大虬有些不耐烦。

    银花不再答话,朱芷潋在屋内听得却是一奇。

    这莫大虬分明在说谎……原来他与银花也并非是一条心。

    * * * * * *

    太液国都南三格,这里是平民百姓的居所,也是鱼龙混杂之地。市肆巷尾间,遍布着各种行街的商贩,掩藏着各色矮小的客栈。

    离落霞湾码头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有一间极不起眼的渔家客栈。尽管店家在客栈门口挂了一串破旧的红灯笼以吸引过往的客人,可仍然没有什么人光顾。

    对客栈来说,地段直接关系到生意的好坏。

    不过偶尔也有些喜欢僻静的客人会上门来,比如昨天半夜里就住进来一对年轻的男女。两人皆是一副出身大户的模样,衣着虽然不起眼,但掩不住身上一种贵气。

    只是那男人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苍白不说,连走路都有些颤。反倒是那女人,腿脚伶俐得很。

    开客栈的店家老板们最是爱暗中窥探这些客人们的**,一来这南来北往的人总是不知底细,住进自己的客栈便要多留些心眼。二来客栈酒楼这些地方本就是汇通消息的地方,有时官府中的捕头们来查问,若答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

    然而,这些老板们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不是牵扯到杀人放火之类的命案,或是偷盗欺嫌的勾当,诸如男女偷情私奔之类的事,他们都是睁眼当成闭眼瞎----权当看不见的。

    所以当这对男女住进来的时候,尽管他们看起来不像碧海国人,也不像是寻常的夫妻,店家一点也没有要往深处打探的意思。

    只除了一点有些心中膈应。

    那男子的腰间挂着一把极长的刀。

    这瘦弱书生般的人还能提那么长的一把刀?我看他能提起后院的柴刀就不错了。

    店家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只是殷勤。因为这对男女出手倒还算大方,所提的要求也不过分,无非就是说那男人身子不快,茶饭饮食都想送到房间里来。

    哦,对了。那女人还说想要借用厨房。

    有何不可呢?连下厨的功夫都替咱省了,还没少给银子。

    店家心中高兴,顺手便送了两尾鲜鱼给了那女人。本来就是渔家客栈,出门就是海湾,鲜鱼只是唾手可得之物,又能值几个钱?

    那女人显然很高兴,昨夜吃了鱼,今日又塞了些银钱过来,说还要新鲜的。

    店家思忖着看来这一对男女都是爱吃鱼的,便讨好地问道:“你家相公爱吃哪种鱼?”

    那女人先前一直都有些冷冰冰的模样,被这样一问,竟然有些羞臊,半晌方答道:“只要是新鲜的便好。”

    店家自恃阅人无数,心中暗笑:不会错,定是私奔出来的,一听叫声相公便羞红了脸。哪像那些老夫老妻,都只叫孩儿爸孩儿妈,连老公老婆都懒得叫。

    那对男女自入了客栈便几乎足不出户,直到第三天那女人才出门去,男人依然留在房中。

    奇怪的是,店家一直没留意到那女人是何时出的门,总是到了傍晚才看到她拎着各色食材回来,然后下厨烧水。据厨子们说,那女人烧菜的手法也很是不同,但一看便是常常做菜的,用起菜刀的手法可比国都里的那些名楼大厨子们都毫不逊色。

    不过店家依然没太在意,太液国都里多的是各邦各国来的异族之人,尤其是这码头附近,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了。

    私奔嘛,自然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饮食起居大不相同再正常不过了。

    夜深人静,店家这边已经关了大门将柜台桌椅都拾掇干净,正打算睡觉,恰逢那女人从厨中出来,端了一壶热水。

    “这么晚了,还给相公泡茶啊?”店家笑眯眯地问道。

    “嗯。”女人只低低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店家痴痴地看着女人上楼时扭动的婀娜身姿,暗叹道:真是艳福不浅。

    那女人体态如柳,脚步盈然,轻轻推开房门又合上,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男人正坐在桌前,见她进来朝她一笑:“你歇一歇罢。”

    女人嫣然颔首道:“大人可觉得好些了?”

    “只是皮肉伤,已无碍了。这几日又有你亲手做的鱼羹,很对胃口……以前总吃你片的鱼生,没想到炖煮出来的汤羹也是如此美味。”

    “筑紫大人吃的鱼生是深海里的鱼,他们碧海的鱼多是出自浅水近湖,若生吃了难免有些腥,所以奴婢便做熟了再吃。”

    鹫尾边说边泡了杯茶递于秋月,又将两碟果碟推了一推。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秋月执意要在这家巷尾的小客栈住下,可再简陋的客栈,她也不愿在饮食起居上怠慢了他。

    秋月饮了一口茶,呆呆地看着茶盏,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不是今日也没有探出什么消息来?”

    鹫尾有些迟疑。

    秋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事确实很难,咱们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要打探也是大海捞针,何况那太液城戒备森严,哪是说潜入就能……”

    秋月忽然止口不言了。

    他发现鹫尾的神情有些不对,前两日她也出去探听过,都是没什么消息,但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沮丧。

    “莫非……莫非你打探到了什么?”秋月颤声问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都没可能对他有不实之言,这是鹫尾心中十分清楚的一件事。

    “快说,快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朱芷凌确实已经死了。”

    “什么?她果真死了?那个叫银花的说的不是假话?”秋月显然十分吃惊。

    自从秋月执掌族中大事以来,碧海国有两个女人的存在就一直萦绕于他的脑中,一个是柳明嫣,一个就是朱芷凌。

    筑紫半岛与碧海南疆隔海而望,虽然与柳明嫣暗中的交手耗去了秋月实大半精力,但作为碧海国将来的储君,朱芷凌的身份更让他忌惮。

    然而便是这般突然,一个四海皆知的一国储君,竟突然死了。

    “快!快把详情细细说来!”

    “太液城的守卫甚是森严,那城墙高达百丈,且银锡涂壁,虽然用银铃索便可轻而易举地攀上去,但必须得等到夜里才行。奴婢又不放心大人独自在客栈,所以便先转向去了北三格。”

    “嗯。”秋月实知道北三格是碧海国的政要所在,这个选择倒也机敏。

    “奴婢发现,虽然城南还未得到消息,但城北已公开了官报,说朱芷凌是因难产而死,不日将国葬于酒堡山下。奴婢又从吏部的官员那里听到,是明皇在抚星台上,亲自宣布了这个消息,还说驸马赵无垠在同一天投湖自尽以身殉葬,只是至今未能找到尸首,所以不能与朱芷凌合葬一处。”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进退

    “难产……”秋月实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虽然自古难产而死的妇人不在少数,然而如朱芷凌这般皇室中人,腹中的孩儿又可能会成为第五代储君,怎么可能不慎之又慎,难产之说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鹫尾,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松岚行宫外时得到的消息,说朱芷凌曾经给护卫的参领送来密令让他把清洋公主困在行宫里?”

    “记得。”

    “这才几日?怎么就突然死了?”

    “奴婢也觉得蹊跷,但严重的事还在后面。”

    “什么事?”

    “明皇在宣布死讯之后,还重新召回了已告老回家的沛国公陆行远,重新任命为丞相。”

    “哦?这是什么道理?”秋月想起在蛇形舰上时,为了分析苏晓尘的去向,朱芷潋曾将她与苏晓尘为南华销金案得罪了陆行远之事向他说过一遍。这样一个半明半暗地被罢了官的老丞相,如今东山再起,定是有不寻常之处。

    “我听吏部的官员的交谈,言语间似乎连他们自己也很是意外,都说是明皇觉得失了储君断了臂膀,此时若再无人相助,只怕力不从心难以支撑,但他们也提到了另一件事。”

    “何事?”

    “伊穆兰人已将大军集结于宝坻城。”

    秋月有些明白过来了,如此内忧外患之时,重新启用陆行远这样的老人虽是逼不得已,但对于陆氏子弟占了一小半的朝堂来说,想要稳住阵脚一致对敌,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来奇怪……二十五年前,碧海国借由苍梧国的奇策相助,这才退了伊穆兰国十二万铁骑,如今伊穆兰国再次南下,苍梧国反而没了动静。

    不对,苍梧国不是没有动静!

    秋月猛然想了起来,苍梧国不是派了十万大军到瀚江边上么,可统帅却被银花打入江中,若不是阿葵与阿藤救助,早已死不见尸了。那银花明面上是朱芷凌的左膀右臂,暗地里却与伊穆兰商馆的莫大虬是一伙儿人,那么杀死慕云佐究竟是朱芷凌的意思,还是伊穆兰人的意思?

    秋月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自己无意中竟卷入了碧海苍梧与伊穆兰这三大国的谋局之中了。

    “那么到底伊穆兰人为什么要抓清洋公主?”

    鹫尾轻咬嘴唇道:“奴婢猜想,如今明皇的三个女儿一死一嫁,也就是说将来能继承皇位之人,就只剩下了清洋公主。可公主殿下现在被关在伊穆兰商馆,且明皇尚且不知此事。眼下伊穆兰人将大军屯集于北境,会不会是想要在南侵碧海兵临城下之时拿殿下去挟持明皇?”

    “果然是好狠毒的心思。”秋月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忽觉有些失言,有些歉意地笑道:“我是说伊穆兰人。”

    鹫尾似乎丝毫不在意方才秋月的话,反而有些难以启齿地迟疑道:“大人……既然是他们三国之间的纷争,咱们琉夏族人就不要卷入其中了吧。虽然林通胜现在看来是投靠了伊穆兰人,但那些恩怨咱们私下暗中解决也可,不必非要和伊穆兰人结怨。何况为了救下公主殿下,这次大人已是身负箭伤,好在未中要害,倘若大人再以身犯险,鹫尾怕是没法向宗直大人交代……”

    秋月听了鹫尾的话,望着灯台出神了好久。

    鹫尾只道他被自己说动了,又轻声劝道:“大人,咱们的族人现在已经在梅陇屿安了身,看他们三国之间战乱将起,料想不久的日子里这神州之上也不会有什么乐土。不如就及早抽身……”

    秋月忽然伸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鹫尾,我觉得你方才有一句话说得极有道理。”

    “什么话?”

    “你说明皇的三个女儿,一死一嫁,能继承皇位的,就只剩下清洋公主……”

    鹫尾心思敏捷,顿时领悟了秋月的意思,不禁问道:“大人是想……”

    “不错,如今清洋公主已蒙难于伊穆兰商馆,且看伊穆兰人的意思暂时也不会为难于她,那么假如我们能够救走公主,日后她再成了碧海国君……”

    鹫尾默然了。

    朱芷潋这数月以来与琉夏众人相交甚好,秋月与自己在松岚行宫与伊穆兰商馆又两次出手相救,虽然出手之时秋月毫无私心,只是出于关心与爱慕。但不可否认的是,日后若朱芷潋登上国君之位,必能承起昔日琉夏相助的这份旧情。这对琉夏族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机会。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能够将朱芷潋从伊穆兰人手中夺回来的前提之下,此事有多艰难简直可想而知。

    “大人……您说的一切鹫尾都能明白,可我们若想救出公主,便需要与整个伊穆兰相对敌,眼下我琉夏族人正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

    “所以,我们必须去找寻外援。”秋月的眼神依然坚定。

    鹫尾怔住了,琉夏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外援?

    “鹫尾,你不要担心,我已有了主意。眼下咱们已是光阴必争,明日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

    “去哪里?是先回梅陇屿吗?”

    “对,先回梅陇屿,不过不是我,是你一人。”

    鹫尾惊呼道:“大人!大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怎么可以不让鹫尾陪在您身边?”

    “你回到梅陇屿,立刻将所有事情和我的打算说与宗直大人听,命他调拨八艘蛇形舰和一半的族中可参战之人亲自前来驰援。”秋月说着,将项中的八尺琼曲玉取下,郑重地交在了鹫尾手中,“告诉他,见此物如见我,务必要说服他与我汇合!”

    “那大人呢?大人孤身一人是想要去哪里?”

    “我方才说了,需要外援。”

    “哪里还有外援啊?”

    秋月嘴角一笑。

    “南疆总督府,柳明嫣!”

    鹫尾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人……大人!”鹫尾几乎悲鸣声起,“咱们好容易才摆脱那鲲头舰的追击,如今大人竟然要只身前往南疆总督府,这鹫尾如何能答应您啊?何况您与柳明嫣暗中争斗多年,她恨大人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助大人成为援手,这……这……”

    “所以,鹫尾你现在要听好,同时也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再把这些话都传达给宗直大人,这样他才能明白我并非是痴人说梦。”秋月盯着鹫尾,一字一句地说道:“伊穆兰狼子野心,明屯大军,暗劫公主,苍梧国临江撤兵,落井下石,此战尚未开打,胜负已分。若碧海国亡,柳明嫣的南疆总督府也会跟着名存实亡。她虽是皇室中人,却是非嫡系子孙,若论大义名分,苍梧国清乐公主朱芷洁的儿女的血统更胜于她。她就算想另立旗帜与伊穆兰独立抗争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且以她一疆之域也无力与朱芷洁背后的苍梧国一较上下来争夺碧海国君之位。”

    秋月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说道:“清洋公主年纪虽小,却身出嫡系皇裔,倘若我们能借着柳明嫣的力量救出她,不仅能够成就柳明嫣保国救主的不世功名,且日后公主即位,对我等琉夏族人的倾力相助也必有厚馈!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是……可是大人真的觉得柳明嫣会去救公主殿下吗?”

    “放心,我一定会以利害说之。要知道,国将不国,她做这个南疆总督还能做得太平么?救公主,就是救她自己。”

    鹫尾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问道:“请恕鹫尾出言无状,大人……在大人的心里,真的是为了我琉夏族人的将来考虑,才如此拼尽全力地去救公主殿下的么?”

    秋月温柔地一笑:“鹫尾……有些事,必须是非黑即白么。”

    次日。

    店家早早地将两尾鲜鱼放在了厨下,又殷勤地去客房门口敲了敲门:“客官,今天早上刚捞上来的鲜鱼,我已经搁在厨房了。回头给你家相公炖汤喝吧?”

    半晌,不曾有人回话。

    “客官?”店家有些奇怪,看看日头已是不早了,如何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悄悄地从门缝中瞧了过去,忽然发现房间的门并没有上栓。他犹豫了一阵,生怕被那女人责怪唐突,便去厨下端了盆热水,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只见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连桌上的茶具都放得规规矩矩。茶壶边赫然是一锭银子,足抵得过十天的房钱。

    客栈老板想了想,会心笑了。

    定是找了个好去处,这便私奔去了。既然收了银子,就请二位放心,回头家里有人来追问,我也绝不会把二位的行踪给说出去的!

    老板顿时觉得这银子收得心安理得了许多,却没有想想即使有人问起,他又何曾知道过那二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了。

    ------

    一张棋盘上,每个人都如同一枚棋子。光阴流逝间,棋子还是那些棋子,却都错了方位。

    然而谁又能说这些棋子本就该是在哪里的。

    人生如棋,没有人能预料自己的归宿,更没人能知晓将来会遭遇怎样的劫难。

    第二十三卷《城阙知何处》今日收卷,明日将继续连载第二十四卷《铁马踏冰河》,神舟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第二百四十四章 掩埋

    苍梧国万桦帝都海定庄,这里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太监们在宫外置宅买地时最中意的地方。离至高的樟仁宫不远,又不太靠近市肆,很是低调安静。

    庄上的宅子也不太密集,但清一色都是五进五出的大宅。太监们手头有钱也没得给子孙可留,想着的都是当下,所以能花银子的地方,大多不含糊。于是买下来的宅子也是一座比一座讲究,比起那些官宦之家的宅院差不了多少。

    然而太监们与官宦们不同的是,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宫里当差,买了宅子也极少有机会回去住,故而宅子里的仆役们都是能少则少。

    在海定庄的路尽头,坐落着一座李姓的大宅,比周边哪一座宅子都要更显气派。然而奇怪的是,不仅宅门口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就连宅子里面也一个下人的踪影都见不到。

    一个七品服色的太监带着一行人到了宅前下了马,觉得很有些奇怪,小声问边上的小太监道:“李公公确实住在此处?”

    小太监脸上堆着笑:“准没错儿,师父就住在这儿,您瞧头上,这不写着清清楚楚的李宅二字吗?”

    “可这府门前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呢?”

    小太监似是轻车熟路,自向前推开了大门道:“我师父买了这宅子极少回来住,他老人家又喜静,所以只要是他住在这儿的时候,多半都是撵了下人回去。等他回宫了,再让下人们回来看家护院。”

    大太监“哦”了一声,手执拂尘,提脚跨入了高高的门槛。

    “这里台阶多,您仔细脚下。师父现在多半在后面的菜园子里,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小太监躬腰行了一礼,便急急地朝后院去了。

    大太监边走边看,边看边叹息。

    也不知何时修得造化,能买下此等广厦美宅,便是下辈子再做一世太监也值了。

    贪看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后院,方才去通传的小太监正立在菜园子门口候着,见大太监到了,指了指园子内,示意人就在里面。

    “小人拜见李公公。”

    “是……赵公公么?”声音有些懒散。

    “正是小人。”

    “赵公公不在御前伺候,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嗨,这不是皇上想您了么?您告病的这些日子里,皇上嘴上不说,可咱们都瞧在眼里,谁叫李公公的本事好呢,没人能有您伺候得这么贴心了。所以皇上差我来问问公公,您的腰伤养得如何了?”

    “赵公公,我出宫前就说了,不管什么事儿,只要皇上一声唤,我就立马赶过去,怎么到了今天你才过来?”

    “哎哟,公公瞧您说的,那是皇上疼惜您,想让您多养些日子,才拦着小人们不让过来,这正说明您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呐。”

    “……得嘞,那咱也甭那么多废话,我这菜园子里还差两棵秧子没弄完,一会儿就和你回宫去。”说着,一声高唤:“小齐子,给你赵师父倒杯茶去。”

    虽然隔着栅栏看不见,赵公公仍是不敢怠慢,折腰一躬,口中笑道:“公公既是腰不好,怎么还忙乎这些啊?”

    栅栏内传来几声铁锹铲土的声音。

    “越是腰不好,就越不能闲着,能铲土能活动筋骨了心里才有底气去伺候皇上呐。”

    赵公公一愣,还有这样的道理?口中却称:“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他看了看四下,又赞道:“哎呀,您这么大的园子,也没什么人帮着照料,这好容易费工夫种下的菜圃回头又得给荒喽。不如小人唤几个徒孙过来让他们给您浇浇水除除草?”

    “不必!”声音坚决地如同一道石壁,将赵公公溜须拍马的一番美意挡得不留情面。

    恰逢小齐子端茶过来,听见二人的对话,悄悄附耳道:“但凡这宅子里的物件,我师父都不喜欢让外人碰。”

    赵公公缩头缩脚地“噢”了一声,再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地开始喝茶。

    李公公随着赵公公回到樟仁宫,恰逢刚过了正午,日头颇有些晒。温帝靠在常青殿中打着瞌睡,旁边两个宫女正轻摇着罗扇。

    李公公踏入殿来,见温帝尚闭着眼,便轻手轻脚地接过宫女手中的罗扇,自扇了起来。

    不一会儿,温帝闭着眼缓缓地叹了口气:“还是你下手知轻重,朕待要教他们,可哪里教得过来,也没这份闲心,好在你算是回来了。”

    李公公撇下扇子忙叩头道:“是老奴懒散了,多养了几日,让陛下受苦。”

    温帝睁开眼来,拈着颌边的一缕清须道:“无妨,既是身上有伤,就该多养一养,毕竟年岁摆在那儿呢。只是大约你也听说了,这些日子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没了,着实忙乱了一阵。”

    李公公听温帝提到黎太君,心中一痛,强忍着默不作声。

    “不过如今宫中之事中最重要的是太子妃的身孕,你既然回来了,就替朕多操些心。”

    李公公应声不迭:“陛下请放心,有老奴在,便一定尽心尽力。”

    温帝又道:“说起来这些日子里,碧海国那边也不安宁,倘若有些什么风言风语的消息传过来,朕就担心扰了太子妃安胎的清静……”说着,睨了李公公一眼。

    “是,老奴一定仔细着,盯着那些伺候的人,让他们多做事少说话,有些宫外的事能不叫殿下操心的,老奴就绝不会让传到殿下的耳朵里。”

    “嗯,朕知道你办事向来知道轻重。”温帝话音刚落,殿外踏进来一个小太监禀道:“启禀陛下,碧海国那边来了人,说是奉碧海明皇之命送来不少物件给太子妃殿下。”

    “都送来些什么?”

    “物件有不少,足有十几车,未得陛下允准,不敢擅自翻阅清单。”

    温帝“哦”了一声,转头吩咐道:“你去看看吧,其中分寸,你自当知晓。”

    李公公会意,立时答道:“是,老奴这就去亲自开箱查看,若有合适的就给殿下送去,若有让殿下徒增忧思的东西就先在库房中搁一搁日后再说。”

    温帝微微一笑,道:“好。”

    伺候过母亲的宫中老人就是不同,朕想要说什么,无须点透便能知晓。

    “把扇子给宫女吧,你下去忙你的去。”温帝又徐徐地闭上了眼。

    李公公知趣地躬身一礼,倒退几步出了常青殿。

    方才那小太监问道:“师父请往这边走,碧海国的东西都在殿外的东阁楼前面堆着呢。”

    李公公一摆手,道:“我不过去了,你去吩咐那些人,把东西全都入了库,日后我得了闲,自然回去清点查看。我去殿旁歇一会儿,你回头只把清单拿来与我瞧便是。”

    小太监答应了一声,便朝外走远了,留下李公公一人在殿前思绪万千。

    他怔怔望着远处当年钦文帝亲手栽下的那棵铁树,不觉落下几滴老泪。

    不过数日光景,便物是人非了。

    黎柔……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一天去太师府给你传递了消息,害得你竟然枉死于陛下的手中。我也没想到那钦文帝智亏一世,会在临死前听信了魏姒的谗言,让我阴牟黎氏族人潜心设计的几十年皆成了黄粱一梦。

    唉,最可怜的还是长公主,当年那样忍气吞声地做了?妃,生下双生子后受着切肤之痛送走了一子,没想到却被那魏姒从中作了手脚,留下的是血亏的末子。更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竟如此深藏不露,枉我跟在他身边,对他记恨慕云氏的心思居然毫无察觉。

    李公公苦笑一声。

    想来老奴的智慧又如何能与智冠天下的慕云双生子相比,陛下若有深藏之心,老奴自然是敌不过的。

    然而事到如今,老奴该当如何呢?

    黎柔,若是旁人杀了你,千刀万剐老奴也会替你报了这个仇,可动手的是陛下,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老奴当年发过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替她护着这个孩子至死方休。听说慕云佐坐的船也沉入了瀚江,那么陛下既是慕云氏唯一的后人,也是我黎氏最后的一点骨血了啊。我还能拿他怎么样呢?

    说起来真是荒唐,一个陛下,一个太子,坐着李氏天下,却谁都不姓李。其实事到如今,陛下又何须去在意那个太子妃呢?她肚中的胎儿与我黎氏或是慕云氏已无半点瓜葛,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工具罢了。

    李氏的血脉断了,慕云氏与黎氏的血脉也断了,这苍梧国的御座日后究竟要成了谁家的囊中之物?

    李公公望着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殿前的十二棵海棠树上,照得叶子分外精神。

    恰好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见李公公站在那里,唬了一跳:“师父您回来了啊?”

    “嗯。”

    “徒弟早上就听小季子说要去您府上,还以为师父您得再过一阵子才回宫呢。”

    李公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下去,莫要扰了自己清静。

    看着小太监识趣地退了开去,李公公才皱眉想起小季子来。

    多亏了当初出宫时,吩咐了那孩子一句,让他紧紧盯在陛下身旁。若不是他机灵,把那一夜听到的看到的全都告诉了自己,只怕天下除了陛下就再也没人能知道黎柔和魏姒是怎么死的了。

    可是人有时候,许是命中注定的富贵生死,不管多么聪明伶俐,到了那一天,是怎么都躲不过去的。

    李公公背着手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地朝殿旁的仵房走去,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之下已映成了银色。

    深秋的阳光向来毫无偏颇,不仅照在樟仁宫内,也照在万桦帝都的各个角落。海定庄的那所最大的宅子里,李公公亲手耕种的那片田圃中,深色的泥土也正被阳光照得油黑发亮。

    不过田中没有种任何东西,靠近田埂边的地方有那么一方土壤显然是刚被人拿铲子翻过,松松软软地堆着,大约有个一人来长。

    觅食的雀儿们叽叽喳喳地在土上翻拣着,挑开了几处掩上的泥土。显然它们也没有寻到什么吃食,便扑腾着翅膀飞远了,留下泥土中依稀显露出来一丝肉色。

    大约只有蹲下腰靠近了才能看清楚。

    那是一根手指。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衣锦

    太子李重延……哦不,新阳县县令李重延回京述职是秋后那场暴雨之后的事了。

    临行之前李重延仍然未能如愿见上一面他的好上司------泾州知府,据说他去见知府大人的时候,恰逢知府大人昨夜吃完螃蟹后心血来潮又吃了柿子,紧接着又吃了一堆臭豆腐,于是今日泻得连床都下不了。

    这么吃还能不坏肚子?这知府莫不是个憨批儿?

    李重延无奈,只得把官印一缴,将一切交割妥当后,带着王公公,又扯着曹习文雇了几辆马车晃悠晃悠地往万桦帝都出发了。

    在曹习文的强烈要求下,一行人沿途一直穿着粗布衣衫,吃穿也都朴素得很,一路上显得很不起眼。

    李重延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这次他说什么也拗不过曹习文。后者肩上替他挡的那一剑的伤还没痊愈,一想着之前那个女飞贼的事儿大伙儿就不敢怠慢,生怕这位县太爷又惹出什么新麻烦来。

    王公公本来也是挺讲究的一人,这次也出奇地配合,坚定地站在曹习文的一边,就连百宝衫里的那些珍奇物件儿也都悄悄收了起来。

    毕竟太子爷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暴雨之后的路总是很难走。

    巧的是,李重延在路上还和慕云佐的十万大军擦肩而过。

    曹习文看着那些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们个个都披着威武赫然的狮头铠,羡慕不已。

    “真他娘的好看!”

    短短半日里,李重延已经听他起码赞了不下十七八次了。

    “到了万桦帝都给你也弄一身穿穿?”他坐在车里斜眼瞧了曹习文一眼。

    “哪儿弄去?当铺?”

    “兵部啊。”

    “扯你娘的臊。你咋不说封我做兵马大元帅了呢?”

    “你肯做我就肯封。”李重延已经习惯了与他插科打诨,只笑吟吟地回他。

    曹习文忽然一拍大腿,郁郁不得志般地叹声道:“真是可惜,听说这十万大军是要和碧海国合兵北伐伊穆兰去的。这样大阵仗的战场厮杀,怕是一辈子也遇不见几回,光想想就让人心血涌动。”

    “怎么,你想上战场去么?”

    “能不想吗?我习了这几年武艺,也没个正经用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啊……就算是立下战功,至多也就封赏些颗金斗银,就像我老爹,拼了一辈子,还不是一个副统领,比不上某些人生下来就是世袭的爵子。”

    李重延对朝堂上的大臣还是如数家珍的,听曹习文这么一说,就知道是在说淞阳大营的韩复。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在说韩复,他虽是世袭的爵子,不过祖上确实历代皆有军功,这才有了皇恩浩荡。就算他本人没什么本事,可他先人花了几辈子功夫才挣来的利禄,若被你年纪轻轻地上战场杀几个人就盖过了,那天下还有公道可言么?”李重延自己是太子,打心眼儿认为世袭才是最正统的道理。

    曹习文被这几句话说得一怔,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番道理,他生性豁达得很,当下哈哈一笑:“也是,就譬如我曹家在新阳县的名头也不是我哪一天得些军功便可挣出来的,想我曾太爷爷当年……”

    “嗯嗯嗯,想你曾太爷爷当年还替高祖皇帝执过马开过道,乌澜山下大战常氏的时候,高祖皇帝是踩着你曾太爷爷的背过的河。”李重延立马接上了话头,这句话他总听曹习文提,已是倒背如流。

    说实话,每每曹习文说到曹老太爷的时候,李重延都会想,他们曹家总是抱怨出身低微,以至于同样的军功总比不上有家世的将领的封赏来得丰厚。可每次说起祖上的事迹,不提杀了多少敌将,取了多少人头,反而总把高祖皇帝踩着背过河的事儿挂在嘴边引以为傲。

    他们到底是在讨厌那些有家世的人抢了风头?

    还是在缺憾自己祖上没留下什么风头?

    可惜李重延基本上没和什么没家世的人打过交道,他们的想法他无从得知。

    曹习文全然没有察觉李重延在想什么,还在那里感慨:“所以我才不愿意去投军,说什么也不想像我爹那样,每天跟在那群纨绔子弟后面点头哈腰……”

    话音刚落,车窗外响起一个焦雷般的声音。

    “我也不想你像我一样啊!那你倒是给我好好念书啊!”

    这一声吼,真是把曹习文的三魂七魄给吓散了一半儿。

    这声音……

    怎么会是爹!

    李重延听在耳朵里也是一惊,曹飞虎的声音他是认识的,只不过以前跟他说话的时候向来温顺得像只猫一样,今日算是头一次见识了当爹时的威风。

    无论如何,先不能和他打照面,要不然我这太子身份就暴露了。

    当下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向曹习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提自己。

    曹习文只道是老爹出言凶恶把李重延给吓着了,想想又不干他事,低声安慰道:“好像是我爹,我下车去看看,你先别出声。”

    可曹飞虎怎么会在这儿呢?

    曹飞虎不是随着兵部去泾州征兵去了么?

    不错,之前韩复被温帝的锦囊绊在了万桦帝都,不得已夜访叶知秋,这才有了让老曹替韩复去泾州征兵的事儿。

    那老曹到了泾州,遇上当了知府的发小,两人彼此相熟好办事,三下五除二就把征兵的事儿给了结了。老曹知道韩复让自己回泾州原是有让他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他办完事儿就收拾了下东西跟兵部告了几天假,回了新阳县。

    没想到这一趟衣锦还乡不仅没锦,差点连正经衣服都不能穿。

    为啥呢?这老曹真是个老实人,说是衣锦还乡,可想着趁公干探亲总不好大张旗鼓,权衡了半天还是脱了统领的服饰换上私服,只配了把大刀挂在腰间,只身回乡去了。

    刚到新阳县附近,就看见县城门外头候着一堆人,个个凶神恶煞,看着就不好惹。

    老曹知道自己老家向来有恶贼出没,可多半都是在山路或是乡间僻静之处才跳出来喊一声“此路是我开”之类的,从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就守在县城门口的贼人。

    可说他们是贼人吧,这县里头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幼都不少,有些人遇见那群贼人们熟得还会打几声招呼,反而那群贼人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像是见了银子似地上下打量,尤其是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刀。

    怪事儿了。

    这世道变了?贼人变得尊老爱幼,锄强扶弱了?

    原本就长得五大三粗的老曹心想,既然是对方人多,就更不能输在这气势上,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硬着头皮往里头走。不料还没靠近,那群人已经围着堵上来。

    老曹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心中紧张,手上“噌”地拔出了刀,护在身前。

    没料到他不拔刀还好,刀才刚一出鞘,那群贼人简直激动得要热泪盈眶。

    “他拔刀了!他拔刀了!!”

    “兄弟们上啊!”

    老曹立刻以多年丰富的战场经验估算了一下,觉得眼下绝对敌不过这么多人,当下扭头撒开脚板就跑。好容易跑出二里地,才发现原本打算给老娘带来的那些果脯蜜饯全都撇在路上了。

    这他娘的是群什么疯子?

    我这副统领衣锦还得是什么乡?!

    嘴上浑骂着,脚下还在拼命跑,好容易跑到边上的山脚下,才惊魂未定地喘了一口气。他正惊疑区区数年物转星移间,如何家乡巨变成这般模样,恰好从山上走下来一老汉。

    两人一对视:

    “咦?莫不是村东头的刘老头?”

    “咦?莫不是村西头的曹麻皮?”

    故人相见分外亲,尤其是该庆幸总算遇到个认识自己的正常人。

    刘老头一听说老曹是回来探亲,说什么也要从身后的筐里取几支笋出来给他。

    老曹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心神不宁地问道:“怎么如今这日子这般不好过了?贼人都堵到县城门口了?”

    刘老头这才注意到老曹一脸的泥汗,身上也是尘土飞扬狼狈得很,再看到他腰间的那把刀,猜到了缘由直笑出声来,当下把新县令来了新阳县之后的新气象大致说了一遍,把老曹说得哭笑不得。

    他之前就听泾州知府李卓说起过,这新阳县的县令就是太子李重延,只是身份未对外点破。他原还想着回到了县里要躲着一些,不要迎面撞上了才好。没想到还没进到县里,就先被这位县太爷来了个下马威。

    “那我这要想回家,可怎生是好?”

    “那也不难,你既然是在门口遇到过那些贼人了,他们必然记得你模样,你只需换身衣服从县城门的另一头进去,就没事了。噢,还有,你这刀不能随身带着。”刘老汉想了想,解下了背上的菜筐:“这样,你先放我这筐里,我拿菜给你遮着,等进了县里我再给你送家里去。”

    老曹想了想,好像也只有这么办了。当下把刀往菜筐里一放,又抱着几株笋,拜别了刘老汉。

    说是要换一身衣服,可哪儿有衣服可换呢?老曹无奈,只得把外衣翻了个面儿,把里子穿在了外面,还漏出好些裹着棉絮的毛边儿。

    还没走到村口,边儿上一个孩童拉着娘的手就在那儿笑:“娘,你看那个人,都那么大了还不会穿衣服,我都知道有毛边儿的衣襟是穿里头的呢。”

    孩子娘捂着嘴吃吃笑道:“孩子,做人呢,就要像这位大叔一样,金玉其中,败絮其外,懂吗?”

    老曹窘得恨不得找个洞。

    哎,冤家李青天哟。

第二百四十六章 攀龙

    这么一折腾,足足到了天黑他才摸进自家门,着实把老母亲给唬了一大跳。

    “你不是写信回来说衣锦还乡吗?这大晚上的是唱得哪一出啊?”曹老太待看清来人是谁,惊呼道。

    内衣外穿,灰头土脸,抱着几株笋,跟做贼似的黑灯瞎火摸进了院子,这搁谁都得吓一跳啊。不过老曹是有经历的人,想起去年这时候在碧海国大街上还穿过露脐装呢,这内衣外穿又算个啥。

    “娘,那个臭小子呢?”老曹假装没听见母亲盘问,扯开了话头。

    “呃……出去了,说是去隔壁县城的朋友家去住几天。”

    老曹本能地觉得曹老太在说谎。

    老娘护孙子向来护得紧,准是又在替他遮掩什么。

    父辈和祖辈围绕孙辈之间的交锋永远是斗智斗勇的长期过程。其中分寸的把握不仅需要积年累月的摸索,还要敏锐的判断能力。

    在老曹足足盘问了曹老太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成功地得知了自己的儿子坐着马车去万桦帝都的事儿。

    不过曹老太也没有完全败下阵来,她坚持说只是陪个朋友去万桦帝,丝毫没有提到这个朋友就是县太爷的事儿。

    要知道李青天可是个好人,如今儿子已经是统领了,万一见了李青天拿官阶压他欺负他,那岂不是以怨报德了?这种事儿我曹老太虽是女流之辈也是不会干的!

    老曹一听儿子去了万桦帝都,简直是心急如焚。

    他倒不担心儿子路上有什么凶险,儿子有几分手段他很清楚。只是老娘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谁?自己不在家的日子里,到底儿子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以至于放着正经学业不努力,却偷偷溜去万桦帝都去?

    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太埋怨老娘。

    老曹换了身干净衣服闷闷不乐地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打定主意天一亮就找匹马亲自追上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曹老太听说儿子这就要走,极不情愿地替儿子备好了干粮清水。老曹看着曹老太慢吞吞地拾掇好的行李,觉得老娘是舍不得自己走,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好容易回乡探亲,才睡了一夜,确实不像话。

    可这还不都是因为这混小子?!

    老曹刚上马,忽然想起件事来。

    “娘,有啥事儿就叫人递个信到泾州府去,李卓那小子如今发达了,有什么事儿定能帮得上。”

    说完,鼻头正有点发酸,曹老太这边变戏法似的又拿出四五个包裹来。

    老曹一愣,“这都是啥?”

    “有红豆,绿豆,小米。哦,对了,这儿还有几根玉米,软糯得很。嗯,还有你爱吃的核桃,都替你剥好了。还有这是炖肉用的十三香调料。这个你们那边儿未必能有。”

    老曹哭笑不得,万桦帝都还能没玉米?

    可待要推辞,曹老太又不依了。

    “都是好东西,能占你多大地儿?好歹是马驮着又不是你驮着。再说了,又不是都给你吃的,到了帝都我的好孙子还要吃呢。”说着,曹老太又把脸一沉:“记住啊,见了孩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又变眉变脸地骂!瞧你成天那张凶巴巴的脸,搁谁愿意听你的啊?你见过孔夫子扯着嗓子骂孩子的吗?”

    “没见过没见过……”老曹顺从地应声道。

    我连孔夫子都没见过。

    于是老曹骑上马就急急地往西追去。他骑的是马,曹习文坐的是车,不过两日,还真就被他给追上了。

    老曹本来见着这几辆马车还不确定,结果老远路就听见儿子从车中传出来的爽朗笑声,笑得还是自己的窝囊样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所以拦在车头那一吼声,使出了十足的力气。

    曹习文下车一见,果然是老爹正横马驻足,脸上的麻皮都快扭成疙瘩了,顿觉不好。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爹会从天而降,只得讪讪地问道:“爹,如何恁得巧,能在这里撞见?”

    “巧个屁!”老曹一喷唾沫星子,已是心中火起,高声斥道:“我不在泾州的日子里,料想你祖母也看不住你。放着正经学堂不去,却交得这什么狐朋狗友!还要去万桦帝都?圣贤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整日不是舞刀弄枪,就是与这些游手好闲之辈混在一起,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一席话,连带把轿子里的李重延都骂得满头狗血,要不是看在是曹习文亲爹的份上,这李重延只怕早就忍不住跳出马车回敬他了。

    李重延想了想,怎么说都是答应了父皇不能露馅儿,何况也不想在这个节点上让曹习文知道了自己的太子身份,于是清了清嗓子,在车内应声道:

    “在下新阳县县令李重延,劳令郎沿途护送,并非什么游手好闲之辈!”

    老曹与李重延当初在碧海国是朝夕相处了不少日子,彼此间的声音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当下一听,差点没吓得跌下马来。

    他只道自己是听错了,恰好前面那辆马车上闻声赶来了王公公,见了老曹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老曹再笨也反应过来了,没想到老娘口中的那个拽着儿子去万桦帝都的朋友就是当朝太子李重延!

    乖乖隆滴冬!这下动静大了。

    既然太子自称是新阳县令,那一定是不想暴露身份了。

    老曹尴尬地坐在马上怔了好一会儿,觉得总得说点儿什么吧,才磕巴道:“呃……呃……在下淞阳大营副统领曹飞虎,拜……拜见县令大人。”

    嗯,一个从二品的副统领,拜见一个正八品的县令。

    有点儿意思。

    曹习文看得一头雾水,怎么忽然间老爹就怒气全消,温顺得像只猫了呢。

    李重延在车里听他显然是认出了自己,不由心中得意。他想着平日里总听曹习文说他爹教训他,便生出些打抱不平的心思,故意说道:“圣贤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怕令郎与我混在一起,是要耽搁前程的。”

    曹飞虎一听,知道这太子爷的臭脾气又犯了,暗中叫苦。可又有啥办法呢?方才那番以下犯上的话足够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太子如今不点破已是运气。

    也罢,大丈夫能伸能屈。

    “呃……县令大人。在下生平最佩服的就是读书人,所以才给这个不肖子取名叫做曹习文,大人一听就是饱读诗书之人。在下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犬子能和您这样的人在一起,那可是近朱者赤,将来定然大有前途啊!”

    别看前面拍马屁的话虚情假意得很,这最后一句倒是老曹发自肺腑的心里话。

    这辈子可不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常伴君王左右么?这要是能跟在太子身后做事,那比起当年祖上驮着高祖皇帝过河的事儿来真要光宗耀祖得多了。甭管以往瞧儿子多不争气,现在能和太子爷乘同一辆车,这可是自己都比不过的待遇啊。

    老曹忽然觉得,定是曹家的祖坟上又冒了青烟,才遇见这样的好机缘,真不枉自己紧赶了七八百里路,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都漏出笑来。

    直把边上的曹习文看呆了。

    老爹是喜欢自己读书没错,可也从没见他那么爱书生啊。这礼贤下士的风范简直堪比古时那个什么什么倒穿着鞋子迎接人的那个故事还夸张。

    “爹……”曹习文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跟李兄一起去帝都,您不恼啦?”

    老曹一听都称“李兄”了,心花那个怒放啊,笑眯眯地说道:“怎么会啊,你这办的都是正事儿!你不是护卫县令大人去帝都吗?我跟你讲啊!这护卫的事儿可是大有讲究!想你爹我便是蒙了圣上的信任,才担了护送太子殿下出使碧海的重责,后来又护送了礼部的叶大人,再后来又护送了碧海的清乐公主,如今的太子妃殿下!说到护卫,还有比你爹更有经验的吗?”

    老曹已经习惯性地会从他光荣的护卫履历中剔除掉朱玉潇被伊穆兰人拐跑了的那一段。

    曹习文虽然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哦”地应了一声。他哪里知道,老曹这席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太子听的,只希望太子能记起些旧日的好来。

    “那爹的意思是……”

    “对!爹要和你一起护送县令大人直到万桦帝都!”

    老曹说完,得意地冲着旁边的王公公一笑。

    李重延在车里已是不耐烦了,唤道:“曹兄,赶紧上车来吧,你爹要跟着就跟着呗。”

    曹习文看看老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儿子坐车内,爹在旁护卫?

    老曹反而更高兴了,只盼儿子和太子多处一刻是一刻,忙呶嘴示意他上车去。

    马车不过三四辆,曹飞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当下一夹马肚子,赶在了车队的最前头。

    泥泞路尽,大道渐宽。

    马蹄子踏在满地的黄叶上,人清气爽,分外舒畅。

    老曹忽然一股子兴起,高声唱起了家乡的民谣:

    “说新阳,道新阳。

    十年倒有八年荒。

    稻谷黄,稻米香,

    大水一来全遭殃。

    莫的吃,莫的穿,

    只得出门把兵当。

    拼沙场,吃军粮,

    不识字来咱不慌。

    杀一个,砍一双,

    得了赏银孝爹娘。

    昨日痛,昨日伤,

    苦尽终有福来傍!”

第二百四十七章 噩耗

    秋末初冬的含元殿上,寒冷的感觉比往年似乎来得更早。太监们端出了火盆放在宫殿的四角上,然而冰冷乌黑的大理石地上依然让人觉得几乎能渗出霜来。

    大臣们清楚地记得,就在一年前,这含元殿上也是这样一股悲悲戚戚的气氛,哀悼着慕云佑的逝去。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温帝依然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听着韩复上奏慕云佐身死瀚江之事,颜色悲苦,泣不成声:“想我高祖当年开国立代,慕云世家功不可没。谋定千里,智冠天下,武可用兵如神,文可治国安邦。青天明鉴,代代忠良。何以不幸,遭此劫难,左右太师,英年早殇。断我臂膀,绝我栋梁,呜呼哀哉,痛彻心肠!痛彻…”

    这一次温帝倒是没有哭得昏过去,只是掩面而泣,呜咽了一阵就过去了。

    群臣们忙跟着哭了一阵,各自心中皆是又惊又疑。

    好端端的?头舰,如何说沉就沉了?听传闻说还是被炸成了碎片。这可不是天灾,这是**啊!

    然而陛下似乎不这么觉得。

    “瀚江天险,自古难渡。不知当日到底是何情形,韩统领可略说一说。”

    只略说一说?

    大臣们一听这话头,似乎并无彻查之意,且一开始就挑明了瀚江天险,而不追究有没有人在其中使什么阴谋。

    这可是风向标。

    韩复便奉命略略地说了几句,说那日瀚江江岸上重雾弥漫,经久不散,江水之势急流而下,众将士于岸上并未能看得太清,只依稀听得船体裂开的声音。再后来,隔岸滨州的碧海驻军军官来报,说是?头舰于江上遇了难,整条船都裂成碎片被冲入了海,无影无踪了。

    温帝听完又哭,于是大臣们再跟着哭,哭完这一阵温帝才止声问道:“如何只是驻岸的军官来报?难道这样大的事,碧海国的滨州府没有动静吗?”

    “臣一开始也奇怪,问了那军官,他说滨州府的知府与府兵好像为了护送什么重要的人物,匆忙间已离了滨州府。他们底下的人乍逢此事慌作了一团,商议之下才派了个军阶最高的参领前来通报此事。”

    “唉……也怨不得他们。碧海国如今与我苍梧国是一样的处境,都是折了臂膀。”温帝李厚琮瞧着茫然不知的群臣道:“你们还未知晓吧,碧海国的监国公主朱芷凌已病逝了。”

    咦?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

    不过至少邻国的公主死了,是不用哭的。

    “听说是死于难产,唉……朕看那碧海明皇送来的亲笔书信中写得言辞悲切,想到我失太师彼失女,真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群臣面面相觑,左太师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在过去的一年里左太师基本就没出过门,朝堂之上早已习惯没了太师府的声音,况且慕云佐向来行事蛮横,暗地里咒他早死的人可绝不在少数。说起来,若不是死于江难,他们还真想不出有谁能够杀了他的,便是一国之君的李厚琮不也都礼贤有加,客客气气的么?

    于是威名赫赫近百年的太师府,寥寥数语间就要轻描淡写地被掩埋在这片惺惺作态的哭声中。

    但戏文肯定是要做足的。

    像户部尚书裴然这种被慕云佐骂了八辈子的大臣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嘴上却还是陪着温帝一起耷拉个脸。

    他见温帝还在哭个不停,便上前劝慰道:“太师之殇,无人能料。此等天灾,确属不幸。然而陛下乃万金之躯,切不可过度悲伤,让天下子民担忧啊。”

    温帝其实早就哭累了,只是觉得在朝堂上说起这慕云佐的噩耗,怎么也得哀悼个把时辰才说得过去吧,既然想不出什么别的可说的了,那就一直哭呗。

    裴然恰到好处的插嘴,倒给温帝添了个话题。

    因为他提到了葬仪的事。

    “臣想起去年此时,陛下曾以亲王的规制为了右太师进行国葬。不知此次左太师当如何……”裴然悄悄瞄了一眼温帝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哦,臣只是觉得国葬花费不菲,若左太师也是同样的规制,臣当立刻着人安排此项事宜的支出银两去,以免误事。”

    温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左右太师皆是朕的栋梁之才,右太师是如何办的,左太师自然也要一样办。只是……”

    裴然已经熟透了温帝说话的习惯,知道此处起方是正文。

    “只是左太师与右太师有所不同,乃是遇难于江上,连尸骸都寻不回来,故而有些不得不简略的细微之处,也是逼不得已。若勉强你等办得与右太师一模一样,岂不成了刁难,相信太师在天之灵应是能体谅。”

    裴然一听,立刻听懂了温帝的意思。

    右太师死了,厚葬是给左太师和黎太君看的。

    如今左太师和黎太君都死了,再花银子厚葬给谁看?

    葬仪都是给活人看的,适可而止就行了。

    温帝略一沉吟,又道:“裴然,你办事向来仔细。朕本欲亲自替太师治丧,怎奈最近精神不济,此次葬仪的各项事宜,就由你来主持,想来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裴然心中大喜,忙叩头拜道:“陛下所托,臣怎敢有负。所有事宜尽可交给臣来处理,还请陛下一心静养,保重龙体。”

    心中暗笑,慕云佐,你也有今天。

    既然是陛下发了话,那就休怪我裴然手头抠得紧,反正你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了,至多不过是给你按一处衣冠冢。听陛下的意思,也没想给你多花什么银子,若墓址选得荒僻了些,你在地府就多包涵吧。

    叶知秋听着俩人的言语间一来一往,已是猜到了**分,只是暗自一笑。真不知道当年智冠天下不可一世的慕云铎若还在,看到他的两个嫡子和太师府如此下场,会作何感想。

    不过朱芷凌之死还真是有些意外,说是难产而死,多半也是折在了温兰的暗算之中。以温兰的手段,朱芷凌会败下阵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又如此的不着痕迹……连明皇都只是以难产而死为名报了丧。

    温兰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让碧海明皇把胳膊生生折在了袖子里……

    然而最诡异的事,莫过于温帝方才提到的那封碧海明皇的亲笔书信。

    朱芷凌乃是一国的储君,其身份地位都是极其尊崇的。如此重要的人物若要发丧,势必会一齐通知周边的大国小邦,首先得到消息就应是各国的礼部。

    只有礼部得了消息,才能上呈皇帝,通晓六部,之后再奉旨行吊唁问丧之礼,这些都是自古不变的惯例。如何这次我礼部尚毫不知情时,温帝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到碧海明皇的亲笔信?

    是了……鸽鹞,定是那对鸽鹞!

    之前自己出使碧海国时带去的那十几对珍禽中,温帝混入了一对鸽鹞。有了鸽鹞,他才可以与碧海明皇时时互通书信。

    原来温帝早已未雨绸缪,暗中作了部署。

    真不知道,温帝的这一步棋后面还有什么连招。

    叶知秋忽然心念一动。

    不如……试探一下?

    叶知秋见裴然这边信誓旦旦地表了决心刚退下,自己便出列拜道:“臣斗胆请问陛下……”

    温帝见是叶知秋,一怔。

    这里有他什么事儿呢?

    “陛下方才提到碧海国监国公主殿下不幸罹难,臣想的是既然碧海国与我苍梧国世代交好又是盟国,按例是当派出吊唁使节,不知陛下有何示下。”

    叶知秋说的是正理,也是常情。

    温帝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无意中提到的朱芷凌之死,牵出了一个小麻烦。

    伊穆兰人都虎视眈眈了,这会子还送吊唁使团过去,不是找死么?可若是不送,到时候周边的小邦都送了使者,我苍梧国岂非失了礼信之誉?

    这个叶知秋……真是棘手得很。

    温帝清咳了一声,和颜悦色道:“叶爱卿所言极是,碧海治丧之事亦是大事,我苍梧国乃礼仪之邦,绝不可因此等疏漏而失了国望。此事当慎重计议,叶爱卿可将派使节吊唁之事好好拟个方案递个折子上来,朕定当细细审阅。”

    朝堂之上三下五除二便可定了的事,非要我再去拟个方案,再奏,再审……这是拖刀计。

    投石问路,有时一颗小小的石子就足够了。

    听温帝这么说,叶知秋心下已然明了。温帝定是已经知晓了什么,所以不肯立刻就派出使节。关于碧海国的动静,自己远不如刚从瀚江归来的韩复清楚,他身在兵部,有些消息也比自己知道得要早。看来有些事,还得尽快与韩复私下碰个头仔细商议方可。

    当下淡淡一笑道:“陛下深思熟虑,臣遵旨!”

    差不多够了时辰,温帝也就止声不哭了,在大臣们识趣地劝慰温帝保重龙体之后,含元殿的朝议便在一片悲悲戚戚之声中结束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退出了殿,其中叶知秋与韩复一前一后地走着。叶知秋在韩复身后轻轻唤了一声:“韩大人与我们文官就是不一样,这样的深秋时分,穿得也不多啊。”

    “原来是叶大人,其实我是今日穿得少了,我也没料到这秋天说冷就冷,想起我出征时菊花尚未盛开,如今回到帝都,已是满地金黄了。”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一片金黄的菊花叹道:“是啊,不止是这皇宫内苑,就连我家中的菊花也都开了不少。”

    韩复一听,眼中闪过深意,笑问道:“不知这菊花在一天中什么时辰开得最是精神?”

    叶知秋略一思索道:“大约是午时最好。”

    “原来如此,受教了。”韩复与叶知秋互行了一礼,转身各自走远。

第二百四十八章 惊蛰

    帝都,转眼已是秋末,一夜更比一夜长。

    叶府之中正是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放眼望去,金钩紫戈,斑斓纷呈,令人赏心悦目。

    叶知秋生平最爱的就是菊花,他觉得此花高洁雅致,却不似梅花般冷傲避世。正如同做人一般,既要洁身自好,又不可孤高无朋。

    菊花便是这般的恰到好处。

    每每到了深秋,叶知秋总要在府中煮茶赏菊,再命下人们蒸上几篓子新鲜的螃蟹,在紫姜陈醋里添上些新鲜的菊花瓣用以佐味,兴致所到之处,让孩子们当场做诗,他与夫人在旁挥毫以录,一家人其乐融融。

    不过今年,却没了这般的光景。

    后院的菊花已开得满园金黄,赏菊的只有叶知秋一人。

    他知道夫人的心思,怕是见到菊花便想起往年让苏晓尘作诗的事,正所谓触景生情,只能避而不见。

    叶茵也带了了几个仆役出去闲逛了,没有表哥在,她总觉得和父亲没什么话可说。与其在家里干耗着,不如自己去寻些自在。

    于是叶知秋独自坐在院中,看着菊瓣飘零,耳边叶落无声。在他面前的桌几上,已经烹好了上好的四叶金瓜,正丝丝密密地透着清爽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院中假山后闪过一个人影。

    “叶大人。”

    “韩大人。”

    叶知秋朝边上的椅子略一示意,举起茶壶替韩复斟了一杯。

    韩复笑吟吟地落了座,看上去心情大好。他瞧了瞧四下,忍不住开口赞道:

    “叶大人这内院里的菊花真可堪称一景,记得往年我从樟仁宫的百藤青苑前过时,也没见这样好的菊花。”

    叶知秋搁下了茶壶,又将闻香杯递了过去,呵呵一笑道:“韩大人过奖了。想那百藤青苑乃是皇家园林,是当年?妃花了大心思才整修出来的御花园,百花斗奇,珍株遍地。我这区区尚书府如何能比。”说着,似不经意地问道:“百藤青苑已属皇宫内苑,韩大人到那里去,定是常青殿那位请你去喝茶时的事?”

    韩复举杯抿了一口,赞道:“好茶!”搁下茶杯又是一句:“好器皿!”

    “说实话,这些年来,无论他拿出什么样的好茶与我喝,都不如在叶大人这里喝得心里舒畅。每次到了他那茶园子里,在别人眼里那是莫大的恩赐,可我一想到他是慕云氏的后人,就总是如鲠在喉。”

    叶知秋宽慰道:“好在总算是时来运转,如今慕云佐这个心腹大患已除,你的日子应是能好过许多了。”

    “可接下去的事儿......我心里不大有底,所以昨日朝议之后,我才给你使了个眼色。”

    “其实韩大人就算不给眼色,我也想邀韩大人过来一叙,毕竟瀚江边上的情形,我尚一概不知。韩大人是觉得李厚琮那里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叶大人,你可还记得昨日朝堂之上他的样子?慕云佐死后,我带着大军回了帝都,他坐在含元殿上明明很想细问,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又不敢问得太多。”

    “记得,他自己授了你锦囊计,生怕在群臣面前露了什么破绽,只得把话憋回肚子里去。”叶知秋叹道:“他是那样谨慎的人,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

    “是,我当时领兵到了瀚江边,只道锦囊中便是计策,急急打开一看,哪想到他只是让我等候鸽鹞。正如叶大人当初所说,这锦囊还是不看的好。”

    “后来他的鸽鹞何时才传了信给你?”

    “慕云佐到瀚江的前一夜,鸽鹞便到了,时刻分寸拿捏得实在是好。”

    “信中如何说?”

    “信中只说,让慕云佐单身一人上?头舰,待其上了船自会有碧海的人出手。一旦船沉,要我借大军群龙无首为名先稳住大军屯在江边。”

    “哦?然后呢?”

    “军中除了慕云佐便是我的军阶最高,其余将军自然不好说话,我再以‘统帅已失,当请陛下示下为名’,鸽鹞传书至帝都。”

    “然后他再送一封班师回朝的圣旨过来给你?哈哈哈。”叶知秋暗叹这一招真是像足了慕云氏的伎俩。

    “不,我连请他示下的传书都没有传,因为那道班师回朝的圣旨早在第一封鸽鹞传书送过来的时候就一并带到了,我只是让大军在江边凭空等了几日,再拿出圣旨照本宣科地念了一下罢了。”

    “好一个未雨绸缪,那其余将领便没有什么疑心么?”

    “疑心是没有,只是惊恐得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后来见了圣旨送到,他们反而松了口气,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撞。统帅都没了,还打什么仗啊。一路上还有人笑我,说我这神机营就是呆在帝都的命,都走到瀚江边儿上了,居然还能毫发无伤地再回去。”

    说到这里,韩复忽然想起那个武艺卓越的神机营小兵,大约也和慕云佐一同葬了鱼腹,颇有些惋惜。

    叶知秋不知他的心思,还道是心有余悸,问道:“既然一切都如此明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看昨日殿上他那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就很好。其实他早已知道结果,只不过就是想知道慕云佐到底是怎么死的。”

    韩复皱眉道:“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昨日退朝之后,我特意问了宫中眼线,他明明恨太师府恨之入骨,可现在慕云佐死了。他昨日下朝之后不仅不喜,反而很有些闷闷不乐。”

    叶知秋点点头:“也难怪你不明白,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帝都的这些日子里,樟仁宫内也出了不少动静。”

    “什么动静?”

    “黎太君和魏太嫔在一夜之间都死了。”

    “其中可有隐情?”

    叶知秋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详情,不过魏太嫔年轻时与黎氏姐妹颇有过节,你在宫中有耳目,也知道她当年干下那些偷梁换柱的事儿。我猜想,应该是魏太嫔当着李厚琮的面把他的身世给挑破了,逼着李厚琮杀了黎太君。”

    韩复咋舌道:“啧啧啧,这些女人们真是一个比一个狠。魏太嫔这么做,她自己岂不是也活不了?”

    “她必是打算好了要鱼死网破,才能把黎太君给拉下马。”

    “不过这些女人们再狠,也没有这李厚琮狠,黎太君可是他亲姨母,他也就这么杀了?”

    “呵呵呵,丹樨阶前哪里还有亲情可言。若是李厚琮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有谁也同时知晓此事,自然是要杀人灭口。如若不然,他这皇位还怎么坐得稳?”

    韩复忽然恍然大悟,“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李厚琮知道了自己是慕云氏的后人,也就是知道了慕云佐乃是他的堂弟,所以知道死讯之后,才有些闷闷不乐?”

    “大约是如此。不过他乐不乐与我等又有何干?韩大人何必在乎这些。”

    “也是……现在我只要一想起这出戏是他们慕云氏之间的互相残杀,心里就爽快无比。这还是多亏了叶大人的好谋算啊。”

    叶知秋笑容忽然一敛,淡然道:“这是韩大人抬举我了。说到这些谋算,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真正的谋算之人,还是要推温兰。若不是他潜伏在太液城中四两拨千斤,诱得朱芷凌出手与李厚琮相斗,咱们只怕还是只能在这帝都里等待机会。”

    韩复点点头道:“是,这个温兰,真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千里之外,也能杀人于无形。没想到就这半个月的功夫,慕云佐和朱芷凌都死了,他这一步棋,为咱们的将来扫清了不少障碍。”

    “为咱们?”叶知秋哈哈一笑:“他哪里是为咱们,他是自己盯着碧海国的大好江山,万桦帝都的这点事儿,不过是他捎带了一把罢了。若我没猜错,他此刻早就把大军屯在霖州北境了吧。怎么……兵部那边还没什么消息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叶大人。”韩复拍掌笑道:“其实兵部是得了消息的,说伊穆兰大军已经到了宝坻城,还是国主亲临。”

    叶知秋眼中透出一股复杂的神色,喃喃道:“国主?……是说尘儿么。”

    “应该是。据说晓尘已是改了名,改为苏佑。”

    “哪个佑?”

    韩复没说话,叶知秋已然明白了。

    “他果然还是忘不了慕云佑……。”

    “这孩子我也是从小看他长大的,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不正好么?将来瀚江两岸再相见,必能相助我等成事。”

    “旧情……”叶知秋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确定。

    旧情虽好,也分亲疏,他其实并不确定在苏晓尘的心中,自己与慕云佑到底哪个分量更重一些。

    现在想起来,自己对晓尘一直是一副严父的面孔,此间虽有严格管教的用意,但多少也是出于一种警惕和防范而不愿靠近。相比之下,慕云佑反倒与他处得更加心无杂念,纯粹得多了。

    也罢,不如就不如了,好歹还有个舅母帮着压着秤,到时候总不至于连舅母养他的旧情都不顾了吧。

    韩复见他想得出神,不知他在担心什么。

    叶知秋不愿与他说破,皱眉道:“你方才说兵部已是得了消息了,那为何并未呈报给李厚琮?”

第二百四十九章 旧情

    “据说是呈报了,却让他给压了下来,不让百官知晓。”

    “这是为何?”叶知秋觉得好生奇怪,思索了一番,忽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他要瞒的既是百官,也是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妃如今已是四个月的身孕,若兵部的消息一公开,那么碧海国不日即被南侵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一旦传到太子妃耳中,必然不能坐视不理。且碧海国与我苍梧国多年都是盟国,碧海有难,我苍梧置若罔闻,那他的仁君之名又当置于何地?”

    “所以他就装聋作哑,秘而不宣?”

    “不错,只要台面上碧海国太平无事,那苍梧国便可置之不理。而且我担心恐怕他的心思不止如此,也许还会有虎口夺食的念头也未可知。要知道,他可是慕云氏的双生子。连环计不正是他们祖上的拿手好戏么。”

    韩复神色一震,压低声音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他打算趁机东征,与伊穆兰国一同瓜分碧海国?”

    “是不是这样,就不得知了,不过我们绝不可以听之任之。要知道按照我们与温兰当初的约定,是静候伊穆兰大军拿下太液城之后再动手,倘若温兰尚未到太液城,李厚琮就想抢占先机过江去,难保温兰不会与我等翻脸。”

    “此话何意?李厚琮的阴毒心思如何能怪到我们头上来?”

    “温兰擅长鬼谋左道,我等若坐视李厚琮过江攻打碧海国,他必然会疑心是我等故意放任李厚琮与他鹬蚌相争,想从中渔利。到时候就算我们没有这个心思,也是跳进瀚江洗不清楚的嫌疑。”

    “温兰果真会这样想?”韩复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即使我等放任不管,李厚琮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过得了江去?过瀚江用的虎头舰与鼋头舰不都把握在碧海国的手上么?我们是不是有些过于担忧了?”

    叶知秋斜了他一眼,笑道:“韩大人好糊涂,你且想一想,他果真没有法子么?只怕他不仅有,而且还名正言顺得很。”

    韩复向来自恃精通战事,但每每与叶知秋分析局势时,总觉得略逊一筹,当下收了桀骜之心,诚恳地问道:“愿得叶大人指教。”

    “韩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毒金之战时的事?碧海明皇曾派了八百里加急递了求救的信到我苍梧国来。”

    “记得啊,”韩复被他一提醒,猛然醒悟过来,“你是说……你是说!”

    叶知秋点了点头,“正如韩大人也猜到的那样,如今伊穆兰再次打算南下,军情紧急,明皇定然会再次向我苍梧国告急求援。所以,根本不用李厚琮去想什么别的办法过江,明皇自会备下船舰载着我苍梧国的兵士直渡滨州,到那时……

    韩复不由背上寒毛竖起,喃喃道:“到那时他只需长驱直入,趁着金羽营与伊穆兰大军在前方厮杀的空隙,在后方大肆攻城略地……。”

    “不错。这谋算不可谓不毒。”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若有碧海国求援的书信到,势必会先报到兵部,我乃一营统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不知晓。迄今为止,也没有见到任何碧海国传来的消息啊。”

    叶知秋举起茶壶又替他斟了一杯,淡淡地说道:“韩大人,我上一次出使碧海时,你可能不知道,李厚琮曾托我带了十几对各色珍禽给那碧海明皇。”

    韩复不明白为何忽然提到这不相干的鸟儿来。

    “鹦鹉、八哥、鸳鸯、彩雉这些都是掩人耳目,其中有一对鸟,却是我苍梧国不可多得的鸽鹞。”

    “鸽鹞!”

    韩复知道鸽鹞乃是军中至宝,传递消息无往不利,可这样的宝贝举国上下也不过就二三十只,没想到李厚琮居然会送了一对给碧海明皇。

    “所以从那以后李厚琮便与那碧海明皇之间有了更私密的信件往来。如今碧海国已被伊穆兰大军压境,这时候明皇的身边有远胜过八百里加急的鸽鹞,你说她会怎么样呢?”

    “难怪兵部不曾得到任何消息,叶大人的意思是……其实明皇的求援信早已到了李厚琮手中了?”

    “嗯,**不离十应是如此。你仔细想想昨日殿上他说的话,朱芷凌之死是因他得了碧海国的书信。可是盟国的储君死了,理应是先知会邻国的礼部,然后再行凭吊问丧之礼。然而我礼部并未得到丝毫的消息,李厚琮便一切都知晓了,如此数日之内便神速地传到他手上的书信,不是鸽鹞还能是什么?”

    “原来如此……”韩复恍然大悟。

    “只是……”叶知秋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有一点我很奇怪,按理说兵贵神速,如果他真有虎口夺食的打算,为何不索性让你屯兵于江边稍待几日,一旦瀚江对岸有变化,便可随时渡江。为何还要你带着大军先回帝都呢?”

    韩复想了想:“许是慕云佐之事不曾尘埃落定,他总是有些不放心,又或者明皇的求援信没有立刻就送到?”

    叶知秋摇摇头,疑惑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总有种感觉,李厚琮似乎在等什么。”

    一时院中寂然无声,偶尔有池内的锦鲤跃起,掀起几朵水花来。

    “不管怎样,韩大人,眼下已到了我们最关键的时刻,想要掌握李厚琮的心思,就必须尽量靠近他。他对你现在已经是十分地信任,这是不可多得好机会。你手中掌握的是战力数一数二的淞阳大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日里他便会再私召你进宫密谈,询问你对碧海用兵之事。如今太师府成枯冢一堆,军中论资历论将才,与你能相提并论者已寥寥无几,你务必要瞅准时机自动请缨,将大军的兵权握在手中,这样一来,我等复国大计则不远矣!”

    韩复被他一席话说得心神激荡,当下一抱拳道:“叶大人才是真的神谋鬼算,事事都料敌在先,我看就算是慕云氏的子孙,也不过如此,那李厚琮的心思还不是都被叶大人摸得清清楚楚。叶大人请放心,如果他真的再来召我进宫,密谈碧海之事,我定会按叶大人叮嘱的那样应对!”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叶知秋端起茶盏,先饮了一口。

    这四叶金瓜茶香淡逸,还夹有一丝瓜果的清甜,入口回甘。然而放下茶盏后不知怎的,叶知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他总觉得隐隐间自己似乎疏漏了什么,这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就像是半夜噩梦醒来时,胸口涌起的那种莫名郁躁,久久不能消散。

    看着韩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假山之后,叶知秋正打算回房歇息一会儿,忽然瞥见叶夫人站在廊柱之旁。

    “夫人,你如何站在那风口?”

    叶夫人反问道:“他走了么?”

    “嗯。”

    “他知道黎太君和魏太嫔的事了么?”

    “我与他说了。”

    叶夫人动容道:“知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你们藏头掖尾,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能觉察到这其中的危险,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吗?”

    “夫人,黎太君是咎由自取,魏太嫔则是妇人之妒。她们的死都是迟早的事,这又有什么需要担惊受怕的呢?”叶知秋皱眉道:“何况……夫人你从来就不是局外人。”

    “可是只要你愿意,我们便可以置身事外,如今太师府已是成了空府一座,你还待要如何呢?”

    “太师府倒不过才是个开始,我们谁都无法置身事外,你以为回了伊穆兰的尘儿便可以吗?他从小到大都一直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即使如此如今也成了一国的国主,如你我这般洞悉全局的人心中反而生了踌躇,岂不成了笑话?”

    “尘儿……尘儿他……”叶夫人眼中惊疑,但她深知,总有那么一天会是这样。她眼中一红,忍不住泣声道:“真不知道他现在心中有多煎熬……”

    “煎熬?我看是未必。夫人怕是还不知道吧?他连名字都改了,改成了苏佑。夫人,人总是会变的。连他一个毛头小子都知道审时度势……”

    “那不是你们一起联手逼他的吗?”叶夫人神情激动了起来,“你亲手把他送到伊穆兰人手里,就只留了那么一封书信。他知道了你瞒他那么久那么多事,岂会不恼你?”

    “恼便恼了,再恼也改变不了我养了他十七年的事实。不管世间如何变幻,他都不得不报答我这份恩情!”

    “你就如此自信他会听你的话?”

    “我没那么自信,”叶知秋淡然道:“可是……这不还有夫人你么?”

    “你……”叶夫人一时语塞,她没想到丈夫连自己对苏晓尘的这一份爱护之情都已算计在内。

    “夫人……严父慈母的样子,你我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扮得不错。所谓各有分工,各擅所长。我太过严格的地方,你不也疏通得很好么?”叶知秋微微笑道:“譬如我不让他练习书法,你却瞒着我在旁悄悄教他。他向来对我唯唯诺诺,但对你则更亲密一些。只要他多惧我一分,便多敬你一分。他日后能对你情深义重,也不枉费了我用心良苦。”

    叶夫人失望地摇摇头道:“扮?也许你是一直在扮一个好父亲。但我是真心真意待他护他,从未想过要去扮什么。我教他书法也只是因为他喜欢,没有那么多的算计。”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真心真意待他才是至高的境界,如我这般有了扮的心思,终究是显了痕迹落了下乘。可见我与夫人相比,不及,不及呀。”

    丈夫的话让叶夫人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恶心,听得她几欲作呕,忙伸手扶住廊柱。

    叶知秋见她脸色苍白,欲伸手去扶,却被叶夫人拂袖一句冷言道:

    “不用!”

    两人各退了一步,背道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廊角边藏着一个身影,正是从外面玩耍归来的叶茵。

第二百五十章 除枝

    雨过天晴的日子总会让人的心情分外爽朗,哪怕是秋末初冬的时节,也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到外头走一走。

    恰逢今日当休并无朝议,温帝便是这样的好兴致,前段日子里失眠的症状已慢慢消失,早上起来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今天天刚亮,温帝便早早地换了轻便的布衫,带着李公公入了茶园子。

    这样的时节对茶树来说最是要紧,无论是防寒还是除虫,温帝只要进了茶园子,可能就会呆上一整天。

    李公公自然知晓温帝的习惯,于是一大早也把各种日常所需的物件都摆在园子口,随时取用。

    温帝瞧着茶园东头栽着的“无艳春”一株株长得枝条粗壮,比去年又健实了不少,心下颇喜,笑道:“虽然还只成活了三年,大体已过了让人操心的时候了。”

    李公公陪笑道:“陛下当年可没少花心思,不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有陛下这几年的亲自照料,哪有这绝世珍品的无艳春呐。”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温帝“唔”了一声,“世上的事若都是这般有心便有回报,那可是造化了。”

    李公公不知他所指何事,只是笑笑。

    “说起来,太子怎么还没回到帝都?朕依稀记得他走了不少时日了。”

    “哦,秋雨泥泞,怕是路不好走,耽搁了几日也是有的。陛下放心,路上有王公公那样的老人跟着,远远路地还跟着一群龙禁卫,应是无虞,而且……”

    “嗯?”温帝轻轻地摘去茶枝上的一只枯蛹。

    “而且淞阳大营的曹统领还在身边亲自护送着,陛下就请放心吧。”

    “淞阳大营的曹统领?”温帝一时间似乎有点想不起是哪个曹统领。

    “就是之前护送太子去碧海国的曹飞虎。”

    “哦……”温帝回忆起来了,是有那么个人。“似乎是上次护送太子妃回苍梧国来后,兵部擢他补了个副统领的缺,叶知秋也对他赞赏有加,你这么一说,朕有点印象了。可他怎么会跟在太子身边?”

    “具体缘由老奴也不大清楚,据太子殿下身边的王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听到曹飞虎提起过,韩统领因有军务在身,便委托他跟随兵部的人去泾州招兵勇,回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了太子殿下的车驾。”

    温帝正伸手朝茶树间探去,那里有一条斜横着的枝条,歪歪扭扭地坠着几个芽苞。他看着有些碍事,手快碰到枝条时,却又缩了回去。

    神色间忽然有些踌躇,自言自语道:“摘……还是不摘呢。”

    李公公知道温帝对茶树枝条的修剪向来仔细,便先收了声,立在一旁不去扰他的心思。

    温帝请大臣喝茶喝了几十年,大臣们之间的千丝万缕他都是了如指掌。

    淞阳大营的主体是韩家军,韩复就像是家长,这支劲旅既是屯在京畿近郊,也是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至关重要。

    太师府一直以来对这支韩家军都甚是忌惮,踢去边疆不放心,化整为零又怕闹出激变。以前慕云佐常常仗着太师的身份寻韩氏的麻烦,一有打压的机会绝不肯放过,所以韩氏一族总体来说还算是低调。

    这些年来,自己对韩复的拉拢和渗透是细水长流不露声色的,温帝知晓韩复对慕云氏的恨意,这种恨意就像一种养分,一直滋养着韩复心中那颗仇恨的种子。

    为了保持养分不断,每次慕云佐骂韩复时,他总是故作不知,或者只以“爱卿莫急”来不痛不痒地佯装排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正因为如此,韩复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怨气方能为自己所用,到最后才肯放心将锦囊交付于他。

    然而韩复原是因为仇恨慕云氏才与自己站在一条线上,那么现在呢?

    没了太师府,韩复对淞阳大营的把控也让他如鲠在喉,以他对韩复的观察,此人虽有胆识,为人也沉稳,却有些偏执,且桀骜不驯。单看他淞阳大营中的三个副统领,就有两个是依附他的贵族子弟,只有那个什么曹飞虎是意外闯入韩家军的外来者。

    这样一来,就算太师府无法再掣肘自己,也依然没有办法插足到韩家军里去。

    不能替自己看门的狗,便是恶犬一只。

    温帝暗忖,苍梧国的武官们难得有立功勋的机会,之前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时,韩复单单把曹飞虎调去泾州征兵,怕是不想让他有建功立业,才故意将他踹开的吧。毕竟曹飞虎这样从底下升上来的没有背景的副统领,很难融入这个“韩家军”的圈子里。

    如此说来,说不定……这个曹飞虎可以倒用一用。

    思索间,他终究还是把手掐住那根枝条,“啪”地一声扭了下来。

    “这样的枝条虽然还有那么几个嫩芽,但若长在这种地方还留着不除,夺了主干的养分,便是祸害了。”温帝十分耐心指了指方才的位置给李公公看。

    “哦……原来如此,老奴不懂这些,只觉得陛下向来取舍有道。”李公公依然陪笑道。

    “太子要是哪天回来了,就立刻让他来见我。哦,那个曹……曹……”

    “曹飞虎。”李公公忙附言道。

    “回头告诉兵部,拟个折子递上来,就说奏请封赏曹飞虎护送太子回帝都有功,朕自会准奏,赐他半年俸禄,另加少府衔。”

    “遵旨。”李公公暗想,陛下果真是好权谋,区区护送之劳便赐少府衔,其余将领未免不平,不直接赏赐而是让兵部奏请,这样一来便怪不到陛下的头上了。

    “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老奴在。”

    “太师府上如今都已经空了吧?”

    “是……”

    “荣华一场,也是唏嘘。回头你从内廷司多领些银子过去,好好打发了下人们,不要让他们没了归宿,怪可怜的。”

    “是。”

    “朕依稀记得……黎太君还有个药圃园子?”

    “……好像是,老奴记不太清了。”

    “嗯,你去看一看,从下人们中间选几个之前熟悉草药帮着黎太君照看过园子的人,原先怎么照料的,依然还用心看着,别让那些草药荒废了。”温帝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朕的亲姨母,她生前珍视的东西,朕还想留一留……”

    李公公被说得胸口一闷,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温帝似是没瞧见,继续感叹道:“说起来,朕的身上也有阴牟国的血统,朕以前常听黎太君说,阴牟国的人最擅长用草药。所以留着那草药园子,让朕觉得还有那么一点阴牟黎氏的念想……”

    一句话说得李公公泪如泉涌,再难自己。

    “咦……朕说的是阴牟黎氏的事,你为何如此悲伤?”

    “老奴……老奴……”李公公抬头看着温帝,依稀又看到了几分当年?妃的样子,那双又长又细的眉眼实在是像足了她。

    草长莺飞少年时,多少次曾护卫她左右,游戏山水之间。每次看着林间郁郁葱葱晨雾弥漫时,她总会感叹朝露易逝人易老,回首顾盼处,眉目间满是清愁。

    那时自己就总是会豪言壮志地告诉她,不管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可是这些年自己做到了什么?看着她含泪入宫,生子、弃子、自尽。没有一件事不是委屈求全,也没有一件事他可以出得上半分力气。

    他能做的就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好让她觉得至少不是孤身一人。不过大约她不这么觉得,没了慕云铉,她最后一根心弦也被崩断了。

    成也慕云氏,败也慕云氏……

    陛下啊……你可知道?妃当年还给你们兄弟俩人取了名字,兄为慕云律,弟为慕云德。只不过这两个名字,怕是永生永世都不能说出来,只能藏在老奴的心里了……

    李公公强抑住思绪,俯首拜道:

    “老奴只是感叹人生苦短,光阴转逝。想想老奴与黎太君年岁相仿,如今黎太君已然仙去,真不知老奴还有几年光景可以伺候在陛下身边……故而忍不住悲伤,陛下恕罪……”

    温帝被他说得大为感动:“原来如此,你真是有心了,当年伺候了母亲,如今又跟了朕一辈子,朕从心底里是敬你的。”

    “陛下此言老奴怎能消受得起!”李公公慌忙跪下。

    “所以朕也把你视作是身边最可信任的人,有些事也只能交代你去办。”温帝说着,亲手扶起李公公,在他耳边悄声附言道:“去太师府上时,到黎太君的草药园子里,寻一味叫‘落魂草籽’的药,还有一味‘酥神散’,今日之内,带回宫中,此事要紧,勿要被旁人知晓。知道了?”

    李公公脸上泪珠尚未拭去,已如雕像般地怔在那里。

    落魂草籽……

    ?妃、慕云铉尽皆死于此物,就连太子妃也险些中了此毒。陛下要此物何用?且还要一味“酥神散”……究竟他想要做什么?而且陛下向来只精通茶叶与对弈,什么时候竟然对黎太君的那些草药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温帝见他呆若木鸡,忽然脸色一变,方才的温情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没有听清么?”

    “老奴遵旨!”李公公忙磕下头去。

    “嗯,去吧,你腰刚好,仔细些。记住,傍晚时分之前回宫!”

    温帝旋即复了素日里的和颜悦色,转身继续拣看茶树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封侯

    古往今来,官场上的人生快意莫过于加官进爵。韩氏一族虽然是世代的爵爷,然而加封的事已是久远得让人几乎想不起来了。

    这都是因为太师府始终压在顶上,每每对韩氏封赏之时,金银仆役、良田美宅从不吝啬,可韩府的门槛是一寸都不曾抬高过。

    然而这样的局面忽然随着太师府的轰然倒坍被打破了。那次含元殿议事之后不久,吏部便私下向韩复传达了圣上欲封他为侯的意思,只是拟了两个封号尚未敲定,想让韩复自己拿个主意。

    一为忠勇侯。

    一为靖海侯。

    封侯之事让韩复受宠若惊,朝堂之上他已坐惯了冷板凳,骤然被李厚琮青睐有加,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过忍气吞声几十年了,也是该扬眉吐气了。

    韩复喜孜孜地看了看吏部递上来的那两个封号,几乎立刻就相中了前者,他韩氏几世忠烈,偏偏就因祖上的一次倒戈而被戳着脊梁骨骂到现在,若能得了忠勇侯的爵名,无疑是将韩氏最介怀的伤疤一抹而去。

    不过他还是很识相地表示此事应当由圣上定夺。

    “陛下亲口说了,这两个封号哪个都不错,要不是只能选一个,真想封韩大人为忠勇靖海侯呢,所以韩大人就自己选一个吧。”吏部的人如是说。

    “呵呵,陛下错爱太过,在下真是不胜羞愧,这样吧,此事容我斟酌一番,然后再作答复可否?”

    “甚好甚好。”吏部的人忽然压低嗓门笑道:“韩大人想好了之后也不必报给我吏部,陛下还托我给韩大人带一句话,明日请进宫入常青殿后的茶园,陛下要赐茶给韩大人。”

    封爵,赐茶。

    这样的春风得意搁在朝中谁能不艳羡?吏部得了温帝的旨意来传,心中宛如明镜。苍梧国没了慕云氏,江山又不会改,绿水还是要长流的。韩氏想必就是圣上相中的下一株栋梁。吏部的人见多了右升左迁的事儿,这样显而易见的事,自然是通透得很,于是行事上无不讨好。

    然而韩复心中反而生出些惴惴之意,他知道李厚琮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这封号还特意拿来让他选,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在里面。这一路走来,靠着谨小慎微才走到今天,有些事须得防微杜渐才好。

    所以,不如去问问叶知秋。

    叶知秋听了此事,拈须不语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韩大人可是相中了忠勇二字?”

    韩复脸上有些窘意,点了点头。

    “依我看,李厚琮已猜准了你的心思,便在拿此事试探于你。”

    “我也如此觉得,但不知他是如何个试探法。”

    “他猜到你心中介意世人之语,所以拟了个忠勇侯的封号来诱你,却又给了你另一个封号叫靖海侯。韩大人可知,这‘靖海’靖的是哪里的海?”

    韩复想了想,忽然领悟过来:“莫不是……碧海的海?”

    “正是如此!”叶知秋颔首微微笑道:“前日里我与韩大人喝茶时,曾经猜测过他是否有从伊穆兰人那里虎口夺食趁机侵吞碧海的意思,那时我还不太确定。不过看到这个封号,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必有东征之意!”

    韩复万万想不到区区两个封号,竟然能窥探出这等的玄奥,看来找叶知秋先问一下,还真是问对了!

    “韩大人,其实将这两个封号放在跟前,他想说的是,若你打算就此止步不前,图享安逸,那么忠勇侯的封号大约就是你告老还乡的最终赏赐。若你肯替他在东征之时冲锋陷阵,那么荡平碧海之后,自有你的富贵。”

    韩复听了,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告老还乡?他慕云氏不灭,我淞阳国不复国,我韩某岂能告老还乡?韩氏一族世代的富贵也都是自己用军功实打实挣出来的,稀罕他来封赏?”

    “说得好!”叶知秋赞道:“伊穆兰人南下之势必然摧枯拉朽,毫不留情,李厚琮尚不知道自己已是风中残烛,只要我们在帝都与温兰遥相呼应前后夹击,他在明我在暗,他是绝对防不住我们的。”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那么眼下叶大人觉得该怎么办?”

    “韩大人可以告诉他,想要靖海侯这个封号。”

    韩复一怔,“难不成真的替他去碧海国杀伊穆兰人?”

    “自然不是,然而韩大人请想一想,惟有这样做,才能让他相信你有替他效力东征的意愿,才能让他把大军之权委任与你。上一次你出帝都之时,他曾问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话怎解,大约那时起他就已经有了如今的打算。他想问的,恐怕不是上次瀚江之事,而是下次的东征之事。他今日封韩大人侯,明日又召你进宫,定是想趁热打铁向你提及东征进兵!届时韩大人可得好好地表一表忠心,才可以让他将大军交在咱们的手中。只要有了兵权,一过了江,你与温兰合兵一处,那他李厚琮便大事休矣!”

    “妙计……妙计!”韩复听得心潮澎湃,可又有些放心不下,问道:“只不知我若带军去了碧海,帝都的局势又当如何把控?叶大人会不会有些势单力薄?”

    “放心,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在帝都助我,应当是能用的上。”

    韩复奇道:“已经有了人选?是何人?在何处?”

    叶知秋悄声笑道:“就在韩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韩复不觉呆然,随即惊道:“他?叶大人说的是他?”

    “所以我早些时候便对韩大人说了,要好好待他,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韩复一脸哂笑,“他那样的废物,能做什么用?”

    “人不可貌相,那曹飞虎虽有些愚钝,但用起来可是趁手得很。韩大人只请记住,若到了率军东征之时,无论如何,要将曹飞虎留在帝都。”

    “看来叶大人已是胸有成竹,谋定了一切。”

    “也不尽然,还有件事须得韩大人从中斡旋。”

    “何事?”

    “韩大人营**有三个副统领,除了曹飞虎,还有两位我记得是叫……”

    “陈麒、郑??。”

    “是,这陈统领和郑统领的脾性韩大人是再熟悉不过,他们二人的出身也是世家,对曹飞虎大约会有些瞧不上。”

    韩复点了点头,叶知秋说的是实情,其实他已算是说得委婉了,别说那两个统领,自己也瞧不上这等山野匹夫。

    “然而我就怕万一韩大人远在碧海,这陈统领和郑统领又不知道会不会被李厚琮留在帝都戍守京卫,万一和曹飞虎生了嫌隙,我一个礼部尚书岂不要叫天不应,耽误了大事?”

    “那叶大人的意思是?”

    “请韩大人务必要郑重叮嘱那两位统领,虽然他二位的军阶资历都不在曹飞虎之下,但无论如何,都请暂且忍辱负重,听从曹飞虎的调配。”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那两个副统领虽然是世家子弟,然而都不是什么纨绔之徒酒囊饭袋,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可独挡一面的大将!怎么可能去听从一个连护卫之职都尽不了的草头将军!”韩复觉得叶知秋说得简直匪夷所思,连连摇头摆手。

    叶知秋却并不退让,继续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了,韩大人细想一下!其一,韩大人远在碧海时,我若想暗中动用兵力,需要淞阳大营配合,韩大人认为彼时的指挥大权该交托给陈统领,还是郑统领合适?”

    “这……”韩复一时踌躇。

    陈麒与郑??无论是勇谋还是资历或是家世,都难分伯仲,也只有自己坐镇军中,他二人方能相安无事,若自己不在帝都,把军权委任给其中任何一人,另一人都必生嫌隙。叶知秋所指出的正是淞阳大营的要害所在。只不过长久以来一直是自己位居正中,所以此间原委不为外人所知。

    “叶大人想说的是‘二桃杀三士’的典故,这个我能明白,可因此就要他们委屈听命于那个曹飞虎,只怕他们那股子心气儿可难撑得住。”

    “‘二桃杀三士’不过是其一,还有其二。我虽对帝都的李厚琮有所谋算,然而事成之后,少不得需要找个替死鬼遮掩些口实。难道韩大人舍得割爱,让陈统领或是郑统领以身成仁么?”

    “呃……”韩复一时语塞,这两名爱将都是常年来的左膀右臂,自然舍不得,若因此要曹飞虎去送命,那倒是无所谓得很。

    “其三,韩大人的多年调教有方,两位副统领早已是足智多谋的老将,事出隐秘届时要用兵时我又不能事事都向他们和盘托出,若他们心中起疑来质问我,我可没信心能对付得过去。不过对曹飞虎我自信还是能拿捏得住的。”叶知秋一摊手:“喏,韩大人,我已经将所有利害关系都说于你听了,纵然这事有难处,也少不得让韩大人多费些苦心和口舌,好好叮嘱一下那两位副统领了。”

    韩复面有难色,数次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道:“叶大人,你就这么相信那个曹飞虎是个可用之人?”

    叶知秋诡秘一笑:“韩大人,你可以不信曹飞虎,但你信不信我叶某人呢?”

    韩复重重地吐了口气,叹道:“也罢,我听叶大人的。此事我必然会调停妥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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