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格萨尔:异邦的来客
深夜,篝火在风中呼呼燃烧,祭师披着兽皮,用法杖不断敲击地面,这是引路的声音。
正在豪饮麦芽酒的诸神听到沙特阿卡人的声音后已经闻声赶来,接受凡人的馈赠,同时降临祝福。
格萨尔一行人在祈祷如果敌我双方都侍奉同样的神,请更偏爱我们,如果侍奉的神不同,但愿我们的神比对方的强大。
七个虔诚者主动献身,只有虔诚的生灵能够博得神灵的喜悦,否则,任何一点污垢都会使天神愤怒,别说祝福,如果船支会在海中突然沉底,利斧会在挥出时就化为粉末,战士们突然间就传播瘟疫,这一定就是天神震怒后的后果。
格萨尔肩上站着一只白羽的猫头鹰,他双眸里泛起神样的颜色,仿佛诸神已经降临。
身着白衣的祭品已经站在台上,双手主动套进了两边木架上的绳索。
他们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光荣,他们会比异眸的格萨尔,比筑船的伊利亚,比智慧的先知都要先一步看到诸神,接受神的抚摸,饱饮天国的美酒。
祭师不卑不亢的为格萨尔奉上锋利的弯刀。
当祭师穿上兽皮,站上祭坛时,他就是唯一能和诸神沟通的人,此时的他,地位不比格萨尔王低。
格萨尔弯腰,低头,接过了祭师捧上的弯刀,踩着鼓点一步步走向祭品。
格萨尔一一和祭品们对视,点头,用无声的语言交代了所有沙特阿卡人都知道的铁律:
整个过程,直到鲜血流尽,都不要吭声,任何一声凡间的声响都是对天神的不敬,天神便不会让他进入宫殿。
献祭就这么安静的进行,在一阵冰凉的触感中,弯刀已从后背穿出。
格萨尔至始至终都与他们对视,两者眼中都同样虔诚,弯刀慢慢上移,肚子上划出一道竖向的血口,腥臭的血带走最后一丝活力,没有灵魂的肉现在比无骨者还要瘫软的掉在格萨尔怀中,此刻,他们的灵魂已经在去往天神宫殿的路上。
为了战争的献祭结束了,格萨尔身上的血比陷入敌阵时还要多。
那个女人的提议十分危险,这一对兄弟如果联合,格萨尔将面对强大的敌人,若这个女人心思一变,自己则会腹背受敌。
但是得胜后的战果太诱人,土地,如此肥沃的土地,肥力好到杂草都是嫩青色的土地,只要胜利,就能得到。
格萨尔愿意,也不得不为之一战,因为他已经不是战士格萨尔,是孤岛之王,格萨尔。
浓雾在湖面上浮动,战鼓声让雾气荡出波纹,被船头破开的水面还不知道它载着异邦的来客。
船的形状渐渐清晰,低沉的鼓响让格萨尔的船队像来自冥界的船队,岸上的士兵对此更加肯定的认为这支船队是天神的愤怒,因为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令人胆寒的船头,船头上,悬挂着人头。
格萨尔在战争之前就让战士们割掉了所有俘虏的头颅,挂在了船的前侧。
岸上已经有人认出来,头颅中有自己的战友。
不久前还在一起训练,喝酒,唱歌,在女性堆中享乐,但现在,他们却无一例外的睁着空洞的眼,长着腐烂的嘴,被悬吊在绳上,像在不断的在噩梦中循环。
格萨尔这一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愤怒?
不会!
看似粗枝大叶的格萨尔其实颇懂人心,他能让自己的大笑引起所有人的大笑,能用自己的坚定让所有人坚定,同样的,在和这对兄弟的两次交锋中,他已经了解了对方的特点。
两岸列阵的士兵在寒冷的霜雾中只有一个感受:前所未有的恐怖。
强做镇静的表面下默念的不是应敌和胜利,而是求你攻打对岸,求你攻打对岸!求你!攻打对岸!
格萨尔的船在湖心停下,他半跪在船头听着两岸敌人心里的声音。
湖面上的波纹安静了下来。
两岸士兵的心思被格萨尔洞察,一览无余的像水里的鱼。
左岸已经竖起盾墙,里面有刀斧手和长矛手在战战兢兢。
右岸没有防御工事,稀稀拉拉的几支队伍在走马,显然,右岸的领袖更有小孩般的心机,浓雾里必然有伏兵。
两岸隔着湖,中间没有桥梁,不会有左右增援的情况,视野里没有船,说明不善海战更何况,沙特阿卡人最不怕的就是海战。
安蒂缇娜的士兵全是防御的盾女,没有船支,她的兵也没有在船上,她在船尾,是人质,也是同伴,后背无忧。
格萨尔左左右右的拍打起船头,捕捉两岸最细微的心理反应。
拍打声越来越急促,响亮,溅起大量的水花,突然的格萨尔在船头站起,“左!”他喊道。
战鼓声对一岸的人意味着赦免,对另一岸,则是大难临头。
格萨尔冒着箭雨登岸后,在第一次短兵相接中就判断到了,这是一支强调秩序和战术的队伍,所有人都整齐化一,举盾,突刺,前进,搭弓,射箭,但是,士兵怕战且呆板,完全没有主见和个人机动性。
赌对了,这是我最想对抗的军队。对抗这种对手只要把首领击杀,队伍会立即崩溃。
格萨尔丢下了盾,把剑换在不熟练的左手,右手解下腰间的战斧,如步无人之境一样向骑着大马的将领奔去。
最先感到不安的是马匹,它高台前蹄嘶鸣,迅速转身,上面的将领一看就是习惯了发号司令的摸样,他还不解原因,一面指挥着队伍,一面驾驭着不安的骏马。
这马真好,身躯和伊利亚的筑船一样流畅优美,浑身乌黑油亮,没有一点点杂毛,格萨尔不忍心对马下手,眼睛如毒蛇盯着那位领主。
领主重新驾驭好马后扫视战场,后悔没有听从战马的本能,战场全面溃败,透骨、猛烈的杀意像山上的石流。
晚了。马上的人默念。
和格萨尔对视的一瞬间,飞斧在歪嘴一笑中来到了眉头。
勇猛的沙特阿卡人得到天神的神力,在他们眼中,岸上的盾墙如泥塑,刀斧如朽木。
真的,一切都和格萨尔在沙特阿卡时宣扬的那样,这里的男人弱不禁风。
沙特阿卡人像收割羊羔一样收割着败军,格萨尔躺在地上大喘粗气。
安蒂缇娜最先跑到格萨尔身边,投入格萨尔怀中,亲吻几处不深的伤口,接着又和格萨尔旁若无人的热烈拥吻。
女人站了起来,首先喊起“格萨尔王!格萨尔王!”
于是,整个岸边都响彻了同一句话:
“格萨尔王!格萨尔王!”
第三十二章 骑士和星袍:在地坪上消失
笼中的果雀停止了灵巧而优雅的跳跃,一只细红的爪子踩在被啄食得稀烂的葡萄上,它连歌唱都停止了,偏着脑袋的模样似乎是听懂的小男孩的诗歌。
塞万诃德与笼中果雀的姿态很神似,他也偏着脑袋侧耳倾听着,把果腹的**都放在了一边。
这真的是临时编出的歌谣,而不是早就完成的腹稿?
塞万诃德听说过一些传闻,一些吟游诗人到达新的地方后,为了增加点知名度,会故弄玄虚,在吟唱中突然停止,换一个语调和神情,唱一个新的故事,故事结束后会装模作样的倒地,让听众误以为刚刚是天神通过他在说话,这个时候,形式比故事的内容还要重要,观众会很快忘记之前诗人吟唱的诗歌,除了诗人故意重复的几句话
“我刚才说了什么?”
“刚才天神通过我的喉舌说了些什么?”
“你们谁能告诉我?”
听众大多都会用自己的理解重新给人他人转述这个诗人的伟大,天降奇迹般的伟大。
塞万诃德很鄙视这种做法,在他的定义中,这类诗人连三流都进不了。
他回味着这首童谣,在单纯的,充满期待的眼神中,他认为这首童谣一定是刚刚出炉的新作。
“很好。”塞万诃德用赞美来回应小男孩的期待。
小孩开心到忘记了礼节,离开餐桌蹦欢呼,治安长也松了口气,起初,他以为圣都的贵人会因儿子这个卑微的梦想而生气,从而进一步迁怒于他的家庭教育。
“感谢你的款待,我会在去圣都的路上仔细回味这首诗歌。”塞万诃德郑重的说。
治安长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听来,刚才的东西就完全是儿子的胡言乱语,所以只有在谄媚的脸上又多加了一些谄媚。
总之,治安长总算在不断的试探下,确定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客人一定和圣都紧密相关。
塞万诃德拒绝了多余的挽留,准备开始他的朝圣,治安官把自己的马匹赠与了书斋骑士,满满的行囊里塞满了路途上必备的补给,这个举动在塞万诃德眼中是非常高贵的行为,书斋骑士这样认为这位东方的邪妖至少被一条骑士的信条感化要慷慨而不吝啬。
其实事实是这样,这位治安官已经决定用这个说辞来敷衍新来的见习者:
你应该感到荣誉,你的马被圣都征用,此刻正在为伟大的贤王马奥琉斯效忠!
如果见习官识破了谎言,发现自己的马其实是被长官占有,他会这样反驳:
如果你的眼睛连谁是谁的马匹都分不清楚,我有理由相信,你同样无法分辨谁是小偷,谁在喝酒,我还可以相信,你可能连最基本的法律条文都无法阅读,这样的人永远不是治安队的一员。
他相信,在他的权威之下,这位见习官不会多说什么。
早午餐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已经临近午餐的饭店,治安官一路挽留无果后才和塞万诃德正式道别。
在几乎都成套词的问候和祝福之后,治安官见缝插针的又问:“圣都是知道的,隐月城一切井然有序,对吧,大人。”
“是的。”塞万诃德坚定的回答。
治安长目送两人远去,如果目光能披荆斩棘,他能注视到两人在地坪上消失。
“塞万。”梅菲斯特酝酿了好久终于说话了。
“是。”塞万拉了拉绳,他的马慢了下来,和女孩并排。
“今天的事情,我有些不理解。”
“哪一点?”
“明明对我们这么凶的人,怎么突然就换了个样子。”
“这个嘛。”塞万诃德得意的摸了摸下巴,“你可以理解成骑士的智慧。”
“好吧”梅菲斯特的声音渐渐消失到没有,她总觉得事情不是那样。
在塞万诃德企图引起灵魂共鸣而被治安队拦下时,他高高喊起的那几声“圣都”,其实是有人回应的,梅菲斯特听到了,绕到他们身后一高一矮的两人在听到“圣都”后随即在轻轻耳语。
“他们也要去圣都?”
“应该是喝醉了乱说话,你看那匹马,瘦成这样,可能连受肉塔都到不了。”
“别笑他们了,我们连马都还没有呢。”
“所以我们才干这行存钱啊。”
“他们真要去圣都,去干嘛?”
“看他们装束,可能是个家族戏团。”
“什么?”
“你看他们的穿着和言行,不是醉酒就是在排练,对了,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喝醉时排练。”
塞万诃德被关进治安所后,梅菲斯特第一次感到和马将军心意相通。
她的骑马技巧并不娴熟,但这次,当她希望马快些,马将军自然就会加快脚步,希望马拐进一条街巷,一人一马就已经在街巷里的酒馆外寻觅。
在隐月城,一高一矮并行的两人很多,但是穿着治安队统一服装的就很少了,同时,矮的那个几乎是举着衣服在走路的就只剩他们两个。
梅菲斯特在一家酒馆外找到了徘徊的两人,她刚想伸出手去抓,马将军就很默契的咬住了高个子的衣袖。
“好了,决定了,这家酒馆今天最香,姑娘最多,晚上我们来这儿蹲守。”矮个子显然更聪明些。
“你的意见呢?”
“你说话呀!”
“你你你,你在干嘛!哈哈哈。”
矮个子对着马上的女孩大喊,同时看着被咬住的同伴大笑。
梅菲斯特下了马,宽大的兜帽掉到了嘴唇,她拉住和他一样矮的治安官,急促的话让兜帽吹拂。
“我都听到了,你们也要去圣都。”
梅菲斯特都没有想到自己在面对陌生人时,她的胆子会这么大,“我和我的骑士也要去圣都,他富有,智慧,你们把他救出来,他会给你们丰厚的报酬,比古斯塔夫给格萨尔的还要多,如果你们在他面前展示出过人的天赋,成为他骑士团的一员也不是不可能。”
马将军扬了扬头,表示这句话可信,可怜的瘦高个儿无奈的在空中荡了荡。
笑声在矮个子体内不断往外爬,“你先让他下来吧,我看着他的脸没有办法和你说正事。”
“不行!”女孩撤下兜帽,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睫毛,白色的皮肤都散发出不属于人间的光芒。
光线带来的刺痛变成了倔强的泪水。
马将军立即心领神会,紧紧衔住高个儿,不仅上下摇摆,还要左右摇摆越来越猛烈。
“好吧,你说说看,你要我们怎么救?”
“我就是来问你呀!”梅菲斯特急的哭出了声。
矮个子收起了顽皮的笑容,他见过这类白化病人在阳光下痛不欲生的场景,他为梅菲斯特戴好兜帽。
“其实很简单的,一开始你们就该”矮个子把声音放低,“给钱。”
“钱?”
“对,这样你们喝的就不是酒,是果汁。”
“为什么?”梅菲斯特一脸雾水。
“哎呀,就是这么回事,不过现在他,你家那位骑士,应该到治安长那里。这就很麻烦了。”
“为什么?”
“他贪得无厌,衣服里永远塞不满,所以救他的办法只有一个,给他钱。”
“我没有钱。”
“只要你把他哈哈哈哈把他放下来,我就告诉你另一个方法。”
高个子被甩了下来,他无奈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第二个方法,你家那个,骑士?我看他的嘴挺硬,如果他在治安长面前依然这样,事情就好办。”
梅菲斯特能感觉到,矮个子充满智慧,和塞万诃德不同,矮个子的智慧是个通晓人情后的熟练。
“只要他嘴巴一直这么硬,我们得治安长一定会以为这个,骑士?是来试探他的督查。你现在就去加把火,你要过去,踢开他的家门,一定要用力的踢,然后大喊‘你这个怕老婆的罗圈腿!你以为我们是谁!’记住了,一定要大声,他会立即把你们当成必须巴结的官员,快去,他的家在……”
马将军闻得到塞万诃德的气味,直接就奔了过去。
“等等!”矮个子喊。
“什么?”梅菲斯特问。
“记住见面时该怎么做了?不能胆怯,要理直气壮的大喊”
“你这个怕老婆的罗圈腿!”梅菲斯特欢乐的吼着。
第三十四章 塞万诃德:晚上湖中的明月
梅菲斯特跟在塞万诃德身后,她时不时就向后张望一下,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梅菲斯特。”塞万诃德老早就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你有什么顾虑吗?还是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那里?”
“不,没有。”
“如果你在顾虑那个五人组成的治安小队,担心他们重演旧计,那请你放下顾虑,大胆的前行,因为他们经过我智慧的点拨之后,直接从蒙昧进化到了文明。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遗落,不要去管它,留下它,许多优秀的贵族都有这个高贵的举动,他们会在购物时故意掉落几枚零钱,有时在散步时也遗落几枚,这样一来,有需要的小孩,乞丐,就会得到如神灵样的眷顾。
“我感到很骄傲,我的主人,你还没学习过贵族的礼节,就已经无师自通的举止高贵。”
“不,不是这样。”梅菲斯特的声音更多的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这段不长的旅途中,她很喜欢听塞万诃德对事物的解读,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事物,某一个常见得不能在平凡的构件,经他一说就会有奇异的故事,就像那些生命体是在它们的命运结束后才变成了现在的飞鸟,木梁,河中的卵石。
塞万诃德这一次的对梅菲斯特的解读让女孩不安,她根本没这么想,她只是想看看那两位帮助她的治安官有没有跟上来,他们说过,他们也是要去圣都的。
“我们到哪了?”
“还在隐月城,隐月城市很大的。”
“为什么要叫隐月城啊?”
“哦,糟了,忘了带你去看看,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隐月城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但是到了晚上湖中的明月会和天上的星星一起出现。”
梅菲斯特没有问为什么会没有月亮,关于星空,她是了解的,那曾是她一窗之外的世界。随着星袍的编织,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天上的星月其实和地上的行人一样出行拥有秩序。
塞万诃德还在继续他的高谈阔论:
“你知道原因吗?因为隐月城月亮的光芒全部都汇聚到了一颗星星上,至于因果啊,得从一个善足的圣徒说起。
“为什么我称他为善足的圣徒呢,因为他步行千里也只用在小说的几章之后,快得连踏着风的马将军都比不上。
“这位圣徒叫奥威尔,他要过海时,海水会分成两半让出道路;他要登山时,高山变成泥丸在脚下滚过去;那时候,新城塔希堤还叫阿提班,奥威尔可以在一夜之内在圣都和阿提班之间奔波三次以上。
“后来,你知道吗?后来这位圣徒的真名?”
“塞万诃德。”梅菲斯特话音刚落,马将军就惊异的停了下来,用长长的嘶鸣在笑,用马语在说:“是你,对吧。”
“不不不,不可能是我。”塞万诃德出人意料的窘迫了一次,“怎么可能是我,我是坚定不移的骑士,奥威尔吗,是屡次易信的教徒单单以传教士这个身份而言,他是不忠诚的。”
“总算有一个故事没有围绕着你发展。”女孩看到书斋骑士羞涩的样子得意洋洋的骑马超过了他。
星袍,在塞万诃德谈论起隐月城的来历时,梅菲斯特想起了自己一次次为打发时间而编织的星袍。
在相同的一窗世界中,一层不变的东西太多了,但是当把数件星袍拿出来一对比,梅菲斯特发现,时间在缓慢的推动着星星在移动。
塞万诃德愣了片刻之后才追了上来,马将军一声嘶鸣,咬了一口追来的马,塞万诃德的壮马怕这匹老马,没有反击,塞万诃德很开心我的马将军气魄不减。
“梅菲斯特,我有些话想说。”塞万突然变得严肃。
“关于什么?接下来的冒险?还是某处伟大的古迹?”
“都不是,比起冒险,我更希望守护在你身旁。寻找伟大的古迹?这太劳足伤神,我相信,我们的行为更值得被后人赞颂,他们会因为我们这一次朝圣,而复走我们此刻的路。”
“那你要讲什么?”
“思辨。”
“我不懂。”
梅菲斯特把手中马鞭在空中画圈。
“思辨能让人睿智而多元,但在没有扎实的知识储备的情况下,思辨其实只是无端的猜测。”塞万诃德停止了话,他本想讲讲在骑士的黄金时代英雄纪元中,骑士因无理的猜测而引发决斗的事情,幸好,理性控制住了骑士的联想,这些故事一说,可能直到马将军成白骨,都讲不完。
而且,他也不想让梅菲斯特的脑中想象起血腥的场面。
“总而言之,我刚才看到你的笑容,有和曾经在跃马酒馆的酒客中相似的痕迹,有怀疑,有不屑,那句'总算有一个故事没有围绕着你发展'刺痛了我骑士的自尊。我的意思是,我所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我知道了。”
用骑士的智慧像细雨一样无声的给女孩上了严肃的一课后,书斋骑士颇为得意,他认为圣都的大学士泰穆都没有这样教书育人的才能,否则他的受剑者德诺加雷怎么没有成为贤王?
塞万诃德一直认为骑士不仅仅要懂得武技,伟大的骑士除了武技之外还要懂得经济学,权谋学和医学,这样在成为骑士团团长时才不会成为斗争的棋子。
在书斋里,一个个和他一起讨伐兽人凯旋而归的骑士长,回到宫殿中立即就变成最幼稚的小孩,成为智慧和阴谋借力的工具。
书斋骑士每次看到“圣殿骑士安东尼奥受到国王的召见”之类的句子就掩书叹息,接下来的故事他太了解了,不论是谁UU小说的作者在进入王宫前,这些骑士都还没有学习权谋啊,剩下的内容他都不忍去看,几乎所有的骑士结局都是这样难堪,被驱逐,被暗杀,部下离心,敌人奇袭等等。
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在未来的骑士长塞万诃德身上发生,他连大学士泰穆枯燥而昂贵的学术著作都会去涉猎。
泰穆大学士的著作都很奇怪,不是从头翻到尾,要从正面读完第一章后,倒转到背面,开始读第二章。
如果前两章还没击垮读者的智力,再从正面读第三章,从这里开始,总是最严密的论证,最刻苦的考究,和其他流通的骑士小说力求在前三章内就让巨龙吐火,勇士浴血,**交合相比,泰穆大学士的著作多数时候是在排斥为了打发时间而又像代入自我的野蛮读者。
塞万诃德没有被排斥在外,要成为无所不知的骑士,必须去了解无所不知的大学士的思想。
在经济学,锻造学,药物学,纹章学……都阅读之后,最终可以翻到中间脱落的那页,正反两面内容都一样,是关于巨龙学的猜测,这页纸正文没有内容,只有泰穆着重在页尾书写的一些话:
“感谢你看完了这本枯燥的书,笔者在此特别说明:
“此章,涉及巨龙学,其中关于巨龙阿兹蒙迪亚斯的推论全部无凭无据,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证据证明其观点。
“关于此书的装订顺序,均基于笔者对时空的理解,由此理解出发,关于巨龙的难解之谜全部能顺势推导,豁然开朗,但这一切均为笔者猜想,没有任何根据的假设。”
然后字间空了很长一段距离,在纸尾写着“但如果你相信我,假将成真!”
这种页面设计很奇快,该放正文的光秃秃的纸页,明明就是高声呐喊着“我在隐藏!”
塞万诃德曾在书斋中琢磨着含义,他尝试过跳着字读,倒着读,隔页阅读都没有用,最后他发现,“假将成真!”后面不是个符号,“!”是一个倒立的蜡烛。
心中畅然的火把夜晚都照亮了。
这页纸在烛火上温热,出现了格兰特大陆的地图,上面标注了五个点位,纸页中部,出现了占满纸页的字:
“再临”。
第一章 伊利亚:手臂划出一条伤口
有没有人试图攀爬生命之树?
在孤岛沙特阿卡古老的故事中,确实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他的故事太多,每一代人都在续写他的故事,让在孤岛中世世代代生活的居民认为,这棵树上,有一个人一直在攀爬着。
他的速度可能比生命之树的生长速度还快,现在,他也许已经坐上了树冠,喝着露水,听着树下的岛民讲述着关于他的故事,他坐在树端,等待着树干继续生长,直到进入天神的宫殿。
也有可能他还没有到达树冠,他终生都没有停歇下来,不停的攀爬,他后悔于最初做的决定,他心中的热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深海一样无尽的惶恐:
向上看时,看不到头,向下看时,永远在生长着的树,让他离出发之地越来越远,永远都回不去。
他的故事很多,多到前后不一致,多到即使一个人的生命永不衰竭,也过不完他这样充沛的一生。
他在海上的传奇,比惊涛还要激烈。
勇敢的沙特阿卡人在航海中逐个证实了他的故事并非编撰。
他们确实找到了他藏在某个岛屿中的珍宝;
在某片海域中,捕捉到他曾经生吃过的,能飞的鱼;
也确实在某一处陆地上,有一支以母系为主的群体,她们看到沙特阿卡战士雄壮的气魄后,宁愿杀掉自己领地上的男性,宁愿逼他们献出粮食,挖出宝物,也要送给孤岛的战士,也要去换得一个机会让孤岛的战士为他们停留。
这位攀树的男人,无论他现在在树上的什么位置,他的经历就是大海中战士的方向,但是,他最后的举动,还没有人来效仿。
没有人敢去效仿,异眸的格萨尔也不敢。
这个只存在于故事中的男人在征服了大海后,把野心勃勃的目光望向了天空,他那时决定,要攀登到这颗树的顶端,成为第一个用肉身进入天神宫殿的凡人。
他要进入天神的宫殿,用健壮,真实的**,和在神殿中长住的英灵搏斗,还要用永不迷糊的头脑和庞大的胃袋,和主神斗酒。
在他的众多故事中,他出发的原因都是一致的为了征服。
征服大海和大地后,接着征服天空。
在不同的故事中,他那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不断变化,他的传奇不停的注解着“征服”这个词的意义。
正因如此,这颗粗大如小岛,高耸如天地支柱的生命之树,在沙特阿卡人心中多了一层敬而远之的英雄崇拜,因为他们都分不清楚,这位英雄的这一次竖向的出征,是另一次伟大而又漫长的征服,还是天神故意给他的惩罚,让他疯狂,让他的疯狂中崩溃。
不属于沙特阿卡的安蒂缇娜被带到了生命之树下。
在她用她领土中酿造的葡萄酒,毒死了哥哥后,她完成了大地的试炼。
安蒂缇娜被格萨尔带回了孤岛,接受接下来大海的试炼。
戒岩上,拿着木杖的维塞克如鹰样的目光锁定了安蒂缇娜的手臂。
当维塞克登上战船,他是听命于格萨尔王的战士,当他回到家,他可能只是妻子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但是当他登上戒岩,他代表的是至高的戒律,只要维塞克在戒岩上做出了评判,所有人都必须听从。
如今的孤岛之王格萨尔也不能质疑。
安蒂缇娜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用小刀给自己光洁如鱼肚子的手臂割上一条伤口,让血液流进生命之树下的土壤,剩下的事情都交给维塞克,他会根据血液的流向做出判断。
格萨尔对于安蒂缇娜的关心远远要小于酒,牛角杯在他嘴上不断的倾斜,他稍微低着头,眼中的精芒全部集中在女人的脸上,醉眼中的女人比实际的女人好看许多。
格萨尔的目光透露出的不是对安蒂缇娜能否通过试炼的担心,而是试炼后,要在女人身上进行的游戏无论这个女人是不是安蒂缇娜。
手臂划出一条伤口,血液在细滑的皮肤上快速滚动,手臂下,血液像滴玉一样的流着,一点,几点,一线的流进土壤。
安蒂缇娜事前就被告知,要让血液自然的凝固,不能在途中人为的止血这关系到某种决定。
“什么决定?”
“你会知道的。”
试炼前一夜,伊利亚在和安蒂缇娜交接着试炼的流程。
“试炼,具体指什么?”
深夜中,安蒂缇娜扭着身躯,手指玩弄着头发,像在玩弄着另外的珍贵的东西。
“明天你就会知道。”
“你不只是来告诉我这个吧。”安蒂缇娜的每一个吐字都尽力的呼出体内的蜜芳,她一只手缠绕着伊利亚的脖子,另一只手开始抚摸伊利亚消瘦的脸,这只充满芳香手划过脸,在伊利亚英俊又消瘦的脸上下滑。
“比如,你可能会告诉我,试炼是什么,我该怎么通过试炼,如果通过试炼现在要付出代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格萨尔醉了,他不知道……”
安蒂缇娜主动停止了对话。她意识到女人的武器对伊利亚不起作用。
伊利亚把他推开,嘲弄的说:“重复一遍我强调的话。”
“等血自然凝干,不要去主动止血。”
“很好。”
在嘱托安蒂缇娜之前,伊利亚和维塞克也进行了密谈。
沙特阿卡被大海封闭,因此每个岛民都不会拒绝客人,不可能会有到访的朋友被关在门外。
他们愿意分享自己的房屋,睡床,温暖的火焰,如果遇到食物匮乏的冬季,即使是冬季的存量,岛民也会拿出来分享他们享受这样的荣誉饥饿,你想杀死我,每年都想!你没有成功!我喝了酒,吃了肉,还救活了另一个人!
明天,维塞克将登上戒岩,左右一个人的命运,筑船的伊利亚突然到访一定有明显的目的,但是岛民的本性和戒岩上的智慧,让维塞克知道,他必须接受伊利亚的来访,伊利亚也不会有刁难。
“明天她会通过试炼吗?”伊利亚开门见山的问道。
“这取决于天神的旨意。”
“格萨尔需要这个女人通过试炼。”
“当我在戒岩上时,我就不在是听他指挥的战士,是”
“是至高的戒律。”伊利亚打断他的话。“确实,在一定的场合你不用听他的指挥,戒岩上,你听我的。”
伊利亚从怀中拿出大把金币,扔到维塞克的桌子上,他看到维塞克神情的转变,说着:“之后还会有,多更多,不断开拓的航路会带来大把大把的金币,我把命挂在船上,挂在斧头上,你动动嘴唇,拿走我用命换来的财产,成交?”
维塞克的眼睛陷进金灿灿的金币中根本拔不出。
“成交。”
桌上的金币们和维塞克一起说道。
第二章 古斯塔夫:会酿鹿血酒的人
伟大的故事都不需要前因和后果。
它拥有巨大的破坏力和重铸力,会让一个独自循环的文明进程陡然向上提起。
然而,愚昧永远存在,必须存在,文明是驱赶马奔驰的皮鞭,愚昧是避免它失控的缰绳。
在习惯愚昧的环境中,生灵会感到不适,从而产生抗争反应:
龇牙咧嘴的用蛮力对抗文明。
因此,巨蛇自衔样的历史变成了圈圈扩大的上升螺旋,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像慢慢接近神性的高塔。
是跌入还是高高升起,是降智还是启蒙,这反而无法评论。
因为在更漫长的时间线中,或者在另一种时间尺度下,这个节点可以伟大到惊心动魄也可以是渺小到可以忽略的一笔。
当然,也有可能是前人无法想象,后人无限追忆的辉煌时期。
这样的故事常常被浓缩,只看到一个个英雄突然就集中起来;一场场战斗在伏笔刚埋下后就立即有了结果;一句句不经意的谈论往往就是某个人的命运。
这个时期极端的壮阔和匆忙,核心人物的生命被压缩到极致,他们为带动历史而出生,为奔向自己命运而出生,忙碌,热闹,轰轰烈烈,又同归于寂。
只有后人偶然的想起其中某个片段,片段中却是错乱、混沌编造的人和事,这样再回头一看,呕心沥血的拼搏和徒劳一样没什么区别。
也许故事中的人并没有觉得呕心沥血,他们恰好赶上这个时期,做着符合自己身处的环境下必须的事抗争,顺应,在狭缝中平衡;不得不抗争,不得不顺应,不得不平衡。
该怎么评价这个时期?
不知道,古斯塔夫向天神提出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自己。
他一遍遍的问: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这个时代什么时候结束?
这一切像是早该醒来的噩梦,但又不是这样,它和噩梦只有一个相似之处:没有铺垫和预兆,就突如其来。
但是,在人最惊恐的时候,人不会醒来,人在现实里不可能醒来,人会无力的感受着恐惧狠命的一刀一刀割着心脏。
弗雷姆,空旷、寒冷,太阳的寒光常常连续好几天的照耀,挤走黑暗;黑暗也经常取代太阳,进行连续好几天的黑暗不眠不休。
在雪国弗雷姆,日月同辉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古斯塔夫。
这位少年,他跳过了生长发育,躲过了饥荒,直接作为男孩出生。
就像一片雪花在飘落时不会引起人注意,待它积成高高的雪山后又让人产出它一直都在的假象。
“古斯塔夫”是神父卡普亚给他取的名字,意为“正常的时序”,当指向特定的人时,意为“时间的管理者”,通常语义下,如果一个人能管理好时间,比如在生存之余可以酿上一小桶鹿血酒,人们会称这类人是古斯塔夫大师,有时候也会有延伸的意义:会酿鹿血酒的人。
“过来,古斯塔夫。”神父对身后的男孩说到。“不要害怕,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古斯塔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来我身边,看着我做的事,我迟早也会躺进这里。”
古斯塔夫来到神父背后,低垂着脑袋看着地板。
“看着,看着,看着。”
男孩怯懦的走到神父身旁,眼神故意游离,忽略了面前的事物。
神父伸手推了一把古斯塔夫,男孩在不大的力量下前倾身子,为了防止跌倒,他的双手扶在了一道木板上。
眼神也和神父一样凝视到了同一处。
“古斯塔夫,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死亡。”
“可怕吗?”
“不可怕。”
在寒冷的弗雷姆,人的生和死没有多大区别外表上确实如此。
苍白如雪的脸在饱饮鹿血酒之后也不会有变化,只会流出立马就会冻结的汗。
“像睡着了。”古斯塔夫补充到。
“待这个梦境结束,她会在另一个地方醒来。”神父摸着男孩的头接着问,“你希望她醒来吗?”
古斯塔夫盯着这她安静了好久,外面的风都吹不进他的耳朵。
“嗯。”古斯塔夫肯定的点头。
“为她梳理。”神父语气很平静。
男孩结冰的本能融化了,它化为暖流,支撑男孩的行动。
“照着我说的做。”
男孩抚摸着她的脸,小心滑过她的肩,生怕打扰她,让她在不该醒的地方醒来。
女人和古斯塔夫都已经半脸风霜。
他脑袋偏向一侧,紧皱的眉头之下,眼睛看着墙。
“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神父语气不变的重复道。
古斯塔夫内心的大雪是滚热的白光。
“看着她,轻轻的看着她,温柔的触碰她。”一层不变的平静语气里重复着不容违抗的命令。
古斯塔夫照做了,冰冷的触感让他有些难以自制的不安,一种出生时就被冰封的想法在这一刻被骤然唤醒。
“什么感受?”
“冷。”
神父拿出一把小刀,递给男孩。
“挽起衣袖。”
苍白的手臂露了出来。
“割。”神父风轻云淡的说着简单的指令,他看了看小刀和男孩,最后看了看男孩的手臂。
苍白的手臂慢慢多了些色彩,很温暖。
“割深些。”
鲜红的颜色放肆的涂抹,疼痛,温暖的包裹着男孩。
“滴进她嘴里。”
弗雷姆少见的红色全在女人脸上含蓄的绽放。
红唇,红腮。
古斯塔夫触及过的皮肤也开放出挺拔的粉红。
“继续为她梳妆。”
快要离开手臂的血液凝固了,男孩耳中的风雪生变成“嗡嗡嗡”的闷响,好像全身只剩下心脏,它激烈的程度比喝下第一口鹿血酒时还要凶猛。
“看这个伤口。”神父说。
两根手指接触到那条触目的伤口时,古斯塔夫感到自己瞬间被吸入其中,幽静的温暖融化了男孩的积雪。粘稠又温暖的雪水在倾泻直下。
“感受到了什么?”神父的语气平静如雪,没有命令的成分,也不要男孩回答。
“这是你的母亲。”卡普亚指着那条伤口。
“她一直在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现在她得到了你的血,长出了你的肉,她知道你已长大,她将彻底安然的离开,她将在最后一梦中醒来你要她醒来吗?”神父又重新问了一次关于梦的问题。
“要。”男孩立即点头,融化的雪水已经结成严酷的冰。
“那开始吧,你,我,我们,共同为她创造一个梦。”
神父站起,打开教堂的门,和风雪一起进来的,是饥肠辘辘的人。
“创造一个必须醒来的噩梦。”
第三章 伊利亚:身体里传达出的语言
在大海的试炼中,流血的速度预示着航行的速度;
血液落地的位置,指定了这位试炼者将要乘坐谁的船;
血迹漫延的方向表明了航行的方向;
而血液从流出到凝固的时间,暗示着将要航行的对应时长。
戒岩上的维塞克,他根据安蒂缇娜的血液,为大海的试炼做出了具体的内容:
她将乘坐伊利亚的船,用最慢的速度,向南出海,当半个太阳落入海中,便到达真正的试炼海域,如果安蒂缇娜能够归来,沙特阿卡人会伸出所有的怀抱去迎接这位正统的孤岛之王的妻子。
伊利亚双手划动着桨,安蒂缇娜坐在他对面。
一次次不间断的的划桨,让整个海面都荡着涟漪。
“这就是试炼?”
安蒂缇娜有些意外,这个测试也太过轻松,伊利亚的筑船完美的配合着大海的起伏,坐在上面甚至感觉不到大海的颠簸,就连行驶的南方,也是一片平静,没有风雨的征兆最吃力的繁重工作也由伊利亚一并承担,他的手臂和木浆差不多细。
安蒂缇娜以为,这个可能只是孤岛沙特阿卡已经淡化了过程的形式;
她也以为,这是沙特阿卡的神灵认可了她这位王的女人,赐予了一海的平静。
“还没开始呢。”伊利亚保持着划桨的节奏,侧头看了看夕阳,它即将落入海面。
“我会通过吗?”
伊利亚盯着她笑,没有回答。这位女人还在伊利亚面前徒劳的发散着女性的魅力。
“一会儿,我要做些什么?”
“你想知道?”
“想知道,我还想知道,如果没有通过试炼,我会怎样?”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伊利亚不由自主的模仿着格萨尔的微笑,他歪着嘴说,“如果没有通过,你就回不去,我是说,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回不去,除了大海大海的深处。”
女人被伊利亚故意的作弄吓到,她又撩动起头发,“现在海上只有你和我,如果要我做些什么的话……”
“那我一会儿在告诉你,你要做些什么。”
在大海,人在任何位置停下来都会以为自己到达了大海的中心,这个时候伟大的征服感会和恐慌一并升起,只有在大海中长大的沙特阿卡人明白,他们终其一生都驶不出大海的泪。
“到了?”安蒂缇娜看见伊利亚停下了船桨,她媚态百出,“还是说你想起来了,你需要我为你做的事?”
“无所谓到不到,我让维塞克这样命令,只是为了让性子急的岛民不会跟来。他们听见用最慢的速度划桨,一大半就会放弃跟随看热闹的心,在听到前去的方向是掠夺腻了的南海,就对这段航路根本不感兴趣了。”
夕阳稍微落进了大海中。
安蒂缇娜意识到,也许她要接受的试炼不是来自于大海,是来自总是和孤岛格格不入的伊利亚。
“你要我怎样?”安蒂缇娜叉开了腿,提起了裙摆,发起女人最后的攻击,“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跟我走吧,逃离这个地方。”伊利亚的双眼刺痛安蒂缇娜,“我同样了解大海,有不输格萨尔的航海术,我了解树木,我一摸树干就能知道在船上最适合它的位置,以这样的技术,我们到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尊重。
“而格萨尔,人们对他的敬重更多的是来自他的头像,他是王。
“格萨尔王,成为王,他的背后,胸前,颈脖,时时都会迎来背叛的刀,这些刺杀了格萨尔的刀,刺杀他的亲信,同样会刺杀你。怎么样,跟我走吧。”
伊利亚停了一会,重新拿起双桨,方向依然是向南,但是他身体里传达出的语言在告诉安蒂缇娜,小船驶向的是伊利亚早就布局好的领土。
“沉默,是答应了?明智的选择,因为你需要往深处想,背叛的刀还会刺杀你们的子女,并不是每一任孤岛之王都有格萨尔王的胸怀,你看见了吧,在挤满战士的长屋里蹦的几个小孩,他们是泰格维森的子女,都还天真的以为这是他们爸爸的房子。”
“不,我没答应!”
“你以为你是否答应,能左右我的决定。”伊利亚眼睛通红,向大海吐了口唾沫。
安蒂缇娜不知道怎么应对,她曾经在所有男人中周旋都巧妙的能应对自如,无论他们征服了多少土地和女人,无论他们的身份是伯爵还是修士,只要是男人,她都能撩拨起他们的心神,但是对伊利亚不行,伊利亚的灰眸已经燃尽了**。
“我能看出你的野心,如果你是男人,你那两位哥哥的领土你一定能占领,可你是女人,这个世界,男人不会听命一个女人,于是你用起另外的武器,在另外的战场去征服男人,而且,你很厉害,你眼睛很狠辣,你只征服那些有能力征服土地的男人。”
“我这么做,是为了”
“是为了活下来?我知道你们的心思,我小时候就见过,为自己的贪婪找些道德安慰,你知道吗,在沙特阿卡,这个最贫瘠的土地上也同样生存下了一代又一代人,我不是指靠出海,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战士,他们就靠那点该死的土地上那点该死的农作物。你不是为了生存下了,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野心。”
大海已经把夕阳吞没了一半。
安蒂缇娜在戒岩下是听到了的,维塞克说过这个时间节点。
伊利亚靠近船尾的安蒂缇娜,他勾住她的下巴,狠狠的说:“你以为征服格萨尔后,就能征服他的国?我告诉你,他永远不会拥有他想要的国。”
“不,不要!”安蒂缇娜摸不清伊利亚说这些话的目的,她高呼的拒绝没有经过思考。
她的回答也不是针对伊利亚的话,是在面对残酷得精神拷问时,自发的喊出:“不”
伊利亚站了起来,在安蒂缇娜眼中,他高大得如一颗遮住了太阳的树。
“我认为你应该认认真真的给我一个你拒绝我的理由,一个能把我说服的理由。”
一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让安蒂缇娜觉得大海倾覆,即将打在这个小船上。
她在船中呼救:“我还是愿意跟随格萨尔,你说的那些危险可能会发生,会在每个王身上发生,但格萨尔不会,因为格萨尔有伊利亚!”
“不错的回答。”伊利亚歪着嘴笑。
小船在大海上平静的躺着,没人知道它刚刚经历了灾难。
“我的试炼你通过了,接下来,是大海的试炼。”
伊利亚双手一抓,把安蒂缇娜半个身子按进海中。
咸腥的海水从女人眼里,鼻里,口中灌入,海中填满了她的胃,进入了她的肺。
海中的气泡充斥着她的救命声,“咕噜咕噜”破碎的水泡像没有火就沸腾的水,直到安蒂缇娜放弃了挣扎,伊利亚才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扯上岸。
安蒂缇娜像是和渔夫搏斗后的大鱼,在船上时,她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力量,嘴巴绝望的一张一合,流着海水,里面有格萨尔的味道。
大海的试炼还没有结束,伊利亚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动作,当安蒂缇娜再次回到船上时,大海洗走了她的野心,自负和美貌,她任人宰割的模样,像是只要能摆脱这种痛苦,马僮都能拥有她。
湿漉漉的安蒂缇娜分不清现在自己在船上还是在海中。
我有没有通过试炼,安蒂缇娜自己问自己。
伊利亚划着船,在平静的海洋上摇动着木浆,划回孤岛。
第四章 古斯塔夫:她见过我吗
这是梦吗?
这是我才该从中解脱的噩梦吧?
古斯塔夫在被风雪卷满的教堂里不断问自己。
在弗雷姆,生和死没有多大区别,无论这个人是否睡着,强劲的冷风都会凝结他们的眼。
这是梦吧,等我醒来,就是另外的景象。
可是,这个梦好长啊,太长了,仿佛会永远延续下去那么长,会和甘尼克斯山脉上持续吹刮百年的风雪那么长。
我好想醒来啊,我好想摆脱这个梦,这个必须醒来的噩梦,究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妈妈啊?
古斯塔夫的梦一直上演着,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行为。
他看见人群向他袭来,苍白如骨的手伸向他,又略过他,到达如花般绽放的母亲身上。
古斯塔夫被人群撞开,他看见惨白的人拼命往自己嘴里增添皮肉。古斯塔夫在人群中寻找神父,以求帮助,但是,神父和他们一样,在用身体阻挡着尽可能多的人,然后尽可能多的把食物一口埋入嘴中。
小刀在古斯塔夫眼前晃悠,在脸上划起冰凉的痛。
他划伤了自己,但还是分不清眼前的处境。
这是梦吧?这是不是梦?如果是,那该进入尾声了。
没有比这还要残酷的梦。
古斯塔夫爬进人堆,他看见自己的手也开始撕扯花朵。花朵进入了身体,他的身体轻飘,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短暂的,饱腹的满足,他看见自己的手开始和其他人抢夺,再次撕扯花朵。
这是我的梦吗?如果是,请让它一直延续下去。古斯塔夫在吃下肉后,心里这样说。
一切确实都如古斯塔夫所愿,结束了,无论这是不是梦。
甘尼克斯山脉上的风吹走了寂静,雪树、雪地和气息奄奄的柴火都发出“呼呼”的风响,曾经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咚”
神父在最前排,在所有人前独自跪下。
“咚”剩下的人模仿这个动作。
跪着的人们僵直着,把全身撞向地面“咚。”
血肉碰撞地面的虔诚声掺杂进无意义的风啸。地上的血沿着各自的曲线出发,流到一起。
虔诚的撞击声和清脆的撞钟声相比,前者是短暂被驯化后狂热的野性,后者在弗雷姆仅是一项不得不进行的仪式。
声音停止了。木棺里只剩枯骨。但是母亲脸庞上泛起红润时的美丽依然记在古斯塔夫心中。食肉者脸上的污浊肆意在他们苍白的脸上涂染,显得丑陋又恐怖,好比故事中的邪魔。
人群离去,教堂里堆上了他们带来的鱼肉,一人一条。
火焰舔舐着还没有品尝完毕的干柴,屋内增添了几分螳臂当车样的温暖。寒风不止,风挨个敲打着门,寻找着缝,刺冷人的身体,似乎它若不在寒冷,便不能称之为雪国弗雷姆的风。
弗雷姆,该怎么谈及这个地方?是小国?是行省?是城邦?是小镇?都是错的,这是个遥远到被遗忘的地方,若不是前来追寻神迹的朝圣者前来,弗雷姆自己都不知道已被遗忘。
离开,不断的离开。神父卡普亚就在这一个信念下翻山越岭。出发的目的都已忘记,铭记的教条在磨砺中增删,他追寻的是一个个远方,最好和出生的地方越远越好。
没有办法,神父卡普亚对至亲的人至始至终都挂着疏离的微笑,他熟悉家乡每条街道,不会迷路;了解每条规则,不去冒犯;掌握星辰的规律,不去解读。
但是卡普亚总是和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环境和他就是相互排斥的世仇。
是离开,也是寻找,总得找到一处吸引他的地方。日月换着背景在头顶更替,曾经一直排斥着他的膈应感渐渐减轻,内心没有响彻过的呼喊在天空奏鸣,越演越烈。
在路途中,只要目标是离开,就不会迷路。他听着风中断断续续的,不可知的,又冥冥之中有无穷深意的声音最终来到白山脚下。
连绵的山是世界的尽头。
卡普亚清楚的听到,不解其意的声音暗潮中涌动的澎湃情感。这里是这个世界的尽头,另一个世界的门。
上山的过程很轻松,卡普亚被一群人支撑着,步履轻盈,脚不沾地的就登上山顶。卡普亚没有停留看山下的景物,一种难以拒绝的吸引力让他向往翻越。下山也同样很容易,像一群人在身后用力拉着他,使他全力奔跑而不跌下的就来到山下。
卡普亚没有回头再看白山,这座山在他双脚触地时化为吹雪从背后吹过了他,在他面前建起的冰雪世界等待着他的来到。
雪车,蓄势待发的狗,车上的鹿血酒一应俱全这是天神预先做的准备,也可能是出猎遇难的男人们留下的遗物。
苍白的流动屏障就是世界的门,他是敲门的人,是闭门的锁。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神迹。
卡普亚在没有目标的征途结束后给自己的路附上最终的意义。
神父卡普亚慈爱的摸着古斯塔夫的头,“你母亲醒来了。”
“会在哪里醒来呢?”
“在她想去的地方。”
“她会记得我吗?”
“会。”
“她见过我吗?”
“无时无刻。”
古斯塔夫抱着神父哭泣,他不理解为什么刚建立起的情感纽带突然就被咬断,除了手臂上不久就会愈合的刀伤,连个可以牵挂的实物都没有。
“为什么,我没有见过?”古斯塔夫话不成句。
“你的出生就是神迹,一个叫做母亲的神迹。”
“嗯?”男孩哭泣着问。
“还记得腹上那道伤疤。”
“嗯。”男孩点头,在一群人开始食肉时,男孩最想保护的就是哪里。
“你从那里出生。我找到你母亲时,她已经睡去。我以为你也睡了。
“在我为你母亲做完祈祷,给她倒入最后一杯鹿血酒时,发生了奇迹。另一个世界的噩梦让你在这个世界惊醒。我剖开你母亲的肚子,抱住哇哇大哭的你。”
“可”男孩还想问,但不愿意再提及。
“今天是你生日,在弗雷姆,迎来第12个生日时需要进行这个仪式。”
弗雷姆的冰雪可以完好的保护亡人,他们死后和生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但为了让离开的人在醒后不会遭受严寒,一直处在温暖的世界,成年的弗雷姆人会吞下亡人寒冷的肉,用自己体内储藏的温暖为他们驱寒。
卡普亚刚了解这个习俗时本大为震惊,这个不受管教的地区有这么野蛮的文明?生活之后,他才知道,在冰天中的生命已经弥足珍贵,他曾经呆的地方,文明只不过是野蛮披着的皮,在弗雷姆,这里的文明更高级而原始。
“成年之后,”神父对古斯塔夫说,“你要学习一门技艺。虽然弗雷姆人迹稀少,为了活下去,一个人必须身兼数职,是教父也是猎人,是医生也是酿酒人,是裁缝也是渔夫,所以,你要熟悉至少一样手艺,这样才能和他们交换体力。你选择什么?”
古斯塔夫眼泪已哭干,他沉默了很久说:“我要当食物。”
第五章 伊利亚:在脑海中消逝无影
伊利亚的船桨拍碎了夕阳的余晖,光芒撒了一海。
他的船没有颠簸,强劲的海风像惊醒的梦一样把他带回了岸。
看到归来的两人,沙特阿卡空余的肚子装下了剩下的麦芽酒。格萨尔在岸上迎接了安蒂缇娜,用锐利的眼光瞟了一眼伊利亚,那眼神,像是篝火中新蹦出的火花。
伊利亚也随后上了岸,他转个身,轻轻拍了拍船,小船有了灵性一样晃动着身子,回应着筑船者伊利亚的感谢,随后在热闹中陷入深深的沉睡。
“我以为我会不来了。”安蒂缇娜故意在格萨尔和伊利亚两人间说。
伊利亚停止了喝酒,格萨尔为他的女人添上满杯。
“祝贺,大海也认可了你。”伊利亚捏了捏牛角杯,向安蒂缇娜庆祝。
安蒂缇娜像在大海的风浪中找到了礁石一样抱住格萨尔,在她认为的风浪停息前,绝不松手。
“我以为我会不来了。”她娇柔的又说了一次。
格萨尔把挂在身上的女人扯到身侧,仿佛她只是一个物品,一点都不在意安蒂缇娜此刻脸上的不满,格萨尔取走了她不愿意碰唇的酒杯,两双手握着满酒的杯,和伊利亚相碰。
“谢谢。”这是伊利亚上岸后,格萨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伊利亚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嘴唇也含语不发的抖动了下,他没有办法回应格萨尔的道谢。
格萨尔知道伊利亚的性格,他不亲近热闹,于是这个永远都处在热闹中心的王远离了他。
伊利亚看见格萨尔提着安蒂缇娜在喧哗和簇拥中走进了先知的骨屋。
先知不会预言,他瞎掉的眼睛能看得更远。
他对自己所见的会知无不言,但是会有所保留,即使沙特阿卡的王也不能要求他说完全部,因为若透露太多秘密,先知同样会遭受惩罚,震怒下的天神甚至会修改某位被预言者书写好的命运。
伊利亚站在远处,他听不到两人的问题,也听不到先知的回答,在他的眼中,就连最显眼的火光和人群都变成梦一样迷离和疏远。
直到这两个人离开了骨屋,脸上都挂着笑容,伊利亚才离开了狂欢的人群。
他的家中已经有一条完整的亚麻布,因为它依然不会发光,伊利亚认为这条比女人做的都好的布仍是个半成品。
夜晚有点凉,他披上这条布,为自己倒上一杯随着安蒂缇娜嫁到沙特阿卡的葡萄酒。
外面的流水静静的流,外面的人群热闹的吼。
伊利亚一族,他们的记忆代代相传。
父辈的记忆会在某个不经意间的时刻在晚辈的记忆中延续,会迟到,会隔代,但是不会缺席。
如果愿意淌进这条记忆的河,筑船者伊利亚会看到上一代人的故事,还能从上代人眼中看到还没有自我意识的自己,看到一个小伊利亚刚从产门中爬出,新生的皮肤上满脸新嫩的纵横。
有时候观察记忆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当上代人的记忆和自己的那部分重合时,观察者会发现,曾经的一些自己笃定的事情,其实是由另外的逻辑内因来驱动。
然后,这些记忆就像门前的流水,有时汹涌,有时细流,有时干脆枯竭,无论记忆的拥有者用怎么的态度去对待它无视还是思索,它都以自身的速度流动,不受宿主的身躯掌握随时流进来,又随时在脑海中消逝无影。
筑船的伊利亚酒量不好,他没有办法承担过多的酒精,他被自己灌醉,醉醺醺的趴在河边呕吐。血液一起涌向了脑门,挤满了血管,在皮肤中膨胀,伊利亚的脑袋滚烫如火。
伊利亚把脑袋深深埋进流水中,清凉的水从左耳流进,从右耳流出,冲凉了他的眼睛,这条河没有带来上一代的记忆,只有堪比大海还要憋闷的试炼。
流水的力量死死缠住伊利亚的脖子,让他不能起身呼吸。
伊利亚没有挣扎了,他努力保持住平静,他总能平静,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和今天接受试炼的安蒂缇娜一样,生死不是争取来的,而取决于这股力量的主人。
为什么要让她通过?伊利亚在自己的生死边缘想起安蒂缇娜的生死。
伊利亚被拉了起来,他平静的跪在河岸,刚才他险些溺亡时,也是这么平静,除了现在脸上一丝不惜察觉的侥幸。
“你怎么不去参加庆祝?”
“对我而言,庆祝已经结束。”
“你会为格萨尔带来灾难。”
这时,伊利亚才转身,还有力量站起,跪着面对说话的人。
“是你。”
“谢谢你还记得我。”
奥威尔眉目低垂,没有情绪的看着伊利亚,身上穿着的衣服隐隐发着光芒,像月光,但比月光多了些锋芒。
“你什么来这?”
“我担心格萨尔一直忽略我的声音,所以我直接过来。”
“过来找格萨尔?找他干嘛?”
“我过来告诉格萨尔,伊利亚会为他带来灾难。”
“去吧。”伊利亚回到了木屋中。
木屋里没有点起蜡烛,但同样被光满挤满。
“你怎么还不去?”
“你怎么不问?你为什么会带来灾难?”奥威尔反问着,低垂的眉目浅浅的笑起。
“我不用问,我了解格萨尔。”伊利亚刚抬起的酒杯被奥威尔抢过,伊利亚接着说,“格萨尔内心强大而偏执,先知口中的话他也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部分,我知道的,这一份自信会让他盲目,他会以为海风和海浪会听从于他。”
“那你呢?”奥威尔又问,像一个老师在引导答非所问的学生。
“我是筑船的伊利亚,沙特阿卡伟大的王会带着他的勇士乘上我不沉的船”
“我是说,那你呢?”奥威尔低垂着眉目。“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我如果我说格萨尔会葬身在你的船中呢?”
“我不相信你的话。”
“要是,这不是我说的话呢?”
奥威尔在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他把这本书递给伊利亚说:“是上面的记载。”
伊利亚用打火石点燃蜡烛,小心翼翼的翻阅这本关于智慧的书,整页整页陌生的符号晦涩难懂,但是异邦的文字在烛火下又像有生命一样在纸页上流动,用另一种语言在诠释自己的含义,混沌的隐喻引人入胜。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座岛?你们在找财富,我在找这本书,这本书,关于未来。”
“谁会相信一本过去的人写的书会关于未来。”
“谁说这本书是过去的人所作?”
奥威尔贴近伊利亚,用一只发光的衣袖遮住他的眼睛,扬起他的头。
他拿起伊利亚的手,让他的手指一行一行的抚过书页,上面的文字纷纷化为蝌蚪,游向手指,密密麻麻一团。
奥威尔干燥的唇快要吻住伊利亚,他把话吐进伊利亚口中:“感受它,感受它,感受它。”
渐渐的,伊利亚抽搐起来,奥威尔强行抓住他的手,不让伊利亚离开文字。
在流水面临死亡时也安安静静的筑船者在木屋中歇斯底里的狂吼:
“不不不”
第六章 古斯塔夫:声音被寒冷冻结
风雪吹打在古斯塔夫的少年脸庞上,细雪融化,变成了泪,流到了下巴,带走了男孩该有的童稚。
少年的脸庞突然之间就成熟起来,他抽开卡普亚紧握着他的手,古斯塔夫走向母亲的白骨,眉目低垂的看着她。
他看了好久,在无声的对着话。
你醒来了?你在哪里醒来?你那边是什么样子?
少年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旺盛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比神父还要深刻的怜悯,虽然多了一些大雪样白色的冷漠。
古斯塔夫又跪在壁炉的火焰旁,他把苍白的手探进了火中,手似乎成了火焰的一部分,没有烧灼的疼痛,古斯塔夫怜悯的看着自己的手,把它探向木柴,木柴变成了灰烬,连一点温暖都没有保留。
教堂里,寒冷再次占据绝对的上风。
古斯塔夫行走的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结霜。
他站在神父卡普亚面前,低垂着的眉目,在无声的宣告着终生的决定:我不会在正视世人。
神父卡普亚凝视着男孩,男孩低垂着的脑袋看着地面。
可是,卡普亚感到的,是居高临下的逼人寒气。
“酒,鹿血酒,还有吧。”古斯塔夫的语气不是询问,也不是陈述,是一种我需要就必须存在的强硬要求。
“没有了,弗雷姆都持续了好几年的饥荒。”
“有,有的,会有的。”古斯塔夫高高举着手,“给我酒杯。”
神父来回走动,重复了三次递酒杯的动作古斯塔夫踩碎了三个杯子。
最后,眉目低垂的古斯塔夫双手垂了下来,说:“你知道我要哪只酒杯,它在你房间的木盒中,我母亲用过的那只酒杯。开启木盒的钥匙在你兜里,去拿吧,我在这等你,别去太久,会掉进杯子里,别跑太快,会跌倒,会打碎酒杯。”
卡普亚一直小心翼翼的保管着那只酒杯,它做工粗糙,上面连装饰的花纹都没有,可这只酒杯正是卡普亚真正决定留在这里的原因。
古斯塔夫是神迹的产物,这个酒杯是孕育生命的温巢。
“你不去?那我去吧。”古斯塔夫揣着手,衣服簌簌作响。卡普亚在后面跟随,很奇怪,古斯塔夫一直不急不慢的走着,神父精疲力竭的追赶也始终没有缩短距离。这两个人之间间隔着一段永恒的距离。
男孩盘坐在地上,木盒恰好在他低垂的视线之内,在对一切事物都不放在眼中的神情里,还多了一种但凡视野之类的东西都属于他的不容侵犯感。
“找到了,你打开,还是我打开?”古斯塔夫问。
神父钥匙还没有掏出,古斯塔夫已经在掌间端详这只酒杯。
屋里有些暗,于是有了光。
古斯塔夫在光影下欣赏酒杯的纹路。他对着杯口上的裂纹说,“你看,这是妈妈的吻痕,她嘴唇的颜色印进了杯中。”
这句话神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滴泪掉进杯中,那滴泪没有变成水斑,没有因为寒冷凝固。古斯塔夫夺目的双眼就是这滴水的日和月,这滴如流星一样的泪,在日月的牵引下沿着杯壁没有规律的滑动,滑动的轨迹成了霜,霜化成了更多的星星,杯中充盈着星河。
“缺点什么,是不是缺点什么?”
男孩的手离开酒杯,被他创造了星河的杯子在空中悬浮。
“我在问,是不是缺点什么?”
古斯塔夫还是看着空荡的木盒,声腔里是一种残酷得怜悯,卡普亚却被窒息的凉意恐吓,像有人逼着他,让他说出自己不愿表达的话。
“缺鹿血。”神父说。
“不,不缺鹿血,不要鹿血。”
悬空的酒杯跟着古斯塔夫行走,卡普亚感到弗雷姆所有的积雪都在男孩身上积聚。
古斯塔夫拿出小刀,冷冷的说:“没有鹿,没有鹿血。只有你,我,我们,怎么办?”
神父在眉目低垂的男孩身上,好像看到了永恒的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酒杯悬浮到了古斯塔夫胳膊下,他划开了手臂,鲜艳的血顺着苍白的皮肤流进酒杯。
它快速的染红的星河,但随着血液不断的注入,酒还是没有溢出,就像酒杯那头连接着无限的饮客。
两根手指抚过伤口,新的刀伤随之愈合,疤痕都没有留下。
“你很冷吧。”古斯塔夫说。
“已经冷到没知觉了吧。”古斯塔夫又问。
“你在回答我吗?你是不是一直在回答我,但是一张口声音就被寒冷冻结,落在了地上。”
“你回答我呀。”
卡普亚终于回应了,他的话语果真被冻结,落到了地面,碰撞出一声长长的“哎”。
“你喝酒吧。”
在古斯塔夫手臂下的酒杯缓缓升起,酒面上荡起花一样的波纹,又恰好保持在杯壁能阻挡的范围。
“喝吧,喝了酒就不会冷,不要碰着妈妈喝过的那一处就行。”
卡普亚喝了一大口,从未产生过的恐惧和奢欲令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神父看了看酒杯,仍是满的。
卡普亚端着酒杯有些茫然,他想若直接松手,酒杯是坠落,还是会想刚才那样悬空,可他不敢冒这个险,他把酒杯还了给古斯塔夫。说实话,他现在害怕这个男孩。
古斯塔夫:“好喝吧。”
卡普亚:“好喝。”
古斯塔夫:“比任何时候的酒都好喝。”
卡普亚:“都好喝。”
古斯塔夫:“比母亲喝的最后一口都好喝。”
卡普亚沉默。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神父回答。
卡普亚发现自己似乎被更高等的生命体压迫着,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是在被引导,根本不会产生另外的想法。
“不要害怕。”
一时间,卡普亚之前一直被空气掐紧的喉咙突然松弛,如释重负的快意,在酒精的催发下热烈的流淌。
“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出生又存活,对吧。
“在弗雷姆,无亲的婴孩和活鱼没有区别,会成为食物。我感谢你的养育,但是我要问你,有没有人因为没有吃到我而饿死?”
“没有。”
“那,我将归还我的一部分血。拿着我的酒杯,给弗雷姆每一户人分一杯酒。在每个人都喝上一杯前,酒不会空,杯子也不会碎。若有人要两杯,你就给他两杯,出去吧。”
卡普亚想提醒一下天气,他认为酒会结成冰。
“出去吧,趁酒还温热,趁着我还没有长大。”
卡普亚走出教堂,敲响一处处门,每分一杯酒,月亮就下降一些,到最后一户喝上酒时,甘尼克斯山脉分割了昼与夜。
做功粗糙的酒杯也在神父手中变成粉末,一颗不留的随暖风吹走。
第七章 伊利亚:垂死挣扎的鱼
随着伊利亚的指尖摸过最后一个文字,书上的字迹安静下来。
伊利亚惊魂未定的双眼空洞的看着奥威尔,他身上大汗淋漓,劫后余生一样的在喘着粗气。
奥威尔抽去僵直在伊利亚手中的书,把书籍妥善而郑重的放进衣兜中。
“你现在信了吗?”
“那是真的?不是魔法?”
“如果是假的,就没有必要这么真实,不是吗?”奥威尔礼貌的笑起,双手伸开,曲膝弯腰,伊利亚虽然没有见过这种行礼方式,然而在对方眼神中读出奥威尔要离开了。
“等一下。”伊利亚的声音不是那么平静。
奥威尔歪着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在笑着。
“在沙特阿卡,没有不受招待就离开的客人。”
“你要用什么招待我,在你这里,我看不到其他东西。”
伊利亚倒满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奥威尔后,他接着说:“无论这个客人是不是不请自来,是不是受到欢迎,沙特阿卡人都会送上酒。”
麦芽酒吞下之后,伊利亚的心绪平缓了些,他刚才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是来自上一代的伊利亚,或者间隔了好几代的某个伊利亚的记忆。
不会的,不会是他们的记忆,格萨尔活在当下,和先人没有交集。
奥威尔杯中已空,他把玩着酒杯,观察着它的花纹,岛上酒杯的制作工艺比麦芽酒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我曾努力寻找过一支酒杯。”奥威尔闭上一只眼睛,把酒杯横置,在烛光下观察酒在杯中留下的沉淀。
“你要是喜欢,可以拿去。”
“我要找的不是这支。”
“我想,你过来不只是告诉我,告诉格萨尔,我给沙特阿卡的王带来了灾难。”
“对,这本书只记载了一个片段,没有因果。它记录的可能是真实的故事,也可能是某个作者在书斋中浪漫的幻想。”
伊利亚听到这句话不屑的笑了笑。
“可能是一段过去的,相似的历史,也可能真的预示着某种未来。当然,不排除是伟大的魔法师把这段令人心痛的历史抽离,封印在了这个位面,也有可能,我觉得这个可能极大,只是吟游诗人的手稿。”
“所以你就千里迢迢”
“所以我的想法很简单。”奥威尔强势的打断伊利亚的话,“我原意相信,相信的后果我能够承受。我喜欢假定它一切为真,然后找到书中特定指向的人,通过观察他们,让书和人物相互证明。”
“你的结论呢?见过格萨尔,见过我之后。”
“得不出结论,你们两人的故事连开始都还算不上。”
伊利亚又喝上一杯,酒杯在桌子上摔得哐当做响。
“你证明它的真假有什么用?”
“对啊,有什么用?”奥威尔抬起下巴,低垂的眉目直视着伊利亚,他如同毒蛇吐信一样,用舌头来挑拨自己染上酒色的下唇,说着不着边际又蛊惑人心的话:
“伊利亚,你觉得我现在,能怎么用?”
山下的木屋被过分多的粘稠晨露滋润,里面还飘忽着青草,土壤和动物的气味。
伊利亚房前的河流上,盖上了薄薄的雾。
流动的雾时时被跃起的鱼扰乱。
伊利亚没有穿衣服,拿着木叉子在河中寻找着鱼。
准确插入的美妙触感从木头上传来,伊利亚观赏着被穿透后仍在垂死挣扎的鱼。
奥威尔重新穿戴得整整齐齐,低垂的眉目在以一种美学的角度欣赏着伊利亚流畅的线条。
“没看够?”
“跟我走吧,伊利亚。”
真讽刺,相同的话,我曾经也对安蒂缇娜说过。
流水在伊利亚光洁的腿旁绕过,薄雾在此时静止,木叉上的鱼完成了最后一次摆尾。
“如果那个预言是真实的,真的会发生,”奥威尔布道般凝重的说,“那么和格萨尔命运紧密相连的你,如果想要避免这个灾难,只有一个方法,跟我走吧,伊利亚。”
木叉“唰”的一声贴着奥威尔耳朵飞过,他闭上眼睛,微笑着把头垂到最低。
愤怒的水花在伊利亚周围激昂,他走上了岸,撞了奥威尔的肩,使劲带上了门。
在上岸途中,伊利亚这么说:“只要是伊利亚,只要他的名字中有伊利亚,伊利亚一族的使命就只有一个,跟随他的王,成为他的护甲,他的战船和利刃。”
奥威尔的话长出翅膀,飘进木屋,准确无误的飘进伊利亚的耳朵,“那你的王是谁呢?”
伊利亚又摔开门,屋外的雾随着他的情绪又浓稠起来,他愤怒的反问道:“难道格萨尔不是?”
奥威尔的声音不厌其烦的长出翅膀,它在安静而浓稠的雾中飞翔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伊利亚的脑中。
“不是,至少现在不是。直到格萨尔经受了大海和大地的试炼,他才是王,那时他的国”
奥威尔之后的声音在迷雾中迷了路,没有到达伊利亚耳中,他这个人也在雾中消失。
一个响亮的声音将森林填满,歌声总是突兀的戛然而止,在停顿了几口酒的时间后,歌声比之前还要高亢的嘹亮起来。
“当我还年少时,妈妈就告诉我。我会拥有战船,多更多。巨船在风浪,如飞过。
当我还年少时,妈妈就告诉我,我会拥有子女,多更多。领土在扩张,都肥沃。”
“当我还年少时,妈妈就告诉我。”格萨尔踏着大醉的步伐成为雾与树的化身,他醉醺醺的指着伊利亚嬉笑,伊利亚也被感染了,笑得很明媚。
“我会拥有女人,多更多。”伊利亚用尽最大的力气,和格萨尔一起唱起随着沙特阿卡一起诞生的歌谣。
“不要一直播种。”
“有恶果。”
格萨尔继续唱到:“甜蜜的舌头。”
“是毒蛇的吻。”
“温柔的怀抱。”
“是乱流的漩涡。”
“当我还年少时。”格萨尔用最大的力量吼了出来,“妈妈就告诉我,我会成为世界王,杀死敌人,无数个!”
两个人拥抱起来,一个大醉,一个清醒。
一个人把满口酒气和唾沫喷到惆怅的脸上,而惆怅的人舍不得擦掉,直到风把它吹干。
伊利亚夺走格萨尔的酒杯,把酒倒进河中,看样子,格萨尔喝了太多了。
“你干嘛来这?”
“因为你不去我那。”
“她呢?”
格萨尔摸了摸引以为傲的地方,裤子上显露出了一个具体的形状。
“刚睡。”
伊利亚的眉毛无比赞许的扬了扬。
“又要我造新船了?”
“不是。”
格萨尔的醉意没有后续,当酒杯离开他就能清醒。
他扔出偏平的小石子,让它们在水上飞。
“伊利亚,先知的话,让我不安。”
第八章 古斯塔夫:在天空中
神父卡普亚回到了教堂。
太阳的光芒穿过建筑,墙壁散发出崭新的色彩,温暖的光束在室内弥漫。
“分完了。”古斯塔夫说。
“分完了。”神父回答。
“真遗憾啊,卡普亚。结果直到最后,我还是忘了吻上杯中母亲的吻痕。”
“那个杯子......”神父试探的说。
“粉碎了,不见了,在风中了。”古斯塔夫提前结束了神父卡普亚想要说的话后,他又继续冷漠的问,“杯子上的吻痕呢,他们也随意的触碰了。”
“我没有注意这个,古斯塔夫。”
“一定是的。命运女神是个庸才,她只会把相同的事情换个形式,在同一个人身上不断发生。一次又一次。”
古斯塔夫背对着卡普亚在教堂中席地而坐。
前方木高台上那个小小的雕像难得一次回馈着弗雷姆人对于温暖的需求。
“这就是你时常对我提及的神吧。”
“是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直视他。”
卡普亚沉默了一会儿,“他叫”
“他和我们一个样子。”古斯塔夫安静的说,不想知道这个木雕的名字。
“天神创造了我们。”卡普亚诚服的说道。
“反过来,也说得通。”古斯塔夫的安静中透露着一些权威,“这个是你雕刻的。”
“不,这个顺序不能颠倒。”神父感觉双眼被古斯塔夫的背影刺痛。
“可以的,当个人的意识会被卷进巨大的意识,巨大的意识便会分离成一个个具体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奇迹,就是神力,它需要一个具体的宿主,于是有了神这个观念,神的功能可以很具体,能代表鹿肉,代表木材,代表猎犬。也可以很抽象,是繁衍,是胜利,是温暖......”
古斯塔夫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听他人在他耳旁的低语。
“但是个人的意识太过抽象,需要一个形状,或者媒介来纠正,于是有了雕像,有了长弓,有了酒杯,他是我们的目的的放大、极端、扭曲和误解,是我们在迷宫中自己给自己绘制的地图。用一份架空的信仰,去夯实脆弱的内心。”
“古斯塔夫?”
神父卡普亚喊起这个名字,他的目的是在确认这个刚十二岁的男孩究竟是谁。
确实有不少孩子在生日时,用滑稽的方式宣誓成长,比如故意举重,奔跑,梳妆打扮,但是古斯塔夫太特别,他在用不属于他年龄的智慧标榜着成长。
雕像无端端的倒在地上,轻轻一声脆响,过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的变成粉末。
卡普亚的心像被寒风吹刮的树枝一样呼呼作响,杂乱的心绪让他立即想用鞭子抽打自己。
当他心烦意乱时,卡普亚总会鞭挞自己,每次冷汗、血液和疼痛不断从伤口中涌出,背部的伤口像天国的吻痕,每进行一次鞭策都让自己获得了新生。
“嘘”古斯塔夫听见了卡普亚凌乱的内心,手指放上嘴唇,做了静声的姿势,“卡普亚,你听,你听见什么?”
阳光洒在古斯塔夫俊俏的轮廓上,漂亮得不像是人间的产物。
男孩容不下其他答案,他说:“是冰雪融化的声音。”
“去看看吧。”古斯塔夫站起,在神父前代替了高台上的神像,“外面的雪融化了,去看看吧。”
卡普亚是随着自己意愿走出去的?还是依照男孩的命令?这个不得而知。
可以确定的是,他走出教堂首先感到的是迷人的暖意,接着看到的是严酷的雪上镀上了闪亮的金边,白雪如一条长裙温顺的挂在半山。
其余的来不及看,卡普亚惊喜的往回跑,想告诉男孩这个奇景,冰封着的弗雷姆开始消融了!
他一转身,和古斯塔夫相撞,自己却被撞到。
四目对视的那一瞬间,两人经历过的岁月像做了个对换,古斯塔夫以长者的摸样伸出了手,苍白的手在弗雷姆的暖阳下显得不合时宜。
“趁我还没有长大,”古斯塔夫在两手相握时说,“谢谢你,父亲。”
神父看见古斯塔夫的背影,他还是气定神闲的走着,雪地上有条不紊的凹陷着一步步连续的脚印。
神父没有追赶,他知道这时即便是狂奔,两人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大。
卡普亚追溯的目光,一直看到了足迹的尽头。
弗雷姆顽固的时间在天空中驯服,它以固定的刻度保持着运转,日月稳定的交替,不在同辉,强行占据着同一片天;也不会在终于挤走对方后,连续闪耀好久。
现在的弗雷姆无比自然,和谐还有种数学一样的美妙秩序,自然得像是魔法。
好高的山,古斯塔夫终于来到了甘尼克斯山脉,他在山脚下感叹着。
山并没有因为积雪的消融而下降,而他也没有因为纠正了时间而变成巨人,可以像走过雪球一样,跨过山脉。
好高啊,低垂着头连山峰都没有看见的男孩说,好高啊,高到只剩下日月滑过的痕迹。
古斯塔夫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越接近山顶,就会更靠近天空。
因为太阳和月亮的作用,爬山时会比在山脚下更炎热和寒冷。
古斯塔夫看了看自己弱小的身躯,他断定自己经受不住这种考研,温吞而来的疼痛会慢慢吸走体力,他在半山腰就会睡去,骨头成甘尼克斯山脉的雪,肉成山脉的土。
“古斯塔夫。”
男孩在踌躇间,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认识我。”男孩看着山脚说。
“认识。果然啊,你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举止了。”
“你认识以后的我。”古斯塔夫的语气里听不出额外的诧异。
“古斯塔夫。”背后的声音又叫了一下。
男孩揣着手,转身面对声音的源头,他低垂的眉目看着一双纤细白嫩的脚踝。
“你认识我,那我应该也认识你。”
“这是你第一次见我。”
“不,不是,我见过,见过无数次。不,不是无数次,是无时无刻。透过长大的我的眼中,我看到过你,你几乎常伴我左右。”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你叫什么名字。”古斯塔夫走进了那双脚踝。
“梅菲斯特。”
“星袍里的梅菲斯特,你没变。”
“你也没有。”
梅菲斯特牵住古斯塔夫苍白的手,男孩抗拒着这股把他往回拉的力量。
“你冷吗?古斯塔夫。”梅菲斯特感受到凉意后问。
“不冷。”
天空暗了一下,紧接着重变晴朗星袍上有香香的温度,男孩披上星袍后有了困意。
梅菲斯特把古斯塔夫带到树下,她蹲下,像抚摸久别重逢的挚友一样摸古斯塔夫脸颊。
厚实,丰满,皱褶纵生的嘴唇,卷曲粗硬的黑发,平静深邃的,棕色的眼睛。你一直没变,从小就没变。
“你饿吗?”梅菲斯特问。
“不饿。”
男孩腹中毫不默契的空响一声。
梅菲斯特得意的笑起,像找到老友不愿透露的丑事,像看到固化印象中的反差。
男孩的眼睛看向左侧的石子,又看向右侧的昆虫,眼睛在左右飘忽。
梅菲斯特抱住了古斯塔夫,向比她小好多的男孩子说:“是我,是我饿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怎么办?”
她的嘴唇快贴在古斯塔夫脸上,温暖的吐息被男孩吸入。
古斯塔夫轻轻笑起,手也总算温暖了些。
第九章 伊利亚:久远的歌谣中
天赋是最可怕的礼物。
一个人如果擅长游泳,会因为轻视暗流而被夺走生命;
这个人若被赐予翅膀,会不顾一切的飞向不该靠近的太阳;
如果哪位不幸的人生来就有骁勇的体魄,勇敢的战士连血液都回不了家乡。
“啊啊啊”
骨帘下,先知喉咙中两片肉膜在碰撞,发出像在催吐的笑声。
格萨尔对先知的话不敢全信,在先知的口中,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穿上了严严实实又五颜六色的衣裳。
先知说过,他曾看到过白鲸在天空飞翔,看到过伪龙缠绕着蔷薇,还有最诡异的,血鸦为棕熊带上荆棘王冠……
这喉咙中两层肉膜碰撞、挤压出的句子让所有的倾听者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从先知的语气里判断吉凶,在一个又一个事后,才能对肉膜中含糊的话语恍然大悟。
在通常意义下,沙特阿卡人在新婚时,身上幸福的光芒能照到更远的未来,先知会看到更深刻,更遥远的未来,原原本本的说出几个片段。
“格萨尔,你还是没有问的吗?”先知在新婚的格萨尔面前问。
“没有。”
“啊啊啊”肉膜里碰撞出可能代表笑声的回应。
“天赋,是最可怕的给予,它若让人看得更远,这个人就会惧怕未来。啊啊啊”肉膜里的声音可能在哭泣,“我在你身上看到统领光芒的天赋,你是天空中最耀眼的光,你是万千光芒的领袖,是歌谣里的星辰。啊啊啊”
这次的声音很明显,是在悲戚的痛哭。
“然后呢?”听完格萨尔的讲述,伊利亚在询问着格萨尔新婚之卜的事情。
“然后我亲吻先知的脚趾,出去接着喝酒。”
“安蒂缇娜呢?”
“我没有注意他们的一问一答。”
“应该是好事。”伊利亚在河中小解,“万千光芒的领袖。格萨尔,这说明你会成为世界的王。”
不知道是不是书中的画面记忆犹新,伊利亚又看到了那个惨剧,他压抑住战栗,压着在喉咙中弥漫的哭泣说。
“不会。”格萨尔异色的双眸和手上那只死鱼眼睛一样失去了光泽,他啃咬着鱼,把石子一个一个抛进水中,“这句话可以解读的意义很多,但是成为世界的王,不在其中。”
伊利亚被格萨尔的话一惊,身上冒出鸡皮疙瘩。
“你是我的王。”
“伊利亚,你和我没有王和部下的区别,永远没有。”
过多的酒让格萨尔也有了尿意,他揭开裤子,血糊糊的手上满是鱼腥味。
格萨尔在唱歌,“我还年少时,妈妈就告诉我。”格萨尔的歌声一声比一声微弱,最后像在长辈前认错的小孩,渐渐的低头不语。
伊利亚也没有接着唱。
河岸上的两人并肩站立着,但是,沉默的浓雾把他们两人隔了一片海的距离。
静默的两人心中都想起了同一个念头:
沙特阿卡人的一生早就被写进这首遥远的歌谣中。
我还年少时,妈妈就告诉我,我会躺进小船,流入宁静的河。
格萨尔首先打破沉默,他闯进伊利亚的木屋中翻找,他记得很清楚,伊利亚在尝过葡萄酒后,内敛的他里不在收敛自己的情绪,筑船的伊利亚非常喜悦,他为了把葡萄酒运到沙特阿卡,还在当地新造了几只运船。
“别找了,没有。”伊利亚穿好衣服,跑进骨头的寒气让他发抖,后悔扔掉了格萨尔带来的酒。
“我记得你不是像我这样喝酒用吞的人,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你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一桶酒够你喝一辈子。”格萨尔专心的在小木屋中踏步,寻找发出空响的地方和翻新的土壤。
“你真的喝完了?”
伊利亚点头。
“有什么事值得你开心到喝完了酒。”
“我的王有了妻子。”
“你一个人,喝完了?”格萨尔敏锐的捕捉到伊利亚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和谁?”他问。
格萨尔异色的双眸瞪着伊利亚,他很难想象伊利亚除了树木之外,还能和人相处这么久,相处了足足一桶酒的时间!
“我自己。”伊利亚艰难的笑了笑,抽搐的嘴角很难平复。
“哦好吧。”格萨尔躺进了伊利亚的床,用羊毛毯子把自己紧紧的裹住。
“你干嘛?”
“睡觉。”
“在我这?”
“嘿嘿。”格萨尔在床上挪了挪身子,“在安蒂缇娜身边睡,我满脑子都是”
“好好好,别说了。”
伊利亚关上门,在寒气阵阵的屋外坐着。
格萨尔很懂战争,是个天生的战争领袖。这是伊利亚和现在的孤岛之王朝夕相处后万分确信的一点。
格萨尔能在双方对阵的一瞬间就观察到对方的企图他们将会迎战,他们将会撤退,他们有埋伏。
在此同时,格萨尔能在理解对方意图后就立即定制出出色的作战方案,更可怕的是格萨尔天生的魄力,他在战场上用最简洁的命令就能带来最有效的攻击。
伊利亚想起和格萨尔共同经历的岁月,身子暖和了起来,脸上却还是无可奈何的笑着。
他只能无可奈何,伊利亚在忧虑中开始反省。
格萨尔,如今的你远远不是合格的王,和上一任孤岛之王泰格维森相比,你更加不合格。
那时,孤岛的领主仍是泰格维森,在沸腾又哄臭的长屋动员会议中,除了王,只有伊利亚注意到格萨尔再一次拒绝了出海。
伊利亚看到高台上,泰格维森在和心腹耳语,心腹们眼神凶恶的扫视了下在座的战士后,相互对视,笃定的确认点头就匆匆离开。
这时的伊利亚有些不安,他看到王也在不久之后离去,觉得不得不去确认心中越来越惶恐的猜想。
他跑到了格萨尔的家,墙上一柄斧头稳稳地劈了进去。
伊利亚取下这个斧头,掉头就走,见到了泰格维森。
“你们真是肝胆相照,伊利亚,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回去,不要说话,不要为一个不再掠夺的沙特阿卡战士求情,我不忍把你也关进地牢,我愿意失去十个战士,不,我愿意失去一百个战士,都不想失去一个手艺精湛的筑船者。”
“我不是来为他求情,相反,我是来为孤岛之王提供一个更加杀一儆百的提议。”
“你说说看,伊利亚,我很想知道这根非要在海洋中逆行的良木,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理方法。”
“对于这样的木头,不要烧毁它,不要折断它。我们放逐它,让这根木头去它想去的地方。
“一根木头,就算折断也无关紧要,它如果不回来,沉入了海洋,我们能找到更适合的木头,还不用让它占用沙特阿卡有限的养分。
“如果它回来,也不是坏事,我们没有花费更多的资源,就找到了新的世界。”
泰格维森对着仆人意味深长的点头,伊利亚警惕的握了握格萨尔的斧头。
仆人带来的是酒,伊利亚没有喝,泰格维森在两个酒杯中都喝上一口后,伊利亚才放松下来,用麦芽酒润湿了下嘴唇。
“伊利亚,我真庆幸沙特阿卡有你,你有王该有的思考方式。”泰格维森喝完了两杯酒,示意仆人退下,“我之前的想法和你一样,但听了你的话之后,我有了另外的想法。”
另外……
“我会让他去想去的地方,不过他回来后,我会刁难格萨尔,激怒他,让他和我决斗。”
伊利亚震惊的看着泰格维森决斗?和格萨尔?没听错?格萨尔是孤岛最强大的战士!
孤岛之王站在伊利亚耳边轻语:“我许久之前就不是王了,神灵已不在回应我的祈求。”
泰格维森抓住伊利亚的手在哀泣的说:“现在轮到我求情了,伊利亚,你不要,也不能拒绝,神灵可能真的选择了格萨尔,你要用你的眼睛去判断,如果是,你要帮助他成为真正的孤岛之王。”
“我保证。”
“你要背上不存在的罪名,明天和格萨尔一起出海,这是你眼前这位孤岛之王最后的命令。”
“好。”伊利亚坚定的说。
第十章 古斯塔夫:尖角与血液
弗雷姆在哪里?
神父回答过古斯塔夫的这个疑问。
他当时是这么讲到:
弗雷姆是一座岛,也是一座城。
它可以扎根立地,也可以潜匿海中。
它可以响应虔诚的祈祷,随时让在大海中迷失的人登陆,也会对不敬的表示愤怒,永远藏的在他们背后。
当它生气时会放弃承载的生灵,会沉到深海之谷,让混乱在海洋中终结。只有命运之中必须与他有一场相遇的人出现时,弗雷姆才会再次出现,它来去无影,大小无踪,最精湛的测绘大师都无法准确绘制它的全貌。
那个时候,还未成年的古斯塔夫问神父卡普亚,“为什么弗雷姆可以这样?”
神父说:“因为弗雷姆是白鲸露出海面的尖角。”
在教堂大厅的中央,大手牵着小手在木板上踩踏。
“是这里了。”神父停了步,古斯塔夫在踏出空响的木板上欢快的跳跃。
卡普亚怜爱的看着他,没有担心小小的教堂除了承担足够多的罪孽之外,还能不能负荷起小孩的欢脱。
直到小孩对空响声失去了兴趣,神父卡普亚才继续说话:“我们的秘密。”
男孩把手指放上嘴唇,富有正义感的说:“我们的秘密。”
卡普亚在衣兜里摸索,他的衣兜是古斯塔夫年幼时的渴望,那里总是有掏不尽的小玩意儿。
男孩从中得到过一小块可口的鱼干,一个精美的木雕,还经常吃到有些硬的圣饼。
这次,古斯塔夫得到一枚神秘的木楔,木楔在地板上一个难寻的缝隙中插入,神父捏住古斯塔夫的手轻轻一扭,地板响起舒心的脆响。
“我们的秘密。”卡普亚又重复了一次。
古斯塔夫肯定的猛点头,木板被打开,金光照耀着两人的脸。
“太阳。”男孩兴奋的说。
卡普亚笑了起来,他告诉男孩,这是黄金。为了防盗而设置的宝藏。
神父在幽暗的地下室把古斯塔夫抱下来,男孩抓着卡普亚的衣服兴奋又期待的走着。神父摸索到地下室里的另一扇门,他对男孩说:“这扇门里藏着的才是真正的宝藏,外面的黄金是为了保护它。”
“嚓嚓嚓。”神父用打火石把火把点燃,火焰“呼呼”的照亮壁画。
壁画上是一片深蓝分不清那个被凝聚的蓝色是代表海洋还是天空。在一片深层的色调里,长着一支长角的白鲸孤独的游动,一根和人类相仿的部位表示着它是雄性。
下一幅壁画,是两只白鲸,一雄一雌,画师在眼睛中给它们点上了人性,很明确的,它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彼此的爱慕。
第三幅画中宏大的画面里涵盖了无穷的时间,长着长角的白鲸绝望的扭曲身躯,它身前,身后,身下,全是被长角穿透,肚子向上的白鲸,死去的白鲸眼中凝结着最充沛的爱意和最措不及防的死亡。
最后一幅画已经斑驳,这很奇怪,离现在完成时间最近的画却最先凋零,连风格都有了变化。
白鲸在浅色的蓝调中悬停,一部分长角露了出来,即将干枯,即将断裂,它的眼睛收起全部人性,连动物的神态都消失了,只有无力和麻木定格在眼中,从那时定格到现在。
也许任何一位看过这幅画的人都没有解读出长角白鲸的思想,但生存在这里的弗雷姆人对自己是白鲸之民都深信不疑在尖角与血液的交合中,他们在寒冰中分娩出生。
“这些画,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啊?”
卡普亚揉了揉被火光刺痛的眼睛说:“不知道,创世之初吧。”
“创世之初?和出生的意思差不多吧?”
“对。”
“世界出生的时候,离我们很远的意思?”
“是的。”
“比神父你的出生还要早?”
“还要早。”
“不对。”古斯塔夫挠了挠头,认真的皱着眉说:“可是,这幅画就是在画我啊。”
稳定的火焰在暗室中突然不安的燃烧。
“你看见了什么,古斯塔夫。”
“长大后的我呀。”男孩的脸上仍然是笑盈盈的。
那时之后,卡普亚再也没有给古斯塔夫谈论关于弗雷姆起源的猜测,这处他时常面壁抽打自己的地方他也不在前来。
“弗雷姆是鲸上的角。”古斯塔夫对梅菲斯特讲解起弗雷姆的历史,他的小脸已经被梅菲斯特捏红。
“原来如此啊。”梅菲斯特换了一边脸,继续揉捏,完全不在意男孩的话,想把情感全部捏进去。
“我知道这点后我就常常做梦,梦见长大的我,我通过他的眼睛看见过你。我还从他的眼睛中挣脱过,我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看着我,穿透我,他的眼睛看着你,无奈的,疏远的看着你。我想长大,长到我看到的自己的那个时候,我想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这样啊,”梅菲斯特放下了手,“是这样啊。哭声渐渐掩盖不住。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古斯塔夫抓住梅菲斯特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脸上。“我想,不用等到我长大,我不疏远你。”
“真的吗?说定了?”
“嗯,定了。”
“这可是古斯塔夫亲口对我说的哦。”
“嗯。”
古斯塔夫牵着梅菲斯特走。
“去哪里?”
“你不是说你饿了吗?”
他随意敲开了一扇门,他不认识他们,苍白的人也冷漠的看着门外同样苍白的两人。
古斯塔夫看着房间里的主人时,眼睛里是烈日也融化不了的寒冰。
“你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现在请给些补偿吧。”
“教堂,教堂,在教堂,你,肉和酒。”苍白的人想起了些什么,急促的说。
“对,是我。”
还没有得到邀请,古斯塔夫就一步踏进了房门,进门的第一步就让屋里的主人和客人有了颠倒。
眉目低垂的古斯塔夫,他变成了这个房间里傲慢的主人,而那个苍白的人,成了局促不安,冒然撞进来的陌生者。
“你只需要拿出部分的存粮和新鲜的鱼肉,你应该多添些柴火让房间温暖,但不要让光芒太大,太耀眼,会弄伤眼睛。你都不能显露出哪怕是像雪花那样一小点的抱怨,这样会使我的客人拘束。在我们用餐时,你要驾驶雪橇离去,让你的野狗的野性在雪地中撒野,不能在我们耳边聒噪。去吧,快去。”
在古斯塔夫强硬冷漠的强调中,原来的主人变成客人,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仆人。
“你也不能有担忧,不能担忧你的温饱,弗雷姆是白鲸上的角,我们的沉与浮,漂泊和安定,生存和死亡都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担忧和抱怨都没有用,突如其来的拜访对生死也不会起到多大的变量,去吧,快去,立即,现在就走。”
梅菲斯特看向古斯塔夫,眼中是迟到的惊慌。
第十一章 伊利亚:河水开始逆流
伊利亚在寒雾中坐着,都快成为另一棵树,不同的是,伊利亚不能解读自己。
迷雾变得恍惚,好像需要在河面上试图组成一个图案。
雾气一直没有成功,刚看到它在升腾,就和周围的环境淡淡的混成一团。
流水温吞的叹息,它吐出了浓密的白雾,遮天蔽日的样子,像是巨船的白帆把人笼罩,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伊利亚感到自己与靠在背后的木屋,有了一种相互依存的默契,坚固的木材在微妙的变柔软,包裹他的脊背,不使他那么疼,他的脚在土壤下长出了根茎,丝丝水分和矿物滑进娇嫩的根,滋润着伊利亚困苦的心。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棵树,一颗更高级的树。
在此刻扎根,在未来结果。他能感到根的生长,也能控制根的生长方向。
伊利亚这棵树和木屋融为一体,树根在向更深更远处生长,在与河岸对面的根系相连,它能感受到河床中的流水给鹅卵石带来的轻微震动。
这岸和那岸的树,因为伊利亚思想上的控制,在见不到彼此的深沉土壤中,根系相缠,像是在同一个**里爬出的一颗颗树。
它们相互传达着彼此的感知:这棵树上有飞鸟筑巢,那棵树下有野兔的洞,有些树在错误的时间率先黄了树叶,有些树在雷暴中成为了焦木。
有一只寒鸦在树枝上用尖锐的喙整理着湿润的羽毛,它啼鸣了两下,抖了抖脑袋,在充满迷雾的林间飞翔。
每一片树叶都被它掠过的黑风吹动,树叶把被鸦风吹过的感受告诉了整片森林,于是林群都感受到双羽的风,都感到羽毛在轻轻飘落,一片羽毛就撩动了整片森林的情绪。
寒鸦在对岸飞出,水面变得急促,黑鸦在空中快速的旋转,变成黑色的长影,变成在厚厚的白雾中,通往另一端的黑色甬道。
怒飞的寒鸦没有躲避最后一棵树,它把自己的生命都撞进了伊利亚。
伊利亚感到一股强烈的劲风,长发飞舞了一会才平息。
有一个人踏着水,走了过来,他把伊利亚误认为是树,轻轻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碰撞的那一下之后,浓雾中点上了一轮落日,河水开始逆流。
伊利亚发现自己成了空荡荡的壳,空荡处恰好留下能容下一人的洞,这个人在靠着伊利亚倾斜,伊利亚也随着倾斜,伊利亚感觉到了,他拥抱着这人,变成了船。
“嗖”一声,一支箭在空中划过,伊利亚的胸口灼热的疼痛起来,他的根在土壤下瞬间化为灰烬,木屋对着他的脊骨使劲一撞,筑船的伊利亚还是靠着木屋静坐,体内被猛烈的撞击,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震响。
他解开衣服检查胸口,没有新增的伤口,他又迟疑的摸了摸,连疼痛都在记忆中消失。
伊利亚又看了看眼前的河。
清晨的浓雾中没有日光,河水静谧的流。
格萨尔鼾声如雷,伊利亚重新回到了屋中,他把柴火点燃,又加了几根新柴,火焰更大了,“吱吱”叫着,像燃烧着他。
雾气顺着木屋墙上的间隙飘进了屋中,格萨尔看起来在云中睡觉,伊利亚在织布,像织着云。
他隐隐的觉得掌握了织布的方法,或者应该这样说更为恰当,掌握了这个方法的人,此刻正抓着他的手。
当伊利亚重新开始这份工作,一丝金光就流进布中。伊利亚来不及捕捉,他不知道这丝金光是因为眼花,还是脑中某一个消失的念头。
他重复着刚才相同的动作,伊利亚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一条又一条的金光交错,在还不知道这其间承载的信息时,就织进了素色的粗布中。
格萨尔的鼾声停止了,伊利亚知道格萨尔早就从睡梦中醒来,在安静的看着他,他能感到孤岛的王从背后传来的凝视,被凝视的越久,他就越心烦意乱,手中的金线不在流动,熟练的动作频频出错,莫名的烦躁让伊利亚织出一团和心情一样的乱麻。
“你要怎样。”伊利亚甩开粗布,用罕见的不耐烦对格萨尔说话。
这人是?哦你。伊利亚有些恍惚,是格萨尔,是我的王。
怎么感觉他有些陌生,像是他在自己的某段经历中被抽离了一部分?
格萨尔异色的双眸盯着伊利亚,用诧异的眼神在说我以前做什么事你都不发脾气,我现在躺着都能让你发脾气。
“这是我被称为孤岛之王后第一次睡好觉。”格萨尔揉了揉脸,脸上依然有些疲惫,流露是一种只敢在伊利亚面前显示的脆弱。
“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这睡。”
“是啊。”
格萨尔把脸深深埋进手里,看起来刚劲的双手已经伸进了眼窝,抓住了脑髓,在头颅里使劲搅动,试图用一种能承受的疼痛来驱赶走另一种不能承受的疼痛。
双手从眼窝中取出,格萨尔的铁肺猛吸了一口气,吸空了屋中的云。
“最近总是在梦里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看到奇奇怪怪的画面。”格萨尔有意无意的说。
“看到什么。”
格萨尔咬了咬嘴唇,对着伊利亚笑着扬了扬头。
“看到我?”
格萨尔很深的点头,眼睛不离开伊利亚。
“我看到我死在你的船上,临死前我想唱歌,然而我用尽全力只能哼出模糊的声音。”
“然后呢。”
“然后我醒来就发现是安蒂缇娜勒着我脖子睡觉。”格萨尔男孩一样扣了扣头皮,指甲里满是泥屑,他满不在意的用手在眼前挥了又挥,挥走了忧虑之后在说:“我估计听到的话,就是她在我耳边的梦话。”
“肯定就是这样。”伊利亚知道格萨尔已经不想提这件事。
“伊利亚,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嗯?”
“为什么是我?天神不给泰格维森启示之后,为什么会选择我?我现在就像是酒醒后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知道这地方是我开辟的,但我比在这里的任何人都还要手足无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现在知道了,泰格维森比我想的还要出色。为什么是我?我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格萨尔成为孤岛之王。”伊利亚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想起了安蒂缇娜的一句话“因为格萨尔有你。”
正是因为这句话,伊利亚当时才把杀心扔到了海里。
“我不知道。”伊利亚说。
屋中的火焰熄灭了,木炭中的火光在流动,伊利亚的眼睛没有了光泽,像火焰之后留下的灰烬。
第十二章 弗雷姆:看到了你的死期
在贫瘠的弗雷姆,人类只不过是野兽体系下的一个分支,唯一的区别在于,在浩瀚无垠的黑暗中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人类也可以扎下各自的根,以自己的成长去顶破,或者适应黑暗。
黑暗越浓烈,人类向上挣脱黑暗的生命力就越旺盛;然而人类若长年沐浴在圣光下,反而会滋生出不能忽视的阴影。
弗雷姆的时间在一杯酒的作用下回归秩序后,这个小小的地方也在无尽的黑暗中挣脱。
信仰的种子还没有埋下,然而四散探求的枝干已经弥漫天际,虽然生长的地点不同,终点却又是一样。
这里还没有诞生英雄和传奇,弗雷姆的副产品人类,还没有学会铭记和歌颂。
隐而未现的智慧和蠢蠢欲动的野蛮在胶着的状态下就开始了搏杀。
狂暴的狗拉着雪车在挥洒着野性,驾驭的人抽打着狗,以防过快的速度导致翻车。
但是,他内心原始的**,很容易被外界的环境感染,驱车人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速度最快的那只狗,他对狗群施加的皮鞭也同样作用在他身上,他很疼,越疼越想奔跑,跑到更远的地方。
在体内一直储存着,而舍不得消化的鹿血酒开始在血液中流动,他抽打起跑得最慢的狗,要它回忆起被驯服前的野性。
他感到不断裂开又立即长出的新肉,新肉顷刻又被鞭裂,疼痛,疼痛入骨,是他追求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这是弗雷姆?还是别的地方?鲜血染红的路渐渐藏在雪下。狗喘着气,停了步,他也喘着气,咂摸着口中最后一点鹿血酒的味道。
天空倒映在湖中,他以为自己站在云上。
一只白鲸在天空中翻滚,它巨大,灵巧,转瞬即逝。
“我回不去了。”他用只有他能懂的语言说。
“因为我在天和地的混沌间。”
他想唱歌,但没有明确的对象和唱词。
他不知道用什么行为来表达对奇景的崇拜,他脱去了所有衣服,一丝不挂的躺在湖中的天空中。
他变成了什么?可能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他像飘进白山中的雪花一样无迹可寻,只有白鲸在他的眼中永远的定格。
梅菲斯特心绪不宁的缓慢进食。
古斯塔夫的脚还够不着地,严肃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双脚在调皮的摇摆。
“你吃不惯?”古斯塔夫说。
“没有。”梅菲斯特又咬了一口生鱼,“我早就想尝尝。”她强制性的下咽引起了很强烈的反胃。
“早就?”古斯塔夫娴熟的摸着还没有长胡子的下巴,是一种对疑惑保持思考的沉思。“意思是,我对你提过?”
“我听你说过。”
梅菲斯特停止了吃饭,她眼中有些悲戚的看着古斯塔夫。
男孩重新低垂了眉目,“我看不到太远,若你不出现,我只会认为我曾经所看见的只是虚无的梦。如果梦里有其他原因,无论什么原因,我都给你道歉。所以能不能不要带着这样的眼神。”
星袍裹住了梅菲斯特,眼上的星星在屋中颤抖。
“不用道歉的,古斯塔夫,我只是”
“什么?”
“没什么。”
“说吧。如果你能好受。”
“不会好受的,无论说与不说。”
“那你更该说出来,让我来帮你分担。”
“我只是”强忍的泪流了出来,“我只是又看到了你的死期。”
古斯塔夫还是眉目低垂,眼睛里囊括了万物,唯独生死不在里面,从小就是这样。
在弗雷姆,生死本来就不是大事,死者会在生者身体中停留,享受同样的柴火,感受同样的寒风,一起咀嚼着新鲜的鱼肉。
当这一代人都完成了衰老,曾经的寄宿者又会迎来新生,开始新一轮循环,这中间没有一个过程存在悲伤的理由。
古斯塔夫对梅菲斯特的泪只有一个理解:
梅菲斯特爱着他。
有人为我的死流泪。
古斯塔夫对死亡有了渴望。
我会尽量把终点选在这里,那时的我会比现在高,比现在壮,我可能躯体不在完整,我可能在万丈光芒中走进幽静的河;可能有人为了流泪,可能没有,我可能是自己走进了棺材,可能暴死在无虚无的天空。
我死去的样子有无数的可能,但是,我仍然希望,我的终点会在这里。
我会这样死去:
冰雪会冻住我的容貌,我会准备四块木板,它会成为我最小的房,我会喝上最亲近的人为我酿造的鹿血酒,酒会爬上我的脸。鹿血会吸引猎犬前来,我会被狗刨出来吃,它的主人会发现我,我会被人切成肉干储藏,
然后,古斯塔夫想象中那个已经死亡的自己在冰中也长出了长发,容貌越来越像母亲。
他跑出屋,在雪地上呕吐,他感到排泄物都在向喉咙迈进,抑制不住的恶心把古斯塔夫吐在地上。
梅菲斯特跑出来,关切的拍打他的背。
“你怎么了。”
“我吃不惯。”古斯塔夫不愿意透露原因,敷衍了一个最明显的谎言。
少年捧起一把雪清洗面部,又抓了一块冰放在嘴中,用令牙齿发颤的雪水清洗了口腔。
“梅菲斯特。”
“嗯。”
“我不会让你告诉我太多关于我的事情,但我有一个疑惑。”
“你说吧。”
“我是怎么离开弗雷姆的,我是说,”古斯塔夫指了指山脉,“甘尼克斯山脉,怎么看我都爬不过去。”
“骑上白鲸。”梅菲斯特笃定的回答。
“白鲸?”古斯塔夫看着山上的天说,“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白鲸。”
“不要出去,古斯塔夫。不要离开弗雷姆。”
“哦,你来,是为了制止,从源头?”
“我来是为了。”梅菲斯特吞下一句话,艰难的换成另外一个词,“观察。”
在弗雷姆,死者会停留在亲人体内,等到下一个循环,当这位亲人离去,他的灵才能得到肉和骨,他重新开始当人,用**筑成温室,开始偿还曾经被给予的温暖。弗雷姆的生命就是这样的形态。
古斯塔夫在弗雷姆没有了流淌着同一血脉的亲人,这类人一旦死去,只是食物的一个种类,他们不能安然的居住到温暖的怀抱中,只能被咀嚼,消化,最后成一堆粪便。
弗雷姆人比任何一种人种都害怕孤独,一旦举目无亲那就是真正的没有归宿。这类人是行走的食物,在弗雷姆人们的眼中是可以无需狩猎,早晚都会送上门的饱餐。
古斯塔夫在弗雷姆得不到盛大的死亡,他没有亲人可以分担他死后的重量,在感到孤独时,弗雷姆的雪都可以避开他下落,每一枚雪花都在排斥他,对他说:离开吧。
“我必须离开啊,梅菲斯特,这里,弗雷姆,没有我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