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得天眷顾
李实在宫里十多年,跟着天启也有两三年时间,很熟悉这位的脾气。
看着天启脸上的怒笑,李实低着头,没有多加半句。
周正与他的关系,自然不是朋友,更不是盟友,而是你死我活。但李实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他知道不是时候。
天启听完李实的话,脸上出现一抹奇怪的表情,眼神灼灼的望着外面,嘴角玩味的道:“周征云现在在哪里?”
周正是李实非常关注的人,时时刻刻都想着拿回把柄,杀周正灭口,自然知道周正现在已经被抓入北镇抚司狱,低着头,目光幽幽一闪,道:“回万岁爷,听宫里的人议论,那周征云好像被抓入诏狱了。”
“诏狱?”
天启顿时皱眉,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势单力孤,这才一夜过去,用得着抓进诏狱吗?
这些人铲除异己,也太着急了吧!
天启冷哼了一声,道:“你给朕盯着,朕不准周征云损伤一根毫毛。”
李实神色犹豫,轻轻抬起头,道:“万岁爷,周征云是被抓进诏狱的,魏太监可能不太高兴。”
天启不在意的一挥手,道:“你与他说,就说是朕的意思就行了。”
李实深深的看了眼天启,躬身道:“奴婢遵旨。”
天启坐在椅子上,再次皱眉翻看奏本,表情凝固的如同一块石头,眼神里都是怒火,偶尔还能听到愤愤的‘该杀’二字。
李实悄悄退出来,出了门,抬起头双眼阴鹜的看着宫外,北镇抚司狱方向。
“周正,你还是真是运气好……”李实尖锐着嗓子,一脸冷笑的自语。
说完这一句,他就转身前往司礼监。
近来宫内宫外多事,魏忠贤在司礼监坐镇。
进了司礼监,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李实又出来,派了内监前往北镇抚司狱。
田尔耕看着传话来的内监,不敢大意,放低姿态,道:“公公,敢问,这是九千岁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内监看着凶名卓著的田尔耕,丝毫不惧,抱着手,翻着眼,淡淡道:“皇上的意思,就是九千岁的意思,田大人,莫要问些糊涂话。”
田尔耕连忙陪笑,一锭银子悄悄塞过去,继而低声问道:“劳烦公公解惑。”
这个内监伸手摸了摸,这才展露心领神会的笑容,与田尔耕客气一笑,低声道:“是万岁爷的意思。”
田尔耕神情一凛,道:“谢谢公公。”
这个内监一笑,道:“话我已经传到了,告辞。”
“我送公公。”田尔耕连忙说道,继而送着这位内监出了北镇抚司大门。
田尔耕目送这个内监走远,双眼眯了眯,道:“这周正倒是好命,居然得天眷顾。不过,连孙承宗这样的帝师都得狼狈辞官才能保命,你认为皇上一时关注就能脱身吗?”
周正自然不知道他得到了天启的注意,牢房内,正与刘六辙说一些事情,或者说交代一些事情。
“生意上的事情,我已经写好计划给你,你只要按照计划走就没事。有魏希庄在,没谁会公然打主意,如果撑不住,你低头分出一部分利润出去……”
“家里那边,如果爹坚持回乡,那就回去吧……”
“告诉爹,我不会有事,让他也不要做什么,静观其变就是了……”
刘六辙听着周正‘交代后事’的话语,神情快哭出来,道:“二少爷,真的没事吗?”
周正神情从容,嗯了声,道:“在别的地方可能有事,在这里肯定没事,放心吧。”
刘六辙知道这里有魏希庄照顾,听着倒也稍微放松,就是一脸担心,惴惴不安。
周正安抚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坐在桌前,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字,周正目光微敛的低声自语道:“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李恒秉上钩?”
李恒秉一向谨慎,从不逾矩,又宦海沉浮多年,一般的计策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刘六辙匆匆离开诏狱,回到周府,就看到门前一阵争吵。
一个家丁,或者说是一家人,一对男女领着一个孩子,看着眼前的福伯,近乎祈求的道:“福伯,我老娘病了,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尽孝了。”
福伯罕有的动怒,脸色难看,道:“若是尽孝,用得着带着被褥细软吗?用得着变卖老爷给你们的房子吗?”
男子脸上一阵纠结,突然直接说道:“福伯,明说吧,二少爷惹了泼天大祸,你不想我们跟着一起死吧?我们好歹为周家辛苦了六七年,到这个时候,难道我们不应该走吗?”
女人也是小心翼翼的点头,道:“福伯,二少爷就要死了,周家马上就要被抄家,你就放我们走吧,我们不想跟着你们一起死。”她也是周府的婢女,是周家主母,也就是周正之母在世的时候撮合的,孩子已经四岁。
“谁说二少爷就要死了!”
刘六辙大步冲过来,盯着那男的怒道:“哼,当初给二少爷装修铺子,好吃好喝,还每人多发了三两银子,没想到就养了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男子本来还有些愧疚,一听刘六辙的话,顿时抬头挺胸,冷哼一声道:“难不成三两银子我就要给他卖命不成?卖身契我们去年已经到期了,我们现在就走,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你们都是将死之人,将来连个烧香的都没有,念着一点香火情,你们死后,我会给你们烧一点的,哼!”
福伯与刘六辙都是大怒,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如此恶毒!
林伯这时从后门走出来,摆了摆手,道:“行了,要走就走吧,心不在,留人何用。”
男子看了眼林伯,本来还想再说什么,被女人拉了一把,留下一声不大不小的哼,一家三口转身快速的走了。
林伯转向福伯,道:“不用生气了,在府里问问,想走的,给点银子,都走吧,强留做什么。”
福伯看了他一眼,心里怒气难消,却也说不出什么。
刘六辙自然更生气,怒气冲冲,道:“一群白眼狼!”
而此时,京城里的谣言四起,甚嚣尘上。
随着东林党不断的造势,不断有新的流言传出。
比如,周家卖官鬻爵,周清荔贪赃枉法,周正原本是阉党,周正行贿内监等等,各种奇奇怪怪的罪名都出来了,有鼻子有眼,显然不是随意的捏造。
第一百零七章 安静的诡异
京城这场大雪,来的突然,坚持的也很久,依旧在漫无边际的下着,并且气温越来越冷,百姓们都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都察院,临近下班,却极少有人走出来。
浙江道廊庑,一些御史聚集在一个班房内,还在讨论着周正的事情。
“这都一天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怎么处置,总得给个说法吧?”
“是啊,说来奇怪,这次上面怎么这么安静,周正闯了这么大的祸,又被锦衣卫带走,早该有定调才是。”
“我听说,弹劾周正的奏本,已经有四十多本了,朝廷就没有什么人说话吗?”
“还有,诏狱那边也没动静,审讯了一天了,怎么就一点风声没有?是认罪了,还是用刑了,怎么就没人泄露出一丝消息?”
胡清郑收拾好,从班房出来,路过这个门口就听到了,他脚步一顿,然后大声的冷哼了一声。
班房内顿时安静了,胡清郑这才扬着头,挺着大肚子,甩着两只手臂,施施然的走了。
都察院,另一些隐蔽的角落。
“你们听说了吗?上面对周正的调查停止了。”
“什么!怎么会停止?他不是已经被抓到诏狱去了吗?难道他已经被定罪了?”
“不止是都察院,刑部,吏部那边也停了,不止对周正,对周清荔的也停了,都停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停了?周正明显是买的官,又得罪那么多人,几十道弹劾奏本,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就算了吧?”
“这件事,说来也奇怪,反正就是停了,我仔细打探过了,确实停了。”
“阉党这是什么意思?这边抓进了诏狱,那边又停了……”
“我觉得,周正这次真的完蛋了,很可能真的出不来了。”
“那也未必,我查过了,周正手里的家产怕是少说也有两三万,如果他砸进去,可能会出来……”
“不可能!他这次得罪的是什么人,多少人,几万两银子就想摆平吗?他摆得平吗?再说了,这个时候送银子,那不是等于找死吗?”
“那你们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还是我们的奏本写的少了,我们再上书吧!”
“好,那就上,现在就上,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能扛得住多久!”
“对,咱们继续上书,我就不信,上面那些人都是瞎子!”
“哼,阉党估计也要惩治周正,我们架好柴,阉党肯定点火,周正死定了!”
“好,我们去写奏本!”
……
经历司,一出偏僻的房间。
这里是用来给都察院官员自省的地方,也就是正式抓捕之前软禁的房间。
田珍疏,郑守理二人对坐,一脸凝重。
“征云被抓进诏狱,怕是凶多吉少了。”田珍疏铜铃大眼都是忧色。
郑守理默默点头,神色越发怨愤,怒道:“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我们堂堂正正与国谋事,当堂谏言,怎么就会被下狱?简直荒谬!”
田珍疏心里叹了口气,道:“而今朋党擅权当政,哪有人在意国事,他们只在乎权势。我现在有些后悔,不应该拉他进来,是我们害了他。”
郑守理却摇头,道:“征云老弟血气方刚,一心为国,你看那日他在朝堂上,临危不乱,慷慨陈词,无惧无畏,即便我们不找他,怕是他也会主动站出来。”
田珍疏赞同的轻轻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一次,确实是我们连累了他。”
郑守理这次不说话了,心头沉重。田珍疏说的没错,周正被抓入诏狱,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李恒秉的班房。
他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面上一片冷漠之色。
他已经知道,都察院,刑部,吏部已经停止对周正,周清荔的调查,并且那么多弹劾奏本,上面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这里面,透着无法言说的怪异。
李恒秉心里默默的思忖,周正的关系网其实很单纯,根本做不到摆平这件事。但是,为什么阉党那边一片平静?即便周正被抓进诏狱,也是半点风声没有传出来?
另外就是,东林党这边,似乎只有一些低级的言官在叫唤,那些有分量的人,并没有说话,这又是为什么?
好一阵子,李恒秉睁开眼,目光幽幽冷闪的自语道:“不管如何,你是别想再出来了。”
此时的周家以及周正的产业,一片静寂。
周家闭府,谁也不见,谁也不出。
周正的周记,周氏牙行的动作全都停了,所有人都不再有一丝动作。
……
第二天,大雪终于停了,还有一丝阳光照射在京城上空。
天气越发寒冷,百姓们极少出门,但上班的官员们依旧分毫不差的进入各个衙门点卯。
很多人是正常上班,但有一部分人在班房是坐立不安,焦急等待。
他们又上书了,多达五十多道奏本,朝廷总该有一点反应了吧?
所有人都在等,等上面对周正的处置决定。
不止那些东林党,江西道这边也在等,等候周正的处理结果,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看着李恒秉的班房。
周正若是被处置了,那就是李恒秉的胜利,谁还敢小觑,挑衅他的权威?
李恒秉坐在班房内,也无心做什么,表面平静,心里同样是煎熬。
不管如何,今天就会有结果,不可能再拖。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直到中午,不管是朝廷,还是都察院,都没有一点反应,仿佛忘记了这件事。
都察院响起种种声音,这次不再遮掩,而是光明正大的讲,甚至一些人跑到了都察院几位头头那,询问究竟。
但得到的几乎都是含糊其辞,没有一个定论。
其他各处的人也在刑部,吏部等地方打探,却还是无法得知究竟,这件事,慢慢的竟显得有些晦涩。
终于熬到中午,都察院上下一片哗然,冒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堂上那些大人们,就眼睁睁看着周正逍遥法外?”
“不对不对,这件事透着邪乎,如果是往常,早就有处置了,即便朝廷不说话,都察院也要做出反应,怎么两边都没动静?”
“不止是朝廷,都察院,刑部,吏部一样安静的可怕,还有诏狱那边,也没个动静,真是奇了怪了……”
“这些部门都掌握在阉党手里,莫不成,那周正真的投靠了阉党?”
“即便他投靠了阉党又如何,一个小小的御史,能让朝廷上下全都缄默吗?”
“那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说不通啊,怎么也得有个消息出来吧?”
李恒秉的班房。
李恒秉已经透过一些手段去查这件事了,但反馈回来都很莫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李恒秉眯着眼,闪烁着冷芒。
他还在犹豫,犹豫是否该破格出手,他自诩正人,不屑那些阴晦的魑魅魍魉手段。
但周正让他感觉到了愤怒,感觉到了危险。
第一百零八章 逆势而上
周正迟迟没有得到处置,那些急着要求处置周正的人,顿时愤怒了。
街头巷尾的谣言更加炽盛,各部衙门,甚至是内阁都不太平,一些人开始讨论这件事。
但令人惊讶的是,到了下午过半,朝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说都察院,刑部,吏部这样的大衙门,哪怕是有人找到了内阁,首辅黄立极的身前,也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居然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让这么多的大人物缄口不言,整个朝野都很是无语。
周家,无权无势,无钱无功,周正,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别说有众多把柄,即便没有把柄,处理他能有多难?
但现实发生的,偏偏就是这么诡谲!
满朝上下,除了低级言官,没有人再跳出来。
东林党残存的大人物没动静,阉党更是如此,这些人不说话,下面跳的再欢,也总觉得缺点什么,显得后续乏力,声势渐弱。
浙江道廊庑,胡清郑班房。
已经临近下班,胡清郑没急着走,看着桌上的银子,眨了眨眼,与身前的小吏道:“是周记送来的?”
小吏道:“是,他们说是大人上次帮忙的酬金,整整二十两。”
胡清郑看着眼前的二十两银子,若是以往,他肯定欣喜若狂,现在则是鼓着胖脸,片刻,若有所思的道:“这周征云不一般啊,这个时候还记得给我银子……”
小吏看着胡清郑,走近道:“大人,我觉得周御史不简单。”
胡清郑下意识的点头,道:“进了诏狱两天都没事,傻子都看出不简单了,只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小吏看着胡清郑,低声道:“大人,您可以去问……”
他没说完,胡清郑猛的抬头,小眼圆瞪。
小吏的话戛然而止,连忙道:“小人知错了。”
胡清郑哼了一声,道:“外面还在议论?”
小吏道:“是,小人在经历司看过,有几个人也上书弹劾了周御史。”
胡清郑一点都不意外,不屑的哼了声,目光瞥了眼李恒秉班房方向,道:“那位呢?”
小吏神色微凛,低声道:“没有动静,什么都没做。”
胡清郑神色意外,而后凝重,道:“嗯,他不做,咱们也不要做什么。”
小吏嗯嗯,自然是胡清郑说什么就是什么。
下班的时间到了,各个御史的门打开,众人陆续出门,开始离开都察院。
楚姣谭,李归化等人悄悄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浙江道廊庑。
其他各处的情况与此相似,一个个表情平静,心事重重的离开。
如果说今天中午之前他们还慨当以慷,愤怒不已,现在已经察觉到这件事的不简单了,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激切,隐藏着内心愤怒,离开衙门,准备另寻地方密议。
北镇抚司狱。
周正在这里好吃好喝,还睡了一觉。
魏希庄在外面东奔西走,四处打探消息,还要抹平一些危险,忙的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他来的时候,正看到周正在吃饭。有鱼有肉,还有烧鸡,女儿红,满屋子的酒香气。
魏希庄先是楞了下,接着就满脸怒容,一屁股坐在周正边上,伸手就抓,往嘴里塞,同时含糊的道:“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在这里大吃大喝,你对得起我吗?”
周正笑了声,拿起酒壶给他倒了杯酒,道:“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魏希庄也是饿的太狠了,双手抓着鸡腿,包子就拼命的吃,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周正看着他,神色不动,等了一会儿才道:“外面什么动静,你那些人说的是含糊其辞,你给我说说。”
魏希庄吃了一会儿,这才缓解过来,放慢速度,一边吃一边将外面的动静讲了。
魏希庄了解的自然更详细,但周正听着却疑惑,道:“上面没有处置的意思?为什么?是你做的?”
魏希庄喝了口酒,顺下嘴里的东西,道:“我是去九千岁那给你求情了,但九千岁没答应,按照我对九千岁的了解,这不是他的风格。”
周正沉着眉头,心里越发不解,自语道:“这不是正常的处理方式,那些大人物一片安静,都察院也不处置,奇怪了……”
这里面自然是诡异莫测的,说不通的。
周正哪里想得到,天启皇帝厌恶百官的无能,他恰好能怼百官,就这么被天启注意到了。
魏希庄虽然不懂朝局,可也明白现在周正十分危险,一脸肃色的道:“老周我告诉你,外面安静不代表安全,越安静就越危险!”
周正会意的微微点头,默默无声。
他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对眼下的局势有了多种的预判以及处理方式,现在外面发展的诡异莫测,他需要小心权衡。
魏希庄看着周正的神情,不敢乱说话,这个时候,是周正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能打扰。
周正认认真真的盘算好一阵子,道:“李恒秉有什么动作?”
魏希庄连忙道:“我按你教的,在他府里收买了一个人,但消息有限。这个老小子平日除了吃饭就不出书房,对谁都相当严苛,尤其是对他自己。他那个如夫人更没动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周正看着门外静静思索一阵,道:“我写了封奏本,你帮我送入通政使司。”说着,他从桌上抽出一道奏本,递给魏希庄。
魏希庄一怔,随手接过来,翻开,嘴上道:“这个时候你写自辩吗?没用的,他们可是几十道……你,你写辽东的,你建议对辽东的军政进行改革,你这是要捅娄子啊……你不知道现在辽东是朝政一大关心重点吗?袁崇焕等人立马就要叙功了……”
魏希庄一脸惊愕的看着周正,双眼大睁,很是吃惊。
周正右手捏着衣角,一边沉吟一边说道:“这个时候,我不能低调,辽东也确实要改革不可,不然日后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事情。”
辽东以后出的事情已经不能用多来形容了,可以说,辽东拖累了整个大明,大明的灭亡,辽东也有一份很大的‘功劳’。
魏希庄一脸凝重,道:“你这道奏本送上去,朝野非炸开不可。”
周正在奏本上建议,设立辽东巡抚衙门,有七人组成,每当决策,少数服从多数,任何人必须严格执行,不得内讧,拖后腿,否则以叛国罪处死。
不说这样的改革不合朝廷法度,单说这个‘叛国罪’,要知道辽东向来诸多将帅不合,这是要是论罪,不说辽东的袁崇焕,王之臣了,朝堂上举荐他们的大人物该作何感想?
这简直就是打他们的脸,而且是非常响亮!
第一百零九章 李恒秉出手了
魏希庄粗略的扫完周正的这道奏本,洋洋洒洒千字,心里除了震惊就是害怕。
“你真的要送上去?”魏希庄看着周正,脸上是心惊胆战之色。
周正已经想好,道:“嗯,送上去吧,我听说,袁崇焕等人就要进京领赏了。”
魏希庄有些明白周正的用意了,道:“你是想将事情闹大,那些人就不好对你出手了?”
“辽东必须要尽快改变。”周正道。辽东自然是厄需改变的,未来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大事,需要提早应对。
魏希庄嗤笑一声,根本不信,站起来道:“我直接将它送入司礼监。”
周正连忙道:“不用,走正常程序,越多人看到越好。”
魏希庄翻了翻白眼,道:“最讨厌你这些文人,做点事情七拐八折,一点也不痛快。”
周正没理他,随手拿过一本书,准备看。
魏希庄转身要走,忽的又转身,肃容道:“田尔耕没有再找过你吧?”
田尔耕进来见周正的事,有魏希庄的人在中间传话,魏希庄自然已经知道。
周正眼神微凝,道:“没有。”
魏希庄盯着周正,沉色道:“嗯,他要是再来,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这个人,我来应付。”
魏希庄到底是魏忠贤的族孙,田尔耕再不屑,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周正对这个田尔耕同样万分警惕,那是在暗中窥伺的毒蛇,随时可能张开獠牙,一丝大意不能有!
魏希庄看着周正的表情,没有再多说,快步走出去。
周正看了一会儿书,抑制不住烦躁,放下手里的书,躺到床上,犹自在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走向与变化。
……
城南一处偌大的院子,正厅里,四五个人在座,每一个都三十出头,神色冷峻,眼神厌烦,焦躁。
“你们说,周征云到底有没有投靠阉党?”
“我看十有**就是投靠了阉党!不然阉党为什么没有动静,早就就该弄死他了!”
“我看也肯定如此,阉党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真没想到,周清荔居然是沽名钓誉之徒,表面上是忠直之士,为了权势还是投靠了阉党,无耻之尤!”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更不能放弃,阉党不是不想弄死周正吗?我们要逼他们弄死周正!我们继续联络更多的人,朝野一起上书,我就不信,阉党能一手遮天,为了这个小小的周正,与天下人对着干!”
“好,那就继续上书,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借着阉党的手,杀了周正!只有杀了周正,我们才能救出王化贞,让王化贞重新立于朝堂之上!我们需要他!”
虽然王化贞投奔了阉党,但依旧与东林党有香火情,关系是千丝万缕。现在势弱的东林党,哪怕是一个叛徒,他们也要!
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东林党人在串联,想要处置了周正,好继续实施他们营救王化贞的计划。
李府。
李恒秉的府邸并不寒酸,尽管他严苛自身,严于律己,但江西李家还是非常的富,李恒秉又是进士入仕,不过分奢侈在这个时候已经是难得。
李恒秉书房里,一盏灯离桌子有些远,整个书房显得幽暗,阴森。
李恒秉的表情是幽冷,坐在椅子上,默默的看着眼前的文书。
这是湖州府公文,盖着周正的御史大印。内容是湖州府对一个案子的判决的复核。
“这是一个冤案。”李恒秉轻声自语,目光闪烁着诡异的精芒。
李恒秉知道,周正与湖州那边有些私下的交易,加上这场冤案,可以将周正下狱治罪了。
而今周正现在就在诏狱,这道公文一旦出手,足以将周正置于死地!
李恒秉看着这道公文,倚靠在椅子上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他原本不想出手,但周正进了诏狱两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朝廷高层更是一片安静,这让他不安。
尤其是周正展现出来的手段,他担心夜长梦多!
……
周府。
周清荔与福伯正在下棋,同样在讨论着周正的事情。
福伯道:“老爷,二少爷的这件事,透着古怪。”
进了诏狱是周正朋友帮忙这可以理解,但各大衙门突然停止了对周家父子的调查,并且迟迟没有对周正做出反应,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难以言说的怪异。
周清荔对周正也是看不透,更不知道他有多少关系网,捏着棋子盯着棋盘,面无表情,道:“六辙有说征云什么时候出来吗?”
福伯摇头,道:“二少爷说要再看看朝野动向。”
周清荔微不可察的鼻孔出了两道气,好一阵子道:“横平估计明天就回来了,回来后,不准他出府,不准他见任何人。”
横平,周方的字。周正这位大哥,那是热血青年,要是他知道周正因为在朝堂上论政而被抓,被查,继而周家可能就要因此覆灭,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福伯连忙道:“是,我知道了。”福伯也担心周方分不清情况,做出火上浇油,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周清荔又落了两子,还在忍不住的说道:“我能去见见征云吗?”
到底是为人父啊,福伯心里感慨,却道:“怕是不行,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周府,盯着诏狱,老爷要是去了,还不知道会再传出什么流言来。”
周清荔神色动了动,站起来道:“不下了。”说完,径直回房。
福伯暗暗叹了口气,目送周清荔离开,再看着他下的乱八七糟的棋盘,又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大早。
雪开始融化,有一股寒风过境,京城越发寒气逼人,冷风刺骨,每个人都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通政使司的官员吏员陆陆续续的来了,点卯之后,先在聚集在一起喝茶聊天,说着朝野各种趣事。
“你们知道吗?听说朝廷派往建虏的使者,正月里就要出发。”
“这个我当然知道,那你知道,辽东这次论功行赏是怎么样的吗?我听说啊,袁大人只加了一级。”
“什么?只加了一级,不可能,为什么?”
“还不是他天天上书弹劾同僚,在辽东又四处树敌,尤其是王之臣要被罢经略,能甘心?”
“说的也是,这袁大人太能得罪人了,也就是咱们皇上脾气好,不然早就拿回来治罪了……”
“哎,王韬,你端的这么多奏本?”
“你不知道,都是弹劾那监察御史周征云的,今天又有三十多道……”
“乖乖,三十多道,不得了,这周御史是干了什么惹了众怒啊?”
“谁管他干了什么,我这就送后面大人的班房,你们千万别多问。”
通政使司应该是大明上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奏本上下都是经过这里中转。这里没谁是傻子,顿时知道这王韬话里的意味,顿时连连摇头,不敢多问,多说。
第一百一十章 上达天听
浙江道廊庑。
李恒秉喝了口茶,心头舒服了一些,看着身前的小吏,道:“今天是什么安排?”
小吏对李恒秉十分恭谨,毕竟周正下了狱,谁还敢小觑李恒秉的能量?
“大人,今天要巡视五城以及府库。”小吏陪着笑道。
五城,也就是京城。府库就多了,包括顺天府的仓库,六部九寺的各级衙门的仓库,包括钱粮,用具,库存,用度等等,事无巨细,都在御史的监察范围内。
这些都是做习惯的事情,李恒秉从桌上拿过两道奏本,道:“送入经历司,尽快送入通政使司。”
小吏接过来,看也不看,道:“是,小人这就去办。”说着,他就转身快步出去。
李恒秉看着他出去,神色冷漠一分,倚靠在椅子上,眼神幽冷,自语道:“我本想好好栽培你,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按照朝廷规矩,他上奏的奏本在批复后是要公开的,那个时候,必然群起汹涌,人证物证确凿,再无人能庇护周正!
周正与湖州勾结,判了葫芦案,害人性命,按律御史罪加三等,即便不死,也要夺官发配,再不叙用!
李恒秉坐了一会儿,恢复如常的表情,走出班房,敲开胡清郑的班房,道:“巡视五城,你跟我一起。”
胡清郑正打盹,听着猛的一个激灵,揉着脸连声道:“好好好。”
李恒秉知道胡清郑有背景,也不管他的懒散,说完就走了。
胡清郑揉着脸,睡眼惺忪的睁开,只看到他离开的一个侧影,眉头却不自觉的皱了皱。
“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难道,周征云要出事了?”胡清郑小眼睛眨了眨,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胡清郑使劲的揉着脸,揉着脸上的别扭,好一阵子,他叹了口气,颓然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罢了,就做一回好人吧。”
胡清郑长吁短叹,招来他的小吏,道:“你去告诉周记的人,就说有人要出手对付他家周御史了。”
小吏双眼一睁,低声道:“大人,胜负未分,押宝是不是太早了?”
胡清郑又使劲地揉了揉脸,道:“那让他们拿五两银子给你。”
小吏隐隐会意,道:“是,小人这就去。”
……
关押田珍疏,郑守理的房间,二人几天没有刮胡子,整理头发,洗澡,显得胡子拉碴,有些狼狈。
但两人精神很好,一大早就面色凝重,对坐着久久不言。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不管朝廷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能拖到今天,该有处置出来了。
“也不知道征云老弟怎么样了。”半晌,郑守理默默叹了口气道。
他们被关在这里,对外面一无所知,但料想周正进了诏狱,只能是凶多吉少。
田珍疏铜铃大眼尽皆是怒色,脸角抽了抽,冷声道:“若是周征云有什么不测,我就撞死在登闻鼓下!”
郑守理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不是只说说,深吸了口气,道:“等吧。”
等吧,今天就会有结果。
有周正的处理结果,也有他们的。
……
刘六辙很快得到了胡清郑的消息,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向诏狱,与周正说。
在周正的牢房内,周正听着刘六辙的话,神色微凝,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来了,有什么消息,告诉魏希庄的人就行。”
刘六辙心慌意乱,颤声道:“二少爷,真的没事吗?”
周正猜不透李恒秉会怎么出手,要怎么置他于死地,面色如常,道:“没事,最多也就是罢官,还有机会重来。”
只要人没事就好,刘六辙暗松一口气,道:“是,那我就回去了,今天还要开售。”
周正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等他走了,周正下意识的捏住衣角,周正眉头再次思索起来。
李恒秉会怎么出手,要怎么构陷他?
内阁。
通政使司的奏本早早就送了过来,以魏希庄的能力,自然会安排在第一批。
首辅黄立极的班房,他面色枯瘦,不断的翻着一堆厚厚的奏本。
他在分辨这些奏本,哪些该票拟送入宫,哪些是他该处理的,哪些是该转向其他衙门,哪些不需要理会的。
他慢慢的看着,直到看到连续五六本都是弹劾周正,不由得皱眉,枯瘦的脸上有厌烦之色。
他快速的翻着,一连二十多本都是,脸上的厌烦变成怒色。
他将这些弹劾周正的奏本摆放到一边的盘子里,直接道:“送入司礼监吧。”
不远处一个主事连忙答应一声,向前走去。
这个主事刚要端起盘子,黄立极忽然道:“等等。”
主事一怔,就看到黄立极拿起手边的一道奏本,夹在奏本里的简略纸条上,赫然写着‘周正’二字。
黄立极打开周正的奏本,本以为是自辩书,但一眼就神色微异,继而拧起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变成了一脸凝重,久久不言。
这个主事一直站在黄立极桌前,看不到奏本内容,只看到黄立极不断变化的脸色,不自禁的好奇周正奏本里写了什么。
好一阵子,黄立极拧着眉头出了口气,放下奏本,而后拿过一张纸条放在周正奏本上,接着拿起笔,看着这张纸条,犹豫了下,写道:兵部详议。
写完他合上奏本,道:“送入司礼监,尽快送给皇上。”
主事不敢多言,连忙道:“是。”
黄立极坐在椅子上,还在想着周正奏本里的内容,拧着的眉头始终松不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立极松开眉头,哼了声,道:“自以为是,添乱!”
内阁的奏本送入司礼监,或许是因为天启之前的交代,这些奏本很快就被送入了景阳宫。
但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并不在景阳宫,而是在其他地方过夜,还没有回来。
直到中午的时候,天启皇帝才一脸高兴的出现在景阳宫。
李实跟在天启身侧,陪着笑,他也显得十分兴奋。
天启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这才笑着说道:“看来,你在苏杭还是做的不错的。”
李实站在天启身侧,一脸恭谨,道:“只要万岁爷,老祖高兴就是奴婢的福分。”
老祖,指的是奉圣夫人客氏。在宫内,内监宫女称老祖太太,在外面所过之处,要高呼老祖太太千岁。
天启笑着点头,随手接过茶杯喝了口,目光转向眼前已经厚厚几叠的奏本,笑容减少,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一本。
李实瞥着天启最左边的一叠,看着内阁的票拟小纸条,眼神微变。
他看到了一连串‘周正’二字,心里已经猜到这些都是什么奏本。站立不动,目光悄悄的瞥向天启的侧脸,一眨不眨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启的厌恶
天启看到这么多奏本,本来还是愁闷,叹气,但翻开之后反而眼角露出笑意来。
这还是弹劾周正的,这道奏本里说周正小时候偷看邻居少妇洗澡,还做出龌龊事,品德败坏,不配为人,更不配入仕。
天启看的忍不住想笑,放到一边,看了眼左手边的一张张小纸条,见都是周正的,顿时来了兴趣,一本一本的看去。
第二本,说的是周正读书的时候,欺侮师长,甚至还动手打了老师,震惊整个府县。
在这个时候,大老师是严重的恶行,一旦出现,这辈子就别想出门了,很容易被路人打死,更别说入仕为官什么的了。
这些明显都是胡说八道,就是为了弹劾周正,天启看的津津有味,又换下一本。
这一本就更离谱了,里面说周正常年流连于青楼教坊,在京城有‘风流才子’的雅号,满京城就没有周正没去过的青楼,周正没睡过的花魁。
天启拿出第五本,这本倒是稍微靠谱些,说的是周正一心为官近魔,中举当日就疯了,他爹周清荔为了给他冲喜才给买的监察御史官职。
天启哭笑不得,又拿起第六本,这本弹劾周正结党营私,行贿受贿,贪赃枉法,肆意结交大小官吏,已成朋党之势。
天启想着那日朝堂上周正的孤立无援,失笑的摇头,又拿起第七本,这一本说的是周正经营贱业,日进斗金,在朝野激起众多非议,一片哗然,请求皇上严惩云云。
起初天启还看的津津有味,这后面就显得厌烦了。能编的都编了,后面就显得毫无新意,千篇一律。
天启放下奏本,有些头疼又有些无奈的道:“这些人为了攻击周征云也是无所不用其极,起码的操守都不要了,就差说周正大逆不道,准备谋反了……”
弹劾周正的这些奏本,极尽夸大,甚至于肆意编造,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假的,偏偏这些人说的是一本正经,煞有其事,洋洋洒洒,还公然上书,偏偏字里行间还根本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这些又不是才出现的,李实站在不远处,耳观鼻鼻观心。
天启不想再看了,将弹劾周正的所有奏本推到一边,道:“全数留中。”
留中,也就是不发表意见,不处理。这本身来说,就是一种态度。
不远处一个内监小步跑过来,将奏本端走。
天启喝了口茶,继续看奏本,一个中午着实积累不少。
天启看了几本,随手拿过一本,顿时一愣,看了眼票拟,嘴角微笑,好奇的看起来。
--这是周正的奏本。
在他想来,这么多人弹劾,周正也要按套路上书自辩,准备辞官了。
天启已经想好了,绝不会允许周正辞官的,朝堂上要有个不一样的声音,那才有趣。
天启微笑的打开,抬眼看去。
天启的表情一直在李实眼里,他微眯了一下,心里若有所动。
天启还想看周正如何自辩,但很快脸色严肃起来,十分认真的一字一字的审视。
周正这不是自辩疏,是上奏关于辽东的。
他首先建议改革辽东的管理体制,权责分明又统一的七人巡抚衙门,集权制衡,打击贪腐,建立清晰的军队招募,组建,训练,指挥,作战制度,军饷发放,核查机制;继而是在辽东设立三道防线,进可攻退可守;后是加强对建虏的监察,渗透,情报收集;最后是军饷来源,周正建议一是军垦,二是商税,稳定辽东方方面面,让朝廷不被辽东拖累,集中精力解决关内的各种问题。
天启认认真真的看着,一遍,两遍,三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合上奏本,表情晦涩变幻。
李实没看周正的奏本,但观察着天启的表情,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预感不好。
天启随手拿过茶杯,却没有喝,目光静静的看着门外,道:“李实,你说,首辅他们真的是一心为朕,为朝廷,为我大明吗?”
李实没看到周正奏本的内容,却看到了内阁票拟的‘兵部详细’四个字,神色不动的躬身,谨慎的道:“陛下,元辅老成谋国,夙兴夜寐,当然是一心为了万岁爷。”
天启顿时冷哼一声,送到嘴边的茶杯又放下,神色冷漠的看着周正的奏本,片刻道:“他们不是想拖吗?朕就让他们拖,周征云这道奏本送去通政使司,公开。”
李实不知道周正奏本里写了什么,但天启的态度十分明显,那就是对内阁,对首辅黄立极不满。
一个内监跑过来,一脸紧张接过奏本,急匆匆的跑出去。
‘看来,周正真的是进入帝心了。’李实神色漠然,心里却十分警惕。如果周正被天启记住,并且心里有了某种想法,他就要小心谨慎了。
天启看着那内监走了,或许是预想到后面将要发生什么,脸上不禁露出一种快意的笑容,再次拿起茶杯喝了口,继续批阅奏本。
现在大明是多事之秋,不知道每天有多少奏本,但内阁票拟大部分内容都是‘伏请圣裁’、‘恭请圣断’、‘某部详议’、‘某日廷议’等等。
实则上,也就是推脱,向上推脱,向下推脱,推脱不了才一群人硬着头皮共担。
天启看了十几本,又看到了一本弹劾奏本的,严格来说,是两本。
一本是弹劾周正,另一本是证据。
李恒秉的奏本。
天启现在已经厌烦别人弹劾周正了,还是皱眉看完,而后又拿起那道盖着周正监察御史大印的公文。
天启皱着眉头,看着两道奏本,默默一阵,道:“李实,湖州那边的案子,监察御史一般会怎么做?”
李实提督苏杭织造,湖州府也是丝绸大府,自然也在范围内。他看着天启的神色,心里微动,面上如常的侧身道:“回万岁爷,如果是一般案子,地方上就能判决。如果是重案,需要送入刑部复核。如果案子有问题,都察院会派监察御史去地方巡查,有冤伸冤,无冤定案。”
“现在是什么模样?”天启又道。显然,他也知道,这些是规矩,但朝廷各部门早就不安规矩行事了。
李实已经看到这是弹劾周正的奏本,瞥着天启的神色,心里若有所思,道:“现在一般是送入刑部或者大理寺复核,而后转去都察院,盖上监察御史大印,结案了案。”
天启明白了,合上李恒秉这道弹劾奏本,道:“留中吧,今后凡是弹劾周正的,一律留中,也不要拿给朕看了。”
不远处一个内监转过身,应声道:“奴婢遵旨。”
天启说完,忽然转向李实,道:“对了,周征云还在诏狱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是要决战啊
李实躬着身,表情丝丝变化,语气不动的道:“是,已经第三天了。”
天启右手拍了拍桌子,沉思片刻,道:“朕让你传的话,传过去了?”
李实心里再次确定了天启的某些想法,道:“是。”
天启转过头,看向外面,眼神里仿佛有一丝得意,一丝冷笑,道:“今天晚上,不,午夜,你去一趟诏狱,将周征云放出来,记住了,要隐秘。”
李实心头咯噔一声,越发躬身道:“奴婢遵旨。”
天启摆了摆手,仿佛做了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李实躬身,悄无声息的退出了书房。
站在门外,李实又看了眼低头批阅奏本的天启,转身向外面走去,抬头看着雪后的太阳,目光微微闪烁,自语道:“看来,我是动不了你了。”
与此同时,周正的奏本已经被下发到通政使司,而后抄录传送六部九寺等各级衙门。
一时间,引起巨大的议论,而后是争议,最后是不知道多少人破口大骂。
“小小监察御史,妄议国政,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集权制衡?辽东一个个桀骜不驯,如何集权,如何制衡?”
“还要建立清晰的军队制度,打击贪腐,核查军饷,这是能做的事情吗?朝廷哪怕有这个想法,辽东非造反不可!”
“什么三道防线,朝廷连半道的钱粮都拿不出,什么都不懂的稚口小儿,胡思乱想,居然也敢上书!”
“辽东之事万分敏感,他上次就在朝堂上胡说八道,这次竟然公然上书,谁给他的胆子!”
“此子看似一心为国,实则用心险恶,不是大忠就是大奸,绝不能姑息!”
“哼,黄口小儿,懂什么国事,我看就将他关在诏狱,一辈子不用出来了!”
……
而这个时候,一些人更是跑到了内阁,在黄立极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弹劾’起周正来。
“元辅,这周征云太大胆了,辽东刚刚获胜,朝廷还没来得及奖赏,周征云这道奏本,让辽东将帅如何作想?”
“是啊,若是辽东觉得朝廷忌惮他们,想要对他们有所处置,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还有他那些什么核查,打击贪污,建立军队什么的,这不是,这不是打辽东将帅们的脸吗?他们还有几天就进京了,若是他们知道,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元辅,这周征云捅大篓子了,现在将奏本收回来还来得及,不能因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坏了国朝大事啊……”
“元辅,周征云不能留了,要么就关在诏狱,要么就发配的远远的,这是一个祸胎啊……”
一群人在黄立极面前吵嚷不休,最后都将周正认证为‘奸恶之徒’,‘祸胎’,要求严惩。
黄立极枯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更是平静的如幽潭。
这些人在说的时候,黄立极的脑海想的却是那日朝堂上天启的一些称呼问题。
称呼他是‘黄爱卿’,称呼周正是‘周卿’,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差别,但在天启心里却是不一样的,至少在那一刻是不一样的。
周正这道奏本,宫里为什么要公开呢?周正年纪轻,初入朝堂,不知道国事深浅,但皇上能不知道吗?
黄立极心思如电,面上纹丝不动,等他们话语停了,才淡淡道:“好了,周征云现在就在诏狱,你们还想怎么样?他再不懂事,也是一心为国,为国谏言,我难道因为这个去惩治他吗?”
众人一怔,黄立极这话是没错,但他们要处置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还差理由,缺少借口吗?
黄立极分明是不想沾手,怕惹是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周正上次阻挡阉党,东林联手救王化贞,本就在火山口,随时会粉身碎骨,偏偏在诏狱三天都没事,一些关键的大人物缄口不言,他们很多人也不敢随意出手。
但这一次,周正上书涉及辽东,辽东牵扯整个大明,自然东林,阉党也是紧盯着,若是按照周正说的改,两党必然都有大损失,官位,权势,钱粮,哪一个不惹人眼红!
可黄立极不松口,令他们心思浮动,犹豫不决。
内阁尚且如此,与辽东关系最重的兵部,户部自然也是一片沸腾,不知道响起多少怒骂声。
很快,这道奏本几乎传遍了京城,无数人在议论。
都察院,浙江道廊庑。
李恒秉上书后就一直在观察着朝野动向,周正那道奏本一公开,他很快就拿到了一份抄录。
看着周正短短千字就规划了辽东一个整体框架,李恒秉脸上一片铁青,眼神里怒火熊熊,紧紧咬着牙,胸腔更是要炸开,一句句的低吼道:“黄口小儿!黄口小儿!我早该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我该将你千刀万剐!”
李恒秉怒极,罕见的动了杀机,更是宣之于口!
周正真的激怒他了,周正这道奏本,完全与他相悖,他要撤出辽东,放弃宁锦,周正偏偏要打造三道防线,宁死不弃!
若是周正这道奏本被采纳,他的计划,他的抱负,全都付之流水!
“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李恒秉死死咬着牙,气息急促,双眼通红,头上青筋暴露!
李恒秉眼角狠狠一抽,猛的拿过一道奏本,拿起笔,看着周正的奏本,开始逐条批驳。
周正写了一千字,李恒秉洋洋洒洒,写了近三千,用了三道奏本!
李恒秉还是意犹未尽,又拿出第四道,这一道,全部都是用来弹劾周正,字句激烈,语气慷慨,一副周正是大奸大恶之徒,必须立即除之的紧迫架势!
李恒秉写完,交给小吏送到经历司,尽快送入通政使司。
他坐在椅子上,双眼依旧血红,气息难以平复,他突然的站起来,直接跨过班房门槛。
胡清郑恰好出来,一见他,愣了愣道:“李大人,这是要去哪,还没到下班时间?”
李恒秉看了他一眼,语气极其冷漠,道:“我去见几位大人。”说完,他抬脚就走,快步出了浙江道廊庑。
胡清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道:“何必呢。”
他自然知道了周正的那道奏本,更知道李恒秉要去‘见几位大人’是为什么。
这是要与周正决战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林之态
周正一封奏本,惊动了整个大明朝野。
几乎在所有人看来,若是按照周正的计划改革辽东,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祸乱。
不说朝廷上的争议,辽东那么多将帅,势必会因此泛起各种心思,于朝廷将是极其不利。
此举看似为国谋事,实则居心叵测!
这一次,周正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不知道多少人四处抨击周正,虽然口口声声挂着‘黄口小儿,口出狂言’、‘年轻鲁莽,不懂国事’、‘意气误国,似忠若奸’、‘危言耸听,为取声名’这样还算客气的前谓称呼,但下一句往往都是要求严惩不贷,一个个上书弹劾极其激烈。
之前很多保持的沉默的人也忍不住了,纷纷在一些大人物面前说话,要求惩治周正,即便不杀,也要夺官发配的远远的,不然‘贻害社稷,祸患无穷’。
加上有心人持续散播周正与魏希庄的关系,东林进攻越烈,眼见朝廷无动于衷,奏本上的措辞更加的出格,俨然是要与周正‘二选一’,不死不休的轰轰烈烈模样。
在袁崇焕等人要进京之际,周正这道奏本自然引起朝野上下的沸沸扬扬,争议不休。
晌午之后,被罢官,从山东回来的周方终于到京了。
其实,他还没到京就已经知道了周正被下诏狱的消息,此时压着怒气,沉着脸,来到了礼部尚书李思诚的府门前。
“我要见李堂部。”周方看着开门的家丁,一脸怒容的说道。
家丁陪着笑,道:“周博士,我家老爷还没有回府,您改天再来吧。”
周方冷哼一声,道:“我就问一句,我二弟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东林那么多人弹劾他?要置他于死地?大人位高权重,声望隆隆,难道就不应该公平的说句话吗?”
家丁还是一脸陪笑,道:“小人哪里懂朝堂上的事情,周博士如果有时间,等老爷回府了再来吧。”
周方看着里面,突然高声道:“君子临危不惧,正义直言,李尚书徒有虚名,临事畏搪,周横平不齿!”
门内的家丁脸色一变,面色惊怒。
府内安静无声,静的风声好像都停了。
家丁表情迅速变回来,祈求般的说道:“周博士,老爷真的不在家,您请回吧。”说着,就要关门。
周方面上阴沉,双眼喷火,冷冷的看着这个家丁关门,依旧遥遥的看着府里。
看着那场景随着门缝越来越小,直到一点缝隙都不剩,里面的人始终不曾出现,一句话也没有。
周方双眼血红,狠狠的咬着牙,内心怒恨交加。
他当初是多么信任东林,多么仰慕东林前辈,视他们为榜样,事事以此要求自身,却没想到,大事临头,害他的居然就是东林!
周方身后一个家丁上前,道:“大少爷,既然李尚书避而不见,咱们还是回府吧,老爷一直等你回去。”
周方哪里甘心,压着满心怒火,冷哼一声道:“他李思诚不肯救,我就去找别人,我就不信偌大的东林就没一个明通事理,仗义执言的人!”
这个家丁犹豫,给另一个家丁一个眼神,陪着周方走向另一家。
李思诚府内,李思诚此刻就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门关闭,自然也听到了周方的那一声喊叫。
他身后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儒生男子,看着李思诚青色的侧脸,道:“老师,周横平与他弟弟周征云一样,年轻冲动,好言无知,不懂朝局晦涩更不能体谅老师的难处,老师不必为此生气。”
李思诚看着紧闭的大门,好一阵子,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出手,是我即便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朝局混沌至此,我一个李思诚又能如何?”
李思诚的这个门生也是轻叹一声,道:“阉党越发嚣张,学生明白老师的难处。也怪那周征云年轻好名,不懂分寸,居然在这个时候,上这样的奏本,惹下泼天大祸,怨不得旁人。”
李思诚沉默好久,道:“上次在朝堂上我看他侃侃而谈,面对满朝文武面不改色,从容自如,本以为会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后辈,却不想如此冲动鲁莽,将自身陷于如此境地,可惜了。”
门生点点头,一脸感叹可惜之色。
至于这可惜有多少真假,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周方又陆续找了几个曾经拜访,结交过的东林高官,但要么是避而不见,要么就是在后门匆匆说几句,言说困难,还是不肯出言帮忙。
周方气的脸色铁青,双眼含泪,一肚子怒火,狠命在一处墙角用脚踢着墙,嘴里大骂:“什么铁骨铮铮,什么中流直臣,什么不畏生死,什么公正无私,都是骗子!沽名钓誉,小事推脱,大事畏搪,毫无风骨可言,我看错你们了……”
福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见如此,心里默叹,上前道:“大少爷,我们周家不值得他们救,他们不敢惹阉党,我们周家现在是墙倒众人推,他们明哲保身,不奇怪。”
福伯跟着周清荔二十多年,见惯了官场上的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对于周方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遇到的委屈虽然能体会,却也无奈。
周方停下脚,咬咬牙,手臂擦了擦脸,转头依旧双眼通红的看着福伯道:“那二弟怎么办?他已经被抓进诏狱了,除了东林,还有谁能救他?”
在周方看来,现在能救周正的,也就是东林与阉党,他不指望阉党,只能寄希望于他所认识的东林党人了。
这里面的事情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福伯犹豫片刻,道:“回府吧,老爷在等你了。”
周方这一路遇堵,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依旧怒气委屈难平,通红着眼道:“好。”
福伯知道周方的心情,没有多说,带着周方回府。
回到周府,周清荔看着周方风尘仆仆以及委屈不甘的神色,心里知道他遭遇了什么,青硬的表情有些和缓,道:“去洗洗,早些休息。”
“那二弟怎么办?”周方立即就说道。周正已经被关入诏狱三天了,那是魔鬼罗刹之所,进去还能好?说不得现在正在遭受严刑拷打,甚至是已经死了!
福伯看着周方的着急,心里欣慰又沉重,周家这三父子虽然性格大有不同,倒是都将父子兄弟情义看的最重。
周清荔沉默片刻,道:“没事。”
周方嘴角动了动,刚要再说,见周清荔面容枯瘦,显然这几人也不好受,嘴角动了动,点头应了声,转身出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要了结了
临近下班,不管是朝廷还是刑部、吏部亦或者都察院,还是没有周正的处置结果出来。
周正就这么被关在诏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但朝野的激烈气氛反而更加紧张,周正的一道奏本如同炸弹,将朝野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朝野如同一大锅沸腾的热粥,争论不断,无休无止。
都察院,浙江道廊庑。
按理说,李恒秉应该下班回府了,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
一众要下班的监察御史纷纷陪笑招呼,而后一个个心神凛然的快速离开。
他们都能感觉到李恒秉浑身散发出的寒意,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煞气,这是一种要拼死的态度,在他们这些京官身上很少出现!
胡清郑刚要出来,李恒秉从他身边穿过,脚步不停,仿佛没有看到。
胡清郑小眼睛眨了眨,忽然头皮发麻,肥胖的身体一个寒颤,缩着脖子,头不停的晃。
李恒秉给了他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
胡清郑裹了裹棉衣,瞥了眼李恒秉紧闭的班房,喉咙动了下,快速离开。
李恒秉这是要拼命了,这种往日严苛自身,不逾矩分毫的人,拼起命来将无比的可怕!
关押田珍疏,郑守理的房间,二人听着下班的钟声,对视一眼,神色疑惑。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按理说,朝廷或者台里应该有处置他们的结果了,但为什么还是没有?
完全不合常理!
“你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郑守理忍不住的问道。他们对外面一无所知,一直在煎熬的等着。
田珍疏按压着内心的焦躁,道:“等吧。”
等吧,他们也只能等,被关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郑守理感觉快要疯了,但还是死死压住内心的烦躁与不安,默默点头。
北镇抚司狱。
魏希庄从外面回来,一脸忧色的看着周正,道:“这与你估计的不同吧?外面那些人都说你是为了博取声名,故意在辽东一事上危言耸听,贻害社稷,正准备将你千刀万剐……”
周正看着他,道:“就没人讨论一下,我这道奏本里的可取之处?”
若是朝廷能下决心,按照周正的计划改革,即便很多地方不合时宜,需要实际修正,但若是迈出一步,那对辽东,对日后的大明将有无穷好处。
或许……不亡国都有可能。
魏希庄愣了下,摇头道:“这个时候谁关心那些,他们都想尽快将你弄死或者发配远远的,辽东牵扯朝堂多少人,也就你敢写这种奏本。”
辽东是大明上下关注的一大重心,甚至是最大的那个,谁敢如此彻底的改革?提都不敢!
周正心里叹了口气,大明朝廷果真是糜烂不堪,无可救药。
“李恒秉有什么动作?”周正转瞬就问道。
魏希庄神色认真几分,道:“这老小子去了几个地方,一个兵部侍郎府,一个礼部侍郎府,还见了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三人,都算得上位高权重,有资格位列朝班的大人物了。
魏希庄说完,神色凝重。如果这三人开口说话,周正在这里或许没事,周家可就要遭殃了,下狱抄家在这些人眼中,就是废一些手脚的事。
周正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双眼灼灼,语气带有兴奋的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魏希庄一怔,道:“你要出去?外面可都是要弄死你的人,你这个时候出去是火上浇油,他们非疯了不可。”
周正被关在诏狱,某种程度来说确实让很多人减少了火力,若是周正如无其事,活蹦乱跳的出了诏狱,不知道多少人要跳脚。
周正随手拿过茶杯,目中意味难明的道:“他既然已经出手,就该我出招了。”
周正在等的,就是李恒秉的动作!
李恒秉要是不出手,做缩头乌龟,周正还真拿他没办法。
魏希庄猜不透周正到底要干什么,想了想,道:“今天还是别出去了,我怕你出去被外面的人打死。”
在诏狱不远处,一直有很多人在盯着,想要探听周正在诏狱的消息。要是周正突然出狱,这些人盛怒之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周正倒是没有这么急,道:“我要明天出去,给我安排好。”
魏希庄其实不想放周正出去,周正一出去必然是轩然大波,而且周正在外面,魏希庄非常的不放心,不知道他又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好,我来想办法。”魏希庄道。说到底,这种事他不擅长,只能看周正表演。
之所以是‘想办法’,因为田尔耕,魏希庄需要与田尔耕周旋。
周正坐在椅子上,心思飞转。
李恒秉终于出手,就要了结这件事了!
魏希庄还是不放心,又交代几句才匆匆离开。年底了,魏忠贤那边也是一堆事情,他不能离太久。
各部衙门下班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讨论的依旧是周正那道奏本。
他们大肆攻击,将周正定位在‘以疯人之言,博取名望’的奸恶之徒,迫切的想要除之而后快。
头疼的是各部大员,阉党的一些头头脑脑隐约知道九千岁在庇护周正,所以只能压着下面不得妄动,还不能解释什么。
东林党这边不明就里,底层的言官自然是怒不可恶,认为周正是在恶意挑衅他们,攻击越猛,弹劾的奏本如雪花飞入通政使司。东林的大人物则明哲保身,对此事至始至终都不说话。
他们从阉党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因此耐着性子,不管不问,静看事态发展。
京城上下一片沸腾,哪怕入夜,处处灯火通明,吵嚷声悬浮于京城上空,凝固不散。
到了午夜,李实从大明门出,转向北镇抚司狱。
李实的突然到来,让田尔耕一惊,旋即眼神阴冷一闪,面带笑容的将李实请到了一间颇为明亮的房间。
“公公此来所谓何事?”田尔耕给李实倒了杯茶,笑着说道。田尔耕一身的武人气息,说话也显得堂堂正正,但总是散发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寒气息。
田尔耕对周正有所调查,虽然‘登闻鼓案’的内情他不太清楚,但他可以肯定,李实与周正肯定有关联,有所交易。
所以,李实是来捞人的?这个面子,是卖还是不卖?
卖了有什么好处,不卖,李实又能拿他如何?
田尔耕脸上带着笑容,双眼却阴冷闪烁不休。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出狱
李实没有与田尔耕打过交道,但深知田尔耕武人粗狂外表下的毒蝎心肠。
他没有废话,直接道:“周征云今天夜里放出去吧,这不是咱家的意思,是万岁爷的意思。”
田尔耕眼神骤变,旋即想起了朝局最近的诡异莫测,终于明白,皇帝对周正不是一时的关注,这分明是要用啊!
天启的意思,魏忠贤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不会违逆分毫,依靠着魏忠贤的田尔耕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反对。
但田尔耕还是故意沉默片刻,道:“下官遵旨。”
李实不喜欢田尔耕,与他对坐浑身不舒服,淡淡道:“那带我去见他吧。”
田尔耕面无表情,起身道“公公请。”
李实端着架子,走向牢房深处。
周转这会儿并没有睡,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依旧在想着很多事情。
朝局的混乱不堪,人浮于事,高官们的人人自危,明哲保身,这样的大明,还有得救吗?
明年继位的崇祯,是一个性格极端,做事急躁又偏听偏信,立志做圣君还刻薄寡恩的皇帝,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局势下,如何能力挽狂澜?
周正还是第一次想的这么深入,不由得有些出神,辗转难眠。
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周正的思绪,他转过头看向牢门。
他这里很偏僻,往常没人来,灯光幽幽,拉长一条人影。
田尔耕率先出来,周正看的神色微凛,他明天打算出去,田尔耕深更半夜来找他是为什么?
接着,他就看到了李实。
周正骤然警惕,心念飞转,披衣起身。
田尔耕推开牢门,看都没看周正,道:“公公请。”
李实看着披衣坐起的周正,淡淡道:“咱家要与周征云单独谈谈。”
田尔耕这才看了周正一眼,表情如常,眼神却闪烁着如蛇般的阴冷光泽,又与李实一笑,这才转身离去。
李实看着他走了,这才走入牢房,看着坐在床边的周正,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淡淡笑意,道:“你还真是命好。”
周正虽然拿着李实的把柄,但也不能撕破脸,神色平静的道:“说吧,怎么回事。”
外人可能不知道朝局为何如此诡异,李实肯定能知道个大概。
李实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周正对面,审视着周正道:“简单来说,皇上注意到你,要用你。”
“用我?”周正咀嚼着两个字,脸上没有掩饰疑惑。
天启要用他?用他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他这样的监察御史都察院有一百多个!
李实认真的看着周正,忽然道:“我们合作吧。”
“合作?”周正眉头微动。他知道,宫里的内监与外廷大人们的关系是千丝万缕,但李实要怎么合作?
李实挺直身体,道:“有我在宫里,保你飞黄腾达。”
若是其他人,有李实这样的内监合作,那自然欣喜万分,但周正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
废话,明年崇祯上台,你们这些阉党哪有好下场,不连累我就好了。
“我要付出什么?”周正问道。
李实看着走的表情,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道:“你不会真的认为,你手里的把柄能控制我吧?”
相对周正,李实太强大了,如果周正抛出了那些把柄,李实没怎么样,周家可能就一夜之间覆灭。
周正自然知道他手里的东西只能威慑,抛出去一分不值,还可能互相毁灭,直言道:“我对你的合作没兴趣。”
李实盯着周正的脸,察觉到了什么,道:“你不想与我合作?为什么?”
周正自然不会告诉李实,明年你的主子魏忠贤就要凉了,跟你合作那不是自寻死路?
“你来不会是为了告诉我皇上要用我吧?”周正不答反问道。
李实眼神冷漠,看着周正漠然好一阵子,才淡漠的道:“皇上要你出去。”
周正神色不动,心里翻涌不止。
天启要他出去?要他出去做什么?天启不会无缘无故的要用他,目的是什么?他出去能做什么?
李实说完就站起来,眼神冷屑,道:“你想好了派人告诉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
说到底,他与周正只是因为那份名单而制衡在一起,若是这种关系不能改变,迟早有一天,要么周正弄死李实,要么就是李实杀周正灭口。
周正看着他离开,坐在床上,眉头开始慢慢紧锁。
被天启关注不是一个好消息,并且,他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李恒秉,外加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好,只能希望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周正思索着,猛的一抬头,就看到田尔耕已经站着牢门前,双眼幽冷,抬着头,一脸漠视的盯着他。
田尔耕看着周正,道:“你以为得到皇上的关注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去年死的那个杨涟吗?他是在移宫案中出力最多,有从龙之功,还算半个帝师,深受宠信,结果……一样死在这里!”
说到最后,田尔耕的语气显得格外的自信,甚至是一种坦然,敞亮,还有一种快意。
杨涟,周正自然知道,被污蔑贪污,在这北镇抚司狱中活活拷打致死。
田尔耕这是明显的警告,语气中没有掩饰那一缕缕杀机。
周正秉着一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田尔耕站在门口,道:“我要告诉你,记得我交代你的事情,如果做不好,即便皇上注意到你,我一样能让你死。”
周正站起来,沉吟片刻,嗯了声,道:“马上就要过年了。”
过年后,就是天启七年了。天启七年,你就要你了。
田尔耕自然听不懂周正的话,目光冷冷的又看了周正一眼,转身离开,出了周正视线,伴随着干脆利落的脚步声,他的声音传出来:“你可以走了。”
周正右手紧紧的捏着衣角,好一阵子,长长吐口气。
所谓的朝堂险恶,朝堂之外也没有净土。
周正整理好思绪,简单收拾一番,便出了牢门。
门外有魏希庄安排的那个校尉,一脸陪笑道:“周御史,小人送您出去,那个什么,真的不是小人不尽心……”
周正嗯了声,道:“不怪你。”
这个校尉连忙道:“谢周御史体谅,以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周御史尽管直说。”
周正随口接了声,沿着黑暗的通道向外面走去。
出了这北镇抚司狱大门,外面一片漆黑,还有阵阵寒风。
周正浑身一冷,连忙裹紧衣服,抬头看着四周的一片黑暗,周正又深深吐了口气。
出来了。
这个校尉瞥了眼四周,低声道:“周御史,现在应该没人盯着了,您尽快回去吧。”
周正转头瞥了眼这座平凡无奇又尸骨累累的诏狱,幽深黑暗,如同一头蛰伏的怪兽,长大血口,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就是来挑衅的
周正深更半夜回到周府,自然惊动了周家上下。
周家后厅里,周清荔,周方,福伯,刘六辙等都在,看着周正狼吞虎咽的吃面,一群人面面相窥。
周正怎么从诏狱出来了?而且是深更半夜?出了什么事情了?
周清荔还披着棉衣,眉头紧锁的看着周正,目光转向福伯。
福伯犹豫了下,给刘六辙一个眼神。
刘六辙一愣,连忙会意过来,凑近周正道:“二少爷,你怎么出来了?”
诏狱里的饭菜虽然不差,周正还是喜欢府里的,喝了口汤,道:“我就是休了几天假,明天得正常上班了。”
周清荔顿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味道,摆了摆手,道:“行了,人出来就好,你们都早点去休息吧。”
福伯等人看着周清荔,飞快醒悟,陆陆续续的出了后厅,只是依旧满腹疑惑,还有不安。
周方倒是想说话,但周正这件事太大,他不敢多言。
周清荔看着周正快吃完了,这才道:“说吧。”
周正擦了擦嘴,没有隐瞒,道:“李实刚刚去诏狱找我,说是皇上让我出来的。”
周清荔脸色立即变了,肃容道:“将经过与我仔细的说。”
涉及到天启,谁敢大意,一句话就能诛九族的人!
周正隐去了田尔耕的交易以及李实要求合作的事,其他的都与周清荔详细的说了。
周清荔静静的听着,而后面色沉吟,慢慢的说道:“不要看皇上不管事,实则心里有数。他要用你,怕是对一些人不满了。”
“魏忠贤?”周正几乎是脱口而出。
周清荔微微摇头,道:“不是,应该是朝廷。”
周正怔了怔,旋即若有所悟,魏忠贤虽然掌握了朝政大权,但朝政的管理还是依靠那些文官,内阁六部的一帮大人物。
“你要拿捏好分寸。”周清荔看着周正,神色十分认真的说道。
皇帝要用周正,应付的不会是李恒秉这样的小小御史,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周正自然知道不能寄希望于崇祯上位、阉党倒台,何况还有七八个月时间,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
嗯了声,周正思索一番,道:“此事了了,我会低调一阵。”
周清荔看着周正平静的神色,心里轻叹,你被皇帝注意到了,又搅和起朝廷的浑水,哪里还能低调得了?
周清荔本想让周正尽快辞官,随他回乡躲避,但眼下周正压力这么大,也不想再给他烦恼,起身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早点休息。”
周正目送他离去,在厅里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回他的房间。
……
第二天一大早,周正穿着整齐的官服,出现在都察院的大门前,来来去去有不少认识周正的,惊掉了一路的下巴。
这几年凡是进诏狱的,有几个能活蹦乱跳出来的?要知道,周正惹了这么大风波还没有消停,他怎么就能,就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都察院了?
再说他被停职,封了班房,他还来做什么?
不知道多少人惊愕不已,更是不知道惊动了多少人,多少个班房。
周正对这些的震惊与惊慌视若无睹,在门口停顿片刻,一脚迈出,踏入都察院的大门。
一脚踏入,仿佛两个世界。
与此同时,周正归来的消息已经震动整个都察院。
江西道廊庑。
“你说什么?周征云回来了?不可能!他不是被关在诏狱吗!?”一个监察御史惊色不已,猛的站起来,盯着眼前的小吏。
小吏苦笑,道:“小人也不知道,但他已经进了都察院了。”
这个监察御史二话不说,直接冲出了班房。
与他一起的跑出班房的还有几人,一眼就看到了。
几个人的表情几乎一样的震惊,不可置信,而后快速走到一起。
“你们也听说了?”
“周征云真的从诏狱出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来都察院做什么?他难道官复原职了?”
一连串的问题,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安与惊慌。
“我看他肯定是投靠了阉党,不投靠阉党,怎么可能从诏狱里出来!”
“没错!这个阉贼,果然是阉党,早知道我们就应该将他弄死在诏狱!”
“先不用说这些,他出来了,还回来都察院,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这个阉贼如此嚣张!”
“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这个阉贼要是不承认,我们就当场打死他!”
“好,走!”
几个人怒气填胸,惊怒的五官变形。
他们这几日想要置于死地的周正不但没死,居然还敢嚣张的跑到他们面前,这怎么能忍!
“站住!”
忽然间,有一个人出现在廊庑入口,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几人一惊,刚要说话,这个人淡淡道:“谁敢出去,就地革职,关入司狱司!”
他说完,有几个衙役走出来,手里拿着锁链,完全不像是玩笑。
其中一个惊愕不已,旋即满脸怒容,道:“张御史,周征云出来了,我们怎么能忍,他是个阉贼!”
这个张御史冷哼一声,道:“你们要是不服,去找台里的大人,不要问我!”
说完,他径直向里面走去,留下几人面面相窥,却又不敢硬闯,只能双眸怨愤的对视一眼,压着一肚子怒气回到各自班房。
其他各处上演着类似的剧情,有几个人怒恨交加,气冲之下想要硬闯,结果真的被就地革职,关入了司狱司。更有人真的跑去找都察院上面那些都御史,结果都是碰了一鼻子灰。
浙江道廊庑就更是震惊了。
楚姣谭,李归化不说,还在打盹的胡清郑更是被惊醒,瞌睡全无,睁大一双小眼睛,盯着眼前的小吏道:“你说什么,周征云出了诏狱,还回到都察院了?”
小吏这会儿也颇为惊慌,道:“是,就快要到这边了。”
胡清郑连连眨眼,一脸懵。
周正居然从诏狱出来了?那地方,怎么就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出来?还有,现在朝野因为他的一道奏本沸沸扬扬,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弄死他而没机会,周正出来干什么?
还大摇大摆的来都察院上班,周正这是要干什么,嫌死的不够快吗?
胡清郑是疑惑不解,外加一丝丝担心。
李恒秉却不同,周正的出狱,彻底激怒了他!
一个本来将死的人,居然逃脱牢狱,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都察院,周正这是在挑衅他!
李恒秉不容这样的挑衅,他站在浙江道廊庑的入口,背着手,身形铁直,双眸幽静如深渊,寒芒跳动似电。
身后的一个个班房安静的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
甚至还能听到无数人的心跳声,慌乱,惊恐,犹如擂鼓,清晰可闻!
周正脚步从容的转过一道走廊,出现在浙江道廊庑,与李恒秉隔着不足十米,不远不近,对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畏战之风
周正看到李恒秉,脚步只是顿了下,便如常的向前走去,到了李恒秉近前。
李恒秉面无表情,只是双眼凹陷,显得有些枯槁,整个都在散发着一种阴森寒意,时刻告诉所有人,他很愤怒,很危险!
“周征云,见到李御史,为何还不行礼!?”周正还没有说话,李恒秉身后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对着周正一脸居高临下的傲色,大声喝道。
周正瞥了眼,是衢州府的江景德。
“你府里养狗了?”周正正眼不瞧江景德,看着李恒秉道。
江景德先是楞了下,旋即大怒道:“周正,你居然骂我是狗,你还是个读书人吗?哼,难怪他们都说你是阉贼,我看也果然是如此!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阉狗!”
周正依旧看着李恒秉,道:“看来你不会选狗,这样的狗迟早会被人活活打死,还会连累你。”
江景德气的脸色铁青,咆哮道:“那也总比你好,你以为你出来就没事了,我告诉你,你死定了!不止是你,你全家都得死!你才是狗,你是一条疯狗,见人就咬的疯狗!”
他这句话在整个浙江道廊庑回荡,不知道多少人神色古怪,暗自摇头。
胡清郑这时耳朵就贴在门缝上,听着江景德的喊叫声,擦了擦汗,嘀咕道:“李恒秉这是病急乱投医吗,这样的人也敢收。”
廊庑前,李恒秉面无表情,对于江景德的咆哮,周正的冷嘲热讽仿佛没有听到,漠然好一阵子,忽然开口道:“明天随我上朝。”
周正脸色慢慢变得肃色,双眸灼灼的盯着李恒秉。
上朝,李恒秉这是要与他在朝堂上一决胜负吗?
江景德神色一惊,转向李恒秉道:“大人,这周正被停职了,班房已经被封了,他怎么能上朝?应该抓他去司狱司严刑拷打,让他交代所有事情!”
李恒秉却没有回答他,看着周正,目中不掩饰如沸杀意,声音平静的可怕,道:“你还有一天时间准备,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他转身就走,半丝停留,与周正废话的意思都没有。
江景德看着李恒秉就这么走了,一脸愕然,他还以为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但他心中怒气难消,又转头盯着周正,恶狠狠的道:“别得意,你的案子还没定,根本就没资格上朝!我现在就去司狱司,让他们拿你下狱!”
周正向前走了几步,与他并肩,淡淡道:“我有什么案子?哪个部门给我定案了?还有,我什么时候被停职了?公文在哪里?”
江景德张口就要说,仰着脖子,哽的一脸通红,硬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周正。
周正确实被锦衣卫抓走了,但没有被定罪,完全可以说去配合查案,甚至是帮忙什么的。至于查封了班房,停职,这都是都察院‘私下’做的,并没有公文下来,严格来说,周正被查封班房是非法的!
周正说了这么一句,如常的向前走去。
江景德气的脸上青红交替,没办法狐假虎威,瞪着周正的背影,压着怒气,重重的哼了声,抬头挺胸的大步走向他的班房。
周正刚到班房就发现,房门已经打开了。
姚童顺从里面出来,一脸谨慎,走近低声道:“上面的大人一大早就让我打开,打扫干净。”
“消息倒是灵通。”周正说道。他昨天凌晨从诏狱出来,怕是没多久一些人就知道了。
姚童顺听着周正这句话,觉得话里有话,却没多问,忐忑带着一点欣喜的问道:“大人,有什么事需要小人安排吗?”
周正坐在椅子上,抱着茶杯,思索片刻,道:“我能否调阅经历司有关我的奏本,包括李恒秉弹劾我的。”
姚童顺皱眉,想了一阵,道:“能是能,但一次不能太多,否则太明显,会有人告叼状。”
周正道:“嗯,先将李恒秉相关人的奏本给我拿过来。”
“是。”姚童顺答应一声刚要走,旋即又转过身,道:“大人,辽东的大人们后天到京。”
辽东的大人们,就是袁崇焕等人。
在辽沈,广宁相继惨败,辽东大面积陷落,建虏气势冲天,准备一举攻克山海关,大明朝野上下畏战之风浓烈的情形之下,袁崇焕守住了宁远,将建虏挡在了宁锦一线,这对大明上下来说无比不易,也大大的鼓舞了朝野士气,朝廷从上到下自然是一片赞誉。
这一次,这些大人们集体入京,就是整顿好辽东,入京接受封赏的。
姚童顺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周正现在的处境皆因辽东而起,袁崇焕这些人的态度,可能至关重要!
周正立时想到了李恒秉与袁崇焕曾通过信,神色微肃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姚童顺这才转身出去,他要去经历司找周正需要的奏本。
周正没有做其他事情,他的事务已经分给其他监察御史了。
坐在椅子上,抱着茶杯,想着袁崇焕等人来京的事。
明廷畏战,畏惧建虏的气氛一直很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样的话更是人人皆知。
退守山海关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比如天启五年取代孙承宗的辽东经略高第,更是直接实施了,毁坏了宁远,锦州的防御器械,将军民赶入关内。王之臣的前任辽东经略王在晋在宁远之战前,更是极力要求退守山海关,是袁崇焕一力坚持。
而再前面的辽东经略王化贞在辽东屡败,信心受挫,在天启四年也是这个想法,还屡屡上书,陈述利害。
可以说,退守山海关,在明朝朝廷一直极具市场。
也就是袁崇焕守住了宁远,才给了明廷一点信心。
周正默默的思索,目光平静,心里坚定:山海关以北那条狭窄的走廊决不能丢!
没多久,姚童顺就将李恒秉以及都察院内部弹劾周正的奏本附录给周正拿过来,神色异样的低声道:“大人,经历司行了很多方便。”
周正微怔,道:“具体什么情况?”
姚童顺越发低声的道:“小人想来,有些人也是支持大人的观点的。”
周正若有所思的嗯了声,道:“我待会儿想去见见田珍疏,郑守理,能见到吗?”
姚童顺想都没想的摇头,道:“得江西道那边点头,还有司狱司那边同意。”
陈新烈与周正已经撕破脸,自然不会允许周正去见田珍疏与郑守理。
周正暂时没有其他办法,道:“我知道了,去吧,有什么事情,立刻告诉我。”
姚童顺应了声,刚要走又道:“排班表出来了,大人明日上朝参政,还是大人,李御史,胡御史三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嘴皮子贼溜
对于明日上朝,周正已经从李恒秉的嘴里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的效率这么快。
周正神色如常的挥退姚童顺,坐在椅子上,研究着李恒秉等人的弹劾奏本。
李恒秉等人的弹劾奏本相对有理有据,要么是周正自身的入仕缺陷,经营贱业,要么就是那件万里之外的案子。
李恒秉等人的奏本没有说他‘狂妄之言,以邀名望’之类,更没有说他妄议国事,大言不惭。
周正暗自点头,李恒秉还没有出格,一切都还是恪守着规矩,不曾恶意构陷,肆意栽赃。
周正仔仔细细的研究,从头到尾的看,一遍又一遍,想要从中找出破绽。
但李恒秉即便盛怒,依旧没有出格,没有失去理智,奏本上没有什么破绽可寻。
“看来,还得想其他办法。”周正合上奏本,轻声自语。
这一天,周正的班房很安静,没人打扰,饭菜都是姚童顺送入班房。
到下班的时候,所过之处,尽皆是怒目而视,好些人忍不住想要冲上来暴打周正,都被人给拦住了。
周正旁若无人,一如往常的下班,先是去了周记,而后又到周氏牙行走了一圈。
生意难免受到影响,好在问题不大,每日依旧盈利不少。
上官勋已经回苏杭,相信在年后会有一大笔可观的银子进入周正的口袋。
之后周正便回了周府,晚上周家父子三人围坐吃饭,周正将明早上朝的事情随意般的说了。
周清荔面上凝重一闪,旋即淡淡的说道:“嗯,你想好就行。”
周正嗯了声,没有再多说。
周方欲言又止,或许是感觉到饭桌上的凝重,他闷着头没有出声。
周正瞥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的落寞与颓丧,也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却没办法安慰他什么。
官场上,哪一个不是趋利避害,明哲保身,讲什么正义,道德,礼义廉耻?
讲这些的,早就尸骨无存了。
吃完饭,周正就回了书房,如常的看书,练字。
刘六辙在门口徘徊一阵,还是进来,站在周正书桌前,仰着脸道:“二少爷,老爷在洗他的官服,就是他书房里一直挂着的那件。”
周正抬头看着他,默默一阵,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刘六辙看着周正,好半晌又道:“二少爷,你能不能辞官?”
周正一怔,抬头看着他,见他双眼有些红,深吸一口气,道:“躲不掉的。”
这件事有了开头,已经由不得周正退缩了。更何况,民乱渐起,建虏入关大明存亡就在眼前,周正还能往哪里退?
难不成十几年后,他们齐齐打碎膝盖,叩拜建虏主子,做一辈子的奴颜婢膝的奴才?
刘六辙自然无法理解周正的心情,抿着嘴角,重重的嗯了声,转身出去。
周正看着他的背影,眉头拧起,转头看向他一边挂着的官服,顿了一会儿忽然走过去,取下来,又拿过毛巾,仔细的擦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正看着这件官服,目光幽静的轻声的道:“我喜欢站着。”
……
第二日一大早,周正就穿戴整齐,没有吃早饭,径直出府。
周家不少人起的很早,目送周正的背影。
周清荔,福伯,周方,刘六辙,上官清等等,他们表情各异,不约而同的是凝色。
周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朝,到了都察院,点卯,排队,站在李恒秉身后,等着时间,随着大部队进宫。
胡清郑这次没敢说话了,老老实实站在周正左手边,目不斜视。
黑夜中,看不清李恒秉的表情,他抱着手,一如上次那样在假寐。
没多久,钟声响起,都察院的大人们从后面出来,打着灯笼,脚步从容,脚步声都轻的不可闻的向着外面走去。
李恒秉,胡清郑,周正三人依次跟着,周正注意到,这次一起上朝的不是江西道,而是湖广道。
周正不认识,一路上都默然无声的一路走向皇宫。
一如上次,周正等人根据时间,一步一步挪到了皇极殿前。
有监察御史负责纠察仪表,但这一次没人为难周正,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大殿内。
天启还没有来,大殿里的气氛似乎没在外面那么肃重,有不少人交头接耳的低声交谈。
李恒秉站在周正面前,他没有说一句话,抱着手,眯着眼,安安静静。
他们是品级最低的监察御史,只能在远离龙椅的角落里。
胡清郑小眼睛一直眨,直视前方,从来没敢看一眼周正,更没有一句话,一个暗示。
周正屏气凝神,一样没有声音,安静的等着。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走过来,径直看着周正,语带教训的道:“你就是周征云?我问你,你说辽西之地不可弃,那我问你,建虏已知道我朝虚实,若是复来,必倾力进攻,如何守?你保证能守得住吗?守不住的话你知道要损失多少钱粮,死多少人吗?”
在明廷看来,袁崇焕守住宁远是一种侥幸,辽东糜烂不堪,建虏战力彪悍,侥幸守住一次,肯定守不住第二次!
这是大殿里很多人的想法与观点,有人问出口,很多人的目光就都看向周正。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周正拦住了阉党,东林营救王化贞,谁不知道周正上了一道关于彻底改革辽东的奏本?
有人嘲讽,有人不屑,有人严厉,有人警告,有人漠然,有人平静……大殿里只有六十多人,却仿佛全天下的表情都能在这里看到。
周正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神色不动,道:“大人官居何处?”
这个人冷哼一声,道:“本官户部左侍郎郭允厚。”
周正没想到居然还是位大人,按照明朝六部尚书的更换速度,这位用不了多久就能位列堂官,甚至入阁都说不定。
周正沉默片刻,道:“想必大人经常有收不上来的税,是不是就直接不要了?大人别急着反驳,不说辽西走廊的重要性。单说这种随意放弃国土的行为,我大明的威严何在,天威何存?建虏的气焰必然更加嚣张,越发轻蔑我大明。没了辽西走廊,山海关就是京师的最后一道门户,更像一面锣鼓,建虏敲一下,京城就要抖三抖,他们随时都能敲……大人,你想想那个画面,确定受得了如此这般的提心吊胆,心惊胆战?”
郭允厚被周正这一连串的话驳的哑口无言,最重要的是,周正预设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后果!
如果建虏真的得到辽西走廊,时不时的攻打山海关,京城的日子还怎么过?
如果,如果山海关破了,可就如履平地的直奔京城,再无阻拦了!
“哼,巧言令色!”郭允厚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满殿的人审视了周正一眼,没有人再说话。周正的话,自然触动不了他们。
如果,毕竟是如果。
李恒秉面无表情,身形向后倚了倚,低声道:“这种手段可胜不了我。”
周正刚要说话,丹陛之上的侧门打开,一个内监走出,望着下面尖声喊道:“皇上驾到!”
第一百一十九章 群起而攻
内监声音未落,一身龙袍的天启大步而出,径直坐到龙椅上。
大殿上自然是齐齐出列,山呼海啸,长身而拜。
“众卿平身。”天启坐着,似乎微笑了下,朗声说道。
“谢陛下。”群臣起身,分两排而立。
“奏!”有内监高声喊。
前面立即有人站出来,举着板笏,朗声奏事。
周正在后面听着,奏的是四川土司作乱。
朝堂上的气氛有些‘烦躁’,一些人开始争辩,一个是官吏调派任免,一个是钱粮。
争执了好一阵子,没有定论。后有人出列,奏的是定信王俸。
信王朱由检即将年满十六,该定俸禄,封国就藩。
万历末年开了一个恶列,那就是亲王封地突然增加到四万顷,也就是四百万亩,还要都是上好的良田,其他金银玉器的赏赐,建造府邸的费用,婚丧嫁娶就更多了。
比如福王就藩,建造福王府就用了三十多万白银!
信王是朱由检唯一的弟弟,自幼聪慧,好读书,对自身要求极严,从来不曾犯过是错误,是一个品德优异的亲王。
信王的问题几乎没有什么争执,封田四万顷,着湖广,江西,陕西,山西四省解决。
因为现在一省已经没有足够的四万顷划分给宗室,只能几省凑一凑。
至于其他的,也一并允准。
但是,封国未定。
周正在后面听着,暗暗摇头。
田珍疏写的那道‘行宗室限禄法’,朝廷通过,皇帝允准,却是连废纸都不如,现在更是无人提及。
一个亲王就是四万顷,一省已经凑不齐,要是明朝国祚再有个三五十年,多出十个八个亲王,怕是大明的地已经不够宗室王爷们封的了。
在下面,是讨论辽东宁远之战后,辽东各级将领的叙功。
实则上,私底下早就讨论好,朝堂上就是走个过场。
袁崇焕任辽东巡抚,并加兵部右侍郎衔,赐蟒服,玉带,尚方宝剑,在京建造府邸等等赏赐丰厚。
同时,罢辽东经略,袁崇焕节制关内外。
其他人,如赵率教,满桂,左辅等人也各加官三级,并有赏赐。
而取代高第的王之臣,则无人提及,仿佛被遗忘了。
这件事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又有几道奏议后,前面有一个人举着板笏出来,朗声道:“陛下,近来朝野沸腾难止,士林非议不断,盖因监察御史周征云狂言乱政,臣请陛下严惩。”
“臣附议。周征云妖言惑众,祸乱军心,臣请陛下严惩,以安辽东众将之心。”
“臣附议,值此大胜之际,周征云不思为国谋定,却言语胡乱,行为适当,臣请陛下圣裁!”
接连又有几人出列,全都是弹劾周正,认为他那道奏本祸乱朝纲,扰乱辽东军心,要求严惩。
周正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上面端坐不动,看不清脸色的天启。
这些人说的,在这个时候很多人看来是很有道理的,辽东要稳,怎能多事?
要是改错了,责任谁来抗?
如果是换了崇祯肯定就信了,即便不杀周正,也发配的远远的,再不可能靠近朝堂半点。
一连四五个人弹劾周正,而后仿佛所有人都看着天启,等着他的决断。
天启习惯性的倾身,看向前面的首辅黄立极,道:“黄爱卿,你怎么看?”
黄立极出列,沉吟片刻,道:“臣恭听圣训。”
天启仿佛早就习惯了他的回答,黄立极没说完天启已经坐回身体,目光在大殿搜寻,忽然落到了周正身上,开口道:“李爱情,你怎么看?”
周正差点就要迈出脚步了,硬生生的又缩回去。
李恒秉似也有些意外,顿了下才出列,沉声道:“陛下,辽东事关国社,臣与辽东无涉,不敢多言,臣请陛下圣裁。”
周正听着眉头微皱,李恒秉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说他无涉,不敢多言,那周正也无涉,还刚刚入仕,怎么就敢说那么多了?
天启的目光仿佛又在周正身上停留片刻,转向大殿其他人,道:“众卿还有什么看法?”
大殿里安静了一阵,有人出列,道:“陛下,臣等有几个问题想问周御史。”
“问吧。”天启道。
这个人站的位置相对靠前,他对天启行了礼而后转向周正,抱着板笏,淡淡道:“周御史,你可知,我大明每年有多少灾情?有多少百姓受难?辽东每年又要耗费多少钱粮?”
不等周正回答,又一个人出列,道:“你可知,辽东有多少军民?多少城池?城池多大?防御如何?”
“你可知建虏有多少兵力,他们的骑兵来去如风,辽西任由他们驰骋,即便想要攻打山海关也不是不可以?”
“你可知辽东军队如何构成,那些将帅手里有多少人马?朝廷为何要罢辽东经略?”
“你可知,按照你的奏本所改,辽东必然不攻自破,山海关未必都守得住,你到底是为国谋事,还是居心叵测?”
说到最后,一些人语气激烈,已然将周正打上了‘佞臣’的标签。
周正一直站在李恒秉身后,等到这些人话音落下,才施施然走出来。
周正走出来,朝野的目光都看向周正,等着他的‘狡辩’。
天启高坐龙椅,头微微抬,注视着周正。
李恒秉就站在周正左手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侧脸。李恒秉神色不动,但双眼微眯,有冷色闪动。
满朝文武都在等周正说话,周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下官不知。”
满殿皆惊,还有人欣喜。
立即有人站出来,厉声呵斥道:“你既然不知,为何还敢上那样的奏本?你可知道,你那道奏本已经引起多大的后果?!”
“如此国社大事,你居然信口开河,周征云,你有几个脑袋!”
“荒唐!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年不过二十,就以这般的狂悖之言邀清名,日后还了得,此人必是奸佞!”
“陛下,臣请严厉惩治周征云,此列决不能开!”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有十多个人站出来,全都是附议,要求严厉惩治周正。
周正站在朝堂上,如同狂狼中的小船,随时都将倾覆。
有不少人诧异,上次周正舌战群儒,不落下风,这次怎么回事?
难道是周正知道闯了大祸,想要息事宁人?以苟且活命?
有人冷笑,这个时候做缩头乌龟,晚了!
李恒秉抬起眼皮,看着周正纹丝不动的侧脸,面无表情,以他对周正的了解,周正不会这样束手就擒。
李恒秉不信,天启也不信,他仿佛没有看到群臣的愤愤之态,望着周正道:“周卿,你可还有其他话说?”
语气平淡中带着严厉,言外之意就是周正不反驳,那就要依靠群臣所请,严厉制裁周正了。
听着天启的话,不少人神色激动。
周正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扰乱他们计划,令他们不舒服的人,终究还是要被踢出去!
又要回归他们熟悉,可控的朝局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三不知
周正能感觉到满朝野的各种目光,冷冽,淡漠,平静,玩味等等不一而足。
他抬起手向天启,朗声道:“臣有三不知。”
天启‘哦’了声,像是意外,道:“说。”
有些人皱眉,李恒秉更是转过头,看向周正。
胡清郑低着头,呼吸忽然有些急促,悄悄缩了缩脖子。
朝臣们若有若无的目光看过来,不少人投来严厉的警告之色。
周正抬着手,道:“一不知,臣不知辽东的局势为何会败坏到如此程度?各位大人更是要放弃整个辽东,退守山海关?太祖成祖在天之灵若是知晓,该是如何表情?”
这句话,顿时惹得不少人大怒,猛的转身就要呵斥周正。
“听周卿说完。”天启面无表情,淡淡的摆手。
大殿上有一股冷意流动,前面的不少大人开始转头,漠然的看向周正。
“二不知,大殿之内的大人们对辽东情形了若指掌,各种问题如数家珍,为何从天启元年到现在,辽东的情形未曾有丝毫改变?反而越发的恶化?而臣提出了改革之举,反成了众矢之的,欲除之而后快,臣百思不得其解。”
大殿里的冷气更多了,周正甚至若有若无的感觉到一股煞气。前面一些人的神色冷漠,眸中闪烁。
李恒秉看着周正,面无表情,眼神有嘲弄之色。
胡清郑则是暗暗擦汗,悄悄抬头看了眼前面又连忙低下。
天启离周正比较远,看不清神色,端坐不动,片刻道:“继续说。”
周正抬着手,道:“三不知,诸位大人不断的重复着国库空虚,朝廷无力之言。据臣所知,万历十年,国库岁入二千八百万石,万历四十年岁入一千九百万石,而去年,国库岁入六百万石,臣不知这些流失的税粮去了哪里?是怎么失去的,是否还会流失,若是再过三五年,还能剩下多少?”
周正的三个问题,都是要害问题,是这些大人们不愿意提及,深究的。因为里面太复杂,涉及到各种权利争夺,牵扯到无数的人与事。
一时间,大殿里没人说话。
天启高坐,目光看着周正,又在大殿里搜寻。
好一阵子,他见无人说话,开口道:“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王永光刚刚致仕,新任的兵部尚书是冯嘉会,这位尚书刚刚继任不过一个月,也已经上书要求辞官了,因为他举荐的高第,高第在宁远一战畏战怯逃,现在就在牢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弹劾冯嘉会。
冯嘉会出列,举着板笏道:“陛下,辽东情势复杂,一言难尽,臣请从长计议。”
天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道:“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郭允厚出列,举着板笏道:“陛下,国库空虚有多种原因,一来天灾不断,二来抗税不法渐多,三来火耗增加,四来我朝是多事之秋,用处增多,这才形成国库空虚,非是周御史所说的流失。”
周正听着,瞥了眼郭允厚,这位说的一句都不在关键点上。
虽然郭允厚说的问题确实有,但根本问题是士绅阶层的肆意侵夺百姓田亩,加上当官的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国库的流失,都流失到了这些士绅阶层手里!
就比如这位郭尚书,家有良田万顷,一般的王爷还都比不过!
天启看着郭允厚,道:“能追回多少?”
郭允厚神色一阵犹豫,道:“回陛下,若是处置得当,二十多万还是能追回的。”
流失都是几百万的失,这追回只能十万二十万的追。
天启似乎不高兴,看了眼郭允厚,转头看着黄立极,道:“首辅,你怎么看?”
黄立极出列,道:“陛下,不管是辽东,还是国库都事态复杂,非一时半会儿可以定论,臣请各部详议,改日上奏。”
天启看着黄立极沉默了好一阵子。
黄立极举着板笏,低着头。
大殿里气氛更加安静了,众位大臣不愿意谈及这些。有些人是知道不能深究,也深究不了。有些是明白,若是深究会牵累到他们。更多人是冷眼旁观,站着看热闹。
周正还站在殿中,好似已经置身事外。
他的几个问题都是这些大人们不愿意深谈,提及的,现在他提出来,足够堵他们的嘴。
天启明显有怒意,但他没有发作,沉默一阵,望着周正淡淡道:“既然众卿都觉得周卿说的有道理,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监察御史有参政之权,不得随意攻讦,更不能胡编乱造的连章抟击,没完没了,视君上于无物……”
李恒秉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周正,不等天启说完,他一步踏出,抬着手,沉声道:“陛下,臣浙江道监察御史李恒秉有事起奏。”
天启知道李恒秉就是上次与周正争论的人,也记得李恒秉弹劾周正的那道奏本,表情忽然有些玩味,眼神瞥了一些人,道:“说。”
李恒秉面无表情,语气慨然,道:“陛下,不管周御史说的有多在理,我朝还是要立于眼前。眼前就是,辽西已不可守,不说大小凌河无险可据,远离山海关,即便是宁远,锦州也不过是小城,一旦被围就是孤立无援,即便一时攻不下,贼奴围困个把月也必然不攻自破。若是朝廷一昧要求守,臣恐山海关也遭连累,威胁社稷,得不偿失。”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阵嗡嗡声,辽东的局势虽然因为袁崇焕守住宁远而有所改观,但大明朝廷没人认为袁崇焕能守住第二次。
失守宁远,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与其浪费无数钱粮填入辽东的无底洞,还不如精兵简政退守山海关,省心省力,以图日后。
这是朝野非常多的人的想法,好似也理所当然。
周正立即抬手,道:“陛下,山海关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雄关,臣也认为能挡住建虏,但若是建虏绕过山海关入关,没有了辽西。后果将不堪设想!”
崇祯二年,也就是后年,建虏从喜峰口突然入塞,包围京师,紫禁城大震,调的就是辽东兵马救援,如果仅剩下山海关,还能、还敢调兵吗?
而且,若是建奴再分兵从背后攻打山海关,两面夹击,山海关还如何守得住?
山海关若是失守,建虏可随时南下,谁敢想象那般光景?
辽西走廊这个纵深对大明无比的重要,绝不能有失!
李恒秉闻言,淡淡的哼了一声,转过身看向周正道:“建虏除了山海关别无他路入关,莫非他们要走海路,从天津卫打入京师吗?”
周正直视他,道:“从山海关到甘肃镇,九边重镇,你能告诉我,他们每一处都如山海关一样,牢不可破吗?”
李恒秉顿时冷笑一声,道:“不知所谓!想要绕过山海关,建虏得绕道上万里,并且经过蒙古察哈尔的地盘,他们是疯了吗?”
建虏之所以在崇祯二年冒险入关,确实是逼不得已,小冰河不是只在大明关内,辽东本来就贫瘠,建虏原是渔猎民族,现在建国,人口渐多,不事生产,又没有外入,在天灾之下,即将崩溃之际,除了发疯一般的冒险入大明劫掠,还能如何?
这些周正自然没法跟李恒秉以及天启解释,不由得沉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