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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冲冠

    “你以为,你把赵无垠送往松岚行宫便没了后顾之忧吗?朕起初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但如今看你的样子,看来朕是做对了!若不是为了这个赵无垠,你与朕岂会母女反目!朕苦心栽培多年的储君又岂会自毁锦绣!怪只怪朕当年的一念之仁,没有在瑜瑕殿上就将他赐死,以至于铸成今日的局面。不过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将来做不了的事,朕现在就替你做了!”

    朱芷凌手捧玉簪伏在地上,只觉得心如绞索痛得几近气竭。她泪眼抬头看着明皇,杏黄色的凤纹袍威严赫然在上。

    “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朱芷凌的两颊边的青丝已湿漉漉得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只是失魂落魄般地喃喃自语。

    “不错,你刚把他送出太液城郊的时候,朕就已经让人取了他的人头!如今,你也该断了念想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伏在地上的朱芷凌忽然右脚一挺,竟是拔地而起,左脚紧接着在丹犀阶前用力一踩,大叫一声:“我要杀了你!”右手早已青锋出鞘,直指向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身形动如脱兔,借着那一步凌空跃向御座,哪里还像是一个怀胎八月的孕妇。

    朱芷凌自幼习剑,剑术精湛。这一跃实是拼着胸中几欲爆裂的恨意,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我朱芷凌眼下只此一念,杀了你!

    她右手剑已出鞘,左手一回,以鞘为刃,一把掷向明皇,不偏不倚顿时将明皇头上的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撞得粉碎,直撞得明皇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与发髻中藏着的几缕白发夹作一处,一同披在肩上。

    然而明皇站在那里,眼中竟没有丝毫的慌张,既没有避让,也没有后退。

    这一瞬,母女心无杂念面面相对,互相以观心之术看去。

    “她……竟然是真想杀了朕。”

    “母亲竟存了死念……。”

    两人皆是心头一灰,朱芷凌忽然觉得腹中孩儿一脚踹来,直踹得她眼前一片金星,痛的手中捏不住剑柄,身子已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下来。

    明皇眼见她的额头就要撞到冰冷坚硬的丹犀银栏上,情不自禁一声惊呼:

    “凌儿!”

    朱芷凌忽觉脚上一紧,似是被人牢牢地抓住,再回头看去,正是铁花伸手擒住了她的双足将她拽了回来,稳稳地落了地。

    明皇见她倒在铁花怀中已昏了过去,已是失了方寸,披头散发地奔下丹犀来,急唤了几声,见她慢慢睁开眼来,方哭出声来:

    “你这个孩子,如何这般冥顽不化。朕知晓杀了驸马你定会心痛万分,可碧海为女帝者,这是避无可避的铁律。你既然已知晓了此事,与其让你亲自下手,不如由朕替你斩了后患,也不至于日后让你像朕这样耿耿于怀。朕的用意你如何就是不能明白呢?”

    朱芷凌自觉昏昏沉沉,浑身体内却血气翻涌不止,只歇息了片刻,就觉得又有了些力气。

    朱雀镇胎丸果然是一味猛药。

    明皇不知她服了药,还道是好转了一些,心下略宽,又劝说道:

    “凌儿,你且转念想一想。如今驸马已死,便是这铁律不近人情,也事已至此。朕是过来人,你如今心中的苦楚,朕感同身受。说到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可掌得江山的女儿,朕若要杀了你,岂非等同于自毁基业?那温帝告发你的书信,何尝不是希望我碧海祸起萧墙他好浑水摸鱼,此等阴桀之人朕又怎能让他如意?眼下你临盆在即,朕答应你,只要你肯痛思悔改,明白朕的用心,纵然你先前做了些糊涂事,朕都愿意既往不咎。待你安产之后,朕便立刻下诏传位于你,如何?”

    朱芷凌眼中已失了神采,淡淡应道:“母亲好大度,连女儿行刺谋逆,母亲都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母亲能将这份仁慈分出一二分给无垠,他又何至于送了性命……。他与我一样,自幼丧父,孤寂悲苦,没有他在,女儿怕是撑不过这些年来。如今,本应是我夫妻二人苦尽甘来之时,母亲却把他杀了……”,忽然她笑了一声,“还说是为了女儿杀了他……哈哈哈。”

    朱芷凌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你杀了我的丈夫,还要我谢你,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母亲,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要谢你当年也杀了父亲呢!”

    明皇脸色一变,似是被毒虫蛰到似的退了几步。

    “是了,朕还没问你,你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是谁告诉你的?”

    朱芷凌两眼无神地看了看四下,轻轻地说道:“母亲,女儿饿了。”似是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口气犹如一个寻常孩子。

    明皇未料到她会突然喊饿,朱芷凌已指着殿侧摆放的一些果盘道:“母亲,女儿想吃个青枣,可以么?”

    明皇不解她何意,但想到她有孕在身,忽然饥饿也是有的,便向铁花点了点头,示意她端过去。

    朱芷凌从果盘中取了一枚青枣,张口在枣上咬了一小口,汁液入喉清甜,与那一晚上的那颗青枣没什么分别。

    “漫漫长夜,母亲也乏了吧?不如就让女儿讲个故事给母亲听一听。”

    她不等明皇开口,便兀自说了起来。

    “女儿五岁的那年,有一天夜里,女儿到清梧宫去寻父亲。”

    明皇忽然觉得背上一寒,五岁那年的某夜……莫非……

    “清梧宫里本来点着好多蜡烛,后来熄灭了不少。四周站满了宫女,可谁都不敢去换,说是皇祖母下了令,谁动了一步就是死罪。女儿起初不信,宫里这样昏暗,还怎么找父亲?于是女儿就开始大声叫唤……后来,父亲听见了,就出来了。”

    “他见到你了?”明皇颤声道。

    “父亲见了我,抱着我,说有紧要的事情要办,不能陪我入睡。我不答应,还发了脾气。父亲的脾气最好了,他拗不过我,便给了我一颗青枣。”

    朱芷凌说着,

    又轻轻地在枣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排齿印。

    “父亲说,且等一会儿,等我把枣吃干净了,他就办完事能出来陪我了。他还抱着我说,要我努力,日后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一代好君王。于是我就吃啊,吃啊……吃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那颗枣吃干净了,一点枣肉都没剩下。可是父亲还是没出来。于是我就悄悄地溜到了殿后……母亲,那清梧宫真是太大了,女儿每次去后殿,总是记不清路。”

    明皇忽然反应了过来,惊问道:

    “那一夜……那一夜你不是宿在自己的宫中么?怎么会在清梧宫?”

    朱芷凌不理会明皇的问话,又咬了一口枣说道:

    “后来我看到后殿里只有一间偏殿是亮着灯的。于是我就悄悄地走到偏殿的窗边。我那时想,父亲是在办正事,若是被发现了,说不定会不高兴。于是我就轻轻地,没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从窗户缝里往里看……”

    明皇终于恍然大悟。

    这些年来,母女之间从来不曾谈起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朱芷凌既不问父亲怎么死的,也不问父亲什么时候死的。明皇总以为是女儿体贴自己,不愿意在自己跟前提起过往的伤心之事,时至今日方才明白,原来她早已亲见到了一切,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又何须再问。

    可没想到的是,她竟能隐忍至今!

    原来如此,她定是早就恨透了朕……

    “母亲,那一夜,你和陆阿翁都穿着朝服,样子很郑重呢。”

    朱芷凌鬓发虽乱,神情却很是镇定,那平平淡淡的口气,似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其实她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梦中轮回了无数次,点点滴滴刻骨铭心,回忆起来毫不费力。

    “后来我看着父亲喝了陆阿翁递过来的酒,看着父亲慢慢躺下,看着他的血流了出来……一道……一道……”

    “住口!”明皇忽然一声高喝,“不要再往下说了!”

    那张布满血痕的脸,原来早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就已经刻在了母女二人各自的心头,没有一天能够忘却。

    朱芷凌看着明皇那张惊恐的脸,满意地咬了一口枣。

    原来你也会心虚,原来你也会害怕。

    明皇定了定神,辩解道:

    “既然你瞧见了那一夜的光景,那你也应当知道朕当年的痛楚!你父亲离世数日之前,你皇祖母才刚刚将赐鸩酒的旨意传给了朕。朕又何尝不是如晴日霹雳?你父亲与朕大婚之日起便知晓这一切,他却一直没有说,只怕伤了朕的心。可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所有的痛楚都在几日之间倾注到朕的头上,朕又是怎样熬过来的?朕那时腹中已经有了潋儿,为了你们三人,为了江山社稷,朕将所有的悲苦全都独自咽下,倘若朕有一分一毫如你今日般的恣意妄为,朱氏帝裔何存?碧海江山何固?”

第二百二十三章 枣核

    “母亲真是寻的好由头!母亲那时已是监国,手中握了金羽营,事事当权,皇祖母亦已体虚不振,几乎出不得来仪宫。母亲为何不拼上一把,难道父亲的性命和女儿一生的丧父之痛都不值得母亲去试一试吗?”

    “如何试!朕从小便谨遵你皇祖母的教诲,从未有过半点违背她老人家的心思,如你今日这般悖逆之举更是想都不敢想!”

    朱芷凌见明皇振振有词,不由怒道:“那么照母亲的意思,若再选择一次,母亲还是会那样做了?”

    “朕实话对你说,一年前,朕对陆阿翁提及此事时,也觉得你皇祖母下的旨意过于非情,也曾犹豫当初是不是该抗一次旨,或许能挽回一些人和事。可今日朕看清楚了,是先皇高瞻远瞩,是朕太过天真。自从朕恩许了赵无垠作驸马后,你好端端的一个碧海储君,已被他的那些个人私怨搅得黑白不分,天地倒置,纲常坏尽!”

    “无垠的个人私怨?是我朱氏当年为了姨母的失衡之策冤杀了他父亲,他怨从何出?因果何来?何况父亲是那样温良君子,你又怎能断定他日后会有叛逆心?你连父亲都信不过,你还能信得过谁?”

    “那你来告诉朕,如今连朕自己亲生的女儿都可以举刃相向,这天底下朕还能相信谁?!你父亲是真君子,尚且为了社稷前途自愿喝下毒酒,赵无垠那种心胸狭隘刻薄之人如何能与你父亲相提并论?朕又岂会容他日后在你枕边置喙我朱氏的江山?”

    “说来说去,母亲终究还是多疑,父亲真是可怜,为你这样的无情之人送了性命,到了泉下还不得你信任。确实,这世上还有谁是母亲真的信得过的呢?只怕你连自己都信不过。不过女儿和你不同,成或不成,女儿都会为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赌上一把,便是败了,也毫无怨言,绝不会像你那样整日缩在这来仪宫中点什么金缕香来聊以慰藉!对了,二妹就是因为长得像父亲所以你一直都羞见于她吧?可你也不知道,她就是厌恶透了你,才连迎婚使都等不到,便急着跟随叶知秋嫁去了苍梧啊!” 句句嘲讽,都像利锥一般刺得又准又狠。

    明皇被刺得怒火中烧起来,怒喝道:

    “无知!先皇若像朕这般心慈手软,朕当初也许还真的有放手一搏的余地。只可惜,你皇祖母的手段你太不了解了!”

    “再有何手段,皇祖母是将离世之人,她不将帝位传你,还能有别的继位之人?”

    “有!”

    “谁?”

    “你!”

    朱芷凌惊愕了,她从未想过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答案。

    “你皇祖母早就备下了两份诏书,都藏在来仪宫中的某处,只有陆行远和先皇本人知晓,一份是传位于朕,一份则是传位于你。倘若朕当日不受旨意,立刻就会被贬为庶人,而你就成了碧海之君。”

    “我?我那时不过五岁……这不可能!皇祖

    母如何会……”

    “朕那时虽是监国,但陆行远只听命于先皇一人,只要朕选其中一份诏书,他便会焚毁另一份。朕看似有选择,其实朕从来就没有得选!你现在明白为何陆行远并非皇族却可以自由出入涌金门了吧?那是先皇留给他的特权!更是悬在朕头上的一把利剑!”

    朱芷凌惊呆了,坐在地上怔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

    “母亲是想说,是女儿的存在,才逼着母亲杀了父亲吗?若没有女儿,母亲也许当年还可一试?说什么皇祖母高瞻远瞩,说什么母亲宅心仁厚,到最后不过是因为有我在,你忌惮了是吗?你怕就要到手的皇位转眼就要落到我的手中?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明皇皱眉道:“谁又能倒拾光阴再试一次,这种事没人能说得清楚!总之你父亲的事,并非是朕见死不救,实是被逼无奈!可是当年那样的情形,难道换成是你就会不同吗?从出生那天起你就和朕一样,所有人都告诉你,将来会成为碧海的一国之君,你毕生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某一天,忽然让你抛下一切成为碌碌无为之人,而只是为了一个如朝露般转瞬即逝的男人,你能做到吗?你能甘心吗?只要你心里有那么一丝犹豫不决,一丝疑虑踌躇,那么你方才指责朕的那满篇道理岂非成了五十步笑百步的一席空话!”

    朱芷凌呆住了。

    我能吗?我对无垠果真是心澄如镜一丝犹豫都没有吗?

    多少个夜晚,自己苦思冥想辗转不决,不正是因为皇位与丈夫之间的纠葛难厘么?倘若自己是铁了心要保住无垠,拼尽全力与他二人出东海,寻秘岛,安度一生,亦不是什么难事,可从来都没有把这条路纳入考量之中,终究还是因为自己舍不得皇位?难道真如母亲所说,我不过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明皇观她脸上神色,三分悲像、五分疑像、两分怯像,知道是说服她的好时机,转而温言道:

    “凌儿,你如今年纪尚轻,经历得太少。今夜变故,你也许觉得失了赵无垠灰心丧意,但朕相信,只要你熬过了这段日子,将来到了朕这个年纪再回头看看,你会发现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有聚有散罢了。”

    朱芷凌抬起头来,阶前的母亲正和蔼无比地看着她,眼中尽是温柔神色,她妩然一笑,也轻声道:

    “母亲教诲谆谆,细致入微,女儿受教了。可女儿是个凡人,总有七情六欲,做不到如佛祖那样的心无菩提不惹尘埃,爱恋驸马的同时也会想要登上皇位,即便在寝殿中孕喜难卧,只要到了抚星台上也会竭力端坐如钟。女儿觉得,人生在世,有想要的便得付出辛苦去争,没有舍一方能得一的道理。倘若尽力了,争不到,只能怨自己力有不足,如此至少不用日夜忧思,懊悔旧日里的抉择。”

    说着,又狠狠对着那青枣咬了一口,但枣肉早已啃尽,只剩下坚硬的枣核,这一口下去,唇中顿时血流

    如注,朱芷凌却似毫无察觉,任由那殷红的血丝淌过笑意的嘴角。

    “我对无垠之情,有爱,有求,有怒,有泣,有疑,有嗔,却唯独没有一个悔字。纵然不像母亲说得如玉璧无暇,也自信瑕不掩瑜,对得起他了。当日瑜瑕殿上我敬酒于他,便心意已决。我朱芷凌此生,要的就是春风得意人生尽欢,失了哪一样也不愿瓦全!”

    朱芷凌的脸上忽然神情一转,先前的疑像怯像尽皆不见,现出十分的决绝之像。

    明皇忽然听她低头喃喃自语,又听不清楚,只有她身边的铁花能听到:

    “父亲……女儿把枣吃干净了,女儿可以来找你了。”

    明皇惊觉不好,大喊道:“拦住她!不要让她寻死!”

    然而朱芷凌显然早有准备,在明皇开口之前就已经跃身而起,这一跃使足了方才积攒了半天的力气,猛地带动了全身,顿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

    殿外的兵士听到明皇大喝,刚要涌入殿内,忽然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身影飞了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朱芷凌已单身薄衣地跃上了那匹白玉骢。四下的侍卫刚要围上来,朱芷凌怒目相视,一声高喝:“我乃碧海国清鲛公主!谁敢拦我!”众人们闻言战战兢兢,无一人敢上前。

    这时铁花快步从殿内赶来,高声喝道:“陛下有令,拿住清鲛公主,不得伤了半分!”

    言语间,朱芷凌早已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众人虽奉令拿她,却已追赶不及,只眼睁睁看着她奔出了来仪宫。

    铁花这边也上了坐骑,把两杆梨花枪往背上一插,口中喊了一声:“姐姐在哪里!”

    立时有个黑色的小身影从檐上跃下,停在了铁花的肩上。

    四下的兵士都面面相觑,这金羽双花同时露面极是少见,她们去追捕清鲛公主,断然没有失手的事儿,只是明皇如此急令,也怠慢不得,当下都打起精神,跟着铁花的马蹄声急追而去。

    太液城。

    寒意阵阵的湖水中掩着无数枯黄的残荷败叶。明月当空,映得湖边的宫墙幽深而厚重。秋风的萧瑟中早已听不见蛙声,万籁俱寂。

    忽然,城楼大道的青石地上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单薄的身影跨着一匹骏马飞驰在月下,那骏马本是通体雪白,腹下和后臀处却透着片片殷红。

    转眼间,骏马已冲出了非皇族不得入内的涌金门,一头扎入夜色中,朝抚星台狂奔而去。

    涌金门外沿途警卫的兵士们惊得面如土色,他们既识得那骏马是清鲛公主的坐骑白玉骢,也认出了马上之人正是公主本人,可如此寒夜瑟瑟,公主竟然一身单薄衣冠不整地冲了出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兵士们尚未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一匹四蹄雪白的巨大黑马已追了上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图穷

    澄浪将军的坐骑----雪墨神驹!那可是清鲛公主特意从伊穆兰商馆花重金购来赐给铁花的!

    “你们看见殿下往哪条路去了?”铁花勒住了马头,问话的却是她肩上的银花。

    兵士们赶紧朝西一指,无不讨好地齐声回道:“往抚星台去了。”

    金羽双花对视了一眼,立刻拨转马头朝西追了去。

    此时,前面的朱芷凌正使出全身的力气揪着缰绳,策马疾驰。

    她腹中已是疼痛难忍,连坐都坐不直,只能半伏在马背上,忽然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几近要晕厥。

    她伸手朝身下探去,忽然觉得摸得手上一阵湿漉。此时白玉骢恰好穿出了一片林子,银色的月光满泻下来,她就着月色一看,满手尽是鲜血。再回头望去,白玉骢的后半截身子几乎全被染成了红色。

    连服了两颗朱雀镇胎丸,如今药效渐散,身子已近油尽灯枯。

    朱芷凌不觉心如死灰,泣声道:“孩子,是娘的性子太烈,没能留下你,所幸咱们一家三人,是不用再分离了,娘受过的那些苦,你也不会受了……”

    寅时将末,百梦待醒。

    不一时,白玉骢已驮着朱芷凌到了抚星台。

    瀛泽殿前值夜的宫女远远望见朱芷凌踏马而来,急忙迎了上来。

    以往公主有急事夜奏,也是如此披星戴月地骑马往来,每到了殿前总要先喝上口茶润一润。

    不料今日宫女刚把茶盏奉上,就被朱芷凌一把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宫女这才惊觉朱芷凌的身上已是鲜血一片,禁不住尖叫了一声。

    “全都下去!守在殿门口!所有人不得放入!”朱芷凌低喝了一声,斥退了宫女,自己则强撑着步子,一步步踏上抚星台前的台阶,几乎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印。

    抚星台……

    太液城中的宫殿成千上百,唯有这一处伴了我朱芷凌足足七年的余生。来仪、清梧、不过是锦绣其外腐肉其中的墓穴,只有这抚星台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瀛泽殿重重的殿门被推开了,宽广的大殿上空无一人。

    朱芷凌拖着步子站在大殿的一角朝殿上看去,御阶前的桌案后,供自己卧听奏议的幔帐和软榻还静静地放在那里。

    原来从下向上看去,是这样的光景。

    朱芷凌一手扶着盘龙柱,眯着眼看着殿上正中的那个位置。

    渐渐地,似是有阳光照了进来,越来越亮,照得整座大殿都一片通透,金辉闪耀。

    殿上的御座上依稀坐着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子,珠粉傅面,朱唇嫣然,一双凤目不怒而威,头上戴着的是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阶下立了文武百官无数,都恭恭敬敬地穿着朝服,持着玉笏,三拜九叩地呼着万岁。

    御阶之侧,还坐着一位男子,高高瘦瘦,宛如青竹,头上是一顶青金冠,正对着那女子含笑示意。

    朱芷凌伸手探去,忽然眼前一暗,所有的幻象又消失了。

    “无垠……我们终究是不能够了。”

    过了一会儿,盘龙柱边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女人的叹息声。随后,一个身影步履蹒跚地走向通往后方的偏殿。

    整个瀛泽殿依然没有一丝亮光,一切又陷入了黑暗和寂静,仿佛谁都没有出现过。

    又过片刻,殿门口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小山一般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

    银花立在妹妹的肩头上,伸手一张碧炎箔掷了出去,绿白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大殿的一角。

    “这边,地上有血迹,往盘龙柱那儿去了。”银花指着西北角的那根柱子说道:“那个方向,她定是去了瞰月楼,快追!”

    铁花听了却站着没有动。

    “妹妹你怎么了?快追呀。”

    “姐姐……”铁花迟疑道,“你说……咱们真的要杀了她么?”

    “妹妹,你在说什么呢?咱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么?何况大管家的命令,你敢不从?”

    铁花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但终究还是迈开了大步,朝偏殿走去。

    瞰月楼银花已来过多次,夜里有什么紧急消息她便会攀壁而上,直接爬上楼台去,今日带着铁花一起走正道,反而不太熟悉,以至于两人绕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楼上。

    两人踏入寝殿时,朱芷凌正呆呆地坐在榻沿边,她望着丈夫曾经睡过的那一侧,如今已是衾冷如冰。

    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们来了……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抓我的?”

    朱芷凌脸色苍白,声音十分淡然。她觉得身上有些冷,不禁颤了一下,低头看时,脚下已积了一大滩的血。

    那是自己的血,也是孩子的血。

    银花答道:“都不是,我们是来看你死的。”

    朱芷凌摇摇头。

    “我不懂,这些年来我待你们二人不薄,你们也对我忠心耿耿。何以一夜之间便弃我而去?不要说什么投了母亲是因为忠君之心,也不要说她能给你们更多,这些话我不会信的。”

    银花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算是一夜之间。我们等了都有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朱芷凌看着银花,好像头一次见到她不认识一般。

    “想知道么?你刚才给你母亲讲了个故事,那么现在我们也给你讲个故事听听。”银花笑嘻嘻地身影一闪,已停到了一尊冰冷的香炉顶上。

    “你们碧海国呀,和我们伊穆兰接壤的镰谷边上有个村子。”

    “……你们,竟然是伊穆兰人。”

    “对呀,那个村落隐在镰谷东边的一个小山谷里,可偏远了。以前伊穆兰的逃奴南下时,偶然发现那一片隐秘之所,便悄悄建了一个村落,就想着不问世事,安然度日。我和铁花,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啦。”

    铁花依然不说话,默默地听着姐姐提起这些往日的旧事。

    “本来呢,你们碧海国也是不知道的。可二十五年前,陆行远那老头子忽然派了一堆兵士过来,在镰谷口边又凿坑又挖土。村里

    的人远远望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后来看到他们居然往坑里面填了数不清的金子,再后来还筑成了好大一堵金墙!村里的人眼见金墙越筑就离村子越近,到最后,终于躲不过去了,索性端着吃的喝的过来犒劳那些兵士,想着兴许能堵住他们的口,好叫他们不要把看见村子的事儿说出去。那群士兵的带头将领满口答应,还说希望村子里的人能搭把手帮个忙。那时的村长只想着避祸,也是极力应承,就问他要帮什么忙。那将领说,其实筑完金墙还不够,最后还有些绿水得浇上去。要是村民们肯帮忙替他们浇,不仅他们会替村民保守秘密,还能领些赏银做工钱,两下欢喜的事儿。”

    绿水……朱芷凌忽然打了个寒颤,毒金之战!

    “本来我姐妹俩也是要去浇那绿水的,可巧家里的食物都拿去给那些兵士了,我们又是两个女孩子没什么力气,爹娘就让我们去山里采些蘑菇和野菜。不料啊……哎。”银花叹了口气,顺手拿出一把甜核桃仁塞在嘴里,越嚼越伤心,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铁花见姐姐说不下去,便接着说道:“等我们回来,村里的人都死光了,那些兵士也早已没了去向。”

    银花忽然把手中的核桃仁朝朱芷凌劈头砸了过去,然后像个孩子般地大哭起来:“都是你们碧海国!行得这样阴毒的事!说是要村里人帮忙,其实是看见我们是伊穆兰人,便不想放过,心里盘算着要我们替你们泼毒液做替死鬼,索性一块儿毒死了,连报官都省了,真是一石二鸟。想当初伊穆兰逃出来的人十有**都淹死在霖州附近的沼泽地里,就那么一点点能侥幸逃脱大难不死的人躲在边境处想苟且度日你们也不愿放过!”

    铁花见银花越说越激动,劝道:“姐姐……论年纪,公主那年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不能全怪她。”

    “我没有全怪她,可她姓朱,她们朱氏一门都脱不了干系!妹妹,咱们潜伏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看着他们碧海国国破人亡么?现在不过才刚开始,你就心软了?你可曾记得当时爹娘死的模样有多惨?”

    铁花虽然人高马大,但终究是妹妹,银花几句反问她便无言以对。

    银花止了哭声,转头又恨恨地盯着朱芷凌道:

    “你当初问我们从哪儿来,怎么会来太液城的。我们没有骗你,我们就是从霖州的那个村子来的,连那个村子在哪里我们都告诉你了。我们伊穆兰血族人可不像你们碧海人那样爱骗人。”

    朱芷凌有些恍惚起来,但还是想了起来。

    是了,她们说她们的村子闹了瘟疫,全村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们两个。后来自己派人去那村里查探,也确实是枯骨遍地,似是瘟疫所致所言不差。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毒金的瘟疫。

    朱芷凌叹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蓄谋已久,当年来投我的金羽营不过是伺机而动。我终于想明白了,温帝如何能知道我要在瀚江动手,想必我当初派你去万桦帝都送信的时候,你就已经把我的谋算都告诉他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落星

    “殿下好聪明,总算回过神来了。”

    “可是,如何对慕云佐动手我当时并没有和你细说,凭你的智谋,应是猜不到我会让你在瀚江动手,你身后必是还有其他人吧?”

    “我们都是伊穆兰人,你猜我们身后还有谁呢?”银花一晃小辫子,道:“算了,反正你也命不久矣,告诉你也无妨。一切都是我们伊穆兰大巫神的神谋鬼算。你的那些算盘,他早摸得清清楚楚。”

    “……温兰?”朱芷凌是真的诧异了,这个只有耳闻而从不知晓在哪里如谜一般的人物,竟然就藏在金羽双花的身后。

    银花见她一脸错愕,心中涌起一阵快意,继续讽道:

    “大巫神早就说了,说你脑子是好使,可就是总差那么一点火候。若不是大巫神暗中相助,请了苍梧国的叶知秋从中帮忙,在落英湖你哪儿能劫得走银泉公主?若不是大巫神半夜替你了结了陆文驰,又把他的供词送到你手里,你又哪儿能推倒陆行远占了户部?当然,若不是大巫神把户部送到你手中,你又怎么有胆量谋逆?你觉得你布局了一切,可你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大巫神在暗中推着你走罢了。”

    朱芷凌听得浑身冰冷,惊问道:“温兰……温兰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怎么会事事都参与其中!”

    “他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呀,他在这沐恩院里可是住了好多年呢。太液城里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哦,对了。你见了他也是认不出来的,他会易容术。有时闲了呢,他就易成老宫女到涌金门里骗骗人,要么就夜深人静的时候四处找找你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密道。”

    朱芷凌扶在榻沿的手攒成了一团,惊恐的神色已将脸庞憋得铁青。

    “不过大巫神前些日子已经回大都去了,你这辈子想见也见不上喽。”

    铁花见朱芷凌已是形容枯槁般地靠在那里,心中不禁恻隐,轻声道:“姐姐……她已是这般田地了,毕竟这些年来她待咱们不坏,而且当年也不是她的主意……”

    “住嘴!妹妹你糊涂了么?难道你想放过她?她若不死,我们怎么和大巫神交代,当初我们的命是大巫神救的,难道你忘了吗?”

    铁花口拙,低头半晌道:“没忘……”。

    朱芷凌徐徐站起身来,吃力地朝露台走去,自言自语道:“我只道是母亲无情,温帝无义,却不知道自己是败在了无谋之举。我此生自负聪明,无不算计,到头来看自己却成了一通笑话。伊

    穆兰也好,苍梧国也罢,如今万事皆休,我也是乏了,一切就都散了吧。”

    说完,已走到了露台的凭栏处,抚星台的至高点。

    铁花忽然于心不忍,想要伸手去拦。毕竟主仆六年,且朱芷凌待她也甚是爱护,当初因自己的身材过于高大,整个碧海国都找不出一匹合适的坐骑,是朱芷凌亲自去伊穆兰商馆替她重金购得了宝驹。

    银花抱住妹妹的脖子急忙喊道:“咱们不亲自动手已是念了情分,你还要救她?你救了她又如何,她没了爹没了丈夫没了孩子,连皇位也没了,你且看她还有想活的念头么?”

    铁花被说得一怔,呆在原地。

    这边朱芷凌抬头朝天上看去,寅时过后,东方已是微明。

    就在这个露台上,曾与他相拥相揽,同喜同悲。数日之前,还与他在这里满心欢喜地想着将来孩子的名字,想着重修他父亲的墓地。忽然间,连自己都不知会葬身何处。

    她望着远处月色渐稀,口中轻轻地吟诵道:

    抚星孤影夜漫漫,

    为谁谋,为谁算?

    万事绸缪皆成空,

    露未凝,人已散。

    “父亲,无垠……再不会和你们分开了……”

    她纵身一跃,坠落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顶上的双鱼金丝冠闪耀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便如星落大海,寂然无息了。

    ------

    第二十二卷《香销为玉碎》以清鲛之死收了卷,明日起将继续连载第二十三卷《城阙知何处》。

    被命运之轮碾碎的朱芷凌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因这段时间接连出差在外,码字不便,今日的篇幅少了一些,诸位见谅。

    不如,写几句书评吧。

    朱芷凌是少有的几个一开始就明确了结局的人物,她的谋逆之心从第一卷第一次出场时就已经昭然若揭,她的动机也很清晰,谋逆之路不算突然,甚至在判词中也早早做了预告,这是明线,我对读者交代得很清楚。

    也许有读者说,写那么明白,是怕我们看不懂猜不到吗?

    不是。

    我觉得故事的好看应该是在中间的过程,怎么动的手,谋的局,而不是最后谁赢了,谁输了。

    所以这不代表她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就没了看头。相反,她的计划和谋算是层出不穷、循序渐进、而

    且是比较周密的。

    假设这个谋局中,一个笨蛋被聪明人算计了,碾压了,我觉得直接可以弃书不看。

    但朱芷凌绝对不是笨蛋。

    我想写的就是,书中每一个人都是聪明的,即便没有大聪明,也有小聪明。

    那么这群人之间的谋局才会有趣。

    朱芷凌的智商如果打分的话,我会打个93分,绝对不低,然而她有两个弱点。

    一个是火候。

    正如大巫神温兰零距离暗中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火候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你会发现朱氏的女人中其他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三点水,比如澹、潇、洁、潋、只有她是两点水,凌。凌,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符合她的性格,但同时也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点。这是我的暗示,也是刻意留下的缺陷,这很符合她二十多岁的年龄和资历,我不喜欢主角光环太重。

    另一个是无垠。

    帝王无情,丹樨溅血。她并非不懂这个道理,然而她又心存侥幸,希望能够在赵无垠那里留得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湾,让她不要丧失了所有为人的良知和情感。这份侥幸的希望是源自对从小母亲的憎恶,是她毕生勤奋的动力,也成了她唯一的致命伤,导致了阿喀琉斯式的结局。

    说句题外话,赵无垠与她是个充满矛盾的结合。虽有丧父的共鸣之处,彼此也都很忠贞,但赵无垠的刻薄性子其实是束缚了朱芷凌的成长空间。明皇应该是看清了这一点,可惜她与朱芷凌之间没有良好的沟通渠道,所以她可以强迫女儿表面恭顺,却无法撼动内心的叛逆。

    另外,朱芷凌的败局也不是明皇一手压倒性的胜利,实际上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上的除了她母亲,还有出身慕云氏的李厚琮以及毒蛇般的温氏二老,面对故事中代表顶级智谋群的这三方巨头,她败得没有丝毫的不体面也没有不合理。而且还有诸如叶知秋、金羽双花、韩复等人的仇恨在暗中推波助澜,朱芷凌实际上是在孤身力战群雄,只是有些事她到死都不知道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至死都不知道的事,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继续看吧,谜底仍未揭晓。

    欢迎来纵横网的书评区留言作感,我等着你们,好书评一定仔细回复。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松岚

    松岚行宫,此处离太液国相距不过二百余里。

    每逢春风送暖或秋意高爽之时,总有些皇亲国戚会喜欢到此处踏春秋游。离着国都虽近,风景却大不同,很有些野闲的意趣。

    常驻于行宫的宫人们知道一入秋季,就随时有可能有车驾从国都过来,碧海的女帝和公主们历来都爱洁净,所以行宫的里里外外都会提前打扫得一尘不染。

    守宫门的侍卫们也每日早早地候在行宫的东门,只要太液城来了人,应是会有人从东边快马先递消息来的。

    不料今日侍卫们没有等到东边来的消息,反而等来了一队车驾。

    这车驾还是从西门入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如这车驾从西门进来让侍卫们来得惊奇。

    亲自护卫车驾的是滨州府的护军参领大人,说是奉了陛下之命护送清洋公主回太液国都,途经松岚行宫,先作歇息。

    侍卫们见了这千人车队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于松岚行宫的行宫使。不一会儿,行宫使便神色匆匆地赶来接驾。

    朱芷潋正心急如焚地坐在车内。

    她心中惦念着明皇的病势,恨不得立刻飞回太液城去。

    滨州府的护军参领知道事关重大,出发前也听说了明皇病重,监国公主朱芷凌打算去万寿坛祈福的计划。

    若是赶得早,说不定还能凑上前去陪同公主一同祈福。这可是明日的国君,像滨州这种偏远地区是难得靠近储君表忠心的,此等机会怎可放过?

    于是一路上这位护军参领大人心急火燎地快马加鞭,紧催着队伍日夜兼程地赶,把朱芷潋感动得不行。

    不料眼看国都在即,队伍却停了。

    “殿下,士兵们实在累得守不住了,得先在松岚行宫附近歇一歇了。”护军参领大人如是说。

    朱芷潋看了一眼外边的护卫队伍,士兵们确实个个神色疲惫人困马乏,只好点头应了一声。

    护军参领见朱芷潋还算应得爽快,心中轻舒了一口气。他见行宫使疾步赶来,不等他行礼,就一把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僻静角落里。

    行宫使还道是他要塞些银子给自己,让自己在驾前见缝插针地说些好话,喜孜孜地笑道:“护军参领大人客气什么,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肥大的袖子下却掩不住一只手已伸将出来。

    护军参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一板脸正色道:“宫使大人,本将军是有监国公主之令要密授!”

    行宫使的手刚伸到一半,闻言也是一愣,立刻将手掌一覆转为行礼躬道:“是是是,大人如此匆忙护送公主殿下赶来,定是有密令的,在下恭聆密令。”

    “监国殿下昨日差人传信来说,陛下在太液城内圣体违和,殿下不日将出城往万寿坛祈福。”

    “万寿坛祈福?!”行宫使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是说陛下……”

    护军参领一把捂住行宫使的嘴,急忙压低嗓门道:“轻声!这是殿下的密令,你还想嚷得众人皆知不成?”

    行宫使忙举袖遮了口,惊魂未定地说道:“是下官唐突了,护军参领大人请继续

    说。”

    “殿下说,祈福前后须得数日。在此期间,请清洋公主殿下暂居松岚行宫,无诏不得私自出宫。”

    行宫使脑中转得飞快。

    陛下病危,长公主去万寿坛祈福,将三公主困在行宫,无诏不得出?

    这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夺位之争?

    护军参领见行宫使脸上忽然一片惊恐,低声道:

    “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行宫使见参领的神色,如遇知音般又惊又怕地应道:

    “莫非……英雄所见略同?”

    清鲛公主监国七年,继承皇位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然而帝位当前,这位心思缜密的公主想要对自己的妹妹防上一手也不是不可能。何况明皇陛下如此宠爱这位最小的公主,说不定动了别的心思也未可知呢?

    哎呀呀,倘若真是如此,那把这位三公主困在行宫的密令可就非同小可了啊!

    参领和行宫使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偏远州境的四品武官,一个寂寞京郊的护院宫人,都是离权力中心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边缘人物。

    可偏生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热衷于寻嗅那些风吹草动。

    他们唯恐放过了一丝一毫能够验证自己存在于官场的机会,拼命想要在风云潮水中沾上点荤腥,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默默无闻。

    不巧的是,他们还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没事就在私下瞎揣测所谓的圣意和风向。这使得他们在执行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时,会显露出分外的热情和谜一般的偏执。

    行宫使与参领互相瞧了好一会儿,开口陪笑道:“大人毕竟官职高见识广,依大人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妥当?”

    参领的职责不过是将朱芷潋送到行宫,就该掉头回滨州复命去,当下既然与行宫使交接了,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可是眼前正是向未来国君表忠心站立场的好机会,既然已没有机会陪监国殿下去祈福,那么至少得赖在行宫不走,替她绊住有可能会妨碍她登基的亲妹妹才好。

    参领故意皱眉道:“依我看,此事既然是密令,说明事关重大,监国殿下定是信任你我,才如此吩咐下来的,更须慎重。”

    “是是是。”行宫使笑容不改,肚中却暗骂,有屁快放。

    “此事要确保万无一失,就须得里外应合。宫使大人在行宫内仔细看守公主殿下,好好伺候不要显出什么异样。我就再辛苦几日,将这卫队千人围成一圈,护住行宫四周,不放过一个死角,如此便可无忧了。”

    行宫使闻言,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暗想此等乡下武官,倒生了一副花花肠子,拥护储君的功劳,硬是要分一杯羹去。

    参领见他神色迟疑,忙又低声添了一句:“宫使大人莫要忘了,这位公主殿下可是精通五行之术,太液城尚且出入自如,若无我千人驻军守住四门出口,只怕宫使大人看守不易。”

    行宫使心中“哎唷”了一声,暗忖倒忘了这一茬,又转了笑脸道:“参领大人果然周全,下官佩服。如此,便有劳大人和诸位将士了

    。大人放心,只要将士们肯尽心把守宫门,饮食等物事的供应下官定尽心全力相奉,不教大人操心!”

    朱芷潋见二人在远处嘀嘀咕咕半日,神色怪异,心下生疑。

    好一会儿,才见那行宫使过来行礼叩头,将自己迎入行宫。

    行宫除了正殿是明皇御用之外,其余五处偏殿皆可供皇族随意使用。

    朱芷潋刚在偏殿坐下,便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捧了各式日常起居之物进来。

    她暗暗奇怪,既然只是在行宫稍歇,为何送来这许多的物件,倒像是要小住一般。

    她唤住一名宫女问道:“你手里捧的这是什么?”

    “哦,奴婢捧的是夜里用的织锦绒毯。宫使大人吩咐了,如今入秋渐凉,万一殿下要是夜里觉得冷了,可以添上。”

    夜里?

    不过稍歇,怎么还要过夜?

    “唤你们行宫使来!”朱芷潋越发觉得不对劲。

    宫女见她脸色一沉,忙放下绒毯出门去传唤。

    行宫使毕竟是侍奉过御前之人,猜到朱芷潋会生疑心,早候在殿门外,一听是唤他,赶紧踏入殿来。

    “护卫的参领说是稍歇,本公主体谅将士们辛苦,便下令允了就地休整,如何变成宿一夜?”

    “殿下,小人只是听参领大人说兵士们疲乏得很,需过一夜才能恢复。”行宫使早备下了说辞。

    “参领人在何处。”

    “已出宫门安营扎寨去了。”

    “可我没下令让他安营啊!”朱芷潋有些急了,“如今母皇病于来仪宫,我得赶紧回太液城去!”

    行宫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脚下却纹丝不动。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要立刻回太液城去!”

    “可是参领大人的卫队正在休整……”

    “那就不要他的卫队,我一人回去!这里离太液城不过二百余里,你给我备匹快马就行!”朱芷潋已是恼了。

    “那可使不得,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既然入了这行宫,小人说什么也要护得殿下周全,没有参领大人的护卫,小人怎能放心让殿下独自上路呢?。”

    “那就让参领快带人来啊!”

    “参领大人说明日再来拜见公主殿下,其余的小人就不知道了。”行宫使踢得一脚的好球。

    “你……”朱芷潋被气得语噎,方才还对这护军参领印象颇好,如今已是恨不得立刻跑去抚星台让姐姐教训他一顿了。

    哼,小小行宫,还能困住我么?

    朱芷潋以观心术看了看行宫使的神色,断定他是找了借口不让自己走。转念一想,索性不和这行宫使白费口舌,回头寻个机会自己溜走便是了,当下斥道:“本公主累了,你退下吧。”

    行宫使似是瞧破了她的用意,笑道:“那就请殿下安心休养,小人会让他们都守在殿外,殿下有任何所需只须在殿内使唤便可,无须劳趾出殿。”

    朱芷潋大怒,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把自己锁在殿内了?

    究竟是谁给了这狗东西这样大的胆子?

第二百二十七章 遁形

    行宫使说完,知道山雨欲来,忙匆匆一躬,就退出殿外去。

    “来人,将殿门上锁,你等务必守护住殿下,除了本宫使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可听清楚了?”

    众侍卫齐齐地应了一声,便如雕像般插满了整个殿前,直把朱芷潋在殿内给气得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尊羊脂玉尊砸在殿门上摔个粉碎。

    行宫使头也不回转出了影壁,自得意地嗤笑道:“去年这个时候你姨母住这松岚行宫时也是这么暴脾气,我当时拗不过她不得已放了她回了太液城。你如今不过就是个跟你姐姐争宠的落魄公主,这次要是连你个小丫头片子我都看不住,还做什么行宫使?”

    越是没什么分量的人,越是喜欢瑟自己的分量。

    是夜,朱芷潋闷坐在殿内。

    松岚行宫她从小就随明皇来过很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这座行宫是所有行宫中最大的一座,防卫自然也是最严密的,朱芷潋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要从窗户或是什么犄角旮旯里找个什么空隙钻出去,因为绝无可能。

    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这个行宫使绝对没胆子敢这样对自己。还有那个护军参领,前几日还好好的,这几日忽然就变了个人似的,真不知是何缘故。

    朱芷潋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她把银花给她的那些物件一一翻出来看了一遍,能让自己一时破窗而出的工具倒是有,可破窗之后万一遇上守卫,只怕也跑不了多远。

    正烦躁时,殿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宫女,各捧着些菜肴和汤水。

    “我不吃!”朱芷潋很没好气。

    一个宫女全然不理会她正在气头上,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宫使大人说啦,说殿下大约不想吃饭,所以特意备下了些特色小食,请殿下品尝。”

    朱芷潋不耐烦道:“什么特色小食,我说了不吃就不吃。”

    那宫女依然不气馁,又劝道:“殿下且尝一尝先,上一次殿下吃的时候,还说味道不错呢。”

    朱芷潋听着这话头有些古怪,不禁抬头瞧了那宫女一眼,顺带用观心之术看去。

    不料那宫女虽带着笑,却笑得生硬,看不太出是什么喜像。

    朱芷潋心下狐疑,便站起身来走到桌前,问道:“你说的是哪一碟特色小食?”

    那宫女指了指跟前的一碗清汤丸子。

    另一名宫女这时“咦”了一声道:“方才我怎么没瞧见这一碗。”

    那宫女笑道:“这是宫使大人吩咐特意做的,刚出锅端来,所以你没瞧见。”

    朱芷潋怎么看都觉得那宫女有些不寻常,于是依言端起碗来,舀起丸子尝了一口。

    这是……不会错,这是那日与秋月实在竹林中吃的那一碗白玉丸子!

    可秋月实分明说过,这丸子里的红豆用的是琉夏国丹波大纳言红豆,这松岚行宫如何会有?难道……

    朱芷潋猛然惊觉,她再次看向那个宫女,只见那宫女也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另一宫女这时已摆完了菜,说道:“奴婢们已经把菜上好了,请殿下慢用。”说着就要退下。

    这时,朱芷潋看到先前那古怪宫女极快地从袖中悄悄取出一个小瓶,朝一碟菜中撒了一点,口中说道:

    “咦,我觉得这碟菜好像有些不新鲜了,你闻闻,莫要让殿下吃坏了肚子。”

    另一宫女听了顺势凑上去仔细闻了闻,迟疑道:

    “好像……好像是有点……怪味……”言未毕,已经身子一软栽在了地上。

    古怪宫女在脸上抹了抹,忽然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庞。

    “鹫尾!果真是你!”朱芷潋又惊又喜。

    鹫尾端庄地行了一礼,悄声道:“殿下快把她的衣服换上。咱们这就出去。”

    朱芷潋怎么也想不到鹫尾会出现在松岚行宫,但是眼下想问的事再多也只好先咽回肚子里,毕竟脱身要紧。

    她和鹫尾俩人轻轻地把那宫女抬到殿侧的榻上,又互换了衣服,这才松了口气道:“鹫尾,你真厉害,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混进来了。你刚才在菜里放的是什么?她才闻一下就晕过去了。”

    “这是荨鬼毒,且得睡上几天几夜呢。”鹫尾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

    “哈哈,鹫尾你想得真周到,快给我。”朱芷潋伸手去接那面具,不料鹫尾却把手一回。

    “殿下,这张面具不是给您用的。”

    “咦?不是给我用那是给谁?”

    鹫尾笑而不语,把那面具覆在昏睡的宫女的脸上,又仔仔细细地把边缘处的肌肤给贴得看不出一丝破绽。

    朱芷潋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行宫四周大约有千人的护卫围成了一圈,倘若咱们就这么逃走了,不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来追。我把这面具贴在宫女脸上,只要她不醒,别人就不敢惊扰,更不会发现殿下已经逃出行宫了。”

    要不是怕殿外的侍卫听见,朱芷潋真想拍掌叫好。

    “那我就这样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我已在附近淡淡地撒了一层雾影散,如今又是夜里,殿下穿着宫女的服饰,别人瞧不真切,不会有失。”

    “好!”

    朱芷潋刚要走,又似想起了什么。

    她端起方才的那碗丸子连吃了三个,才放下勺子说:“你做的丸子真好吃,我舍不得。”

    鹫尾听她这样夸赞,脸上一红,暗忖,果然是个真性情的,换我是男人,也忍不住要喜欢。

    两人依然端着漆盒食器,面不改色地退出殿来。鹫尾在关门时故意将腰扭了扭,显出几分风姿,引得四下的守卫只顾着看柳腰翘臀没去看脸,更没注意边上的朱芷潋。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宫墙边,两人这才去了宫女的服色,换上夜行衣,又掏出了银铃索,对着墙外只是轻轻一甩,就飞出墙去了。

    鹫尾显然在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她在行宫外那一圈千人卫队的营帐中找到了最

    薄弱的一段,又事先撒下了雾影散,两人施展起赶蝉术毫不费力地就穿出了外围。

    朱芷潋见行宫已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下好不兴奋,转头问道:

    “鹫尾,多谢你啦。接下来我一人回太液城就可以了,你还是回去陪秋月吧。”

    鹫尾笑了笑。

    “殿下莫急,且再随我向那边行一段路。”

    朱芷潋不解,但也没再问,她信得过鹫尾。

    又向东行了一段路,转过一个山坡。秋风吹得百草萧瑟,朱芷潋忽然看到清冷月色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秋月!

    朱芷潋失声唤道:“秋月君……你如何在这里?”

    那修长的身影闻声转过身来,灰色长袍的袍襟随风飘起,不是秋月实却又是谁?

    鹫尾低声道:“筑紫大人自与殿下离别后,每日心神不宁,只惦念殿下安危。后来宗直大人说,实在是放心不下,就随他去吧。于是筑紫大人就立刻追上来了……”

    让我牵肠挂肚,总胜过看你愁眉不展。

    看着那几日的秋月实,失魂落魄般的憔悴,看得鹫尾于心不忍。她想着当初是自己劝的宗直出面阻止,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又去寻了宗直。

    宗直是个祥和的性子,上一次逼得秋月实荒鹰出鞘,心下也愧疚得很,终于肯点了头,于是秋月实与鹫尾萤便急急地追了上来。

    一路上他们远远望见朱芷潋的车驾,护卫前呼后拥甚是仔细,料想无碍,倒也松了一口气。不料就在前日夜里,鹫尾伏在那护军参领的帐外时,看到他收了一封来自太液城的密信。

    信中的命令是监国公主朱芷凌下达的,命他改道前去松岚行宫,将朱芷潋暂时安置在那里。

    鹫尾本已将密信偷走,但秋月知道后想了一会儿,又让她悄悄地放了回去。他觉得在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得好。

    两人既然知道了这护军参领的计划,自然就容易应对得多了。何况这区区千人不过都是滨州府的府兵,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一看到行宫使将朱芷潋困入了行宫偏殿中,秋月就吩咐鹫尾准备夜间动手救人了。

    只是秋月暗自有点尴尬,他当初在舰上当那么多人面说了不送她回太液,这转眼不过数日,就又忍不住追了上来。这样昭然若揭的心思,待到要见到她时,真要不好意思了。

    所以当朱芷潋问,秋月你如何在这里的时候,他被问得一脸通红。

    他这样的神情,朱芷潋哪里还能看不懂,当下也有些讪讪,方觉得这话问得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忽然一拍掌,替他答道:“哦,我知道了,定是你发现这参领和行宫使有古怪,所以跟在后面来救我的对不对!”

    秋月实再怎么机智过人也不会预知将来,总不成他在海上就掐指算出朱芷潋要被关进行宫才一路追来的吧。

    可这蹩脚的解释,就像一层窗户纸,偏是俩人谁都不愿去捅破。

第二百二十八章 照面

    秋月笑了笑,示意鹫尾将路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朱芷潋沉思了一会儿,道:“照你们这么说,是我大姐想把我关在这行宫里的?这么说的话,倒也解释得通,难怪那个行宫使那么大胆子敢把我锁在里面。可是我大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殿下方才提到万寿坛祈福是在明皇陛下病情严重时才会有的事,那会不会是……”鹫尾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她并不了解碧海国宫中的详情,是以偷听到行宫使与护军参领的交谈时,也以为朱芷凌是对妹妹有了防范之心才下此密令。琉夏国皇裔十二支,争夺皇位时的争斗极其惨烈,在鹫尾看来,这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了。

    “不会!”朱芷潋观得鹫尾的神色,猜到了她想说又没敢说的话,“我们姐妹三人,只有长姐会继承皇位,我和二姐是半点这种心思都没有的。这一点不仅母皇清楚,满朝文武清楚,我们姐妹之间更是提都不用提的。所以母皇才会让我每天只是游玩享乐,甚至允许我出宫乱逛,却把长姐一直困在抚星台上,连太液城门都很少出。”

    鹫尾与秋月对视了一眼,都听得朱芷潋说得情真意切,不像是粉饰之词。

    “那么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秋月问道。

    “回太液!我要立刻回到太液城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大姐是什么理由不让我回来,我都要去见母皇。”朱芷潋一脸的坚定。

    “好,那我们就送殿下直到进了太液城再回梅陇屿去。顺便也领略一下国都的风情。”

    鹫尾听秋月说得故作轻松,实则已知道了他的心意。

    朱芷潋的解释并没有打消秋月的疑虑。

    丹樨阶前,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也得有防人之心。秋月实还是担心她会遇上什么凶险。

    朱芷潋想了想,不知道这路上还会遇到什么拦截之人,应声道:“也好,那就谢谢啦。”

    三人相视一笑,似是回到了数月前那段欢乐的日子。

    谁也不曾料到,无常的命运已在太液城中张开了手掌,静候着他们的到来。

    * * * * * *

    秋雨绵绵,通往太液城的驿道上泥泞一片。

    一辆颇不起眼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车内坐着的正是朱芷潋和秋月实。鹫尾依旧易容成一个虬须胡的中年汉子,扮做车夫坐在车头。

    秋月实见朱芷潋愁眉不展,温言宽慰道:

    “碧海的国君向来都高寿,明皇陛下应是无碍,殿下莫要太担心。”

    朱芷潋摇摇头道:“我母皇身体一直不大好,十天里倒有八天是连宫门都不肯出的。而且大姐已经去万寿坛祈福,这绝非寻常,眼下也不知详情如何,真是急死人了。”

    国君沉疾,人心浮动。

    这是哪个国家都不可避免的现象,琉夏国当初国主病危时,十二支皇族蠢蠢欲动,又何尝不是局面动荡呢。

    秋月实深知其中的厉害,正苦思该如何开解朱芷潋才好

    ,忽然马车猛地晃了一下,似是鹫尾急勒住了缰绳。

    “何事?”秋月问道。

    “前方忽然来了一堆逃难的百姓,险些撞上马车,奴婢不得已勒得急了。”鹫尾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

    “逃难?我碧海国有何难可逃?”朱芷潋大奇。

    “待奴婢前去打探一下,殿下与大人请在车内稍后。”话音刚落,车头已没了人影。

    朱芷潋正惊疑间,果然看到一小群百姓推着小车扶着老幼神色慌张地从马车边路过,车上堆满了笼箱梯己,显然是举家迁徙。然而从方向来看,并不是从正东方的太液城而来,而是从东北的霖州方向来的。

    不一会儿,鹫尾便回到了车外,低声禀道:

    “大人,打探清楚了。这些百姓都是从霖州逃难过来的。”

    “霖州?难道又是那帮伊穆兰人来闹事?”朱芷潋觉得奇怪,伊穆兰骚扰霖州已是常态,可哪一次也没有逃难这一说啊。

    “正是,据说百姓们得知伊穆兰的大军已经屯兵于宝坻城,纷纷猜测不日就会南侵,于是先逃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霖州知府呢?他就看着百姓四处逃散吗?”朱芷潋急忙问道。

    “据百姓说,霖州知府前些日子就被血族人砍了脑袋,之后这个缺就一直都没补上。百姓说府中管事的官员不少,可遇到大事就都互相推诿,生怕被伊穆兰人误认为是一州的首领,又被砍了脑袋。既然官府如无头苍蝇一般护不了百姓,他们就只好自己逃难了”

    “可是他们就算要逃难也该去太液城啊,怎么都绕城过而不入呢?”

    “百姓们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说刚到城北就看到有好几万的碧海兵势屯在城北,他们担心过不久连太液城下都要成了战场,于是就连夜继续往南来了。”

    秋月沉思了一会儿,问道:“继续往南,岂不是水域了?”

    朱芷潋点头道:“不错,再往南去就是太液城南的落霞湾,那里有好几座码头,分别有通往碧海东境、南境和西南境水域的船只。”

    “看来百姓们是打定主意要逃得离北境越远越好了。”

    朱芷潋越发焦急起来。

    “瀚江边上大动干戈,霖州北边又来了伊穆兰人,大姐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得赶紧回太液城去,鹫尾,咱们走得能不能再快一些?”

    鹫尾看向秋月,投去一个询问的神色。

    后者只是低头沉思,并不看她。然而鹫尾见秋月这般,已是知道了他的意思。

    秋月不想走得太快,他一定是担心途中有什么变故。

    其实不止是秋月,连鹫尾都觉得,这一路走来的事都太多蹊跷,瀚江沉船、行宫受困、霖州不稳,一件件突发的事件背后似是都隐藏着黑手在悄然推动,令人凶吉难卜,如此冒进,只怕冷箭难防。

    马车与百姓们擦肩而过,继续行进在宽阔的大道上。转眼已是接近晌午,三人都有些饿了。

    鹫尾刚要询问是否要下车歇息吃些东西

    ,她忽然瞧见前方一片杏林处有些异样。

    “殿下,大人,请过来看!”

    秋月闻声朝前望去,只见路边林子旁有一小队兵士,为首的是一员大将,高如小山,胯下骑着一匹巨大的黑马,只有四蹄白如踏雪。

    “……铁花?”朱芷潋又惊又喜,“铁花!真的是你呀!”

    秋月与鹫尾见朱芷潋的脸上欢喜,料想是友非敌,都略松了一口气。

    铁花下马走来,对着朱芷潋便是一拜道:“铁花奉命来接殿下回宫。”

    “铁花,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是不是大姐让你来的?大姐真聪明!”

    铁花脸上忽然有些不自在,回道:“末将不是奉清鲛公主殿下之命前来的,末将奉的是陛下之命在此迎候殿下。”

    “是母皇?母皇怎么样了啊?母皇到底得了什么病?”

    铁花笑了笑,“殿下放心,陛下一切安好,只是前天夜里着了些风寒,有些咳嗽……”

    朱芷潋知道铁花说话不多,但从不虚言,当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真是吓死我了。我听说大姐都去万寿坛了,还以为母皇得了什么大病呢。”

    铁花看了看朱芷潋的身后,只有一个车夫和一个年轻男子,有些奇怪,问道:“听闻是滨州府派了卫队沿路护送殿下,缘何没有瞧见那些护卫之人?”

    朱芷潋一嘟嘴道:“哎,别提啦!他们把我送到松岚行宫就说累了要歇息。噢,还有那个行宫使,都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把我关在行宫里不让我回太液城!太坏了!”

    铁花奇道:“竟然有这样的事?陛下昨日就命末将在此处迎接殿下,说是据滨州府送来的信,应该昨日就能到了,原来殿下被送去了松岚行宫?”

    朱芷潋观她一脸茫然的神色,暗忖道,由此看铁花和母皇果然不知情,难道把我关进松岚行宫的真是大姐下的密令么?

    当下问道:“我大姐人呢?是在万寿坛还是抚星台?”

    铁花迟疑了一下,回道:“不如请殿下先回城见了陛下再说可好?”

    朱芷潋一想,也是,母亲都病了,我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早些回去探望才是。只是自己偷偷摸摸溜出去那么久,母亲定是大为光火,等下要怎么撒娇装可怜蒙混过去才好,当下大为踌躇。

    她既然知道母亲已无碍,小心思顿时都转回到溜出宫的这件事上来。无论如何,要是母亲罚她关在宫里禁足,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秋月和鹫尾一直默不作声地在后面看着他们,实是全神戒备。

    看阵仗,听交谈,这个叫铁花的女人应是个御前极受信任的将军,定然有些本事。秋月虽不惧她,但琉夏国与碧海国的关系本来就尴尬得很,有红毛海贼一事之后,秋月一族对碧海更是心虚了不少。如今脚下踏着的是碧海的国土,少不得要低调一些。

    铁花久经战场,瞬时已能感到朱芷潋身后二人的战意和警戒。当下问道:“这二位是……”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宝坻

    朱芷潋忙遮掩道:“哦,这是我路上遇上的好心人,让我搭了便车。多亏了他们,我才少走了不少路呢!”

    秋月见朱芷潋说得不动身色,当下也十分配合地行了一礼:“草民见过将军。能护送殿下回国都,是草民三生有幸。”

    他是堂堂筑紫守,一国皇裔,总归有些傲气,虽然行了礼,腰还是不肯太折,只略略点了点头,全无寻常百姓见了官兵那般惶恐的模样,倒是一旁的鹫尾要装得恭敬得多。

    铁花见此二人虽然对自己十分警戒,却时时在意朱芷潋,难掩维护之心,当下也不与他们计较这些,只“哦”了一声,转向朱芷潋道:“那就请殿下先上车吧,末将在殿下的驾前开路。”

    朱芷潋回头看向秋月,满是感激地想要说些什么。无奈铁花就在跟前,唯恐被看出了什么破绽。她知晓秋月实若被发现了真实的身份,必有后患无穷,当下只好低眉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转身随铁花走了。

    秋月已是惆怅万分,见朱芷潋渐步走远,方痴痴地说道:“鹫尾,她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我永远都去不了……”

    鹫尾见他神情恍惚,被问得如鲠在喉,一时间将到了口边话又咽了下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附在秋月耳边低声道:“大人,方才那个叫铁花的将军,奴婢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 * * * * *

    宝坻城。

    作为伊穆兰刃族的主城,规模不算小,但因为邻近边境,历代的刃族酋长因为担心会受战火的波及,所以也没敢将这座城市建得太大。取而代之的是在宝坻城的四周造了几座小城池,可以互为驰援。

    谨慎与精明兼备才是刃族的作风。

    世上的人都知道,金刃王爱黄金胜过一切,敛藏的无数财宝也都深埋于宝坻城的地下。据说那里金银的数量要远胜过在沙柯耶大都的金刀毗罗宫中的所藏。

    当然,这也只是据说。

    所有人都知道金刃王很有钱。

    所有人也都不清楚金刃王到底多有钱。

    这比起碧海国的那个沛国公真是半斤八两。

    然而其实金刃王不止是在宝坻城中藏了金银珍宝,还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和人。

    因为有时候,有些人比金银更有价值。

    比如,莫大虬的父母。

    刃族在太液国都中所有的大小事务除非是大巫神温兰直接下的命令,不然一切都是莫大虬来发号施令的。

    他可以说是太液国都的刃族中的第二号人物。

    这样重要的人物,想要远在宝坻城甚至是沙柯耶大都都可以随时操控,是需要连线的。

    他的父母就是连线。

    所以金刃王罗布对莫大虬父母的安置是慎之又慎,一直都搁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见的地方。

    不过最近罗布不得不有所变动。

    国主苏佑的御驾已到达宝坻,伴驾左右的有温氏二老和血鹰两族的族长,罗布不敢怠慢。

    哦,说的不是接驾。接驾这种事对向来挥金如土的罗布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他在意的是,根据上一次御前枢密的商定结果,不久之后,宝坻城就会让渡给血族,不再是他的了。既然祁烈也会随着国主入宝坻城,那就不能让他瞧见城里还有那么多宝贝!

    得赶紧把一切重要的东西……还有人,都事先转移到旁边的小城去,料想祁烈也不会还跑到边上的小城去盘查什么。

    那可是几世刃族人的心血。

    这一边,当郝师爷带着莫大虬郑重的嘱托离了太液城之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宝坻城。此时正是伊穆兰大军抵达之时,城门的盘查甚是严格。

    不过这对郝师爷来说,算不得是什么难事。他出行之前就准备得十分充分,包括出入城门的手令,打点卫兵的碎银子,以及一身行脚商人的装扮。这些在伊穆兰商馆里很容易就搞到手。

    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入了城。

    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顺利。

    郝师爷本来打算的是,悄悄找到莫大虬的老家,然后找机会找辆马车,然后捎上两位老人。老人们出城时所需的手令他事先也备好了,出城时只需假称是回大都省亲,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宝坻城。

    他也料想过大约罗布会派了士兵看守在门口,不过相信都是些寻常士兵,想办法下点蒙汗药,凭自己的功夫悄悄把人带出来应该也不难。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好容易找到莫大虬老家在的那条街巷,发现莫宅居然是一所空宅,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仔细看了看宅院,发现院子的鸡笼中空空如也,但地上还有少许喂食过的黍米,檐下的砖缝中也么什么杂草,可以断定的是这里不久前还曾经住过人。

    人去楼空?

    郝师爷知道罗布此时也在城中,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又不敢在宅子前逗留太久怕被人看见疑心,于是先拐到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掩了身影,暗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他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拿着根小鞭子抽着陀螺玩。

    “小弟弟,你过来。”郝师爷尽量和颜悦色地朝那孩子招招手。

    那孩子倒是不怯,依言走了过来。

    “你家就住这一片吗?”

    孩子点点头。

    “看你虎头虎脑的,一定很聪明,那伯伯考考你好不好啊?”

    又点点头。

    “巷头边上那户人家,你认不认识啊?”

    “你说莫大爷和莫大娘?”

    郝师爷心中一喜!

    “对对对,你认识他们?”

    “认识啊,莫大娘常跟我奶奶唠嗑,她眼睛下面有颗黑痣是不是?”

    郝师爷听莫大虬说起过他娘的样子,当下更加确信无误。

    “那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伯伯刚才看到那所宅子里好像没有人。”

    孩子看了看郝师爷,把小手一摊。

    郝师爷不解何意。

    “给钱啊,你都说了我很聪明了,我要是不收钱就告诉你,那我就是傻子了。”

    这小兔崽子,看着是个雏儿,没想到这么老成,咱刃族的孩子将来真是不可估量啊。

    郝师爷肚中暗自感叹,老老实实地从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了过去。

    “给,五个子儿。”郝师爷说着又晃了晃另一只手,“你要是把事儿说清楚了,我就再给你五个子儿。”

    小孩儿老气横秋地回了一句:“不愧是咱刃族的生意人,成交!”说着往巷尾一指,悄声说道:“他们本来是住在这儿的,但前些日子搬走了,大娘临走前还把纺车送我奶奶了,我偷偷听见她说要搬东边的棘岩城去。”

    棘岩城!紧挨着的就是东岭库房。

    郝师爷想起之前得到的情报说是金刃王已经开始把金银往东岭库房搬,现在定是把莫大爷和莫大娘也搬了过去。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傍晚。”

    “还有什么人?”

    “就看见几个兵把他们带走了。”

    “行嘞,这五个子儿归你了。”郝师爷把另只手也递过去,准备抽身离去。

    不料那小孩拽住他的衣袖又是一摊手。

    “怎么?”

    “你得再给我五个子儿。”

    “哎,你这小家伙,咱刃族做生意可得有诚信啊,我说了只再给你五个子儿。”

    “对啊,不过这五个子儿是封口用的。你给我钱,我就保证不把你问过我的事儿说出去。”

    居然还会勒索了。

    郝师爷又好气又好笑,懒得与他计较,伸手又摸了五个子儿递了过去,低声道:“小弟弟,你生意做得很好。但伯伯劝你一句,有时太贪,可能会送了你的小命。”

    说完,丢下被吓得惊魂未定的小孩,匆匆地朝巷尾一拐,不见了身影。

    那孩子见郝师爷行得远了,摸了摸手中的十个铜板,正盘算着该怎么花,忽然瞧见自己的爹神色慌忙地从巷头赶来。

    “爹!”孩子欢快地叫了一声。

    他爹见了儿子,伸手顺势一抱,掩身就进了自家的院子,还立刻闭紧了院门。

    孩子的母亲正在院里筛着高粱,见到丈夫入门,奇道:

    “孩儿他爹,怎么这么早就收摊回来了?今天街上生意不好么?”

    “快别提了,血族人都进城了,虽说看着还算规矩,但瞅人的那眼神儿让人看了就心里得慌,所以我赶紧把摊儿一收,躲回来了。”

    “血族人?不是说大军都在城外,不进城的吗。”

    “大军是在城外没错,可听说血焰王是陪着国主一同进了城,他随身的卫队自然也是要跟着的。”男人放下孩子,转身郑重地叮嘱道:“这几日你别出家门了,就在院里玩,听到了没有?”

    孩子一听不能出门,心想刚挣的十五个铜板没地儿花,不由大为沮丧。

    “孩儿他爹,那这兵荒马乱的,得要到什么时候哇?”

    “我也不知道,但旁边卖豆腐的老洪头他儿子不是在军中当差嘛,听说是马上就要打过去了。所以我估计呀,长不了。咱也不在乎这几天生意钱,天知道那些血族人哪天发起疯来会不会提刀就砍,还是太平些保命要紧!”

    男人舔了舔焦枯的嘴唇,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第二百三十章 入城

    “对了,你也别上街买菜了,我看卖菜的也都收摊了,你去了也是白去,这几日就家里的存粮凑合着吃点儿吧。”

    女人只得应了一声,紧紧地搂住孩子。

    一家人看着院中天井的那方天空,一同叹了口气。

    这二十年的太平日子大约是要到头了。

    这边郝师爷离了巷子,紧着往东城门赶去。一路上城中百姓的人迹渐少,时不时地还有鹰族和血族的士兵疾驰而过,马蹄扬起远近尘土一片,令人避之不及。

    进出宝坻城都不是什么问题,但棘岩城的手令郝师爷确实没有准备,他怎么也没想到罗布会连人带财宝全都转出宝坻城去。

    但既然打听到了去向,就还算是幸运。

    自己孤身一人潜入棘岩城应该还行,但出城时要带着两个老人,可就有难度了。

    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了。

    有一件事郝师爷的心里从未动摇过。

    不管冒多大的险,也要把大虬的爹娘带走!

    棘岩城在宝坻城的东北方,按那孩童所说,若莫氏二老的马车是昨晚动的身,那么大约也要一天左右的行程。

    郝师爷思量了一番,在城中寻了个商馆,挑了一匹不起眼的黄骠马。他常年在商馆打点生意,颇有相马之术。他挑得这匹黄骠马虽然看着瘦弱,脚力却是一等一的好。

    不过一时三刻,郝师爷已在附近采购了些干粮清水,跨着马急急地向东奔出城去了。

    秋后的伊穆兰国时不时地就开始有风沙肆虐,不过宝坻城地处较南,沙尘并不大,除了白日与夜里骤暖骤寒,气候倒还不算太坏。

    郝师爷单人匹马地向东一路夜奔,一刻也顾不得休息。

    一则夜间赶路较为隐蔽,不易为人察觉。

    二则倘若运气好,还有可能在莫氏二老未进城之前就能截下来。毕竟自己没有出入棘岩城的手令,一旦进了城,再出来就不容易了。

    世上的事有时真是机缘巧合。

    这几日里宝坻城里的驻军纷纷都被罗布派去搬送金银财宝。金银这东西看着赏心悦目可搬起来沉甸甸的简直费死劲。寻常兵士搬上一天就腰酸背痛,可比急行军还要累。

    带着莫氏二老去棘岩城的几个兵士前一日就是干了这样的苦差事,肚子里正骂爹骂娘地抱怨,可巧遇上个轻松的差事------护送两个老人去棘岩城。

    几个兵士都是老油条了,他们寻思棘岩城离宝坻城确实不远,但要是走得太快,回去少不得又要轮到搬金银的苦差事。

    索性走得慢一些,夜里靠路边睡上一觉,到了棘岩城就说路上遇上风沙了没敢动不就完了?

    于是莫氏二老的马车就在前面慢吞吞地走,郝师爷的黄骠马在后面急匆匆地追。

    这一快一慢间,郝师爷竟然在第二天晌午时分追上了马车。

    刃族的马车上都是有独特的标识的。

    载人还是押货,刃族自己人之间都是一目了然。

    郝师爷远远路瞧

    见了那马车,识得车旁的旗号和标识应该正是莫氏二老,心下一喜。

    马车是追上了,可这人要怎么截下来?

    郝师爷手搭凉棚一看远处,棘岩城的城门已是近在咫尺,自己若是出手,眼前这几个兵士虽不在话下,只要有一人扯着嗓子喊声救命,立刻就会惊动守城的兵士,到时候就算劫着了人怕也难逃多远。

    马车正一点点地靠近城门,一入城门怕是就更难了!

    郝师爷不觉脑门上急出一头汗来,他把心一横,脱去了行脚商人的衣服,露出一身素日在商馆里穿的师爷的行头,胯下一夹马腹,急急地朝马车追去。

    车上的兵士望见城门在即,心中正沮丧偷闲的好日子到头了,忽听到车后一声唤:

    “前面的马车且停!”

    几个兵士向车后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之人跨着一匹黄马边挥手边赶了过来。

    郝师爷追到车前下了马,对着几个兵士气势沉稳地问道:“车上坐着的可是莫氏二老?”

    兵士们见他举手投足都是刃族人的样子,穿的是一副师爷的行头,看着弱不禁风,这架势却不小,一时摸不清他是什么来头,当下一怔。

    莫氏二老在车中听闻问话,早已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郝师爷一看,老妪眼下有颗黑痣,老翁的样貌更是与莫大虬十分相似,当下更无怀疑。

    “我是奉金刃王亲下的密令,特来接车中的莫氏二老入城,你们怎么走得这样慢!”

    郝师爷对着二老行了一礼,最后一句话却是撇给那几个兵士的。

    兵士们途中拖沓本就心虚,先听郝师爷说出车中是谁,又被郝师爷说中车声色俱厉的一声问,当下顾不得怀疑他是谁,倒先急着开脱起来。

    “金刃王令我等要好生护送二老,沿途路上颠簸,怕二老辛苦所以行得慢了,皆是出于好意。敢问您是……”

    郝师爷一时想不出编个什么身份好,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口中强辩道:“凭你们也敢问。”

    兵士们既然是老兵,就不会是愣头青。听郝师爷这么一说,反而生了疑心。

    “既然是奉命而来接应,可有凭证?”

    郝师爷依旧冷哼一声,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探去,摸出一枚东西来。

    兵士们一看,皆是一惊。

    这是刃族军衔在千户之上方能执有的军牌,想不到如此干瘦之人竟然会是千户。

    郝师爷见兵士们惊疑,趁势压低声音道:“车上之人乃是驻守碧海国的莫大虬的双亲,此事极为要紧,金刃王怕你们有闪失,故而特命我在城门相候,你们到底去哪里了,害我在坡上高处望了一早上都没瞧见!”

    兵士们见先前故意绕了弯路的事都被戳破,更是心虚,狡辩道:

    “都是被蛇惊了马,才多绕了些路,小人们实不知大人在坡上等候,还望大人恕罪。”

    郝师爷见兵士们已不再怀疑,心中暗松了口气。这令牌是当初莫大虬塞给自己的,他起初还道用不上,不想在这

    里救了急。

    车上的莫氏二老看看兵士又看看郝师爷,全然摸不着头脑,以为真是这么一回事。

    郝师爷顺势上了马车,指了指自己那匹黄骠马道:“这匹马送你们了,回去省些脚力,我见那边不远处还有个马贩子,你们其余几个也去买一匹,钱我出了。”

    说着,抛了两个银锭子过去,把几个兵士喜得眉开眼笑。

    郝师爷心想的是赶紧把兵士们打发走,自己就好驾着马车朝南脱身回碧海。不料这边兵士们还没走,守城的兵士却过来了几个,为首的一人不耐烦地大声嚷道:

    “你们几个,婆婆妈妈的到底入不入城!”

    护送的兵士急忙应道:“我们不入,这位大人要入城!”

    郝师爷暗暗叫苦,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才截下了人,说什么也不能入城去,当下心急如焚,只得强作镇静。

    守兵见郝师爷不作声,越发烦躁起来:“哎,我说你这个人,到底入不入城?”

    护送的士兵得了郝师爷的银子,当下有些讨好,忙劝道:“守城的大哥,这位可是奉了金刃王之命在此接人入城的。”当下故意把金刃王三个字咬得响亮。

    守兵一听,皱眉道:“既然是奉了命,还不赶紧进去?大鄂浑和金刃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你拦在门口是不要命了么?”

    话音刚落,一旁已有兵士遥指着坡上尘烟骤起,惊呼道:“来了来了!那不是大鄂浑与金刃王的车驾么?”

    所有人一同回头看去,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队列正朝城门长驱而来,行仪威武,旌旗满扬,赫然是国主御驾亲临的阵仗,直把郝师爷看得心中叫苦不迭。

    扭头想要逃是不可能了,眼下只能先进城去,再图计议。

    守兵起初还想要看郝师爷的入城手令,眼见大鄂浑的御驾已至,哪里还顾得上盘查,赶紧吆喝着郝师爷驱车入城,自己则伏在路旁,只等迎驾。

    世上的事便是这般风云不测。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郝师爷硬着头皮驾着马车入了城且不提,这边金刃王罗布确实是陪着大鄂浑苏佑到了棘岩城。

    准确地说,是罗布死皮赖脸地拽着苏佑来的。

    南攻在即,罗布每晚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能看见太液城里的无数珍宝在空中飞舞,只等着他去一网打尽。

    他暗暗拿定主意,将来一旦拿下了华美无比的太液城,定要把岛上的太清九殿全用黄金包上一圈,方显我刃族的气派!

    碧海明皇的大内库房里也将全成为我罗布的库房!

    不过算盘总不会这么如意,届时鹰血两族肯定会跳出来分一杯羹。罗布思前想后,觉得很有必要在小国主身上先未雨绸缪一番,给他灌点**汤,想办法让国主点头答应许我刃族最先入太液城,那么就可以占领库房这一关了。

    怎么灌呢?自然是送东西最好了!

    我罗布富甲天下,任你的心思再是铜墙铁壁,就不信找不出一样你瞧得上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险象

    罗布想着自己珍藏的宝贝已经悉数运到了棘岩城,不如就把苏佑给拉过来逛逛。反正祁烈和珲英都呆在宝坻城呢,定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思。

    苏佑其实很不喜欢与罗布呆在一起,他宁可憋在城里一整天都不出门一步,都不想和这个一身铜臭的金刃王说一句话。

    但眼下却不得不跟着他来着棘岩城。

    他不知道温兰什么时候打算南下,也不知道碧海那边是什么情况。既然罗布请自己来棘岩城几日,那远离温兰些日子也好。至少如果自己不在宝坻城,温兰是不能擅自发兵的。

    能拖则拖。

    苏佑觉得眼下自己能做的大约也只有一些了。

    他端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的景色比起初出大都时已是多了不少绿意,不由叹了口气。

    又离南境近了一些。

    小潋,不知道你回太液城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日我再见到你,该如何说起。

    赫萍见他愁眉不展,知道劝也无用,只默默地替他斟了一杯黑岩青针的凉茶放在跟前。

    “你说……这入秋后大约要多久才会有沙暴?”苏佑忽然问道。

    “倘若是血族领地如蚩骨山那样的北境,只要一入了秋,十天里倒有五天是起沙暴的。不过这里地处南地……”赫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大约是想寄希望于老天早降沙暴,好阻了南征。

    “也是……这里离霖州不过区区数百里,又是刃族领地的最南端,怎么会有沙暴。”苏佑自苦笑了一声。

    赫琳凑上前来,笑道:“国主不要总想那些烦心的事了,等下到了棘岩城,国主可以散散心好好逛一逛。听说金刃王要请国主去东岭库房转转,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奇的宝贝呢。”

    苏佑奇道:“什么新奇的宝贝?”

    “那奴婢可就不知道了,金刃王的宝库岂是人人都能进得的,若不是侍奉国主左右,奴婢哪有这福分能来棘岩城呢。不过金刃王的宝贝一定都是好的,这事儿见过没见过的人都知道。”

    这倒是不假。

    苏佑想起这金刃王每每出手不是金银满甸,就是奇珍异宝。上次送自己的那个什么麒麟双金弓,便让人爱不释手。

    也罢,那就去见识见识吧。

    这罗布拉我至此,不过是想讨好于我,好让他日入太液城时多照拂他刃族一些。我若借口在此赏玩宝物耽搁,呆得越久,罗布自然越称心如意。便是有温兰派人来催我回宝坻城去,也有罗布替我挡一挡。

    想到此处,苏佑点了点头道:

    “也好,那就去看看他的那些宝贝吧。”

    赫琳见他应允,喜不自胜。

    赫萍瞧在眼里,不解问道:“是国主去看宝贝,如何你这般欢喜?”

    赫琳被问得讪讪一笑:“姐姐难道不想看看那些宝贝么?”

    苏佑本就是个随和性子,就势笑道:“赫琳大约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你若相中了,也可以悄悄告诉我,只要不是太贵重的,我取了赏你便是。”

    他这么说倒不是小

    气,俗话说拿人手短,他确实不想对罗布承情太多。

    御驾的车仗行进得很顺利,护卫的一万轻骑卫队分作东西两营,分别扎营于棘岩城的东西两城门外。所起营帐,所起营灶,所插旌旗的数量全都一模一样。乍看之下,这一万人是分作了一边五千兵,其实一边只有两千,而另一边却是八千。

    这都是苏佑亲自下的军令,用的正是《云策》中布营十四法中的疑营法。

    敌军不明虚实,为防止两相呼应,多半只能分兵偷袭。如此一来,偷袭的战力便减了半。但这样就中了疑营法的圈套,按慕云兵法所授,只需以弱势强击,以强势佯弱,便可用假象迷惑敌军,诱使敌军冒进或怯退。

    苏佑自小研习慕云兵法,只是一直都限于纸上谈兵,从未有过实战。自出大都以来,他胸中自有韬略,又有大军在手,延路上时不时地就改变军阵,将慕云佑传授给自己的谋略演练活用。

    慕云兵法向来神鬼不觉自有奥妙。苏佑的这般排兵布阵,莫说三族首领不解其中变化,就连大巫神温兰看在眼中,也猜不透是何种深意。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大巫神温兰虽然多智,擅长的都是些掩人背后的鬼谋暗算,对排兵布阵纵然有些心得,是远不如在战场上正面应敌用兵如神的慕云氏的。

    这也是他千方百计想要把苏佑送去慕云氏门下接承衣钵的目的。

    不能化敌为友,那便鸠占鹊巢。

    这种事才是温兰擅长的。

    眼下既然苏佑已得了《云策》,温兰索性出了大都就暗中吩咐,南征之前,所有大军任由苏佑调遣。

    十五万人马,他想怎么练,就怎么练。关了十九年的雏鹰,是时候放出来伸伸翅膀了。

    于是这一路走来,苏佑每日闲来无事时便由着心血来潮各种布军掌控,到了宝坻城时,已基本上将《云策》上所述的兵法操演了近一半。

    他便不担心被人瞧了去勘破了奥秘么?

    这一点苏佑倒真的不担心。

    像他这般心智聪颖从小就拜在慕云门下由慕云佑亲自教导了十几年的学生,研读《云策》尚不能全懂,旁人凭空只是看看他布军的手法,没可能就看得懂。何况慕云兵法讲究的是虚虚实实,不是慕云氏的传人,哪里能摸清楚哪一步是真哪一步是假呢。

    一万兵马既已扎营,金刃王罗布便小心翼翼地引着苏佑的御仗由西城门入了棘岩城。

    棘岩城并不大,所在城中的人口也不过一二十万。罗布早早地让城中的知事贴出告示,命百姓们闭门不出,只留少许在道路两边跪拜迎接。

    这样一来,可苦了郝师爷。

    他本来想入了西城门后,趁着城中的人流从东城门再出城去。不料大街上各处都是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迹,主大道上早已被卫队们护得水泄不通。

    他驾着马车正寻思从小路向北绕个半圈再到东城门,刚没行多少路,便又遇上了一队巡逻的兵士。

    这样小的一个棘岩城,怎么有这么多兵士驻扎

    郝师爷忽然恍然大悟,定是金刃王罗布已经将大多数的财宝都转移到了城东的东岭库房,所以才派了这么多驻军。这些军队守城是假,守库房才是真!

    那巡逻的兵士见了郝师爷的马车,愣了一下。

    马车的规制分明是刃族军中的样子,然而却不是棘岩城中的马车。

    “停车!”兵士一声厉喝。

    郝师爷只得勒停了马车。

    “你是何人,要往何处去?”

    郝师爷暗忖,言多必失,出口还当谨慎,当下坐在车头动也不动,只朝那兵士傲慢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人有时就是吃这一套。

    你若太客气了,他就不把你当回事儿。

    你若摆出架子,一时三刻里还真露不了馅儿。

    那兵士狐疑地凑了前去,郝师爷又掏出先前那块千户的牌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压低嗓门说道:

    “不要回头,不要作声,我只说于你听。”

    兵士被他一咋呼,哪里还有方才倨傲的口气,忙哈腰小声应道:“大人请吩咐,小的听着。”

    “我是随金刃王的车驾一同从宝坻城过来的。金刃王与国主的车驾就在后面,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兵士越发惊恐起来,生怕自己惹了什么祸。

    “金刃王有些特别的宝贝藏在车上,只是这些宝贝极为隐秘,所以交代我暗中护送。”

    棘岩城并不大,金刃王近些日子里大批量地转移财宝的事因为事出突然安排极是仓促,所以连一般的兵士也都能瞧见各种运送的马车。只是那些马车都是满箱满箱的货物,而眼前的这一辆马车分明是供人所乘的。

    所以这兵士虽信了八分,却还是有两分疑心。

    巡逻的兵士多数还是有经验的,运送宝物的马车往往吃重,车印极深,而这马车的车印却浅了不少。

    兵士小心地试探道:“大人……小的斗胆问一句,这车倒不像是来运货物的,而像是用来乘人的……”

    郝师爷被他这样一问,心中有些心虚,不由急得脸上红了三分。他急中生智,低声怒斥了一声:“混账东西,难道宝贝就必须是货物么?”

    兵士被他这样一喝,忽然恍然大悟过来!

    金刃王喜断袖好龙阳乃是举国皆知之事,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口。眼下这马车来得隐秘,分明又是乘人所用。金刃王派人如此隐秘护送,自然是不想被人看见。想必车中所坐的人,也定是金刃王养在身边的美男,眼下若还是咬住不放,岂不等同于要揭了金刃王的面皮?

    当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口中结巴起来。

    “大人……大人!小的有眼无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见。只盼大人也当成没见过小的才好!”

    郝师爷暗中松了口气,复了先前冷冰冰的神色,又问道:“我问你,如今我看城中各处大道上都已是封锁严密,只为迎接国主的车驾,那若要避开人多之处,该怎么走才能到城东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焦荷

    那兵士见郝师爷肯放过自己不再追责,大大地松了口气,忙指了指远处道:“大人可瞧见前面的那座酒楼,过了酒楼向北一拐,走到路尽头,当有几家卖酱醋的铺子……噢对了,城中戒严,这些铺子应是不开门。不过不打紧,招牌上的“酱”字远远路就能看见,应是不会错过。过了酱铺子再往东行,只需沿路行上大半个时辰,就是东岭库房,大人说的城东……就是那一片。”

    “那么东城门在……?”

    “东城门在库房边,沿着城墙根儿就能看见。”兵士说着,又掏出一块令牌来双手奉了上去,谄笑道:“虽然大人的令牌已经足够用了,但沿路保不定还会碰到些巡逻的兄弟,他们有些心思蠢笨的,只怕会碍了大人的差事。大人收了这块牌子,只需给他们瞧一眼,便可不费口舌畅通无阻。”

    这兵士倒不是奉承,实是替他那些巡逻的兄弟们着想。给了这令牌,那些兄弟就不必知道太多也能放行。

    底下的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郝师爷“嗯”了一声,单手接过令牌,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兵士退开,一扬马鞭,径直朝前面的酒铺子去了。

    罗布坐在马车中,心中继续盘算着。

    先把小国主接到城中临时安排的御用居馆,再找几个美姬伺候替他松泛松泛,之后奉上华宴珍馐,自己亲自灌上几杯,待得酒酣耳热,再领着小国主去库房兜一圈,让他选上几样宝物。

    瞧着那小国主过的日子,迄今为止就知道寒窗苦读,跟我罗布比起来过得跟叫花子似的,正该好好教一教他这些享乐之事。我金刃王亲自布置的温柔乡,就不信这么个黄毛小子能不陷进去。

    哈哈哈哈。

    罗布一捻颚下的胡须,笑得极是舒畅。

    忽然车外有人禀道:“大鄂浑有令来传。”

    “说。”

    “大鄂浑说,沿途有些乏了,想就在车上歇息一会儿,用膳也在车上。待有了精神,再请王叔前去陪驾。”

    罗布忍不住哼了一声。

    这个小国主,有时真是不识抬举。

    眼看计划好的一切,就是不肯踏入圈来。

    罗布是个人精,其实也能感觉得到苏佑并不想亲近他,虽然面儿上恭敬地还称一声王叔,实则能避则避。想在车上用膳,多半也是不想给自己陪酒的机会。

    “那么大鄂浑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赏珍宝?”

    “这个……”车外之人有些语塞。

    “罢了,去回禀大鄂浑,就说我罗布也不下车,就候在左右,等待大鄂浑的随时传唤。”

    罗布心里清楚,既然不肯入圈,那就只好施个小小的苦肉计。你不下车,我也不下,你在车上吃饭,我也在车上吃饭。你若觉得对我这个王叔过意不去了,自然就会传唤我了。

    “再吩咐下去,所有护卫的兵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得休息,就地吃饭!”

    哼,小家伙,我看你能耗多久。

    很快,消息便返回到了御驾的车中。

    苏佑的车是六十四引的马车,车中的空间几乎有一座院落那么大。说不下车听着似乎有些憋屈,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

    当苏佑听到罗布听似恭敬的回复时,立时猜到了罗布的心思,只是冷笑一声道:“王叔忠心可嘉,他要候着,那就由着他去。”

    说完顺手拿起一本茶经靠着窗自顾自地翻看起来。

    赫萍见他开始看书,便焚了一支细细的白檀置于香炉之中。此香名为“斑阳”,乃是独柱的“一本焚”香,而非调和的“练香”,香气沉而不散,持而不燥,至纯至净,最是适合读书时用。所用的香炉是太液城中的官窑所制,炉身上绘的是“青蹄踏碎荷夜雨”,应了雨凉夜更长之意境。

    苏佑虽饮食起居向来朴素,但对读书时所用的物件要求甚精。罗布也是投其所好,无论是文房四宝还是周边的皿香琴茶,都挑了最好的珍品供奉上来。

    赫琳在一旁看到点了香,知道苏佑这一靠至少是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动了,不由心焦起来。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苏佑抬眼问道:“赫琳你怎么了?如此坐立不安的样子。”

    赫萍瞟了她一眼,接话道:“定是刚才国主答应了要赏她些宝贝,搅得她心里痒痒。”

    赫琳脸上好不尴尬,手中搅着衣襟道:“也没有啦,奴婢只是觉得好容易来这棘岩城一趟,又不下车,觉得有些闷得慌……。”

    “那要不你自己出去逛逛,我跟前有赫萍就够了。”苏佑笑道。

    赫琳忙摆手道:“不要不要,国主莫要说笑了,我是侍奉国主的奴婢,连金刃王都候在御驾之侧,我怎么能自己贪玩出去逛呢?”

    赫萍瞪了她一眼,似是在说,亏你还知道这道理。

    苏佑见赫琳的脸已是通红,有些不忍,便出言宽慰道:“好啦,你再等会儿,待炉中的香焚尽了,我也差不多看完这一篇了,到时候就带你出去转转。”言罢继续专心看书。

    有了这句承诺,赫琳似是吃了定心丸,再不像方才那样心神不宁,和赫萍一样都端坐不语,只待那炉中香尽。

    那香不过一寸七八分许,却焚得极慢。待香尽时,已是太阳西斜,霜霞漫天。

    苏晓尘索性又把晚膳也在车上用了,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这下子,就不用和罗布喝酒了。

    “去,告诉罗布,我想出去转转,看看他的那些宝贝。”

    侍卫很快领命而去,这边赫萍与赫琳已替他更了衣,又多添了件夹衣在里面。

    不一时,车外已响起罗布笑吟吟的声音。

    “罗布拜见大鄂浑,请大鄂浑移步。”

    苏佑换了一身白衣,依然头戴着血焰鹰首金冠,英姿挺拔神清气爽,直看得棘岩城初见国主的守兵暗暗赞叹,果然是一国国君的人物,如此器宇不凡。

    “沿途身子有些倦怠,歇了一会儿,让王叔久候了。”

    “哪里的话,我罗布儿总寻不得亲近大鄂浑的机会,如今能近身陪驾,乃是幸事。”罗布脸上的笑容若以斤两称,

    只怕是要吊不住秤砣,“那就请随罗布儿去前面的东岭库房转一转吧?”

    “好。”

    罗布笑眯眯地命人牵来苏佑的那匹小乌云狮。

    他知道苏佑能骑马定不会愿意坐车,所以早做了安排。

    “这里离东岭库房还隔着几条街,就让罗布儿陪着国主骑马遛过去可好?”

    “好。”苏佑仍是淡淡的一句,自上了小乌云狮。

    罗布手一挥,后方的侍卫立时会意,连同马车急急地跟上来。

    这一路上,罗布坐在马背上指指点点,专挑些城中奇特的风土人情说于苏佑听,苏佑听得倒也颇有兴趣,听到不解之处还会细问一番。不知不觉两人已到了城东的东岭库房。

    东岭库房的门口戒备森严,其实已点上了灯笼,卫兵们虽不识得苏佑,但远远看见他国主的装束,又见金刃王罗布在旁笑颜相伴,哪里还能不明白,纷纷跪地拜迎。

    “大鄂浑请看,这便是东岭库房了。”罗布说完又压低嗓门说:“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罗布儿带您转转?”

    “好。”

    东岭库房实际上不是一座库房,而是一整片库房,大小仓库共有四百多座。这一整片库房又被划成了五片区域,分别用来放置金银、宝石、各类真迹古籍、宝剑宝刀、还有一片是放些难以归类的物件。

    罗布引着苏佑进了大门,朝右手指了指道:“您请看那边,那儿藏的都是一些古籍真迹,还有不少都是孤本。”他知道苏佑不爱金银宝石,便直接挑了苏佑最爱的古籍做荐。

    果然,苏佑一听有古籍孤本,便依言直奔右去。

    库房的四处早已撤去了守卫,任由苏佑信步闲逛。苏佑每进一处库房,发现里面的字画古籍都是一等一的极品。罗布在一旁见苏佑眼中泛光,越发得意起来。

    他指着壁上挂着的一幅画道:“王侄儿啊,您请看那边。”

    只见那幅画从中间被裁成了两半,又重新拼在了一起。

    苏佑不由一惊:“这……这是《焦荷图》?可为何与我见过的有些不同。”

    “不错,那正是丹青圣手李梦初的焦荷图,迄今为止所有人都只见过图的左卷便已称颂是传世之作,却从未见过右卷。”

    “此图自闻名于世时便只有左边的半幅,……你是从何得来的右半幅?”

    “李梦初与妻子一生爱慕,不料妻子早亡,于是他便画了这幅焦荷图以作纪念。画成之日他将图裁成了两半,将右半幅埋入亡妻的墓穴,自己则持了左半幅,他嘱咐弟子日后在他死后将他连同左卷与他亡妻葬作一处,如此一来双卷如偶,便可聚首圆满了。可偏巧他所托非人,那弟子在他死后见利忘义,把他埋入墓穴,却将那左半幅给卖了。这才让世人见了左卷的真面目,我罗布儿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得来的左半幅。至于那右半幅么……嘿嘿。”罗布儿狡黠地一笑:“我又派人去寻了那个弟子,允了他重金让他重新挖开他师父和师娘同葬的墓穴,把右卷也取了出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露吟

    苏佑听得心中打了个突突。

    “怪只怪李梦初自己择徒不善喽,选了这么个禽兽之人承了衣钵。不过他泉下有知,也该谢谢我罗布,若不是我先重金购得了左卷,他的这幅焦荷图便永世都不得与右卷复合了。”

    “偏生是此等背叛师门的恶徒还能得了重金过逍遥日子……”苏佑颇是忿忿不平。

    “王侄儿放心,此等恶徒我罗布儿又怎会放过呢?我可是个善恶分明之人呐。他拿到了右卷来,我就把他杀了,怎么还会付金子给他呢?”

    “……你杀了他?”

    “是啊,”罗布一脸无辜相,“是他贪得无厌,害得传世珍品左右分离,我罗布最恨这号人了,自然是要杀了他替他师父出口恶气。”

    “明明是你唆使他去挖得墓穴……”

    “他要去挖,是他的罪孽,我罗布可不干挖人墓穴这般伤天害理的事,何况我连墓穴在哪儿都不知道。”

    苏佑心中暗骂,此等无耻之人竟然还自诩清高,明明是不知道墓穴所在才以重金先购得左卷,引那弟子生出更多的贪念,这才诱他回头挖了师母的墓穴。只可怜了那李梦初的一世痴心,原是为了亡妻才作的画,却引来横祸,死后亦不得安宁。

    “王侄儿啊,你可喜欢这幅画?不如王叔送你?”

    苏佑胸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摆摆手道:“不用。”

    他疾步走出那间库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残阳渐沉,霞缕如织。

    罗布见他脸上不喜,笑道,“王侄儿既是不中意,那咱们且再看看别处去。”说着,往邻接的库房一指道:“那里定能找出一些好玩意儿。”

    两人进了第二间库房,这次房中的壁上挂着的是些书法名帖。

    苏佑想起小时候常看舅舅与舅母写字品帖,颇受熏陶,大有兴趣。可待到要学时,叶知秋却不让他学,只道说:“不过是年长之人打发光阴的闲情之好,你年岁尚小,把功夫花在该花的地方才是正经。”

    这该花的地方,自然是指跟着慕云佑学习兵法了。

    所以苏佑在书法上的造诣极为普通。

    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兴趣,舅母叶夫人见他背着舅舅悄悄翻看字帖,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便暗中在旁指点,教他鉴赏。

    在所有的字体中,苏佑最爱的是草书。他生性洒脱奔放,心境平和,与草书的趣旨颇为相投。虽然自己写得不好,但遇上好的书帖总是爱不释手。

    这件库房中,壁上的名家之帖为数不少,而苏佑的目光独独被其中的一幅狂草书帖吸引住,再不能转睛。

    “这是……这难道是……”苏佑越看越是瞠目,口中惊疑得说不出话来。

    “王侄儿好眼光啊,这正是人称落第秀才章启生的手笔。”

    苏佑点头喃喃道:“绝不会错,这正是章启生的狂草,他的书帖字形奇变百出,奔逸洒脱,却又暗含篆草的工整和隶草的雅致,堪称包罗大家。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听闻章启生一生郁郁不得志,以致英年早逝,留传下来的字帖并不多,我虽不敢说品帖无数,但他的书帖每一幅我都细细揣摩过,如何从未见过这一幅?”

    罗布眯着眼睛看着那幅字帖,脸上颇是得意,他指着帖首念到:“《露吟》……此帖乃是章启生的辞世之帖,写得极为隐秘,确实见过的人不多。”

    “辞世之帖?”苏佑不解。

    “这还得从章启生此人生平说起。章启生出身贫苦,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难得的是其父母虽身为耕农,竟然不让他下田劳作,全家省吃俭用只为供他读书,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

    苏佑点点头,他听说过此人自幼清贫却勤奋好学的故事,于民间也颇为流传。

    “然而章启生此人虽然书法资质奇佳,却不是个读书的料,乡试三次都不曾考上,遭到旁人与同辈的讥笑后,得了个落第秀才的诨名。章启生心中郁闷,又无人可诉,只能靠写字纾解。说来也怪,他越是郁闷,写出来的草书便越是精彩,各大名家但有见过的,无不称赞。他父母见他的书帖颇能卖钱,倒也高兴,一时间他的狂草可谓一帖难求。”

    苏佑笑了,这些事舅母也曾与他提过。舅母说章启生的笔意甚是多变,或毕露、或内敛、或荡气、或丝连,但并非所有的书帖都精彩绝伦,有些字写得甚至平庸得如同赝品。

    罗布继续说道:“可这章启生偏偏又是个倔脾气,考不上就不服气,别人求他字他又不肯写。于是又考了数次,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考取了个举人,得了个九品县官的官职。他家中只道是苦尽甘来,可算是熬出了头,嘿嘿……殊不知啊……”

    苏佑追问道:“殊不知如何?”他只知道章启生二十五岁便死了,并不知道是何原因。

    “此人的书法名气虽大,但挂任了县令,不过区区九品,官场之中又岂会被他人放在眼里。他为人清廉,还算刚正,既不结党营私,也不鱼肉百姓,自然也不太通晓如何迎合上司。他所辖县属州府的知府也是个爱书法的,起初还敬他几分,不料数次求字不得,瞧他越来越不自在,便换了面孔常常寻些怠政不勤的由头去呵斥他。有时呵斥完后,章启生心中烦闷,就去写字,时不时地便会写出些令人赞服的狂草书帖来。如今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那几年里写的。”

    苏佑叹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字虽如矫龙游凤,可隐隐间总有一股怨气,却是为了这个。”

    罗布点头道:“他那个知府上司派人暗中偷了几幅他的字,如获至宝。然而终是人心不足,那个知府察觉到斥责得他越是厉害,他写得便越好,于是暗地里生出个念头来。”

    “那知府待要如何?”

    “那一年恰逢州县中生了涝灾,知府调度各地人手前去填堤,章启生所在的县有些偏远,路上赶来时遇上了大雨,耽搁了两日,未能赶上修堤。偏偏那是场百年不遇的涝灾,冲垮了堤坝后淹没良田无数,还死了不少人。那知府趁机上奏朝廷,将决堤之责怪到了章启生的头上。朝廷知道其实他只是一个县令,耽搁了这两日也不会改变决堤的结果。但见他就是个九品,并未深究,就轻描淡写地革了他的职。那章启生十数年寒窗好容易博了个功名,又兢兢业业做了三年县令,不料一夜之间尽成朝露,转眼皆空,心中悲愤得难以复加。”

    苏佑心中一紧,似隐隐已猜到了结局,忙问道:“然后呢。”

    “章启生一生未娶,时值父母也皆已亡故,孑然一身。被革职前,他已先得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心中万念俱灰。那一夜,他写完这幅《露吟》之后,便不知了去向。县衙内的衙役起初寻不着他,后来过了几日,在那决堤的堤坝旁,有人发现了尸首,方知道他是投河自尽了。最后,那知府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这幅章启生一生中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苏佑紧锁眉头,如鲠在喉的感觉比方才看那幅《焦荷图》时有过之无不及。他朝那幅《露吟》细细看去,字里行间正是怨气冲天,笔画游走得脉断筋连,如泣如诉。

    他忽然盯着帖末处的两句看了良久。

    “叶濡初成露,如饴如甘珠。

    不及朝夕死,却识人间苦。”

    他指着最后的一个“苦”字颤声问道:“那个苦字……为何……为何忽然笔画生涩,回笔如勾?不仅不像是草书,更不像是……用笔写出来的。”

    罗布笑了笑,点头道:“具体原委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尸首打捞上来时,那章启生右手的无名指少了一截……”

    苏佑闻言大骇,他抬眼看去,那个“苦”字果然还透着几分非朱非墨的黑紫色,顿时惊得几乎要站不稳脚下,忙伸手扶住身旁的柱子。

    罗布却不在意似地品头论足道:“这知府的手段虽狠毒了些,不过若非如此,怕是也逼不出这般好字来。这章启生单凭这一幅字便可流芳千古,如他只是平平庸庸地当一辈子县令,又有谁能记得住他呢?所以成败祸福,有时不过是就是一念之间呐。王侄儿啊,这样好的字,我罗布虽有些舍不得,但只要你想要……”

    苏佑伸手一止,接着紧闭双唇面色苍白地朝库房外走去。

    罗布见状大为失望,他原本以为他这里所藏的珍品总有几样是苏佑能看得上的,不料他却一点点想要收下的意思都没有。

    在他看来,珍宝就是珍宝,那些作画写字的人生几何不过就是命中注定,何须太在意?何况他们比起那些碌碌无为一生不闻的寻常人来已是不知道要幸运多少,至少只要有字画在,他们就不会被遗忘。

    然而撇开字画不说,眼下把苏佑拉到这棘岩城的最大目的就是取悦他,如今眼看他最爱的字画都不如意,这又如何是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 奇珍

    罗布四处看了一圈,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陪笑道:

    “王侄儿啊,既然字画瞧不上,那咱们再去那一边转转如何?”

    “那一边是?”

    “那一边是我罗布珍藏各种奇异物件的地方。”

    苏佑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来棘岩城不过是为了暂时避开温兰,原想着跟着罗布随意逛一逛就罢了,不料看个字画都能看得心烦意燥,全没有当初自己在万桦帝都的旧书铺中一呆就是一天的乐趣。

    到底是乐趣少了,还是杂念多了?

    苏佑瞥见远处跟随的赫琳与赫萍二人,想起曾答应过要赏赐些什么的承诺,当下一转念。

    也罢,就去看看他的那些什么奇异物件,说不定又遇上像小金弓那样的东西,回头可以送给小潋也不错。

    他朝罗布点了点头,算是愿意换一片库房看看。

    罗布见他首肯,紧忙走在了前头引着路,边走边挤眉弄眼地说道:“不是我罗布吹牛,那一片库房里的宝贝,有好多怕是王侄儿想都想不到的。只要王侄儿不累,我罗布就带您多看几处。”

    苏佑暗想,和你在一起,哪有不累的。

    收藏奇异物件的库房明显比方才的字画库房要大了许多,苏佑走进去才发现,原来真是五花八门,无法归类。

    譬如样式别致又奇特的马车,或是不知名的鸟羽所制的斗篷,再或是造型迥异的酒樽器皿。虽看不出有多贵重,但胜在一个“奇”字,倒让苏佑一时忘了方才的那些不快,只顾着问“这是做什么用?”“那是什么东西做的?”,活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罗布对库房内的东西如数家珍,见苏佑不停地问他,洋洋得意地直说得飞沫四溅。

    “那是五轮攀峰车,比寻常马车多个轮子,若遇上山路,那第五个轮子便可前移或后置,使得车身平稳,坐在车中的人如履平地,绝无颠簸之苦。”

    “那个呢?”

    “那个是用远胜洲无常鸟的鸟羽所制的斗篷。无常鸟羽珍奇无比,寒日里漆黑一片宛如墨色,到了夏日的日头下却能变得洁白如雪,制成斗篷披在身上,那可是冬暖夏凉的好东西啊。”

    苏佑不由啧啧称奇,又指着那些奇异的酒壶问道:“这与寻常酒壶又有何不同。”

    “此壶名为律意壶,用此壶饮酒,定可适可而止,不至于醉成烂泥。”

    “这是如何做到的?莫非壶内暗藏了解酒之药?”

    罗布摆手笑道:“非也,王侄儿请揭开壶盖看看里面。”

    苏佑依言揭盖看去,只见宽大的壶肚中并非空空,而是如盘蛇一般叠了许多细管,回旋盘绕最后伸向壶口。

    “这是……什么奥妙?”

    “倘若饮酒之人神志清醒,举壶斟酒,酒虽需在壶内管中盘绕一会儿才能出,但并无大碍。倘若有些微醺,斟酒时有些手颤,那么酒就会从管上端的小孔溢出一些,使得斟出壶口的酒也少一些,以此提醒勿要贪杯。”

    苏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倘若饮酒人已大醉,手持酒壶不定,那酒就会都从孔中溢出,漏回到壶底,于是酒就倒不出来了,是为律己止杯不饮,对不对?”

    “哈哈哈,王侄儿就是才智过人,一点就通。”

    苏佑笑道:“这壶是有些意思。不过终究还是无用。”

    罗布见他神色中颇有赞意,原喜他总算相中了一样东西,不料转口便称无用,当下一怔,问道:“王侄儿此话何意?”

    “酒色伤人,当适可而止,做这酒壶之人虽是好意,但依我看,律意在心,而不在器。若有心节制,寻常酒壶饮个三五杯自然罢手。若一心贪杯牛饮不止,就算自己倒不出酒来,也会央了旁人替他倒酒。那要这酒壶又有何用?”

    罗布闻言立时拍掌大笑起来:“妙!实在是妙!王侄儿年纪虽轻,出言确实字字珠玑,一针见血。这酒壶果然是个废物!”当即拿起那酒壶朝门外一掷。

    苏佑始料未及,看那酒壶就算没用,也烧制得极是精美,被罗布一掷,只听“咣啷”一声,早已掉地上摔成了八瓣儿,心下有些可惜。

    罗布却毫不在意,转身又指着另一边道:“王侄儿再看看,还有什么是喜欢的。”

    苏佑依言回头再看,这一看,却看到了一张似榻非榻的东西,形似罗汉床,铺着各色软垫,然而床面却有凹有凸,床角还立着些柱子,柱身都用织锦软缎裹住,有些柱子上还挂着些圆环。

    苏佑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这是做什么用的。难得罗布竟然也没有开口细说,只是在一旁诡笑。

    “这是……?”

    “嘿嘿嘿,这叫合欢春色如意榻。”

    苏佑起初不解其名,默念了两遍,忽然猛地醒悟过来,羞得满脸通红如烙,直骂道:“该死,该死!”

    罗布却依然笑眯眯地说道:“这件宝贝可是得来不易,总得有个四五十个能工巧匠,造了拆,拆了造,反反复复改了两年多,才得了这么一件。人躺在这榻上,任由千姿百态如何挑剔,总能寻着一处最适宜的地方。”

    苏佑已是脸涨得通红,待要转头不看,毕竟青春年少,忽然瞥见那榻沿四周还画着不少图,画上之人无一不搔首弄姿,极尽床笫之能事。

    罗布见他瞧得仔细,心中暗笑,故意转过头去让他专心看,只盼他多看一刻便多入迷一分。

    苏佑从小到大被叶知秋管教得极严,纵然知晓些男女之事,也都只是碎言片字,哪里见过眼前的这些。他见那些画上妙笔生花,栩栩如生,忍不住朝榻后移了几步,朝榻侧看去。

    不料这一看,竟然看得他目瞪口呆!

    这合欢榻本就比寻常的卧榻大了两三倍,榻上林林总总,榻身也尺高及腰。可苏佑转到榻侧看去时,不仅没有看到那些画,反而看到有三个人正掩身藏在那里!

    那三人中两人甚是苍老,像是寻常百姓家的翁婆,只一脸惊恐地瞧着他,剩下一人却是身形瘦削,目光精明,正以手掩口示意恳求他不要作声。

    这三人是谁?是好是歹?怎么会躲在这里?

    苏佑脑中闪过疑惑无数,却也无从得知。只是他看着那对翁婆的神色,实在不像是坏人,倒像是逃难的百姓。

    难道是因战乱逃荒,误入了此地?

    可东岭库房是罗布的派兵镇守的重地,戒备森严,寻常百姓如何能到得了这里?

    罗布就在侧旁不远处,那三人显然是在躲着他。然而自己又无法问出个头绪,这该如何是好?

    苏佑轻轻地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三人莫要作声,转身朝外走了几步,将罗布阻在榻前道:“王叔……可否帮我一个忙。”

    罗布见他忽然口气有些松缓,忙问:“王侄儿啊,莫要客气,只管说来。”

    “能否替我将赫萍唤进来。”

    罗布瞪大眼睛瞧了苏佑一眼,顿时反应过来,这小子果然还是年轻,只看了几眼榻沿的画便把持不住了。

    他忙转了笑脸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出去唤她进来!呃……我方才饮茶饮得多了,有些内急,请王侄儿就先在这里看一看,容我失陪一阵子。”

    苏佑见他肯出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客气道:“不急不急,王叔自便,不用管我。”

    罗布大有深意地坏笑道:“王侄儿也不用急,只管慢慢看!”说着便一头探出了库房去。

    他出了库房,朝远处的赫萍招招手,道:“大鄂浑在里面,唤你进去伺候,你可得尽心一些。”

    赫萍见罗布神色颇为古怪,不解何意,只得应声进了库房去。

    罗布见赫萍进去后,急忙命人掩上了库房门,又低声吩咐左右道:“你们都给我躲得远一些,等下不管房中出了什么声儿,都不许靠近,除非大鄂浑唤你们,不然绝对不许打扰,听见了没有!”

    兵士们见他叮嘱得郑重,忙齐齐应了一声,刚要散开去,却又被罗布唤住。

    “慢着!”罗布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倘若过一会儿大鄂浑想要从库房中搬什么东西走,你们一概不许出声,也不许盯着看,都只低着头!谁要是看了,或是回头传了什么闲言碎语让我知道了,我就剁了谁的脑袋!听到了没有?还有,要是大鄂浑问起我来,就说我拉肚子先回内城了。”

    兵士们面面相觑,但都觉得性命要紧,又清楚罗布的性子,当下也不敢多问一个字,纷纷领命散了。

    罗布见兵士散去,自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只觉得房内悄无声息,也没什么动静。

    明明是孤男寡女两相对,却没半句话,还能在干什么?

    罗布掩着嘴偷笑起来。

    什么正经八百,什么饱读诗书,关起门来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我罗布这辈子就没见过什么正经人。

    先前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如今只用一张床就摆平了,早知如此,还逛什么字画的库房啊。

第二百三十五章 奇遇

    罗布又暗忖,说起来……这赫萍虽是侧近之人,姿色却是平平。

    小国主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又得了这张如意榻,接下来须得替他好好物色几个绝色女子才是。

    嗯,得在刃族里选。

    对!就先在棘岩城里找几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了,回头珲英想寻我晦气也是晚了。

    哈哈哈哈。

    罗布眯眼瞧着夜色弥漫,正是良宵时分,想到有些事挖空心思难如意,得来全不费工夫,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赫萍走进库房,发现苏佑正怔怔地站在一张奇怪的榻前。

    苏佑见她进来,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又朝榻侧藏着的那三个人招了招手。

    赫萍不明就里,也转来榻侧,骤然瞧见里侧还藏着人,若不是苏佑先打了手势,几乎惊得要叫出声来。

    这间库房比起先前的字画库要大了不少,苏佑示意所有人先移到库房深处,远离库门。

    赫萍见那两个老人一脸的汗水,神色不安,分明是受了惊吓,有些不忍,她见这库房中除了奇怪的卧榻,还有些桌椅家具,便寻了两张椅子,扶着老人先坐下。

    苏佑刚要询问那瘦削之人缘由,那人已跪在地上行了一礼,道:“小人拜见大鄂浑。”

    此言一出,惊得两个刚坐下的老人又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跟着磕头。

    苏佑示意赫萍先扶起莫氏二老,转头奇道:“你识得我?”

    那人微微一笑,道:“小人在太液城中便有幸见过大鄂浑的尊颜了。”

    苏佑越发惊奇,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大鄂浑可还记得初到太液城时遇到过毛贼?其中有个叫赵二的取了大鄂浑交给他的半截箭头来伊穆兰商馆。”

    “记得,那毛贼的首领说是与商馆的郝师爷相熟……”

    “小人正是伊穆兰商馆的师爷,姓郝。”

    “你就是郝师爷?!”苏佑脑中往事似历历在目,不由退了一步,细细再看眼前的这一人,看了一会儿方说道:“原来你就是老杨的舅舅……”

    他自然知道所谓的老杨、所谓的舅舅,都不过是骗人的说辞,温兰年过七十,眼前之人虽不年轻也只有四五十岁,反过来喊温兰舅舅还差不多。

    只是很早就听说了的这么个人,却从未谋面,更未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遇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到底是什么缘由你会躲在这里,这两位老人又是谁?你且一一说来。”

    郝师爷叹了口气,当下把两位老人的身份与莫大虬的处境略略地说了一遍。

    说起来这世上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不管如何事先计划,有时总似是有神明在暗中作弄,使得阴差阳错,节外生了枝。

    郝师爷本来按着巡逻的兵士所说的路线朝城东赶路,不料到了东城门时,发现大门早已关了。

    原来金刃王罗布在入城之前便已传了令,只要苏佑的车驾一到,立刻将东西城门都紧闭,以防生出什么变数。

    罗布这么担心是有他的理由的。

    苏佑虽然年纪虽轻,小脑袋瓜子却鬼得很,其身份又是国主。倘若呆在棘岩城中忽然一个不如意,跨上那匹小乌云狮,那自己可说什么都追不上,所以索性关了城门,不怕你插翅飞出去。

    可这么一关城门,真是苦了郝师爷。

    任由他拿出千户的令牌,又说是奉了金刃王的命,守城门的兵士只冷冷的一句:“金刃王有令,大鄂浑在城中之时,任何人不得出城!”

    郝师爷担心自己说得多了守兵又要起疑,只得暂退回城中。不料城东这一片既无民舍也无市集,只是一大片的库房。

    这可怎生是好。

    傍晚的街上基本已没什么过往行人,他这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旁,越发显眼。这时又有巡逻的兵士路过,见他一脸懵然地坐在车头,还道他迷了路,便上前询问。

    郝师爷无奈,只能又以运送珍宝为由搪塞,所幸手中不仅有千户令牌,又有先前巡逻兵所赠的令牌,对方倒也未曾疑心,可接下来的事真让郝师爷叫苦不迭。

    那兵士说,国主和金刃王就要到了,想要将运送的珍宝入库就须得赶紧。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郝师爷连人带车护送到库房门口,对守卫说清了原委后,竟拉着马车长驱直入了!

    对方见了令牌原是好意当他是自己人,倒把郝师爷给愁得有苦说不出。

    他就怕一个不小心露出破绽,只得硬着头皮入了东岭库房的大门,才刚进去没多久,就听见脑后一阵骚动,守卫库房的兵士纷纷退散开去,好容易拉住一个兵士询问,那人急不可耐地答了一句:“大鄂浑要到了,金刃王命所有人都退开!你快别拽着我,走得慢了被瞧见,是活腻歪了么?”说完便跟逃命似地跑得没影了。

    偌大的一片库房,顷刻间散得一个人都瞧不见,只留下郝师爷和车中的莫氏二老。

    这莫氏二老都是极老实巴交的寻常百姓,一开始金刃王派人来接他们的时候便顺从地上了车,后来被郝师爷截了车,虽不明就里,只道郝师爷真是个千户,可这车走着走着忽然入了一片库房,郝师爷又急催着二人下了车,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询问之下,方知道郝师爷的真实身份,也第一次听说了金刃王以挟持父母的手段逼迫莫大虬在碧海国太液城二十年不归。

    “莫老二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儿。”莫阿婆听得泪从中来,“我们每隔数月都能收到他的书信,他只说是杂务繁多抽不开身,却从不知道他是害怕金刃王对我们不好才不敢回来。”

    “二老有所不知,所有往来书信金刃王都会使人盘查,大虬亦是不敢将真相写在信中,何况他也不想让二老担惊受怕。”

    莫阿翁在旁直摇头,叹道:“其实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他兄长死得早,我们余生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再无它求。这孩子挣得再多金银,又有何用呢。”

    郝师爷见二老越说越悲,难以自己,急忙劝慰道:“眼下先不说这些,如何躲开金刃王才是要紧。若一旦被他发现,只怕我等性命不保。”

    莫阿婆被吓得立刻收了哭声,紧紧拽住莫阿翁的衣袖。

    三人举目四处望了望,看到远处有一片库房,每一间都足有一栋宅子那么大,便弃了车赶了过去。

    时值库房的卫兵都已散尽,房门大开全无戒备,郝师爷选了一间满是家具的库房,领着二老躲了进来。若问他之后该当如何,他也确实心中没有底。只是眼前无论如何得先躲过去才好,要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没躲多久,苏佑与罗布便进来了。

    苏佑听完三人所述,沉思了一会儿。

    眼前的这个郝师爷,还有太液城中的莫大虬,显然因为莫氏二老被挟持之事已经与罗布生了嫌隙。

    温兰率军南下剑指碧海,倘若他日攻城,势必会命令城中的莫大虬里应外合,伊穆兰商馆中潜伏的百人金刀护卫人数虽少,但想要由内向外打开个缺口,并非没有可能。

    苏佑看了看郝师爷,不动声色地问道:“眼下你们躲在这里已是插翅难飞,就算我装作没看见,你们打算如何逃出去?”

    郝师爷脸色惨白,苦笑一声道:“我已无亲无故,立时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只是不仅救不得二老,还要牵连太液城中的大虬,实是无颜以对。国主若慈悲,还请高抬贵手当做没看见,回头捱到半夜,我想办法带着二老藏身几日,看能不能再逃出城门去。”

    苏佑摇摇头道:“罗布已全城戒严,所有百姓都闭门不出,我这一路行来,看见连客栈酒铺都一概不开张,你去哪里寻藏身之处?况且逃脱之事迟早会被罗布知晓,你若继续留在城中,岂非坐以待毙。”

    郝师爷听了低头不语,他并非不知道无处藏身,只是他也再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苏佑见他默然,知他已是走投无路,说道:“若我肯帮你们逃出去呢?”

    郝师爷神色一震,苏佑是国主,他肯出手相帮,必有生机。只是自己从未奢望过能得苏佑出手相助。想当初,苏佑随苍梧使团出使碧海时,虽然是大巫神温兰以杨怀仁之名诱骗于他,但自己终是假称是温兰的舅舅,联手骗了苏佑。如今真相拆穿,纵然心中不记恨,也总有些膈应。

    他迟疑道:“若国主肯救得我等性命,不知我当何以为报?”

    苏佑道:“我不要你回报,但方才我听你说了莫大虬的处境,觉得很是不妙。你如今截了二老到此,罗布回头必会发现端倪,到那时就算逮不住你,也会找莫大虬算账。所以我希望你逃出棘岩城安顿好二老后,尽快赶回太液城,让莫大虬离开太液城,从此远离这场是非纷争。”

    郝师爷为人甚是精明,听苏佑这样说,已大约猜到了他的用意。

第二百三十六章 脱壳

    苏佑低声道:“我也不瞒你,我让你这样做确实是有我的打算,你们开的伊穆兰商馆名为行商,实为内应,想必他日温兰攻城之时,也少不得要你们在城内策应,这一些我都知道了。但为了碧海的百姓着想,我实在是不想看到尸横遍地的惨事。所以,我希望你回到商馆后,让莫大虬派人在城中散布流言,就说伊穆兰大军南下在即,国都已朝夕难保,想要保全性命的就趁早离开国都,如此至少可以救下一些无辜的百姓。流言之后,你让莫大虬也离开太液城,与二老团聚,从此不问世事远离纷争,可好?”

    郝师爷口中迟疑道:“大鄂浑一片善心,小人明白,只是大鄂浑有所不知,大虬虽然总管着太液城中的事物,然而有两个人他也把控不了。”

    “金羽双花?”

    “不错,其中尤其是银花,行事诡异难觅行踪,这么多年来,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听命于谁,且银花神出鬼没,大虬觉得她也在暗中监视着他。这也是为何我替他前来寻找二老的缘故,他若被银花察觉离开太液城,只怕立刻会牵连出不少麻烦来。”

    苏佑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你告诉莫大虬,让他对银花提防着些。银花虽然行踪诡异,不过现在她是在明处,莫大虬是在暗处,应该防得住,我若到了城下,也自会派人与他接应,助他安全脱身。”

    郝师爷知道银花的厉害,但既然苏佑肯坦诚相告自己的目的,又肯出手相帮,已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当下垂首应道:“一切都按国主的意思办,只不知我等要如何脱身才好。”

    苏佑看了看四下,与赫萍附耳了几句,只见赫萍听得满脸绯红,低头一语不发。

    郝师爷不解何意时,赫萍已走到库房别处,寻了些幔帐来,开始往方才那张奇特的榻上挂。莫阿婆虽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想着大约是逃脱的方法,便帮着赫萍一同张罗,不一时两个女人已将那张如意榻用幔帐遮得严严实实。

    至此郝师爷才明白过来,暗叹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苏佑示意他们四人先一同钻入幔帐藏好,这才走到门边,高呼道:“来人!”

    远处的护卫兵士闻声急忙赶来,隔着房门低着头应道:“在!”

    “你让远处的车驾到门口来,然后再叫些人来,把库房中的这座挂着幔帐的软榻抬到我的车上去!所有人,只管搬,不准看!”

    兵士心中暗暗惊奇,这金刃王果然是老谋深算之人,连国主搬东西不让看都猜到了,我等远远不如。

    当下急忙低着头转身去传令了,每传一次,都郑重地附上一句:“低着头,不准看!”

    这边早有眼线将这国主的命令传到了罗布耳中,罗布肚中大笑:毛头小子果不其然,没见过什么世面。那如意榻虽好,库房却闷热无比,想必行事到一半不太自在,又不想作罢,便要连人带榻都搬到车上去,还不许人看。

    这等荒唐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想得出来。

    哈哈哈哈。

    脸上却甚是肃穆:“大鄂浑说不准看,就都不准看!还有,今夜之事绝对不许走漏了风声!不然我摘了你们脑袋!”

    夜色已浓,这边赫琳见苏佑去了许久不回,接着赫萍也被叫走了,只留她一人候在车驾中,好不烦闷。

    等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才见远处飞奔过来一个兵士,气喘吁吁地来传令:“大鄂浑有令,命车驾前去库房,还有,低头!不准看!不准看!”

    赫琳听得莫名其妙,只得一招手,示意车驾前行。

    她是国主贴身的侍女,身份要比其他侍奉之人高出许多。是以车驾行进时,她是端坐在车上而非随车步行。到了库房门口,她刚打算下车进库房看看里面的光景,忽然被一旁兵士低声劝道:“姑姑小心,千万别抬头!”

    话音刚落,忽然见十几个兵士从库房中抬着一顶巨大的幔帐走出来,所有的兵士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若不是赫琳喊一声“走反啦,大鄂浑的车驾在这边!”只怕要离马车越走越远了。

    赫琳这才看清,那顶幔帐之下还掩着一座像软榻一样的东西,只是那榻上还支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柱子,隔着幔帐依稀可以瞧见柱子上还挂了好多圆环,撞击之下叮叮作响。

    这搞的什么鬼?

    忽然幔帐中苏佑的声音传了出来:“都不许看!”语气甚是严厉,赫琳吓得也忙低下了头。

    此时帐中又传出一声年轻女子的娇柔的喘气声,虽然极轻,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群兵士至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把头垂得更低了,心中都暗自艳羡直咽口水。

    只有赫琳能知道,那分明是赫萍的声音。

    这小蹄子……居然……爬上了国主的床?

    赫琳心中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般,当下又不敢多言,只听着那些兵士七手八脚地把整座软榻搬上了车。

    这时苏佑的声音又从车中传来:“赫琳,你上来。”

    赫琳心中奇道:这便唤我上去,国主是想做什么?忽然瞥见身周的那群兵士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笑,猛然醒悟过来,顿时脸烧得厉害。

    这……这可怎生是好。

    可他是国主,他想要怎样,我与姐姐终不过是侍奉他的婢女,岂能不从?

    其实他肯眷顾,自己心中也没什么不愿意,只是……只是他这让我和姐姐一同……这也太……

    赫琳胸口乱跳,脑中嗡嗡作响,犹豫了一会儿,也只得抬脚登上了车。

    不料一上去入了车厢,竟然看到眼前有五个人!

    赫萍站在车门旁,见她进来,早已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可出声。

    赫琳再不明白原委,见苏佑与赫萍都是衣冠齐整,也知道自己方才是想岔了,何况在旁还有另三个陌生人。

    “赫琳,你先进来,我有事要交代你与赫萍去办。”

    苏佑已是胸有成竹,将方才想好的脱身之计说给赫氏二姝听。他毕竟是国主,想要送辆车出去是易如反掌,不一时,赫萍与赫琳便了然于胸。

    苏佑看了看枯瘦的郝师爷,想要问话却欲言又止。

    “赫萍、赫琳,你们先带两位老人家到里间稍坐,我有些话要问问郝师爷。”

    赫氏二姝依言将老人让入里面的房间,赫萍还小心地掩上了隔门。

    四人的身影刚消失,苏佑已是掩不住心中的急切,立时问道:“清洋公主现在何处?你们可有她的音信?”

    郝师爷摇摇头道:“没有,听说她是去了南华岛,后来又转去了滨州……”

    “我不明白,她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南华岛?”

    郝师爷脸上有些尴尬,回道:“当初大鄂浑被二老爷派人从滨州送往大都,清洋公主便托她姐姐来让莫大虬帮忙寻找,按大巫神的意思,既然大鄂浑您是往北走了,就让大虬就说了个向南的方向,于是大虬就胡诌了个南华岛告诉了朱芷凌,没想到清洋公主信以为真,还亲自去南华岛寻您了。”

    苏佑不觉眼圈一红,原来如此……

    小潋,天下之大你这样找我无异大海捞针,你却肯为我孤身犯险,我……我要如何才对得住你。

    郝师爷见他神情悲伤,宽慰道:“好在朱芷凌已去了万寿坛祈福,想必清洋公主听到消息后很快也会返回太液城了。”

    苏佑不解,问道:“万寿坛祈福是何意?”

    郝师爷当下将明皇病重,朱芷凌打算祈福以及去万寿坛的含义说了一遍,末了又添了一句:“据我们的眼线回报,清洋公主始终都是在碧海国的境内,且身边似是有些人跟着保护她,大鄂浑请放心,应不会有什么差池。”

    苏佑离了碧海国半年多,没想到事态变化得如此之快,又问道:“那苍梧大军现在到了何处了?”

    郝师爷一呆,问道:“什么苍梧大军?”

    “不是碧海苍梧合兵北伐我伊穆兰,还集结了十五万大军么?若非如此,温兰怎会有由头南下?且我在大都时就听说苍梧国派了十万军来,论日子应是已经过了瀚江。”

    郝师爷脸上疑惑道:“小人并没有听说苍梧国的军队过了瀚江啊,大鄂浑莫不是听岔了?”

    一句话说得苏佑目瞪口呆。

    苍梧大军没有过江?

    是温兰在说谎?

    还是苍梧国在说谎?

    亦或者他们都在说谎?

    郝师爷见苏佑脸上阴晴不定,生怕他因自己出言不慎而生了悔意不放自己出城,急忙辩解道:“先前确实是有探报说苍梧国有大军出了万桦帝都,但决计不曾过江。我们在瀚江两岸都布了眼线,十万大军过江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会弄错!”

    说着,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银花那时得了朱芷凌的一个任务,去了一趟瀚江……不知道与此事有什么关系,不过她回来之后也没有说什么大军过江之事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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