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阳错
“你……不是没打算送我么?如何又来寻我?”李重延对曹习文半途出手来救着实心下感动,可想起他不愿跟着回帝都的事,依然有些不乐意,故而嘴上说得颇是轻巧。
“你……把嫂子给你的香囊落我那儿了,我想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只好给你送过来喽。”
“那……香囊呢?”
曹习文作了个无奈的手势,“方才打斗时,被那女贼削成两半了。对了,她与你什么仇?下手这样狠?”
“不知道,她说来打听有人被劫的事,我哪儿能知道哇。这素未谋面的,上来就拿刀子逼着我。赶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回头我逮住她非要把她……”李重延刚想说“碎尸万段”,忽然想起那张美艳的脸庞,又有些舍不得,只得叹了口气道:“你看,我这还没走,便这般凶险,你真忍心看着我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独自回帝都么?”
曹习文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李重延午后饮酒时拿话激他请他都是没用,现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便是不出言恳求,他也已于心不忍。
他也从未想过会和一个浑身纨绔之气的官府中人相交到如此地步,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方才会不假思索地为他挡了一剑。
曹习文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我陪你去帝都。”
李重延闻言欢喜地立时跳起来:“此言当真?”
“我把话说前头,只陪你去帝都,到了帝都就回泾州!”
李重延嬉皮笑脸道:“若我封了你做兵马大元帅呢?你还舍得回泾州?”
曹习文见他如此欢喜自己同行,想到好友一时不用作别,也生出几分欣喜,嘴上却骂道:“扯你娘的淡,你个八品县官还来封我做大元帅。”
李重延这当口已是心花怒放,哪里还与他计较尊卑,脱口而出道:“我娘早没了,扯不着的,哈哈哈。”
瀚江岸边,已是深夜。
离江滩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亮着一只灯笼,柔光莹莹。
亭中坐着一男一女,正
是秋月实与朱芷潋。
“鹫尾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的,这些年下来,我还未见她有过失手的时候。”
“是吗?可是你就这么确信她能打探到大苏的下落?”
“倒不是确信,倘若苏学士确实在瀚江的西岸被劫,就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哪怕就像咱们上次发现的雾影散才留下的紫色粉末一样,只要细心找,就一定能找到。反过来说……”
“……如果找不到,那就可以推断,是在东岸被劫的了?”
“不错,公主殿下,我正是这个意思。”秋月实站起身来,看着天上的月色如凉,叹道:“也不知我的族人们是不是已经顺利登岛了。”
话音刚落,亭子中已经多了一人,正是两人口中的鹫尾萤。
朱芷潋拍手道:“鹫尾你回来啦,刚还和秋月君说你呢。”
“殿下,大人,鹫尾回来迟了。”
秋月温柔地一笑:“无妨,且说说情形如何?”
“离江岸边最近的县城是新阳县,我按大人的吩咐,先去了县衙门寻找线索。翻阅了相关文书的记档,确实有些奇怪之处。”
“什么奇怪?”
“各种案件的记档都有,唯独劫持一类的案子一件都没有,无论是劫人还是劫财。”
朱芷潋奇道:“咦?这确实很奇怪啊,我听大苏说起过,他们苍梧国泾州的的治安并非很安宁。”
鹫尾皱眉道:“是,奴婢也在想,会不会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将所有的劫持的卷宗都销毁了。”
秋月却笑着摇摇头道:“这不可能,若是要掩人耳目,肯定会拿一堆的劫持案来鱼目混珠才好打掩护,怎么会销毁得干干净净这样惹人生疑呢?我猜想这县官定是有些什么手段,才能杜绝县里的打劫之风的。”
鹫尾点头道:“大人说的是,不过这县官我也亲自逼问过了,他虽然知道苏学士被劫持的事,但具体事由,似乎确实不太清楚。”
当下把遇到“李青天”的事说了一遍。
朱芷潋听得捧腹大笑:“原来这个县官是这么个色鬼加窝囊废啊,我还道是有什么本事的人,不就是个只会拿钱使着小鬼推磨的主嘛,这样的县官,我也当得。”
秋月也笑道:“一刀子就吓尿了的县官,确实窝囊。不过另一个能和鹫尾打个平手的年轻人,倒是难得。”
鹫尾脸上一红,忿忿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各种下三滥的招数。”想到拿尿土来挡银铃,又把自己的面巾给揭了,心中余气未消,然而毕竟是着了他的道儿,想起素日自恃武功不弱,觉得有些羞耻不想说出来,当下闷闷不乐。
朱芷潋观她的脸色,却猜到了**分,那几分忿忿中,竟然还有一丝羞涩。
秋月在一旁凝思道:“倘若这个县官想要隐瞒,定会一瞒到底,没有必要开口就说知道,然后再说不知道。看来苏学士确实不是在西岸被劫的。”
“那秋月君,依你看来咱们接下去该……”朱芷潋等了这大半日,却只得来个不明不白的消息,有些气馁。
“殿下,阿藤和阿葵那边应该也探查得差不多了,我估摸着明日一早便能返回来。咱们不妨先上船,好好歇息一夜,看看她们那边的情形再说。”
朱芷潋无奈地点点头,毕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她刚要起身,忽然一种熟悉的香味从跟前一纵即逝。
“殿下,怎么了?”
朱芷潋摆摆手,笑道:“没什么,许是我累了。”
心下却疑惑,鹫尾的身上怎么会有种淡淡茶香,这茶香分明是二姐素日用黑岩青针与捣碎的茉莉花蕾混制而成,拿来填香囊用的。
如何会在这里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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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造就跌宕起伏,所有的人物都在同时进行着自己的篇章。今日第十八卷《夜阑无寐处》收卷,同时紧接着更新第十九卷《落叶聚还散》,这一卷有些特殊,只有千字,但我依然将它辟为单独的一卷,具体缘由会在下一卷的卷末提及,所以神州的历史会在今天翻过两页。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因果
世上的事,并非命中注定。然而冥冥中总有那么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左右着看似无常的天平。
也许终点就是起点,也许复仇就是自戕。
不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会想要罢手。猜不到结局的故事才是真正的故事。
离慕云佑的死不过刚过去一年,命运的齿轮就已急不可耐地开始转动起来,企图碾碎挡在面前的所有。
过往成史,这一年的秋分之日注定将在神州史上被镌刻入册。
万桦帝都的含元殿外,温帝李厚琮如一年前一般,再次带领着文武百官站在盘云门的青石阶上。
今天他将亲送智冠天下的慕云氏仅存的后人慕云佐太师出帝都,而后者则会率着十万雄兵跨过瀚江,与碧海国一同出兵北伐伊穆兰。
当然,事实将会怎样,又另当别论。
温帝照例落了几滴眼泪,又命人奉上了饯别酒,方才舍得慕云佐上马。
叶知秋依然低眉垂目地站在温帝的身后,他心里与温帝一样地清楚。
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至于是为了谁的江山?
答案和一年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与此同一时间,碧海国太液城抚星台上,朱芷凌正斜躺在软榻上,她已怀胎近八个月,双足很有些浮肿,坐着上朝十分不便,只得将软榻搬到殿上,再隔上一道幔帐,听着大臣们上奏。
明皇似乎病得更重了,国中大小事务还是得由朱芷凌强撑着身子来做主。何况她也并没有丝毫的退意。
尤其是今天,慕云佐的十万大军已从万桦帝都开拔了,听说先锋军淞阳大营的韩复早三日便已率着三万人马先行了一步。
胜负即将揭晓,命运就在手中。
底下大臣的上奏正说得起劲,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甚至觉得有些聒噪。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抚星台长史今日就此休议。
抚星瞰月谋天下,不负江山不负君。
父亲,无垠,我定会与母亲不同的。
千里之外,沙柯耶大都下城的巫神殿中,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正伫立在最高处的平台上,凝视着远处一座南国风格的府邸。
那府邸中庭的银杏树下,坐着一位年轻人,远远看去,头上的束冠与身上的长袍还泛着银光。
这地下温暖如春,无晨无昏,他怕是还不知道外面已是起了秋风,一夜寒似一夜了吧。
老人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随父亲入万桦帝都,大约也是他这般的年纪,恰逢深秋漫天飘落的银杏黄叶。那时便想,若有朝一日,能将这宅子这树都搬到沙柯耶大都来,该有多好。
可赝品就是赝品,终不如原来的样子入眼。父亲说,有了中意的,就该去夺过来,而不是照着样子再做一个。世上的事可不就该如此么?
锦绣河山,能者掌之。
老人的嘴角忽然有了丝笑意。
不夺了这天下,真是辜负了此生。
秋风清, 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秋分起风的这一天,苍梧、碧海、伊穆兰、淞阳、阴牟、琉夏之间,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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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落叶聚还散》是整本书的一个折点,既是承前又是启后。作为各路人马不同视角同时发生的事,叙述成文字却避不开会有先后,所以我希望能在某一个阶段将所有的支线都束拢到一个统一的节点上做个归整,这样读起来不至于显得太凌乱。于是,才有了秋分的这一天。
感谢读者包容我对形式上的固执,明日起继续连载第二十卷《残阙绕魍魉》,又一波真相正在逼近。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主母
要说有什么事是六个字便能如一声春雷般响彻整个樟仁宫的,莫过于……
太子妃有喜了。
虽然温帝早已吩咐身边的李公公安排好了一切应对之事,可这个消息还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温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穿着粗布衫就直接从茶园子里跑到常青殿外,对着先帝种下的那棵刚开花的铁树拜了又拜。
祥瑞果然是灵验的,这离开花不到一年的光景,李氏帝裔便有了后人,如此江山稳矣。
温帝喜孜孜地扶着李公公的手站起身来,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事?”
“是今儿个午后从太医院里传来的消息。”李公公脸上的笑堆得几乎要从皱纹里满溢出来。
“是太医请平安脉时瞧出来的?”
“这个……”李公公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是……是太师府的黎太君瞧出来的。”
“黎太君?”温帝一怔。
“听说是太子妃去看望黎太君,黎太君又精通医理……”李公公瞧着温帝的脸色渐沉,忙打起了圆场,“不过黎太君也知道此事马虎不得,即刻派人来请了四名太医到太师府会诊,才断定是有孕无误了。”
“太子妃怎么会去太师府的?”
“这个……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
温帝的不快只是稍纵即逝,转眼脸上已复了春风,笑道:“罢了,黎太君确实精通医理,她是长辈,关心太子妃也是情理之中。那么太子妃如今在何处?”
“已回了昭华殿,老奴多拨了二十四个宫女和十二个太监过去伺候着,应是够用了。”
“唔……那朕便晚些时候亲自去探望她。”
“是……”
温帝瞥见李公公应了声,却不退下,有些奇怪。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李公公陪笑道:“说了怕圣上怪罪,老奴方才急着替圣上报喜,路上不小心把腰给闪了,就怕这几日在御前伺候着的时候站不直,让圣上瞧着碍眼……”
温帝得悉太子妃有喜,正是龙心大悦,听李公公这么说,毫不在意,道:“你是服侍过太后的老人了,年岁又长,该仔细着些。既是把腰闪了,这几日你索性就出宫回自己的宅子好好养上几日吧。朕记得你家是住在……”
“谢圣上隆恩!老奴的宅子就在海定庄,离樟仁宫不远,圣上若是嫌小太监们伺候得不周,随时叫人来唤老奴便是。”
温帝满意地笑了笑,仁德之君便是如此,礼待大臣,体恤奴仆,举手投足皆是圣恩。
恭送温帝离去后,李公公唤了几个小太监来扶着他,一扭一扭地出了常青殿。
“去,把小季子叫来。”
小季子是李公公最用心栽培的一个小太监。平日里有什么事儿,李公公交给他多数是能放心的。
“小季子,承圣上隆恩,师父我回海定庄养上几日,这几日你就在跟御前伺候着,切不要有什么疏漏。”
“是。”小季子恭敬地应了一声。
李公公
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圣上心善,对咱们都宽仁,可做人就得识相。所以就算圣上体恤你们,说不用跟前伺候着让你们都去休息……”
小季子立时会意,乖巧地应道:“师父放心,就算圣上说不用伺候了,奴才也会远远儿地候着。”
李公公满意地笑了笑:“你很聪明,不枉师父我疼你。你替师父走点儿心,回头自有你的好处。”
说完,叫人抬了一顶软轿,急急地出了樟仁宫。
李公公刚出了宫门,立刻又换了一顶寻常的轿子。这轿子一直抬到了海定庄,却并没有停在什么宅子前面,而是到了一家酒铺前。只见李公公从轿子上下来的时候,已去了太监的服色,换上了一套寻常人家的装束。
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后低头快步踏入酒肆,丝毫看不出闪了腰的样子。掌柜见了他,只略点了点头,由着他径直去了后堂。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他穿过后堂从偏门出,又绕过两条巷子,早有一匹骏马拴在那里。李公公熟练地解开缰绳,一个翻身上了马,不过转眼间已是疾驰而去不见了踪影。从骑马的身姿看,哪里像是一个已过七旬的白发老人。
海定庄离历代先帝灵位所在的榕庆宫不远,离太师府更是一步之遥,不多时李公公已到了太师府的后门。
他轻轻地扣了扣门环,朝门缝里递了一样东西过去,低声道:“我要见主母。”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下人引着他入府。时值刚入夜,两人却并没有打灯笼,而是隐在夜色中走在五曲三回的长廊之下。
“主母现在何处?”
“在右太师的府上。”
“右太师?”
“主母时常想念右太师时,就会去旧府邸里稍坐,有时呆到夜深了,宿在那里也是有的。”
“哦……”
两人轻声说着话,脚下却不停,不一时已是到了慕云佑的旧府前,那下人这才点起了个灯笼,引着他到了蓼荫厅。
只见厅上的火烛不过寥寥数枝,昏暗的烛光下映着一个苍老的身影独自坐在桌前,桌旁还靠着一把仙鹤盘云银头杖。
下人轻轻地掩上了厅门,只留下了这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柔公主……”
李公公一声唤,黎太君慢慢转过头来,苍老的脸上尚有泪痕未干,显然方才是在暗自伤心。
“是你啊,这样晚了,你是有急事?”黎太君话刚出口,兀自笑了一声:“是了,太子妃有喜,这等大事你确是要来亲自问问的。你是想知道今日到底怎么个光景吧?”
李公公没有说话,黎太君也没有接着回答,反倒指了指四下道: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啊,是蓼荫厅。原是佑儿和那个毒妇平日里用膳的地方。自从佑儿死后,我想他了,便会来这里坐一坐。可每次坐着的时候,我都想,若是能早些发现那鲡鱼之毒,该多好。想想就在这张桌子上,我无数次看着佑儿吃下那毒妇亲手做的鲡鱼,却茫然不知……”
言罢,泪又涌了出来。
“说来巧了,今日也是在这蓼荫厅上,我与太子妃喝着茶,忽然想起了佑儿。我看着太子妃的脸,越看越觉得与朱玉潇那个毒妇肖像,想起她朱氏的那些歹毒心思,我一时气不过……竟然……”
李公公一惊,失声道:“……您莫不是,在她的茶中……”
黎太君含泪道,“是,我那时心神恍惚,想要替佑儿报仇,趁她不注意时,在茶中混入了落魂草籽。”
“落魂草籽?!”李公公惊呼一声。
“不料她举起茶盏并没有喝,却从跟前的果碟中拣了一根椰瓜条蘸在茶里……”
“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这是佑儿生前喝茶时的习惯,他当初吃茶便是这样。今日她忽然也要这般吃茶,被我看到,实是触了旧情。于是我伸手拉住了她拿端茶的手腕,好不教她喝。我既抓着她的手腕,便察觉到她脉象有异,再一细看,竟是喜脉。你说,这若不是冥冥中佑儿特意来点醒我这个老太婆,又会是什么?”言罢,又哭了起来。
李公公叹道:“原来如此,我道太君如何会先于太医察觉太子妃有孕,真是机缘巧合了。不过今日之事真是凶险,落魂草籽毒性虽慢,不出七八日也定会丧命,还好柔公主及时住了手,不然岂非一尸两命了。”
“圣上是姐姐的独子,到了重延那孩子仍是一脉单传,如今太子妃肚子里的已是咱们阴牟国人仅有的血脉了。而我这个失心疯的老婆子,竟然差点害死了她。”
“柔公主……且莫要再伤心了,毕竟老天有眼,让太子妃如今还太太平平地躺在宫里不是?”
“她如今可好?”
“好,一切都好,都是我亲手安置的,柔公主当放心。只是我不明白一件事,为何公主今日会来太师府上?”
“是我邀她过来的。一则佐儿挂帅出征已走了七八日,偌大的这一所太师府就只有我这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实是寂寞。二则……”黎太君说着,瞧了李公公一眼,“上次姐姐的凤钗与冷心草的事……我总觉得蹊跷,所以在托你去宫中打探之后,想着把她叫来再仔细问问,想看看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公公忙道:“我今日赶着出宫来见柔公主,除了问一问太子妃的喜脉之外,就是为了这事!”
“哦?你可是察觉到了什么?”黎太君精神一振。
“上次圣上寿辰,柔公主您进宫后跟我说着太子妃是在未央宫捡着当年太后的凤钗的,还在那里发现了冷心草。于是我便派了人暗自守在未央宫前的荒道旁。”
“如何?”
“我果然发现,太子妃每隔七日便会从树丛旁的偏门入未央宫旧地一次。每次入内,总有一个时辰左右。”
“未央宫……不早已是一片杂草荒地了么?”
“我原先也这么以为,不过等太子妃出来后,我再派人进去打探,发现里面竟然有个老妇人,还种了一片花圃!”
“老妇人?那是谁?”
第一百八十章 英哥
李公公摇摇头道:“不知,因为您让我暗中打探,我也不敢打草惊蛇,只叫人远远看着,并未靠近,所以看不真切。我还打探到,这老妇人隔几日便会出现在花圃里,给那些花草浇水,奇怪的是,其中必定有一次,是要在午夜子时才去浇水。”
黎太君越听越惊奇,喃喃道:“午夜子时……午夜子时……”
忽然她一拍桌子,说道:“多子多福草!”
李公公一脸不解。
“你忘了么,咱们阴牟国的旧境有种多子多福草,妇人求孕时常用。”
“记得是记得……可这与午夜子时有何关系?”
“那多子多福草虽不难得,但要种得好,必须午夜子时浇水,不然药效便会大为减弱。上一次重延那孩子拿这多子多福草来问过我,我盘问之下,才知道是太子妃让他问的。我那时就奇怪,如何太子妃会有咱们阴牟国的草药,先是冷心草,现在是多子多福草,如今看来,太子妃身后居然另有其人,且不知是什么人。”
“这一点,我还打探到一件事。太子妃自从去过未央宫后,时不时地就会问起身边宫女关于当年太后的事情来。”
“姐姐?”
“是,似是想知道太后在世时是什么样的人。”
“她问这个做什么?”黎太君奇道:“且若她想知道,为何不来问我这个至亲之人,反要去问宫中的下人。数次与她说话,也从未提及姐姐……这难道是为了故意避开我的么?”
黎太君不禁沉思了片刻,又不得其解。
她站起身来,朝窗外望去。明月当空,不见一丝云彩,直照得屋内一片清冷。
“你方才说,在未央宫那里,那个老妇人还种着一片花圃,你可去仔细看过?”
“我派了两个小太监轮流进去看过,一个拿着您交给我的冷心草,去找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草药。另一个小太监……”
“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那小太监一回来就开始发烧说胡话,捱到了下半夜就死了。我怕别人知道,故而也没敢让太医来瞧,便叫人丢出宫去草草地埋了。”
“这老妇人居然还种了如此剧毒的草药!那么圣上寿宴时误食了冷心草之后呢?夜里睡得如何?”
“果然是不太踏实,到了这个月,三天倒有两天是要过了四更才能睡着,有时心闷时便会在常青殿外来回踱步,一转悠就是一个时辰。”
“看来这老妇人的心思果然歹毒……不知道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要这样暗害圣上。如此想来,那多子多福草多半也是她交给的太子妃。”
“那草里会不会掺了毒?”
黎太君摇摇头道:“那倒没有,我细细瞧了,种得还算仔细。只是枝叶太多,她定不知道若枝叶多了,夺了养分,果子便稀疏了,大约是个外行,培植的功夫还不到家。”
“那就奇了,既是要害圣上睡不好,又想要催太子妃有喜,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黎太君眼中一亮:“你方才说她每隔几日便要子时去给多子多福草浇水,那么下一次浇水是哪一日
?”
“便是今日。我本打算今夜亲自去未央宫探一探,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料忽然听到太子妃到了太师府诊出了喜脉,觉得放心不下,便找了个借口出宫来问问柔公主您,顺便也把打探到的事说与您听。”
“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樟仁宫面见圣上,引着他一同去见见这未央宫里的魑魅魍魉,看看这老妇人如何会有姐姐的金钗,又如何要用毒草暗害圣上!”
“为何是今日?”
黎太君终于笑了,“因为佐儿已经走了七八日了,算日子,明日便当渡过瀚江,入碧海国。到那时,老爷的暗渡之策也到了第三步,本就是我老婆子去见圣上的时候了。我原打算明日一早去,既然宫中还有这等阴魂不散之人就在圣上与太子妃的侧近,那我也势必得替他们除了这妖孽不可。你说她子时会去浇水,那我便子时去捉鬼!”
李公公苦笑道:“您若执意今晚入宫,我也不阻拦,我这里有一块令牌,就算宫中各处都下了钥,也依然可以畅通无阻。只是如今才入夜,离午夜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就算您想要捉鬼,也还需再静待些时刻不是?”
黎太君想了想,复又坐下,道:“也罢,那就再等一等。”
李公公见厅堂昏暗,转身多点了几枝蜡烛,蓼荫厅顿时明亮了不少。他又亲泡上了一壶茶,奉于桌上。
黎太君抬眼瞧去,叹道:“你点了蜡烛我才瞧见,英哥儿,你这些年着实老了许多。”
李公公被一声英哥儿唤得心神激荡,“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唤老奴这个名字了。”
“一转眼,你我的头发都白透了。有时我会想,倘若没有那一夜,倘若那年父王不来万桦朝贡,咱们是不是就能无忧无虑地在阴牟国过一辈子了。那样的话,父王也不会死不瞑目,姐姐也不会至死都恨着我,你也不至于为了入宫自毁身体……”
“柔公主……”李公公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心苦,我也知道你总在自责。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了我阴牟黎氏又如此尽心尽力,即便是有些冲动之举,我也早原谅了你。你何必又一直折磨自己呢?”
李公公不顾满脸泪花,使劲摇头道:“不……公主,都是因为我,一切皆因我起。倘若那一夜朝贡之宴上,不是我年轻气盛,看见卫国公的儿子对长公主毛手毛脚便与他厮打起来,又怎会有后面的事。国主是见我动了手,想要出手阻拦,才凑上前……这才有了后面的祸事啊。”
“英哥儿,我姐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非礼,咱们阴牟的血性男儿在场的哪一个能看得下去,你原本就是我父王最得意的勇士,替咱们出手教训了卫国公的儿子有什么错?倘若忍了这一口气,咱们阴牟国的颜面何存?恨只恨那卫国公狡诈……”
“是啊,国主是为了劝阻我而上前来的,卫国公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便趁乱在后面喊了一句,说国主身怀利刃,欲行刺钦文帝,唆使士兵一拥而上,刺死了国主。这恶人先告状,直告得我阴牟国国破人亡……可我这些年里总想,我若打了几拳见好便收,而不是把卫国公的儿子打得半死,或
不至于会到后面的这般田地……”
黎太君忽然硬声道:“英哥儿!好没骨气的话!我记得你那时打落了他一嘴的牙,那才是痛快!我若有你那力气,我也绝不留情。如此禽兽,如何能忍?我阴牟国人,向来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被打了,打回去就是正理,何来的后悔?”
“柔公主……”
“何况这些年来,为了老爷的暗渡之策,你不惜自宫,改了颜面换了姓名,这才有今日这般的局面,若没有你,安能有今日我阴牟国的血脉稳居帝位?父王若泉下有知,也定不会因你那一夜多打了几拳便责怪你的。”
李公公只是低声啜泣,黎太君的话固然让他好受了许多,可自己欠下的债,这一辈子怕是也还不清,他心里总跨不过去这道坎。
黎太君望着他苍老的面孔,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心塞。
英哥儿,想当年你是如何英姿挺拔的年轻勇士,骑术剑术弓术,于我阴牟国中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身手。为了复仇,为了赎罪,你便自愿断送一生的时间,去做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太监,先是伺候姐姐,之后又去伺候姐姐的儿子。老爷当年说你是忠仆,其实我知道,除了忠,还有你对姐姐的那一份情意……
“英哥儿……”黎太君语气中有些迟疑,“你是不是至今对姐姐仍有……”
李公公立刻截断了话头:“不,太后是咱们阴牟国的长公主,我只是一个粗人,纵我年轻时不懂事,有些非分之想。可我既然进了宫,那便已是废人一个,我那时答应进宫,只是为了保护长公主,如今呆在圣上身边,也只是因为他是长公主的孩子……只要圣上平安,我此生再无别求了。”
“是啊……该报的仇,也都报得差不多了,卫国公自己死得早,算是便宜了他。他儿子不是被我用毒药悄悄毒死了么,若不是老爷当年劝我适可而止,卫国公的女儿我也没打算留下,更不会还让她嫁给了户部尚书裴然!”
“原来是慕云老太师当年不让您出手……”李公公恍然大悟,他知道黎柔的性子要比她姐姐狠心一些,本不至于放过卫国公一族才是。
“忍是忍了,不过某一次宫中合宴,我见了那裴然夫妻二人,依然是没有好脸色。”黎太君轻叹一声:“有时这不经意间的事,孩子便会看在眼里,其实其中原委我并没有与我那两个孩儿提起过,可不知道何时,便被佑儿和佐儿察觉到了。佑儿生性平和乖巧,假装不知,事事只藏心里。佐儿打那以后却对那裴然总看不顺眼,他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母亲不喜,他便不喜,也不问由,真是个耿直护短的性子。”
“确实是左太师的性子。那么柔公主到现在也没有将老太师的暗渡之策告诉他么?”
“老爷的吩咐,是要他渡江拿下太液之后,才告诉他。他慕云氏智冠天下,老爷的谋局又从未出过差池,老爷的遗策,我也只有遵从了。”
“那今夜进宫,柔公主是想要告诉圣上……”
黎太君站起身来,附在李公公耳边恨恨又无不快意地说道:“没错,我就是要亲口告诉他,他到底是谁!”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夜入
亥时。
万桦帝都至高的樟仁宫各处,都已是寂静一片。常青殿前树影婆娑,几欲静而风不息。
今夜当值的太监是李公公吩咐下的小季子。
他正靠在墙角打算稍稍打个盹,忽然听到殿内传来几步脚步声,忙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所有的小太监中,他最是聪明伶俐,耳朵也最是好使。所以李公公特意吩咐他值夜,这样圣上有些什么动静,便可立刻上前侍奉。
常青殿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踱步踏出来的正是苍梧国的第四代国君温帝李厚琮。
一袭松泛的长袍,身无一物,只是头上简简单单地挽了一方君子髻。小季子看得不由心中暗叹道:好一位闻名天下的道德仁君,便是夜深人静最松懈的时候,也是如此脱凡的气质,令人钦服。
温帝瞥见一旁的小季子,微微一笑:“朕有些心闷,想要走一走,你不必跟着。”
“是。”小季子知趣地退开了。按师父的交代,圣上说不必跟着也还是得跟着,这是规矩,只是得躲在远处莫让圣上瞧见便是。等圣上有事唤了,也不能立刻就出去,那样就会显得自己一直在暗中偷窥,得略待片刻才好。
此中的分寸把握小季子已经很熟练,连李公公都夸他快出师了。
温帝慢慢走到那棵祥瑞的铁树前,心中暗叹:父皇,您的托付孩儿终于办到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慕云氏如高祖皇帝在时那般君臣无间,和鸣锵锵,倒也是件美谈。可他慕云氏功高盖主,自恃智冠天下,到了慕云铎时想要覆手翻云,动了弄权的恶念。这事虽不难懂,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将父皇架空于朝堂之上,又欺我年幼登基,趁势独揽大权。
正是应了父亲说的那句:只有除去慕云氏,方能将这江山彻底收入李氏的手中,而不用再做他人的儿皇帝。
温帝从衣袖中慢慢取出两枚细长如指的圆筒,又从筒中各抽出一张纸条,逐字逐句地复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仔仔细细地塞回了圆筒,高声呼道:“来人,取鸽鹞来。”
小季子一听是取鸽鹞,知道要紧,忙迎上来问:“陛下是要取飞往哪里的鸽鹞?”
“一只飞往瀚江渡口的驻军处,一只飞往碧海太液城。”
“是!”
不过多时,鸽鹞的笼子已取来搁在殿前松涛亭中的石桌上。
温帝亲手取出了鸽鹞,又亲手将方才的圆筒分别缚在了鸽鹞的身上,神色郑重地往天上一送。鸽鹞扑楞了几下翅膀,很快消失在天际的一片清冷月色中。
父皇,且再等一等吧,过了今夜,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到时候,孩儿定当去榕庆宫进香告祭,还了父皇当年的遗愿。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将过,已近子时。”
温帝忽觉心中一阵躁闷,这些日子里到了夜间总是这样,也睡不大好。自过了寿辰之后尤其明显,有时自己不由暗忖,果然是岁月不
饶人,已到了夜长无眠的年纪了么?
唤过太医们来瞧过几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忧思过重,须得静心。
静心……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岂是想静便静得了的,好在这如履薄冰的日子终是要到头了。
温帝默默地在亭中坐下,并没有要回殿歇息的意思。
拎着空鸽笼子转身刚离去不久的小季子忽然又出现了。
“禀圣上,太师府的……黎太君求见。”
温帝抬眼瞧了一眼小季子,皱眉道:“子时求见?她是老糊涂了么?”
“她说……知道圣上心闷难眠,也知道病根儿,特来为圣上排忧解难,好让您安枕无忧。”
她知道?
温帝心中一奇。
她一个宫外之人,竟然能在内城门落钥之后入宫求见,还能知道朕的起居之事,果然这皇城之内太师府的耳目不少。朕从幼时就猜到慕云铎在宫中安植了人手,所以从不信任身边任何人。可到底是两下都装成不知道,心照不宣地系着一分和气。如今黎太君明言知晓我难眠之症,是仗着儿子重掌了帅印兵权在握,已无所忌惮了么?
温帝不禁一股怒气上涌。
好,既然大事已定,朕也没什么情面可留。想来慕云氏的太师府已过百年,算得几世荣华。今夜当倾之时,权当朕亲自来送一送你们!
“宣!”
深夜入宫,本是绝无可能的事,但黎太君乃两太师之嫡母,庄顺太后之妹,当今圣上的亲姨母,身份显赫。她此时求见,必是大事。
沿途值夜的掖庭卫、宫女、太监远远望见一老妇精神抖擞地踏入常青殿来,纷纷避让。
“铛……铛……铛”,只见黎太君身着一品国夫人的公服,如雪的发髻上珠翠,簪钗俨然。她手中的仙鹤盘云银头杖一声又一声地砸在常青殿前的青玉石地上,在这寂静的夜中分外沉重,入耳几近令人闷觉。
此时的常青殿早已点起了十六盏八方莲刻丹鹤青铜烛台,将整个宫殿照得华然如昼。温帝也已换了一身锦绣长袍,上绣紫金蟠龙入云图,头戴一顶四海游龙真金冠,端坐在殿中央。
“老身拜见圣上。”与一年前在含元殿上不同,黎太君不顾头上钗玉满鬟,躬着身子拜倒下来,直拜得额头触了地。
温帝见她如此郑重,略有些诧异,出言依然是如平日一般的和气。
“老太君请起,莫要拘礼。”说着,又唤道:“来人,看座。”
温帝看着黎太君安身坐下,方问道:“老太君深夜来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老身知道,子时来见圣上,不合规制。只是老身也知道,圣上入了夜便胸闷心躁,难以安寝,长此以往必有损圣体。所以老身想着早一步入宫替圣上除此忧患,便顾不得太多了。”
“黎太君是如何知道朕入夜难眠的?”
黎太君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却反问道:“敢问圣上可是在寿诞之后开始,生出这些病症的?
温帝一怔,不禁答道:“不错,黎太君又是从何得知的?”
“当日寿诞,太子妃曾献茶宴于御前,席间奉上的菜肴中有一道菜,叫做‘紫苏双叶炸响铃’。这双叶中一叶是寻常的紫苏,另一叶却是冷心莲。”
“冷心莲?”
“不错,冷心莲乃是我阴牟旧地的一种草药,新鲜时若翻炒焙干,亦可作茶。寻常人吃了并无挂碍,不过若有难眠惊梦之症者,则会加重病情,甚至还会胸闷心躁。”
温帝乃聪明之人,听出了黎太君的意思,问道:“太君是说朕食了这冷心莲,才有此虞。”
“正是。”
“那么是太子妃误将这冷心莲入了膳,献了上来?”
“非也,老身相信,太子妃是故意将此草混入,还特意将冷心莲从献膳之单上隐了去,只留下紫苏的名头,掩人耳目。”
“故意?太子妃性情温良,品行贤淑,怎会行此悖逆之事。黎太君方才说这是阴牟旧地的草药,这太子妃到苍梧不过区区时日,如何能寻得你阴牟国的草药?”温帝言语中已是不悦。
黎太君依然不慌不忙道:“太子妃确实是个温顺的好孩子,老身觉得她虽是故意,却并不知冷心草的药性,应该也是受人蒙蔽而已。”
“哼”。
温帝的神情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圣上,老身在那日寿诞后便心存疑虑,所以暗中打探。蒙蔽太子妃之人,应当是知道了太子妃想要以茶入宴后,将冷心草荐于太子妃,假称是茶,然后借她之手来害圣上的。”
温帝暗忖,这等捕风捉影的事,竟也被你说得有板有眼。
黎太君却不顾温帝一脸不信的神情,继续说道:“不仅是冷心草,还有多子多福草,这些都是阴牟旧地的草药。在这万桦帝都中,除了太师府上老身的草药圃中有种植,剩下的就只有当年姐姐的未央宫前的药圃有了……如今却都出现在太子妃的手中,若说是巧合,老身是不信的。”
“未央宫?”温帝不禁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殿名,以至于一时间脑中有些混乱,“如何又与未央宫有关系了?”
“姐姐仙去后,未央宫的草药圃便随之荒废,老身以为无人打理,应是早已成了枯地一片。哪里料到,这深宫之中,居然还有人在那里继续栽培,且心中存了见不得天日的念头。如此阴险之人,便侧居于圣上的常青殿旁,又蛊惑于不谙世事的太子妃,唆使她献毒草于宴上,老身怎能坐视不理呢?故而老身冒昧深夜进宫,便是想要禀明圣上,好替圣上彻底拔除了这妖孽的病根!”
温帝瞥了黎太君一眼。
这老婆子,已是风烛残年,依然是这般的硬性情。不过说起她这些年对自己来,倒确实很是尽心。若不是她嫁了慕云氏,自己本不至于有这许多的厌恶之情。
“那黎太君说,是有人在未央宫中作祟,才生出这些事端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旧人
“正是,老身今夜前来,是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便是想请圣上移驾未央宫,看一看这魑魅魍魉之人的真面目。”
“那么这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是清了这妖孽之后,老身想与圣上细细说清的一件事。这件事……关系到我苍梧国的国运。既然圣上今夜已注定无眠,那老身就恳请圣上,能遂了我这个老太婆的心愿,听一听这几十年来的来龙去脉……”
黎太君虽是坐着,说完却缓缓低下了头,华发遍生的头上珠翠乱颤,显然是她强抑着心中的激动所致。
温帝重重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老婆子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如果未央宫里真有这等居心叵测之人,自然是不容放过的。想到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若身后真的与此人有牵扯,必不能心安,当尽早查明才好。
“好,那朕便准你所奏。来人,朕要同黎太君一起,去未央宫!”
夜半,昭华殿中。
朱芷洁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觉得殿外依稀有人走来。似是一位老妇,却看不清面孔,只是远远地在床前站着。
“孽缘,孽缘。”那老妇低声叹道。
“你是谁?”
“孽非因你而起,却因你而终。因果报应,当是如此。”
朱芷洁心中一惊,怎奈眼皮沉重睁不开,勉强从目缝中瞧去,似是未央宫前的那个老妇人。
“太后……此言何意?”
老妇人摇摇头,转过身去,又幽幽叹道:“终是朕待你太情薄,才使你一意孤行入了虎穴。唉……收之桑榆,失之东隅。朕当初就不该许你嫁去苍梧。”
朱芷洁一阵惊愕,听口气,分明又是母亲的样子。
“母皇……?母皇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那张模糊的面孔转了过来探到榻前,似是一脸的关切。
“纵使昔日的恩怨再多,你如今身上已是有了阴牟国的血脉,老身说什么也会保你周全,往事已矣,就俱做云散了罢。”
说着,轻轻地抚向朱芷洁的小腹。
“黎太君?怎么是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朱芷洁又惊又怕,本能地伸手去护,不料被老妇人一把抓住,那双老迈干枯的手却如鹰爪一般铮铮有力,箍得朱芷洁不禁高呼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忽然一阵烛光盈于眼前,她使劲睁开眼看,侧近的一个宫女正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急呼道:“殿下!殿下且醒一醒,您是梦魇了么?”
朱芷洁再抬头看时,哪里有什么老妇人。她一摸额头,一头的冷汗涔涔,想起方才的噩梦,闷热的夏夜中竟硬生生逼出阵寒意。
“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子时刚过。”
朱芷洁定了定神,侧耳听去,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好像听到殿外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出什么事了?”
“奴婢听说是圣驾路过咱们昭华殿。”
“这个时辰?父皇是要去
哪里?”
宫女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知道,奴婢看他们去的方向,似是往太妃们的长宁殿去了。圣上是仁德之主,咱们苍梧国又是百事孝为先,太妃们年事已高,以往太妃们有些什么不适,圣上亲自去探望也是有的。”
“哦……”朱芷洁同宫女说了这几句话,又喝了一口端来的茶水,已缓和了大半。她吩咐道:“你今夜便守得近些吧,我有些心神不宁,似是要出什么大事……”
“是。”
朱芷洁侧身瞧了瞧窗外,只见乌云一片,全然瞧不见月色,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重延……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
温帝的帝辇和黎太君的软轿匆匆忙忙地路过了昭华殿,不一会儿就到了近旁不远的百藤青苑,苑西是通往太妃们的长宁殿,苑东则是通往荒废了的未央宫。
黎太君之前已细问过李公公,知道在墙边的藤蔓丛中藏了一道暗门,于是吩咐侍卫们上前探查,果然发现了一道小门。
温帝看到小门,对先前黎太君的说辞不由又信了几分。
“来人,将门打开,朕要进去看看。”
“是!”立刻有几个掖庭卫上前,清理藤蔓。
暗门又小又破,与藤蔓相缠甚紧。为首的侍卫四处都摸不到门沿,又寻不到开门的地方,到处都是牵扯不断,只好索性抽出刀来,对着门边砍了几下,将门连藤砍得稀烂,只见门后果真显露出一条隐隐的羊肠小路来。
“圣上,请容老身走在前面,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邪。”黎太君银头杖一驻,不等温帝说话,便吩咐道:“来人,将灯笼打在前面!”
温帝见黎太君已入门去,也下了帝辇,左拥右簇地跟了进去。
枯涸的泉眼,扭曲的树干,一路上茂密如森,火光所到之处偶尔惊飞几只蝙蝠,口中嘶嘶作鸣,听得人汗毛倒立。
温帝与黎太君都已是几十年不曾来过这里,甚至连宫殿所在的方位都不太记得,看到眼前的一切都与昔日里繁花似锦的未央宫没有半分相似,心中皆是一叹,叹这世事无常,不敌流年常逝。
忽然前方侍卫一声高呼:
“是谁?谁在那里?”
黎太君急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座破败的宫殿门前,站着一位粗布白衣的老妇人。
老妇人身前是一片花草,与周边丛生的杂草不同,种植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分明是精心打理的。
温帝也瞧见了那老妇人,不由心惊,原来这里真有这么一个形似鬼魅的人,看她身前的花草,也正如黎太君所言,是个花草圃园。
太后的未央宫他是从小便熟悉的,那是他生母的居殿。殿前所种植的一花一草他都记忆犹新,听宫女们说自从他出生后,太后为了他,把花圃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只留下些宜人养性的花草来,没想到如今宫殿已破败不堪,这花圃却还在。
“你是什么人?”黎太君厉声喝问道。
那老妇人闻言,并不转身,只是
背对黎太君嘿嘿一笑。
“黎柔,想不到今日你连圣驾都搬来了,真是有本事。”
当今天下,就算是温帝见了亦要尊称一声黎太君,从不曾直呼其名。这老妇人出言间却毫不忌讳,分明没有把黎太君放在眼里。
“你既然敢在这宫中装神弄鬼,如何不敢转过身来让老身看看你到底是何方妖邪。”
“黎柔,我并非怕你,我连圣上都不怕,你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你们这般兴师动众而来,倘若把我逼急了,把你当年的那些事给抖将出来,你也无所谓么?”
黎太君忽然心中一沉,此人……此人究竟是谁?
温帝见状,已是动了怒气,高声道:“朕不管你是什么人,但你若想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虚……”
那老妇人哈哈冷笑一声,打断了温帝的话头:“圣上,最近夜里您睡得可好啊?若是胸闷心燥又无药可解,请了太医看又寻不着病根儿,可千万不要再像十几年前那样,一夜间连砍了十二位太医的脑袋,那对圣上的仁德之名可是没什么好处的。”
温帝心中一惊,他没有料到这老妇人会忽然提到这桩陈年旧事。
黎太君在身旁却听得疑心起来。
十几年前曾经有一个晚上,温帝头痛发作,急召太医诊治,不料连召了十二位太医切脉看诊皆束手无策。温帝一怒之下,便将这十二名太医一起斩首。
此事传出,朝野震动。
温帝自登基以来向来性情平和,宽仁待下,连脾气都极少发作,为了一夜头痛竟然连杀了这么多太医,不可谓不奇怪。不过温帝到了次日头痛过后便十分懊悔,称昨夜实是痛苦之极,一时乱了性情,方有此暴虐之举,之后又下旨厚葬了这十二名太医并好生抚恤家人。
杀的是太医,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臣,何况伴君如伴虎,此乃古往今来心知肚明的事,于是朝中虽有一时的非议,不久也就事过境迁再无人提起了。
不料这个老妇人没来由地忽然牵出这件事来,且听她的口气,还真就有恃无恐,方才还气势凌人的黎太君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惧意。
“你们想要知道我是谁,这有何难?你们只需让这些闲杂人等全都退出去,一个不留,我便转过身来。”
黎太君喝道:“你若问心无愧,不行奸邪之事,又何须要避人耳目?”
“黎柔,你是会错了意。我避人耳目,不是因为我行了奸邪之事,反倒是你,迄今为止所做的卑鄙无耻之事,令人发指。我只恨不得能诉诸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罪过。奈何为了保全先帝爷的颜面,投鼠忌器,才让你屏退左右!”
老妇人说完,意味深长地附了一句:“圣上,听话。回头我拿草给你编个蝈蝈玩。”
温帝听了身子一震,这句话,有种说不出的熟悉。霎时间,儿时的回忆全都涌现在眼前。
“你……你是……”温帝又惊又惧,不禁转头看向黎太君,恰好后者也是一样的眼光看过来,两人心下一凛,竟是同一般的心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鸠占
“你们都退出去!”
温帝身边的小季子听了有些犹豫。
师傅交代过,无论什么事,都不得走远,必须盯着,这可如何是好。正踌躇间,温帝低声斥道:“出去!”
小季子赶紧一低头,躬身和侍卫们一同退了出去。
子时已过了大半,天上依然雾惨惨地乌云不散,依稀能看到半弧之月被蒙在云中,透出几束暗淡的光。
老妇人缓缓地转过身来,雪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对着一国之君和两太师之母,气度间竟是毫不退让。
“是你……竟然是你!”黎太君将银头杖往地上重重地一戳。
温帝亦是愕然。
魏太嫔。
一个几十年来不问世事只深居长宁殿的佛堂中的女人。
一个曾被先帝宠幸过,又因触怒了先帝由妃位被贬做嫔的女人。
“不错,是我。黎柔,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温帝神情呆然,他记得这个魏氏在他小的时候有时会用草编蝈蝈给他玩,那时她还是魏妃,听宫里人说过,这魏妃是曾经深得父皇喜爱的宠妃。说起来,父皇的其他妃子们不知道为何,都不喜欢自己,见了他便躲,只有这魏妃没有,他小时候见了她也还会称她一声魏娘娘。
后来父皇身子渐渐不济,脾气也变得不好。有一天不知为了何事,父皇忽然降旨将这魏妃贬为魏嫔,责令她入佛堂面壁,故而自己登基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纵使偶尔为了孝名去长宁殿探望另几位太妃,这魏太嫔也是自闭于佛堂内不与相见的,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样诡异的地方重逢。
“魏……魏太嫔。为何是你?”温帝百思不解,不禁问道。
黎太君早已耐不住抢先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魏姒!果真是你……你引诱太子妃到姐姐的居殿来,假她之手以冷心草毒害圣上,以姐姐的凤钗诱我出来,又唆使太子妃以多子多福草助喜。到底是何居心?”
黎太君既已看清了真面目,心中大定。论身份对方虽然是在她之上,但论权势,她是权倾朝野的太师府的主母,对方不过是个失了宠的太嫔,一个被遗忘在深宫里等死的老妪,何足为惧?
“黎柔,你可知道佛经中常论因果报应。纵使人生不过几十年,可只要你犯下了罪孽,终会得到业报。种因之时你我尚且妙龄,如今瓜熟蒂落时,我们都是风烛残年的白发老妪了。可只要能等到这清算的一天,能看着你太师府土崩瓦解,看着你不得善终,我这一生就不算白等,也没有辜负了先帝的垂爱和临终前的嘱托!”
“你……你在胡说什么?!”黎太君神色大变。
“五十年前,你们阴牟国来苍梧朝贡,先帝入夜赐宴,不料生出变故,席间你父王被卫兵刺死,三日后,阴牟国亡。你与你姐姐从喜乐无忧的贵女成了国破人亡的孤女。诚然,如此飞来横祸,你们姊妹两个不可谓不可怜,也着实令人叹息。可是……你黎柔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那
样蛇蝎歹毒的心思,竟然与慕云老贼勾结在一起……”
“住口!”黎太君已是脸上发白,嘴唇哆嗦。不知何时天上的乌云已散,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毫无血色。
温帝听得脸色铁青,显然魏姒口中的慕云老贼说的是慕云铎,对这个黑袍金冠如大山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老太师,他一直都又恨又怕,听到魏姒如此痛斥,似是有自己不知情的事被隐瞒至今,于是全不顾黎太君就在身边,也是一声喝道:“说下去!”
“阴牟国破,旧境中人心浮动难收,反乱四起。先帝急着向慕云氏垂问对策,慕云铎说既是想要收服人心,只须纳了阴牟国长公主为妃,承诺日后生下皇子立为太子,那些造反之人便再无名分。先帝听了毫不生疑。只因他李氏君王,一直是智亏之症,又宅心仁厚,他一辈子都以为只要善待慕云氏,便可君仁臣智天下太平。殊不知慕云铎身居太师之位,已是位极人臣,可他人心不足,早已有了窃国之心!他借着先帝垂问之际,竟然想出了暗渡之策!”
黎太君一听到“暗渡之策”四个字,已是慌了,口中大喝:“贱妇休得妖言惑主!”一边执起手中银杖便要上前砸去。温帝眼明手快,伸手去拦,硬生生地一把将那银杖按住。
“继续说下去!”
“慕云铎的‘暗渡之策’一计三环,我只听到了第一环,其余不知。不过单是这第一环,便足以偷天换日,罪孽滔天了!”
黎太君被温帝隔在身后,上前不得。听到这里,知道魏姒接下来要说什么。既然这事本来就是打算明早说与圣上的,那么事到如今,索性不拦也罢,何况听她说她只知晓暗渡之策的第一环。
“慕云铎处心积虑,你黎柔又睚眦必报,你们俩个一拍即合。说是三太师入帐研墨,墨香一刻算无遗策,其实那天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世人看。慕云太师三人,黎氏姊妹两人,你们这五个人在前一天就已经谋算好了一切。你姐姐名为入宫立为先帝的妃,实则与慕云铎的胞弟慕云铉私通后暗结胎珠!”
温帝按住银杖的手忽然开始颤抖,转而另一只手也扶上了银杖,此时的他已是比黎太君更需要支撑。
“魏姒……魏姒……你竟敢如此狂言悖逆!朕,朕要杀了你……”
魏姒淡淡一笑:“杀了我?孩子,我本来就是个等死之人,你要杀我,有何不可呢?可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真相,那些始作俑者,你又要如何处置呢?”
温帝闻言,眼光缓缓移向身边的黎太君,颤声问道:
“她说的,可是真的?”
黎太君看着温帝那双长眉细目,含泪道:“孩子,你可是我阴牟国唯一的……”
“朕问的是这是不是真的!”一声暴喝之后,倏然一只手已掐在黎太君的颈中,奈何那手颤到了极点,使不出半分力气。
黎太君这一句苍白的回答等于是挑明了一切,温帝的脑中一阵晕眩,耳边魏姒的声音还在继续。
“慕云氏向来以阳
谋取天下,出师所到之地无往不利,奈何先帝在位时天下太平,慕云铎想鸠占鹊巢却苦于没有机会,于是才动了这些阴毒的心思。他先是谏言让先帝纳妃平息人心,后又假意流露出对黎柔有意,使得先帝将黎柔指婚于他。那黎氏长女入宫后,先帝喜她容貌端丽性情平和,便立刻立为妃。不久后,妃恃宠,趁机以丧父之痛为由,恳请先帝允她时常出宫去太师府探望妹妹,因先帝对她心中有愧,并未多想,便应允了。他哪里知道,探望是假,私通是真。慕云氏祖制百年,兄弟三人分宅不分府,赫赫扬名太师府实则竟是一座奸险之徒沆瀣一气藏污纳垢的地方所在!这样的丑事,我不让你们屏退左右,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昭告天下这些折辱先帝之事吗?”
黎太君见温帝一脸惨然,心痛无比。顾不得温帝尚掐着自己的脖子,反宽慰道:“孩子,这一切并非全是如此。老爷当年固然是暗中行了一些事,但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大计啊。他是那样雄才伟略之人,在他的心里,又岂会只为了区区一个苍梧国的君主之位出此计策?他最大的心愿是盼着咱们的后人可以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啊。李氏世代智亏,受慕云氏辅佐做得几世君王已是福报,有何能可居天下之主?难道我慕云氏便一直要扶着这个不成器的李氏乃至生生世世吗?你是我慕云氏的子孙,这么多年下来,你必是知道的,你从未有过智亏之症,相反还聪颖过人,这若不是慕云氏的血脉和谋算,你如何能有今日御极一国的地位?”
温帝尚未开口,魏姒已大笑起来:“世代智亏便合当该死吗?李氏自高祖皇帝起便待你慕云氏如宗室子弟一般,如今却落得一个断子绝孙的下场。这还是你口中说的福报?智亏如何?智冠又如何?人心善恶,公道长存,纵然慕云老贼能谋算天下,可在我眼里,他连做个人都不配!”
“你住口!休得侮辱老爷!他鸿鹄之志岂是你深宫一怨妇所能懂得的?”黎太君已是气极。
“先帝生前如此宠爱圣上,即便是在临死前不久知晓他不是李氏的血脉,却仍不肯割舍。圣上,你既然是慕云氏的子孙,也是聪颖之主,那就不妨想一想先帝临终前的嘱托!”
黎太君愕然,“什么……先帝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有什么嘱托?”最后一问问的却是温帝。
温帝不理会黎太君,恨恨地看向魏姒,道:“你连先帝的嘱托都知道……你果然知道不少。”
“我自然知道。我不仅知道先帝要你韬光养晦,将朝政全部交给太师府,自己则装成无为之君,还知道先帝要你发誓日后定要找到机会将太师府连根拔起!不然就受先帝化作的厉鬼所扰,日日在那常青殿中不得安宁!”
“竟然……竟然如此毒誓,先帝他……”黎太君失声惊呼道。
“可先帝就是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对么?”
魏姒忽然发出一阵狂笑:“他那是实在没法告诉你,你永远都灭不掉慕云氏,因为你自己,就是慕云氏啊!啊哈哈哈……。”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末子
树丛边一阵阴风吹过,这一串笑声钻入耳中显得更加可怖。
“圣上,你不要怨你父皇。你倘若知道慕云氏和黎氏对你父皇做了什么,便会明白他最后还能那样护着你,已是大不易了。他们为了夺取皇位,不惜毒杀了宫中其他嫔妃的皇子,就连我当时尚未落地的孩儿也被暗算其中!这还不止,等到你落地之后,他们连你的父皇都没有放过!他们花了数年时间,以慢毒鸩杀了你父亲。你是看着你父亲一天天倒下的,你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有多痛苦!他的孩子,他的女人,他的皇位,他李氏的血脉,一切的一切都被夺走,最后就连命都不给他。他怎能不怨?”
温帝的心头已是越来越明朗,父皇临终看着他的眼光,既遥远,又亲近,似爱似恨。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得,还道是慕云氏弄权,留了遗恨,却不知道是受了如此的惨虐。
“黎柔,虽然我久居深宫,一直都不曾见你。可太师府这几年来树倒猢狲散,已是穷途末路,我不用问也知道,这只复仇的手到底是从哪里伸出来的。圣上不愧是你们慕云氏的后人,智谋过人,连两太师都败在他的手中。看来要想打败你们慕云氏,便也只有慕云氏自己了。这就是因果报应!你们以慢毒弑君,碧海的朱氏就以更慢的毒杀了你儿子。哦对了,你猜猜,你儿子慕云佑的死,与圣上有没有关系呢?我虽在深宫有些事不知道,不过我猜,是有的,对不对?圣上?”
黎太君愤然道:“贱人,你以为你这样说便可挑拨离间么?我虽不曾察觉到鲡鱼之毒,但老婆子我再愚钝,事后也知晓了缘由。”
她转向温帝,不由泣道:“圣上,你是姐姐的孩子,是阴牟黎氏和慕云氏两族人的希望,佑儿之死……老身虽然……心痛,也知道与圣上有些干系,然而那终究是老身和姐姐有太多的事无法对圣上明言,这才被包藏祸心的碧海朱氏钻了空子蒙蔽于圣上,老身是不会也不能怪圣上的。当日老身就是担心圣上对我太师府再有所举动,害怕咱们慕云氏同室操戈,才向圣上讨得丹书铁券,又叫佐儿称病闭门不出,但求能够两相无事。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等到今日暗渡之策成功之时。圣上,为了老爷的大策,老身连孩儿的仇都可以忍痛暂时搁置,请千万要相信老身啊!”
温帝心中一震,眼前的这个老妇,执念之深果然非比寻常,明知自己与慕云佑之死有干系,却依然可以搁置不提。
魏姒讥讽道:“好狠心的娘啊,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不顾,我魏姒真是自叹弗如甘拜下风。不过我可不一样,谁要是杀了我的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她!”
“原来你是出于私怨,记恨于当年之事。所以你就在这未央宫前装神弄鬼,搬弄是非?”黎太君怒道。
“不错!妃固然该死,世上之人都说她心狠手辣,死得早是因为作孽太多遭了报应。不过我知道,她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毒杀皇子的事,也不是她做的。而是你!是你,黎柔。精通毒理,又暗植毒草,让慕云铎在宫中埋伏下的人替你下了毒。妃生性胆小怕事,本来不愿也不敢做些那事,是你一步步逼着她助纣为虐,为了这些事,你们姐妹俩争论不休过多少次?”
黎太君越发心惊,这贱妇如何连与姐姐争吵之事都会知道。当年姐姐总是狠不下心,数次说作孽太重不愿出手,自己则不肯罢手,软硬相逼,有一次吵得实在太凶,以至于姐姐夺门而出时将头上凤钗撞折了一羽。
“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事?”疑团缠绕心头,黎太君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魏姒。
“哼,先帝智亏不假,可不意味着其他人就都瞎了。妃入宫前,先帝本来最宠我,她来了之后,先帝便冷落了我许多。不过这后宫之中,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也是稀疏平常得很,何况我那时已身上有孕,并未太在意。不料不久之后,先帝身边皇子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自是觉得蹊跷,待察觉到危险时已中了你黎柔的毒,未能保住孩子。天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查明真相。我从自己的居殿下方找人偷偷地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到这未央宫寝殿下面。于是不管日夜寒伏,我都会躲在地道中偷听殿中的动静。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你进宫来看妃,你们姐妹俩又大吵了一架,我也终于听到了一切。黎柔,你大约想不到,其实早在妃还未怀孕之前,我便已经知晓你们打算做什么了吧?”
“哼,你知道了,却也没有去告诉先帝?”
“我如何能告诉他?他一个智亏之人,那时正被妃迷惑得神魂颠倒,我就算是告诉了,他也会认为我是刚失了孩子而嫉恨妃得宠罢了,到头来我反倒要被你们杀人灭口丢了性命。”
“你倒也不蠢。”黎太君嗤了一声,转向温帝道:“此等深宫怨妇之事不听也罢。圣上,大事要紧,如今暗渡之策第二环已然开始,佐儿带兵出征,接下来就要……”
“就要兵临城下,出其不意夺下太液么?”温帝忽然冷冷地打断了黎太君。
“原来圣上已经料到了……”黎太君眼中透出几分赞意,“不错,到那时,无论是碧海还是苍梧,都将成为咱们慕云氏的疆土。”
“荒谬!如此夺下太液,哪里来的道义名分?我苍梧是以合兵北伐为名出兵碧海,却暗中行反客为主之事,此等计谋就算成功,如何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所以当年老爷才故意让佑儿迎娶碧海的朱玉潇,为的就是能有个一儿半女,有了朱氏的血脉,日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将碧海明皇取而代之。我知道圣上想说佑儿已死亦无后代,可是老天有眼,如今太子妃朱氏不是有了身孕吗?只要她与重延诞下皇儿,那么将来这皇儿就有了朱氏的血统,日后就能是碧海苍梧两国的君主。到那时,按老爷定下暗渡之策的
第三环,苍梧碧海合二为一,绝凌峰以南所有的疆土都将一统,伊穆兰又何足惧?这可是永载青史的千秋大业!试问圣上,难道不想将这锦绣河山尽收掌中吗?”
温帝闻言,不仅没有黎太君那般激情奋起的喜色,反而面如死灰,不禁踉跄倒退了几步。
“圣上?”黎太君有些奇怪,她原以为,将自己暗渡之策和盘托出后,不管温帝对自己的身世如何抵触,对于一统苍梧碧海坐掌天下之事,都至少应该有所心动才对,为何反而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边上的魏姒却拍掌大笑起来,直笑得鬓发胡乱也不去扶,笑到出了泪方止住叹道:“真是老天有眼,报应啊,报应啊!慕云铎处心积虑了一辈子,却没想到一切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圣上,你说是不是?”
温帝眼中凶光闪过,已是动了杀机。
黎太君不明就里,但见温帝如此神色,颇有些心神不定,忙推问道:“什么为他人做了嫁衣,圣上,她说的是何意思?”
“我的意思是,暗渡之策再好,就算是遂了慕云铎的愿,万事皆顺一统了苍梧碧海,那天下也不是你们慕云氏的。”
“你休要胡说八道!佐儿手中十万雄兵,区区太液唾手可得,圣上又坐镇苍梧,这天下不是我慕云氏的,还能是谁的?”
魏姒不理会黎太君的一腔怒火,冷冷地盯着温帝说道:
“因为圣上根本就没有生育。当今的太子不是他的孩子,因此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和慕云氏半分关系都没有!你要太子的孩子将来一统苍梧碧海,可不是与他人做嫁衣裳?”
温帝扶在银杖上的手几乎要抠出血来,他强忍住心中杀人的冲动,低吼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说!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一夜你连杀了十二个太医,不久之后嫔妃中就有人怀了孩子,那孩子成了后来的太子,于是我便渐渐明白了。”
黎太君听得焦灼不堪,却一句都听不明白,急得催问温帝道:“圣上,重延怎会不是慕云氏的血脉?她到底在说什么?圣上!快告诉老身啊。”
温帝的脸依然灰暗得如死人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柔,圣上不是不肯告诉你,实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圣上自大婚以来,后宫嫔妃无数,却无一人有孕,他觉得奇怪,那天便召了太医来瞧,结果连召了十二名太医,结果都是一样。圣上身体有恙,此生不能生育。只是无法生育皇嗣这事实在太大,若传出去江山社稷必然不稳,他不敢让风声有半点的走漏,于是便寻了由头,连砍了这十二名太医。我起初也苦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明白了……”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魏姒笑看着两人,无不快意地迸出了四个字来。
“末子血亏。”
第一百八十五章 除根
黎太君顿时听得如入冰窟,再也无力支撑下去,跌坐在地上,口中却哭喊道:“不会的,这不可能。你……你这个贱人到底做了什么?”
“圣上,你还不知道吧?你可是双生子,要知道慕云子弟,每逢双生或三生,那可都是极其聪慧的孩子啊,所以你才如此多智。”
“朕……朕有兄弟?朕怎么会有兄弟?”温帝正听得匪夷所思,忽然想到方才魏姒说到末子血亏,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黎太君……朕果然还有个兄弟?”
“姐姐当日确实是生下了双生儿,可是……可是……”黎太君已是哭得老泪顿挫,难以答话。
“慕云铎心思缜密,早就想过可能有双生的情形。别人双生,高兴还来不及,可他们做贼心虚,害怕被人瞧出端倪,毕竟慕云氏的多生子已是天下闻名,很难让人不遐想。于是他们便决定,万一妃生了双生子,那么就抱走后出来的那一个。”
“可圣上是姐姐的长子,他怎么会成了末子而血亏的呀?怎么会这样……”黎太君嚎啕大哭起来。
“哈哈哈,因为妃生产时,我就伏在地道中啊。你们夺走了我的孩子,我便下定决心也一定要夺走你们的!所以我那天便打算偷偷地把孩子偷出来掐死,为我那孩子报仇!”魏姒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天时机太不好,我趁乳母出去端洗澡水的空隙,刚抱起一个孩子,乳母就转身回来。我不得已只得把孩子放了回去,应该是慌乱之中,把两个孩子颠倒了个。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会有之后的事,我还懊丧没能得手。过了几日,宫中人人皆知,先帝与妃得了个皇子,殊不知其实是两个,另一个已经被他们抱出去了。我也曾经苦苦查找另一个孩子,可这孩子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毫无痕迹。直到很久之后,圣上久不得子,连杀十二名太医,之后又忽然得了太子李重延,于是我便什么都明白了,定是他们那一夜因我将长子与末子换了位置,而将长子抱出了宫,圣上才是末子,末子血亏,所以不得子。由此推论,太子李重延应该不是圣上所出。果然太子出生后不久,他的生母便亡故了,圣上,那也是你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吧?亦或者,你是难以忍受太子的生母与别的男人生了孩子?不过你也是有苦说不出?先帝好歹是被骗,并非自愿,而太子的母妃却是圣上亲自授意才与别的男人有染。此间滋味……啧啧啧。”
温帝反而镇静了下来,手不再抖,面色也复了平日里的白净。
他淡淡地说道:“参佛半生之人,却搅得宫中尘埃四起还乐此不疲。你既然费力说了这么多,想必也该明白自己会如何收场了。”
魏姒毫不慌张,一脸坦然道:“我早就该死了,宫里好几位嫔妃当年都是因为死了孩子便郁郁寡欢追随而去的。当日我不惜让先帝将我由妃降为嫔,苟活于佛堂,就是为了让你们以为我只是个被厌弃的女人,不值一提,我才能苟活到今日来看看这因果报应!我知道,知晓秘密的人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所以我明白会有这一天。只不过……”说着,指了指地上的黎太君,“我说出这么多的秘密,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圣上要拿她怎么办?”
毒妇……你是为了让圣上杀我,才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么多事的?”黎太君惊觉不好。
“黎柔,不然你觉得呢?这大半夜的我为何要在这里与你费这许多口舌?你若不死,我心何安呐?哈哈哈哈。”魏姒大笑起来,直笑得心满意足,方又说道:“圣上,你是妃的孩子,我心心念念都想把你杀了替我孩子报仇,我有多少次下毒的机会来杀你,可我没有。你知道为何?”
温帝如雕像一般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因为先帝要我立誓,要我不得伤害你……他卧病之后,是我告诉了他一切,他才幡然醒悟。那时他已奄奄一息,可他实在难消心头之恨,他希望所有的人都死,尤其是妃和慕云铉这对奸夫淫妇!于是我替他出谋划策办到了。可唯独你,他不许……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已疼了你十年,一直视你为最珍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不肯伤害你半分。所以我虽然恨你是妃的孩子,可我最多也不过就是喂了你一些冷心草,让你睡不安稳罢了。”
温帝看似平静的眼中有了一丝波澜。
“我劝过先帝,何不索性鱼死网破,便是被慕云铎夺了帝位,也让他们留下个篡位弑君的千古骂名!可他摇摇头说,我李氏的血脉已是断了,这孩子能袭我李氏的姓,就当是缘份吧。更何况,稚子何辜呢。”
黎太君已是从地上爬了起来,鬼哭一般地嚎道:“是你杀了姐姐和二叔?竟然是你!”
“不错,是我下的手,但用的,却是你的毒!”魏姒俯下身子,轻轻地从花草圃中折下一支草,放在掌中揉搓了几下,笑道:“黎柔,你猜这是什么?”
黎太君借着月光看去,魏姒的掌中依稀是些绿色的草籽。
“这是……落魂草籽?”
“好眼力,那时先帝已病入膏肓,你们却还嫌他死得不够快,派人悄悄在汤羹中混入了这落魂草籽,所幸被我截了下来。先帝得知后实在气不过,于是我便替他出了个主意。圣上,你可还记得先帝临终前几日,他曾让你端过一碗解暑汤给进宫议事的慕云铉?”
温帝猛然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慕云铉每次见了你,都喜爱得不得了,纵使他有疑心,也不会疑你……于是七八日之后,先帝刚逝,慕云铉便也死了。所以,圣上现在该知道了,是谁喂他吃了落魂草籽。”
黎太君已暴跳如雷,怒吼道:“毒妇,毒妇!我要将你五马分尸!”温帝却依然挡在她身前,冷冷地问道:“说,那么太后是怎么死的?”
“她?对她,我什么也没做。不过听她在宫里每日长叹短叹的,总说什么罪孽深重,一个月后便死了。说是病死追随先帝,可我看见了,她也悄悄地服了落魂草籽,谁让她是真喜欢上了慕云铉呢?先帝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慕云铉已是肆无忌惮地出入后宫,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听到这样多的事呢?”
温帝愤怒了。
丧父,丧母,纵使嫔妃无数,却注定膝下无子要孤寂一生。自己的人生便这样被去头截尾地砍成了一片残缺。不仅如此,被人蒙蔽之下,还亲手弑了父!
“你这么想死,朕成全你。”
话音刚落,仙鹤盘
云银头杖已狠狠地砸了过去,尖锐的鹤咀直戳进了魏姒的额边,一头雪白的发髻上顿时红殷飞溅,老妇人只闷哼了一声,身躯已重重地倒在了那片花草圃中。
猝然生变,黎太君惊魂未定地看着温帝站在那里,手中兀自握着那根半截被染红的银杖。
秘密,只能用死亡来掩盖。
“圣上,这贱妇害死姐姐,害死二叔,实是罪孽深重,圣上亲手了结了她也好……”黎太君说到一半,忽然惊恐地住了口,她发现温帝转过头来,正盯着她。
那眼中,是满满的恨意与杀意。
“圣上……佐儿……佐儿马上就要过江了,只要他一过江,碧海便是圣上的囊中之物,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会让佐儿尽心辅佐圣上,咱们都是一家子,这才是真正的君仁臣智相辅相依……”黎太君话音未了,一只手已掐在了她喉中。
这一次,这只手既没有颤抖,也没有犹豫。
“圣上……圣上!”
“朕告诉你……从一开始朕就是骗你们母子俩的。你们这些把朕当棋子的人,朕会让你们明白,谁才是棋手。”
“……你说什么?”
“慕云佐,大约活不过几日了。”
“什么……圣上,你做了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他可是慕云氏中你仅有的族弟了啊!”
“你还在乎这些?末子血亏,末子血亏啊。哈哈哈哈。”温帝忽然大笑起来,“你还不明白吗?我和那慕云佐都是末子,慕云氏的血脉在慕云佑被毒死的那一天起已经断绝了!”
“可那也是你的族弟啊,你为何要对他下手啊?”黎太君的语气已变成了哭求。
“你听好,朕不姓慕云,朕姓李!回头朕就要到榕庆宫去告诉父皇,太师府朕终于拔除了,这苍梧终于是我李氏儿郎的了!”
“圣上,可你这是自欺欺人呐……你不是先帝的孩子啊。”黎太君哭声中掺着一丝绝望。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觉得天下已近在咫尺,而如今她感到一切都已失了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重延也不是我的孩子,他和我一样,生后不久就没了父母。我们都不姓李,但我们也都将姓李,重延就是我唯一的孩子。父皇说了,这是缘分。所以,黎柔你听清楚,回头到了地下,告诉慕云铎。苍梧国,还会是李氏的天下,直至千秋万代!”
“不……不……”黎太君刚要说话,已觉得咽喉被箍得生疼,全然说不出话来。
“哦,对了。朕还有件要紧的事要问你,”温帝忽然想起了什么,略松了松手。
“你们把朕的那个孪生哥哥,送去哪儿了?”
黎太君两眼空洞地看看他,摇了摇头,绝望地闭上了眼。
姐姐,你的孩子终不再是你的了。
再没有人说话,只隐约有几声低泣。
随后,那只手收紧了虎口……。
风声萧然。
没多久,一切又变得寂静如初。
丛林远处悄悄闪过一个身影,依稀是个小太监。那身影熟稔地在草丛中穿了几下,便消失在暗淡的月色中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钟鸣
昭华殿,朱芷洁辗转反侧依然不能入睡。许是知道有了身孕后生出许多不安来,这一夜,她很是心神不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是寅时末了,快天亮了呢。”
“哦,我有些口渴了。”
宫女端来茶盏,朱芷洁尚未接过,忽然窗外一声低沉的钟鸣声传来,冷肃得犹如霜杀百草。
“这是……?”朱芷洁不解。
宫女静静地数着钟声,末了才叹了口气道:“奴婢数了,是十八下,应是宫中的哪位太妃或太嫔薨了。”
话音未落,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道:“长宁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魏太嫔薨了。”
“魏太嫔……?”朱芷洁想了想,觉得毫无头绪。
“就是殿下某次回来说去长宁殿时没见着的那一位,听说几十年了都总在佛堂中深居不出,没想到这就薨了。哦,还有,太师府的黎太君也殁了。”
“黎太君?”朱芷洁大惊,“昨儿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黎太君也好,魏太嫔也好,都是七十多的高寿啦,也算是喜丧了吧?”
“住口!丧便是丧,哪里有喜的!”朱芷洁一阵心烦意乱,出口斥道。碧海的女子向来高寿,对朱芷洁来说,七十多岁就死确实不算什么喜丧。
旁边另一宫女忙劝解道:“殿下切勿动气,生老病死,也是常理。殿下如今有了皇裔,正当保重。这些白事,就且不说了罢。”
朱芷洁点点头,她自觉一夜未眠精神不济,确实没什么力气再去说这些。只是重延最喜爱这个姨祖母,突然就殁了,回头还指不定要如何伤心,且得好好宽慰他才是。
天刚蒙蒙亮,长宁殿中,香雾缭绕。
刘太妃和郭太妃正襟危坐地守在佛堂前,里面一群和尚正忙着做法事,香案前的各种摆饰显然是仓促间布置的,还有好些物件缺着,却丝毫不妨碍那些和尚把超度的佛经念得热火朝天。
“是姐姐接的旨么?”
“可不是么,我正睡得熟,常青殿那边就来传旨了。”
“哎,姐姐之前就说,魏姒总有这么一天,果然如此。”
“她是个瞧不破的性子,自然是躲不过去的。每天不是躲在佛堂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就是跑到边儿上的未央宫去种什么草,何必活得那么累呢?如今把命都给丢了。”
“哎,姐姐,那圣旨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病故呗,还要我帮着料理后事。”
“其实不就是为了个孩子么,又有什么瞧不破的。姐姐当初劝了我几句,我就立刻明白了。还不等妃出手呢,我就先自喝了一碗。”
“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劝得你。你看魏姒这些年里,我可劝过一句?”
“那是,要说明白,那姐姐比我明白多了。可这世上啊,不明白的人就是要比明白的人多太多。”
“譬如那个太子妃?”
“嗯,譬如那个太子妃。”
“有喜
了?”
“嗯,有喜了。”
“好嘛,又一个。咱当初还当她朱氏是明白人,早知道也不费那口舌了。”
“可姐姐心肠好,还是费了不是?”
“倒不是我心肠好,不过是看她那花容月貌像足了我年轻时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
“啧啧啧……姐姐如今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本事越发见长了。”
“你怎么又叫我姐姐?我比你年轻啊。”
“可你看着比我老啊。”
“不可能,你才看着比我老,当初先帝最宠的妃子里,我能排第二,怎么会看着老?”
“我才是第二,你最多第三。”
“你第三!”
“你才第三!”
“罢了,不吵了,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咱们要长寿。”
“对,要长寿。”
* * * * * *
夏末,沙柯耶大都下城的色楞格尔河的水位涨到了极致,淹得两岸的垂柳都蘸入了河中,时不时地有鱼儿被柳条拦得蹦出水面,又扎尾跳入河里,水花四起。
苏佑如往常一般,泡了一壶茶,坐在亭中看书。
有时在“叶府”待久了想要换个地方看书时,便会来这珍株苑转转。
这段日子里,除了御前枢密会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温兰既不提南征的事,金刃王罗布也不拿开山采矿的事来烦他。偶尔有温和与他来下几盘棋,说的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
他们都不提南征,苏佑自然也不会开口,惟恐反倒提醒了他们。眼见马上就要入秋,只要天一冷,势必就不能再动兵,那至少又能再拖延个半年。
能拖则拖罢。
苏佑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小潋。她一定猜不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兰说她出了太液去找自己,之后便没了下文。他数次想要央求温兰想办法,温兰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国主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么?不过看你肯不肯罢了。”
苏佑知道他的意思,只要他肯南下,别说一个女人,整个太液国都温兰都会替他拿下。
然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必然是不肯的,于是温兰就由着他闷闷不乐,好似看不见一般。
苏佑轻轻地翻开放在桌前的《云策》,上卷与中卷他已熟烂于胸,前几日便打算继续翻看下卷。不料当他打开书时,却发现书的前几十页,都被撕了去。
他起初大吃了一惊,以为是有人暗中损毁,但仔细看了看每一页撕掉的书页边缘都已不新,显然是很早的时候就被撕了的,剩下的页脚边还隐隐残留着一些墨迹。在后半本剩余的书页里,只有三页分别写着“仁”、“义”、“信”三个字,都是慕云佑的亲笔,其余皆是白纸。
自古以来君子受诲皆以“仁智义信”为四字真言,如何佑伯伯独缺了这智字?苏佑想了一会儿,旋即明白过来。《云策》通篇都是在传授慕云氏的用兵之法,“智”已经说得足够多,佑伯伯显然是写完了下卷
,又全都撕毁,才附上这仁义信的三个字。
言下之意,谋算无边,仁义当先。
幼时蒙佑伯伯传授兵法时便时刻被教导: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盈久必亏,乐极生悲。越是知晓谋略之人,便越要提防深陷其中。策为仁用,方是正策;人为策用,便成策奴。一旦失了仁心,便不能自拔,迟早会被毒策反噬。
那时的自己还不能明白这些,说到好策,他只想着要么滴水不漏,要么环环相扣,从未想过与仁义有何干系。直到温和向自己讲述了毒金之战的真相,才恍然明白佑伯伯早年说这话时为何总是一副脸色凝重的样子。
在他心里,他终究是不认同他父亲那样的谋策的。
所以佑伯伯任太师的这二十年中,从未有过想要开疆扩土,攻城掠地。其实以他的智谋,想要将周边的小邦一一吞并,又有何难。
“并非不能,不过是不愿罢了。”
苏佑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叹了口气,慢慢合上了《云策》的下卷。
这到底是裹足不前故步自封,还是深明大义为避战火,只有留待于后人去评说了。
忽然,亭外走来一人,苏佑细细看去,是当初闻宅的林管家。
林管家走到跟前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国主,二老爷让我来请国主。”
“请我去何处?”
“科尔珠山野。”
苏佑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大都下城城北的一片原野,历代国主闲暇时有时会去那里狩猎行乐。二老爷说国主爱骑马,便让小人安排了一下,又请三族首领作陪,与国主一同出猎。”
苏佑自到了沙柯耶大都之后,许久都没有再骑马,当下一听有马骑还能打猎,立时起了顽心有些难耐,当下称赞道:“好,好,等我回叶府换一身衣服。”
林管家谦恭地应声道:“国主的猎装已让赫萍赫琳二位姑娘备在车上了,只待国主上车,她们自会伺候国主更衣。”
“嗯。”
比起几个月前,苏佑已经很习惯了,对于温和每一次这样细致入微的安排,他都不再惊奇。
果然,十六匹的车驾上,赫萍与赫琳已端坐在那里。她们见苏佑弓身上车来,笑盈盈地捧上要更换的猎装。
苏佑手中兀自拿着《云策》,犹豫了一下,便递给了赫萍道:“赫萍,且替我小心保管此物,打完猎后再给我。”
赫萍见他郑重,忙小心应声接过,赫琳却似全然没在意,只在那里拾掇衣物。
马车很快便驶出了帕尔汗的宫墙,一路向北奔去。
苏佑已是许久不曾与二女同乘,不由说起当初落英湖初见时的情景,三人皆是有说有笑,氛围与那时是大不同了。
车内莺声燕语春光正好时,赫琳忽然指了指窗外,兴奋地叫道:“快看,你们看那里。”
苏佑顺着看去,发现窗外的景致已是一变。原先开阔的平地竟然变成了高低起伏的原野。
茵茵绿地,花开四处。车驾所过之处,马蹄踏香,皆是入眼不暇的好景。
第一百八十七章 血猎
“原来下城还有这样好的地方……。”
赫萍答道:“历代的大鄂浑都喜好狩猎,听说上一代国主察克多大鄂浑便常常来此,大巫神那时候就派人特意养了许多野兽在前面的科尔珠山野里,专供国主闲暇时取猎。”
“是呢是呢,我也听赫桂嬷嬷说起过。只是后来国主之位空悬,这科尔珠山野就再没有人来了……我和赫萍在大都住了那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来呢。”赫琳一脸兴奋,笑得极是开心。
苏佑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嗅出这风中有一种自然的草香,这是久违了的感觉。自从离了万桦帝都,除了上次血焰王祁烈给了他一匹小乌云狮,他就再也没有骑过马。此刻,他恨不得马上就下车,执起缰绳快意策马去。
车驾又行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片山林旁侧停了下来。
林管家早已候在车门口,扶着他下了车。
苏佑抬头一看,温和正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等着他。
“国主这一路可颠簸?”温和十分关切地说道:“这条直通科尔珠原野的大路因常年不用,这些年里荒废了不少。如今国主已归大都,老朽自当安排下去,回头将这条大路整修一下。”
“不必不必,下次我来不用坐车,只骑马来便不碍事了。”苏佑摆摆手道。
“呵呵呵,国主说的哪里话,这条路自初代的忽骨尔大鄂浑起便有了。如今新朝也该有新气象,重修条路,算不得什么。”
温和说着,高声转头吩咐道:“传我的话下去,先把这条路清理、拓宽,复成原先的样子,再从刃族中挑选能工巧匠来将路边都按上莹华石的灯柱,每隔两里地造一休憩之所,供国主狩猎时使用!”
苏佑刚要出言推辞,温和已截了话头,遥指了一下远处道:“国主请随我来,他们都在前方候着国主了。”
“他们……”,苏佑暗想,莫不是温兰也来了,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
温和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家兄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不过他也说了,让三族首领都陪着国主好好转一转,务必要尽兴!”
两人边走边说,正言语间,林侧拐角处已是出现了一顶大帐篷,蓬中设着御座,座旁已坐着三人,正是鹰语王珲英、金刃王罗布和血焰王祁烈。
他们见苏佑过来,皆是单膝跪下一礼,只是祁烈身材巨伟,跪着也比旁边的那两人高出一大截。
罗布见了苏佑显得尤其亲热,起身后便紧着嘘寒问暖陪笑道:“国主喜欢打什么样的猎物?是獐子,鹿?还是野猪?爱用的什么弓?大樟弓?鹿筋弓?还是黑铁强弓?”
苏佑被一时问得语塞,红脸道:“我……我在苍梧的时候,郊外也没什么猎物,就打过几只兔子,弓也是寻常的柳木弓……”
罗布脸上的笑容只是僵了那么一瞬间,立时拍手道:“好,好,好!国主用寻常弓也能打到猎物,那待会儿用了我罗布珍藏的麒麟双弦宝金弓定能大展神威!”说着,转头小声吩咐随从道:“
去,立刻准备三百只兔子,等下候在国主的必经之路,都往一处放,务必让国主射到几只!”
这边祁烈已亲自牵了马来,苏佑一瞧,正是之前的那匹小乌云狮。他看那马腿矫健,马额丰盈,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了几下。这边祁烈双手一拱,说了几句话,早有温和在一旁通译道:
“血焰王说,想要陪国主打这第一场猎。”
罗布不甘落后地立刻手一招,身后已上前来十几名金刀护卫,个个都肩宽膀圆。
“那我罗布便请国主第二场。”
珲英在旁笑了笑,“也好,那这最后一场就由我珲英奉陪。”
苏佑一听要打三场猎,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急忙跨上了小乌云狮,祁烈则骑着大乌云狮已静候一旁。
只见他身负巨弓,名曰“落日”,腰间的龙筋箭袋中插满了黑羽箭。苏佑仔细看去,不仅箭尾的羽毛是黑的,连箭身都是通体幽黑。再一看,居然是镔铁所制!
自古以来的箭都讲究箭身轻盈,祁烈的这一袋黑羽镔铁箭却反其道而行之,每一支箭估摸着能抵寻常箭的二十支重。若非祁烈神力,寻常人用怕是未及离弦,就已坠地了。
苏佑正瞠目间,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已抬起前蹄昂首一声啸,将脊背上的马鬃长长密密地披将下来,甚是雄壮。
祁烈两腿一夹,如风般地踏了出去。苏佑刚刚要拽缰绳,身下的小乌云狮欢快地一声嘶鸣,也紧追上去了。
温和见状,忙招呼护驾的侍从赶紧跟上。可那两匹神驹都如蹄下生了云一般,岂是寻常马匹能追得上的,转眼就只能看到两个小黑点了。
苏佑已许久不曾如此快意地驾马于原野。
万桦帝都的郊外虽然有些开阔的空地,但时不时地总有些耕田、农庄挡在前面将路折了方向,远不及眼前这片无垠无边的山野,东西南北任凭驰骋。
苏佑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眼前的草地经风一掠,如浪般滚腾。忽然,草丛间惊起一个影子,依稀是头觅草的雄鹿。
祁烈拿弓指了指那鹿,示意苏佑出手。
苏佑骑术虽好,箭术却糟糕得很。他本来只是想要骑马,并未想要打猎。不过既然来了,心想那就玩玩也好。
他拔出箭对准鹿臀射去,那惊鹿甚是敏捷,早已三蹦两跳地躲去了一边,没入草丛不见了。
苏佑尴尬一笑,这本非他所长,射不中也是稀疏平常。
祁烈一拽缰绳,止住了马,又指了指草丛,做了个射箭的动作给苏佑看。
这是让我再射一次?可鹿都跑了,要如何射?
苏佑正疑惑间,祁烈已一箭拈来,对着一处草丛就是一箭,只见方才那头惊鹿立刻又蹿了出来。
祁烈口中大喝一声:“快!”
这个字苏佑倒是听得懂的,忙硬着头皮又搭箭上弓。那鹿极是灵敏,正东躲西藏想要再逃跑,忽然一声尖利的声音自空中划过,一支黑羽箭已钉入了鹿
的身前。
那鹿见势不妙想要扭头躲开,紧接着又是“咻咻咻”的三声,已是三支箭分别钉在了鹿身后和两侧,四支黑羽箭如同一座牢笼般将鹿困在中央。
苏佑箭术再不精见此情形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对准鹿身一箭射去,那头梅花鹿应声而倒。
这恐怕是苏佑有生以来打到过最大的猎物了,他倒不介意是祁烈出手相帮才射中的,乐呵呵地用伊穆兰语说了句谢谢,便下马去看那头鹿。
他刚走出没几步,忽听脑后祁烈一声暴喝,转头去看时,祁烈手中已搭了两支黑羽镔铁箭在弦上,对着的正是自己。
那一瞬,祁烈眼中的杀意直透过来,苏佑顿时感到一种无比的恐惧。
只听咻咻两声,箭已离弦!
为什么?苏佑心中一凉,涌起的是疑惑和不甘。
但转眼间,两支箭已擦着苏佑的肩旁射去了身后。
草丛中“嗷”的一声叫,竟然是一头野猪轰然倒地。
苏佑惊魂未定,他看了看野猪,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祁烈已下了马来,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确定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这关切的神情与方才一瞬间如煞神附体般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时,后方的侍从们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地上的野猪和鹿,都纷纷喝彩,七手八脚地拉起猎物往后抬。
抬过苏佑身边时他才看到,那两支黑羽镔铁箭,一支正中脑门,另一支却从口入,直贯整个身体,只有一小撮黑羽还露在口外。
要知道野猪势猛,冲锋起来便是虎豹也不敢正面相抗,就算祁烈手快射中野猪,倘若不是他神力以镔铁箭立时击杀,苏佑仍是免不了要被野猪撞一下,这可就祸福难料了。
祁烈将苏佑扶上马,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苏佑勉强听懂了只字片语。
“危险……我……前面。你父亲……”
我父亲?
苏佑心中咯噔一下,他正想再问问祁烈自己父亲的事,祁烈却瞧出了他的意思,摆了摆手,又朝身周的那些侍从看了一眼。
苏佑会意,点点头不再问。
姑姑也说过,刃族的话,不可信。祁烈大约是对这些侍从不放心吧。
苏佑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弓。
于是两人就如同两个哑巴一样,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说清,倒是这两匹马心意更相通,大乌云狮奔到哪儿,小乌云狮就跟到哪儿。
祁烈带着苏佑绕着山下奔了半圈,又打了两只狍子,一头豹子。这几次苏佑明显熟练了许多。
途中过河时两人忽然看到岸边盘着一条大花蟒,苏佑正踌躇不敢过,祁烈一勒缰绳,只见大乌云狮凌空一跃,蹄铁如锤急蹴而下,,直接将那蟒蛇跺成了两段。
祁烈下马抽出匕首,在蛇身上划了几下,取出蛇胆,又在河水里洗去了血水,一把递向苏佑。
苏佑一惊,暗道莫不是要我生吃这蛇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金弓
祁烈见他神色,还道他不明白,便先拿来自己咬了一口,直吃得墨绿色的胆汁顺着口角流下,足足吸食了一大半,才又递回过去。
苏佑从小到大如何吃过这种东西,待要推辞,忽然转念一想:他是我父辈中人,将蛇胆与我乃是好意。我若不受,岂非失敬。
想要硬着头皮吃下去,无奈才举到口边便闻到一股腥臭之味,几欲作呕。他刚想捏着鼻子勉强吞下去,瞥见祁烈脸上神情有些不以为然,猜到他嫌自己胆量不够,一时间好胜心起,一把将半块蛇胆全都塞入口中,嚼了几下,死命咽了下去。
祁烈哈哈大笑起来,刚要将腰间的清水囊递过去,忽然苏佑一扶腰,已是弓下了身子。
他紧接着一阵狂呕,将方才的蛇胆连同之前的茶水点心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足足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一吐把苏佑吐得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他靠在草丛边吃力地笑道:“我可是尽力吃了,可实在吃不惯。”
祁烈听不懂他的话,但眼中甚是赞许。他去河边重新灌了些清水,让苏佑漱了口。说来也怪,清水入口后,苏佑忽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倒比骑马前还要精神不少。
难道是这蛇胆的功效?
苏佑不由暗暗称奇,看来这血族人虽然茹毛饮血,但也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
两人正坐在河边歇息,远处一队人马赶到。
马配银,人配金,这队人马从老远的地儿就珠光宝气地映入苏佑的视野,苏佑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罗布,真是走哪儿都不忘排场。
祁烈见是罗布赶来,显得懒怠搭理,对苏佑行了一礼,自上马去了。
其实苏佑本来正在兴头上,还想再跟着祁烈打一圈猎物,被金刃王这么一搅合,一时兴趣索然。
罗布似是全然没瞧见他的脸色,上来就亲热地叫唤道:“第一场打完了吧?该由我排陪国主第二场了。哎哟,我的王侄儿诶,王叔可备了好些个好东西,咱们好好去前面的林子里头乐一乐。我刚听说了,半路里来蹿出头野猪是吧?可把王叔我给吓得肝儿颤。你说这祁烈也是鲁莽,一个人都不带就这么领着您跑了,这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他赔得了么。”
苏佑心中有些不悦,祁烈行事虽然有些糙,可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有种兴奋。好些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事,祁烈都会严厉地逼迫他去尝试,而这正是自己从小就欠缺的。虽说舅舅也会严厉,但在外出游玩这件事上一直是慎之又慎,唯恐他受半点伤,想必是怕日后不好与温兰交代。
苏佑这边还未答话,罗布已经一挥手,立时上来四个侍从,每人都奉手过顶捧着一把弓,不是金光闪闪就是珠玉满镶,哪里像是打猎用的,倒像是金刀毗罗宫里的摆设。
“不劳王叔费心,我手上这把弓就很好,我刚才还打了一头鹿呢。”
“哎哟哟,国主英武逼人,不愧是当世英雄,这英雄就得配好弓!”
罗布说着,又一挥手:“来人啊,把那把麒麟双弦宝金弓取来。”
苏佑一听这弓的名字就皱眉头,心想这和苍梧国的那个什么英武睿智护国太师算无遗策墨有得一拼。
罗布瞧他神色不以为然,忙把弓往他手里一塞,说道:“国主可别小瞧了这把弓,这可是罗布儿我花了大心思才打造出来的。弓身轻,箭羽长,飞得远!”
苏佑掂量了一下弓,皱眉道:“是够轻的,就这么轻的弓,射出去的箭还能有准头么?”
罗布一阵诡笑:“国主放心,我这弓的妙用就在于没准头也能射得中!”
“什么?没准头也能射中?”
“哎,何止是射中,这一箭出去,有几只兔子就射能中几只兔子!”罗布得意洋洋。
苏佑被引得来了兴趣,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把弓。弓身除了华丽精美以外,执在手中轻若无物,那根弓弦更是细如麦苗。
偏偏是这样小巧的一把弓,配的箭却比平常的粗了数倍。尤其是箭头,纯金打造不说,又大又扁,哪里还像是箭,倒像是在箭上挂了个大金戒指。
这是什么怪箭?
“王叔……这真的能打猎嘛,别是被我给绷断了就可惜了。”
“放心,绷不断,断一赔二!”罗布转念一想,又不是在跟苏佑做生意,忙改口道:“断一赠二!”
说着,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金刀护卫立刻上前来,扶着苏佑上马的上马,提弓的提弓,箭袋也早有人抢了去背在背后,只是另一个金刀护卫想要上去牵缰绳,不料小乌云狮一个转身后蹄一抬,那护卫被撅得飞起,因他腰间还别着刀,活脱脱成了飞刀护卫。
罗布怒喝道:“这畜生竟然伤人!”
苏佑忙道:“不用不用,这马我自己拉着就是。”生怕罗布又要牵出什么黄金珍珠翡翠马来让他换,他可舍不得这匹小乌云狮。
罗布见苏佑护马护得紧,立刻知趣地按下不提,切回笑脸道:“那就请王侄移步前面的林子,嘿嘿嘿,保证您满意。”
苏佑好生奇怪,不知他在诡笑什么,只得依言上马入了林子。
只见林中四处都低低地围了一圈罗网,网眼密密麻麻,看上去连只手都伸不进去。
那圈网的边上已按各个方位都站了不少的金刀护卫,那些护卫的肩后都背着一个大麻袋,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古怪东西。
罗布跟在苏佑后面,高声喊道:“国主驾到,开网!”
只见身前的那圈罗网被护卫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正好仅够苏佑一人一马进去。等苏佑刚入了圈,护卫们又在身后把缺口掩上了。
“罗布,你这是何意?”苏佑见那网拦得低得很,小乌云狮只须扬蹄一跨就过去了,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罗布得意地笑了笑,答道:“国主,等下只管朝前面胡乱放箭,瞄不瞄准都无妨”。
转身又朝那些护卫们高喊道:“放!”
前守在各处背着麻袋的护卫们,得令后纷纷打开袋口,一起将袋中的东西往罗网圈内倾倒。
苏佑定睛一看,从那些麻袋中倒出来的,竟然是无数只兔子。那些兔子一个个毛茸茸圆滚滚,一掉到地上就开始四处乱跑。一时间眼前竟有千百只兔子分头乱窜,却又被网拦住蹦不出去。
苏佑简直哭笑不得,自己不过说了句以前打过兔子,可并非是只喜欢打兔子的意思。这罗布儿为了讨好自己,竟然去捕了那么多只兔子来还拦在一处,这算哪门子打猎啊?
罗布却还在一旁兀自造势高呼:“国主威武!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一堆雄赳赳气昂昂的金刀护卫也跟着一起喊,喊得场中央的苏佑好不尴尬。
我这还没射呢!
“王侄儿!赶紧露一手给咱们大伙瞧瞧!”罗布脸上那激动的神情压根儿就像是看不见满地活蹦乱跳的兔子,似乎在眼前的是一堆凶猛骇人的虎豹豺狼。
怎么露……就这弦细得跟牙签儿似的弓,搭上箭头好像金戒指的箭,射这一堆……兔子?
苏佑待要策马跳出圈子,无奈场上气氛火热得他又不好意思就这么走了,只得勉强拔出箭来。
好歹射一箭吧。
“王侄儿哎,真不用瞄准!随便射!”罗布还在瞎嚷瞎起哄。
苏佑叹了口气,看着那堆密密麻麻的兔子,只得随手射了一箭出去。
那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毫无准头,不料刚飞出去四五十步,忽听“啪”的一声,箭头上的那个像金戒指般的东西猛地炸裂开来,随后听得一阵“嗖嗖嗖”的声音,从箭头里面飞出一堆尖细的东西。
只是顷刻之间,围绕着那箭旁边立刻倒下一大片兔子。把苏佑惊得合不拢嘴。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如此厉害!
苏佑还未回过神时,已有几名金刀护卫入了圈来,开始数地上被射死的兔子。
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卫欢呼道:“国主神武!一箭射死了七十八只兔子!”
罗布怒喝道:“混账东西,定是数得不仔细,再给我数清楚些!”
边儿上其他护卫顿时会意,早有乖巧之人偷偷拔出匕首,就地又戳死几只,高喊道:“是我等没数清楚,现在数清楚了,一共正好是一百只!”
罗布转怒为喜,夸赞道:“好!我就知道国主用了咱们这个麒麟双弦宝金弓必定英武盖世!,一箭射百兽!”
“一箭射百兽!”
“一箭射百兽!”
一时间场上欢声雷动,好像大军刚刚凯旋一般。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算苏佑明知是罗布奉承得再过分,可还是忍不住被逗乐地笑出声来,只得暗暗笑骂这人竟如此厚颜且花样百出。
罗布见苏佑有了笑容,趁势凑上前道:“如何?这弓可还入得了王侄儿的眼?若是王侄儿肯收下,我这叔叔就脸上有光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鹰势
苏晓尘若有所思地把那把小金弓拿在手上把玩,不置可否地问道:“方才那箭头里飞出去的是什么东西?如此厉害!”
罗布一挥手,立时有护卫送来几只方才打死的兔子,只见那些兔子身上都扎满了细细的金色的针,直扎得鲜血淋漓。
“这每一支箭头和箭身里都藏了金与铜合冶的金针,箭尾部藏有机括,每次箭离弦之后,大约飞四十步远便会触动机括,将所有的金针弹出去,猎物保证躲不过。所以王叔刚才说了,您随便射,不用瞄准。”
苏佑恍然大悟,又问道:“可这针如此细密,打兔子倒还好,若是遇上凶猛的野猪当如何是好?”
罗布自信满满地一招手,旁边护卫忙递上来几支箭,形状大多一样,只是箭身的粗细差了许多,最粗的箭竟然有小孩的手腕那么粗,哪里还像是箭,分明像根木棍。
“国主放心,打什么野兽用什么箭,对付野猪,就用这些含有粗金针的箭,一样一箭就够了。别看这箭粗得很,用这金弓射出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佑不禁暗自叹服,这刃族的巧匠心思果然是独树一帜,竟能做出这等厉害的兵器来。只是这金刃王出手也太阔绰了,光是这箭里含的金针炼成金子就不知道够买多少只兔子了,看来这弓再好用,也耗不起这箭啊。
罗布见他看宝金弓的眼神爱不释手,心中大喜。自从祁烈送了苏佑那匹小乌云狮后,他就挖空心思地想要也送点什么。
开什么玩笑,我堂堂富可敌国的罗布,难道还找不出一样东西是比不过那穷了吧唧的祁烈的?
想到这里,他又挤眉弄眼道:“如何啊?王侄可肯收下此弓?”
“嗯,这弓不错。多谢王叔。”
罗布顿时欣喜若狂。终于送了一样这小国主中意的东西了。
他哪里想得到苏佑其实压根儿就没想要自己用,他肯收下此弓,只为心中想着另一个人。
若是小潋用这把小金弓,应该趁手得很,哪天要是见了她,我便拿出来送给她。
苏佑想着朱芷潋,口中说道:“王叔,我还想再试试这把弓。”
“好哇!王侄儿这次想要打什么猎物?要不要王叔给你弄一百只鹿来?要不然一百只乌龟?我这金针可是尖利得很,连龟壳都能刺进去,王侄儿要不要试试?”
苏佑笑得前仰后合,忙摆摆手道:“不用不用,虽说自古有围猎一说,可从没有像王叔这般围起来打猎的。我就想四处转转,看看遇到什么就打点什么,也好再试试这把弓的威力。”
罗布悻悻地陪笑道:“好,好,王侄儿想要怎样就怎样。”一边招手吩咐道:“你们,给我跟紧了,国主要是有半点儿差池,我把你们全丢熔炉里炼金子去!”
苏佑左手挎着金弓金箭,右手勒着小乌云狮,一个箭步跃出了林子,几十名金刀护卫赶紧跟在他后面。
好在大乌云狮不在,苏佑又有点疲惫,倒也没有跑得多快,是以那些护卫也还跟得上。
又打了半个
时辰左右,打到两只狐狸,一头黄羊,苏佑本想再试试能不能打死野猪,不料罗布看守得甚紧,远远路一看见野猪就让护卫们先出手射死了,唯恐伤到苏佑。
苏佑转了一大圈,再没遇到什么猎物,正觉得有些无聊,忽然头上数只鸟儿飞过,他心念一动,举起小金弓对着那群鸟儿一箭射去。
不料那鸟儿见有箭袭来,赶紧扑腾高了,正好射不到。
苏佑暗想,这再好的东西,也终有不足之处,譬如这小金弓轻是轻了却射不了那么高,这若是换成祁烈的黑羽镔铁箭,只怕早射下来了。只是自己力气小,射不动那么重的箭。
正兴叹间,忽然顶上两声鹰啸,苏佑抬头看去,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只大鹰,一黑一白,朝刚才那鸟群飞去。
鸟群被鹰一追,吓得忙各自飞散,那黑鹰把翅膀一扑立时追了上去,伸爪抓住一只,又将鹰喙狠狠一啄,咬死了另一只。
苏佑正拍手叫好,旁边那只白鹰却俯身冲了下来,原来方才鸟群忽然遇到了鹰,有一半是往上飞散,另一半却是往下逃了。
只见白鹰双翅齐振,转眼已追上了下面的鸟群,忽然那白鹰伸出右翅一巴掌猛地扇了过去,顿时打晕了四五只鸟,纷纷从空中坠下来,直落在苏佑的跟前。这时,黑鹰也松了爪子和嘴,将先前抓死的鸟儿抛了下来。苏佑一数,竟然有八只之多。
此时,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国主,咱们鹰族人打猎,也不必非要用弓箭的。”
苏佑和罗布循声看去,正是鹰语王珲英骑着马慢慢踱了过来,只见她身旁跟了两名侍从。奇特的是,侍从的右手胳膊上都绑了厚厚的护甲,左手却没有。
那两名侍从忽然把手放入口中,吹了个哨声。方才那一黑一白的两只大鹰立刻闻声而落,乖乖地停在了侍从的右手臂上。
金弓被雄鹰给比了下去,罗布颇有不爽,嘴上却依然笑呵呵地恭维道:“鹰语王的驯鹰术果然名不虚传,连弓箭都省了。”
珲英见了罗布便想起先前开矿之事,心中厌恶之心不减,懒得去答话,转头笑盈盈地对苏佑说:“你可累了?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让姑姑陪你打这第三场猎?”
连打了两场猎,苏佑确实是累了,可忽然看到这双鹰捕食的场面,顿觉又来了精神。
他忙道:“姑姑,我不累。姑姑的这鹰好生厉害,竟然一下子能扑下七八只鸟来。”
珲英见他满头大汗,掏出随身的汗巾与他拭脸,越看越像逝去的兄长察克多,不由心中暗自伤感,只是不说。
苏佑本就人高马大,这两年来又长高了些。他看着姑姑的一脸慈爱,想起的却是万桦帝都的舅母。有时他骑马归来脸上汗中带泥,舅母也是这般替他擦拭。
两人眼中看着对方,心中各有牵挂之人,一时竟忘了这是在山野草原的狩猎场上,直把边上的金刃王罗布视若无物,好不尴尬。
罗布自觉没趣,只得做了一礼,道:“王侄儿,那王叔就先告退了。等国主打完这第三
场,咱们在前面的帐篷那儿喝酒庆功!”
苏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对珲英说道:“姑姑,你累不累?”
珲英是鹰族的首领,自小便是马背上长大,绝非寻常柔弱女子,武艺不输于男人,平日里言语行事亦是飒爽之风,更没有人会对她这样说话。此时苏佑忽然这样关切地一问,她心中竟大为受用,柔声道:“好孩子,姑姑不累,姑姑瞧你倒是累坏了。刚才听祁烈说了,他还逼你吃蛇胆了?”
“是啊。吃了一些,可惜我吃不惯。”苏佑笑道。
“这个祁烈,真是胡来!”珲英不禁心疼,斥声道:“他血族人好食生肉生血,怎么也让你做这种事。虽说那蛇胆是好东西,可天底下好东西多了,也不必非要吃那些腌之物。”
苏佑宽慰道:“姑姑不必担心,祁烈也是好意,何况我吐完之后,觉得浑身舒畅多了。”
“你吐了?你果然还是吃不惯对不对?”珲英惊呼道。苏佑看她的神色,猜测祁烈并未对她说了之后呕吐的事,大约怕她知道了要着恼。
“姑姑,咱不说这个了。侄儿方才看那两头鹰真厉害,要不再给侄儿瞧瞧还有别的本事不?”
珲英见他不欲再提,也只得作罢,暗叹这孩子真是个宽厚的性子。
“这两只鹰姑姑已养了有七八年,根骨好,也通人性。虽还未成年,不过已不输于那些成年的鹰了。”
“是吗?我方才在地上看时还不觉得这鹰有多大,现在看起来真是大得很呐。”苏佑见那黑鹰的鹰眼炯炯有神,姿态昂然,越看越喜爱,想要伸手去扶鹰背。
驯鹰师立刻后退了一步,以伊穆兰语说了句话。苏佑大约猜到是说危险不得靠近的意思。
珲英立刻吩咐了一句,这一句苏佑却没有听懂。
“孩子,不用担心,慢慢靠近它,看着它的眼睛,就像看待朋友一样。”
苏佑依言伸出手去,冷不防黑鹰忽然伸出左翼,足有丈余长,雄姿威武,漆黑的鹰翎之下俨然一种不容侵犯的神态。
苏佑略有迟疑,看了一眼珲英,珲英却只是对他笑笑,示意他莫要害怕。
驯鹰师眼中也满是犹豫,分明是担心此举会不会激怒黑鹰。
不料苏佑伸出手后,黑鹰竟然温顺地收了翅膀,还将头转了过来,与苏佑对视了一会儿,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背脊上抚摸。
侍从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
苏佑犹不知发生了何事。
珲英满意地笑道:“果然是我鹰族嫡系的好孩子,真勇士!”
“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孩子,你不知道。我鹰族的驯鹰术由来已久,但寻常之人若想驯服这些凶猛飞禽,必须花个十年八载与鹰朝夕相处,方能做到,但有一种人是例外。”
“什么人?”
“有我鹰族勇士嫡系血脉的人,这样的勇士,便是第一次见到鹰,也能将其驯服。这便是鹰神的恩赐与护佑。”
第一百九十章 王道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苏佑觉得匪夷所思,自己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这庞大的巨禽,方才与鹰眼四目对视时,不仅没有觉得害怕,还有种说不出的亲近。而且这鹰也如此温顺地回应了他,果真是因为自己是鹰族嫡系的后代?
他尚有些将信将疑,于是伸手又朝一旁白鹰摸去。那白鹰也同先前的黑鹰一般温顺,还仿佛如同老友重逢一般将头靠了过来。两只鹰哪里还有方才捕猎鸟群时的凶猛模样。
此情此景,再毋庸置疑。
最欣喜的莫过于珲英,她朝身后挥了挥手,立时有人捧了另一只鹰过来。
苏佑一看,那鹰显然还是只雏鹰,个头并不大,最多也不过和苍梧国的鸽鹞一般大。鹰身通体乌黑,鹰头却是雪白,顾首回望时,眼神极是犀利。
“好孩子,姑姑今日就送一只鹰给你,这只鹰的血统很是珍贵,得来不易,你须得好好待它。”
苏佑见那鹰的毛色黑白参半,神姿丝毫不亚于珲英的那一黑一白两只鹰,又惊又喜地问道:“姑姑,这鹰莫不是那两只鹰的后代?”
他得祁烈以小乌云狮相赠,越发觉得那些有血统的飞禽走兽与寻常的相比果然是优劣立见。
不料珲英闻言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捧腹。
苏佑不解,又不知是哪里说错。
“孩子,那两只鹰……并非一雄一雌,而都是雄鹰。”珲英好容易忍住了笑,解释道:“雌鹰虽也勇猛,但比起雄鹰来终究是差了一些。姑姑送你的这一只,也是雄鹰,并不是那两只的后代。”
“哦……”,苏佑自觉闹了个笑话,也暗自好笑起来,原来并非所有的飞禽都是双宿双飞的。
边上的侍从和驯鹰师听不懂他与珲英的交谈,都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
“姑姑这就教你些简单的驯化之术,你有鹰族的血脉,应该很快就能学会。”珲英接过那只小鹰,亲自过来传授。
苏佑兴致勃勃,珲英教得尽心,不过半个时辰,苏佑已能让那只小鹰来回盘旋和上飞下落了。珲英见他进步神速,心中大喜。
“孩子,古籍《古兽记》中有云,昔日神木林中百鸟朝凤,皆伏向东,惟有雄鹰桀骜,顾首向西。真正的鹰王,栖于枯崖,行于九霄,不争朝夕,不王而王!”
“不王而王……”苏佑听得顿觉大有深意。
“不错,世人皆以凤为百禽之王,去朝它,奉它,尊它,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
“那是因为若无王无尊,百禽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该向谁从。王者,其实不过是庸者所需所向,亦是庸者心中幻化所至。这样的王者,虽然看上去高不可攀,若没有庸者的归附,它也只是凡姿俗相。所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凤凰。”
苏佑本就天资聪颖,如此一点,哪里还会不通,顿时领悟了七八分道理。
珲英又道:“鹰则不同,哪怕孤行千里,亦不失王
者之气。在它眼中,只要到了巅峰之上,庸者也好,王者也罢,都不过是自己双翅之下的俯臣,到那时我不凌人,也自能目空一切,又何须在意这世间沉浮?这便是不王而王了!”
“姑姑说得果然精辟!”
苏佑不由叹服,百鸟朝凤的典故他自小就耳濡目染,以前舅舅一直教他,尊卑有别,勿失礼数,他都一一顺从照做。
他知道何为尊,何为卑,但从未去想过为何尊,为何卑。好像世间一切尊卑早已注定,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如今骤然听了珲英的一席话,如同见了别样洞天,豁然开朗起来。
其实这世上人人皆可为王,纵然有贵贱尊卑的约束难以打破,但若心无旁骛只一心向上,就算无王冕加身,亦为王者!
珲英见他已是面有疲色,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虽然今日姑姑陪得你不多,不过来日方长,改天姑姑再教你驯鹰。咱们这便回去吧。”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侍卫策马疾驰而来,到了跟前便滚鞍下马来报道:“拜见国主,鹰语王,大巫神命小人来报,有要紧军情送到,还望国主速速前去商议,金刃王与血焰王都已在帕尔汗宫相候。”
珲英神色一变,问道:“我听说大巫神不是今日出宫去了么?”
“是,大巫神刚出城便遇到了紧急军情,事关重大,便折回来了。”
苏佑与珲英对视了一下,心下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样的军情,竟如此紧急。
“知道了,我和国主即刻便去。”
待那侍卫退下,珲英对苏佑行了一礼,高声吩咐道:“护卫国主回宫!”说着,亲自来扶苏佑上马。
苏佑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珲英不退反凑前一步,将一个小小的不知是什么物事塞到了苏佑的手中,悄声说道:“到了晚上入寝时,将原先的那一颗取出来,把这颗换上。”
苏佑暗中摸了摸,圆润光滑,立时猜到是上次珲英嵌在他身后腰间那样的石头。
“姑姑,此物到底何用?”
“不要多问,也不要让别人知晓,你只听话戴上便是。”
苏佑好生奇怪,不过既然是至亲之人,便答应了一声,仔细地放入了贴身的囊中。
帕尔汗宫旁的石阶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兵士,看上去比往常多了不少戒备。可纳千人的广场中,整齐地列着一些人马,一个个执刀配剑,气势逼人。
苏佑策马而过,那些兵士一见马前插的是国主的鹰纹杏黄纛,立刻纷纷下马叩拜。
苏佑放眼望去,剑旌森严,不禁心惊侧问道:
“姑姑,这些兵士为何聚集于此?”
珲英亦是不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忽然,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孛尔答,你带着人马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被唤作孛尔答的将领见是珲英唤她,忙从远处疾步赶来。
“见过族长,
我等是奉命集结,凡千夫长以上军衔者,皆入下城帕尔汗宫前候命。”
“奉命?奉谁的命?”
“奉……大巫神的命。”孛尔答有些迟疑。
“大胆!你是我鹰族的勇士,如何去听大巫神的调遣?他是刃族,岂能号令我鹰族的将领?”珲英一脸愠色。
“族长……并非小人不知,只是大巫神是派人持了陨铁令前来传令的,小人……小人不得不从。”
“陨铁令……”珲英倒吸了一口气。
苏佑不禁问道:“姑姑,何为陨铁令?”
珲英定了定神道:“国主,您在苍梧的这些年里,我三族子弟对内皆是自治,调兵遣将维系治安也都是各持军令。然而对外时,比如对碧海霖州用兵,便会统一调配。当时定下三王一占制时,考虑到我伊穆兰疆域辽阔,三族彼此相隔甚远,我们担心日后万一遇上紧要军情,需要就地集结应对,那时再去通报各族首领协同作战,只怕贻误军机,于是便打造了这枚陨铁令。凡我伊穆兰族人见此令,如亲见国主,自当服从。只是……只是……”
珲英似乎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只是什么?”
“只是当初这枚令牌虽然交予了大巫神保管,但这几十年中他从未使用过,以至于前些日子国主回到大都后,我也忘了还有这东西。如今国主君临沙柯耶,并无战事,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拿出这令牌了呢?难道……”珲英忽然眼中战意大盛。
苏佑自小通习兵法,对军中之事很是熟悉,听珲英解释了这陨铁令,便知道了其中的厉害,见珲英脸色一变,立时明白了她的担忧。
他宽慰道:“姑姑,不会的,温兰不至于……”
珲英见他虽未明言,但一语道破自己担忧温兰的谋逆之心,问道:“为何你这般肯定?”
苏佑悄声道:“他若有此念,南华岛上,太液城中,落英湖畔,多的是机会,何必如今这般兴师动众,还要拿出这陨铁令来搅得三族不宁。何况姑姑请看,这些在场的都是军官,虽有兵刃,但并无兵士,可见只是来受军令而非行令。”
珲英细想,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是。但刃族的心思,终究不可不防,等下让姑姑走前面!你还是小心些。”
苏佑心中一暖,知道应不会有什么事,便顺从地应了一声。
两人下了马,恰好看见那匹大乌云狮正拴在帕尔汗宫前的驻马石上,苏佑的小乌云狮立时凑了上去,两匹马交颈接耳,甚是亲昵。另一旁则拴着一匹金光灿灿遍体珠宝的白马,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坐骑。
“看来祁烈他们都到了。”珲英点了点头,略心安了些。既然祁烈和罗布的战马都在此,那么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盘云梯直上了帕尔汗宫的顶部,那里便是御前枢密会的枢密院所在。
苏佑一入议事大厅,果然看见温氏二老,金刃王罗布,血焰王祁烈四人候在那里。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骑虎
温和见了苏佑,先站起身来,呵呵笑道:“国主今日可尽兴了?听闻打了不少猎物。”
苏佑没有答话,径直走到露台边,朝下指了指,问道:“下面的这些军官,是何意思?”
温兰神色十分严肃,他伸手拍了两声,立时有一名军士从厅外进来。
“将方才报上来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再通报一遍。”
“是!据前线探报,苍梧国与碧海国合兵北伐,军势已动!”
“什么?!”苏佑大吃一惊。
苍梧和碧海合兵北伐?且军势已动?
温兰毫不理会苏佑的神色动摇,又问道:“军势多少,编制如何,带军之人是谁?”
“苍梧国出兵十万,军势已至瀚江,其中步兵六万,骑兵两万,弓弩队一万五千,还有五千兵……身着黑衣,手持长筒,不知道是什么编制……”
“神机营……是神机营!”苏佑忽然声音颤抖了起来。
“敢问国主,何谓神机营?”温兰不慌不忙转过头来问道。
“神机营是归帝都御三营之首的淞阳大营所属,黑衣兵士手持长筒,筒中暗藏各种奇巧兵刃和机括,甚是厉害。只是神机营平日里多环伺在万桦四周戍卫京畿,从不踏出帝都半步。怎么会……怎么会跟随大军出征?难道韩复……”
兵士应声道:“军势十万中本部人马七万,先锋军三万,已探得先锋军统领姓韩。”
果真是他……果真是他!苏佑不由脊上冷汗阵阵,佑伯伯曾经告诉过他,韩复所领淞阳大营的三万兵士,名为戍卫京畿,实则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受监视。苏佑当初不明白为何佑伯伯如此提防淞阳大营,他所能想到的不过就是韩复祖上曾经是叛军来降并非嫡系,而佑伯伯也并未细说太多,只说是上一代慕云三太师中的慕云锡曾经留下的嘱咐,务必不可将淞阳大营独留在京中,或是单军出战,以防有变。
本来苏佑那般小的年纪是不该听这些机密的军国大事,但佑伯伯那时的身子已很不好,似乎颇有焦虑,再三犹豫之下还是暗中对他嘱托了一番。
如今韩复的三万人马包括神机营都倾巢而出,难道这挂帅之人……
“何人为帅?”
“太师慕云佐。”兵士答得毫不含糊。
这其中必有变故!苏佑已觉得大事不好,但看着眼前的如鹰视般盯着他的温兰,他又暗自惊心不敢说出来。
兵士在一旁继续禀到:“如今军势已至瀚江,与此同时,霖州境那边探得,碧海国的金羽营正在暗中慢慢集结,虽未至霖州,但在太液城北五十里处,已聚集了金羽营的四万人马。另据南华岛探报,还有白沙营的一万人马也在北上,应是意在与金羽营会师。”
金羽白沙,南兵北调!碧海国到底想干什么?!
苏佑不由攥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那兵士的脸。恨不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可有些事是编不出来的,这神机营兵士的模样,这淞阳大营驻守京畿的真相,就算是温兰打探到了苍梧
**情的一二,也绝计到不了如此详尽。
难道苍梧和碧海真的合兵北伐了?
温兰挥了挥手,士兵自退了出去,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苍梧十万,碧海五万,合计十五万大军,碧海国粮草充沛,慕云氏智冠天下。如此来势汹汹,敢问国主,当如何应对啊?”温兰终于开了口。
苏佑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跳到了喉间,他想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国主?国主可听清我说的话了么?十五万大军,马步弓机一应俱全,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国主到底作何打算?!”温兰大声问道,其余四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佑。
苏佑忽然醒悟过来,温兰一定是早就知晓这一切,才会在之前与自己击掌为誓,明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逼着自己说出“若碧海来犯,必领兵出击”的话来!
他颤声道:“温兰……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如此老谋深算,事事棋先一招。你一定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是不是?”
温兰面无表情,冷静地答道:“国主,知也罢,不知也罢。十五万敌军已然来犯,如何应对才是当务之急,国主纠结于这等琐事又有何益?”
苏佑忍不住大声叫道:“温兰,我早该想到你这些阴险狡诈的心思,你为了吞并碧海处心积虑数十年,怎么可能就此立誓不南征。定是你知道我不愿南征,便暗中谋划诱使碧海出手,甚至不惜将我苍梧的十万大军也牵连进去,为的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傀儡,为你号令三军。既然如此你何不干脆废了我这个国主,你手中自有陨铁令,没有我你不也照样把三族人马尽皆集结到这王宫之下了么?你又何必事事都留着我来掣肘于你,岂不自寻烦恼?!”
说着已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一想到战火即起,届时定是横尸遍野,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温兰顿时板下脸来:“国主说的这是什么话?老臣与国主立誓之事乃是明言在先,如今并无半分食言。国主也是饱读诗书之士,难道连那几句誓言是何意思有多少分量都听不明白么?如今是碧海苍梧来犯,莫说老臣并没有出手诱敌,皆是朱芷凌与李厚琮各怀鬼胎才有了合兵北伐,便是老臣诱了,又当如何?他慕云氏当年以太液粮草诱使苏利老国主兵败镰谷含恨而终,此等伪报之计在国主口中是兵家诡道,说老国主是为利所诱,才致兵败。怎么到了老臣这里就成了阴险狡诈,处心积虑了呢?须知如今是我伊穆兰疆土难保,被迫应对,国主反倒要责备我在挑起纷争,僭越弄权。不错,老臣手中是有一块陨铁令,可这几十年来从未用过一次。今日军情紧急,老臣想着国主既是国君,必定有所号令,故而先用令牌召集了三族将领来御前只等国主敕命。老臣可没有越俎代庖地说过任何一个字的军令,更没有要用国主来挟三军之意,试问老臣若有半分这样的心思,坐在那边的祁烈可能答应?国主既然将老臣几十年来的这片赤诚之心视作破铜烂瓦,又怀疑有不轨之举,那么老臣今日便卸了这大巫神之职,好让国主心安。只要国主肯拼尽全力率军护我伊穆兰子
民周全,老臣夫复何求?”说着,将早已捏在手中的陨铁令“啪”地拍在了桌案上。
苏佑被说得胸中如噎,心中暗忖,明明是这老狐狸暗中穿针引线诱出今日的祸端来,却要将这由头挂在苍梧碧海的名分上,且每一步棋都走得以逸待劳不露声色,眼下连三族将士都尽皆召唤于此,显然是有逼迫之意。可棘手的是,偏偏自己又无从驳起,当日击掌为誓的是自己,起兵挑事的是南境二国,这须得如何应对。
这边罗布早已大呼小叫起来。
“哎呀呀,使不得啊使不得,大巫神如此足智多谋,倘若卸了职,不随军南下,那对我们伊穆兰来说,岂非是自断足臂,空让敌人欢喜?”
言语间,似是南征已成定局。
苏佑见罗布附庸温兰的心思昭然,心中念头转得飞快,收了先前悲愤之情冷静开口应道:“既然是御前枢密,为何大巫神直接来问我?而不先与其余几位商议?”
说着,朝珲英和祁烈使了个眼色,他暗想此二人与自己相对要亲密,只盼着此时能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三族中若有两族能反对南征,那么此事便议不到自己跟前。
温兰听他依然称自己为大巫神,显然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与国主正面交锋虽是不得已,但并非目的所在,该缓和的时候还是要缓一下。
于是他撇开方才的越权之责,点头道:“国主说得很是,那么我就来问问这在场的三族首领,理当如何?”
话音刚落,罗布早已耐不住地催促道:“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南下迎敌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啊。”
苏佑听了这话,毫不意外。刃族本就居于伊穆兰南地,若有敌军来犯,首当其冲的就是刃族,罗布自然是要急的。何况罗布从不与温兰唱反调,能指望的就只有祁烈和珲英。
“珲英,那你呢?”温兰望着珲英,淡淡地问了一句。
珲英此时心中好不犹豫。她看看温兰,又看看苏佑,迟疑道:“此事太过突然,是不是应当再探探军势,再做计议为好……”
温兰早料到她会这样说,立刻反驳道:
“鹰语王,兵贵神速。敌方十五万军来势汹汹,莫说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只怕那慕云佐如今已过了瀚江也未可知,从瀚江到霖州境倘若急行军八日便可到,依你的意思我们是要再等几日,等到大军攻破了宝坻城才肯出城迎敌吗?”
宝坻城是刃族首领的居城所在,与碧海的霖州只隔了一个镰谷。这句话就像是个火引,立时点着了边上的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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