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春光正好宜修行
花开花落,一年一年。
又是一年春龙节,观星台上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一种莫名感伤的情绪瞬即弥漫在场间。
三年前的那场京城巨变,时至今日,仍然被天下子民所铭记。
吕光消失于世间,屈指算来,已是过了整整三年。
他究竟是生是死?
没有人知道。
当纳兰慧提起吕光的名字后,坐落在高台上的那些各个修真宗派的大人物,竟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三年前,这个修成神魂鬼仙的道人,单枪匹马,搅动风云,让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都为之一惊,真可谓是锋芒毕露,大放光彩。
现在世人几乎已全部知晓了吕光的身份底细,因为他是大禹皇族的后人,更因为他和大周王朝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再加上他那独一无二的修道天赋,故而这三年间,有关他的故事,越传越广。
然则,吕光仍是当朝要犯,是全天下所有修真者共同的敌人。
武后认为他是绝世的修道天才,希望他能将潜藏在天下十九州的诸多道门整合起来,与她一起对抗未来的天地大劫。
但令武后感到万分惋惜的是,吕光拒绝了她的要求。
武后每每想到此事,便深觉遗憾。
她默默的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观星台。随着武后的离去,一年一度的春龙节,到了这时,便也告一段落了。
苦海阁与大周朝廷修好关系,派人前来观礼春龙节,也与吕光有关。
第二苦命人望着武后离去的背影,也在心里暗暗的叹息起来。
你真的离开了太虚幻境吗?
……
纵横东西,绵亘数万里的昆华山深处,有一座形如柱石的山峰。
玉柱峰。
峰巅站着一道身影。
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春衫,面崖而立。
他的背影仿佛有些萧索,就连吹动他衣衫的春风,都带着一丝丝孤独的意味。
这个人自然就是当日从京城逃之夭夭的吕光。
已经三年。
他就这样没日没夜的站在此处,三年如一日。
这三年他只做了一件事情,那便是修行。
他想再次跨入那种‘见神明心’的境界,神魂遨游九霄,飞临上界,与父母亲人相会一见,然而有心插柳,柳反而难成绿荫。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神魂出壳,他偶然之际,明心见性,穿过了‘元气封印’的束缚,到达外界,见到了被困在‘禁地牢笼’中的吕氏族人之外,这三年便再也不曾成功过。
密布在十九州大地上空的那层无形元气,封印万物,就连道人的念头都无法穿透。
“有消息了。”
白玉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吕光收回望向远处山峦的视线,神情淡然的道:“讲。”
“那尊天魔已苏醒过来,潜伏在十万大泽,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位神秘至极的安南夫人,却并没跟这个魔头在一起。”
吕光皱眉问道:“他是不是在为深山大泽里的妖怪们讲经说法?”
白玉京道:“不错。”
吕光道:“你怎么看?”
白玉京道:“我们得抢在这头天魔的前面,布道于天下。他想吸收信徒,没那么容易。”
吕光面露苦笑,无奈道:“可他在人间所传授的乃是真正的道法。我们修炼的这些残经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白玉京冷冷的道:“我们总归不能坐以待毙。”
吕光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虽已将长生殿的传道书,彻底领悟,但若想在朝夕之间,使得黎民百姓,信仰道法,仍是异常困难。神光普照之术,又极其损耗神魂。三年来,你和农婆婆、道林和尚几人,行走天下,分头传道,效果却并不显著……”
白玉京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截口道:“离天地大劫降临的日子,已没有多少年了。”
吕光抬头望向遥远的天空,说道:“至多还有十年。”
白玉京说道:“是的。”
吕光道:“我该出山了。”
白玉京神情一变,动容道:“天上人有新的法旨传来?”
吕光微笑道:“等农婆婆回来了,我们再做详谈。”
又过了月余,待到满山青翠之时,农青梅方从山外归来。
这一次,她是去往云州传道,所以耽搁的时间比往常有些久。
是夜。
玉柱峰的一处洞府内。
农青梅从怀里掏出这幅珍藏多年的西漠古国的地图,将其铺在石桌上,道:“尊主,这张地图绘制的十分详细,我们只要沿着图中标记好的路线,便能顺利抵达萍海。”
吕光道:“虽说萍海是在澜州大漠的中间地带,但此海非常奇怪,每时每刻,整片湖海都会随着沙丘的游弋而挪动位置,很难确定其准确方位。农婆婆,你这幅图的路线,可准?”
农青梅自信道:“绝无差错。”
她停顿稍许,接着说道:“现在西秦侯国和大周朝廷的战争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我们万万不可让澜州境内的修真门派,发觉到异样,若是让这些修真者知晓了萍海之内确实藏有青丘洞天,恐怕到时又会闹得是人尽皆知。”
白玉京在旁听着,忍不住插话道:“色窟没有理由不知道青丘洞天的秘密。”
吕光道:“色窟在当地势力广大,倒是得略加提防。我们此行,不能太招摇,太惹眼。”
农青梅轻声道:“所以最好去的人少一些。”
吕光想了想,不再说话。
……
第二天黄昏时,一艘雪白色的灵舟,降落在西秦侯国边境。
吕光与农青梅、白玉京商量妥当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向西秦侯国赶去。
如今‘镜’已重新凝聚真身,虽说境界实力还未完全恢复到巅峰之态,但镜本身就是来自域外天穹,拥有直可毁天灭地的死光之术,由她留守在中州,扯住武后的肘,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把长生殿的一干弟子尽皆托付给镜以后,吕光也算了去了后顾之忧。
此行前往西漠萍海,路途遥远,前方还不知有多少险恶之事,再加之中州境内暗流涌动,百草园蠢蠢欲动,一心想要把长生殿的弟子给尽数歼灭,所以吕光只带了农青梅、白玉京、蓝上蝶、媚儿四人。
媚儿虽然道境微末,但却是开启青丘洞天的关键人物,因此必须带上她。
当初农青梅本想寻得数十名道术高手,前去萍海,开启那处洞天秘境,然而此刻吕光既然已经得到了‘天上人’的一缕神魂传承,那么便也不用再费此周折了。
想来以吕光今时今日的念力,破开青丘洞天的封印,一人足矣。
农青梅对吕光极有信心,她相信此行必能马到成功。
西秦侯国,地域辽阔无边,但其境内却大多是寸草不生的沙漠。
澜州,终于到了澜州。
这里是澜州边缘的一个小镇,与云州接壤,站在这小镇惟一的客栈门口,已可望见那无边无际的大沙漠。
此地仿佛没有春天,到处都热的发烫。
空气干涩,风沙滚滚,但用不了多久,这热气就会迅速消失,接踵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风刮在脸上,就像是冰刀一般。
吕光一行人稍作休整后,选择在入夜时进入沙漠。
蓝上蝶释放真元,催动着灵舟向大漠深处飞去。
天上悬着一轮圆月,大漠被照成一片白色。
……
子夜时分,皓月当空。
月光挥洒,从门缝间投射到萧锁寒的眼底,他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天上的那轮圆月,似乎也已可以感受到夜晚沙漠中那凛冽的寒风。
他的心情格外激动。
等待了这么多天,今夜终于有机会可以逃出生天了。
他被囚禁在一艘铁船里。
现在船门近在眼前,他只需轻轻一跨,便能重获自由。
当萧锁寒的双脚跨出铁门之时,突然自他背后袭来一阵冷风,一股大力直撞在他肩胛骨的地方,而后他便只觉全身一麻,体内的真气瞬间如同泥牛入海,消失无影无踪。
萧锁寒痛哼一声,砰然倒在船门之外。
他双手按在松软的沙堆之上,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奈何浑身疼痛不止,杳无一丝力气。
“你想跑到哪儿去?”
从远方突然传来一道嘲弄的笑声。
也不见那人有何动作,足尖轻点在沙漠之上,一个呼吸间,便已站立在萧锁寒的身前。
这是一个身着黑色盔甲的中年人。
他站在朗月之下,头顶夜空,沙漠中的夜风,孜孜不倦的吹拂着,卷起的颗颗沙粒,碰撞在他的铠甲之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你以为萧家还能庇护你?”这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令萧锁寒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萧锁寒微微昂着头,看着诸葛雄,眉宇间满是不屈之意,道:“我晓得你们色窟的手段,要杀要剐,随你便!”
诸葛雄在色窟里位高权重,极受‘红尘尊主’的器重。
他处理事情,绝不拖泥带水,然而在如何对待萧锁寒一事上,却是陷入了僵局。一连数十天,他愣是没有从这个看似弱小的年轻人嘴里得到任何有关‘萍海之心’的消息。
诸葛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萧锁寒,眉头微皱,寒声道:“看来留你性命也是无用,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归顺色窟!”
“你…杀了我,杀了我吧!”萧锁寒挣扎着说道。
诸葛雄脸上显出轻蔑的笑意,一步步逼近他,一副手握乾坤的架势,道:“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诸葛雄拔出腰间的佩剑,朝趴在地上的萧锁寒急速刺去。
利剑出鞘,剑刃闪烁出艳丽璀璨的金光。
月光里,那一簇簇黄芒交织凝结在一起,犹如一个缩小的太阳,照耀着的方圆数丈的地方。一粒粒沙子也好像金子一般,迸射出刺目的光芒。
诸葛雄眼中满是阴狠之色。
他这一出手真是迅如疾风,快似闪电,竟然没有半句废话。
那散发着剧烈金光的长剑,仿佛能在一息间击穿山岩大川、铁壁铜墙。
这势大力沉蕴含着无数真气的一击,若是落到萧锁寒身上,必会令其一命呜呼!尽管萧锁寒没有抬头去看,但他已经从这呼啸而至的劲风中感受到了这一剑的厉害。
萧锁寒身子抖个不停,他使出全身力气,意欲挣扎起身!
“唰!”
就在这时,一条白纱,在夜空下,自远处伸展过来,笔直如松。
似乎有一股怪力将白纱拉拽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那撒落向沙漠之上的月光,也被这缎舒展平整的白纱给凭空截去了。
丝绦煞白如雪,“嗖”的一声,将几乎快要点在萧锁寒背上的长剑给紧紧的缠住了。
“唰唰唰!”
眨眼之间,剑芒消失不见。
只因那条白色丝绦,已将金剑给绕了数十圈,把金剑包裹成一个“哭丧棒”。白影一闪,自铁船上空飘然飞来一道倩影,影子在月光下翩翩起舞,轻似鸿毛的落在沙子上。
“诸葛雄,你们色窟坏事做尽,兰陵萧氏的族人虽然也很可恶,但今夜你若要杀他,却是不能。”
这女子身姿玲珑,腰身纤细如柳,白纱下的朱唇微微颤动,一声声嫣然笑语,在空旷寂静的沙漠中久久飘荡。
诸葛雄脸色一变,双目中杀光闪动,低喝道:“玉生烟!你莫要以为小主青睐爱慕于你,就不会对你下狠手,如果你再这样破坏我色窟之事……”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给打断,“我说了,今夜你不能杀他。”
诸葛雄冷冷的道:“也不知你这只狐妖用了什么邪法,竟会使得小主如此垂青你!只不过,萍海之心一事,是红尘主吩咐示下的,小主也无权干涉我。”
狐妖,天生魅惑,勾人心神。
民间的故事中,有着太多熟耳能闻的传说了。
夜渐渐深了,天空上的圆月,也缓缓缺失了一角。
无论哪个季节,沙漠中的深夜,都会有着刺骨的寒风,冰冷的寒意。
萧锁寒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寒冷、饥饿、伤痛,齐齐涌来,折磨着他的身体与心神。
可他依旧是那副冷漠的面庞,眼中迸发着灼人的杀意。
他目光紧紧盯着诸葛雄,沉默不言。
玉生烟思虑半晌,笃定道:“我要带走此人。”
空寂的沙漠中,四下无声。
烈烈寒风,使得这里更是冷意侵人。
白衣女子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一步便已站在诸葛雄面前一尺的地方。
她空灵柔美的眼睛中流溢出冷冽逼人的寒光,整个人气势倏然一变,向四周逸散出森森冷意,宛若冰封的流水。
被这个女子无情冷漠的眼神给盯着,诸葛雄全身一阵颤栗。
他心里紧张的发毛,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半步。
“回去告诉红尘主,萍海之心,我锦瑟宫要定了!”玉生烟步步紧逼,再度向前跨出一步,全身气势骤然暴涨。
说罢此言,她手中丝绦一抖,缠住萧锁寒的身子,纵身一跃,足尖点在地上,几下便从诸葛雄的眼前消失。
第四百九十六章 品玉大会
夜越深,沙漠里的风就越大。
萧锁寒冷得不住发抖,走了很久,玉生烟才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沙丘。
“你救我也没用。”萧锁寒突然冷声说道。
玉生烟怔了怔,笑道:“你能在诸葛雄的折磨下,坚持数十天不开口,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说出萍海之心的下落。”
萧锁寒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玉生烟淡淡笑道:“凡是能让色窟不高兴的事,我都会去做。”
萧锁寒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你们锦瑟宫虽说在西秦势力不弱,但若想霸占萍海之心,那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玉生烟像是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道:“这些事情我又怎会不知?但萍海之心的诱惑对于修真者来说,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天地大劫将临,我们虽是蝼蚁,但也总得挣扎一番吧?”
萧锁寒怔住,他自然想不通玉生烟的这番话,只得默默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到了今时今日,修真者还是不能齐心协力,共同抵御天劫。”
玉生烟靠在沙丘的一角,微闭双眸,像是已睡着了,此刻却忽然冷冷道:“修真者欲壑难填,自私自利,难道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吗?”
萧锁寒苦笑道:“我明白。也正是因为我明白这些,所以三年前我才会被萧家选中,成为了萍海之心的守护人。”
玉生烟眼眸生辉,在夜色下闪烁出动人的光泽,回首盯着他,轻声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知道萍海之心的下落?”
萧锁寒点了点头。
玉生烟沉思片刻,饶有兴趣的问道:“你是怎么被诸葛雄他们给抓到的?萧氏一族的大本营远在兰陵郡城,就算借给诸葛雄十个胆子,只怕他也不敢去你萧家的地盘乱来吧?”
萧锁寒板着脸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玉生烟微微颔首道:“原来你也是来参加品玉大会的。”
萧锁寒不置可否,冷眸看向她,挑眉问道:“难道你不是吗?”
玉生烟落落大方的承认道:“我当然也是。世所罕见的千年墨玉出世,我锦瑟宫又怎能缺席?”
萧锁寒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承认的如此痛快。
玉生烟笑道:“据说千年墨玉是上古时代道派墨门的镇派之宝,不仅能温养道人的神念,其内更是空间广袤,已然不亚于传说中的洞天福地。没想到这等奇宝,竟会被西秦侯给寻到,真是老天无眼。”
萧锁寒面露感慨,悠悠说道:“西秦侯得此异宝,想来对抗大周朝廷的决心,也会变得更加坚定。这实在不是西秦子民之福啊。”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风声传了过来。
玉生烟惊,猛地站起身来。
沙丘前,一艘白色的灵舟出现在她眼帘里。
漫天飞舞的黄沙中,吕光和蓝上蝶等人从船上走了下来。
玉生烟面色沉重得可怕,道:“你们是何人?”
吕光不答,却直向她走来。
白玉京在一旁说道:“刚才听你们提起千年墨玉,我等想向二位打听一下此事。”
玉生烟挑了挑眉,却没有说什么,倒是萧锁寒如临大敌的说道:“你们不是西秦人士。”
经过三年修行,如今吕光的心境已被打磨的静若平湖,无论遇到何事,都不会心生波澜,然则听到这人的话后,他不禁有些意外,愣了一下,而后温和开口:“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萧锁寒看着他,眼神微冷的道:“在京城观星台上我曾见过你。”
吕光神情微凛,心想在这等荒芜偏远的大漠之中,竟还有人认得自己,听此人话里的意思,似乎对方也参加了三年之前的春龙节。
玉生烟站在沙丘前,眯着眼睛看着吕光,沉思良久,忽然目中放射出灿灿光华,失声道:“莫非你是……”
她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便已被吕光打断,“不错,是我。”
玉生烟娇躯一颤,萧锁寒却没有丝毫反应。
吕光问道:“先前你们所说的品玉大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锁寒突然开口,冷笑道:“传闻三年前你被太阴真人打的魂飞魄散,死于虚空乱流之中,没想到你竟然还尚在人世。”
“如果你不会说话,那么最好就闭嘴当个哑巴。”
蓝上蝶的话一贯不多,但每每所说之言,总是一针见血的至理真言,就像这个时候,当她听到萧锁寒的这句无礼之话后,便很合时宜的警告了他一句。
蓝上蝶看着他的眼神很淡漠。
萧锁寒忽然觉得有些寒冷,然后他才想起来,站在吕光旁边的这位蓝衣丽人,便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蝴蝶钗。
月光照亮沙漠,也照亮了玉生烟的眼睛。
她摘掉覆在面上的薄纱,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庞。
她沉默了许久,忽地向前一步,神情郑重的朝吕光敛衽一礼。
玉生烟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腮边两缕发丝随风拂动,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一双灵活慧黠地眼眸微微转动,一身白裙,洁白如雪,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吕光愣住了,过了会才回过神来,道:“姑娘为何向我施礼?”
时光缓慢流淌,月光落在大漠上,随风而动,变幻着模样。
玉生烟静静站在他面前,只字不发。
吕光目含不解的望着她,低声唤道:“姑娘?”
玉生烟终于开口,她只说了三个字。
“锦瑟宫。”
吕光看了她一眼,很认真的瞧着她。
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才第一次正视对方。现在世上已很少有事能让令他动容,恰巧玉生烟所说的这三个字,便是其中之一。
玉生烟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家父玉蓝田。”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看吕光。
这并不意味着不礼貌,因为她的眼中已溢出泪水,她只有低下头,才能让眼泪快点儿滴到干旱的大漠里。
她自小就是一个倔强而又独立的女子。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哪怕这个人是她父亲的恩人。
没有错,玉生烟自然就是玉蓝田的女儿。
吕光盯着她白皙的面庞,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看到玉蓝田的风采。
可惜,她是女儿身,并无玉蓝田那等雄霸英姿的霸气。
沙漠里的风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玉生烟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仿佛跟玉蓝田送给他的酒一样,淡雅而馥郁,味香且不浓。吕光想起了在摘星楼里跟玉蓝田一起所渡过的那段时光,也想起了那坛子老酒。
很难想象,像玉蓝田那样的粗人,竟也会生出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
世人皆知,如今锦瑟宫的宫主,便是玉蓝田的结发妻子,可却鲜有人知道,那位被武后囚禁在摘星楼数十年之久的乱国狐妖,就是当年在十九州叱咤风云的玉蓝田。
这个秘密,玉生烟当然知道。
冷风吹拂,四下安静无声,静谧源自于吕光的沉默。
吕光有些意外,居然会在这里见到玉蓝田口中所说的那个宝贝女儿。
玉生烟神情真挚的说道:“您和我父亲的事情,家母都已告知了我。无论如何,您都是我锦瑟宫的恩人!”
再一次长时间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光才重重的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我没能把你父亲从虚空乱流里给带出来。”
悲伤的气氛弥漫在夜色里。
玉生烟摇了摇头,想都没想一下,脱口说道:“不!生死在天,是我父亲的命不好。这怪不了您。”
吕光幽幽叹道:“你的父亲当时就死在我面前,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玉生烟目中的泪水不禁又夺眶而出。
她已压抑不住心里的悲恸。
媚儿站在农青梅身后,探头向玉生烟望去。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一直以来,都是世上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极度自私,很少会重视亲情友情。
她也是狐族,所以她才这么好奇。
她自然也听说了玉蓝田的事情。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身穿白衣与她乃是同类的女子,竟会如此重情重义,知恩图报。她确认玉生烟是真真切切的把吕光当作恩人来对待。
玉生烟无声的哭泣着,沙丘前的气氛越加沉重。
“玉姑娘,方才听你说,西秦侯寻到了失踪已久的千年墨玉,此事当真?”白玉京轻咳一声,打破这岑寂而又哀伤的氛围。
玉生烟闻言,反手拭去面庞上的泪水,赶紧应道:“是。西秦侯近来正在筹备品玉大会,召集侯国境内大大小小的修真宗派,共赏此宝。”
白玉京和吕光相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些许疑惑。
千年墨玉,乃上古墨门的镇派之宝,自墨门凋敝灭绝以后,此物便一直就被‘天上人’所珍藏。三年前,吕光曾见过此宝一面,还用这异宝温养了一番神魂。
奇怪。
西秦侯又是从哪里寻到此宝的呢?
白玉京冷眼瞟了一下萧锁寒,故意朝玉生烟问道:“此人是你锦瑟宫的弟子?”
玉生烟说道:“他是兰陵萧氏的族人。”
吕光微微皱眉。
玉生烟赶忙道:“此事说来话长,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恩公和我一道去黄金城稍作歇息罢。”
终年行走在大漠里的人们,只要提起“黄金城”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黄金城,并不是特指一座城池,一个地方。
像这样的城市,在西秦侯国约有上千处。
只要有沙漠的地方,就会有黄金城。
用一顶顶帐篷搭成的城池,一共有三里地长,街道很窄,帐篷虽然都已十分破旧,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来享受的。
黄金城更像是天下间其他州郡的驿站,只是充当一个中转休憩作用。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座黄金城,居然也有客栈。
阴冷的北风从帐篷外吹来,带着种令人颤栗的寒意。
已是春天,但大漠的夜,却依旧那么冷。
帐篷里烟雾腾腾,酒香、肉香,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人们的食欲。
萧锁寒吃的最凶,他就像是一头饿虎。
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拘谨,对吕光也极为恐惧,但后来他发现吕光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杀人如麻,被诸葛雄囚禁的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吃不饱。
现在,美食当前,他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他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倾听着吕光和玉生烟的谈话。
当他酒足饭饱后,那边的对话也已进行到了尾声。
听完玉生烟的话后,吕光已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坐在一张羊毛毯上,深深的看了萧锁寒一眼。
吕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蓝上蝶便知道意思。
蓝上蝶心领神会,唰的一下抽出腰间的软剑。
她举手的动作异常有力,因为常年握剑,生着茧皮的手指,在帐篷里疾速划过,带起一股势大力沉的风声。
劲风骤停,停在萧锁寒的发梢间。
蓝上蝶冷冷的道:“站起来!”
“等我喝完这最后一口酒。”萧锁寒脸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带着种浓浓的不屑之意,他将羊皮袋里的烈酒一饮而尽,而后嘲弄道,“我还以为鼎鼎大名的长生殿之主,是何等的超然物外,不曾想也是一个见宝起意的小人!”
吕光本来是准备想让蓝上蝶从此人口中逼问出萍海之心的下落后,就放了这人,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对一身正气的年轻人,显然很有兴趣。
这人的样子,几乎就跟以前的自己一样。
蓝上蝶寒声叱道:“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对我家殿主不敬!三年前,京城春龙节之上,若我没有记错,你萧氏一族也曾在背后出手偷袭我们!”
萧锁寒想了想,认真说道:“是,我承认。”
吕光抬头望着他,饶有兴趣的笑道:“我现在明白萧落木为什么会选择你来做‘萍海之心’的守护人了。”
白玉京亦笑道:“不错,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呆人,才会把秘密藏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只是,你莫非忘了,我们是修道者,自有办法能让你开口。”
他的这句话,很好理解。
道人最擅长迷惑人的心神,想要挖掘出一个人内心深处深藏的秘密,有一种道术,最为合适,那就是‘摄魂**’。
谁知萧锁寒听到白玉京这句话后,非但没有露出怯意,反倒是纵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看向白玉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傻瓜一样。
白玉京的脸色很难看,尤其是当他看到萧锁寒目中流溢出的讽刺之意后。他面色冷峻,漠然道:“你笑什么?”
萧锁寒面上的笑容忽然敛去,淡淡的道:“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没用。若真是这么简单,色窟的人,又怎会费尽心机的想要撬开我的口呢?”
第四百九十七章 云集黄金城
宽敞的帐篷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萧锁寒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举手投足,极有自信,仿佛料定吕光等人不敢拿他怎么样。
萍海之心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色窟的人把他囚禁了这么多天,还是一无所获?吕光的好奇心已被他勾了出来。
毫无疑问,萍海之心是一件宝物,更确切地说,它是一把‘钥匙’,是能够开启景阳真人洞府的钥匙。
景阳真人,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彼时,景阳真人手握‘失乐园’福地,纵横十九州,睥睨天下,就连百草园和靖道司都对其甚为忌惮。
他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是世间少有的把肉身修炼到琉璃玉净的绝顶高手,甚至他的剑道修为,比现在的剑圣剑无涯,还要高上一筹。
然则,景阳真人最后却是栽在了虚若谷的奸计阴谋之下。
不仅连‘失乐园’福地都被虚若谷给夺了去,更是把性命都给丢在了西漠萍海。
景阳真人的大名,吕光已不止一次的听到。
他更没想到那把被世人夺来夺去的钥匙,竟会由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萧氏族人来掌管。
一饮一啄,因缘际会。
如果当初没有跟玉蓝田的那段生死交情,今夜也就不会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偶遇到玉生烟,也就更不可能遇到萧锁寒。
吕光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的心海此刻已是泛起了波澜。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却是从雷赤云的口中获知到,九鼎之一的‘雀鼎’,便是藏在景阳真人的洞府之中。
禹王九鼎,现在他已坐拥其二。
雷鼎、龟鼎。
若是能再寻得一鼎,那么他便可调动天下灵气的十分之三,到时或许就有希望,能撼动那‘元气封印’了。
夜已深,帐篷外冷风飕飕。
吕光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
白玉京、农青梅、蓝上蝶三人,均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萧锁寒。
他们自然也发觉到了萧锁寒的奇异之处。
这个年轻人,好像真的不怕死。
白玉京略微沉吟了一下,蓦然抬头,直视着萧锁寒,双目微微发光。
萧锁寒顿觉脑海发沉,昏昏欲睡。
他仿佛是做了一个梦。
当他醒来时,发现帐篷里已空无一人,天色大亮。
……
第二天清晨,大漠深处。
“恩公,为什么要放了他?”玉生烟忍不住问道。
吕光笑了笑,道:“此人连色窟的酷刑,都能捱住。听你说,他被折磨了十几天,但仍然是紧咬牙关,对那萍海之心,只字不说。想来用寻常方法,是万难能让其开口的。”
白玉京点头附和道:“并且此人的心灵,纯净无暇,连我的摄魂**,都难以从其心念之中,获得到任何信息。”
蓝上蝶恍然道:“所以殿主才将计就计,假意放走他?”
吕光回头看向她,含笑道:“你暗中去跟着此人,看看他接下来会去哪里。”
蓝上蝶迟疑道:“那我们的事……”
她话未说完,便被吕光挥手打断,“无妨。既然我们已来到西秦,也就不用太过着急。萍海之心对我们来说,还有着另外一层重要的意义,务必要得到此物。”
白玉京紧接着道:“我跟蓝姑娘走一趟吧,那个年轻人并不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简单。萍海之心,事关重大,得确保万无一失。”
吕光想了想,道:“那就有劳白兄了。我和农婆婆、媚儿就先去西秦都城等你们。”
玉生烟欣喜道:“恩公也想去看一看那块千年墨玉?”
吕光点了点头。
蓝上蝶垂首领命,祭出随身携带的灵舟,与白玉京一同翩然而去。
农青梅望着那艘消失在天际的灵舟,有些担忧的说道:“尊主,插手萍海之心一事,会不会耽搁了我们的大事?”
吕光微笑道:“婆婆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
农青梅还欲再言,但见吕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只好闭嘴不语。
吕光回眸看向玉生烟,温声问道:“玉姑娘,你既是也想一睹千年墨玉的风采,不如就随我们一同去往西秦都城吧?”
玉生烟也正有此意,她还想好好听吕光说一下她父亲的事情,于是她忙不迭的颔首应道:“一切但凭恩公吩咐!”
吕光拂袖笑道:“玉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唤我名讳即可。”
玉生烟执拗的摇头道:“恩公对我父亲恩重如山,我身为人女,自当要处处对您恭敬小心,怎敢直呼恩公您的姓名?”
吕光见她言辞恳切,便也不再多言。
玉生烟是玉蓝田的女儿,自是有着一份倔强。
她认定的事,即便是天王老子,也很难令其更改。
她是锦瑟宫这一代的圣女,在西秦侯国年轻一辈的修真者之中,声望极高,拥趸众多。
再加之她的妖身本体,乃是最擅长诱人心神的白狐。故而她的芳名,远传关内关外,甚至连当朝周三太子都对其辗转反侧,恨不得能一亲芳泽。
农青梅却对玉生烟很是提防,戒心十足。
西秦白狐一族和狐岐山媚儿这一族群,在上古之际,曾有过一段血海深仇,就算如今沧海桑田,狐岐山早已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但难保锦瑟宫不会杀心忽起,对媚儿不利。
媚儿仿佛也感受到了农青梅所流露出来的这种奇怪情绪,因此也不太敢亲近玉生烟。二女仅仅只是点头之交,身为同类,这一路行来,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
玉生烟平常行走于大漠之际,多半会选择骆驼做为脚力,或者施展轻功身法,纵腾奔驰。但现在为了快一点儿让吕光抵达西秦都城,她不惜损耗真元,催动灵舟,一日间飞驰了上千里。
只是她的境界不算太过高深,体内真气有限,到了黄昏时分便已隐有气力衰竭之象。
她勉力施为,强行又释放真气,让灵舟飞行了十几里,便看见前面有一堆高大十余丈的沙丘。
大漠孤烟,落日浑圆。
血红色的夕阳,近在咫尺,悬在西方。
玉生烟撩起鬓角散乱的秀发,神情一松,长吁一口气,道:“恩公,前面有一座黄金城,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大漠上地形无常,变幻极快,有时昨夜还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到了早晨,说不定就有沙丘如驼峰般耸起。
但眼前的这些沙丘显然极其稳定,像是人为堆积而成,沙丘的前面还竖着几块千斤巨石,以作城墙。
灵舟降落在城门前。
这座孤零零的矗立在一望无际大漠之中的黄金城,比其他由帐篷连接而成的城池,要雄伟壮观的多。此城不仅有高及数丈的城门,还有着光滑如镜,浑然一体的城墙。
城门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
黄金城。
但目光如炬的吕光,却是在城门的下沿,还看到几个鹅卵石大小的白字
三十六,库齐郡。
吕光皱起眉头,低声向站在一旁的玉生烟问道,“玉姑娘,那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玉生烟抬头扫向城门,和颜悦色的解释道:“恩公有所不知,西秦侯国境内有数千座大大小小的黄金城,而能被编号刻记的城池,规模大都不小,几乎等同于天下间其他州府的一个县城。西秦侯统领三大州府,库齐郡隶属于澜州,而那三十六的数字嘛,则代表这座黄金城是西秦境内第三十六个供沙漠旅队歇脚休整的地方。三十六……这里已经离西秦都城不远了。”
吕光若有所思的道:“这么说来,西秦侯国第一号黄金城,便是你口中所说的王庭都城?”
玉生烟笑道:“恩公果然聪明绝顶。”
农青梅冷冷的笑道:“狐媚子,少拍马屁!这又不是什么秘事,只消是西秦子民,肯定全都知晓。你倒拿这些琐事,在尊主面前邀功献媚。”
玉生烟被她戳中心事,俏脸不禁一红。
吕光打了个哈哈,道:“天色已晚,我们赶快进城吧。”
……
入夜,茫茫大漠,明月高悬,银沙满地。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明朗澄澈的夜空深处。
三月十五,春已过半,然则大漠里的夜晚却仍旧是这般清寒逼人。
“大漠里的月亮比荒州要更圆一些,也不知父亲此时正在做什么。”姜颜站在一顶帐篷前,仰首看着空中的这轮明月,脸上出现笑容。
这笑容里有欢喜,有落寞,仿佛一个离家远游的游子,在思念家乡。
月亮圆如银盘,空中没有一点乌云。
月光皎洁如雪,洒在地上,让一粒粒沙子变成跳动的银钱。
荒州与澜州相隔数万里,不知为何她却来到了这里。
“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我们得在品玉大会开始之前,赶至西秦都城。”不知何时,她身后徐徐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这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嬷嬷。
她脸上的皱纹,就像是地上被风吹皱的沙堆,纵横沟壑,一道一道。
姜颜神情淡然的说道:“我还不想睡。”
那嬷嬷叹了口气,道:“早年间族长大人将相思花传于小姐你,但看来小姐却是并未领会出相思花的真谛。”
姜颜愣了一下道:“嬷嬷何出此言?”
“相思无果,又怎能开花?”
这妇人又叹了口气,满脸怜爱的望向她的背影。
姜颜身躯蓦然一震,而后她微微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嬷嬷,我知道了。”
老妇人紧接着又道:“三年前,京城春龙节之上的真道大战,是何等的惊天动地。谁都看见那位长生殿之主被太阴真人给打的是魂飞魄散,跌入到了虚空乱流之中……”
姜颜忽然大声说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没死,我相信他一定还没死!我能感觉得到!像他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死去!”
她嘴如连珠炮弹似的,一口气说个不停。
老嬷嬷被吓了一大跳,她神色吃惊的看着自家小姐,过了许久,才默默的叹息一声,而后转身走回帐篷。
夜凉如水,眼前的沙漠空旷无人。
姜颜昂首望向天空的圆月,喃喃道:“三年了……难道你真的已不在人世了吗?”
就在这时,突听“锵”的一声,一道刺目绚烂的剑光,恍如长虹破空,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剑芒迅疾如雷,难以名状。
姜颜心神一沉,她立刻低呼道:“有警!”
话音刚落,从她身后的几顶帐篷里,便蹿出十几个孔武有力的黑衣人,显然他们刚才早就听到了那道宛似龙吟的剑鸣声。
明亮的月光下,但见有两个人影好像燕子般,从远处的岩石后向这里飞掠而来。那二人边飞边战,各持一柄长剑,金铁交鸣,火花四溅。
姜颜神目如电,越看越是惊异。
这二人相争交手之际,虚空间竟无丝毫灵气波动。站在她身后的那些黑衣人,也都不由得面露异色。
那二人越打越紧,姜颜瞧得奇怪,暗暗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不消片刻,那二人已如蜻蜓点水般,飞至此地。
他二人似乎全然没有看见姜颜等人,就这么各自挥舞手中利剑,越战越是兴奋。他们打了半天,却是并无半分停歇的意思。
姜颜缓缓的向后退了一步,认真盯着这二人。
但见他们出手的招式,虽都是以命相搏的杀招,明显谁也没有打算让对方活着,每一招每一式,都赶尽杀绝,谁也没有手下留情。
可让姜颜感到万分疑惑的是,这二人的身体周遭却无半点儿灵气弥漫。
难道普通凡人,也能修炼成这么厉害恐怖的剑术?
姜颜满腹疑窦,越看越觉得奇怪,并且这二人所使的剑法,大开大合,尽是些同归于尽的狠辣之招。
刹那之间,却见这二人挥剑如水,剑法之快,直追闪电,看上去每一击都只是单纯依靠肉身力量发出来的,没有夹带一点儿灵气真元。
姜颜心里正在猜疑,突听又是一声雷鸣般的撞击声传来。
剑光闪烁不停,耀目慑人。
只见那二人已迅速分开,站定在原地,相隔数丈,遥遥相望。离得近了,姜颜才看清楚,这二人均是面庞俊朗,墨发飘飘的中年男子。
他们的眼神都很冷,冷的像冰,更像是沙漠里夜晚觅食的银狼。
这两个人似乎都将对方看成了自己手下的猎物。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对峙着,不发一言。
远处忽然又亮起一道剑芒。
一剑光寒大西漠!
这束剑光,光华灿烂,甚至已将天上的圆月都给盖了下去。
剑芒忽至。
那二人纹丝不动的身躯,突然动了,一动震山河!
整片沙漠,仿佛都剧烈的颤动了一下。
第四百九十八章 荒人带来的祸
第三十六号黄金城。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吕光正独自一人,在一顶帐篷里饮酒。近来他很喜欢喝酒,或许这个习惯,是那嗜酒如命的玉蓝田传染给他的。
酒,葡萄酒;杯,夜光杯。
封闭的帐篷内忽地升起一阵风。
吕光下意识的抬起头。
风声停下后,一个虬髯大汉,出现在他身前。
这大汉浑身肌肉喷张,上面穿着一件虎皮缝制成的短衫,下身则是一袭草裙,打扮的很像是麟州之西的荒人。
荒人世代居住于天下最西陲的麟州大草原。
尽管麟州毗邻澜州,相隔比较近,但荒人自周文王统一天下十九州后,便绝迹于世间了,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但吕光曾听白鬼提起过荒人部落,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壮汉,乃是来自麟州大草原的荒人。
他马上站起身,为了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脱口问道:“你是荒人?”
虬髯大汉明显有些意外。他脸色变幻不定,猛然伸出大手,迅猛无匹的抓住了吕光的两条胳膊,嘴里叽里咕噜的说道:“呜拉呼咕,咕啦蒙?”
吕光顿觉肩膀酸麻难忍,但被这大汉给紧紧钳住双臂,他却是挣脱不开。然而他不慌不忙,略微运转了一下‘万气朝元功’,便立时卸去了大汉自指尖迸发的气劲。
自他修成神魂,位列鬼仙之后,便再也不曾施展过这‘万气朝元功’,但现在用此功对付这个修真境界不高的荒人,却是最为合适不过了。
吕光并不想对其施展道术,伤害对方性命。
“啊!”
虬髯大汉旋即痛叫一声,他只觉从掌心虎口猛地涌来一股怪力,不察之际,被击了个正着,赶紧放开了吕光的胳膊。
虬髯大汉满脸愤怒,狂喊道:“巴拉猛,咕啦朵矣!”
吕光站定在原地,瞧着他,淡然问道:“你说的是荒人的话吧?”
这里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隔壁帐篷的农青梅等人。
玉生烟第一个冲了进来。
当她见到吕光的帐篷里,这时还站着一个装束怪异的中年大汉之后,她的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异色,反而是生出了几分喜意。
农青梅与媚儿分立在吕光左右,二人俱都眯着眼睛,暗暗打量着这个模样古怪的不速之客。
虬髯大汉继续喊道:“巴拉猛,咕啦朵矣!?”
玉生烟眼珠一转,淡淡说道:“乌拉迪卡,扒拉咕咦?”
吕光眼睛亮了起来,他没料到玉生烟竟然还通晓荒人部落的语言。
只是这话听那大汉说来,十分刺耳难听,但由玉生烟说来,却宛如百灵鸣叫,悦耳动听。二人叽里咕噜的交谈半晌,忽然那虬髯大汉竟是郑重至极的朝吕光拜倒。
吕光怔住,转头看向玉生烟,等待着她的解释。
玉生烟笑道:“这人来自麟州亚加尔大草原的一个荒人部落。他说刚刚在恩公的身上感应到了荒族圣器的气息,因此才会对恩公突下杀手。”
农青梅指着跪在地上虔诚叩头的虬髯大汉,眉头皱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那他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为什么?”
玉生烟解释道:“我刚才告诉他,恩公便是三年前,从摘星楼里把‘蓝眼琴尾鱼’给解救出来的那个修道者。”
农青梅恍然大悟的说道:“难怪这人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农青梅见多识广,却是对远居亚加尔大草原的荒人部落了解极多。蓝眼琴尾鱼虽是妖兽,但此兽自古以来便是他们这一族,所诚心信奉的图腾圣兽。
世人皆知,在周熵帝暴毙之后,天下十九州唯一一条蓝眼琴尾鱼,便被武后和太阴真人用阴谋手段,给囚禁到了洛阳摘星楼。
而吕光最后之所以能成功的破开摘星楼的封印,也是多亏了这条蓝眼琴尾鱼。为了报答此兽的救命之恩,吕光费尽神魂之力,将其从摘星楼里给带了出来。
虽然最终蓝眼琴尾鱼,仍然没有逃过太阴真人的毒手。
然则,吕光所做的这些事,却早已传到了麟州亚加尔大草原。
此事,或许世上有的人不太关心,但荒人却知道的是一清二楚。
三年来,他们一直都在打听吕光的消息,也因此这几年世间的其他地方,才会渐渐有了荒人的踪迹。
虬髯大汉依旧在向吕光施礼。
他五体投地,两手高高举过头顶,双掌每互拍一次,便向吕光叩一个头,接下来,又神情恭敬地亲吻住吕光的鞋面。
他从吕光的鞋子上,闻到了荒族圣器的气息。
他确信圣兽遗留在人间的那件宝物,如今就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
吕光无奈笑道:“玉姑娘,你赶紧让他起来。”
玉生烟道:“迪乌扒拉,咕迪卡。”
虬髯大汉果真听话的从地上站起身来。
吕光沉吟了一会儿,缓声道:“玉姑娘,你告诉他。那件荒族圣器,如今并不在我这里,乃是被一个恶人给夺去了……”
他话还没说完。
只听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突然在夜色里响起,同时地表发出一阵猛烈急促的颤抖。
整个帐篷,倏然一紧!
仿佛有谁在用力向四面八方拉动篷布。
沙沙沙!
这是撕裂的声音,是沙丘流动的声音!
就在这一刻,忽有一根根泛着银光的冷箭,自空中射来。
变故来的太快。
箭雨如织,密不透风。
脚下的大地在龟裂,空中的飞箭又眨眼将至。
那虬髯大汉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将魁梧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吕光身前。他此刻甚至已忘记了吕光是那传说中道术超然的神魂鬼仙。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荒人的朋友,受到半点儿伤害。
朋友!
没有错,蓝眼琴尾鱼是他们一族所信奉的圣兽。
而吕光又是和蓝眼琴尾鱼并肩战斗的战友。
蓝眼琴尾鱼的朋友,自然也便是他们每一个荒人的朋友!
险象环生之际,玉生烟仍旧心细如发,她观察入微,眼见得一根根样式古怪的冷箭,如蜂群般飞来,不由得大呼道:“恩公快走!这是爆炎羽箭,触物即燃!”
她话音刚落,却听‘嗤’的一声,虬髯大汉的胸膛上,已扎着一根利箭。下一瞬,他的身上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容不得吕光多想,无数根爆炎羽箭,便破空袭来。
吕光看了眼已变成火人的那个虬髯大汉,心头大怒,朗声喝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说话间,农青梅、媚儿二人已迅速神念出壳,分别驱动法宝,拦截着那一根根飞速射来的羽箭。
玉生烟也不遑多让,她手中的白色丝绦,忽而灵动如蛇,忽而笔直如松,把飞向吕光躯壳的利箭给尽数挡下。
趁此工夫,吕光即刻神魂出壳,祭出‘雷鼎’。
禹王九鼎之一的雷鼎!
吕光此际操纵神魂之力,何等精妙随心?
本身他已将‘白骨观’修练至大成境界,又融会了无量道派的‘三昧观’,以及白鬼所传授给他的‘大自在观’,还有他自行领悟的‘天女观’等等观想法门。
此际他的道术已自成一派,脱离了太虚幻境的虚妄道法,进至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一举一动,神魂之力,如滔滔江河,绵绵不绝。
再加上,从雷赤云手中得到这只雷鼎以后,三年时光,他日以继夜,苦心祭炼,不止将安如山所留下的那幅残缺的八阵图给融合到了其中,还让这只雷鼎吸收了红云道人和明空法师的神念之力。
现在这只巨鼎,无异于具备一尊神魂鬼仙的恐怖威力。
更别说,吕光心念转动之下,还与雷鼎同气连枝,心连心,难分彼此。
尽管他还未真正的达到九九归一,一心一意的鬼仙巅峰之境,但这时他的道术,比之三年前却是要高明了许多。
天罡,地煞,人和,三类道术。
吕光此刻所施展的神魂驱物之术,乃是源自于地煞七十二术的通幽。
曲径通幽,照本还心!
“雷云密布,电耀八方!”
吕光神魂一动,一下施展出来,潜心修炼已久的‘念雷成真’之术,此时这道术在雷鼎伟力的加持下,展现出来了莫大的威力。
却见夜空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条如游蛇般的璀璨电芒。
咔嚓咔嚓!
转眼之间,千万道闪电,轰然击下,精准无比的把那一根根爆炎羽箭给悉数击成齑粉。
一只通体青色的三足巨鼎,悬浮在吕光头顶上空。
这只巨鼎蕴含着一股巨大磅礴的神魂力量,其内仿佛封印着一头远古凶兽。博然浩瀚的气息,自大鼎之上向四周逸散开来,令得身在此间的农青梅等人,暗暗心惊。
农青梅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级别的灵器。
不,雷鼎现在已不能称之为灵器了。
它是法宝,是吕光用神魂温养的法宝!
此鼎的威力,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虽说还比不上大周朝廷所拥有的那两件异宝,通天宝塔和摘星大阵。但雷鼎仅仅只是禹王九鼎之一,农青梅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将那九只巨鼎融为一体,天晓得此物的神威,最终会是多么的骇人惊天!
雷鼎周身各处,闪耀着迷离梦幻的青色光线。
一缕缕光线,交织组合在一起,汇成一面墙。
与此同时,雷鼎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大,鼎身表面缓缓浮现出一道道神秘古怪的纹路。
这只雷鼎,吕光已用心祭炼了三年之久,那上面的奇诡刻纹,自然便是上古时代少陵道派的存身立命之宝
八阵图!
此时此刻,八阵图已彻底被雷鼎给炼化吞噬。
吕光显然也没有料到,他第一次催动雷鼎,就会造成如此浩大的声势。
不过雷鼎表面的这个“八阵图”法阵,似乎有些残破,缺少了一种核心东西,还得需要吕光不断释放无穷神念,来催动运转出大阵凶威。
虚空之中,立刻就升腾出一股强悍威猛的念头。
那是吕光借由雷鼎,幻化出来的法身念意。
方圆十里之地,尽皆在他的神念笼罩之下。
一时间,福至心灵,他‘看’到了先前发生在沙漠里的许多事情。
他还在那人群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姜颜!
她在城外!
她趴在沙堆里,看上去奄奄一息,似乎已身受重伤。
姜颜为什么会在这里?吕光不得而知。
他此刻惟一知道的就是,在这座城池的四面八方,围聚着数以千计的修真者。那些人各个手持弓弩,神情凝重,弯弓搭箭,目标赫然便是这座被标记为三十六号的黄金城!
他们好像要将这座城池里的人,全部射死。
吕光脑海中念头急转,瞬间想到,这些修真者本来的目标,可能并不是自己。
雷鼎的威力,已彻底的显现出来,悬停在城池上空,遮天蔽日,似是把天上的那轮圆月都给遮住了。
当雷鼎出现的那一刻,吕光立刻就成为了城外那些修真者眼中的肉刺。
他们似乎并没料到,城中还有着这样一个恐怖的人。
雷鼎升至半空,越变越大,恍如一面铜墙铁壁,把整座城池给挡住。
好似暴雨的飞箭,再难向城内落下哪怕一根。
雷鼎所展露出来的神异之力,令每一个人都始料未及,震惊无语。
静!
四下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死一般的沉寂。
茫茫夜色之下,大漠里的这座孤城,仿佛一个父母被遗弃的婴孩,到处都弥漫着绝望的情绪,只因城里那些在爆炎羽箭攻击下,侥幸活命的人,心里都很是清楚,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
纵然夜空中那只形状古怪的巨鼎,在慢慢变大,可这时置身在三十六号黄金城里的修真者们,全都感应到了有股极其强大的气息,正快速朝此地驰来。
那是元气真人特有的气场领域。
世间的元气真人,本就数量有限,极为稀少。
要知道西秦侯国,现在也不过只有两位修得金刚不坏之身的元气真人。
这位出现在大漠深处的元气真人,会是谁?
如今西秦侯国在得到色窟等修真门派的支持后,实力暴增,抗衡大周朝廷的心思,当然也就坚定了不少。
况且,这一代的西秦侯,一直都想做君临天下的永恒霸主。因此,近几年的西秦大漠,已并不像之前那般风平浪静。
虽然近来各大门派之间的争斗,在日渐变多,但像今夜这样由上千名修真者一齐参与的战役,却闻所未闻,从未发生过。
更别说,此时这些围在三十六号黄金城四周的修真者,其目的乃是要彻底摧毁这座城池,将城里的人给全部杀掉!
是谁?
到底是谁的心肠如此歹毒?
第四百九十九章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吕光全力催动神魂,现在他已彻底看清了那个向此地疾速飞来的元气真人。奇怪的是,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也并没在三年之前的春龙节上见过。
刹那间,一道无形罡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袭来,轰击到了‘雷鼎’正面,恍如流星坠地。
‘嗡’的一声巨鸣,随即响彻在皓月之下。
吕光瞳孔一缩,心神微凛,暗道此人竟是已发现了自己。
又是一道精纯强劲的气流,飞射而来。
轰隆!
雷鼎表面瞬时迸射出无数道金色光芒,那是八阵图的神力,一下抵挡住了这无名真人的凶猛一击。然则,此人挥发而出的气息,浩瀚磅礴,竟能使得吕光的神魂,都剧烈抖动起来。
好厉害的元气!
吕光耸然动容,这人究竟是谁?
下一瞬,那人飞临到城门上空。
却见他足踏虚空,满头黑发垂在背后,身着一袭碧绿色的长袍,双眉若剑,目光似寒冰般阴冷淡漠,正冷眼直视着悬在空中的雷鼎。
“参见燮太师!”
整齐一致的尊呼声,响天动地,回荡在这片大漠的每一个角落。
这声音是那些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的修真者们,一起呐喊发出的。
“燮太师?”吕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是他!
燮千独!
此人是历代西秦侯的心腹,现今依然官居要职,乃是西秦四十万将士的统帅。
若说此人只有这个名头,那是远不足以令吕光心神大震,只因此人恰好便是西秦境内唯二的一名元气真人。
燮千独久居西秦,甚少踏足其他大州。故而天下绝大多数修真门派,都对此人了解不深。
吕光更是从未见过这人,但他以前不止一次的听玉蓝田提及过燮千独,知道此人早已在百年之前,就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他辈分极高,甚至这一代的西秦侯,还要尊称他一声太爷爷。
谁也不晓得他到底活了多久。
只是大约在三百多年前,周文王统一十九州之际,此人的名号便已活跃于西秦各州。
照吕光推断,此人应该已经渡过了风灾大劫,很可能也是通过某种秘法,与童子命师徒达成了某个交易,这才能强行留在太虚幻境,要不然燮千独的寿元,绝对不可能这么悠长。
吕光神念外放,‘看’见了燮千独。
燮千独自然也感应到了他。
如果有人靠近燮千独,保准就能看到他绿色的衣袍上,染着点点鲜血。
他已是刀枪不入的真人之身,又是谁竟能令他受伤?
他擅长用剑,但现在他手中的那柄灵剑,已变成半截。
“太师!那两名荒奴,如今就在城内,是否还要继续发动攻击?”下方有一个头领模样的中年修真者,仰首望着燮千独,高声唤道。
吕光在城中将这些话听得是一字不差。
他心思微动,瞬间想清了这些修真者围攻此城的前因后果。
荒人一直以来都是西秦的敌人,概因两方从古至今,始终都在争夺着对亚加尔大草原的统治权。
荒奴,顾名思义,是西秦战胜一些荒人部落后,从中所挑选出来的一些具备修真炼气资质的人,然后再加以训练管束,最终令其成为只听主人命令的奴隶。
可捉拿擒杀区区的两名荒奴,居然使得西秦侯国的王庭太师出马,这其间想必还另有一段隐情,再联想到之前那名忽然闯入到他帐篷里的虬髯大汉,吕光更觉得此事绝不简单。
燮千独并未回答下方那名修真者的话。
他凝眸望向悬浮在黄金城上空的那只巨鼎,身上的气息蓦然变得强大了许多,黑宝石般的眼瞳也越加明亮有神。
……
圆月高悬,冷风呼啸。
燮千独背负双手,脚踩虚空,长长的两袖随风拂动,气质超然。
他的眼神十分平静,眼睛里好似只剩下了那只散发着澎湃神魂之力的巨鼎。
他的视线慢慢停留在巨鼎表面的那些纹路之上,略微思虑了一下,明白了为何千万只爆炎羽箭同时射出,也无法攻破这座城池的原因。
燮千独眯起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八阵图、禹王鼎。”
雷鼎立刻光华一闪,一股强大冷漠的念头,自其上传递了过来。
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一位是神魂鬼仙,一位是元气真人。
尽管他们过去素未谋面,但眼下却已成为了生死仇敌!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修道者和修真者又怎能相安无事的同处一地呢?
高手相争,不消多言。
吕光并未说话,但显然燮千独已猜到了吕光接下来要做什么。
燮千独也猜出了这个将全部神念附体到‘禹王鼎’之上的道人,便是三年前凭借一己之力,重创了靖道司太阴真人的长生殿殿主。
燮千独不认得吕光,三年前的洛阳春龙节,他也没去参加,但他却对吕光的平生事迹,知晓的是一清二楚。
他认识遍布在那只巨鼎之上的神秘法阵,就是上古杜子所创的‘八阵图’!
据说,天下间唯一晓得八阵图画法的那个道人,便是吕光从琅琊王氏一族手里给救出来的。
再加上这只蕴含着雷电之力的巨鼎,摆在眼前,燮千独已确信此刻神魂显形的这个道人,肯定就是那个消失了三年之久的长生殿之主!
别人或许不了解,但他却知道雷赤云守护已久的那只‘禹王鼎’,最终是被吕光给秘密得到了,后来他还为了此事,着实惋惜懊恼了许久。
他虽是第一次见到雷鼎,可他对吕光的道术却极为熟悉。
白骨观、三昧真火、净心炼神咒、念雷成真,还有吕光在皇宫观星台之上所施展的那‘潜渊缩地’的神通妙术。
他对这些道术,知之甚详,恐怕比吕光的任何一个敌人都要清楚。
然而,他过去从未见过吕光哪怕一面。
那燮千独为什么会对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道人,这般关心重视呢?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真的是将吕光当作了必须要杀死的仇人!
可他跟吕光之间,又远无仇,近无怨。
他究竟为什么非要除掉吕光呢?
燮千独眉头微皱,满是厌恶的说道:“我讨厌你们道人,尤其是你这个近来想要重整道门,自诩为救世之人的长生殿之主。”
对,他的动机和理由,很直接,很简单。
就是讨厌!
他讨厌修道者,因此才想要杀死吕光。
虽然他远在西秦,但他对发生在中州和荒州的事,却十分关心。他的手头,堆叠着吕光从百草园营救出白鬼之后的所有情报,乃至连吕光在荒州的所作所为,都极其详尽具体。
厌恶道人,憎恶道术,是他一直以来修真炼气的唯一动力。
他甚至连那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都不在乎。
他之所以在渡过了风劫以后,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冒着天谴神威的惩罚,偷偷留在太虚幻境,目的就是为了要彻底铲除遗留在人间的道派余孽。
靖道司?
哼,靖道司诛灭道人的手段,又怎有他的毒辣?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他从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
他是宗师,大宗师,是西秦千万子民崇拜的对象。
近些年,他变得越发孤独起来,因为潜藏在西秦境内的道派,大都已被他给杀光。
直到中州长生殿死灰复燃以后,他才重燃起几分斗志。
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遇见吕光。
他很激动,兴奋之余,燮千独仍不失冷静。
他受了伤,气海受震,体内真气乱窜不停,如果这个时候,选择跟这位道术深不可测的长生殿之主交手,只怕就算他是气贯百窍的元气真人,都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战则必胜,这是他一贯的处事作风。
更何况,下面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绝不能败。
这里是库齐郡,离西秦侯城还有上千里距离,再想遣派气功高手前来此地,已是万难来得及。下方这些‘银狼军’的力量,在神魂鬼仙的面前,可以忽略不计,关于这点,燮千独还是心知肚明的。
纵使他很想在此地解决掉吕光,然形势逼人,他左思右想,为今之计,只能暂退,等待恢复元气之后,再做打算。
他心里翻江倒海,不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能露出半分异样,更不能让吕光察觉到他已身受重伤。
燮千独俯身望向黄金城内的某顶帐篷,他似乎已透过篷布,看见了一个脸庞瘦削、微闭双眸的年轻人。
他沉默了会儿,忽而说道:“你不惜暴露身份,祭出雷鼎来保护城里的人,待得明天一早,你还活着的消息,便会传遍关内外。”
他紧接着又说道:“可悲可叹!堂堂鬼仙,众矢之的,天下之大,无处容身。试问修道又有什么好?”
燮千独这番话看似说的没头没脑,毫无来由,但他知道,吕光一定明白其话中的深意。自从周文王定鼎天下之后,修道者便成为了过街老鼠,终生过着不见天日、东躲西藏的生活。
哪怕如今道派出了一个吕光,也是很难改变这大势的。
“这么多年来,你们艰难地苟活于世,维系着道统传承。可怜又可敬。以你今时今日的道境,想必也已知晓,世间十之**的道人,所修炼的道术,都是残法、伪道!这也是为什么气功能如此轻易克制道术的重要原因。你以为自己很特殊,能改变这一切?在本太师看来,仍是无用。大势所趋,天命难违。你们道人信天拜地,应该比我们修真者更懂得天意。”
燮千独凝注着那只兀自在放射着滢滢青光的‘雷鼎’,目中缓缓露出嘲讽之色,沉声说道:“你不管是用何种方式,都已不可能重塑道派辉煌,此乃天意!”
吕光当然听到了他这段长篇累牍的话。
他依旧没有说话,还是用沉默来表达态度。
他也已经想到,燮千独迟早会认出他。
这些话,显然意有所指,只针对吕光一人,旨在动摇他的道心。
燮千独昂首望着空中的那轮圆月,脸上忽然浮现出一层很奇特的笑意,悠然说道:“朗空无云,明月照人,今夜实在是不适合杀人。罢了,罢了。”
他说罢此言,身影旋即变得模糊轻淡起来,好像真的化成了一缕云烟。
下方那些严阵以待的修真大军,眼见得燮千独凭空消失,然后便也迅速从这座黄金城的四面城墙撤走。
在这个过程里,吕光始终没有做出过丝毫动作。
盘桓悬浮黄金城上空的那只巨鼎,就好像是被铁锚勾住的大船,在大漠的无边寒风之中,凛然不动。
这座黄金城,转瞬又恢复了宁静。
仿佛刚刚的那场单方面屠杀,并没发生过一样。
……
这一夜很长,无比漫长。
按道理来说,在爆炎羽箭攻击下幸免于难的人们,很难再继续睡去。可是,那些活下来的人们,竟似乎真的忘却了刚才的那场无妄之灾。
矗立在茫茫大漠之中的这座黄金城,此刻静的吓人。
某顶帐篷里,也一片静谧。
姜颜躺在榻上,凌乱的发丝半掩着她那张苍白无血的脸庞。
人海渺渺,吕光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西秦大漠,再次见到姜颜。
荒州一别,犹在昨日。
姜颜受的伤很重,被剑气伤及到脏腑。
蓝上蝶挥手之间,一股温和绵长的气息,透过指尖,进入到姜颜体内,止住她紊乱不堪的内息,接着又从怀中摸出一颗带着浓浓药香的灵丹,塞到她嘴里。
农青梅、媚儿并不认识姜颜。
她们当然不理解为何吕光后来会从城外的一处沙丘中,将这个重伤垂死的女子,给带回来。
蓝上蝶神情凝重,很是担忧姜颜的伤势。
农青梅终于忍不住问道:“尊主,您认得此女?”
吕光默默的叹了口气。
蓝上蝶满脸忧色的告知道:“殿主,姜姑娘被一道剑气,给伤了心脉,以我们手头的灵药,很难能令其安然无事。”
吕光沉吟道:“剑气……莫非是燮千独伤了颜姐?”
蓝上蝶颔首道:“目前看来,确是这样。”
站在一旁的玉生烟忽然脸色变了变,插话道,“方才燮千独率领一众‘银狼军’,可能是在追杀焦集和孟离!”
“焦集,孟离?”
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吕光满目狐疑的看向她。
谁知玉生烟还没出声解释,倒是农青梅眼神一沉,冷然说道,“没想到景阳真人的这两个弟子,居然还没死!”
第五百章 大漠孤烟,玉生烟
蓝上蝶目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情绪,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玉生烟接话道:“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两个人在西秦境内虽然鲜有人知道,但我们锦瑟宫却早就盯上了他们。”
农青梅看似随意的问道:“你们是为了景阳真人的洞府吧?”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表情也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谁料此言一出,玉生烟却猛地耸然动容,她缓缓垂下头,目光躲闪的道:“这……”
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农青梅嗤笑道:“这不算什么秘密。我毕竟活得久一些,这世上我不清楚的事,还没有几件。萍海之心又是开启景阳真人洞府的唯一钥匙,之前你以身涉险,拼命救出那萧氏族人,如果我连这些都想不到,也就不配和尊主一起来到西秦了。”
玉生烟光洁的额头上,立时沁出一层绵密的冷汗。
她到这时才发现,眼前这个身材臃肿,总是一脸温和笑意、眯着眼睛的老妪,其心思之深,见识之广,实为她平生仅见。
既是话已说开,农青梅便索性把这几天埋藏在心底的疑虑给通盘讲了出来,“玉姑娘,如若老身所料不错,你表面上是想和尊主一起去参加品玉大会,实则暗地里是想图谋这景阳真人的洞府吧?”
帐篷里很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
玉生烟脸色变幻不定,凝注着吕光,最后终于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这点儿心思瞒不过恩公,更瞒不过恩公您身边的人。我刚才失言说出了焦集、孟离的名字后,心里就已经做好了摊牌的准备。”
她说着说着,蓦然朝吕光拜倒,双膝跪地,神情恳切的说道,“请恩公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出手相救我白狐一族!”
农青梅、蓝上蝶、媚儿,三人俱都愣住,就连吕光都有一刹那的失神。
他皱着眉头,沉默了会儿,低声询说道,“玉姑娘快快请起。我与你父亲乃是忘年之交,他在摘星楼中又屡次救我性命。你…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心怀他事,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直接问你。”
玉生烟依然跪在地上,她的神色慢慢变得有些凄楚哀伤,轻声道,“恩公,正因为我深知您和我父亲的情谊,所以先前我才没坦诚相告,我……不仅仅是我,想来连我母亲,恐怕都不想让恩公卷入这场风波。”
吕光微微低着头,盯住玉生烟的说道:“这里没有别人,玉姑娘,有什么事,你尽可畅言。我受你父亲大恩,你的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农青梅在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她早已料到吕光会是这般态度。
谁让吕光是一个重情重义、恩怨分明、知恩图报的‘真’人呢?
她已隐约猜到了玉生烟所说的那件麻烦事,是什么事了。
这三年间,她游历天下,其中在云州呆的时间最久,而云州接壤西漠澜州,是以封闭的西秦大漠之中发生的一些秘事,她多多少少是有所耳闻的。
白狐一族的灭顶之灾,应是跟澜州上空的那几块‘补天石’有关。
她心中如是想着,果不其然,玉生烟所说之事,跟她的推测**不离十。
……
天微白,黎明将至。
这漫长的一夜,总算要过去了。
吕光神情凝重,认真听着玉生烟所说的每一句话。
听到玉生烟提及‘补天灵石’,吕光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
蓝上蝶则是缓缓低头,望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姜颜,柔声道,“难怪姜姑娘会不远万里的来到澜州,看来姜氏一族也是想要确定‘补天石’是否会真的跌落坠地。”
玉生烟慢慢站起身来,眼帘微垂,继续说道:“对。这次西秦侯以开品玉大会的名义,邀请了天下十九州各门各派的掌门,以及许多修真世家的掌舵人,据说就连一向敌视西秦侯的靖道司都派来了代表。他们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目的显而易见,乃是为了阻止那几块‘补天石’的坠落。”
农青梅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些不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燮千独已然确定了那几块灵石,会在二十天后,坠到西秦大漠。”
玉生烟道:“是。”
吕光想了想,露出严肃的表情,道:“燮千独成名已久,修为通天,既是他如此笃定此事,想来绝然不会有假。上古时代,长生殿用三千六百五十一个罪大恶极的元气真人,炼化成补天灵石,进而才将‘天痕’修复,还太平于世间。三百年前,天痕再次显露,因崩塌而造成数万万黎民,饱受涂炭之苦。还是长生殿!一边抵抗着周文王的围剿屠杀,一边牺牲派中道术高手,重新让那天空恢复完好。”
农青梅自然知晓这些秘辛,但这时从吕光口中再一次听到那段早已被人们忘却的历史,她的心仍是不免有些澎湃激动。
道人!
是修道者书数番拯救于太虚幻境于危难之中。
而酿成‘天之痕’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修真者们,竟是一心想要把知晓这个秘密的道人和道派,全部诛灭。
何谓修真?
纳天地之灵气,固人身之金刚。
这是修真最根本的意义,也是上古之时造成‘天之痕’出现的唯一原因。天空是由无边无际的灵气组成的,而修真者每从天地索取一分灵气,换言之,天空就会稀薄一分。
因为上古时代的修真者实在是太过繁多,没过多少年,天空便出现了裂痕。从那道令人怵目惊心的缺痕里,落下了无数天雷、天火、陨石,一时间大地震动,苍生蒙难。
这些都是修真者造成的!
现在有几块当初镶嵌在澜州上空的补天石,要跌落了。
难道这人间又要再次变为炼狱吗?
吕光不答应!
这次他远离中州,深入到这黄沙滚滚的大漠,是要开启‘青丘洞天’,从中取出青峰观珍藏的道经秘籍,以此来布道于天下。
他所修炼的道术,独一无二,天下间再无第二个人能领悟。
他空有满腹经纶,却不能将自己的道,传给黎民苍生。
南方还有那尊‘爱神’虎视眈眈,与他争夺着信徒,当此危难紧张之时,他本不该横生枝节,插手他事,然则‘补天石’不止关系到太虚幻境广大百姓的命运,还关系到玉生烟白狐一族的生死存亡。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媚儿在旁听着,睁着眼睛,好奇疑惑的望着玉生烟,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歪着脑袋问道:“吕大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玉姐姐族人的生死会跟补天石跌落与否有关系?”
农青梅满脸溺爱的看向她,叹息一声,说道:“傻孩子,你们同是狐类,莫非你忘记了狐族最宝贵的东西,尤其是皮毛雪白,坚韧程度犹胜过星纹钢的白狐一族。”
媚儿脸色一变,惊呼道:“狐皮!婆婆您说的是狐皮!”
她说出这句话后,帐篷里沉寂了很长时间。
上古时代,长生殿耗费无穷力量,补天完毕以后,又用上万只白狐的皮,织成一缎‘白幕’,铺陈在九天之上,以此来让天空变得更加完整。
为什么非要用白狐的皮毛?
这是因为白狐浑身雪白,一尘不染,是世间最纯粹的白色,而天空事实上也是白色的。
也许那时长生殿和诸多道派是寻不到其他替代之物,才不得已而为之,出此下策,给狐族造成了灾难,但今时今日了解这些秘辛的修真者们,明显是不打算深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既有前车之鉴,他们也便懒得再另寻他法。
他们可能早已盘算好,一旦那几块补天石真的跌落,便马上杀光西秦境内的白狐一族,然后制成一片‘白幕’,以此来堵住天痕。
事实上,他们倒是想用元气真人炼制成‘补天灵石’,以绝后患。
可如今这太虚幻境,修至到炼气十层的真人,无一不是一方巨擘,让那些手握乾坤,站在修真顶峰的人,牺牲自己,补天救世,这岂不是一个大大的笑话?
因此,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欲要用白狐一族的性命,把天之痕暂时修复好。
当然,现在那几块补天灵石还没真的坠落于地,一切都还只是玉生烟和她母亲的推测。
只不过,西秦侯和燮千独暗地里已经是备好了万全之策,倘若‘补天石’坠地,立刻就会擒杀西秦境内的所有白狐。
未雨绸缪,玉生烟不得不防,并且据她所知,那几块近来蠢蠢欲动的补天石,确有将要落于地面的迹象。
显然吕光和蓝上蝶早就已经算到了这个原因,故而才一直沉默无言。
吕光忽然说道:“你母亲是想借景阳真人的洞府来避此大祸?”
玉生烟点了点头。
农青梅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道:“你母亲果真不愧为当世奇女,竟能想到这个办法。景阳真人天纵奇才,极擅阵法,传闻他的洞府布有一种旷世灵阵,威力极大,十个元气真人都不见得能破去。当初若非百草园设下诡计,引得景阳真人出了洞府,就凭虚若谷他们那几个人,又怎能伤得了景阳真人?”
玉生烟道:“所以我才会只身一人,游荡于大漠之中,查探萍海之心的下落。”
如果是平时,吕光肯定不会对任何一个外人,说出他已经得到了‘失乐园’福地的事情,但现在为了白狐一族的安危,他不能再对玉生烟有丝毫隐瞒。
“玉姑娘,我如今掌握着一处福地,你和你的族人,包括锦瑟宫的所有弟子,都可以暂去一避。”吕光神情真挚的说道,“如此一来,也就不必非得去寻找那景阳真人的洞府了。”
玉生烟娇躯微震,震惊莫名的看向吕光,“恩公手中有一处福地秘境?”
农青梅颔首道:“不错,这处福地便是百草园当年从景阳真人手里抢走的‘失乐园’。”
玉生烟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为惊喜,而后她喜不自禁的道,“太好了,太好了,这……这实在是太好了!”
谈话到了此时,看上去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
事情有了良策解决,吕光本该放松下来,但这时他的脸色反而变得更加沉重,只因他千算万算,遗漏了一件小事。
对,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
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往往一件看起来无关大局的小事,最终反而是能决定整个局势的走向。
农青梅似乎也猜到了吕光心中的隐忧,她总觉得燮千独料定‘补天石’会在近日坠地的这件事,有些不对。
待得看见吕光阴云密布的那张脸庞之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自己忽略已久的细节。
灵气枯竭,大劫将至。
莫非这几块镶在西秦大漠上空,顷刻间便会坠入凡间的补天石,就是天地大劫将要来临的征兆?
看着安静伫立的吕光,农青梅若有所思,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从目前得知的诸般线索来看,天地大劫,很有可能会提前降临了,农青梅隐约生出一些猜测。
她年事虽高,尽管也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但在这能够毁天灭地的大劫面前,她深知自己便如同那沙漠里的一棵枯草,触之即断。
吕光向着帐外走去,走到一处沙堆前,他看着东方泛出鱼肚白的那片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徐徐响起了农青梅的声音,“尊主,想来西秦侯和色窟一定是严加看住了白狐一族和锦瑟宫。要不然也不会只有玉姑娘一人在外查探着萍海之心。”
天边迸射出一簇绚烂的赤霞,如剑如虹,映着吕光棱角分明的脸庞,使他整个人看上去越加的出尘似仙。
他也确是人间之神,神魂鬼仙!
仙家行事,岂能再藏头露尾,顾虑重重?
千万道朝霞洒在大漠之上,金色的沙子一时间全都变成了红色,红的醉人。
夜已过去,天光大亮。
吕光忽然笑了。这岂非也在象征着由修真者占据绝对霸主地位的天下十九州,终将会被复兴的道派所取代?
他思忖片刻,决定道:“农婆婆,你现在去做一件事,以我的名义,以修道者联盟的名号,召集如今仍存在于西秦境内的一些隐世道门,来此与我汇合。”
农青梅脸色大变,抬头盯着吕光纹丝不动地背影,猜到了他准备做什么。她有心提醒吕光,现在还不是大张旗鼓与全天下修真者正面为敌的时候。
但既然吕光已经决意这么去做,她也只有遵命,不能拒绝。
农青梅沉思良久,终是点头应道:“是!”
第五百零一章 蝎美人
大漠的早晨,天很高,很蓝,没有一丝风。
朝阳很红,黄沙满地,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
这里的风景别有一番韵味,美的足以入画。
经过了一夜的救治,姜颜的伤势已逐渐稳定下来。
农青梅与蓝上蝶遵从吕光之命,一大早就离开了这座黄金城,她们自有办法能联络上隐藏在西秦大漠之中的那些神秘道门。
媚儿则和玉生烟留下来,负责照顾姜颜。
姜颜虽仍未醒来,但好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大漠的白天很热,大大的太阳悬在当空,烘烤着每一粒沙子,到了晚上,天气又冷得离奇。春日渐深,西秦的夜,仿佛还是冬夜。
一日无话,吕光安心温养神魂。
入夜。
吕光独自一人走出黄金城,来到姜颜族人之前所驻留的那片沙丘上,他想在此地查探一下,看看伤了姜颜的人,除了燮千独以外,是否还有别人。
他本可等到姜颜醒来,直接询问她,然而吕光现在已等不及了,他担心城外的那个不速之客,会忽然离去。
昨夜吕光神魂显形,释放神念之际,感应到了姜颜,知晓她跟她族人所搭的帐篷,就在城门西北处五里之外。
吕光直奔目的地。
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还要圆。
民谚有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此话放之四海,皆是真理。
圆月悬空,黄沙又变成了一片白色,就像是天山峰巅上的雪那样白。
大漠中地貌变幻极快,这里仅仅只能看见一些破裂的篷布、木杆,姜颜一行人在此驻扎的痕迹,早就被今日午后的狂沙给掩住。
吕光在这片小小的沙丘上,来来回回走了几遭。
他在感知燮千独留下的灵气波动。
元气真人运功施术之后,留在虚空内的气息,十天半月也不会消散。
吕光也的确发现了这片天地之间,存在着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劲。
显然,那就是燮千独的‘气’。
可除此以外,此地竟是连半点儿他人的灵气威压,都没有。
吕光微微蹙眉。
他的容貌与三年前相比,并无太大变化。
似吕光这等明心见性的修道者,已达到了相由心生的妙境,只要他愿意,那么便可一直保持年轻时候的形貌。
他这一皱起眉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浑身气质陡然一变,变得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淡漠飘尘。
他的身影仿佛变得很轻淡,犹如一缕尘烟。
他的人好像也变得很轻,比他脚下的一粒沙子还要轻,就像是水中的月亮一般,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朦胧感。
冷风骤起,吹起他的衣衫,吕光似将随风而去,宛如上古谪仙。
吕光面无表情的说道:“出来。”
忽有一人从不远处的那片沙堆后迈步走了过来。
那人两腿浑圆,上身丰满,腰身纤细,脚步却极轻。
她自然是一个女人。
一头青丝随意的用一根红绳揽住,垂在脑后,面似桃花,双目含笑的望着吕光。她就这么温润如玉的微笑着,静若处子。
她立定在吕光身前一丈之处。
她身着一袭青裙,比碧水还要青上几分的衣裙,在水银般的月光下,闪动出一道道涟漪。但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艳红如血的红鞋。
红配青。
本不是两种能和谐并存的色彩。
可这一鞋、一裙,由她穿来,却是令人感到无比的舒适。
不是衣裳美,更不是鞋子式样精致。
而是她的人美。
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穿什么,都好看。
她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白如凝脂。
她的嘴角噙着一抹颇有玩味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恍如天上的星辰,一瞬不眨的凝视着吕光。
吕光同样也在看她。
今晨他释放神念,笼罩住这片大漠之时,便已察觉到了此女。
这个女子,他认识。
徐青时。
“一别经年,公子风采更胜往昔,真是可喜可贺。”她眉目如画,浅浅的笑着,嗓音清脆,温和开口。
桃夭夭的嘱咐犹在耳边。
徐青时是一只蝎子精,心狠手辣,不可不防。
吕光挑了挑眉,淡淡的道:“喜从何来?”
“公子从虚空乱流之中逃脱,重回太虚幻境,难道这还不值得庆贺吗?”徐青时笑得更甜,“大劫将至,天下苍生有了长生殿的帮助,便多一分活命的希望,难道这也不值得高兴吗?”
吕光冷冷一笑:“你要知道,三年前我并没答应武后的请求,也绝没有一点想要跟你们修真者联合起来应对天劫的打算。”
徐青时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抿嘴笑道:“公子的道境更胜从前,神魂幻化竟和生人无异。可见这三年时间,你必定是在日夜苦修道术。”
原来此刻的吕光,乃是一缕神魂显形至此。
“那又如何?”吕光的神情变得更冷漠。
在沙漠里有一种体量很小的毒蝎,白日钻在沙石底下休息,只有到了晚上,才会钻出地底,觅食猎物。
这种蝎子,小如麻雀,毫不起眼,但若是不小心被它蛰上一口,哪怕是一头大象,都会立刻化为脓水,一命呜呼。
徐青时的妖身本体就是这种蝎子。
她也的确有着一副蛇蝎般的心肠,要不然她也不会在从百草园叛出以后,能得到色窟红尘主的赏识与重用。
徐青时话锋一转,拊掌笑道:“大漠广袤无垠,不想今日妾身竟能在此偶遇到故人。这不可不谓是无缘。有缘千里来相会……”
吕光不耐烦的打断她,“你们是何时得知我来到澜州的?”
徐青时愣了一下,然后甜甜一笑:“公子果然还是这么的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既是如此,那妾身也便直说吧。”
吕光道:“讲。”
徐青时道:“我家小主想与公子一见。”
“红尘主?”吕光眉头皱的更紧。
徐青时指正道:“不是红尘主大人,而是小主,色窟将来的继任人。”
吕光沉吟道:“何事?”
徐青时道:“要事。”
吕光问道:“你家小主现在何处?”
徐青时道:“西秦都城,也就是众人皆知的第一黄金城。”
吕光思虑道:“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
徐青时凝视着吕光的眼睛,柔声解释道:“小主代表色窟前来参加西秦侯召开的‘品玉大会’,怎能轻易离去?昨夜小主才刚知道了公子未曾死在太阴真人的毒手之下,又闻得公子施展神通,吓退了燮千独。故而特意命我来此,邀公子前去西秦都城一会。”
听到徐青时这番话后,吕光倒并不吃惊。
他昨夜既已决意暴露身份,显露道术,那么西秦境内的各大修真门派,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会在第一时间发觉到他的存在。
吕光漠然说道:“你们家小主要和我谈论什么事,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殊不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五百零二章 千佛洞里来了一只鬼
徐青时答道:“千佛洞里来了一只鬼。”
吕光怔住,犹疑道:“千佛洞?”
上古时代,道派百家争鸣,金禅如来佛在证道成佛之前,曾远赴这茫茫大漠,传道施法,收揽信徒。
西出阳关,一路向西,过了萍海,在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有一处方圆百里的绿洲。
绿洲之中,山峰耸立,悬崖峭壁比比皆是,有浓荫蔽天,又有古木参天,涓涓小溪,数不胜数,环境清幽。
金禅如来佛喜此地清净,在这里闭关参法,一呆就是整整五十年。
待得佛陀离去返回中州之际,这片绿洲上的千百个洞穴之内,竟无缘无故的多了许多石像、壁画。又因佛母大孔雀明王,一直守护在这片绿洲,后人便又将此地称之为孔雀洲。
纵使周文王在统一河山以后,耗费了无穷人力,欲要捣毁破坏这片佛家圣地,但最后此地却仍旧完好如初。
可以说,今时今日,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处道场,能堂而皇之的存在于世,未被销毁。
不过后来,周文王委托色窟将孔雀洲封为了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
时光悠悠而逝,百年岁月过去,近些年当西秦侯和大周朝廷撕破脸面之后,色窟便把这处妙境给完全的占为己有了。
孔雀洲在大漠极西之地,鲜有人知晓其具体位置。
吕光只是曾经听白鬼偶然提及过千佛洞的起源,却不晓得此地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在徐青时面前露出丝毫异样。
他要装作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徐青时望向吕光的眼神里,流露出赞叹欣赏的神色:
“公子果然不愧是长生殿之主,胸有成竹,手握乾坤。即便是农青梅、白玉京等人,只怕在听到千佛洞这个名字后,不免也会失神吃惊,没想到公子却风轻云淡,面色不变。”
吕光沉默下来。
徐青时这番话里的含意,他还没全部猜透。
他现在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徐青时此来,是有求于自己,更准确的说,是色窟有事相求于他。
一旦明白这个重要关节之后,吕光的心境也便变得更为随意自然。
吕光故意问道:“这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徐青时道:“那只鬼,当然不是鬼魂。”
吕光冷笑道:“鬼仙而已。”
徐青时惊讶道:“公子已经都知道了?”
吕光不答。
其实,只要不是太傻,都能猜到她刚才所说的‘鬼’,指的并非是真正的鬼,而是修成了神魂的鬼仙高手。
徐青时自然也不是想问吕光这个问题。
她的话明显另有所指。
她以为吕光已然知晓了发生在千佛洞的那件事。
徐青时沉默了一会儿,紧蹙的柳眉徐徐展开,嗓音却压得极低:“我们色窟想和公子做一个交易。”
吕光道:“什么交易?”
徐青时道:“这也正是我家小主想和公子商谈的大事。”
吕光静默不语。
清明的月光,自天穹洒来,竟穿透了吕光的身躯,落在沙漠上。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更为模糊,似乎顷刻间就会消失不见。
徐青时急了。
她知道吕光只消神念一动,就会马上离开此地。
她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
徐青时目光闪动,语速极快的说道:“只要公子能帮我们擒住那只无名鬼,色窟就会帮助公子一起对付靖道司和大周朝廷。”
吕光脸上显出一层很奇特的表情。
他似笑非笑,语含讽刺的道:“徐姑娘,你未免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儿来哄了。众所周知,你色窟身为天下八大修真宗派之一,近些年一直支持西秦侯反叛大周王朝。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这么做了吗?真是荒谬!”
徐青时叹息一声:“我就知道这些话打动不了公子。”
吕光问道:“那你们还有什么筹码能打动我?如我所料不错,这尊闯入千佛洞的鬼仙,应该是对所有的气功攻击,都能视若无睹吧?”
徐青时娇躯微震,苦笑道:“公子原来全都知道了。”
听到此话,吕光心中波澜四起,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的推测果真没错,这个令色窟头疼无比、束手无策的修道者,应该就是复活重生、改修道术的天行者王悉之!
但他又怎会来到西秦大漠之中呢?
这其中想来还定有一番别的因由。
徐青时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公子虽道术通天,即使身旁有农青梅、白玉京等高手辅佐,但仍是势单力薄,独木难支。而今苦海阁又被靖道司、百草园给连根拔起,第二苦命人与那位神秘莫测的阁主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燮千独昨夜既已认出了公子,想必这个消息,不出三天,就会传到中州,进而整个天下的修真门派,都会知晓。”
“到时公子就又会被万千修真者所追杀。”
“尽管公子已经开始着手整合那些挣扎苟活在世间的隐世道派,但这些自身难保的道门,其力量简直是微乎其微,公子不可能心中无数,试问最终又怎能抵挡得了百草园和靖道司呢?”
“这太虚幻境,除了色窟,没有谁会帮你。”
“我们色窟在西秦耕耘多年,势力广大,弟子众多,又有西秦侯作为后盾。如果公子能为色窟除去那只无名鬼,就算是公子最后要在大漠之中重建长生殿,也不无不可。”
这是色窟的诚意,是红尘主和小主对待长生殿的态度。
徐青时这番话说的又快又疾,铿锵有力,仿佛已在内心斟酌思量了很久。她说完后,便站定在原处,目光专注而认真的盯着吕光。
吕光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所说的话,可谓是真知灼见,一针见血!
诚如徐青时之言,他还活着的消息,必定会使得天下迎来一场大地震。
百草园不会放过他。
靖道司也不会放过他。
单单是这两个庞然大物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不仅于此,还有琅琊王氏一族、万径人、黑尾猿雕以及多宝阁。
这些人都是恨不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虽然他在选择出山之前,便已有所准备,但农青梅的那一席话,说的却不无道理。现在这个局面,还不到跟世间的修真者正面宣战的时候。
他也深感凭借己身一人之力,很难在如今云谲波诡,形势复杂的西秦侯国,全身而退。所以他才会让农青梅赶紧去召集西秦境内的隐世道门。
吕光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你去回禀你家小主,品玉大会,我会去参加。”
说罢此言,他的神魂便凭空从那堆沙丘上,消失的是无影无踪。
徐青时的脸上重新布满笑容。
月明,人和;大事,可期。
第五百零三章 复仇者
徐青时走了。
夜色渐深,圆月更明。
虽然已是春深时节,但西秦大漠的晚上还是很冷。
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上,月光洒落,只能看见一堆堆连绵不绝的沙丘,偶尔还能看到几棵仙人掌。大漠里最不缺的就是带刺的仙人掌,就像沙石下暗藏的那些毒蝎一样多。
原来徐青时来到这座黄金城,并不是想蛰人,而是要求人。
有趣的是,吕光最终居然还答应了她的请求。
大漠真的很冷,狂风呼啸,摇曳着每一顶帐篷。
三十六号黄金城被燮千独带来的骚乱,到了今夜,已经彻底结束。驻留在城内的骆驼商队、修真者仿佛已将昨夜的事,给完全忘了。
但有的人却不会忘。
这是一顶十分精致华美的帐篷,矗立在城中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穿着一袭蓑衣的瘦老头,蜷缩在柔软舒服的榻上,盖着一张虎皮,好像在睡觉。
然而他的手里却还捧着一只酒杯。
这样的夜晚,怎能无酒?
他略微抬起手,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而后砸吧着嘴感慨道:“天下的事还真是奇怪,没想到我家那位在修真一途上,惊艳绝代的公子哥,竟会变成了神仙。”
帐篷内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一个面上覆着黑巾的怪人。
他的眼珠像死鱼般凸起,瞪得很大,冷冷的道:“你以为三年前,我在桂花庄跟你说的话,是骗你的不成?渔翁,你未免也太小瞧色窟了。”
躺在榻上的这个老头,自然便是琅琊王氏一族的家仆,渔翁。
渔翁笑道:“不,我是真佩服你,佩服你们色窟,似乎天下间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们。只不过,鬼脸啊,这一次你失算了!这么大的事,红尘主竟都没告诉你,可见你已失去恩宠。”
鬼脸。
这又是一个令人倍感熟悉的名字。
渔翁神色忽然变得凄楚无比,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色窟居然要和吕光合作,看来我老伴的仇,已很难能报了。”
“我效忠的是红尘之主,并不是什么小主。”鬼脸一字字道。
渔翁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脸道:“你眼睛虽瞎,但心总归没瞎吧。你难道看不出,与吕光合作的这个决定,只是小主一个人的意思吗?如今红尘主大人仍在闭关,又怎能知晓门中发生了何事。”
渔翁的鼻子很红,但与寒冷无关,帐篷内很温暖。
又一杯酒下肚,他的鼻子变得更红,说话的嗓门也高了起来,“我就说一向憎恶修道者的红尘主,怎会自**份,去相求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长生殿殿主。”
“色窟内现在新旧势力更迭,我们这些老人,不断受到小主的排挤与打压。红尘主大人近些年又一直在闭生死大关,甚少过问门中之事。”鬼脸眼神如刀,压低嗓音说道。
渔翁沉默了会儿,道:“那位小主既然这么看重徐青时,前些日子你面见红尘主之时,为何没把当今天下的局势,向他禀明清楚?你也知道,与吕光合作的这个昏招,肯定就是徐青时一手谋划的。”
鬼脸不答,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渔翁道:“身为色窟将来的继承人,行事却如此随意。”
鬼脸苦笑道:“谁让小主是红尘主大人唯一的儿子呢?”
渔翁犹疑道:“老友,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想来这红尘主虽久不闻世事,但在西秦境内,地位仍是高高在上,这西秦侯现在却为什么要疏离色窟,一心来着意结交其他修真门派?”
鬼脸一笑道:“这个道理明显得很,西秦侯已准备要倾尽全力,对大周朝廷发动雷霆一战了。他当然得拼命拉拢天下间的各大宗门。说不定借由这次的品玉大会,许多门派都会临阵倒戈,转而支持西秦侯。”
渔翁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这句话似乎不是在问鬼脸,反而像是在质问自己。
他不远万里的从中州来到西秦大漠,为的就是能杀死吕光,进而为他那死去的老婆子报仇雪恨。不错,他早就知道了吕光尚在人世的消息,要不然这三年时间,他也不会废寝忘食的苦修气功。
他本以为色窟会成为他最大的倚仗靠山,没成想却会是这个局面。
此时此刻,他孤身一人,若要报仇,已是万难。
鬼脸好像也并不准备帮他了。
谁知沉默许久的鬼脸却忽然开口说道:“老友,事已至此,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呢?”
他竟好似完全了解渔翁所想的心事。
渔翁坐得更直,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之色。
他的眼睛虽看不见,然而他的心却不瞎。
鬼脸这句话说的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并非妄言。
他自然听得出来。
鬼脸缓缓的道:“老友,你也该知道我心中的想法。我不求他物,只求你能带我去无果园,让你的内弟为我引见一下童子命。”
听见鬼脸提到“童子命”这三个字,渔翁的酒意已退了一大半。
他身子又开始发起冷来,愣了半天,才忍不住道:“你还是想在无字碑上刻上你的名字?”
鬼脸点头道:“这是我如今活在人世的唯一动力了。”
渔翁默然半晌,道:“好,我尽力而为!”
鬼脸目光阴郁的说道:“那现在我们就把西秦这潭水,给搅得更浑吧。水清无鱼,水浑得利。”
渔翁疑惑道:“老友的意思是?”
鬼脸略微沉吟了一下,站起身来,冷然说道:“如我所料不错,靖道司派来参加品玉大会的代表,今晨便已来到西秦都城了。”
“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渔翁更不解。
鬼脸道:“若要问这天下,谁最希望吕光去死,答案显而易见,自然就是这靖道司!”
渔翁道:“但靖道司此刻应该已经知道了吕光尚在人间的消息。”
鬼脸摇了摇头,道:“任何事都可以谈,况且吕光是我们和靖道司共同的敌人。还有,此番代表靖道司前来参加品玉大会的人,就是当年那位人称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读书人’!”
渔翁迟疑道:“你是说王子期?”
鬼脸自信道:“不错,正是此人。”
渔翁越发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问道:“你想再次叛出色窟?”
鬼脸微笑不语。
渔翁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久,终是狠了狠心,咬牙切齿的道:“只要能杀死吕光,你让我去做什么都成!反正我已和王孙公撕破了脸,我这把老骨头最后也不会埋在他们王家的地里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的酒杯,仰起脖子,咕咚一下饮尽。
鬼脸突然笑了,朗声大笑。
笑声悠扬,从帐篷里向沙漠远方传去。
第五百零四章 明月皎皎,我心悠悠
神魂归壳的吕光,并没躺下休息。
他走到帐外,立在一个高高的沙丘之上,远远的望着沐浴在清冷月光下的无边大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远处的几顶帐篷之间,燃着一堆篝火。
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其间还夹杂着许多青年男女的歌声。
三月十六。原来今天是西秦侯国的一个节日,未婚男女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欢乐今宵。
到了天明,若是姑娘有了中意的对象,只消把一根红柳枝,递到对方手中,男子接了,那就代表二人情投意合,一见钟情,不日就会喜结连理。
西秦大漠的风土人情,与其他各州,截然不同。
这里的青年男女,热情奔放,有一说一,爱恨分明。
燮千独带给这座黄金城的痛楚,似乎已经真的彻底消去。
站在帐篷前,吕光甚至能够听清城内每一个角落里所传出的欢笑声。
银铃般的笑音,悦耳清脆,那是只有少女才能发出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组织,凡是今夜入住在三十六号黄金城的男男女女,都自发的走出帐篷,围坐在一起。
三三两两的帐篷中间,俱都燃着火堆。
这些人在今夜之前并不认识。
然而,过了今晚,其中有些人或许就会共度一生,白头偕老,当然大部分人在明晨酒醒之后,都会分道扬镳,再也不会遇见。
因此,他们现在玩的很恣意,很痛快,很尽兴。
这就是西秦人的人生观。
今朝有酒今朝醉。
几乎每个西秦人,生下来都会饮酒。
马奶酒,葡萄酒,菊花酒……各种各样的酒,他们喝的是比水还多。
斗酒!
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谁喝的酒最多,谁就会得到在场全部女子的青睐。世人皆知,西秦女子挑选夫君,并不看重身家门第,关键是要看能不能喝酒,能喝多少。
此城今夜火光通明,无人入眠。
玉生烟和媚儿则在帐篷里睡觉。
吕光看着月光下的那一丛丛篝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生烟忽然从帐内走了出来,站到他的身旁。
“恩公,有心事?”玉生烟的声音很轻。
吕光道:“你看他们多快乐。”
玉生烟皱着眉头说道:“恩公已是神魂鬼仙,超然物外,天下再无不可去之地,难道这也得不到心安喜乐吗?”
吕光说道:“我的确很愁闷。”
玉生烟说道:“因为靖道司?”
吕光叹道:“不仅仅是靖道司。”
玉生烟问道:“还有什么?”
吕光说道:“太虚幻境的生与死,天下黎民的生和死,世间道派的生或死。我所在意的仅有一事,那就是生和死。”
玉生烟看了他一眼,好像听懂了这些话。
她撩起飘到脸颊的秀发,轻声道:“母亲曾教导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芸芸众生,无论是修道还是修真,所求无非是超脱生死,长生不朽。”
吕光道:“你母亲这话说的通透。的确就是如此。”
玉生烟嫣然一笑:“那是自然,我母亲可是西秦境内最有名的奇女子,智慧过人,温润如玉,年轻时曾引得无数青年才俊的追逐。”
吕光笑问道:“你的父母就是在这种节日上认识的吧?”
玉生烟睁大眼睛,好奇道:“我父亲连此事都告诉了恩公?”
吕光哑然失笑:“真是这样?难怪你父亲这么爱喝酒,看来他是在这种节日的斗酒之中,引起了你母亲的注意。”
玉生烟点了点头。
吕光见她面露哀伤,知道她在思念玉蓝田,连忙换了个话题,“你看坐在咱们面前这堆篝火间的人中,谁的酒量最大?”
玉生烟果真提起了兴趣,目光闪动,抬手指向那个正抱着一个羊皮袋,痛饮不已的背刀男子,笑道:“我看是他。”
吕光摇了摇头,道:“我看并不是他。”
玉生烟道:“他已喝完三个羊皮袋的酒了。”
吕光继续道:“他喝的太快。”
玉生烟颔首道:“也是。斗酒不在谁喝的快,而在谁喝的多。”
吕光忽而敛去脸上的霄壤,一字字道:“这个背上背着一柄金丝大环刀的男子,气功修为不弱。他混在这个商队之中,定有其他目的。”
玉生烟道:“不错,而且此人内息收敛,深藏不露,外表看来,竟好像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非气功已到达一定地步,又怎能将周身灵气,隐藏的丝毫不露?”
吕光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些人,忽然笑了。
玉生烟郑重道:“恩公,用不用我去打探一番?”
吕光摆了摆手,道:“不用,你先去睡吧。”
玉生烟道:“是。”
……
斗酒已接近了尾声,果如吕光之言,最后获胜的人,并非那个一口气喝尽三个羊皮袋的背刀男子,而是另外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马夫。
这个商队里的马夫,毋庸置疑,得到了在场女子的一致赞赏。
有人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感情的建立,往往是从欣赏开始的。
夜空的明月变得更圆,沙漠里的夜晚,空中清明的没有一片云。
大大的月亮,悬在当空。
小小的人影,聚在一处。
背刀男子似乎并不是来寻找意中人的,他喝足了酒,吃饱了肉,竟转身就要返回自己的帐篷里睡大觉。
他走啊走,却没回去睡觉,而是来到城外,停在一株被沙子掩住大半枝干的红柳树前。
这株红柳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极为醒目。
他突然抽出背上的大刀,拦腰向这株红柳砍去。
唰!
风起刀落。
此地仿佛又升起了一轮明月。
那是刀光!
红柳树应声而断。
“我的刀怎么样?”背刀男子冷冷的道。
忽有一人凭空出现在他身后,这个人居然是刚才斗酒获胜的那个马夫。
他带着献媚的笑意说道:“不愧是燮太师看重的人,过了今夜,西秦第一刀,非您莫属。”
背刀男子头也不回的道:“我所练的刀法,叫做‘明月皎皎’,一刀下去,快若流光,照亮虚无,黑暗无所遁形。但我却杀不光你们这些祸害西秦子民的奸臣。”
“您说笑了。我不是奸臣,是忠臣。侯爷雄图伟略,天命所归,怎能屈居于人下呢?这天下迟早会被侯爷所得。您的一片赤诚之心,侯爷必会知晓。”马夫脸上的笑意更浓。
背刀男子仰首望向空中的圆月,喃喃道:“明月皎皎,我心悠悠。但愿今夜我为侯爷除掉这吕光之后,能为西秦大漠换来一场太平。”
马夫在他背后故作神秘地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递给背刀男子,慢慢说道:“这是色窟的‘胭脂雪’,侯爷命我亲手交给您。此毒用来对付修道者,最是合适不过,定能助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背刀男子伸手接过,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第五百零五章 人白刀黑
大漠里很少下雨,尤其是春天。
但三月十七这一天,一大早便开始下起了雨。
大雨,瓢泼大雨,直到黄昏时分,雨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竟是越下越大。整座黄金城,一片泥泞,沙子都变成了泥沙。
姜颜还是不曾醒来,农青梅、蓝上蝶和白玉京也都还没有归来。
帐篷里的气氛极为压抑。
玉生烟正小心翼翼地扶起姜颜,往她嘴里灌着汤药。
媚儿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正睡得香甜。
虽是傍晚,但帐篷外的天,却阴沉的宛如深夜。
玉生烟微蹙柳眉,忧心忡忡的道:“那个背刀男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气功高手,我只听见他是受西秦侯命令,欲要对恩公不利。剩下的话,因为离得太远,却是并没听到。”
吕光莞尔笑道:“天下要杀我的人多了,也不差西秦侯这一个。”
玉生烟道:“但那个人的刀很快!”
吕光挑了挑眉,道:“有多快?”
玉生烟道:“可能比人的心念还要快。”
这句话说出,连吕光都怔了怔,晦暗的天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你以前可听说过西秦境内,有这样一名刀客?”
玉生烟沉思良久,随后摇了摇头。
吕光轻笑道:“有趣,这倒有趣得很。”
玉生烟急不可耐的道:“恩公,你还笑!如今敌在暗,我们在明,又带着这位昏迷不醒的姜姑娘,若是对方忽然杀来,该当如何?”
想着色窟与西秦侯的关系,以及现在西秦侯突然派人来截杀他,其目的显然是要阻拦他去参加品玉大会,吕光觉得这件事情真是太复杂了。
补天灵石,千佛洞,王悉之,景阳真人的洞府,千年墨玉……这些看似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其中会不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
吕光这般想着,忽然想到当年进入摘星楼后,‘天上人’曾用最严厉的声音警告过他,务必要在天地大劫来临之前,尽可能多的去寻得能够容纳万物的‘洞天福地’,以此来庇护修有道术的千万生灵。
他的心中忽而划过一道亮光。
难道说,这些修真者们已经知晓了天劫降临的具体时间?
冥冥之中,吕光仿佛抓到了一丝线索。
孔雀洲是佛家圣地,自带无边佛性,或许能在大劫来临之际,完好无缺,躲过一劫。景阳真人的洞府也布有世上防御最强的灵阵禁制,也当可避过天劫。
吕光眼睛逐渐亮了起来,自顾自说:“原来是这样。”
这三年来,他感悟大道,用心领会《道德真经》,后又把白骨星君传授给他的‘传道书’给融会贯通。现在的吕光,已无愧于人间之神的尊号。
此时,他略一释放神念,立刻就感觉到了这场大雨的奇怪之处。
雨中居然夹杂着一片片血红色的雪。
“胭脂雪,是色窟的胭脂雪。怪不得我的神魂之中,生出了些许凝滞之态。”吕光起身走到帐外,任由雨水冲刷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玉生烟身体微缩,显得有些不安,失声道:“胭脂雪?!”
吕光负手而立,望着雨帘,道:“对。”
玉生烟一下跳到他背后,急声道:“恩公,这该如何是好?我就说这场雨来的太过离奇,不想竟真的是那背刀男子所为,须知胭脂雪乃是色窟第一奇毒,专门用来对付道人。虽则对我们修真者并无太大伤害,可……”
吕光挥手止住她的话,胸有成竹的道,“无妨。”
西秦大漠这几块将要跌落凡间的补天石,代表着天地大劫在不久后,必会到来,代表着太虚幻境终会变成一片废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天下之大,无可藏身!
唯有躲在洞天福地等秘境之中,方能逃过此劫。
西秦侯之所以要杀他,恐怕也是猜出了吕光此行来到澜州,是要打开‘青丘洞天’的封印。吕光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才说道:“你先叫醒媚儿,守住姜颜,我去去就来。”
雨下的愈发大了。
吕光正欲迈步走入雨幕之时,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人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此处,来的悄无声息。
天色阴暗的如同一团浓墨。
黑色的雨,黑色的云,黑色的人,黑色的刀!
风在呼啸,雨声哗哗。
黑衣人的脸上挂满雨水,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吕光。
他的手中拎着一柄刀,刀身竟也是黑的。
他整个人仿佛已和这无边无际的雨融为了一体。
天地之间再无他物,只有这抹黑色,在闪动着一丝生命的斑斓色彩。
黑衣人一步步靠近帐篷,他将长刀扛在肩上,冷冷的道:“你们道人确实对天象自然的变化,感触更深。我费心费力的把‘胭脂雪’溶于这场大雨之中,没想到还是让你给发现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敬佩之意,好像是发自内心,由衷的在称赞吕光。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此刻也是生出了一丝紧张。
他已很久都没有紧张过。
但此时面对着这位三年前在京城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的吕光,饶是一向沉着镇定的他,都不免心神微震。
玉生烟站在吕光身后,遥遥看着那黑衣人,她猛地神色一变,震惊莫名的嘶喊道,“你是……是你……萧……”
她结结巴巴,终是没有把那个名字给完整的说出来。
那个名字仿佛带着一种令人恐惧胆寒的魔力,甚至连玉生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都不敢直呼其名。
吕光的眉头皱得更紧。
认识玉生烟的这几天,他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也意味着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必定大有来头。
黑衣人慢慢垂下了头,却举起了手中的黑刀。
他手里的刀,似已渐渐的和雨幕化为一体。
这时黑暗滚滚而来,笼罩大地。
夜色忽至,雨还在下。
吕光沉吟良久,目中忽而露出一丝笑意,道:“我也早该料到,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个无名小卒,不想你居然来自兰陵萧家。”
兰陵萧氏。
这是西秦境内一个不可忽略的修真世家。
若要追溯其发家起迹的历史,只怕说上一天一夜,都不见得能说得清。不过吕光知道,萧氏一族的底蕴实力,绝对不弱于琅琊王氏。
玉生烟的呼吸已变得十分沉重,她低声向吕光提醒道,“这人便是萧白,曾经一刀砍断无字碑的萧白!”
吕光神色一阵恍惚。
萧白在听到玉生烟唤出他的名字后,苍白的脸庞上竟浮现出一层笑意。
吕光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一字字道:“你也想杀我?”
萧白道:“受人之命,不得不为。如果你不是吕光,不是长生殿之主,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说实话,我很佩服你。”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的,因为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真诚,就像他对待自己的刀一样。
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一阵风吹来,吹向吕光。
那竟不是风,而是一柄刀!
黑色的刀!
第五百零六章 驭刀
大雨滂沱。
萧白一刀劈来,仿佛连雨都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刀光照在吕光的身上,他却宛如石像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吕光根本没有看萧白。
他神魂出壳的时候,眼睛总是微微闭上。
萧白的人也没有动,但他手里的刀却脱手而出。
这柄大刀竟被他当作飞刀掷出。
玉生烟震惊无比,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她站在吕光身后,哪里还敢犹豫,直接召出‘孤烟绫’,便要缚住那柄长刀。
她所使的灵器,乃是由雪山玉蚕所吐银丝,织造而成的一缎丝绦,名为孤烟绫,刀斧不能斩断,坚韧如星纹钢,是一件令人十分头疼的奇物。
唰!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她手中那根柔软如风的孤烟绫,竟在触及到那柄飞掷而来的长刀后,倏然断成无数段碎片。
玉生烟更惊。
她有心想要以血肉之躯,挡住吕光,可惜的是已来不及了,刀锋近在咫尺,刀光明灭不定,一股股滔天灵气,充斥在这片天地之间。
这才是真正的刀法。
以气御刀!
玉生烟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不是因为孤烟绫被毁,而心中惋惜,而是因为吕光眼看就会被大刀劈中身子。
叮!
一声龙吟似的嗡鸣,旋即响彻在虚空之下。
却见那柄呼啸而来的大刀,似乎被一道无形屏障给阻拦挡住,竟是未能再向前飞动半寸。
听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刀身之上,可细看过去,又毫无发现。
萧白有些吃惊,他能感觉到与自己心意相连的黑刀,出现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惊颤。他的刀,好像在害怕!
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这柄黑刀与他血脉相通,是由他体内真气孕育而成的,已生有一丝灵性。而现在,黑刀却隐隐有种脱离他掌控的意思,变得瑟瑟发抖。
刀也会像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生出恐惧之心?
萧白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感觉有些不对,视线穿过雨幕,紧紧的盯着纹丝不动地吕光,脸上不禁浮起一层错愕之色。
只见吕光的全身上下,正散发出一道道灿烂夺目的金光,就像是温暖的太阳,照亮黑夜。同时他的胸前,还耸立着一根粗若水桶,明亮而不可方物的金色大棒。
萧白心中瞬间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按说黑刀掷出,气场领域已成,再加上胭脂雪这等奇毒,无论吕光的神魂再如何强大,都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施展道术,神念驱物。
他苦修刀法,一刀劈出,自带气场,从理论上来讲,道人只要身在修真者的气场领域之内,就绝对无法畅快自如的挥发念力。
可吕光为何还能如此予取予求的神魂驱物?
萧白的神情立时变得凝重起来,他大手一招,收回黑刀。
这时候,密布在此间的无尽灵气,已全部依附到那柄黑刀之上,刀和天地,仿佛已浑然一体。
修真者讲究炼气养身,一举一动,暗合天象。
一击未成,萧白却不急着再度出手。
他已认出悬停在吕光身前那根金棒,便是那传说中的长生殿镇派之宝,定水神针!此宝坚不可摧,哪怕是他手中的黑刀,都不能坏其分毫。
外面的动静,已惊醒了先前正在沉睡的媚儿。
她来到吕光身旁,和玉生烟并肩而立,一双乌黑分明的眼睛,死死的凝视着萧白。
经过三年修行,今时今日的媚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活泼、不晓世事的少女了,她已修得阴神,到达了以念驱物的境界。
看见媚儿,萧白的眼神竟有那么一刹那的迷离。
他好像认识媚儿。
萧白这种奇怪的反应,当然没有逃过玉生烟的眼睛。
玉生烟目中带着沉思之色,忽然开口说道:“萧前辈,您当年手握一柄黑刀,杀得大漠里的贼盗,望风而逃,乃是一等一的嫉恶如仇之辈。现在怎会甘心受人驱使,做了西秦侯的一条狗?”
她这句话并非是在辱骂萧白,而是在质问他。
萧白的视线慢慢从媚儿身上移开,移向身姿窈窕的玉生烟。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瞳孔似在收缩,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人活一世,身不由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吕殿主,得罪了!”
夜雨中隐隐传来一声雷鸣,更衬得大漠死寂如灰。
冷风呼号,雨声骤停,天地间立刻充满了肃杀之意。
无边风雨之中,半空中忽而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
那不是月亮,而是一束白如飞雪的刀光!
萧白身子一动,一步跨出,瞬即来到吕光身前,他手中的刀已举起,刀刃之上裹挟着道道灵气,以雷霆万钧的势头,朝吕光的肉身猛力劈去。
他这一动,简直是快若闪电,令人看不清身影。
但他手中那柄随风而来的长刀,其速度却更快。
快!快!快!
他的衣袖震颤不止,衣衫鼓起,犹如一个胀大的气球,大雨竟真的被这一刀给斩断,发出嘶嘶闷响,一股股刚猛强悍的气劲,自他周身逸散开来,充斥在雨幕之中。
玉生烟和媚儿竟完全没有做出一点反应,足见萧白的动作是何等的快速,令人防不胜防。
刀光破雨帘而至,落在帐篷前,带着种一往无前的霸气,刺骨的寒意自刀锋之上迸射出来,刺入吕光的肉身。
连他附体在定水神针内的神魂,都感觉到有股阴森冷意袭来。
这一刀竟能伤害到他的神念。
吕光神念转动,让这片天地里的雨水快速转动起来,变成一道漩涡,黑刀一下刺进雨幕,被立时缠住裹紧,发出嗡嗡的颤音。
下一刻,吕光身前的那根金棒,仿佛没有重量的柳絮,飘了起来,升至到高空。定水神针散发出无尽光明,将这片漆黑的雨幕,给照成白昼。
光!
金光四溢!
棒!
金棒一挥!
大棒向萧白当头击来。
“明月皎皎,黑刀葬沙!”萧白厉声喊道。
眨眼间,空中银光漫溢,他手中的黑刀,恍若化成了一条黑龙,向着四面八方狂舞飞窜,刀光耀眼至极!
但他却仍旧没有逃过‘定水神针’覆盖的范围。
只因这根金棒,在顷刻间,又是变大了数十倍。
如意随心,受吕光神念驾驭的定水神针,能在一瞬间,变幻大小。
轰!
巨大的金棒与萧白手中的黑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受到吕光神魂的全力攻击,萧白所用的那柄黑刀,即刻出现了许多细密杂乱的裂痕。
金棒好似重逾万万斤的大山,凶猛压来,使得萧白的双脚都陷入地下。
但他的手却依然紧紧的抓着那柄黑刀。
他的手似乎已和刀连在了一起。
“放下刀。”吕光心念一动,雨夜里瞬时响起他淡漠冷然的声音。
“不放!”萧白紧咬牙关。
“我念在你修成这种刀法,委实不易,有心饶你一命,但若你再执迷不悟,下一次坏掉的可就不止是你的刀了。”吕光寒声说道,“你走吧。”
说话间,吕光竟收起定水神针,神念归壳。
萧白目光如刀一般盯在他脸上,道:“我虽不是元气真人,但手持黑刀,所向披靡,鲜有敌手。今日败在你的手下,我心服口服。长生殿的道术,果真名不虚传。”
他昂起头,挺起胸,转过身,大步朝雨里走去。
瞧他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个被吕光打的半截身子都已入地的人,并不是他。吕光望着萧白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颇为玩味的笑容。
第五百零七章 孔雀公主
萧白走后没多久,雨便停了。
夜已深,正是该吃饭的时候。
媚儿和玉生烟准备好一大盆手抓羊肉,还备下了一袋马奶酒,还有一盘轻淡的灼青菜。
西秦民俗所致,无肉不欢,无酒不乐,吕光虽吃的不太习惯,但修道者不凭外物,也只好将就了。羊肉他不太喜欢,倒是那盘连油盐酱醋都没放的烧青菜,很合他的胃口。
帐篷内的气氛阴沉而压抑。
媚儿嘟着嘴,面带不悦,平日里她极爱的羊肉,竟也没吃几块;玉生烟则是神色忧郁,满腹心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过了半晌,玉生烟终于忍不住问道,“恩公,何故要放走萧白?这可是一个劲敌啊,他成名已久,在西秦境内受万人敬仰,更是萧氏一族的顶梁柱。下一次再想擒住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媚儿哼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显然也是对吕光放走萧白,有些不解,或者说是不满。
帐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吕光喝了口酒,微微昂着头,望向帐篷顶,含笑解释道:“此人赤胆忠肠,刀法凌厉霸道,所向披靡。练成这种气功的人,又怎会是龌龊小人呢?他此番前来杀我,想来定有苦衷,你们也看到他最后并没继续向我挥刀。我放过他,实则是给他一个机会。”
玉生烟目光凝注着他,犹疑道:“莫非恩公是想降服此人?”
吕光点了点头。
媚儿紧接着道:“可那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一刀劈来,竟能震动我的阴神。他明明还不是元气真人……”
吕光截口说道:“技近乎道,此人的刀法,已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一丝自然之道,挥刀之际,能裹挟住周遭虚空内的一切灵气,所以威势极大,难怪西秦侯会只派他一人来杀我,如果换作三年前的我,恐怕我的确会栽在此人手中。”
玉生烟沉默了会儿,问道:“恩公,西秦侯为何要杀您?”
吕光笑了笑,并没解释什么。
媚儿没好气的说道:“还不是因为我们是修道者!”
玉生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见吕光认真吃饭的样子,把蹦到嘴边的话,又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她沉吟片刻,只能在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
……
此刻萧白正站在城外的一株断树边。
树,正是那株先前被他一刀砍为两截的红柳树。
马夫提着一个纸糊的黄灯笼,雨虽停了,风却还是很大。
他手中的灯笼随风摇曳,暗黄色的灯光,也左右摆动,照在萧白那张苍白无血的脸上。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二人的眼睛,谁都没有眨一眨。
萧白冷漠淡然的盯着马夫。
马夫满脸寒意的看着萧白。
萧白背上的那柄黑刀,仿佛已没入黑暗,令人看不真切。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后,他忽然转身,抬起步子就要离开此地。
马夫神情微怒,忍不住喝问道:“你这就要走?”
他已不对萧白称呼‘您’,而是用了一个你字。
萧白回过身,冷冷的凝视着他,道:“不然呢?”
马夫激动莫名的喊道:“吕光的人头呢!”
萧白一字字道:“他的头,自然还在他的肩上。”
马夫长长的吸了口气,道:“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为什么不用出你最强的一招!你为什么要对一个修道者手下留情!”
萧白眼神一凛,浑身气势猛地暴涨,寒声道:“你跟踪我?”
“不,不是……”马夫的声音有些颤抖,显得很紧张,“我…我只是担心你,想看看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
萧白忽然问道:“你跟随西秦侯有多少年了?”
马夫不解的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你效忠西秦侯的日子,就到今夜为止了。”萧白目中泛出笑容。
他话音刚落,背上的黑刀,便已脱鞘而出,迅疾狠辣的削向马夫的脑袋。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马夫的身子还站在原地,头却已滚落到地。
萧白背过身,不再看这身首异处的尸体一眼,他迈开脚步,身影在雨后的大漠之上,化为一抹黑色流光,迅捷无比的向西方掠去。
……
第二天黄昏。
西,一直向西,直到澜州极西之地。
这里有一座巍峨宏伟的城池,毗邻麟州。
西秦的每一个子民都知道,这座城市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黄金城’。四面的城门,竟都是黄金打造而成,街道浑然一体,平整如镜,由一块块上好的金刚石砌成。
毫无疑问,这便是西秦侯国的都城。
萧白背着黑刀,默默的进城。
城里的东北角,有一片绿洲。
这绿洲简直就是塞外江南,处处鸟语花香,不但美丽,而且很大,方圆足足有十几里。在西秦大漠之中,竟还有如此奇妙的地方,真是奇迹。
绿洲上没有帐篷,全都是雕梁画栋的楼阁。
西楼。
此间最精美华丽的一栋楼。
楼上栏杆那里,站着一个人。
这时夕阳西下,正是晚霞千里的时候。
独上西楼,凭栏远眺,远处的大漠与落日连成一线,近处的浅水池塘倒映着无边红日,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
美。
美的让人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丝感伤。
只因夕阳再好,也终会落山。
萧白一步步走到楼上,他的步子很沉重,可当他看到栏杆处的那个人时,竟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能让他这般动容的人,自然是一个女人。
也只有女人才能难倒英雄。
萧白是西秦境内,人人崇拜的大英雄。
当初他独自一人,深入大漠,捣毁了一窝大盗,那群危害百姓的盗贼之中,甚至还有数名炼气九层的气功宗师,要知道那时他可仅仅只有炼气八层的修为。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从此以后,行走在大漠之中的商队再也没有遇到过伏击与抢劫。
这件功在千秋的善事全是他一人所为,用义薄云天、心怀天下,这八个字来形容他,最为合适不过!
他站定在这女人身后。
萧白的呼吸似乎都已停顿了。
单单只看这个女子的背影,便已令人心惊动魄。
她那婀娜的背影,在西斜阳光的照耀下,完美的简直就像是一尊玉石雕琢而成的石像。修长的脖颈,白皙的宛如刚挤出的马奶。
这样的女人,又有谁不动心?
萧白也不例外。
可以说,如今驱使他活在世上的唯一动力,便是这个女人。
萧白眼帘微垂,盯着她诱人的臀线,眼睛一瞬不眨。
“我好看吗?”她的语声轻柔似风,清脆悦耳,宛似泉水叮咚,就像是少女在心爱的情郎耳边软语呢喃。
萧白全身一震,面色灰白,急忙垂首说道:“我…公主,请恕罪!”
这个女子居然就是西秦侯国的孔雀公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为人之常情,你又有何罪呢?”
萧白恭恭敬敬的道:“不知公主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孔雀公主面对着夕阳,萧白看不到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不禁有些失望。这四十多年,他只有在运气很好的时候,才能看见孔雀公主的正面。
显然,他这几天的运气并不好。
孔雀公主语调忽然一低,道:“父王贵体有恙,不便见你。”
萧白迟疑道:“但侯爷昨日还给我传信……”
孔雀公主打断他道,“传信的人不是已被你给杀了么?”
萧白吃了一惊,道:“公主,您怎么会知道?”
孔雀公主轻摆衣袖,淡淡的道:“先不说这事。我且问你,那个长生殿殿主,你可见到了?”
第五百零八章 阴魂不散,找你麻烦
温暖的春风,拂起孔雀公主美丽的裙裳。
但她的声音却很冷。
萧白威武高大的身躯,不由得一颤,他感觉到孔雀公主生气了,于是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头垂的更低,“公主,请听我解释。”
孔雀公主的语气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仍旧淡淡的道:“讲。”
萧白在心里斟酌了一番,低声说道:“此人的神魂力量之强,几可和东海龙仙相媲美。我的刀,胜不了他!”
孔雀公主目光眺望着远方的大漠,神色悠悠的说道:“可你并没使出你最厉害的那一刀。你这番说辞,即使我相信,父王也不会相信。”
萧白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道:“公主,大劫将至,我们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此人心忧天下黎民,或许待得天劫降临之际……”
他一语未必,却听孔雀公主已冷声打断他,“你莫要忘了,他是道人,是长生殿之主!他绝对不会和我们修真者联手的。”
萧白苦叹道:“可我真的不想看到生灵涂炭,当今天下,除了东海龙仙,也便只有他能撼动天威。”
孔雀公主本已充满愤怒的眼眸,仿佛变得稍微缓和了一些,道:“我知道你的一片赤诚之心,先天下之忧而忧,但品玉大会在即,此人必须除去,若是被他发现了千年墨玉的秘密,只怕西秦侯国就会变成人间炼狱,你也晓得,道术诡谲难测,更别说是他那样的神魂鬼仙。”
萧白道:“公主,为什么侯爷非要让我去诛杀此人?”
孔雀公主眼中有了笑意,柔声道:“因为你的刀最纯粹,也最快。”
萧白沉吟了半晌,道:“好,那我就再去试一次!”
“那本公主就静候佳音了,但愿你能在品玉大会召开之前,办成此事,届时也好了却我父王的后顾之忧。”孔雀公主眼波流动,唇角翘起一抹弧度,脸上露出一种阴谋诡计得逞后的奸笑。
萧白望着孔雀公主的背影,躬身行礼道:“微臣告退。”
“等等。”孔雀公主忽然唤住了他。
“公主还有事吩咐?”
“燮太师身受重伤的消息,切记不要透露出去。”
萧白怔了怔,恭声道:“是。”
待到萧白下楼之后,孔雀公主慢慢坐了下来,斜倚栏杆,用纤细的手指搅动着垂在胸前的秀发,目中渐渐露出一丝寒芒。
……
黄昏。
整座西秦都城,都沐浴在一种橘红色的光晕里。
晚霞美的令人迷醉。
城内某片平整的草地上,耸立着一排美丽精致的帐篷。
这片青草地,柔软的就像是羊毛。
西秦的人,不爱住房屋,只喜欢帐篷。
他们似乎离了帐篷便不能生活。
渔翁和鬼脸沿着一缎制作精美的地毡,走向尽头处的那顶圆顶帐篷。门口有个身材高大的武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鬼脸微笑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色窟红尘人,前来拜访。”
渔翁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武士还未入帐,便听得帐篷里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
鬼脸和渔翁,一前一后走进帐篷。
帐内站着一个身穿白衣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
鬼脸已摘掉了面上的黑巾。
他这张比鬼还要丑陋几分的脸,与眼前这人的俊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鬼脸的脸上虽带着笑容,但看上去却比哭还难看。
渔翁身量短小,矮如侏儒,微低着头,站在鬼脸身边。
鬼脸躬身施礼道:“见过前辈。”
他竟称呼眼前这个年轻人为前辈。
这岂非是一件怪事?
谁知渔翁也紧接着说道:“晚辈参见‘读书人’!”
这个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从吕光手中逃走的王子期!
岁月游走,竟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他好像比三年前还要年轻,面色温润如玉,一双点漆似的黑瞳,灼灼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幸亏渔翁是个瞎子,鬼脸说起话来,也一贯不喜看人面色。
果然鬼脸在对王子期行完礼后,便垂下了头。
王子期自持身份,并没和他二人促膝长谈的意思,也不招呼他们坐下,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鬼脸,我知道你,也听说过你的不少事迹。几十年前,你极受红尘主的器重,可惜你后来行差踏错,如今虽又回到色窟,却已然是得不到重用了。”
他说话间,目光却不住的在鬼脸身上徘徊,语气不咸不淡,却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鬼脸苦笑道:“前辈,我也后悔得紧呐。”
王子期冷哼一声,道:“这些年,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背叛师门的小人。况且,我靖道司与西漠色窟素无交情,今日你来求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鬼脸闻听此言,心中暗自腹诽。
他对王子期当年拜入长生殿一事,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在他看来,背叛师门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王子期,才是恰如其分。只不过眼下他只能忍了这句讽刺,谁让人家王子期实力强,境界高呢?
修真者以实力为尊。
鬼脸深知肚明,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对!
他干咳一声,随后沉声说道:“吕光还活着!”
王子期瞧着他,目中慢慢浮出笑意,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惊色。
“前辈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鬼脸装作诧异的样子说道。
王子期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鬼脸略微沉吟了一下,神情蓦然变得无比凝重,一字字道:“那前辈可知连那萧白都已败在了吕光手下?”
王子期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道:“你说的可是刀痴萧白?”
鬼脸苦笑道:“天下还有谁能当得起萧白这个名字,萧白自然指的是萧氏一族的萧白,也就是那位人称刀痴的萧白!”
王子期道:“什么时候的事?”
鬼脸目中光芒闪动,道:“昨夜。”
听到这里,王子期虽面上不动声色,然则内心却泛起滔天波澜。吕光还尚在人世的消息,他早在数月之前,便已从太阴真人那里获知。
不仅于此,甚至吕光来到澜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刀痴萧白竟然也不是吕光的对手。
萧白虽不是炼气十层之境,但他的刀,曾经却斩杀过一尊神魂鬼仙。
也正是那个时候,各大修真宗派,才恍然察觉到,萧白所修炼的刀法,自带气场领域,能以有形之气,斩灭道人的无形神念。
这是修真者梦寐以求的一种妙境。
第五百零九章 醒来后有你在身旁
王子期的惊讶反应,没有逃过心细如发的鬼脸。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全压抑住自己的心绪波动。
鬼脸微一沉吟,继续说道:“这吕光隐忍三年,如今再度出世,来到澜州,定有所图。很可能也是冲着西秦侯这块千年墨玉而来!”
王子期面色凝重,沉默许久,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鬼脸还没接话,渔翁却抢着说道,“我们还知道,色窟小主要与吕光合作。换言之,色窟是要在西秦境内保吕光不死。”
王子期愕然道:“这怎么可能?”
鬼脸苦叹道:“此事千真万确。”
王子期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如此看来,孔雀洲的那件事竟是真的……”
鬼脸目光炯炯,铿锵有力的说道:“千佛洞里来了一只鬼。前辈,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要不然色窟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这吕光联手。”
王子期认真看着鬼脸,目中慢慢露出一丝疑惑之意,缓声问道:“你将如此重要的秘密告诉我,到底是何用意?”
鬼脸笑了起来,说道:“没有用意。”
王子期挑了挑眉,道:“哦?”
鬼脸道:“确实没有。”
王子期愣了愣,不解的道:“但总得有个动机吧?”
鬼脸言辞恳切的道:“我身受红尘主的大恩,只是如今色窟内新旧派系,争权夺势,眼下小主听信谗言,竟会选择与修道者合作,这…晚辈着实是看不惯,又苦无他法,只能寄望于一向视道人为妖魔的靖道司。”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明显是鬼脸的托辞假话。
然而,王子期听完后,却好像深信不疑。
他摆了摆手,道:“你们的意思我已明白了,放心便是。”
话已至此,鬼脸和渔翁的目的已然达到。
他们微躬着身子,慢慢退出大帐。
王子期站在原地,精神仿佛有些恍惚,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来人。”
旋即便有一个武士撩开布帘,走了进来,躬身站到王子期面前。
王子期沉声问道:“有焦集和孟离的消息吗?”
那武士恭敬回禀道:“暂时还没有。”
王子期道:“继续查!”
“是!”武士掷地有声的应道。
王子期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去通知我们的人,须小心跟踪吕光,千万别露出马脚,他每个时辰在干什么,必须得全部向我禀明。昨夜萧白与他一战,这么大的事儿,你们竟没一个人知道,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到后面,他眼中已露出怒意。
“掌令大人,非是属下等人大意失责,而是……”
“行了。”王子期不耐烦的喝止这武士的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不知怎的,现在总是想无缘无故的发火。
王子期现今乃是靖道司内的北王掌令使,位高权重,代表靖道司来参加西秦侯召开的品玉大会。当然这只是他表面上的任务,实则他是奉了太阴真人之命,前来调查孔雀洲千佛洞里所发生的那件异事。
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先找到那两个荒人。
也就是景阳真人的传世弟子,焦集和孟离。
这两个人跟千佛洞的惊变脱不开干系。
可是千算万算,王子期没料到,鬼脸会忽然送来这样一个连他听来都震惊不已的消息。
千佛洞里竟真有一只鬼,而鬼脸刚才更是笃定万分的告诉他,色窟小主将会和吕光联手去除掉那只无名恶鬼。
王子期想到方才鬼脸目中古怪且玩味地笑意,沉思良久,隐隐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但细细想来,又是一无所获。
他皱着眉头,眸中忽而闪过一道亮光,心中似有所得,自言自语道:“西秦侯毫无征兆的把品玉大会召开的日子,往后推移了十天。这会不会和萧白暗杀吕光的那件事有关,若是照此说来,西秦侯也是恨不得马上诛灭了那个妖道。”
他想着想着,瞬间想通了许多琐事,微笑道:“你赶紧去打探一下,看看刀痴萧白是否已面见了西秦侯。”
“是!”那武士迅速退出帐篷。
“你们都不想趟这潭浑水,倒想让我靖道司违反太虚幻境的铁律。”王子期脸上的笑容更加神秘,声音轻不可闻的说着,“凡是修得神魂的鬼仙高手,修真者皆不可向其狠下毒手……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啊。现在有这个萧白出头,倒省了我很多事。谁让这个萧白,也是来自域外的天行者呢?他能无视人间铁则,杀戮鬼仙,我们却是不敢呐。哈哈”
……
第二天,晨光洒来,射进帐篷。
姜颜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着宽敞华美的帐篷,闻着空气里的羊肉味道,有些失神惘然。她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彻底清醒,大概也明白是有人救了她。
她略显艰难的撑着身子,靠在榻上,忽然发现床尾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比她要美丽的多,正伏在柔软的毛毯上,睡得香甜。
睡觉的女子,居然是玉生烟,不是媚儿。
如果是媚儿的话,姜颜一定会认得,只因当初媚儿曾跟吕光去过一次百草园。
姜颜的左肩处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剑伤,也正是那道呼啸而至的飞剑伤及了她的心脉,进而才造成了她连日来的昏迷不醒。
伤口处仍有些隐隐作痛,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玉生烟蓦然从梦中惊醒。
她睡觉很轻,些许动静,便能使她立刻醒来。
玉生烟睁着眼睛,打量着姜颜,浅浅一笑,盈盈站起身来,道:“姜姑娘,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
姜颜面露困惑的道:“你认识我?是你救了我?”
玉生烟嫣然笑道:“不是,是恩公救的你。”
听着玉生烟这句有些饶舌的话,姜颜目中的不解之色更浓。
玉生烟见她表情怪异,赶忙悄声说道:“救你的人……”
她话还没说完,吕光便已踱着步子,从帐外走来。
帐内的阳光被一个身影给遮住大半,姜颜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呼吸声,竟呆在了榻上,她感觉到有个人走到床前,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已知道这个走入大帐的人是谁了?
是那个她曾在梦中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是那个她每逢失眠便会在心底暗暗思念的人。
是他!
姜颜的眼睛虽还在盯着玉生烟,但她的心却已飞到了一边。
她的脖子突然变得僵硬无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转过头来。
姜颜微微抬着头,看向吕光。
她就这么看着,动也不动。
时间好似在一刻凝固住了。
三年,整整三年。
尽管姜颜心中一直坚定吕光并未死于虚空乱流,但她却亲眼看见吕光被那股奇诡强大的吸力,给吸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别人都说,吕光肯定形神俱灭,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起初当然是不信,后来她已是只能告诉自己,不要相信。
吕光绝对不会死!
但后来,世间竟真的没有了吕光的音讯踪影。
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吕光微低着头,凝视着她。
二人相互对视,不知何时,玉生烟已悄悄地退了出去。
世间有一种重逢,是死别后的不期而遇。
在姜颜心底,她已认为吕光神魂寂灭,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吕光之所以在从虚空乱流中脱逃以后,没有告知给姜颜他还活着的消息,实际上却是为了保护她。
吕光只静静望着她,并没出声解释。
然则,姜颜仿佛已经明白了这种种一切。
她只说了一句,“这次你可躲不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