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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七章 谋变

    朱芷凌冷哼一声:“所以我要等军报一到就先下令,不让兵部有反应过来的机会。待金羽白沙的五万兵马到了霖州,兵部再察觉到慕云佐身死,统帅之人资历不足时,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奏请母亲出任统帅,皆时论身份论地位,又有谁能越过我去?何况苍梧那边我与温帝也早有借兵的议定,他必会助我。如此,我十五万大军在握,便稳操胜券了。”

    “可是,你将十五万大军屯于霖州,伊穆兰人岂能不知?你是打算与他们打一场恶仗?”

    “你呀,只适合呆在户部拨拨算盘。”朱芷凌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这不还有莫大虬在太液么?我十五万大军集结,只为在太液图事,又并非真要与伊穆兰开战。我自然会让莫大虬去与他族人通风报信,告诉他们并无交戈之心,也不会越过镰谷一步。他们要是不放心,就在宝坻城屯上一两个月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只不越过境去便是。”

    “你……你果真断定伊穆兰人不会打过来?”赵无垠依然惊魂未定。他自小长在霖州,对伊穆兰人的烧杀掳掠是耳濡目染,所以一想到那些雪亮的弯刀与矛刃就心中作颤。

    “只要十五万军守在太液,伊穆兰人就不会南下。我与他们打交道这些年来,已是摸透了他们的脾性,没有好处的仗他们是不会打的。尤其是刃族,花了这样多的心思架在血鹰两族与我碧海之间,无非就是想要从中获利。打破了均衡,金刃王罗布那老狐狸岂会愿意。况且他们那个大巫神温兰也是刃族之人,想必不会做出同族相悖之事。”

    朱芷凌若有所思地看着帐外,自言自语道:“我现在更担心的,倒不是北边,而是西边……”

    正思索间,帐外躬身进来一人,犹如小山。

    “铁花参见殿下。”

    朱芷凌给丈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她向来将公私分得明白,有些不该让丈夫知晓的事,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铁花等赵无垠出帐后,方起身从

    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清早得到的飞鸽传书,是从滨州传来的。”铁花见朱芷凌闻声神色一变,忙回道:“是滨州知府的急信,并非军报。”

    “滨州知府?”朱芷凌略一迟疑,已然猜到了些什么。

    她打开信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信中说的是滨州知府在瀚江附近发现了清洋公主朱芷潋,她手持御赐的金牌独自一人到了知府衙门后,知府已急忙调了五百人的府兵组成临时的卫队,将公主殿下往太液城送。

    这滨州知府数月里来先是接到朱芷凌命他调查苍梧国太子伴读苏晓尘的失踪之事,之后又接到命他在滨州界内找寻清洋公主朱芷潋的敕令。

    这两样事儿他哪一样也没办成,虽然抚星台既没有给出找人的限期,也没有催促。但哪一件都是朱芷凌亲自下的令,他区区一知府岂能不害怕。好在上天可怜,竟然让这朱芷潋自己送到了衙门口,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剩下的便是赶紧送信送人,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回太液城去了。

    朱芷凌暗忖,当初决定来这万寿坛祈福,便想到妹妹会自己回来,只是如今这回来的时机比自己估计得略早了一点,再等到苍梧大军到了城下时,局面势必是千头万绪,最好不要让这神出鬼没的妹妹在一旁给自己添了乱子。

    当下计上心头,低声吩咐道:“铁花,你传我密令下去,让滨州知府护送清洋公主的队伍快到太液城时中途改道,先去松岚行宫,将公主暂且安置在那里严加看管,不要送回来,届时我自有主意。”

    铁花向来只听指令不问缘由,当下应了一声“是”。

    “说起来……你姐姐还没有回来么?”

    “还没有。”

    “她只要一回来就会先到营中见你的吧?”朱芷凌忍不住又追问一句。

    “不会”,铁花摇摇头道,“她会先来见您。”

    朱芷凌脸上一舒,笑了起来。

    有你二人伴我左右,当

    真安心不少。

    朱芷凌休息了一阵,自觉精神好了一些,她站起身来高声道:“来人,扶我上马。”

    长蛇般的队伍再次开始向前行进。

    时值金秋时分,队列所过之处道旁桂香飘逸,甚是怡人。

    又行了小半日,方才到了万寿坛。

    朱芷凌如前两日那般祭天,祝祷,安香,祈愿一桩接一桩地做下来,一丝不苟,看得身旁的赵无垠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着景儿,不敢怠慢。

    祝祷完后朱芷凌意犹未尽似地并不回宫,反而接过一旁预备好的银锭,亲手分发给那些前来一同祈福的百姓。

    不日自己便是君王了,有些关乎口碑之事,该做的还是得做。朱芷凌深谙帝王之道,又是个好强的性子,也不顾身旁官员们的规劝,只扶着肚子要亲自布施,足足忙到了残阳将落时分,方住了手。

    赵无垠在一旁瞧着心疼,好说歹说才说服了朱芷凌回城时改坐十六引的芳亭辇。

    芳亭辇中至少能躺能靠,又有帷幔遮挡,不至于受了风去。

    回城才行了一小会儿,赵无垠觉得不放心,探身入辇去看,发现朱芷凌早已熟睡过去,分明是累坏了。

    这个监国,做得何等辛苦。

    朱芷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觉得一人探入辇来,还道是赵无垠。她自觉得神困力怠,懒得去看他,却听到耳边一轻声唤:

    “凌儿。”

    这一声直唤得她汗毛倒立,多少次梦萦魂绕深处时,想见而不得见的身影。

    “……父亲,父亲,如何是你!”

    “我听见你在堂后唤我,便撇下堂前的客人过来。”

    “原来父亲堂前有客人,是女儿唐突了。”朱芷凌望着父亲温和的脸,心生歉意,问道:“可要紧?”

    “不要紧,是一位路过的公子,因口渴了来讨杯茶喝。说起来那公子也是个读书人,与我闲聊了几句。”

第二百零八章 亡父

    “父亲向来爱读书,见了读书人自然不肯放过。女儿这些年忙于国政,读的书倒少了……那公子如今还在堂前?”

    “应是已经走了,为父见他游历天下,便拜托他好好寻找你妹妹,他也应承了。”

    “父亲也知道小妹私自出宫未归之事?”朱芷凌有些意外,“不过父亲放心,小妹已经在滨州现了身,如今正往太液回来,父亲不必太过担忧。”

    “可是你却不打算把她接回太液,而是送往松岚行宫是么?”

    朱芷凌被父亲说破,不由脸上一红。父亲向来才思敏捷,又善察人心,女儿的这些心思定瞒不过他,当下只好点了点头。

    “你将你妹妹远置于太液城,是想与你母亲对阵之时可心无旁骛?”

    如此隐秘的心思都被察觉,父亲果然无所不知。

    朱芷凌心中大骇,却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世间,便是对无垠她也未必毫无保留,只有对父亲她是一个谎字都不愿说的。

    “凌儿……”声音依然平和而温柔,只是充满了忧伤。“你与你母亲之间的心结,为父能明白。但有些事,并非全是她的错。你们朱氏世代如此,她不过是其中一人,遵循了祖制,纵然有非情之事,既非她开的先河,也非她所能阻止,你是不该怪怨她的。”

    “父亲!女儿知道父亲此生深爱母亲不曾负,可母亲终究是为了皇位而杀了父亲,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女儿如何能不怪怨她?她当日来这万寿坛祈福之时已是大权在握,皇祖母已病入膏肓连来仪宫都出不得,就跟如今的她一模一样!倘若她能忤逆一次,哪怕就那么一次不顺着皇祖母的意思,何至于我与父亲阴阳相隔受这永别之苦?”

    说到此处,朱芷凌已是抚着肚子大哭起来:“就算父亲能够不怪怨母亲,可我如今也有了身孕,难道便要眼睁睁看着母亲下令要我杀了无垠来换取皇位吗?难道要我这腹中的孩儿也跟我一样自小便尝尽这丧父之痛吗?”

    “所以你便将你

    母亲困在来仪宫中,看着她死吗?”父亲的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

    “不会的……父亲,不会的!女儿答应父亲,事成之后一定会善待母亲,供奉天年,女儿就算恨她,也不至于泯灭了人伦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朱芷凌想了想,接着急忙辩解道:“何况母亲如今是心病,只要我将小妹送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这一切只是想要保住无垠,保住我孩子的父亲。我将来也不会辜负您临终前的嘱托,一定会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好君王!父亲,我所求的不多,我所求的真的一点都不多啊,父亲可能明白女儿的心吗……”。呜咽之处,泪梗于喉,已是泣不成声。

    “唉……其实这又有何难?只要你肯放得下,为父有个办法,可以使你既保得住夫婿,又不必与你母亲争锋。”

    “有何办法?”朱芷凌止了哭声,抬头问道。

    “明日你派人将你妹妹送回太液城去,你随父亲一起,从此隐姓埋名,便可安乐一世再无忧思了。”

    朱芷凌一怔,“父亲,我是监国,也是储君。如今二妹已嫁入苍梧,我若隐居避世,父亲的意思是……”

    “不错,皇位之事还有你小妹,她若继承大统,方可保我碧海无忧。”

    朱芷凌闻言变色道:“父亲此言何意?难道父亲觉得女儿治国之才尚不如小妹?”

    “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你如今已入困局,若再不及早抽身,恐怕后患无穷。为父是授你脱身之策,并非觉得你的才能不足以担起国君的重任。世间诸事冥冥中自有天数注定,你要强行逆施,也难得善果。何不尽早看破这一切醒悟过来呢?”

    朱芷凌低头不语,她并非是被父亲的话所说服了,相反父亲的话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她从来都没有顶撞过父亲,不想正面作驳。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凌儿,你有多久没有和父亲行木莲于湖上了?”

    很久很久了。

    久远得已想不起来了。

    来,把你的手交给父亲,让父亲带着你去行木莲如何?我们忘掉眼前的这一切,忘掉那些仇恨是非,从此只剩下快乐,岂不快哉?”

    多少次梦中思念至深的身影,哪怕能够让父亲再复生回来与自己共渡上一日的时光,折我朱芷凌十年之寿又何足惜……

    窗外已是夜色,月光映入车辇中来,映在那双白皙的手上。父亲的手还是那样的干净,隐隐间似乎还带着书卷的墨香。

    朱芷凌迟疑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那双渴望已久的双手。

    “来,凌儿,和为父一起,离开这里吧。”

    朱芷凌忽然猛地抽回了手。

    “凌儿?怎么了?你不愿意么?”

    朱芷凌惨然笑道:“父亲,你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女儿知道你心有不甘。但女儿不会像你一样去顺从她忍受她听命于她。女儿会让父亲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女儿定要将这乾坤扭转过来给父亲看!到那时,女儿自会去酒堡山下为父亲添香祝祷,陪父亲好好说说话。至于一起行木莲……会的,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怕是还要等很久很久。”

    说着,朱芷凌郑重地低头拜了下去,再抬头时,眼前不过一缕青烟,随着月光淡淡,不知觉已散尽了。

    太液城郊外的大路上,方才突来的一阵秋雨,将路面打得泥泞一片。

    赵无垠早已换乘了马车,无所事事地听着车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这折腾人的祈福终于应付完了,回宫该好好歇一歇。

    是人就得知天命,真要是祈福便能延寿,阎王殿里岂不要乱了套了。

    赵无垠自冷笑了一声,轻轻摩挲着精心修剪的指甲。

    世间其实都知道,所谓的万寿坛祈福,其实就是一场政权交替的预告。人总有生老病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今的明皇自即位起便郁郁寡欢,怠于朝政。若要说起她的作为,只怕还比不上她任监国公主那时来得勤勉又有政绩。

第二百零九章 无垠

    与其如此,索性趁早让了位给凌儿,搬出来仪宫去清静度日。

    他对明皇既是恨意又是不屑,这些年来若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分日夜地辛劳朝政,哪有明皇在来仪宫懒散度日的清福。

    他忽然冷不丁地想起了舅舅林乾墨。

    舅舅在霖州任知府的日子里,也是这样懒懒的。

    自从贬到了霖州,舅舅就怠于政事,能不管就不管。他总觉得是命不好,好好的京官儿当得正得意,就被左迁到了这破地方来,还看不到出头之日。

    于是舅舅三日一小醉,五日一大醉,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顶多碰上伊穆兰人来打劫,紧闭城门缩头不出便是了。

    说起来,舅舅若是醉得狠了倒还好,多不过睡上一天一夜,最怕是半醉不醉的时候不巧自己还在他跟前,那必然免不了一顿打骂。

    霖州,一年四季倒有三季是雨季,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

    每次舅舅打完骂完,就把自己往门外一丢,任由自己在雨地里淋上几个时辰。

    “有本事就别敲门!”

    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许存在本身就是个错,或者在舅舅眼里,姓赵的都不是好东西!

    是不是我不姓赵便能有好日子了?

    不行……娘临死前叮嘱过,我姓赵,我永远都姓赵!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硬顶着大雨立在门外。

    有时下人们觉得自己可怜,悄悄地将他拉进马棚里避一避雨。待雨势小一些了,再让他出去敲门讨饶。

    讨饶这种事,有谁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不讨饶又能如何?赵无垠很早就清楚一件事,就算自己明日死了,这世上也不会有一个人为他流一滴眼泪,肯为他流泪的人都早已不在这世上。

    那便更不能枉死了。

    学会忍耐,学会孤独,学会深埋仇恨直至某日能一雪前耻!

    于是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随着舅舅姓了林,装作不在乎地吃着残羹冷炙。

    某一次舅舅从伊穆兰在霖州的黑市里得了一块上好的豹毛,

    想要做件褂子,他女儿偷偷把皮毛拿去裹在猫身上玩,被猫爪撕了老大一口子,却冤在他的身上。

    “咱家就他的指甲又脏又长,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女儿振振有词。

    赵无垠听着窗外秋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脊背,眼前映出来的是背上被舅舅拿铁钩硬生生划出的那条血痕。

    他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把指甲剪短,短得几乎入了肉。

    雨声绵绵密密地还在敲打着车窗,车内兀自一声冷笑。

    说起来,上次经了蔡守信一事,舅舅也是二品大员了。我这个做外甥的算不算是以德报怨了呢?连我赵无垠自己都没想到可以做得如此大度。

    不过命这种事,就很难说了。替舅舅疏通门路补了秦道元的缺,任了礼部的侍郎,可还没上任舅舅就大病了一场。听说是听到女儿被血焰王砍了脑袋的消息,当场昏倒在地,直躺了三天三夜。

    这能怨我么?

    只能怨老天有眼了。

    老天提前夺走了的,现在便一样一样补偿给我。当然这还不够,待凌儿登了皇位,碧海便是我囊中之物。

    舅舅?不过是手边的一只臭虫,只要我愿意,伸出指甲盖儿碾他一下……

    不过眼下也犯不着,将来同朝为官同上抚星台,快意恩仇的日子还在后头。

    赵无垠瞥了一眼窗外,雨似乎越下越大,方才还能看到的一轮残月已彻底没入了云间,连远处太液城墙上的银色光泽都显得黯淡了许多,不似平日里那样光鲜夺目。

    正困乏得要合眼打盹时,忽然马车猛地往前一倾,还好及时扶住窗边的把手,真险些要扑了出去。

    “何事!”赵无垠不禁有些怒气,这些宫里车驾的骑引居然如此不小心?

    赵无垠方从车中探出头去,只见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前面跑过来。

    “驸马爷,大事不好了,公主殿下她……”

    赵无垠心中一紧。

    “快说,公主怎么了?”

    “公主忽觉腹中不适

    ,有些疼痛,命车驾先停下来,请驸马爷快过去看一看吧。”

    赵无垠闻言不等下人来掀车帘,早已一个箭步踏出车去。

    他顾不得路上的烂泥,徒步奔向朝朱芷凌的车辇。刚刚靠近车辇,已听着车里宫女一阵惊呼声传了出来:“殿下,殿下!殿下您醒一醒!”

    守卫一见是赵无垠来,急忙欠身将他让入。

    赵无垠弓身入内一看,朱芷凌正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满额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浸得鬓边的青丝如乱云一般揉在枕旁,脸上的神情甚是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这样了?”赵无垠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宫女吓得哆哆嗦嗦地回道:“殿下起初说她腹中有些疼痛,命车驾缓行,后来越来越痛,再后来殿下让车驾先停一停,紧接着就晕过去了。奴婢这才来向驸马爷来禀告。”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前。”

    赵无垠又惊又怒,对着那宫女就是一脚踹了过去。

    “贱婢!小半个时辰才来告诉我,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这一脚正中那宫女的额头,登时咕咚一声被踹晕了过去,旁边的另一个宫女急忙爬过来辩解道:

    “驸马爷息怒,是殿下不让奴婢们告诉驸马爷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赵无垠怒气未消。

    “半个时辰前,本来公主殿下在车内睡得正好,奴婢们听到她好像在和谁说话,细听了几句似是梦呓,奴婢们心想不要扰了殿下的静养,便没有进来。后来,听到殿下的声音越来越高,又好像在哭,奴婢才斗胆掀起帘子看了看。”

    “然后呢?”

    “奴婢看到公主正跪在辇前,叩首跪拜。”

    “叩首跪拜?车内有人?”

    “没有,只有殿下一人。”

    能让妻子叩首跪拜的,此世间也只有明皇一人,她拜的是谁?赵无垠心下疑云顿生。

第二百一零章 镇胎

    “我见殿下脸色很不好,便上前询问,殿下说只是腹中有些疼痛,躺一躺就好,还嘱咐说驸马爷这几日辛苦,不要惊动了您。”

    赵无垠看着昏迷未醒的妻子,眼中一红。

    “糊涂东西,不惊动我,难道就没去请太医吗?”

    “奴婢一开始便着人去请了。”

    “太医呢?不是都半个时辰了,如何还没赶来?”赵无垠不依不饶。

    宫女脸有难色,支吾道:“派去请太医的人方才回来了,说太医们……太医们……都被叫去来仪宫了。”

    一股躁怒攀心而上。

    赵无垠张口骂道:“老……”,一见四下宫女还都伏在地下,车边也全是皇家的侍卫,硬生生地将“东西”二字咽了下去。

    他强忍下火气,想了想问道:“此处已到何处了?”

    “已到了国都的西三格,离太液城门不远了,边上是迎宾馆。”

    “吩咐下去,立刻将迎宾馆收拾出来,将公主先小心安顿在馆内,再叫人备马,我去涌金门内抓太医回来!”

    宫女正要应声前去,忽然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不要去……”

    赵无垠觉得腕上一紧,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妻子已醒了过来,正紧紧地扣着他。

    “凌儿,你觉得如何?还痛么?”

    朱芷凌勉强挤出些笑来宽慰道,“不碍事,这孩子时不时地就会来折腾我一下,许是今日骑马累着他了,就……就……”正说着,眉头又是一皱,显然还是疼痛。

    “你且别说话,我去来仪宫抓几个太医回来!”赵无垠说完边要起身,不料朱芷凌却依然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放。

    “不要去……今夜你哪儿都不要去。”朱芷凌看着丈夫,似是严厉又似有几分哀求。

    “可如果没有太医,你这……”

    “不碍事,我之前就想到了,这孩子别是在紧要关头来折腾我,所以做了准备。”朱芷凌说着,给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立时

    会意,从旁取出一个小小的玉手盒,又从盒中拿出一丸药来。

    “这是什么?”赵无垠心下大惑。

    “这是朱雀镇胎丸,是静心安胎的奇药,我让人好容易才配制出来的,一共就两颗。原是怕生产时有什么不好的时候才用,看来今天得先服一颗了。”

    赵无垠听她的语气,疑惑更甚,眼见妻子取了药便要服下,急忙喊道:“等等。此药既然有如此神效,为何你从未与我提起过?”

    朱芷凌默然不语。

    赵无垠见她神情,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此药还有什么弊害?”

    他眼见妻子不肯回答,转向宫女厉声道:“公主不肯说,你来说!你若有隐瞒,我一样打死!”

    吓得宫女忙磕头求饶,朱芷凌在一旁劝道:“你何苦为难她们。我说便是。此药服用后,母体与胎儿皆精力大盛,尤其是生产时,倘若母衰子弱力竭之时,乃是救命的神药。只是母体会受损,日后也可能会落下些病根,须得好生调养方可恢复……。”

    “那这岂不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如何能服!”赵无垠伸手就要去抓药丸,却被朱芷凌死死护住。

    “无垠!无垠你听我说,我算准时机,快则今夜,迟则明日,滨州必有军报送到,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我若不撑过这一时,便前功尽弃。到时候你我只怕……”说到这里,朱芷凌低声喝道:“你们都先下去!”

    她眼见下人们散尽,方柔声劝道:“我知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若不截下这军报,如何能保住你的性命,你我夫妻又何来明日?我留这身子又有何用?”

    赵无垠不禁将妻子搂入怀中,泣声道:“凌儿,可我真不忍心你做出这等折寿之事……”。

    “碧海的男人不多寿,反正我会比你活得久得多,折上几年,正好不至于与你分开太久……又有何妨呢?”朱芷凌靠在丈夫的肩上,说得轻描淡写,“我只愿,咱们仨人一家子将来能开开心心安度余生,闲暇之时还能一起行个木

    莲或是拔个寒,说说笑笑……。”

    赵无垠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凌儿,父仇得报,这世上我已无所求。现在只有你和腹中的孩儿,是我唯一的牵挂。我只求你不要太勉强,太逼迫自己。你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肩上,可我毕竟是你的男人,到底要怎样才能替你分担一些,不让你这样痛苦?”

    朱芷凌依偎在他怀中道:“你只要在身旁陪着我,不离开我便好。瞰月楼上我多少次从梦中惊醒,都是有你在旁,若没有你我怕是捱不了这些年来。”

    说着,将手中的药丸服下,又喝了口茶道:“你再让我靠一会儿罢。”

    深夜,长蛇般的队伍依然静静地盘踞在太液城外的大道上。国都内早到了宵禁的时辰,惟有打更的更夫远远地敲了几下梆子传入耳来。

    朱芷凌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精神,倒不如说更盛于平日。明明几近子时,却依然毫无困意。赵无垠看着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模样,暗暗心惊。

    如此强力的药效,真不知日后要亏损多少。

    “这里只怕休息不好,我们先回宫再说?”赵无垠试探地问道。

    朱芷凌摇摇头,低声道:“这里是城门口的必经之路,只要我在这里,便能先于兵部截下军报。若是银花回城,也能先在这里找到我。”

    话音刚落,车顶数声。朱芷凌听见,脸上一喜,唤道:“下来。”

    赵无垠只觉眼前影子一闪,身旁已跪了一人,正是银花。

    “如何?可有差池?”

    银花见赵无垠在一旁,有些迟疑,闭口未答。

    在宫中,她从没和朱芷凌和朱芷潋以外的人说过话。

    “无事,你只管说。”朱芷凌问得急切。

    “一切都按计划行事,并无差池。”银花答道。

    “这么说……慕云佐死了?说得详细些。”

    “船行至江中时,慕云佐先是被我迷倒在船舱内,然后我又用雷火珠将船炸成了碎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密道

    “我看着他昏迷不醒后沉入瀚江水中,离两岸又都遥不可及,必死无疑。”

    朱芷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加额称庆道:“总算是死了。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如今彻底断了根,我碧海真是除了心头一大患。”

    赵无垠在一旁也笑道:“你皇祖母费尽心思的事儿,终究还是你替她完成了。”

    “若非温帝对那慕云氏心有芥蒂,愿意自断臂膀,我也不能设计得如此顺利。如今他的心事已了,该轮到咱们上了。”朱芷凌说着,转向银花问:“瀚江边动静如何?你可细看?”

    “慕云佐上头舰之前,十万大军尽皆集结于渡口,我看见连护卫帝都的神机营都出动了。”

    “好!好!好!”朱芷凌不觉大喜,“早有耳闻那神机营是攻城破寨的精锐之师,轻易不出帝都。温帝此番肯倾囊相助,真是不枉我为他运筹帷幄了这几年。”

    她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掰指算道:“有神机营相助,再算上咱们的金羽营中精通机括的好手,应有近万人了,分派到太液城九门各处,也有千人余,我再从苍梧军中调个两三万人过来于城门附近正面阳攻,一呼两应,当是无碍。”

    赵无垠迟疑道:“你这是要……”

    “不错,我正是要提防九门提督陆文骠。此人是母亲当年钦点的名的,也只听命于母亲。他手中的八千守城兵的职责虽是守护九门,无诏不得入城,但倘若城内有变惊动了他,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在后面咬我们一口。有苍梧军在城外掠阵,再有神机营和金羽营从旁相助,陆文骠的八千兵便不足为惧。到时候,只要他进不来,我在城内尽可放手一搏。”

    朱芷凌说着,又问银花道:“你回来还未见过你妹妹吧?”

    “不曾见过。”

    “那你现在就去见她,传我密令,将之前从金羽营中选出来的一千精兵悄悄地调到太液城外的东三格的百花巷附近,待我号令,她听了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是!”银花话音刚落,已没了踪影。

    赵无垠皱眉道:“百花巷……怎么是那里?”

    朱芷凌笑道:“怎么?堂堂驸马爷对这太液国都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也有所耳闻?”

    赵无垠脸上一红,“连你都知道,我一个男人如何不知。你把金羽营的人调去那里做什么?”

    朱芷凌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附耳道:

    “我与你说过上一次抚星台上陆行远忽然从屏风后出来的事儿,你可还记得么?”

    “记得啊,这与百花巷有什么关系?”

    “那次事后,我才想到,原来当年皇祖母带了八千白沙营士兵杀回御座,镇压城内谋逆的皇祖父时所用到的密道,就藏在那抚星台中。”

    赵无垠惊道,似是全然不信,问道:“这如何可能?你皇祖母镇压太液时,这抚星台连造都还没造起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朱芷凌叹了口气道:“当年我搬离清梧宫前,请旨敕造抚星台,其实本来并没有选中现在的那一片地方。是母亲亲自巡视之后,指着北面的那一块洼地说,此处风水甚好,当在此建楼。”

    “你是说……是你母亲故意让你将抚星台造在了密道之上?”

    朱芷凌轻轻地咬着嘴唇道:“我并不能确定母亲是不是故意,也可能只是凑巧,如果不是凑巧,我也吃不准她的用意。密道的用途本来是太皇祖母想出来的,为的就是日后防止有人有谋逆的心思,且密道之口都是代代女帝掌握的极其隐秘的秘密。如果母亲是为了我才将抚星台指于密道之上,好让我日后可用,那她为何又不告诉我。”

    “难道……难道你母亲已察觉了什么防备咱们?”赵无垠惊呼道。

    朱芷凌摇了摇头道:“母亲心机颇深,倘若如此,她何不一开始便把抚星台的建址选在别处,太液三岛上可建楼台处比比皆是,为何非要把密道放在我的脚下。”

    赵无垠想了想,又道

    :“我还奇怪一点,你已是贵为监国又是储君,如何你母亲都不告诉你,陆行远是个臣子,却能知晓?”

    “他当年随我皇祖母一同从密道入城,就算我母亲不告诉他,他也自然是知晓的。”

    赵无垠叹道:“你们朱家人的心思真是比海深,我心服口服。可是这密道之事也太过离奇,按你这么说来可是已探明密道的所在了?

    “陆文驰的销金案后不久,我就让银花在抚星台内细细查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从屏风后的偏殿中有一处暗道,直通城外。”

    赵无垠如梦方醒:“便是通到这百花巷?”

    “不错!我那时便思忖着倘若让铁花将所有的护卫都清出涌金门,然后让她守在门外,那么来仪宫便是囊中之物。到时候我从百花巷带着精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城,虽不过千人,大事可定!”

    “妙计,妙计!不过说起来……你太皇祖母也真是好笑……怎么选了这花柳之地做密道的出口。”赵无垠讪讪道。

    朱芷凌佯怒嗔道:“不许你无礼胡说!当年我太皇祖母挖这地道的时候,百花巷还不是那样的地方呢。听说那时城东北三格的一带,花开四季轮替不凋,因此得名百花巷,哪里是你想的那些龌龊念头!”

    赵无垠不由笑道:“好好好,是我龌龊了,只盼你派去的那一千精兵路过百花巷的时候,不要被那些红蜂绿蝶迷得筋骨酥软误了大事才好。”

    “都是铁花精心挑选的女兵,哪里会有你担心的那种事!”朱芷凌被他插科打诨了一番,已绷不住脸笑出声来。

    银花离开后没多久,夜雨已停,云却不散,依然低低地盘在国都上空,浓密而厚重。

    朱芷凌觉得有些气闷,扶着赵无垠的手出了车辇,立于大道旁驻足不语。

    远处稻田处蛙声四起,时间如同凝滞了一般,毫无波澜。

    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

第二百一十二章 背信

    马蹄其声之紧促,其势之迅捷让朱芷凌顿觉心中一揪。

    “滨州军情八百里加急!滨州军情八百里加急!”

    队列立刻如潮水般分让两边,唯恐避不及这奔袭而来的信使。

    朱芷凌一挥手,早有人上前接过军报转呈了过来。

    “你们都在外面候着,非召不得入内!”说完,看了丈夫一眼:“无垠,你也在此稍待。”

    赵无垠知道轻重,嗯了一声,看着妻子拿着那份轻轻细细的一卷厚皮纸消失在车辇的帷幔之后。

    夜,如海中的深渊,无尽无边,也没有一丝光亮。

    赵无垠能觉得自己的汗珠,正一点一点地从颈中滑下。

    忽然,车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整个夜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宫女们刚想上前,被赵无垠一声喝斥道:“退下!没有听到公主方才是怎么吩咐的吗?”

    宫女们惶恐地退到了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赵无垠一头扎入车中。

    他是驸马,自然是不怕的。

    赵无垠慌忙探入车内,只见朱芷凌无力地坐在地上,尚执着那份军报的手不住颤抖,见丈夫进来,才回过神似的开始大口地喘气,好像刚刚见到了什么妖孽。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朱芷凌强作镇静,压低嗓门在他耳边附声说道:“先什么也别问,你立刻吩咐下去,就说我身子不适,要在旁边的迎宾馆稍坐歇息。再命仪仗守卫围住迎宾馆,既不准放人进来也不准放人出去!一个都不准!”

    赵无垠见她脸色大变,也已是慌了,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朱芷凌从未如此举足无措过,想必军报中送来了不得了的消息。

    他急急地下了车去,不一会儿又回转过来,亲手扶着朱芷凌落了车辇,早有几名宫女前簇后拥地将她奉入迎宾馆内。

    一时间,冷冷清清的迎宾馆已灯火通明,原本守在里面的馆丞也从睡梦中被拽起身赶出门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

    朱芷凌入了迎宾馆中最大的迎客厅中已有好一会儿,赵无垠焦虑不安地守在外面。里面没动静,他也不能进。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一个宫女来。

    “驸马爷,殿下有话要吩咐,请您进去。”

    赵无垠拨开那宫女拔脚入内,厅中的宫女们也纷纷都退了出来,只留下他二人在里边。

    朱芷凌比方才已经镇静了不少,但脸色依然铁青如镔。

    她示意赵无垠不要出声,又从袖中抽出方才的那份军报递了过去。

    赵无垠夺过军报看了起来,不由看得额上汗水涔涔。

    他强忍住心中的惊恐,压低嗓门问道:“这到底是为何?为什么十万苍梧大军不过江?!”

    朱芷凌抠在桌上的手指扭得几乎褪了血色,恨恨低声道:“我真没有想到,这个李厚琮竟然会做出这般过河拆桥的事来!他派了十万兵来,只为看着我替他杀掉慕云佐,而后便掉头班师回朝了!”

    “这怎么可能呢?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说明他早有此计?可他又如何知道我们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杀慕云佐的呢?”

    朱芷凌摇头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头舰固然是为了慕云佐而备下的,但运送十万大军的鼋头舰与虎头舰也是一同靠在泾州西岸的,无非上船有个先后。我并没有告诉李厚琮我何时动手怎样动手,他是如何拿捏到此中分寸的?”

    赵无垠细细想了想,问道:“你当时是派何人去递的信给那温帝的?”

    “银花。”

    “难道是银花……”

    朱芷凌皱眉摇了摇头道:“银花只是递信,我什么都没有与她说,莫说信上有火漆封印,便是她偷拆看过信,那信上也没有提一字一句该具体如何对慕云佐动手的事。”

    “那到底是谁……”

    朱芷凌打断了他的话头:“如今关键的不是李厚琮如何知道的,兴许是我低估了他,被他猜到

    了先机也未可知。眼下最要紧的是,是他那十万大军不曾过江……”

    “没有苍梧大军助阵,只怕难以成事吧?”

    “哪里只是难以成事这样简单,我是怕事情败露!”

    赵无垠不解:“苍梧的大军若过了江,兵临城下,你的打算到时候自然是天下皆知。可如今他们连国境都未踏入半步,只要咱们一切照旧如往常一般不露声色,又有谁能知道咱们的计划,事情败露又从何说起呢?”

    朱芷凌狠狠地摇了摇头道:“事情绝非你想的这样简单!李厚琮既然已料我在先,他能如此背信弃义地将大军遣回万桦,置我于穷地而不顾,那么他也一定估算到了与我这次撕破脸皮的后果。”

    “这一点说来确实很奇怪,你是碧海的储君,来日方长,他这样过河拆桥日后又如何与碧海相处呢?难道……”赵无垠忽然感到心中寒意四起,不禁颤声道:“难道他……”

    “不错,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根本就已经没有把我当成碧海的储君,而是将我当成了谋逆之人,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多说。”

    “难道他一开始便打算要将你的计划捅出去吗?”

    朱芷凌捂着肚子切齿恨恨道:“好一招釜底抽薪,竟是黄雀在后了。”

    赵无垠强自宽慰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只要我们什么都不做,他就算告到你母亲那里,也是诬告。他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如何能咬定你有不轨之意,难道要诛心么?”

    “你难道不知道母亲是个多疑之人吗?倘若此事传到她耳中,她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怕你我将永无宁日!”

    赵无垠忍不住惊呼一声,强压低嗓门道:“那你是何意?如今没了苍梧大军,伊穆兰人又在霖州北面虎视眈眈,难不成你还要照计划行事吗?”

    “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吗?”

    “只要我们不动……”

    “做梦!从大军撤回的那一刻起,我与温帝之间便已覆水难收!”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分飞

    朱芷凌看着丈夫迷茫的神色,只得耐心低声解释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敢如此行事,必是留有后招,打算让母亲来收拾我,才如此有恃无恐不怕得罪我这个储君!”

    “可他要如何让你母亲来对付你?他远在苍梧,便是想要传消息过来,也快不过你这滨州的八百里加急吧?”

    “这正是眼下唯一的生机了!”朱芷凌哀叹道:“我思来想去,李厚琮就算偷偷派人过江送信,如今也是被我察觉了意图,我先派人沿途紧密搜捕,就算搜捕不得,也能拖滞他几日行程。如今我万事俱备,惟有那陆文骠的八千守兵要重拟计策对付,其余之事应还在我的掌控之中,尤其是母亲还病在来仪宫中不能起身,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赵无垠尚有些迟疑,“可是……可是你确定那李厚琮一定会把你想要逼宫之事告知你母亲吗?万一他要是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万一!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能冒这个险!现在我动手还来得及,一旦被失了先机,我就只能死路一条坐以待毙!”

    朱芷凌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温柔,轻声道:“只是……只是,我惟独放心不下你。此去一行凶险万分,我不能把你也带在身边……”

    “什么?你说什么?”赵无垠失声道:“你……你是想要做什么?”

    “你且听我说……我稍后会派人将你送往松岚行宫,过几日大约小妹也该到那里了,你们俩个都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不想让你们有任何的闪失。待我在城中事成之后,自会派人来接你们。万一……”

    “什么万一?你不是说过没有万一吗?你我夫妻一体,眼下正是大事当前,我怎能弃你而去?”赵无垠已是再忍不住心中痛楚,哭出了声来。

    朱芷凌看着丈夫已撑不住身子跪坐在地上,微笑宽慰道:“呆子,我不过是将你送出城去几日,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杀伐之事,刀光血影,你一个书生跟在我一旁,我岂不缚手缚脚?

    话说得轻巧,听在赵无垠耳中却字字如锤犹如夏日闷雷。

    妻子的心思他怎会不知,逼宫乃是以命搏命孤注一掷的选择,一旦踏出这一步,不是乐土便是地狱。

    他想要哭,又怕被厅外的人听到,只能将头埋在妻子的膝上。

    “不,我不去松岚行宫。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若离你而去,岂非成了背信弃义之人?我赵无垠此生薄情寡义,但惟独对你我是不会负的!”

    朱芷凌闻言热泪滚落,抚着丈夫的头低声泣道:“无垠,我知晓你心,我知你不负我。所以这世上我对谁都可以无情,但只有对你毫无半分虚情,日月可鉴。你若不去松岚行宫,我终是心有挂碍,如何能放手行事?何况我的手段你还不清楚的么?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你若想为了我,就且听我这一次,放心出城去!”

    “不……不……不!”

    “无垠!”朱芷凌一抬头,双鱼金丝冠铮然而立,脸上已是厉如寒霜:“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了。松岚行宫,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赵无垠见她口气强硬起来,知道已拗不过她,埋头大哭起来,直哭得朱芷凌心中一软。

    十数年来的情分,这世上只有这一个男子懂我,解我。骤然分别,如何能忍?

    她从脑后拔出一根青绿玉簪,轻轻地插在了他的髻上,柔声道:

    “听话,不出三日,我就把天地换个模样来与你看。”

    赵无垠再不说话,又高又瘦的他站起来,遮住了身后的烛光,将妻子笼在身影之下。

    “凌儿,作为你的夫君,我只想劝你一句话。至刚易折……万不得已之时,你一定要保全自己。你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保了你自己便是保了他,也是保了我。你懂吗?”

    朱芷凌何等聪明,如何不清楚这话所托付的含义。

    夫妻二人虽然从小的际遇是云泥之别,但都是一般的孤寂之人

    ,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动了破釜沉舟的心思去嘱托对方。

    只是朱芷凌自小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赵无垠清楚她比自己要少了几分隐忍,故而有此一劝。

    朱芷凌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你勿要太牵挂,到了行宫替我照看好小妹。到时候我会让铁花去接你们的,你先去吧。”

    她生怕继续说下去又要落泪,把心一横,不等丈夫开口就高声唤道:“近卫营统领何在?”

    不一时,一位将军入了厅来。

    “据刚收到的呈报,清洋公主已快到松岚行宫,我怕途中有失,特命清鲛驸马亲自前去迎接。你即刻拨二百精锐士兵沿途护送,到了行宫就地驻扎,好生护卫驸马和公主!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赵无垠默默地看着妻子,想要再伸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然而朱芷凌已是不怒而威地端坐在那里,顶上的金冠纹丝不动,气势不容他再靠近半步。

    倘若她嫁的不是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凶险?

    亦或者……罢了,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朱芷凌看着丈夫的身影随着统领消失在门外,终于再也撑不住,一手扶在桌几之上,浑身作颤。旁边的宫女见她满额的汗珠,想要上前替她擦拭,却被一声怒喝:“全都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

    朱芷凌看着烛火摇红,劈啪作响,心中开始盘算。

    苍梧大军没了,当下只有暗度陈仓地入城逼宫。但想要无后顾之忧,就要彻底地拖住陆文骠的八千守兵。

    金羽营有五万人,想要调拨就得要母皇的虎符,本来打算以伊穆兰屯兵于宝坻城为由,将母皇的虎符拿到手后逼宫。可是如今苍梧大军不过江,事情很有可能已经变化,若再耗费时日设计夺取虎符,只怕夜长梦多,盘算好的一切都会演变成未知之数。

    眼下用金羽营拖住陆文骠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调军

    不仅如此,一旦逼宫事情败露,母皇若手中虎符一晃,五万的金羽营立刻会调头过来剑指自己,到那时就大事休矣。所以必须要将这五万的金羽调离太液城下,越远越好!

    自己是监国,凭监国的权限,虽然不能将金羽营调去霖州那样远的地方,但找个借口将驻军调到郊外的孤僻之所还是不难做到。这一来一去,至少须得半日,到那时母皇就算想要用金羽营来救驾,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大势已去。

    朱芷凌紧蹙的眉头略略一松。

    金羽营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陆文骠。好在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已预先做了打算。

    白沙营的一万兵,是早先埋伏下的一步棋。

    动用南疆总督府的白沙营可以不用虎符,也不用过兵部,只需南疆总督本人和监国的共同授意便可调动。正因为如此,白沙营成了自己的首选。

    朱芷凌想起当初向柳明嫣借兵之时,只是说了句合同金羽营操练,柳明嫣便立刻将这一万人送了过来,甚至一句话都没有问。

    自从与柳明嫣平分了南华岛的金锭,果然是诸事都顺畅了许多。

    当初丈夫还舍不得这些金子,来与自己讨价还价。如今看来,这些钱真是花得再值当不过。

    “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过半了。”身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答道。

    朱芷凌命人取来笔墨,奋笔疾书了一会儿,写完又细看了几遍,方才仔细地按上了自己监国的朱印,唤道:“来人,将此军令即刻送往金羽营,命各部统领即刻拔营。”

    过几日秋雨泥泞,湖水暴涨,太液城边行军过往不便,趁现在雨势未强,先一步改驻于国都北山之后,当可无碍。

    用这样的借口支开金羽营,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朱芷凌搁下手中朱印,看了看窗外,心中暗忖,银花差不多该是回来了,于是遣了宫女们出去。

    果然,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厅中四处的明烛忽然熄灭了一支,顿时暗

    了一角,角落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见到你妹妹了?”朱芷凌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殿下的命令都已经传了过去。铁花说,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将兵士从百花巷全部集结到抚星台中。集结完毕后,铁花依然会守在涌金门外。殿下入太液城后,先至抚星台,再带着兵士往涌金城楼,铁花见了殿下,便会按殿下的计划打开城楼,放入军势。”

    “很好,沿途可有可疑之处?”

    “没有。”

    “来仪宫那边呢?”

    “也没有。听说白日里进去的太医们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银花向来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说,朱芷凌非常中意这一点。

    “银花……”

    “在。”

    朱芷凌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金羽双花相伴多年,已是不言而喻的左膀右臂,当好好地犒赏一番才是。也罢,现在先不去说,待事成之后,再好好封赏她们罢。

    “你先下去吧,再过半个时辰,待丑时一到,随我一同入城。”

    身影一旋,已悄然无息。

    “来人,将白沙营的三位统领唤来……”

    * * * * * *

    百年前,初代明皇朱兰淳先筑太液城,后修太液国都,前后共耗费十年心血。国都气势宏伟且不去说,那太液城中三岛环一,各有奇巧,堪称天下一绝。

    朱兰淳本人不仅多钱善贾,且心思灵动,筑城之前便寻遍了全国的能工巧匠,集思广益。

    坊间相传太液城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机关无数,单是以易守难攻闻名于全国的碧波水牢,就是明皇本人构思的杰作,更不用说深藏三岛之上的其他奥秘了。

    但当时负责筑城的工匠中,再灵巧之人,最多也只是负责城池修建的一小部分。真正对整座太液城了如指掌的,只有明皇一人。

    皇城的秘密,只能掌握在皇者手中。

    自二代明皇起,担

    任起防卫皇城的九门提督之职的,就一直是陆氏中人。最早是陆行远本人,那时他年不过三十五六,便深得明皇的信任,担此重任。升任别职之后,陆行远先是举荐了自己的门生接任,过不几年又让自己的四子陆文骠续任。每一次的人选,都是陆行远亲自递选,到吏部走个过场,便由明皇准奏下旨了。

    吏部很清楚,与其说是陆行远选的人,不如说是明皇将钦选的人授意给了陆行远,等他上奏罢了,所以其中的过场走得行云流水毫无挂碍。

    事关皇城门户,怎可不谨慎?当然是要钦选的。

    而且说到陆文骠,也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此人虽是陆氏一族,但与其兄陆文驰大不同,既不声色犬马,也不贪金爱银,平日里很是沉默寡言,除了守城之外,什么都不关心。他此生似乎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明皇,一个是他父亲。

    明皇吩咐他,非召不得入城,他便不踏入城门半步。明皇又下旨说,宵禁之后无论是谁一概不许出入皇城,他便谁都不准放入。

    这样的人来守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明皇自然是放心的,只是苦了眼下的朱芷凌。

    她千算万算,只算了自己入城后拿白沙营来拖住陆文骠,却忘了这条举国皆知的规矩:宵禁皇城落钥,一律不得出入。

    这其实也怨不得她,因她常年都不出城门,只居于太液岛上,早已忘了这条每日出入城门的大臣们用脚趾都能想到的规矩,何况她贵为监国,除了赵无垠,这些年来就从没遇上过被谁拦过驾的事儿。所以她只想着怎么派兵打陆文骠,就是没想过宵禁之后自己怎么进去。

    于是当她坐着车辇带着仪仗护卫浩浩荡荡地来到太液城门口时,忽然发现,她入不了城了!

    陆文骠听说是朱芷凌的车驾,不敢怠慢,亲自带了护卫来到驾前拜道:

    “公主殿下,眼下已是宵禁时辰,皇城九门皆已落锁,还请殿下等天亮后再登城。”

第二百一十五章 胶着

    朱芷凌皱眉道:“我是为陛下去万寿坛祈福才出的城,路上不得已耽搁了些时辰,如何便不能入城了?”

    “奉陛下命,一入宵禁,皇城紧闭,请殿下天亮后登城。”

    “我乃皇族,又是监国,这个时辰便是涌金门都入得,难道还不能入这太液城门?”

    “奉陛下命,一入宵禁,皇城紧闭,请殿下天亮后登城。”

    “天亮后登城?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要我夜宿这太液城墙之下吗?”

    “奉陛下命……”

    “住口!”朱芷凌不由大为恼怒,但面对这么个生冷如石的九门提督,她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硬闯?凭手中的这些仪仗护卫,绝不是陆文骠的对手。

    且打草惊了蛇,入城之后还如何隐秘行事?

    可丑时已过,时不我待,箭在弦上,一切都在倒计时。

    倘若眼下进不了城,天一亮,所有事情都会败露。

    一千精兵就藏在抚星台上,再过两个时辰,就算让那些兵士从密道中退回百花巷中,也势必会被黎明早起的百姓们看到,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白沙营的三位统领已经领了自己的密令而去,将一万兵士分派到各个城门,不管自己进不进得了城,再过半个时辰都会按约定同时动手进行堵截。

    丈夫也被自己用近卫亲兵送往了松岚行宫,倘若被母亲知晓,不可能不起疑心。

    必须入城!而且必须现在就入城!

    朱芷凌勉强将脸色缓了缓,好言劝道:“陆大人,我身怀皇裔,行动多有不便,车仗颠簸不敢走得太急,故而耽搁了时辰。如今秋夜骤凉,你若不放行,难道真的要我睡在这里城门口吗?这天一亮传出去,岂非成了国都百姓的笑柄?”

    陆文骠一脸诚恳地回道:“殿下说得极是,更深露重,确实不宜久留,臣这就派人护送殿下到城北的磐古行宫歇息。只要天一亮,臣亲自驾车抬辇送殿下登城,以谢

    不恭之罪。”

    磐古行宫乃是太液城北面的一处较小的行宫,每逢明皇出巡归程,总是会在那里稍稍落脚歇息后,再入太液城。

    朱芷凌一听心中好不恼怒,竟然让自己去行宫过夜,实是无礼之极!何况自己刚把金羽营调去了城北,若去了磐古行宫,岂非自投罗网?

    “陆文骠!好话我已说于你听,你莫要因奉了母皇的旨意便不分青红,遵旨是正理,可你也须得知道变通。”

    “殿下,陛下的旨意就是一切,臣只认旨意,所以才守得住这九门。他日若殿下成了国君,臣对您的话也会遵循到底的。”

    “你……”朱芷凌口中千万个理由,依然抵不过陆文骠死咬住的那一句话。

    隐隐约约远处敲更的梆子声又已传来,秋风萧瑟生凉意,朱芷凌却是心急如焚。

    她重重地拍了一下辇椅边上的扶手,厉声喝道:“陆文骠,你也知道他日我便是国君,你更应当知道我肚中的孩儿日后也是国君,难道两君在此,你也要执意为难吗?莫不是你是因为当日你兄长之事心存私怨,今日才故意作此刁难吗?”

    陆文骠面不改色地道:“一国无二君,殿下与腹中的小殿下为君,也是明日之事,我兄长之事乃是昨日之事,臣是个既不记昨日,又不思明日,只看今日的人。殿下说的心思,臣半分也没有。”

    任是朱芷凌唇枪舌剑,陆文骠只答得朴实无华,毫无破绽。朱芷凌心中一阵焦躁,直气得腹中绞痛,不禁“哎唷”了一声。

    边上宫女赶紧上前扶住,朱芷凌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心里却着急入城,便向宫女投了个眼色。

    那宫女追随朱芷凌已久,举手投足间早已耳濡目染了不少气势,见她眼色立时会意,即刻下了车叉腰指着陆文骠道:“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可我们女人的事你们男人难道懂吗?殿下如今孕足八月,正是万事都要小心的时候,我们路上已经是紧赶慢赶地赶,殿下为了不误了时辰起初还骑

    了马,实在是害喜得厉害才下车屈尊在迎宾馆歇息了一会儿。本来想让太医来的,可恰逢太医们都被唤入来仪宫了,殿下没办法才又出了迎宾馆,要不然至于哪儿能大半夜的在这里与你费这口舌?”

    陆文骠见那宫女伶牙俐齿,刚开口说了个:“我……”立刻又被那宫女劈了话头,直指过来。

    “你们男人不生孩子哪里知道这里的痛,却只在这里仗着奉旨说着风凉话。民间女子有孕半夜不适尚能找人去寻大夫,殿下今夜已痛了三次,次次痛得绞心摧肺,却连个太医都寻不见,殿下千金之躯竟被你逼得不如个寻常百姓!你口称陛下有旨不假,可陛下下旨之日难道知道今日殿下会在城门口痛得求医不能求入不得吗?陛下如今本就圣情不怿,倘若殿下身上再添什么病症,明日你去上抚星台吗?”

    那宫女薄唇两片,出言肆无忌惮,实是以下犯上不合规矩,然而朱芷凌既无力也无意去拦她,任由她口无遮拦地骂陆文骠,直把陆文骠这个正二品的武官骂得一头狗血。其实宫女自己心里也清楚分寸,只是护主心切,索性豁出性命,不留脸面把能说的全都说了个透。

    然而发脾气对陆文骠是没有用的。

    陆文骠是陆氏子弟中出了名的冷静之人,平时做事也毫不张扬。

    宫女这边刚气势汹汹地骂完,朱芷凌那边忽然又“哎唷”了一声,急得一堆宫女都拥了上去。

    陆文骠借着淡淡的月色瞧去,朱芷凌脸上已是大汗淋漓,痛苦备至,显然不是装出来的,当下心中有些犹豫。

    宫女们见状已是急作一团,纷纷七嘴八舌地开始嚷嚷:

    “殿下,殿下要不要喝些参汤?”

    “殿下,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殿下……”

    先前那伶牙的宫女见状,转头对着陆文骠哭腔大盛:“陆大人,您难道看不出这事情的轻重缓急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挂甲

    “你要是不放我们进去,好歹让奴婢入城去叫个太医出来啊……你这样把殿下晾在城门口算是个什么意思?殿下都痛成那样了,再不入城,你日后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朱芷凌此刻倒真不是装出来的,她确实腹中越来越痛。平日里在臣子面前,她为了保持储君的威严,绝不肯吐露半分柔弱之音,可方才又气又急又心中惧怕,牵动腹中胎儿竟然躁动不止,痛得五脏六腑如拧成了麻花一般。

    陆文骠见状迟疑道:“殿下,陛下确实有旨意,不让入城,但殿下又……”

    “又什么又,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能不能快点说?”宫女机灵得很,一听他这话头似是有回转余地,赶紧催问。

    “臣只想问一句,殿下倘若执意要抗旨入城,可真的是想清楚了?”

    朱芷凌已是痛得直不起身,见他这样问,哪里还会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陆文骠叹了口气,作了个手势,四下的兵士立时退了开去,这分明是要放行的意思。

    朱芷凌心中暗自庆幸,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在这节骨眼儿上,知道该如何帮着娘亲,若不是这一出苦肉计,只怕还进不得城去。

    浩浩荡荡的车队再次如长蛇般地开始蠕动,陆文骠默默地看着兵士打开了那扇沉重而高大的城门,看着朱芷凌的车辇渐渐消失在大门之后。

    他身后的千户轻声问道:“大人,陛下有旨不得放入,您这样做真的好吗?”

    陆文骠黯然道:“天要下雨……随她去吧……”。

    朱芷凌刚入了城门,即刻唤人将十六引的车辇换成了轻便的八骏马车。上车之前,她朝斜上方的宫墙飞檐处瞟了一眼。

    银花应是已伏在了附近的某处。

    朱芷凌捂着小腹皱眉靠在窗边,汗水依然不止。

    腹中疼痛,脚上的皮肤肿胀得只是触着地面都觉得几乎要被撑破,这该如何是好。

    她看着窗外乌云渐散,明月高悬,估摸着丑时已过半,此时宫中当是最夜深人静之时。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怀中又摸出之前的那个小小的玉手盒,打开盒盖,朱红似火的药丸静静地嵌在那里。

    只能……如此了。

    朱芷凌将第二颗朱雀镇胎丸送入口中,那丸药的大小无水吞服甚是困难,事出紧急来不及再唤人端茶来,于是一闭眼狠命吞下,卡得喉咙中一阵生疼。

    不管日后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几个时辰中必须拼尽全力容不得半分差池。无垠,哪怕折寿再多,我也须把这皇位夺在手中,造一方能与你清明度日的天地来。

    马车行进在高高的城楼大道上。

    抚星台已近在咫尺,朱芷凌望见瀛泽殿前空无一人,觉得有些奇怪。

    “银花……”

    一声轻唤,一个身影已闪到车旁。

    “精兵何在?”

    “都候在瀛泽殿侧,只等殿下号令。”

    朱芷凌点点头,吃力地已经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药效还须得一会儿,也罢,索性沉下心来好好闭目养养神。

    月色透过薄纱般的夜雾静静地照在的瀛泽殿前,无声无杳。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就这么停在不远处宽广的宫道上,十分显眼。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朱芷凌觉得渐渐精神振奋,知道是药已生效,立刻下了车,往抚星台前高高的阶梯走去。

    身旁的宫女见她只是这一会儿,便又自若如素,明明是已怀胎八月,脚下的步子却迅捷得和常人无异,与方才判若两人,不由惊愕。

    只有朱芷凌自己知道,这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粮,只怕自己这身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了。

    她轻车熟路地入了抚星台,又转入一旁的偏殿。这一处偏殿离正殿相隔甚远,平日里没什么人来。

    朱芷凌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走到偏殿一角,角落上横着一排精致的八美踏春刺绣屏风。她轻轻推开屏风,赫然露出一口紫檀银锁箱来。

    此时的朱芷凌觉得心中狂跳,她十分清楚她在做什么,她更清楚会有什

    么样的后果。

    她取出一把贴身带着的钥匙,小心地打开了那箱子,箱子里放着的是一套金色的盔甲。甲胄制作得十分精美,连花纹上的纹理都精细得丝丝入微,只是瞧着有些异域的风情。

    这是一年前金刃王罗布托莫大虬送给自己的礼物。

    “希望哪一天能亲眼看到殿下穿着金盔的飒爽英姿。”如是说。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穿戴铠甲时的碰击声。

    银花正挂在宫殿的外檐上,她从窗外探头望去,看见朱芷凌将金铠的各个部位正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着。

    银花如女童般地笑了起来,笑声天真烂漫,就像一个从没遇到过什么烦恼的小孩子。

    朱芷凌很快就从偏殿中走了出来,铁花已按她之前的吩咐,将那一千士兵集结到殿前。

    这些都是铁花精心挑选出来的军中好手,早在两个月前,朱芷凌便吩咐铁花要额外花功夫点拨调教。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朱芷凌望着殿前旌甲森然一片,心潮澎湃。她高声道:

    “诸位将士,你们都是我金羽营中一等一的好手,也是军中的翘楚,更是我碧海国日后的栋梁!如今陛下已病沉体重,神志尽失,却有谗臣趁虚而入妄图扰乱圣听!我朱芷凌承于天命,受于皇敕,肩负监国护民之重责,绝不可姑息奸佞。今夜,就请各位将士随我一同,入涌金门来仪宫,清君侧,除奸臣!功成之后,所有人皆封百户赐千金,功卓者封一等侯,赐万金!”

    殿前乌压压的队列中异口同声地一声:“遵命!”

    好似一声焦雷,响彻在整个太液城的上空。

    朱芷凌满意地点点头,骑上了自己的坐骑白玉骢,这匹马与柳明嫣的那一匹是一母所生,都是世间珍种。朱芷凌有孕之前都是骑着此马行走于城墙之上,故而这匹马对宫中的道路十分熟悉,只是这大半年来朱芷凌再没有骑过它,如今骤然见到主人,喜得口中嘶嘶作啸。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入宫

    “银花,上马来!”

    “殿下……”银花迟疑了一下。

    “我命你上来,你怕什么?”朱芷凌嫣然一笑,笑得极是霁月清风。

    银花依言一跃,伏在朱芷凌的身后,小小的身影极不起眼。远远望去,几乎看不出马背上有两个人。

    “出发!去涌金门!”

    涌金门的城楼上,空无一人。

    按理说,城楼之上应该是有值勤的哨卫,然而并没有,只有城楼门口站着一个巨伟的身影。

    背后两支梨花枪,头上一支老虎刺的发簪,白羽白甲,岿然不动。

    那身影独自站在门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远方。

    寂静的夜里,她依稀听到了一些呐喊声,过不多时,从远处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一些火光映入眼来,似是有不少人打着火把。

    丑时已过,当是寅时。

    古语云:寅梦多邪寝难安。

    何况是这样一个不眠之夜。

    很快,一匹白色的骏马奔驰而来。铁花忽觉右肩稍稍一沉,银花已稳稳地落在了上面。

    马上的正是朱芷凌,金甲金盔金冠,手持三尺尚方青锋剑,十分威武。

    “铁花拜见殿下!”

    朱芷凌勒马止步,看了看四周,发现空无一人,有些惊讶。

    “……是你将城楼的守兵都调走了么?”

    “正是。”

    朱芷凌笑了,果然是主仆多年,已深得自己的心意。

    “那么来仪宫那边……”

    “为怕惊扰到宫中,还留了些许护卫,不值一提。”

    “好!”朱芷凌眼中颇有赞许:“听我号令,千人中分出三百人,分别守住清梧、清涟、清辉、清和、清粹、清久等各处宫殿门口,无论何人包括皇族,一律闭宫自守,非我令不得出。两百人守在这涌金门,除我之外,也一概不得放行!剩余五百人,跟我去来仪宫!”

    “是!”铁花听令后,即刻就地将那一千人分成了三拨,一切井然有序。

    朱芷凌在马上看着眼前火光明亮,人头攒动,暗暗念道:母亲,

    休要怨我!

    五百人的军势不多,但一时间挤在通往来仪宫的青石大道上,也是水泄不通。

    涌金门,传承了百年的非皇族不得入的戒令,在众多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中,已随着月色在一夜间冰消瓦解。

    来仪宫前的宫女们正默默地守在鼎香殿外,忽然看到这来势汹汹的兵士们执刀而入,吓得惊慌失措。

    “传我命令,来仪宫上下所有闲杂人等,一概羁押到偏殿去,不得放出。”

    一时间,鼎香殿外惊声四起,宫女们尖叫连连地四处逃散,只留着殿门前空无一人。

    铁花扶着朱芷凌下了马,一声低喝:“上前守住!”

    立时有十余名兵士执着雪亮的长矛守在殿门两侧。

    朱芷凌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伸手推开了重重的殿门。

    殿内昏昏暗暗,一缕金缕香无声无息地扑面而来,不知怎的,今夜的金缕香分外浓烈,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闷然。

    殿内依稀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衰弱而无力。

    母亲,你果然是老了。

    女儿已将来仪宫握在手中,你却只能躺在这方寸之地苟延残喘。

    朱芷凌忽然生出一丝恻隐。

    母亲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她体健,貌美,多谋,善察。

    撇开那些恨意不说,她任监国那些年和即位后的头几年里,作为一个执政者,都无愧于完美二字。

    然而她还是老了。

    不论身心,她都毫不犹豫地任由自己老去。

    她仿佛嫌时间过得太慢,日复一日地过着不理世事的日子,也不想惊起一点点的涟漪。

    “母皇。”朱芷凌竭力平静地唤道。

    “你来了。”宫帷之后传来波澜不惊的一声,“这么晚了,可是有事要奏?”

    “是,有紧要的事要面奏,还请母皇撤下帷幔。”

    宫帷后沉默了一会儿。

    “朕想知道,今晚你是以女儿的身份来见朕的,还是以臣子的身份来见朕的?”

    朱芷凌微微一笑道:“母亲觉得呢?”

    你若是以女儿的身份,深夜到这来仪宫,扰朕清静,便是不孝。你若是以臣子的身份,身披重甲手持利刃来闯宫,更是重罪。倘若是前者,斥责你几句让你回宫面壁也就罢了。倘若是后者……”

    明皇说话之时,朱芷凌屏气凝神地以观心之术听着每一个字,然而她没有听到一丝惧意,言语间甚至连一丝慌乱都没有。

    不愧是母亲。

    明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必以观心术来听朕的话,你是觉得为何你将这来仪宫团团围住了,朕却一点都不害怕,是么?”

    朱芷凌一怔,母亲果然犀利。

    “朕为什么要害怕?朕既没有暗度陈仓,也没有左右逢源,更没有那些表里不一的心思。”

    朱芷凌闻言不禁骇然,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似有似无地戳中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难道……难道!温帝已经抢先了一步,将所有的事告诉了母亲?

    这不可能。

    温帝再快,也得等自己在瀚江除去了慕云佐才敢翻脸,怎么也不可能抢先于自己。

    母亲必定是在虚张声势!

    “母皇,您素日里本来就多疑多虑,如今体乏神虚,须得好好静养才是,不应该说这些诛心的话来。”

    “多疑多虑……你今夜果然是也敢说心里话了,须知平日里你是不敢这样的。”

    已到了这般田地,母亲还不忘这份为君者的威严。

    朱芷凌一声轻笑。

    “如今不敢也是敢了,母皇打算如何责罚我?”语气中竟是一分戏谑的挑衅。

    “怎么罚你?那就看你想干什么了。”

    “母皇年岁已高,且总被国事烦扰多年以来都不见好,女儿想敬一敬孝,让母皇心无杂念地颐养天年。”朱芷凌看了下大殿四周,又说道:“倘若母皇住惯了这里舍不得来仪宫的一草一木,女儿便让给母皇,依然住在那抚星台也无不可。”

    厚重的宫帷之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让给朕?怎么?这来仪宫,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东西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鸾香

    “女儿已监国七年,母皇也放心将一切交给女儿打理,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晓女儿将来会继承大统。既然迟早都是女儿的,便是早些给了女儿,与母皇也无甚大碍吧?”

    一声叹息。

    “不错,这一切迟早都是你的,只是朕不明白,你也说了已监国七年朝政大事已样样在握,你那两个妹妹也绝没有与你争夺皇位的心思,你为何便要急这一时呢?”

    朱芷凌避而不答,却劝道:“母皇,今夜女儿既然已经刃甲入宫,便不会有第二个念头。还请母皇体谅女儿的苦处,拟旨退位,女儿定不会辜负母皇这些年来的期待。”

    “是么?朕这些年来的期待,换来的便是今夜的这场逼宫谋逆?”

    此言一出,已是捅破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朱芷凌淡淡回道:“逼宫也好,谋逆也罢,事已至此,母皇又何须多言。”

    “你果真想要朕头上这顶紫金冠?”

    一声冷笑。

    “朕就在这里,你若有胆量,就自己进来拿吧。”

    朱芷凌死咬住嘴唇,她不知道为何已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今晚会如此锋芒毕露,毕竟是如山一般压了自己几十年的人,忽然撂下这样的狠话,竟心生了些怯意。

    无垠……我不会回头的。

    朱芷凌把心一横,大步踏上前去,她揭开了厚重的帷幔,母亲的锦绣凤榻出现在眼前。

    榻上朝里卧着一个老妇人,一身的白衣素服,还兀自在咳嗽。

    那老妇人慢慢地转过身坐了起来,看也不看朱芷凌一眼。

    朱芷凌却惊得目瞪口呆,口吃道:

    “你……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母皇的榻上。”

    那陌生的老妇人一句话也不说,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朝朱芷凌略行了一礼,兀自朝殿后走去,边走还边咳嗽了几声。

    这……这到底是?

    朱芷凌正惊疑间,锦绣凤榻后巨大的三十二扇千里江山四海屏风忽然缓缓向两边收拢,屏风之后显露出来的是一整座殿宇。

    朱芷凌已惊得合不拢嘴,她来过来仪宫无数次,母亲的这凤榻之前已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副屏风之后向来只有墙壁,如何会有另一番天地?

    殿宇中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怎么?朕如今许你进来,你倒不敢了?”

    朱芷凌抬头一看,殿上悬着一匾,上书“鸾香殿”三字。

    她依稀能认出那字迹,应是开国明皇太皇祖母的亲笔。

    巍巍鸾香殿,华娥卷玉帘。雕阁画梁美,翡冷缀珠圆。

    朱芷凌惊愕地踏入殿去,只见殿上高高的金銮座上,九凤朝阳紫金冠威严赫赫地耀入眼来,着冠者身穿杏黄峨带凤纹袍,脚踏麒麟卧云如意履,手持累金丝嵌碧如意,正是自己的生母,当今碧海国的第三代明皇。

    “很奇怪这鼎香殿之后怎么还会有另一处宫殿是么?”明皇缓缓站起身来,说话声音不大,却威势逼人。

    朱芷凌忽然

    发现,眼前的母亲毫无病弱体虚的样子,倒不如说比素日里先前未染疾之前更加精神,不由吃了一惊。

    她是极聪颖的人,瞬间猜到了方才那白衣老妪躺在凤榻上只是个为了掩人耳目的替身。

    母亲是在装病?

    她为什么要装病?难道她早已察觉到我的意图?她何时开始装的病?

    看她凤冠凤袍正襟危坐,显然是早有准备,难道……

    朱芷凌的一颗心开始往下坠,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母亲的手段。

    她之所以敢今夜动手,是吃准了母亲已病入膏肓,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蒙蔽她的假象,那么她将面对的,可能是万劫不复之地。

    不……不要慌!

    朱芷凌竭力冷静而飞速地盘算了一下。

    白沙营的一万兵一定能拖住陆文骠守城的八千兵,金羽营也已调往了城北数个时辰之内回不来。如今这太液城涌金门内,只有自己的这一千精兵,再无敌手,无论母亲有何手段,自己都应是胜券在握才对!

    不可自乱了阵脚!

    明皇冷冷地看着女儿,明明轻衣软袍手无寸铁的是自己,不敢上前的却是眼前这个身披金甲手持青锋的女儿。

    “怎么?连朕赐你的尚方青锋剑都带上了,这是想要催朕早些去阎罗殿么?”

    “你……你是装病?”朱芷凌又惊又怒。

    “病倒是不假,不过是初秋受了些风寒,咳嗽了几声。朕觉得咳得少了,你大约是不放心的,于是就专门找了个老婆子替朕来咳给你听。”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朕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唉,其实想做什么朕也知道,只是朕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朕已经老了,对朝政也没什么兴趣,你便这般等不及么?”

    明皇不等朱芷凌回答,叹道:“也罢,既然你想要,朕就给你。朕是真心实意地想把一切都交给你的。这紫金冠,这鸾香殿……”

    明皇转身抬头看了看精美无比的殿宇,幽幽地说道:“你从小就听说过吧?你太皇祖母当年耗尽心血造了这太液城,足足花了十年。世人都嗟叹这太液三岛的奢华,可他们哪里知晓,岛上明面儿上的宫殿只花了三年便都造完了。剩下的七年时间,其实都花在了这地下。你太皇祖母总说咱们朱氏女帝,想要坐稳帝位总是不易,便想了各种法子来守护这太液城。所以她穷尽一生,埋下了无数的秘密在这太液岛上。这其中,就要数来仪宫的秘密最多。”

    明皇瞟了一眼女儿的神情,以观心术早已了如指掌,她不理会女儿的错愕,似自言自语道:“鸾香殿……当初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皇祖母,病重临危之际将我唤到来仪宫。那一夜,我第一次进了这鸾香殿,第一次知晓了太液城的秘密,想起当时脸上的神情,真是与现在的你没什么分别。”

    鸾香殿,殿中陈设的精美甚至要胜过来仪宫中任何一处宫殿,然而无处不透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森冷与阴暗。

    朱芷凌不禁打了个颤,

    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这来仪宫还有这样的偏殿。”

    “这是来仪宫的秘殿,像这样的秘殿,在这来仪宫中,还有两处。另两处秘殿都有密道可以通往城外,但惟独这鸾香殿……”

    明皇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些秘密原本都应该是在朕死前才告诉你的……你却如此的不懂事,逼着朕违了祖制……”

    语气轻巧,似乎只是在怪责一个偷吃了点心的小孩子。

    “但既然你来了这鸾香殿,朕还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你来了便知。”明皇说完,也不看朱芷凌作何反应有没有跟上来,转身往殿后兀自去了。

    朱芷凌暗暗心惊,然而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就这样走了,只得跟了上去。

    既然母亲说这来仪宫中秘密甚多,想必是有什么奇巧的机关,我得当心才是。

    朱芷凌暗自留了个心眼,跟着母亲踏过的每一步,生怕踩到了什么陷阱。然而一路上明皇始终都是那么从容淡定,丝毫看不出想要使什么诡计的模样。

    宫道越走越深,道路两旁也由精美的雕栏变成阴冷的石墙。

    明皇手持的碧如意柄端上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执在手中,照得沿路甚是明亮。朱芷凌正暗忖这宫道如何这样深邃,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入了一个极宽阔的石厅,只是厅内只摆设着一些简陋的石桌石椅,连一个烛台都没有。

    明皇将如意搁在了石桌上,自坐了下来,又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于朱芷凌,指了指她面前的石凳说道:“石凳阴凉,你有孕在身,把帕子铺上再坐吧。”

    朱芷凌心中闪过一丝酸楚,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她冷静地问道:“没想到这鼎香殿后还有这样大的一座宫殿,连着如此深的密道。母亲现在要把这些秘密指引给女儿,是心里已经打算好要传位给女儿了吗?”

    明皇并不瞧她,只呆呆地朝着房间的一角看着。

    朱芷凌有些奇怪,难道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么?

    她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可那墙角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明皇眯着眼睛执起碧如意,对着那角落晃了一晃。

    只是这一晃,朱芷凌被惊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角落里赫然伏卧着一具尸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尸身上的衣衫已经腐朽破败,只剩下一副枯骨,惟有头上的一顶青金冠依然完好,明珠光芒掠过,灿灿隐然作华。

    明皇静静地看着那具尸骸,温言安慰道:“你不要怕……那不是别人,是朕的父亲,也是你的皇祖父。虽然不曾抱过你,但和你是至亲的血脉。”

    “皇祖父……?”朱芷凌脑中有些混乱。“他……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世人都以为他是病死的,其实不然……朕记得曾私下告诉过你,当年你皇祖母巡视南疆时,皇祖父受人蒙蔽怂恿,于太液城内谋逆,妄图颠覆咱们碧海朱氏的天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伏骸

    “后来皇祖母借着白沙营的兵势镇压了这场谋逆,对那些发难的逆臣们,她毫不手软地全押入了碧波水牢。可对你皇祖父,她始终还是不舍……”

    明皇忽然眼中一红。

    话已至此,朱芷凌自然明白母亲的心思。

    曾经以为是心意相通能执手至老之人,就算是某一天背叛了自己,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情分在一夜之间便都斩得干干净净。若换成是无垠这般对我,我难道能亲手杀了他么?

    “你皇祖父当时就在这来仪宫中苦苦哀求你皇祖母,希望能够念在旧日夫妻的情分上网开一面留他性命。”

    朱芷凌不用问也知道结果,母亲告诉过她的。皇祖父死了,就一杯毒酒,也许这就已经是皇祖母念及的情分了。

    然而明皇却说道:“你皇祖母被哀求不过,心中恻隐,于是就答应了。”

    “她答应了?她答应饶皇祖父不死了?”朱芷凌一怔。

    “是,先皇终是舍不得,就告诉他谋逆之事覆水难收,眼下能做的最多就是放他出去,从此隐姓埋名,不复相见,对外则称病故。”

    朱芷凌十分意外皇祖母居然也会有恻隐之心,在她的记忆中,皇祖母杀伐果断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且冷酷无情,对父亲,对姨母都是如此。

    “若皇祖父被放出城去,如何会死在这密室中?”

    “你皇祖母说,既然要送出城去,那么从涌金门出去总怕走漏了风声。她告诉你皇祖父说,这来仪宫中有直通城外的秘殿。”

    “皇祖母竟然将秘殿之事告诉了皇祖父?”

    “不错。这样本来是女帝代代相传决不能泄露的秘密。你皇祖母说,当年太皇祖母将这些秘密传给她时郑重地叮嘱过,一定不可违了祖制,否则必有后患。然而咱们女人呐……有时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去……”

    明皇自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你皇祖父听说有密道,顿时喜出望外,央求着让他从密道逃脱。然而先皇那时以观心之术,在他脸上观到了一丝奇怪的神色,虽一时猜不出是何意思,总是心中有些疑虑,于是她便留了个心眼,决定先试探一番。”

    “留了个心眼?”

    “方才在外面朕也说了,像鸾香殿这样的秘殿,在来仪宫**有三处,两处有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有这鸾香殿中的密道,是不通的。”

    朱芷凌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条密道是条死路?皇祖母没有要饶过皇祖父的意思?

    “先皇故意指引着你皇祖父入了鸾香殿,进了这条密道。不料走到这附近的时候,你皇祖父忽然将先皇死死地按在地上,想要将她掐死!她那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朕的父亲,她朝夕相对的枕畔之人,在听到有密道的时候,就已经动了这样歹毒的心思。他必是想要把自己杀死在密道中,然后逃出密道,便能扭转乾坤夺了帝位。”

    朱芷凌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皇祖父谋逆,但不知道竟然是如此狠毒心思的一个男

    人。

    “然而许是我朱氏帝祚不该绝,这密室中昏暗,先皇被掐得晕死过去,一时没了气息,你皇祖父以为她死了,便匆忙站起来想要逃出密道。不料他刚往回走了几步,就踩中了机关,被乱矢射死在这里了。”

    朱芷凌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坐的这个地方是有机关的。入密道时猜到这鸾香殿后一定有玄机,却未料到有如此凶险,不由浑身一震。

    明皇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宽慰道:“不要怕,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坐着,是不会有事。”说着,指了指来时的路道:“你皇祖母起初确实是有心要饶过他的。鸾香殿的这条密道与另两处不同,入口与出口都是在鸾香殿中,然而这条密道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走。若是倒退回去,便会触发机关,引来万箭穿心。她当初引着我父亲进入这条密道,心中想的是,倘若他确实没什么异心,能平安无事地跟着出了这条密道,那时便送他去通往城外的真密道。不料我父亲竟然……”

    “可是,皇祖母这样做难道自己不也凶险万分么?”朱芷凌难以相信思虑周全的皇祖母会行如此险招。

    明皇点头道:“先皇当初告诉朕这些事的时候,朕也是这样问得她,为何以身犯险,既然心存疑虑,为何还要一试。先皇说,一来这来仪宫的秘密只有她一人知道,她若要放父亲出去,便只能亲自引路,不能假人之手。二则……她还是存了那么一分希望,希望父亲能真心悔过,好聚好散……倘若父亲真的再没有歹意只求苟活,自己却痛下杀手岂不要抱憾终生?毕竟夫妻情分一场,终有不甘………”

    朱芷凌万万料不到无情的皇祖母竟是如此多情之人,可细想来,这世上哪有人是生来便无情的,必是为情所伤,才会绝情罢了。

    明皇神色惆怅,叹道:“只是朕那时还太年轻,一直不明白那一分希望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朕终于明白了……”

    “母皇明白什么了?”朱芷凌不解。

    明皇没有理会她问的话,继续说道:“先皇昏过去半晌之后苏醒过来,看到父亲被射死在地上,顿时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也彻悟了过眼往日里的那些虚情假意。自那以后,她的杀伐决策时,再也没有过犹豫。”

    朱芷凌猛然醒悟过来,倘若方才自己也动了与皇祖父当年同样的心思,那么现在的下场便与那副枯骨一模一样了!

    原来自己的脚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犹自不知!

    明皇看着她的神情,微笑道:“你不会的。朕知道,你没有想要杀了朕。不过也许就是你的这个念头,让朕一直在犹豫……所以论起决断,朕还是不及先皇。”

    母亲竟然……连这一分心思都观出来了。

    不错,不管发生什么事,弑君从来都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母亲千错万错,却罪不至死。何况弑君弑母,是何等卑鄙的手段。我朱芷凌纵然是逼宫谋逆,也要逼得堂堂正正,容不得半分下作,更容不得后人诟言于史册!

    “于是皇祖母就

    任由皇祖父的尸骸躺在这里?”

    “不然还能怎样?密道只有女帝或将承帝位者可入,且你皇祖母已是恨之入骨,还留有遗命,不得入殓。朕知道,她这样做除了恨,还有怕。怕朕步了她的后尘,所以要这鸾香殿中留下朕的父亲的骸骨,以晒骨之殇作训,为我代代女帝的前车之鉴。有谁能知道,朕的父亲就这样日日夜夜地伏在朕的寝殿之侧啊……”

    朱芷凌心中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皇祖母带母亲入此密道时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皇略想了想,答道:“大约是驾崩前两个月吧。”

    朱芷凌心中咯噔一下,暗忖,果然……父亲是皇祖母驾崩前一个月亡故的,母亲定是先见了皇祖父的尸骸知道了往事,才下定决心要遵皇祖母命杀了父亲!

    “母亲今日将女儿领到这样不见天日的秘殿中来,难道是想趁机脱身,用机关将女儿关在这里等死么?”朱芷凌不觉厉声问道。

    “原来在你的眼里,朕竟是如此无情之人……”明皇眼中有些失望,叹道:“朕若有那样的心思,只怕你入鸾香殿的时候就早已身首异处了。可朕终是不忍心,即便到了此刻,朕仍然不愿相信,你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朱芷凌有些不耐烦了,她一挥手,止道:“母亲,女儿没有别的意思。女儿只是想请母亲早那么几年传位于我,只要母亲肯写下诏书,则相安无事两下欢喜,母亲又何必继续纠缠下去呢?”

    明皇眯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声笑道:“也是,朕还有什么可看不透的呢?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朕就依了你。只是这里也没有纸笔,咱们坐得也有些久了,还是先出去罢。”

    说完,立起身来,自顾自地继续往深处走去。

    朱芷凌看着身后幽黑的通道,心中有些害怕,急忙跟上前去。身处明皇手中碧如意映出来的光圈之下,总算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往前不过数十步距离,已是到了路尽头。明皇借着珠光在墙边摸索了一阵,轻轻一推,那墙壁已自向两边移去,眼前出现的又是鸾香殿中的一片华美景象。

    真是恍如隔世。

    明皇领着朱芷凌出了密道,将墙边的一处烛台轻轻旋了旋,密道顿时严丝合缝地消失了,留下来的依然是一面芙蓉出水落海棠的石雕宫壁。

    她将手中的碧如意放在案上,又铺开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朱芷凌扶着腰走了这些路,觉得有些累了,便依着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她心中有些奇怪,一切都如此顺风顺水,引密道,述往事,写诏书。母亲既然察觉了自己做的这一切,就一点都不恼怒,不反抗么?

    母亲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正思索间,明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拿起写好的诏书,细细看了一遍,又向朱芷凌招招手道:“凌儿,你来看一看,可有什么写得不妥之处?”

第二百二十章 逆转

    朱芷凌闻言鼻尖一酸,几乎落泪下来。

    她从小就总被母亲夸文采好,她未任监国时,母亲有时书诏,写完偶尔也会让她看一看,让她酌情改个一二字,她也毫不忌讳地直抒己见。

    后来她大了,在母亲的面前为了显得恭顺,越来越不肯改动,总是推脱敷衍了事。久而久之,母亲也就不再问她了。眼下母亲忽然又这样说起,仿佛昔日的好时光尚在,然而母女间的剑拔弩张实是到了极点,不知情的人哪里知道明皇此刻询问的竟是一纸退位诏书。

    朱芷凌依言看了一遍,看到其中明皇提到自己时用了“恭顺孝悌”四字,忽然心有不安。指了指那一处说道:“此处言过其实,女儿怕是担不起这四个字。”

    明皇若有所思,迟疑道:“恭顺二字你几十年如一日,并无二异,说到这个悌字,你对两个妹妹也是爱护备至。若说这个孝……你是觉得问心有愧么?”

    朱芷凌闭口不语。

    今夜之事是何等的逆举,她岂能不知。只是夜长梦多,时不我待,此时让母亲早些落下朱印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说好,那便是好的,就请母亲按上玺印吧。”

    明皇木然地站在哪里,好像没有听见。

    “母亲!”朱芷凌见诏书已成已是心急如焚,只要按上玺印,一切都将瓜熟蒂落再无变数!

    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青锋剑,自己伸手向案上装着玉玺的八重雀金宝函探去。那宝函她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传国的玉玺就放在里面,母亲每一次都是从那里拿出来的玉玺,再把鲜红的朱印按到诏书上去的。

    她迫不及待地揭开了宝函的盖子。

    ……

    空的……空的?

    竟然是空的?!

    朱芷凌脑中正觉一片混乱时,忽听“啪”的一下,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耳边除了嗡嗡振耳作响,还有明皇的怒喝。

    “孽障!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已经把朕对你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掐灭了?你是朕一直以来的期望,是朕最得意的女儿,更是朕打算倚仗后半生的凭靠。朕自问没有亏待你半分,纵使你年少时对你的管教严厉了些,可那也是为了将来能把这江山的重担交给你,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不惜毁掉一切,如此悖逆如此绝情地来逼朕,逼着朕来抛弃你啊?”

    明皇说到最后,与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截然不同,已是声泪俱下。悲戚间,她忽然抓起方才写好的诏书,揉做一团,又疾步走到旁边的香炉边,一把掀翻炉盖,将诏书投了进去。只见那诏书立时被闷燃的香灰烧得斑斑点点,转眼便化作一阵青烟。一股刺鼻的焦味夹杂在金缕香中,肆意地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上。

    朱芷凌顾不得脸上的火辣,惊呼道:“不!”

    她眼见诏书已毁,不由又惊又怒,她丝毫不理会明皇脸上的悲戚之色,也大喝道:“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

    明皇双手扶着丹犀阶前雕栏,气得正一身颤抖。

    朱芷凌重新执起了放下的青锋剑,方才仅有的那一丝绕上心头的情意已然不存。她冷冷地说道:“既然母亲如此固执,那女儿只好无礼了。”

    说完口中一声高喝:“门外金羽营勇士何在?!”

    鼎香殿门立刻被推开了,从门外涌入一堆兵士,各个手持利刃,站满了整个大殿。

    “母皇,事已至此,女儿再问最后一次,这诏书,母皇给还是不给?”

    明皇已不再似方才那样痛心疾首,她缓缓走向御座坐了下来,脸上复了平日里的威严,面若冰霜。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气势如山。

    那一瞬,朱芷凌觉得内心的某一处被激怒了,母亲显然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当下把心一横,喝道:“陛下年事已高,宜在宫中静养,不宜再问国事。来人!先将陛下请去清梧宫!”

    话音虽落,四下的兵士却无一人上前,也无一人应声。

    朱芷凌心中惊疑,又喝道:“金羽营听令!立刻将陛下带去清梧宫!”

    依然鸦雀无声。

    明皇在御座之上忽然开口高声道:“阶前将士何在?”

    “在!”满殿的将士齐声一应,回声激荡,响彻整个大殿。

    “逆臣朱芷凌,勾结外邦,私吞国库,假公济私,作乱犯上,罪大恶极!即刻拿下!”

    朱芷凌尚恍如梦中,已被几个兵士从椅子上架了起来,那些兵士七手八脚几下就将她身上的铠甲除了个干净,只剩下单薄的几件中衣,隆起的腹部越发明显。

    “你们……你们!铁花!银花!”朱芷凌又惊又怒,急忙大声喊道。

    “末将在!”兵士从中忽然上前一人,高如小山。

    “铁花,你是金羽营的澄浪将军,快让这些兵士退下!”

    铁花摇了摇头,道:“殿下您错了,这金羽营是陛下的金羽营,末将也是陛下的将军。”

    阶上明皇冷笑声传来:“一个习武的粗人尚且明白的道理,你自幼文武双全,却不能懂得,真是天大的笑话。”

    殿门大开,秋风萧瑟,朱芷凌单衣薄衫地坐在地上不禁有些颤抖。明皇自上看下去,不禁皱眉。

    终是朱氏的儿女,衣衫不整实在有损体面。

    她朝两旁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顿时会意,立刻从殿内寻了条绒毯替朱芷凌披上。

    朱芷凌呆若木鸡地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金羽营早已被我调去了城北,这里的这一千兵士是我调教的死士,如何会听你的号令。”

    “金羽营被你调去城北不假,只是这一千兵士却不是你的那一千兵士。从头到尾,朕也只是这一点有了些破绽,先前还担心你是不是会看出来。不料你果然是没看出来,可见成不了大事。”

    朱芷凌闻言细细看去,忽然发现了什么。

    一千死

    士都是事先挑选过的女兵,没有一个男兵。可眼前的兵士中有男有女,只是穿的铠甲都是一模一样,再戴上头盔,夜色之下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男是女。

    “果然有诈……”朱芷凌惊问道:“那我的那一千兵呢?”

    明皇看了看四下,喝道:“铁花,你留下,其余人,全都出去。”

    一时间,兵士和宫女们都如潮水般涌出了鼎香殿,殿上只剩下明皇、朱芷凌、铁花三人。

    “你的那一千人,早已淹死在抚星台下的密道中了。”

    “你……你如何知道我让兵士从密道入城的?”朱芷凌恨恨地看向铁花:“是你告的密?”

    铁花,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人,转眼间变成了所谓的“忠臣”,这样的理由,朱芷凌说什么都是不会信的。可朱芷凌也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解释铁花如此轻易地叛变于她。

    铁花面无表情地站着,好像没有听到朱芷凌的问话。

    “你不用问铁花,方才鸾香殿里的事,你是亲见了。你太皇祖母当初筑太液城时花了多少工夫你也领教了。朕不怕告诉你,其实当初修建碧波水牢时,因为估算不足,修建失败了。倒不是水牢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通道太窄,底部也不够宽敞,容不下多少犯人。所以又另修了一座大的。可原先的水牢空置了可惜,于是太皇祖母就索性将其一端挖到了城外百花巷,修成了一条狭长的密道。”

    朱芷凌惊愕,这抚星台下的密道怎么会是个水牢。

    “这个密道一头是通往百花巷,但另一头……却修出两个出口,一个通往抚星台,另一个的出口就在这来仪宫的偏殿披香殿。太皇祖母早早地设下了机关,只要百花巷处有人进入,披香殿这头就会有警示的铃铛作响。一旦披香殿这边启动机关,整条密道就会被水淹没,和那碧波水牢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这怎么可能!那条密道我亲自走过,只有抚星台和百花巷两个口,哪里还有什么岔路,又怎么会通到这来仪宫披香殿!”

    “这就是你太皇祖母的巧思妙计了。通往披香殿的岔路口是封闭的,只有从披香殿往外走,出口才会显现。这样一来,外敌不能入侵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逃到外面去。”

    明皇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本来这些秘密,你若是来问朕,朕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你心里因为动了恶念,当日抚星台上弹劾陆文驰时你偶尔撞见陆行远从密道中出来,却故意不问朕,想要让朕以为你不知道这条密道,你想自己探明后给朕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结果却一知半解成事不足,真是可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从陆行远出密道那时开始就怀疑我了?”

    明皇摇摇头,“比那更早之前,朕就察觉了。自从你急着设计将你姨母从苍梧接回,急着让赵无垠补了户部侍郎的缺,又急着着手南华新矿开采之事,朕就觉得,你有些耐不住的心思。”

第二百二十一章 血簪

    “朕当面问过你,也观过你,你心口不一,不肯对朕说实话。朕也不是没有想到你有谋逆的念头,只是朕想不明白,天底下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日后这江山必定是你的,为何你还要行此下策。所以朕虽然怀疑,却一直不愿相信。陆行远从密道出来后,朕就在想,倘若你来问朕这密道之事,那便是心无恶念,可你没有来问朕,朕等了好久,你一直都没有来,朕很失望……”

    “哼,母亲果然多疑,那母亲是不是还怀疑陆文驰也是我暗中下手杀了的?”

    “那倒没有,陆文驰大约不是你杀的。朕既用观心术观过你,也知道按你的性情定不会就此罢手将罪名只归于陆文驰一人,这件事朕也有些奇怪。”

    “可母亲终究还是信了我会动手。”

    “朕如何能不信?朕一步步地试探你,就是想要洗脱心中对你的嫌疑,可每一次你都让朕失望。朕将赵无垠补了户部尚书的缺,你面上不说,心中喜不自胜,转身就让他推荐了心腹去任清州知府替你们私运金锭。陆文驰私运金锭是为了中饱私囊,你又是为了什么?这江山哪一分钱不是咱们朱家的,你若要私运,除了想要瞒住朕添作它用还能做什么?朕刚封了柳明嫣为郡王,南疆总督府得了势,你就以南华的金锭拉着柳明嫣与你营私结党,不仅替你运了金锭,还向她的白沙营借了一万的兵士!这一万兵无需朕的虎符便可调动,你借到太液城下来,不是为了对付朕又能为了什么?”

    “于是你便信了?”

    明皇摇摇头道:“你是朕的女儿,是朕一手抚养大的,即便到了这一步,朕还是心存侥幸没那么轻易就盖棺定论。然而你变本加厉,以合并北伐为名,暗中联合温帝向他借兵来对付朕!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无异于同室操戈时还引狼入了室?”

    “温帝……此事你从何知晓的?”

    “温帝早已送来了亲笔书函。”

    “我不信……我不信!瀚江边慕云佐沉入江底不过数日,他的书函如何能快过我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朱芷凌惊恐不已。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如何比得上苍梧国的鸽鹞?”

    “鸽鹞?我碧海国哪里来的鸽鹞?”

    “上一次叶知秋来太液城替你二妹恳请联姻时,送了十几对珍禽,朕分赐给了皇族内戚,给你的是红头鹦鹉,给潋儿的是锦毛鸳鸯,剩下一对鸽鹞……朕是自己留下用了。”

    朱芷凌觉得天旋地转,原来……原来从那时起,温帝就已经与母亲暗通书信了。

    可这是为什么?虽然自己派了银花去给温帝送信说明借兵一事,可是银花那时并不知晓自己打算将慕云佐沉于瀚江的打算,就算银花与铁花一样,至今都只是表面听命于自己,临阵倒戈去向了母亲,或者一开始两人就算是母亲派来监视自己的,那大可以直接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向母亲和盘托出,又何以母亲事事需要自己猜测,而不是由双花告知的?

    明皇从袖中取出一个一指长的圆筒,从中抽出一张纸丢在朱芷凌的跟前。

    “你与虎谋皮,只道是自己聪明,却不知道早被别人占了先机。咱们碧海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货银两讫。你先把自己的底牌露给了温帝,那温帝又不是呆子,他既然知道你在瀚江就会对慕云佐动手,如何还会把兵借给你?眼下他只消这一封书信,便可借朕之手除了你,简直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只有你被蒙在鼓里犹不自知!”

    明皇说得脸上又现了怒色,但此番却是怒其不争。眼看精心抚育长大的继位之女,在与温帝的这番较量中输了个精光,这让明皇的自尊无地自容。

    朱芷凌瑟瑟发抖地展开纸卷,上面果然将温帝与自己合谋之事写的清清楚楚,末了又提到“两国盟誓百年不破,绝不行同室操戈背信弃义之事。”等冠冕堂皇之辞,将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

    朱芷凌其实哪里是那样愚蠢之人,母亲说的道理她自然懂得,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温帝是如何提前知晓了她的盘算的。如今鸽鹞亲书在此,她想要抵赖也是作辩不得。

    “原来是温帝的亲书坐实了女儿的计划……。”

    “其实有没有温帝的书信都没什么干系。没有他的书信,朕也是察觉了你的心思。有了他的书信,朕也还在一直给你回头的机会。潋儿顽皮,久出不归,朕心急如焚,你却趁机置朕于不顾,故意不去寻找,好让朕积郁成疾。于是朕便索性将计就计,躺在这来仪宫中,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可是朕没料到的是,不管朕病得如何重,你连看都不肯来看朕一眼。朕那时就看着天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你如此的绝情。”

    明皇忽然眼中晶莹:“到后来……朕就问苍天,难道她真的要走这一步吗?不到这一步就不肯回头吗?朕若是病的再重一些,再咳得厉害一些,她只要进来探望一次,便能发现些端倪,是不是就能罢手了?”

    朱芷凌呆住了,她没料到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原以为温帝是她败局的关键,现在听来竟是无足轻重。

    “可是朕没有想到的是,朕让外面那老婆子咳得重了,你反而借此为名,去了万寿坛祈福……唉,这祈的是什么福?你是已等不及地想要昭告天下,朕快不行了,执掌这碧海江山的人该换了吧?朕的这一片苦心真是错付了……

    “苦心?”朱芷凌恨恨道:“母亲的苦心怕是都用在了那些密道上了吧。”

    明皇闻言不禁哽咽,扬声道:“你这个孽障,事到如今仍口出逆言不知悔改!朕不在密道中发动机关,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一千精兵把朕按在这来仪宫中任由你为非作歹吗?即便知道了你要兵谏逼宫,朕念你身怀六甲气虚体乏,还是想给你留条后路,这才留了陆文骠在太液城门亲自把守。朕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过了他那一关,但朕曾亲自嘱咐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夜将你拦在城门之外,为的就是让你

    躲过今夜的祸事。朕本来打算,只要到了明日,亲上了抚星台,自会下旨让你暂时静养不摄国政,也好给你寻个体面些的面壁思过的由头。不管怎样朕还都不想与你撕破脸皮,不料你……你终是不识好歹,执意妄为,酿出今夜这一出无可挽回的大错!”

    朱芷凌忽然似笑非笑,像是在笑明皇,又像是在自嘲。

    “原来母亲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有我还如在梦中,连我深以为心腹的金羽双花,也是母皇的人。”

    “朕是碧海的国君,别说是双花,整个金羽营都是朕的掌控,又怎么会只听命于你?铁花事先将你所有的计划奏报于朕是出于对朕的忠君之心,这是千古不变的正理,又有什么奇怪的?”

    朱芷凌转头看向铁花,无不揶揄地问道:“事成之后,母皇答应封你什么?统领?提督?还是骠骑将军?以至于你们要弃我而去?”

    铁花默不作声,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皇依然驻枪而立。

    “如今我做也做了,人也在这里了,母亲待将我如何处置?”

    “你……你可知错?”明皇厉声问道。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难道女儿的一句话便可改变母亲的主意么?”

    “可朕就是要你这一句话!”

    “成王败寇,女儿只是后悔自己还是浅薄了,若再过个几年,必不会有今夜之败。”

    明皇一怔,点头道:“你倒是坦诚……不错,你若再历练个几年,朕未必能压得住你。可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朱芷凌垂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女儿若再不急,只怕这孩子一出世,便要没了父亲了……。”

    明皇惊得倒退了一步,一手扶住案角方才站稳,颤声道:

    “你……你知道了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

    “该知道的女儿都知道了,不用母亲等到要传位于我时再逼着我动手去杀驸马。”朱芷凌嗤笑了一声道:“何况,女儿已把无垠送出了太液城,现在想要追也来不及了。”

    朱芷凌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无垠,至少……我护了你周全,只是今夜你我缘分已尽,相见无日,惟望君他朝远走天涯能安度余生。

    她不觉朝窗外望去,冷月清薄,如银如水,一切静好。

    忽然跟前“啪嗒”一声作响,朱芷凌听到身前似有玉断之音。

    她定睛一看,一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玉簪,正是送走赵无垠之前自己亲手簪在他头上的那一根,被明皇举手掷来,跌在地上断成了两段。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犹如被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但很快又开始浑身颤抖,连嘴唇和牙齿都哆嗦得上下打战。紧接着,一声尖利得如同女鬼般的叫声划破夜寂,惨烈得如同撕裂了咽喉。

    玉簪的残端上,凝血已成墨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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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血海深仇嫉如火,君不见弹指之间尽成灰。 方执起七尺青锋冲冠去,蓦回首一抔黄土殁残碑。 忆昨夜堂上瑜瑕皆是客,谈笑间执盏奉君欲同归。 待今日断梁残阙现魍魉,哭不尽丹樨阶前血中泪。 绝世之局,请君入瓮。 技术流权谋烧脑文,欢迎加书群:799127090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