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面圣
第二天一大早,周正,周清荔穿戴整齐,出了府邸,前往皇宫。
到了大明门,有内监已经在等着,接送他们二人入宫。
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周正跟着内监走的很累,倒是周清荔神色如常,穿着一身常服,步履不急不缓。
来到乾清宫抬价前,内监转过身,与周清荔,周正道:“二位大人稍等,我去通传。”
周正父子自然客气一声,恭谨的立着。
或许是因为天色还早,乾清宫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来去。
周清荔脸色黝黑,垂着手而立,面无表情。
周正瞥着他,揣着他的心态。
对于周清荔这种环海沉浮近一辈子的人来说,今日能来到乾清宫是第一次,想必内心有一番感触。
周正倒是从容一些,只是一直在想,天启为什么见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是天色渐大亮,宫里才出来一个内监,看着周清荔道:“周大人,皇上要见你,周御史,还请等一等。”
周正一怔,只见周老爹,单独见?这是玩的哪一出?
周清荔脸色如常,抬着手道:“是。”
说完,他也没有与周正嘱咐什么,跟着内监走入乾清宫。
周正看着他们的背影,越发不解,站在宫外,静静的等着。
宫外空无一人,连声音都很少,周正独零零的站在台阶下,显得颇为孤单。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周清荔面带笑容的在内监陪同下出来,他看着周正道:“为父先回去了。”
周正眨了下眼,周老爹没有什么暗示,说了一句就错过他,向着外面走去。
今天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啊。
等周清荔走了,内监这才与周正道:“周御史,请跟我来。”
周正答应着,却发现内监没有带他去乾清宫,而是一直向里面走。
好一阵子,周正跟着内监来到了御花园,看到一个穿着明黄服饰的男子背着他,正在看假山流水。
周正是终于见到正主,上前两步,抬手行礼道:“臣周征云参见陛下。”
天启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周卿来了,免礼吧。”
周正起身看着天启,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发紫。
“咳咳……”
忽然间,天启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停不下来,极其痛苦,弯着腰,一只手扶着石头,身体剧烈的抖动。
内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拍着他的后背,急声道:“万岁爷,要传太医吗?”
天启极力的控制,摆了摆手,好一阵子,他才止住,站起来,用手巾擦了擦嘴,转过头向周正道:“刚才与周爱卿谈了一会儿,周爱卿品性高尚,能力出众,朝廷埋没人才了。”
周正知道天启说的是周老爹,抬手道:“陛下抬爱。”
天启脸色越发苍白,双眼有疲惫之色,但还有种高兴的神采,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脸上落寞一闪而过,沉默片刻,道:“是个好父亲。”
周正听着天启的话是一愣,旋即想到他的身世,没有接话。
天启的出身与他的父亲光宗很相似,光宗,也就是泰昌皇帝,是万历皇帝偶尔临幸一个宫女所出的皇长子,万历皇帝极其不愿承认。
万历皇帝厌恶光宗,喜欢郑贵妃所出的福王,为了立福王为太子,甚至不惜动摇国本,与朝臣发动了历时十五年的‘国本之争’。
那时候的光宗地位十分危险,即便最终万历失败,光宗在继位不足五个月后,还是因为‘红丸案’暴毙而亡。
而天启也不得光宗喜欢,不管是在潜邸还在宫里,生活都极其被苛待,幸亏身边人的多番庇护,这才能长大。
天启没有受到正常的皇长子待遇,不管是吃穿住行,还是应有的尊重,甚至于光宗临死前,他都没见过光宗几次。
若非光宗突然暴毙,朝廷内外怕是没人注意这么一位皇长子。
天启坐在石头上,偶尔还会咳嗽一下,他脸上带笑,看着周正道:“你也是个孝子,难得。”
周正看得出天启很疲惫,那手巾隐约带着血丝,心头微震,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后世都传闻天启是落水后得了病根,又乱服药而死,但周正知道,那未必是真的。
天启笑了一下,道:“嗯,本来还想与你多聊聊的,今天看来是不行了。”
周正不懂医术,但从面上看,天启的病绝对不是感冒咳嗽那么简单,想了又想,还是道:“陛下,天下各种骗子横行,尤其说什么仙丹仙露,无不是虎狼之药,与性命有大碍,陛下还请多听太医之言,莫要轻信神棍等谄媚之言。”
天启听得出周正的关心之言,脸上笑容多了几分,道:“嗯,朕知道了。”
周正不知道天启是否真的听进去,垂手不语。
天启看着周正,笑容里有欣赏之色,刚要说话,脸上陡然樱红,剧烈咳嗽起来。
内监连忙上前,拍着天启的背,又与周正道:“周御史,你可以回去了。”
周正看着天启的脸色,眉头皱起,心里担心,却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抬起手道:“臣告退。”
天启好像是嗯了一声,被内监扶着快速离开。
有内监陪送着周正出宫,一直到东华门。
看着内监急匆匆跑回去,周正深吐了口气,心情有些异样。
天启这个病,怕是不简单。
刚要走,忽然一匹马急冲而来,毫无顾忌,直接冲入了东华门内。
周正脸色一变,什么人居然能这样直接的冲入东华门?难道是哪里出事了?
不过,大明这个时候哪天都有大事发生,周正没有多看,转身离开。
看看天色,饭点到了,周正随便在一家小饭馆坐下,要了两盘菜。
“你们听说了吗?太康伯被免爵,遣归乡里了。”
“哎,面对那么多弹劾,他能有这个结果,也算是皇上庇佑了,要是换做其他人,肯定是身败名裂,少不了牢狱之灾!”
“现在是太康伯,后面是谁,你们知道了吧?”
“慎言!慎言!”
周正听着四周的议论声,神色不变。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太康伯张国纪是张皇后之父,动他,冲着谁去的,不言而喻。
只是客氏小看了天启与张皇后的感情,免爵张国纪是天启最后一步,并不会有外面传言的废后之类。
周正慢慢的吃饭,听着他们的议论,有些事情,即便是周正也不知道。
比如冯嘉会因为‘贪腐’,被下狱,身败名裂,身边的人纷纷与他切割,甚至交相弹劾。
再比如,都察院,吏部,户部,工部,兵部的五位主官突然有了大变动,都察院左都御史崔呈秀调任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周应秋调任户部尚书,工部左侍郎房壮丽调任吏部尚书,令人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兵部右侍郎王之臣直接升任兵部尚书。
短短四个月,王之臣从被罢黜的辽东经略升任到了兵部尚书!
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迹。
再纵观六部,都察院的七卿,除了王之臣,清一色的阉党。
王之臣这个兵部尚书之所以能上去,还是因为要顶缸,六部中,兵部尚书是最危险,换的最快,下场最凄惨的那一个!
周正对这些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吃完饭就转向周记。
来到周记,远远的就看到一大群人围在门口,吵吵嚷嚷,呼喝不断。
开售的时间还没到,这帮人在干什么?
周正观察一会儿,从后门进。
刘六辙立马就迎上来,擦着头上的汗道:“二少爷,这些人都是来订货的,而且都是达官贵人,少的要订一百两,多的几千两……”
周记所产的东西,都是可以用很久的,面膜,洗脸水基本是一份可以用五到十天,洗发水就更长了,一次一两就可以用上大半年,上百两,甚至几千两,那肯定是商人!
但刘六辙说的是‘达官贵人’。
‘看来,是刚刚进宫的消息传传出去了。’
周正心下了然,大明没什么秘密,他们父子一起进宫,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讯号。
周家得天眷,即将飞黄腾达!
周正走近一步,低声道:“卖给他们,你让伙计,私下加价卖给他们。”
刘六辙双眼一睁,旋即又大喜,接着又发愁的道:“可是,二少爷,咱们做的跟不上,京城的,山西的,还有盐商的,如果再加上这些人,肯定赶不上……”
周正微笑,道:“不用担心,我已经与上官勋说过了,工厂会继续扩大,人手会快速培训。盐商那边的货可以分批次给,不着急,先应付眼前的,错过这一次,下次想拔他们的毛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刘六辙对赚钱有着比周正还强烈的**,听着周正的话就喜色道:“那好,我这就让他们去做!”
平时的周记产品很便宜,这一次,刘六辙打算翻个几倍!
也就是说,之前百两的货要变成几百两,千两的要变成几千两!
这些人既然来了,肯定不会走,那是凭白得罪周家,只能硬着头皮下单!
周正上了二楼,坐在椅子上,闭目假寐。
天启突然见他们父子,不知道与周老爹说了什么,但与周正说的几乎都是没什么营养的话。
不过,不论如何,这对周正眼下的处境有着极大的好处,周记门口的那群人就是一个例证,其他的一些变化可能正在不动声色的发生中。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心插柳
等到晚上,周正与刘六辙一起回府的时候,周府的门口已是围满了人,提着各种礼物,喧闹不休。
以往的周府,那叫一个清净,不知道多少人避如蛇蝎,而今却是人流如潮,车水马龙。
周正远远一看就与刘六辙道:“走吧,从后门进。”
结果,后门也围满了人,堵的严严实实。
“二少爷,走这里。”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周府家丁,跑过来与周正低声道。
周正与刘六辙跟他走过去,发现是一个梯子。
那家丁道:“从中午就热闹了,没办法,福伯让府里进出都翻墙,不然根本出不去。”
周正嗯了声,跟着爬梯子,墙的另一边也有梯子,有家丁准备着,显然是怕有外人跟着翻墙进来。
周正好不容易进了府,问道:“老爷,大少爷回府了吗?”
墙内的家丁道:“老爷在书房与福伯下棋,大少爷还没回来。”
刘六辙这个时候也翻过来了,道:“二少爷,你忘了,大少爷让我带去九江阁那了,现在还在那边。”
周正记得这茬,道:“他在那边做什么?”
刘六辙道:“我之前在那看了一会儿,大少爷就是走走看看,他好像很有经验,在指挥刘师傅,刘师傅还很听他的话。”
周正听得一怔,周方是进士,在国子监待了几年,去年又跑去山东做了知县,难道是在山东学的?
周正生怕周方乱改他的设计,与刘六辙道:“明天提醒我去一趟九江阁。”
不等刘六辙答应,周正就奔着周清荔的书房走去。
他想问问,天启与周老爹谈了什么,毕竟周老爹在乾清宫待了是有一个多时辰。
走进房间,周老爹与福伯正在小桌上相对而坐,在黑白之间斗智斗勇。
福伯看到周正进来,笑着道:“二少爷回来了?”
周清荔则神色不动,漫不经心的落子,道:“皇上没见你多久?”
周正已经走到他身后,看着棋盘,嗯了声,道:“皇上不舒服。”
周清荔眉头皱了下,道:“与为父倒也没说什么,无需忧心。”
周清荔显然知道周正来的目的,直接说了。
周正看了眼他的侧脸,想了想,道:“有没有让爹复起?”
周清荔看着棋盘,摇头道:“没有。”
周正站在周清荔身后,神色沉吟。
天启唱的这是哪一出,就是把他们叫进宫,真的‘闲聊’一番吗?
周清荔落了一子,转过头,看着周正道:“皇上与你说了什么?”
周正回忆一番,道:“没有什么,就是几句闲聊。”
天启真的是闲聊,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一点暗示都没得。
周清荔审视了周正一会儿,又转回去,淡淡道:“那你就不要掺和朝堂的事了,安心的在府里看书。”
如果是周正没有入仕之前,还能继续考进士,现在只能一个秀才挂一辈子了。
失去了‘一门三进士’的希望,周清荔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周正倒是不知道周清荔心里所想,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福伯等周正走了,这才与周清荔道:“老爷,皇上要是真的对朝局如此不满,怕是还会有变动。”
内阁从首辅到阁臣已经换过一遍,黄立极上位不过半年,六部,都察院的七卿现在也已是大变。
可以说,朝局在一片混乱中完成了某种更替。
周清荔已经将宫里发生的事情与福伯说了,听着他的话,默默点头,道:“黄立极事事以魏忠贤马首是瞻,实则也是在间接的向皇上表忠心,只是他一昧的遵从上意,而无首辅之能,怕是做不长久。”
福伯看着周清荔的神色,道:“老爷拒绝出仕是对的。”
天启与周清荔的交谈中,曾表达了希望他去户部任职的意思,但周清荔婉拒了。
户部,不比吏部好多少,里面的龌龊更多,进去了,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是排挤不得长久,进去作何?
周清荔轻叹一口气,道:“不说这些了。你对征云怎么看?”
性情大变的次子,一直是周清荔最担心的。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心里难免有些其他的想法。
福伯皱眉,认真的思索了一阵,道:“二少爷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个假不了。”
周清荔听着这话,沉默了好久,轻轻点头,不管怎么性情大变,是他儿子就好。
周正与周老爹一番交谈后,也算放下心。
他在都察院还是‘告假’状态,是以可以专心做他的事情。
第二天,九江阁前。
周方站在周正身旁,道:“征云我跟你说,房子不能那么建,我大明的建筑讲究方正,半圆太难看了……”
“围墙什么的还是要建的,四周也别种什么梧桐,桃花,直接就弄成草地,若是累了,席地而坐,清风徐来,何等风雅?”
“还有,藏书不要随便给人看,抄了,坏了,染了墨还好说,他要是撕毁了,盗取了,怎么办?”
周正倒是第一次发现周方还有这么唠叨的一面,耐着心听着,等他告一段落,连忙插话道:“我知道了,你帮我盯着就行,缺银子就找六辙要,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哎,我还没说完,最好挖一个湖出来……”周方一见周正要走,急急的喊道。
周正哪里理会周方,这是他的九江阁,当然是按照他高兴的来。
周正去了周记,周记后院堆满了书。
因为周府前后都是来套近乎的人,前后大门都紧闭,万千弄来的书籍只得放在周记。
周正坐在院子里,看着伙计们抱着一摞摞书堆放,他随便抽出一本,自顾的看着。
这里面的书籍大部分都是遗失的,后世根本看不到。周正随便拿出一本就是从未听闻过的,不由得认真看起来。
这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傍晚。
刘六辙见周正看的认真,一直没敢打扰,等要回府了,这才道:“二少爷,回去看吧。”
周正抬起头,顿时眼前一黑,头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二少爷。”刘六辙连忙扶住周正。
周正紧闭着眼,不断的深呼吸,缓解头痛,恶心。
过了好一阵子,周正艰难睁开眼,看着地面道:“没事,坐久了,嗯,你收拾一下,咱们回府。”
刘六辙哦一声,还是有些不放心。
又是好一阵子,周正慢慢恢复过来,将手里的书揣入怀里,看着堆满院子的书,道:“遮一下雨,不要潮湿了。”
刘六辙答应着,让伙计拿来雨蓬盖着。
看到没什么问题了,周正才道:“回府吧。”
刘六辙嗯了声,关好门,随周正回府。
又过一天,周正拿着一本书,在不断施工的九江阁前面,手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的自顾的看书。
周方在里面跑来跑去,也不顾浑身泥土,乐此不疲。
一连几天,周正要么是在周记练字,要么就是在九江阁前面看书,很是逍遥自在。
周方似乎唠叨够了,正在试图与刘师傅说,想要对周正的设计做些改变。
刘师傅知道谁给的银子,哪里会按照周方说的改。
晌午的时候,工人们围成一圈,席地而坐,飞快的吃着饭菜。
周方有些拘泥身份,没跟他们一起吃,而是与刘六辙在一边的小桌上吃饭。
周正在看书,没有与他们一起吃。
“《祁山文集》,嗯,值得一看。”
忽然间,周正身前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周正被从书中唤醒,不由得皱眉,神情有些烦躁的抬起头。
一看顿时一怔,周正慌忙站起来,道:“景湖先生。”
来人就是韩铖,他一身的儒色长衫,看着周正笑着道:“周公子酷爱看书?”
周正放下手里的书,道:“学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就是喜欢看些书,看着就会入神,失礼了。”
韩铖笑着,又看了眼吃饭的那些工匠,扫了眼一身泥土的周方,拿出阳明手书与周正道:“说好三天的,有些不忍放手,勿怪勿怪。”
周正接过来,道:“这也是学生借来的,要不然倒是可以给先生多看些时日。”
韩铖微笑着,目光看向混乱的工地,道:“这就是你要的藏?”
周正道:“是。学生打算命名为九江阁。”
“九江?”
韩铖思索着这个名字,微笑着没有说话。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来,这是第三次,周正这个年轻人,给他的观感十分不错。
这时,周方吃好了走过来,看了眼韩铖,向着周正道:“征云,这位是?”
周正连忙道:“大哥,这位是景湖先生,先生,这是家兄,周横方。”
周方一时间没有想起景湖先生是谁,只是客气的抬手道:“周方见过景湖先生。”
韩铖看着周方一身泥土,气度却是不错,笑着道:“不拘泥,好。”
周方愣了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没想到眼前的景湖先生到底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行人路过这里,其中一个是五十左右,神色方正,不怒自威的中年人,他看着周正三人,顿时停驻脚步,双眼大睁。
他边上的妇人见到,拉了他一下,道:“老爷,怎么了?”
中年人直直的盯着周正三人,下意识般的道:“周家兄弟怎么认识景湖先生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建虏来袭
妇人随着中年人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灰头土脸,一身泥土的周方,讶异的道:“横平这孩子怎么成了这样了?”
在她的印象里,周方一直是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个年轻人。
中年人不在意周方穿什么,什么模样,而是盯着与他们兄弟相谈甚欢的韩铖,疑惑不解。
韩铖与现在很多大儒不同,他不建书院,不收徒,授课也非常少,一心潜修学问,因此声望反而更隆,士人无不敬重。
“没听说周远山与景湖先生认识啊?”中年人自语,他就丁家老爷,丁棉。丁棉与周清荔是多年老友,对周家十分了解。
妇人却没有听到丁棉的话,皱着眉头道:“都怪你,好好的悔什么婚,横平多好一个孩子,你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丁棉转头向她,冷哼一声,道:“你懂什么!横平还好说,那征云两次上朝,将朝野得罪了个遍,哪天周府要是出了事,你女儿是一起死,还是做寡妇?”
妇人嘴角动了动,没敢说话。
这种事,她这妇人是不懂的,总之老爷也是为女儿好。
丁棉又看着周方,周正兄弟俩与韩铖谈笑不止,心里越发疑惑,却也没有多待,道:“走吧。”
一群人继续向前,他们是要去白马寺烧香还愿。
韩铖与周正,周方兄弟俩谈话倒是相当愉快,尤其是与周正,一些观点很是不同,看书的视角也很别样,令他觉得很是新鲜。
韩铖只是来还书的,聊了一阵便道:“你们忙吧,我府里还有几盆花要浇水,就先回去了。”
韩铖这个人,没有什么架子,谈话之间也不摆大儒前辈的资格,周正很有好感。
“我送先生。”周方这个时候已经想起景湖先生是谁了,哪敢随意。
韩铖只是笑了笑,又看了眼工地,转身离开。
周正跟着送了几步,而后继续回头盯着工地,看书。
在周正忙忙碌碌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京城好似忽然的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尽管朝廷有意封锁消息,京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内里却是紧张万分。
黄维怀,周正从辽东带回来的那则谣言,时间是越来越近。
尽管朝廷里有很多人主张放弃辽西走廊,固守山海关,但决策层还是十分清楚,辽西走廊是山海关的护城河,山海关是京师的门户,护城河若是丢了,那城门也未必能久守。
五月初七,周府。
凉亭里,田珍疏与周正对坐,两人喝着茶,说着朝野内外事。
田珍疏神色有些凝重,道:“朝廷前些日子就得到了消息,袁巡抚一直盯着建虏,一有动作就知道了。”
周正想起前一阵子见到的那匹闯入东华门的快马,想来应该是来自辽东了。
袁崇焕有了这段时间的准备,应该比历史上更容易守住宁锦一线,这一点周正倒是不担心。
周正看着田珍疏,神色认真的道:“宁锦一线对我大明十分重要,东江镇更加重要。察哈尔已经失去掣肘建虏的能力,唯有东江镇了。”
田珍疏点点头,道:“朝廷已经给毛文龙去过信,要求他警惕,想必不会出什么事情。”
黄维怀与周正带回来的那则谣言,是假借建虏四大贝勒的莽古尔泰传出来,其中特别说明了要消灭东江镇,这样一条重要的信息,毛文龙不会不小心。
周正对这些人可没有那么放心,道:“如果还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派人告诉我。”
田珍疏知道周正对辽东十分关注,道:“好。对了,你什么时候回都察院?”
“再等等。”周正语气平常的道。
没有人知道,一场大变,就在眼前了。
田珍疏没有多劝,叹了口气,道:“你听说了吗?魏忠贤的生祠遍布大江南北,人人仿效,简直成了圣人。”
周正听着摇头,端起茶杯。
田珍疏看着周正,若有所指的道:“自古以来的权臣就没有好下场,偏偏魏忠贤这个宦官还不知道收敛,依我看,大祸临头不远了。”
若是文官的权臣,肯定要做足表演,但魏忠贤却没有,不但权倾朝野,冠上了九千岁的名头,还是大肆建生祠,这也就是个太监,如果不是太监,谁能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田珍疏说魏忠贤大祸临头,实则是盛极而衰的道理。魏忠贤将自古以来的宦,权臣做到了顶峰,再无半步可进,这种情况下,只有两条路,或者是两个结果,要么就是篡位,要么就是横死。
大明的体制是容不得任何人谋逆的,因此前进无路,魏忠贤只有死路一条。
田珍疏说的是有道理的,不过动手的不是天启。
周正同样知道,田珍疏话里暗指他与魏希庄走的过近,不动声色的道:“只是魏忠贤,阉党那些人还不自知,一门心思的争权夺利,蝇营狗苟。”
田珍疏话就点到了这里,而后道:“江西近来匪盗四起,朝廷派了几波监察御史都未有成效,我需要避嫌,你可有什么办法?”
所谓的匪盗,也就是日后的流寇,现今还不算成势,依旧是匪盗。
匪盗的成因很复杂,根本还是‘天灾**’四个字,天灾无能无力,还得从人身上想办法。
但现今的朝局混乱不说,地方上更是龙蛇混杂,哪里能几句话说得清,解决得了的。
周正沉吟一会儿,道:“关键还是地,没有地,剿抚都未必能有用。”
没有地,吃不上饭,匪盗四起,源源不绝,剿不尽。抚,没有足够的地,农民吃不上饭,等于欺骗,只会更加激起民乱。
关键的地,不在朝廷手里,在那些皇亲国戚,勋贵公卿,官商大户手里。
田珍疏眉头皱了下,道:“就没有其他办法?”
周正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眼下找不到好办法。”
田珍疏觉得周正话里未尽,没有多问,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只希望朝堂那些大人们能有办法吧。”
对于这些,周正无法说透。
至于辽东,周正能做的都做了,只希望东江镇能留住。
有东江镇在,建虏就不敢绕过山海关深入大明腹地,没有从大明劫掠的粮食,人畜,他们就会面临残酷的天灾,实力会被严重削弱,这等于是给大明续上一口气,得以喘息。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田珍疏告辞离开。
周正看着田珍疏的背影,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忧虑,这种忧虑藏都藏不住。
大明现在是内忧外患,但没谁觉得大明会亡国,但田珍疏身上,似乎有这种担忧。
“也不尽是目光短浅之辈。”周正自语,暗自点头。
京城的肃杀之气在几天之后变的凝重,五城兵马司频频调动,京城上下都是一种惊慌的氛围。
辽东离京城真的太近了,宁锦若失守,山海关可能也保不住,山海关到京师是一马平川,毫无阻拦,建虏完全可以长驱直入,直逼京城!
这种紧张的气氛凝聚不化,宫里的钟声每天都要敲好几遍,朝廷的大人们来去匆匆了,不复之前的你争我斗。
这个时候,没人再提放弃辽西走廊了,而是一定要守住,全都寄望于袁崇焕。
建虏造反这些年,也就袁崇焕挡住了建虏的脚步,他们都希望袁崇焕能再挡一次。
这种影响不止在朝廷,民间的不安也是日渐显现。
不怎么关心国事的魏希庄隔三差五来找周正,都是询问辽东战事的。在山西筹建分号的成经济更是匆匆跑回来,一脸对辽东的担忧。
甚至于周家的饭桌上,讨论的主题也都是这件事。
周清荔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问向周正道:“你去过辽东,沈阳,这件事你怎么看?能不能守住?”
周方手里拿着筷子,伸着头,停下嘴,睁大双眼看着周正。
周正对辽东之事早就想过,张口就道:“宁锦一线应该没问题,我担心反而是东江镇。”
“东江镇不重要,宁锦在,山海关就没事,京师就没事。”周方接话,思绪清晰,简单明了。
这应该是大明朝廷现在的普遍心态,以往大明朝廷还想察哈尔,东江镇掣肘建虏,随着察哈尔被打垮,东江镇日渐衰弱,这种设想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提了。
周清荔听着周正的话,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希望袁巡抚能守住。”
袁崇焕现在的声望还是很高的,朝廷里对他寄予厚望。
周正对这些插不上手,依旧忙着他的事情。
周记现在不缺银子,不缺销路,但周正依旧在要求成经济,上官勋等人想方设法构建渠道。
九江阁在飞速的建造着,几十个工匠忙碌不休,不过十多天就出现了雏形。
五月中,周正从九江阁回来,刚要走到周记,忽然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悄步上前,低声道:“征云公子,我家小姐要见你。”
周正一愣,道:“你家小姐是谁?”
不等周正浮想联翩,这个小姑娘就道:“我家小姐姓丁。”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最后的山海关
这小姑娘说‘丁家小姐’,周正立时知道谁找他了,道:“领我去。”
小姑娘悄悄瞥了眼四周,带着周正走向不远处一个角落。
丁家小姐站在角落里,神情看似平静,眼神里却很是踌躇,犹豫。
周正来到近前,打量一眼,道:“嫂子。”
他与这位未过门的嫂子之前是见过一次,还算认得。
丁小姐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看着周正,勉强的笑着道:“我找你,你不会见怪吧?”
丁家与周家的关系现在有些僵,丁家老爷坚持悔婚,丁小姐的处境十分尴尬。
周正微笑,道:“没什么见怪的,嫂子找我有事?”
丁小姐看着周正,又小心的瞥了眼四周,走进一步,低声道:“我听我娘说,你与横平是不是认识一位景湖先生?”
周正一怔,道:“嫂子……丁伯母怎么会知道?嫂子为什么问这个?”
丁小姐又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我听我娘说,我爹十分敬重景湖先生,若是,若是他出面,我爹可能会改变主意。”
周正明白丁小姐来的目的了,认真的想了想,道:“好,我来想办法。”
丁小姐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说完似乎彻底松口气,有些心虚的解释道:“我与横平都不小了,我爹,做的也不对。”
说到底,还是你俩有情有义,舍不得放手。
周正心里暗笑一声,面色如常的道:“嗯,我想个稳妥的办法。”
丁小姐认真打量了周正一眼,刚想再说什么,她的婢女快步走过来,道:“小姐,夫人出来了。”
丁小姐连忙与周正道:“我先走了,这件事你不要与你大哥说。”
说完,就快步走了,显然她是偷跑出来的。
周正看着她的背影,点点头,这个嫂子不错。
周正回到周记,思索着这件事,韩铖的面子可不是那么好给的,得想个稳妥的办法。
不等周正想明白,又有不速之客登门。
胡清郑坐在周正对面,两只小眼睛不停的眨。
周正给他倒了杯茶,道:“张国纪的事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还一脸为难之色?”
张国纪在上个月就被免爵,遣归乡里,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胡清郑应该不用继续装病了。
胡清郑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上面让你回去。”
“让我回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周正有些疑惑。他对都察院来说是个麻烦人物,没事不会要他回去的。
胡清郑又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事,好像是新台长上任,要革新吏治。”
新台长,也就是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
周正有些明白,又问道:“都察院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胡清郑这个浙江道的主官做的是很心累,没有以前那么悠哉悠哉,混吃等死,听着周正的话,勉为其难的想了想,道:“建虏入侵宁锦,朝廷有些慌乱,听说兵部堂官王之臣最近被弹劾的厉害,都察院的御史整天都在写弹劾他的奏本。”
周正眉头皱起,道:“弹劾王之臣,为什么?”
王之臣是兵部尚书,刚刚上任才几天?而且辽东如此大战的情况下,居然有人公开弹劾他,而且听起来,声势还不小。
胡清郑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据说王之臣要辞官了。”
“王之臣要辞官?”周正神色微惊,兵部尚书王之臣要辞官?
他可是兵部尚书!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辞官!
周正还记得,王之臣在兵部与他讲的‘不党,不惧,不辞,不躲,不让’的五不,这就辞官了?
胡清郑抬头看着他,一脸无辜的道:“他要是不辞,只怕会更乱,更麻烦。”
周正顿时若有所悟,不管为什么那些人突然弹劾王之臣,王之臣在这个时候要是坚持不走,只怕会越演越烈,延生到影响辽东战局。
王之臣的五不,在这个时候完全没有可行性。
抛开这些,周正思索着他身边的一些事情,周记已经在正轨,九江阁有了雏形,不需要他时刻盯着。
不过,周正还不想再次卷到党争里,看着胡清郑道:“我的病假还没有到期,等到期了再说。”
胡清郑没有强迫周正的意思,大概就是个通知,揉了揉脸,又道:“我打算辞官了。”
周正看着他,道:“你要辞官?”
胡清郑虽然不是个官迷,但要他辞官,也应该千难万难吧。
胡清郑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甚至直接趴到了桌上,道:“不辞也没办法,朝廷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周正不知道胡清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必还是那些破事,点点头,道:“那就辞吧。”
胡清郑抬头看了周正一眼,满是幽怨。
周正被他看的头皮发麻,连忙将他赶走了。
辽东战事紧迫,京城内也没闲着。
周正依旧远离,自顾的忙着他的事情。
周正没事就往韩铖的府邸跑,讨教学问,讨论各类的书。
韩铖没有避而不见,与周正聊天,对一些书籍的内容有了些许不一样的看法,想法,令韩铖十分新奇。
过了好些天,韩铖合上周正带来的《蜀汉志》,笑着道:“书者自有立意,但旁观者不同,就像你说的,一百个人看同一本书,得到的必然不同,刘备是大忠还是大奸,刘禅是愚蠢还是聪明,仁者见仁了。”
周正道:“时移世易,文字不褪色,但角度一直在变,即便是圣人经典各种解注也不尽相同,学生认为,书是给人看的,却不是照着做事的金科玉律。”
大明现在的浮夸风很重,好谈经义而不重务实。
韩铖点点头,笑着道:“你这几天天天来我这,不全是为了讨教学问吧?”
周正神色恭敬,道:“不瞒先生,学生想请先生保一桩婚事,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韩铖一怔,找他为名为利,这保婚还是第一次。
“是哪一家的小姐?”韩铖有些感兴趣的问道。
周正道:“不是学生,是学生兄长。”
周正将周方与丁家小姐的事慢慢的解释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说了丁家的难处。
韩铖听完,笑着道:“原来如此,君子有成人之美,改天我见见丁家老爷,若是他能卖我一分薄面,也算是功德一件。”
周正没想到韩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当即抬手道:“多谢先生。”
韩铖摆了摆手,道:“就凭你找的这些孤本,这个忙,我也得帮。”
周正真的没想到这么顺利,连忙再谢。
韩铖看着周正,只是微笑。
如果是那些为名为利的来找他,连门的进不了。但这个周征云倒是例外,虽然也有些目的,却没那么功利。
周正十分高兴的离开了韩府,韩铖答应了,丁家那边应该不会继续坚持悔婚,算是去除了周家所有人的一块心病。
“晚上回去告诉周老爹。”
周正自语一句,就回转周记。
周正在他的二楼,看书,练字,过的倒是逍遥自在。
京城里紧张气氛越来越浓,建虏围困锦州,宁远已经十多天,二城岌岌可危,京城越发不安。
山海关早已紧闭门户,严阵以待。
京城里的兵马来回调动,弥漫着肃杀之气。
京城没有以往那么热闹了,每一个人脸上似乎都写满了担心。
傍晚,周正在回府之前,被魏希庄拦住,拉在一个小酒楼喝酒。
周正看着他有些烦躁不安的表情,道:“怎么了?”
魏希庄自然不会是担心辽东之事才这个脸色。
他喝了口酒,道:“我刚从千岁府出来,听说,九千岁准备派一些人去山海关,有我。”
周正眉头一挑,魏忠贤这个时候派人去山海关做什么?
“为什么?”周正紧追问道。
魏希庄看了他一眼,道:“运送器械,粮草。”
周正若有若悟,凑近一点,道:“以防万一?”
如果宁锦失守,那山海关就是大明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这是魏忠贤的意思,怕也是天启,朝廷的意思了。
魏希庄一怔,没想到周正能猜到,点点头,道:“我们护送霍维华一起去。”
霍维华,兵部左侍郎。却不是兵部尚书王之臣。
这里面的龌龊事周正不想深究,问道:“你烦恼什么?”
如果是护送霍维华去主持山海关大局,那魏希庄只是一个陪同人员,忧虑什么?
魏希庄犹豫了一会儿,道:“听说,可能要杀一些人。”
周正看着魏希庄,明白了。
魏希庄到底还是那个骤然而起的小农民,不习惯,不喜欢朝廷里的尔虞我诈,对杀人这种事有本能的畏惧,并且,或许里面有他亲近的人。
周正想了想,道:“宁锦应该没有问题,不会真到困守山海关的那一步,放心去吧。”
魏希庄一怔,有些惊喜的道:“真的?”
周正道:“袁巡抚准备了那么久,还提前得到消息,上次能守住,这次没有理由守不住。”
魏希庄看着周正,似乎得到了鼓舞,放下手里的酒杯,长吐一口气,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对了,再给我准备五万两银子,我要带去山海关。”
周正现在不缺银子,道:“好,我让成经济给你准备。对了,你现在培养的暗卫有多少了?”
魏希庄道:“没多少,十几个吧,都归孟贺州管。”
周正点点头,道:“在沈阳那边的联系不上,等战事结束了,得想办法联系上。”
魏希庄嗯了声,道:“我到山海关后想想办法,还有其他的吗?”
周正原本是想联系一些西夷人,但条件还不足够,思索一番,道:“没有了,最近你小心一点,出格出头的事不要做,藏一下。”
魏希庄有些不明所以,但周正也没解释。
第一百八十五章 偶遇朱由检
没过几天,周正从韩府出来,手里还带着一页纸。
他来九江阁,看着还在忙活的周方,大声喊道:“大哥。”
九江阁初具规模,周方将精力都投入这里,每天都忙的一身泥土,不到天黑不归家。
听着周正的喊声,周方回头看了一眼,道:“我正忙着,等会儿。”
周正直接回道:“你再不来嫂子就没了。”
周方脸色微变,急匆匆跑过来,盯着周正道:“你说什么?”
周正笑着将手里的纸递过去,道:“景湖先生的手书,你拿去丁家,丁老爷肯定不会再反对你们的婚事。”
周方双眼大睁,连连擦手,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打开看去。
只见白纸黑字,写着四个大字:诗书礼仪。下面还要落款,时间与盖印。
周方一脸惊喜色,道:“真的是景湖先生的手书?”
周正笑着道:“我打听过了,丁老爷很是崇敬景湖先生,你拿这个去丁家,应该就没问题了。”
周方没等周正说完,转头就跑。
周正连忙在背后喊道:“回去洗澡换衣服再去。”
周方脚步不停,只是方向变了,原本向丁府,现在向周府,跑的那叫一个快。
周正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会儿,转向九江阁。
九江阁的地基已经打了,地面上有了一些轮廓,一座与大明现有建筑风格迥异的藏,即将拔地而起。
周正在这里看了很久,与刘师傅商讨了一阵,回转周记,继续他的看书,练字大业。
等要回府的时候,刘六辙拿着一本账簿上来,道:“二少爷,这是周氏牙行那边的账簿,上官掌柜让人送来的。”
周正嗯了声,伸手接过来,打开看去。
这道账簿,主要是与那些盐商的。
这些盐商财大气粗,动作也非常快。
五十万石私盐已经在路上,预计一个月内会完全到货,上官勋正在四处想办法构建渠道,将这批盐卖出去。
另外,订购周记三十万的货款,前期的五万也送到了,要求周记尽快发货。
之前李实的资产已经处理干净,周氏牙行现在的资产,暴增到了五六十万,还日进斗金!
“差不多,够用了。”
周正看着最后的数字,轻轻自语。
刘六辙听着,道:“二少爷,你要做什么?”
周正笑着合上账簿,道:“没什么,回府吧。”
刘六辙哦了一声,陪着周正回府。
周家门口人已经没什么人了,周正一进门,福伯就笑呵呵的迎上来,道:“二少爷回来了,快进去吧,老爷,大少爷都在等着了。”
周正看着福伯的神色,心里一动,道:“成了?”
福伯笑着道:“嗯,景湖先生的面子足够大,丁老爷不再反对了。”
周正心里本也是五五分,没想到真成了,笑容满面的道:“好,我这就去。”
周正进入周清荔的书房,就看到周方也在,两个人伸着头,盯着桌上的日历看,嘴里都是在算日子。
一见周正进来,周清荔少有的笑着道:“征云,来,你也来看看日子。”
周方原本对周正一肚子意见,这会儿也没了,道:“二弟,来,你看看什么日子好。”
周正不说恭喜之类的,上前盯着书桌上的日历。
这个日历相当复杂,那些黄道吉日什么的,与这个时候是否有什么冲突,忌讳,周正完全不知道,但他清楚接下来朝局要大变,将会冲击朝野,周家估计也难太平,想了想,道:“六月十五,怎么样?”
六月十五,辽东战事差不多结束,京城上下一片喜庆,是个不错的节点。
周清荔,周方两人盯着六月十五那一页看了一会儿,脸上似乎有迟疑。
不过,周清荔一抬头,沉声道:“那就六月十五!赶是赶了点,但也够准备了。”
周方神色一喜,道:“行,那就六月十五。”
这件事敲定了,周清荔仿佛放下了一件心事,看着周方道:“嗯,这一个月你就不要出门了,丁家那边为父去说,其他的我让福伯去准备。”
周方终于要成婚了,脸上竟然有了腼腆的笑容,嗯嗯说不出话来。
周清荔见周方事情彻底定下,转向周正道:“你有没有合心意的哪家小姐,你大哥婚后,你也该成亲了。”
周方是二十二岁,周正今年也是二十,是为周母守孝才拖延的,已经是相当晚了。
周正连忙咳嗽一声,道:“大哥的婚事才开始,爹,你先忙这一头吧。”
周清荔心情好,没有与周正计较这个,又笑着看向周方,道:“你回去准备写请帖吧,哪些人要请,府里少几个,低调一点,婚后,你自己单独宴请。”
周方接下来是有的忙,听着道:“是爹。”
没多久,福伯就进来了,开始讨论具体的细节。
成亲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不说相关礼数,就是人情来往就是一个十分头疼的事。
周正在一旁听头大,暗自感慨,摇头。
……
周家这边忙着婚事,京城的气氛越发紧张了。
建虏五月初犯宁锦一线,现在已经二十多天,宁远,锦州随时可能陷落,一旦宁锦丢失,建虏的大军就会兵临山海关,那大明就危险了!
周正从各种关系上得来的消息,朝廷的争斗虽然有所收敛,却也不遑多让。
王之臣成了众矢之的,一副宁锦已经失落,王之臣是首罪的架势。
真是未雨绸缪啊!
魏希庄前连天秘密随着霍维华前往山海关,这也算是朝廷的一个后手。
若宁锦丢失,山海关,是大明最后的屏障!
对于宁锦之战最为从容的大概是周正了,至少面上是如此。
周正每天在府里,周记,九江阁三点转悠,随着周方亲事的推进,他这个‘二叔’事情也多起来。
快到五月底,周正从府里悄悄溜出来,透口气。
周方拉着他做了太多事,太累了,周正不能不跑了。
带着刘六辙,在长安街附近转着。
刘六辙看着路两边字画摊子,笑着道:“二少爷,你的字画要是在这里,肯定也值不少钱。”
周正瞥着他,翻了个白眼。
刘六辙立时强辩道:“二少爷,你的字画,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周正懒得理他,在一个个摊子前走着,看着。
这些卖字画的大部分都是各地来京的落魄秀才,以卖些字画暂时维持生计或者积累回去的盘缠。
周正一个个的看着,在物色着请哪些人去九江阁。
一个偌大的藏需要很多人,还得是品行不错的读书人。
“公子,要买字吗?或者要写什么都行。”一个摊子前,十七八岁年轻人,看着周正道,脸上有读书人的矜持,也有贫穷下掩饰不了的无奈的一丝殷勤。
周正看着他身前的字画,字体倒是很不错,画也很有特色,道:“给我画一幅鸳鸯戏水图,我大哥要成亲了,要多久?”
年轻人双眼一亮,故作沉吟的道:“如果公子要的急,今夜我给你熬夜画,明天一早就可以了。”
周正点点头,道:“好,多少钱?”
年轻人看着周正,道:“三十文。”
“别人家才二十文,你为什么这么贵?”刘六辙一听就睁大眼,不满道。
年轻人神色微僵,刚要说话,周正摆手道:“这位公子的画比其他人的好,就三十文吧。”
这年轻人神色一喜,抬着手道:“多谢公子。”
周正又看了眼这个年轻人,让刘六辙拿出十文做定金,道:“我明日来取。”
年轻人收了钱,道:“公子放心,明天一定给你画好。”
周正嗯了声,微笑着转身,一转身他神色一凝,脸角僵硬,笑容渐失。
在他对面,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锦服,唇红齿白,与周正插肩而过。
在少年身侧,跟着一个中年人,李忠。
周正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个少年人是谁了信王朱由检!
不知道为什么,周正眉头紧拧,头皮发麻,身体紧绷,站着一动不动。
朱由检没有察觉到周正的表情,笑着从周正身边走过。
李实看到周正,眼神微变,但是他记得周正曾经的嘱咐,装作不认识,跟在朱由检身后,缓步离去。
刘六辙认识李忠,但并不知道周正给李忠安排去了信王府,等他们走远这才道:“二少爷,那少年是谁,李忠不应该在宫里吗?”
周正暗吐一口气,他没想到,未来的崇祯皇帝居然会给他这么大的压力,令他有这样的反应。
转过头,周正看着朱由检的年轻背影,才十六七岁,谁能想到,再过两个月他会成为大明皇帝,更没人知道,他的杀戮虽然不如他的开国祖宗,却也排得进前三!
跟着崇祯,那才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得死,还是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死!
周正压着异样的情绪,道:“不知道,估计是宫里的安排吧。”
刘六辙随意的点点头,没有在意那么多。
周正转过身,神色紧肃不散。
遇见朱由检令他发现了一些事情,崇祯是大明最不稳定的因素,以往周正的设想还是过于理想化,他的布置还不够,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是时候了。”
周正目光闪烁的低语。
刘六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转头看着周正道:“二少爷,你是不是要做什么了?”
周正没有隐瞒,嗯了声,道:“会带着你。”
刘六辙一喜,道:“好嘞。”
他不管周正做什么,只要跟着周正就行,毕竟,他是周正的书童。
第一百八十六章 阉党盛极
周正忙着周方的婚事,里里外外的走动。
同时,他更加主动的关注朝局,与田珍疏,胡清郑等人走动越发密切,时时刻刻注视着丝丝缕缕的变化。
这一天,周正再次来到王之臣府邸。
递过拜帖,房门领着周正进入王府的一个凉亭。
王之臣一如上次在兵部见到周正时候的模样,淡定从容,嘴角带着微笑。
两人坐下,叙了茶,王之臣看着周正道:“上次知道你来过,不过我在宫里。”
周正打量了王之臣一眼,开门见山的道:“大人准备辞官了?”
王之臣的微笑渐渐消失,轻轻点头,道:“我若是不走,不止朝廷的兵备有碍,辽东那边也有所被掣肘。”
一个做事的人反而成了掣肘,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不过王之臣一言而过,再次微笑着道:“你对辽东一直很有见地,现在辽东战事危急,怎么看?”
周正大概能猜到王之臣心中的无奈,不好多言,道:“战事已经持续近一个月,若是这几天没有大变,建虏只能撤兵了。”
黄台吉这次是倾力而来,十多万大军,粮草消耗可不是一笔小数,加上久攻不克,除了退兵没有其他路可走。
王之臣若有所思,道:“我也是这么看的,不过还是不能大意。宁锦总兵力不过五万,军备,粮草,军心都不足。”
大明军备荒废已久,哪怕是所谓的九边重镇也是极其不堪。
周正倒是没太担忧,道:“下官更担心东江镇。”
王之臣道:“这个不用担心,毛文龙的兵力现在只有一两万人,除了做些威慑,不会真的与建虏硬碰硬。”
东江镇的军备比宁锦还不堪,对沈阳的威慑越来越小,黄台吉十万大军可以围困宁锦一个月而不顾忌沈阳安危就可见一斑。
周正心里始终有些不放心,道:“大人还是莫要过于宽心,建虏狡诈,需要再三防备。”
王之臣看着周正对辽东‘异乎寻常’的关心,脸上笑容越多,道:“你的见识,胆魄都很不错,一直在外可惜了,有没有想过去哪里?趁着我还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周正道:“下官不是来跑官的。不知大人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王之臣看着周正,好一阵子道:“跑不跑都无所谓,关键在心。如果辽东胜了,我应该会平安无事的离开,如果败了,那我就是首罪,传首九边不至于,斩立决应该逃不了。”
兵部尚书,果然是六部尚书中最危险的!
周正内心里不希望王之臣辞官,朝局中难得的一个与他想法相近的人,顿一会儿,道:“大人一定要走?”
王之臣默默点头,他是不得不走,这不是被人排挤,背锅,而是为了国事,他若不走,很多事情将无法继续。
周正想着即将来的大变局,以及日后王之臣可能复起,没有再多劝,道:“那下官祝大人一切顺利。”
王之臣看着周正,笑着道:“现在人人避我不及,你还是第一个主动上门的,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我能帮的就帮你一次。”
周正心里自有想法,再一次的道:“下官真的不是来跑官。”
王之臣笑着,微微摇头,道:“也罢。不过,我给你个建议,京城是做不了事情的,地方上或许可以,你还年轻,不要窝在京城。”
周正嗯了声,道:“下官确实想过,明年希望能外放出京,认真做些事情。”
虽然都察院系统相对封闭,一向是内部调迁,但外放也是常见,周正现在是七品的监察御史,若是外放,必然是上等县知县,甚至是一些下等府知府也可以。
如果不怕扎眼,惹来非议,甚至于上等府都行。
“想去哪里?”王之臣来了兴趣。
周正道:“真定,保定一带。”
真定府,保定府都在北直隶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靠着山东,山西,河南。
“但我觉得你适合去永平府。”王之臣突然说道。
周正一怔,永平府?
永平府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但位置却一点也不陌生,它在北直隶东北方,辖区内有山海关,蓟州镇,另外,喜峰口也在永平府。
也就是说,若是建虏真的绕过了山海关,从喜峰口入塞,那么永平府首当其冲!
这个位置,是一个非常特殊,也非常危险的地方。
周正皱眉,思索着。
永平府不止有两个九边重镇,还有多个卫所,尽管已经荒废,但势力交错,复杂,别说一个七品监察御史了,就是三四品的大员去,想要理清军政几乎也是不可能。
卫所,是一个敏感的存在,一不小心就引火烧身。
周正思索一阵,抬头看着王之臣道:“大人为什么想下官去永平府?”
王之臣道:“因为你对辽东很有想法,但辽东太复杂了,反而是永平府相对简单一点,若是永平府经营的好,山海关有足够的支撑,面对建虏将更有能力与底气,朝廷也能集中精力解决燃眉之急。”
周正道:“下官如果去了,只怕不出一个月就会被逮捕回京。”
王之臣想着周正在朝堂上的无惧无畏,笑了声,道:“若是你想去,我就给你争取一些权力,比如总理永平府军备。”
王之臣的意思是希望周正去永平府做知府,同时总理军备,那就是军政一手抓了。
依照大明的军政分离制度,这明显不合规矩。
但大明坏的规矩太多了,辽东也特殊复杂,若是这一次辽东大胜,王之臣又被迫辞官,他的举荐,或许朝廷会斟酌同意。
周正认真思索着这件事的利弊,永平府确实是个危险的地方,但崇祯二年建虏就可能入塞,他怎么能不做些什么?
王之臣见周正沉思不绝,笑着给他倒了杯茶,道:“不着急,回去之后认真想想。”
周正抬头看着周正,道:“下官会好好想一想的。”
王之臣笑容越多,既然想,那就是心动。
周正出了王之臣府邸,走在路上,还在思索着与王之臣的对话。
身在朝局确实无法做事,但永平府这个地方,他能做什么,做多少?如果两年后建虏真的由喜峰口入关,他该如何?
周正回到府里,大门内外充满了喜庆,家丁婢女来来往往,都是一脸笑容,有说有笑。
周正压下心底的乱绪,笑着去找周方。
周家这边十分喜庆,没过几天,朝廷也传来好消息。
围困锦州,宁远一个多月的建虏开始撤退,宁锦之围解了!
京城为之大振,这种震动不同上一次,大明已经两次成功挡住了建虏的进攻,说明辽东稳固了,能守住了!
这让大明上下长松了一口气,京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周清荔为此也是罕见的喝了几杯酒,站在屋檐下看着紫禁城方向,一脸笑容。
周正,周方陪站在他两边,周方自然也是高兴,边陲得稳,悬着的心落了地。
周正虽然脸上也带着笑容,心里却还在想着东江镇,只希望毛文龙能有所警惕,不被建虏所趁。
待到六月十五,周方大婚,周家尽管想低调,来的人还是不少。
周正这个‘二叔’自然担当起迎接宾客来来往往的重任,府里内外忙的脚不沾地,一点空闲都没有。
直到夜深,他才浑身酸痛的解放。
凉亭里,周正与田珍疏对坐,两人脸上都带着放松的表情。
田珍疏铜铃大眼都是笑意,道:“恭喜了。”
周正喝了口茶,醒醒脑,道:“有劳。听说你要出京巡视山西?”
田珍疏道:“嗯,山西近来事情特别多,朝廷看不下去了。”
“小心。”周正道。现在各处匪患猖獗,什么高官,钦使,完全不在眼里。
田珍疏看着周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归朝?”
周正道:“我的假期还有一阵子,快了。”
大变在即,周正不能一直在外面旁观,旁观固然可以躲避一些危险,但排排坐,分果果的时候也会没份。
田珍疏点点头,道:“若是需要帮忙就直说,浙江道待不下去,我想办法,将你调到江西道来。”
周正已经在想着明年外放出京的事,微笑着道:“没事,说到底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御史,辽东现在守住了,就更没我的事,应该没谁还记恨我。”
田珍疏笑了声,不置可否,忽的又道:“关于朝廷里对这次辽东战事封赏的事,你听到一些了吧?”
周正神色不变,轻轻点头。
魏忠贤揽功,要大肆封赏他的人,更是拿到了多个爵位,都封给魏家,客家人。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就是,宁锦之战的大功臣,袁崇焕并没有如上次一样得到丰厚奖赏,这一次,真的只是加官一级,其他的,全都没有!
朝廷里,兵部尚书王之臣辞官,霍维华迅速登上兵部尚书宝座,阉党占据了朝堂所有的高位!
一系列的变化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阉党权势日盛,权利集中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这是取死之道啊,不说崇祯上位了,就是天启能容得了几时?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未唱罢我登场
第二天一大早,周家后厅。
周清荔端坐着,周方与丁小姐,现在要叫周丁氏了,两人恭敬的站在前面。
“爹爹请喝茶。”周丁氏端着茶杯,小心翼翼的递向周清荔。
周清荔微笑着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嘴里说着关心,放心的话。
等周清荔说完,周丁氏拿过另一个茶杯,向站在一旁的周正,道:“二叔请喝茶。”
周正一愣,这还有他的?
连忙接过来,道:“谢嫂子。”
周丁氏有着初为人妇,嫁入周家的羞涩,一直紧抿着嘴,一举一动十分恭谨,规矩。
喝过新媳妇的茶,周方就算成家,了去周清荔的一块心病,脸上笑容越多,与周方夫妻嘱咐着一些事情。
周正在一旁听着,面带微笑。
都是理所应当的,比如周家没有女主人,周丁氏即将掌管周家后院,一些家丁,婢女的卖身契,家里佃租等等,都将慢慢的交给周丁氏管理。
周丁氏初入周家,听着公爹的话,一脸拘谨的应着。
周方就跟傻子一样,站在一旁傻乐呵,周清荔问一句才答一句,双眼就盯着媳妇。
周清荔说完这些,又交代了回门的一些事情,这才算结束早上的敬茶,彻底完成周方成亲的礼数。
周方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少,除了回门还要宴请那些好友。
周正在府里待了半天,而后照例的在周记,九江阁转悠,同时也在准备着回都察院。
建虏刚刚撤兵,朝廷里一片喜庆,各种封赏事宜准备的如火如荼。
魏家一群人封爵,阉党各种加太子太傅之类,个个加官进爵,功劳满身,荣耀无比。
六月十九,王之臣离京,周正送他。
这个人,现在算是众叛亲离了,之前不知道多少人弹劾他,亲友师朋,全都与他划清界限。之所以能活着离京,也就是辽东打了胜仗,沾了点光,不然就是在天牢里待着了。
王之臣倒是从容自如,看着来送他的周正,感慨的道:“来时衣冠显赫,去时孑然一身。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来送,也算是欣慰了。”
周正能猜测到他现在的心境,道:“大人只是暂去,无需丧气。”
王之臣一笑,看着周正道:“怎么样?想好没有?”
周正知道他说的是永平府之事,没有隐瞒的道:“下官还在考虑。”
王之臣并不知道历史上建虏会在崇祯二年,也就是后年从喜峰口入关,永平府首当其冲。
现在辽东安稳,永平府并不危险。
尽管不解,王之臣还是道:“那你就好好考虑吧,若是你主动想去,怕是很多人会主动帮忙。”
永平府是历经磨难之地,混乱不堪,加上蓟州,山海关都在那,没人愿意去,有人主动请缨,朝廷一些人真的会十分欣喜,扶上马送一程。
以周正现在的能力,想要运作去永平府不算难事,道:“下官会认真考虑。”
王之臣看着周正,心里无尽感慨,嘴上道:“不用送了,接下来朝廷想必会很忙,你早日回都察院,还能做些事情。”
朝廷的忙,是忙着争功诿过,忙着加官进爵,忙着争权夺利。
“大人一路顺风。”周正抬起手。
王之臣看着他,脸上还是忍不住的有落寞之色,轻轻点点头,又看了眼偌大的京城,转身上了马车。
就一辆马车,在城外的官道上,孤零零的远行。
周正目送他离开,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城。
九江阁一日一日的加高,轮廓越发清楚。周记的工厂在扩大,人手已经有了六七十之多,并了两边的院子,但还是有些小。
周正用了几天整理好这些事情,在六月二十二,正式销假,前往都察院上班。
都察院的头头脑脑已经换了一遍,浙江道也是如此,以前熟悉的人留下的只有三个。
原本李恒秉的班房,现在是胡清郑在坐。
胡清郑坐着,周正站在他桌子前。
胡清郑端坐身体,眨了眨眼,沉声道:“周御史,有什么事情吗?”
周正见他摆谱,直接道:“我看好了一个铺子,历史有些麻烦。”
“二十两!”胡清郑脸色一变,周正话音未落就抢着开口。
“三天之内我就要。”周正道。
“两天。”胡清郑一本正经的道。
周正嗯了声,转身离开。
胡清郑甚至下意识的要起身相送,忽然想到身份,又板着脸坐了回去。
周正回到他的班房,里面的桌子,柜子,椅子,甚至门都被换过了。
姚童顺拎着着一壶茶进来,笑着道:“大人,之前那帮人都弄坏了,小人给你换的。”
之前都察院连翻调查周正,这间班房差点被挖地三尺。
周正没有在意这些,接过他的茶,道:“台里都有什么事情?”
姚童顺站在周正身前,道:“倒是没什么大事,新台长对都察院进行了几番整肃,换了一大批人,不过大人没有被牵累,事务什么的都已经归还过来。”
曹思诚是新任的左都御史,铁杆的阉党。
周正喝了口茶,道:“辽东有什么消息?”
姚童顺回忆了一番,道:“建虏撤兵就没有其他什么消息了,辽东的大人们预计七月中到京。”
七月中到京,那就是领赏来了。
周正不关心这个,问道:“东江镇呢?”
姚童顺一怔,道:“没有东江镇的消息,毕竟建虏撤兵才十多天的功夫,辽东的具体情况还没有整理上报。”
周正想想也是,道:“朝廷里近来有什么动静?”
朝廷里就多了,姚童顺看着周正道:“大人指的是哪一方面?”
周正道:“你认为与我有关的。”
姚童顺回忆了一会儿,道:“大人,按理说出使辽东归来会有奖赏,尤其是带回来那则消息,现在论功行赏应该有大人的份,但不知道为什么,朝野没人讨论这件事,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奇怪。”
周正道。他两次上朝,将阉党,东林党都给得罪了,没找他麻烦就不错,想要得到封赏,那是门也没有。
周正说完这一句,看着桌上一堆的文书,道:“你盯一下,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
姚童顺连忙道:“是大人。”
姚童顺也是知道周正父子曾被天启叫进宫,尽管后面没有什么封赏出现,但这种‘天眷’,还是让很多人对周家很看好,积极投资。
姚童顺这种都察院小吏,本就是周正班房的人,现在自然更加殷勤,期待。
周正拿过手边的一个文书,开始继续他的事情。
周正只是一个监察御史,除非十分记恨他的人,不然没谁会在意他。再次回到都察院,无声无息,并没有任何风浪。
临近下班的时候,胡清郑突然来到周正班房,一脸的紧张肃色。
周正与他关系特别,没有那么明显的上下级之分,给他倒了杯茶,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胡清郑眉头紧拧,道:“李国普上书弹劾魏忠贤,称他结党营私,争功诿过,祸乱朝纲。”
周正眉头一挑,现在还有人敢公然弹劾魏忠贤?胡清郑的话,只怕还是悠着说,现在弹劾,动辄就是十几二十条大罪,何况是魏忠贤。
李国普这个名字周正隐约有些印象,道:“这个人是谁?”
胡清郑看着周正,胖脸犹豫一番,道:“少詹事,日讲官。”
周正哦的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所谓的日讲官,就是按照礼法,宫里每个月要有几次讲经,皇帝都要认真听的。
这些人是翰林出身,往往是给太子或者皇长子授课,因此,无意外,太子或者皇长子继位,这些人就是内阁的班底。
周正已经想起来这个人了,未来的一位首辅。
这个人选择在这个时候上书弹劾魏忠贤,是看准了时机,还是一腔热血?
胡清郑见周正不说话,又接了一句,道:“我与他沾亲。”
周正这会儿明白胡清郑来的目的了,道:“你是要一起上书弹劾?”
胡清郑胖脸纠结难受,小眼睛看着周正不说话。
阉党现在的权势熏天,哪里还有人敢公然上书弹劾?前面那么多尸体,血还没干,血腥气弥漫整个京城!
何况,现在辽东大胜,魏忠贤揽功,大肆封赏,阉党气冲星云,谁敢在这个时候撸老虎须?
周正知道胡清郑胆小怕事,沉吟片刻,道:“如果你不在乎前程的话,这件事就装聋作哑,或者干脆辞官了事。如果你想赌一把,博一个大好前程,就跟着上书。”
李国普是崇祯朝的首辅,会有一段光辉时刻。
胡清郑小眼睛眨了眨,看着周正,小声的道:“有没有其他办法?”
周正暗自摇头,胡清郑既不想辞官,也不想博前程,思忖着,道:“那就找个小事,弹劾阉党的走卒,让那位亲戚看到又不会太为难你。”
胡清郑想了想,点点头,觉得是这个办法,脸色却并不轻松,刚要走,又道:“对了,朝廷里最近有个声音,说是要裁撤九镇中除山海关外的其他八镇,全力巩固山海关以及辽东。”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封爵之难
“谁提的?”
本来从容淡定的周正,神色立变。
九关,是沿着长城而设立的九边重镇,从西北的甘肃镇,到陕西的榆林镇,再到最东边的蓟州镇,山海关,绵延万里,一直是大明军备最好,最重的九处。
尽管九边重镇处处破绽,早就破败不堪,但重要性依旧不容小觑。
不说应对长城以北的威胁,关内的乱民也需要应对,裁撤九关中的八关,那就是等于放弃长城,裁撤军队,简直是自废武功!
胡清郑知道周正关心这些事,道:“好像是工部尚书周应秋。”
“周应秋?”
周正皱眉,沉着脸,没有说话。
放弃八个重镇,不知道是多愚蠢的事,居然是曾经的吏部尚书,现在的工部尚书周应秋提出来的。
胡清郑看着周正的脸色,道:“我走了。”
周正没有说话,犹自沉吟不绝。
明朝朝廷尽干些自废武功的事,偏偏理由还貌似十分充足。他能想到周应秋提议裁撤其他八关的理由,无非是没有外敌,空费钱粮,不如裁撤,用于巩固威胁最大的辽东之类。
这种理由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会反对,更何况,周应秋还是阉党大佬,曾经的吏部天官,谁会跳出来反对,又谁能反对得了?
周正在班房里坐了一阵,如常的下班。
先是去了九江阁,周记看了一眼,而后周正回府。
一家人,现在多了周丁氏,四个人围坐在饭桌上,没有那么多规矩,随意的吃饭,聊天。
周方不时的给周丁氏夹菜,还问合不合口味,让厨房改之类的话。
周清荔黝黑的脸上微笑,没有说话。
周正则是心里腻歪,向周清荔说了周应秋提议猜测九镇中八镇的事。
周清荔神色顿时一凝,看着周正道:“属实?”
周正嗯了声,道:“应该错不了。”
周清荔放下筷子,神色有些不好看,没多久又恢复过来,道:“现在辽东大胜,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辽东,周应秋这个时候提这个,多半能成。”
九边重镇每年耗费朝廷不知道多少钱粮,但除了山海关,其他几镇近年确实少有战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周应秋一上书,再有人跟风,十有**会成真!
周方听着,怒声道:“自毁长城!”
周方这句话,还真是贴切无比。
周正看着周清荔与周方的神色,稍一顿,道:“我打算上书反驳。”
周清荔抬头看着周正,还没说话,周方就沉声道:“反驳,我支持你!要不是我现在没有官身,我一定也要上书,他们这么干,迟早会将大明给弄亡国!”
周清荔冷色的瞪了一眼周方,而后看向周正,道:“你想好了?”
周正点头,道:“裁撤八镇不止是自废武功,贻害无穷,我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不知道会裁撤什么,必须要阻止。”
周正想起了后世极其有名的一个戏言,‘裁撤驿站导致大明亡国’。尽管只是一句戏言,但李自成是驿卒被裁撤后无生计起兵造反,直至打入京城,灭亡明朝却是事实。
周清荔看着周正,十分认真的道:“一定要小心!”
他之所以这么认真,是因为魏忠贤的‘声望’已经达到了一种顶峰,抢了辽东大胜的功劳,大肆封官许愿,这个时候谁触他眉头,谁就要倒大霉!
周正虽然惯常剑走偏锋,那也是瞧准才走的,平静的道:“我打算弹劾周应秋,并指明他是阉党。”
周方神色微惊,睁大双眼看着周正。
反驳与弹劾是两回事,如果再指名道姓的说周应秋是阉党,那就是间接的在打魏忠贤的脸。
周清荔倒是心里一动,道:“你想与阉党切割?”
周正与魏希庄走的近,周家人是知道,并且京城里知道的人很多,在不少人眼中,周正就是阉党。
周正没有隐瞒,道:“嗯,魏希庄人不错。”
周清荔脸色黝黑,看不出什么表情,沉默许久,道:“你要拿捏分寸,周应秋虽说是我们本家,但那是上两代的事情,若是惹恼他,不会顾及这点情分。”
周清荔与周应秋这一脉,上追三代是一家,祖父那辈是亲如兄弟,但后面周应秋一脉移居到了江南,周清荔在京城定居近二十年,早已经不联系,外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两人是本家。
周正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周清荔便没有多说,虽然觉得周正在冒险,但这份为国之心还是难能可贵。
周方忽然一拍桌子,道:“好,我也上书!”
周清荔,周正,甚至周丁氏都被他吓了一跳。
周方看着三人,道:“我怎么说也是进士,有资格上书。”
这话倒是对,但也得有人看啊。
周清荔没有多说这个,道:“辽东的那些将帅七月中到京,你们先别急,看看他们的态度。”
辽东这些人现在都闪闪发光,他们的话,朝廷都得重视几分,若是袁崇焕等人反对,那周应秋的提议未必能成行。
周方,周正两兄弟点点头,而后对视一眼,两人眼神告诉彼此,对此完全不抱希望。
周丁氏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安静的听着。
又过几天,快到七月,周正一直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宁远传回捷报,详细叙说了宁锦一战的经过,并附有立功将士的名单。
这些周正不关心,后面还有就是,建虏撤兵未到沈阳,忽然派兵奇袭东江镇,毛文龙则故布疑阵,实则早早收兵,龟缩在皮岛,让建虏扑了个空。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是落了地,在都察院班房,周正笑着与姚童顺道:“嗯,你在通政使司的朋友不错,下班后去周记领十两银子,请他吃顿好的。”
姚童顺神色一惊一喜,连忙道:“大人,十两太多,三两就够了。”
周正微笑不语的摆了摆手。
姚童顺脸上也有矜持笑意,抬着手道:“小人告退。”
那十两银子,既有饭钱,也有那位朋友的,当然也有他的。
周正放下了心,便专注于他的事务,手里拿着的是湖州府今年夏粮的入库文书。
今年文书上的数字是一万四,也就是一万四千石,去年,是两万石,少了六千石。
周正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猫腻,只是,他也没辙,即便是他下去巡查,肯定也查不出所以然来,这种数据是层层造假,想查都没办法。
周正暗自摇头,放到了一边。
几天之后,周正下班,被魏希庄拉到他的茶楼。
魏希庄坐在周正对面,喝了几次茶,抬头看着周正,目光闪闪躲躲。
魏希庄从辽东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周正。
“发生什么事情了?”周正看着他的表情,奇怪的问道。
魏希庄放下茶杯,目光闪烁不断,犹犹豫豫的道:“九千岁,打算封我为东定伯。”
周正看着魏希庄的神色,知道他意动了,道:“你应下了?”
“我没拒绝。”魏希庄有些不敢看周正。
上一次拒绝,他已经用了极大的力气,现在魏忠贤再次提及,他真的没办法拒绝了。
这是爵位啊,谁人不想?普通人为了一个功名十几年寒窗,都还未必得到!
周正知道这个爵位对魏希庄的吸引力,但这是在找死!
周正神色凝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双眼冷漠的盯着魏希庄,道:“九千岁,这个名头古来没有。他现在的权势,冠盖古今,若不是有英国公在,他篡位都可能只是一句话的事,你觉得,皇上能容他几时?”
魏希庄张嘴要说,周正打断他,道:“我知道他是内监,他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不会谋逆,但这个不在于他会不会,而是在于他能不能!”
周正的声音透着冰冷的寒意,道:“到了他这种程度,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血迹斑斑的历史教训,没人能改变!你如果接受了这个爵位,那就要跟着一起陪葬,你仔细想清楚!”
周正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表情,这个语气与魏希庄说话。
魏希庄看着周正,表情有些呆滞,不知道如何反应。
周正说的这些,他不懂,或者他不想懂,这个爵位,诱惑力太大,加上魏忠贤的压力,魏希庄抗拒不了。
周正知道魏希庄为难,可这由不得魏希庄,周正必须让他放弃这个念头!
看着魏希庄犹豫不决的表情,周正十分决绝的道:“年底!如果年底魏忠贤还是没事,我就不阻拦你!”
魏希庄将周正当朋友,也知道周正是为他好,听着他的话,迟疑着道:“年底?”
周正道:“嗯,这一次阉党真正的独霸了朝堂,从宫内到宫外,从京城到边疆,都被阉党控制了,也就差了一个英国公。”
英国公张维贤,掌管京城的所有军队,如果有人要谋反,须他点头才可能成功。
周正是根据现实在推测,本身是一种硬掰,实则上是他知道,魏忠贤撑不过九月!
魏希庄不懂这些,听着周正最后的那句话‘年底’,还是犹犹豫豫,好半晌,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吧。”
周正知道魏希庄满心不甘,心里还是不放心,道:“出去吧,找个理由,躲一躲。”
魏希庄看着周正,神情依旧一阵不自然。
周正心里叹口气,知道确实为难魏希庄了,道:“那就装病吧。”
魏希庄神情无奈,似哭似笑。
他还没有告诉周正他在千岁府的压力,上一次拒绝魏忠贤就惹起不快,这次要是再拒绝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周正没有再多说,心里已经决定派人盯着魏希庄,以免他做出糊涂事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你坐牢去吧
宁锦一战的胜利,对大明的影响是巨大的。
本来对辽东忧心忡忡的朝野,似乎彻底放下心来,确定宁锦一线稳如泰山,无需多虑。
而今争论的不再是如何守住辽东,而是争夺辽东这一战的胜利果实。
辽东送上来的立功将士名单,几乎被搁置在了一旁!
虽然朝廷没有最终定论,但一些大概的封赏已经有了轮廓。
魏忠贤是首功,其他赏赐不说,有两样特别扎眼,一个是赐庄田两万顷,一个是配享太庙。
庄田还好说,但‘配享太庙’就不同了,哪里有阉人能配享太庙的?
这自然激起了清流的巨大反弹,但却也阻止不了。
现在称呼魏忠贤不在是魏太监,而是‘魏公’,真正的‘魏公’!
魏家的人,一口气有八个人封伯,还有两个晋升为‘公’,显赫无比!
至于阉党其他人,那奖赏自然也是不计其数,各种名头加身,一堆的太子太傅,旷古未有。
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是,为了抢夺功劳,一些人极力压缩袁崇焕等人的军功,比如,袁崇焕只得了一个‘兵部左侍郎衔’,算是升了一级,其他的一概没有。
满桂,赵率教等人本来就是副总兵,现在也只是晋升为总兵,加一些赏赐,与上一次完全不可比!
都察院,周正班房。
周正听着姚童顺陆陆续续的汇报,没有多说什么,看着他道:“我近来有排班上朝吗?”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按理说一个月左右都能轮到上朝一次。
姚童顺道:“大人销假就会排班,新的排班表应该明天会送过来,具体的得问一下胡御史。”
周正心里还在想着周应秋的那个提议,道:“朝野里有什么动静,尤其是关于九边重镇的,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姚童顺应着,接着又道:“大人,辽东巡抚等预计十四号到京,听说这一次来很多人,大大小小有四五十人。”
周正眉头一动,有些诧异的道:“这么多人?”
姚童顺道:“都是来领赏的。”
周正不由得笑了声,袁崇焕等人只怕以为赏赐还会如上次一样丰厚,但是,他们注定要失望而归。
不过,这对辽东的局势是百害无一利,边关将帅对朝廷的怨愤,在日积月累。
周正对袁崇焕无感,倒是满桂为人不错,想了想,道:“到京后打听一下他们住哪里。”
姚童顺看了周正一眼,道:“是。”
周正摆了摆手,继续做他的事情。
他在班房里就是枯坐,监察御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形同虚设,只是一个盖印的。
到了下班时间,本想找胡清郑聊聊,结果胡清郑匆匆离开,没给周正机会。
周正继续在周记,九江阁转悠一圈,而后回府。
又过了两天,周正忽然对朝局的动向感到了一丝异样。
那就是,李国普弹劾魏忠贤,居然没有引起魏忠贤的反弹,并且似乎有一些人看到了某种风向,加入了弹劾的队伍,声势渐渐有些大。
周正坐在班房里,神情怪异。
东林党近乎被连根拔起,清流偃旗息鼓,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再敢公然弹劾魏忠贤了。
偏偏这个李国普,在辽东大胜,魏忠贤揽功,声望空前的时候,站出来弹劾,已经过去好些天,竟然平安无事!
锦衣卫,东厂,没有一点动作,甚至上书反驳的声音都很小。
“奇了怪了,不合常理啊……”
周正自语,表情有些疑惑不解。
这个时候魏忠贤应该容不得任何杂音,有人跳出来,不应该第一时间打压,扑灭吗?
周正想不透,起身离开班房,进入胡清郑的班房。
两人在一旁的小桌坐下,胡清郑一脸的垂头丧气,道:“你都知道了吧?”
周正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道:“李詹事引出的动静不小。”
李国普弹劾魏忠贤而没事,一些人静极思动,跟着上书,动静不算大,却也不小了。
胡清郑看着周正,叹了口气,道:“没办法了,我也得跟着上书。”
周正看着胡清郑,问道:“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李詹事没事?阉党一点动静都没有。”
胡清郑皱了皱眉,似乎也有些疑惑,而后道:“我听他们话的意思是,皇上对魏忠贤好像有些不满,偶尔说过什么。”
天启对魏忠贤不满?
周正神情若有所动,却依旧不解。
就算天启真的流露出对魏忠贤不满,魏忠贤也不会因此投鼠忌器,对李国普的弹劾无动于衷。
难道是一次引蛇出洞,故意隐忍,张开大网等着更多的人跳进去?
周正倾向于这个推测,看着胡清郑道:“你打算跟着上书,弹劾魏忠贤?”
胡清郑表情很难受,挣扎了会儿,看着周正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周正沉吟片刻,道:“我打算上书弹劾周应秋,顺带弹劾魏忠贤。”
周正原本不打算去碰魏忠贤的,心里计算着时间,若是计划的好,或许可以一步到位!
胡清郑看着周正,道:“你为什么弹劾魏忠贤?”
周正道:“我要阻止周应秋裁撤其他八镇。”
胡清郑心里忽然一动,道:“那我跟你一起弹劾?”
若是绑着周正一起,不但危险性降低,令他安心一些,还能对李国普那边有所交代。
周正摇头,道:“如果你跟我一起,那就是浙江道弹劾阉党,你第一个倒霉。”
胡清郑顿时意识到他的身份,胖脸纠结的好似便秘一样。
周正暗自摇头,道:“你是前有虎后有狼,进退无路,辞官吧。”
胡清郑再次以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周正,他要是舍得,早就辞了。
周正没与他多说,胡清郑这里探不出什么消息,还得另想办法。
“对了,我什么时间上朝?”周正临走前,忽然问道。
胡清郑想了想,道:“七月十五,上面定的。”
七月十五?
周正对这个时间安排有些惊讶,因为这个朝会是对辽东将帅的封赏,算是近来最重要的一个朝会。
这么好的机会有的是人抢着上,上面为什么点名他去?
周正没有多问,等都察院下班的钟声敲响,如常的下班。现在浙江道的其他御史与周正十分生疏,没有客套,也没疏离,基本上都是点头之交。
周正径直的想要回府,没走出都察院多远,何齐寿忽然找到周正,苦笑着道:“周公子,你快去劝劝东家吧。”
周正一怔,道:“老魏怎么了?”
何齐寿瞥了眼四周人来人往,道:“边走边说吧。”
周正点头,两人向着魏希庄的茶楼走去,同时周正也从何齐寿嘴里知道了魏希庄的事。
“你是说,老魏被赶出了千岁府?罢了一切官职?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周正有些惊讶。魏希庄怎么说也是魏忠贤的族孙,依照魏忠贤护短的性格,被赶出魏家,魏希庄的事情应该不小。
何齐寿道:“倒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是东家拒绝封伯,九千岁大怒,加上其他人添油加醋,东家就被赶出来了。”
周正听明白了,大步的向着茶楼赶去,道:“还不够。”
何齐寿不知道周正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忙跟着。
到了茶楼,魏希庄罕见的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借酒浇愁。
看到周正进来,他嘴角动了下,继续埋头喝酒。
“你在怨我。”周正在他对面坐下,单刀直入。
魏希庄没有抬头,自顾的倒酒。
周正看着他脸色还好,应该没有喝多少,便道:“你进去吧。”
魏希庄到嘴边的酒杯一顿,抬起头道:“去哪里?”
周正道:“进诏狱,我会在外面放出风声就说你因为厌恶阉党,在魏忠贤面前直言顶撞,被他关进诏狱,准备处死。”
魏希庄怔了怔,脑子倒是清醒,迅速转过弯来,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周正,道:“你就笃定九千岁会倒?”
现在魏忠贤如日中天,世人皆称‘只知魏公,不知皇上’,从内阁到六部,再到多少封疆大吏,都是阉党的人,甚至于袁崇焕这样的边疆重帅都给他贺寿,歌功颂德。
这样的权势,哪里是要倒的迹象?
周正看着他,道:“道理我都给你讲过了,反正就是到年底的时间。没了那爵位又如何,周氏牙行现在几十万两的家资,就算你被赶出魏家,免了所有官职,难道我还能侵吞你的那一份不成?”
魏希庄这个倒是不担心,只是,只是那是爵位啊,送到嘴边的爵位啊!
周正知道他万分不甘心,道:“几十万的家资,够你买多少地,取多少房妻妾?你想要福泽多少后辈都行。再说了,将来如果魏忠贤真的不倒,你回去认个错,就算爵位没有,荣华富贵还是少不了你的。”
魏希庄听着周正的话,默默喝酒。
“去吧,躲一躲,反正里面有你的人,好吃好喝,也省的麻烦。”周正看着他说道。
魏希庄不甘心,心里十分后悔听信周正的话,现在周正更是劝说他进诏狱,这让他更不是滋味。
要不是他确定周正对他没有坏心,恨不能弄死周正。
周正也知道他现在说话有些过分,但这是在救魏希庄的命,哪管的了那么多,沉声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
第一百九十章 找打的盐商
对于周正的话,魏希庄只一个劲的喝酒。
他的一切都来自于魏忠贤,现在被魏忠贤赶出来,就等于是一无所有,满心的颓丧苦涩,想说都说不出口。
周正就坐在魏希庄对面,没有再劝说。
这是一个救魏希庄最好的机会,周正不会放过!
魏希庄一个劲的喝酒,周正就陪坐着,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气氛有些僵硬。
何齐寿站在门口,看着两人,表情有些奇怪,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希庄放下酒杯,有气无力的道:“我现在除了听你的,还能怎么办?”
被赶出了魏府,魏希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诏狱也算是他的老地方,若是进去,倒也不失一个安静的所在。
周正见他答应,心里松口气,道:“我让成经济将周氏牙行做成股,你占大头,另外再挪出三十万现银,都归你。”
魏希庄抬头看着周正,这话让他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勉强的给了个笑容。
周正心里是长舒一口气,魏希庄要是耍性子他也没辙,好在还能听得进去。
周正又安抚了一阵魏希庄,这才回府。
刚刚踏进门,刘六辙就急匆匆而来,低声道:“二少爷,老爷在等你了。”
周正信步走着,道:“有什么事情吗?”
刘六辙瞥了眼四周,越发的低声道:“老爷知道魏公子被赶出千岁府了。”
周正一怔,道:“老爷怎么知道的?”
魏希庄被赶出千岁府才多久?并且魏希庄在魏家也不算什么大人物,他即便被赶出来,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吧?
刘六辙摇头,道:“不知道,老爷从外面回来的。”
周正嗯了声,迈步走入周清荔的书房。
周清荔抬头看到他进来,道:“我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何齐会了。”
周正顿时恍然,道:“原来是他们。”
那群盐商与侯国兴,客光先等关系密切。上一次周正,魏希庄联手让他们吃了大亏,现在魏希庄倒霉,自然有人第一时间告诉这些人。
何齐会当时是受了‘大委屈’的,自然要报复。
周清荔看着周正,道:“有没有办法应付?”
在周清荔看来,魏希庄是周正最大的依仗,魏希庄被赶出魏家,周正就失去了靠山,有些担忧。
周正微笑,道:“他们这只是试探,不会真的乱来,没事。”
上一次纵然有魏希庄的因素,但周正抓了那姜直戳中他们软肋。周正手里还有他们大把的把柄,真的要乱来,代价是那些人承受不起的。
周清荔听着这才放心,道:“那就好。”
周正想了想,道:“月中我要上朝,是辽东封赏的事。”
周清荔敏锐的察觉到什么,道:“你要做什么?”
周正道:“我打算为辽东将士说几句公道话,之前我会上书弹劾周应秋。”
周清荔已经知道朝廷对辽东的封赏,眉头皱了又皱,好半晌道:“去吧。”
周清荔对现在的朝局也是失望至极,对辽东将士的吝啬赏赐,势必让他们寒心。辽东本就错综复杂,若是他们心生怨愤,有一天不听调遣,坐大成藩镇该怎么办?
外面的人再怎么担心,也改变不了朝廷那些大人们的意志。
第二天,周正一到都察院,姚童顺就拿着封赏名单跟着周正进了班房。
周正看着详细的封赏名录,心里不断摇头,比之前传言的还要苛刻,功劳都是朝廷那些大人们的,哪怕八竿子打不着也捞到一份。
魏家封爵的有十一个之多,周应秋,崔呈秀等人太子太傅,少傅,少师之类不要钱的往身上加。
辽东那些将帅,则吝啬的可怕,就给了一些空头衔,实际的好处一点没有。
甚至于还有传言,有人对袁崇焕的位置垂涎不已,企图明升暗降的将他调回京。
周正详详细细的看着这份封赏名录,道:“嗯,我十五号上朝,你准备一下。”
姚童顺应下,而后道:“湖州府那边有人进京了,大人要见一下吗?”
周正想了想,道:“你代我见一见吧。”
姚童顺道:“是。”
周正看着他离去,将这封封赏名录折叠好,揣入怀里。
在周正坐在班房内继续处理他的事务的时候,外面渐渐传起了一些流言蜚语。
主要是魏希庄,他因为怒斥阉党,忤逆魏忠贤而被赶出千岁府,继而关入诏狱,即将被处死。
魏家现在如日中天,突然出了这么一幕,引来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关注。
很快,太多人的发现,这个居然不是谣言,魏希庄真的被关入了诏狱,而后就出现了魏希庄被赶出了千岁府的种种版本,无一例外都是魏希庄坚决不与阉党同流合污,大加痛斥阉党擅权,祸国之类,因此惹怒了魏忠贤。
明知是谣言,千岁府又是大喜庆,无法辩驳,事情越传越凶,居然一副被坐实的架势。
周正即便在都察院,也不断有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因为不少人知道周正与魏希庄的关系。
“不会影响到你吧?”田珍疏坐在周正对面,神色关心的道。
周正点点头,微笑道:“没事。”
田珍疏看着周正,道:“那就好。江西道那边有几个御史,准备用魏希庄来弹劾魏忠贤。”
周正顿时一怔,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论借事生事的本事,没有比这些御史更强的了。用魏希庄来弹劾魏忠贤,还真是再好不过。
这也将魏希庄与魏忠贤,与阉党进行了切割,正中周正下怀。
“阉党没有动静,你知道为什么吗?”周正看着田珍疏问道。这件事,让周正很是困惑。
从李国普开始,朝野的清流就蠢蠢欲动,现在弹劾风渐起,弹劾的声浪是越来越大,令周正有些不安。
田珍疏铜铃大眼有一丝凝重,道:“具体我也不知,这次阉党如此克制,完全不像他们的作风,上面的大人要我们忍耐,看清楚再出手。”
周正嗯了一声,沉吟片刻,道:“过几天我打算上书弹劾周应秋,批驳他的裁撤八镇之言,顺带弹劾阉党。”
田珍疏脸色微变,道:“在这个时候?”
李国普等人闹的动静越来越大,若是阉党在等机会,周正可能会正巧送上门。
周正自然明白,道:“我先见见辽东的人,看看他们的态度。”
田珍疏见周正态度坚定,还是道:“一定要谨慎,现在魏忠贤如日中天,他要是发狂,会死很多人!”
周正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
田珍疏没有再劝,起身道:“小心。”
周正目送他离去,暗吐一口气。
朝局越发变幻莫测了。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刘六辙就急匆匆的找了过来。
刘六辙还是第一次来到周正的班房,先是打量了一眼,而后才低声道:“二少爷,成掌柜传来消息,盐商说好给的盐不给了,进周记货的尾款也不结,还有人威胁他们,要抓他们。”
周正立时冷笑一声,双眼闪烁着寒芒,道:“记吃不打的东西!”
刘六辙看着周正的表情,道:“二少爷,成掌柜他们问现在怎么办?”
周正右手的食指,拇指轻轻摩挲,一阵之后,忽然冷哼一声,道:“告诉他们,不用动,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吧。”
刘六辙不知道周正要怎么处理,习惯性的哦了一声。
刘六辙走后没多久,周正坐了一会儿,去了躺胡清郑的班房。
之后,两人带着都察院的衙役,直接来到了户部,守在门口,二话不说,抓走了七八个小吏。
这些,都是户部清吏司的小吏,与盐课息息相关的人。
那姜见机不好,悄悄从后门溜了。
周正押着人,还没回到都察院,一阵令人作恶的胭脂味就扑面而来。
万千擦着头上的汗,一脸苦笑的看着周正,没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周御史,卖个面子吧。”
万千关于周正的单子都折了,看到周正除了苦笑也没别的表情。
周正命衙役押着人进都察院,看着万千,语气不善的道:“万掌柜,你对我的承诺好像一直没有遵守过,你这个招牌还要吗?要不改行算了。”
万千越发苦笑,道:“那边说了,他们会如实履行契约,还请周御史也不要破坏,伤了和气不好。”
“就这样?”周正看着万千,淡淡道。
万千道:“他们保证不会乱来,还出一家酒楼作为补偿,另外增加五万两订购周记的货,私盐会提前半个月给周御史到货。”
周正只是抓了几个人,一下子就有一座酒楼,还外加五万两银子,胡清郑在一旁看的是双眼大睁,震惊不已。
“这还差不多。”周正道。
万千摇头苦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接他们与周御史的事了。”
那帮盐商也是蠢,明知道周正掌握着他们太多的东西,随便动一下就够难受的,还非得去撩拨一下周正。
真要撕破脸,谁讨得了好?
不过,万千心里对周正的强势反击也是暗自摇头,盐商只是暂时妥协,等他们处理完这阶段的事,腾出手来,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能扛得住吗?
周正没有与万千多扯,进了都察院,将这几人以贪渎罪名关押。
胡清郑看着周正,表情一直非常精彩,欲言又止。
周正只是随便抓了几个小吏就有五万两的进账,他之前为周正跑断腿,搭进去多少人情,才换来十两二十两!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最大的变数
对于胡清郑幽怨的表情,周正视而不见,简单处理完事情便离开了都察院。
盐商的不老实在周正的意料之中,不过现在他事情太多,没空理会他们,先敲打一下,给予警告。
周正回府后,就在书房里琢磨着弹劾周应秋的奏本。
这道奏本既是要阻止周应秋裁撤八镇,也是要与阉党进行切割,免得崇祯上台后遭到大清算波及。
想要阻止周应秋这样的阉党大佬,尤其是在辽东大胜,一个个疯狂揽功,荣耀加身的时候,无疑会十分艰难。
或许是知道朝廷里的封赏消息,袁崇焕,满桂等人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三天到了京,继而就在京城里四下活动。
七月十三,周正约了满桂在一个茶楼喝茶。
满桂还是一脸大胡子,高大威猛,但表情有些不太好看。
“你找我做什么?”满桂上来就直奔主题。
周正见他直接,也就道:“周应秋希望裁撤出山海关外的其他八镇,你们辽东怎么看?”
满桂有些奇怪的看着周正,道:“这与我们辽东有什么关系?”
周正一怔,继而若有明悟的看着满桂。
满桂只是个武将,朝廷这些大事他掺和不了,所以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但是袁崇焕呢,他的态度是什么?是乐见其成,增加他在辽东的地位,还是知晓轻重,会反对?
满桂现在因为封赏的事,满心烦躁,看着周正道:“这件事还有转机吗?”
满桂在京城认识的人极少,与周正还算是有些香火情,问的直接。
周正知道他问的什么,摇头道:“很难,封赏圣旨都拟好了。”
封赏圣旨,绝大部分是魏家人,然后是阉党,辽东这些人,就是沾了一点汤汁。
满桂越发烦躁,眼神愤懑。拼死保住了宁远,锦州,结果到头来被人这般欺侮,着实可恨!
周正知道辽东这一帮人的愤怒,沉吟片刻,道:“满总兵,京城水深,尤其是近来显得很是莫测,不要四下走动了,尽量趁早离京。”
满桂看着周正,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周正知道这一声冷哼不是冲他来的,目送满桂离去,心里琢磨着,站起来离开,径直来到鸿胪寺。
辽东大部分将领在京城没有院子,被安排住在鸿胪寺。
门卫拿着周正的拜帖进去,没多久,门卫又拿着出来还给周正,道:“周御史,袁巡抚说了,他没空见你。”
周正倒是没有料到,袁崇焕居然见他的都不见。
“好,多谢。”周正神色如常的拿回拜帖,又看了眼鸿胪寺,转身离开。
袁崇焕应该也被激怒了,无暇顾及其他。
朝廷的这次吝啬赏赐,必然会对辽东造成巨大影响,这种影响当下就可见,日后的影响怕是会更多,更可怕。
周正没有寄望于袁崇焕等人,离开鸿胪寺,回到都察院,就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奏本送了上去。
周正这道奏本批驳了周应秋的提议,同时怒斥了辽东封赏之事,指责了朝廷党羽遍布,擅权弄国,祸乱朝政,争功诿过,苛待功臣,甚至直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国将不国。
周正这道奏本,就差直言党争亡国了。
这道奏本先是去了都察院经历司,而后转去通政使司。
第二天,周正照常上班,坐在班房内,耳听八方。
姚童顺在周正身前,道:“大人,小人听说,袁巡抚昨日去拜访了九千岁,但门都没进去。”
周正嗯了声,随手拿过身前的茶杯。
或许,在魏忠贤眼里,袁崇焕就是个守边的,现在辽东彻底稳固,招揽不招揽袁崇焕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姚童顺看着周正,道:“小人还听说,袁巡抚见了兵部的霍堂部,以辞官威胁,霍堂部也只是含糊其辞的搪塞了过去。”
霍堂部,也就是兵部新尚书霍维华了。
王之臣之前还算是与袁崇焕平起平坐的辽东经略,转瞬间就成了兵部尚书,待他辞官后,霍维华火速成为新任兵部尚书,实则上,他算是袁崇焕的后辈,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比不过袁崇焕。
偏偏袁崇焕纵有大功,两次守住宁锦一线,加封的,也不过是从‘兵部右侍郎衔’升到‘兵部左侍郎衔’,其他的一概没有,真是吝啬的不能再吝啬了。
周正放下茶杯,道:“我的奏本有什么反应吗?”
姚童顺道:“没有,通政使司那边说昨天就送上去了,但有没有到御前就不知道了。”
通政使司的奏本,要送到内阁,而后去司礼监,再去乾清宫。
周正沉吟片刻,道:“明天就要上朝了,准备好了?”
姚童顺连忙道:“都安排好了,除了胡御史外,还有衢州府的程上节程御史。六科那边是吏科的,内阁四位阁老,六部尚书,侍郎,九寺寺卿等,都要上朝,这次上朝的人数特别多,还有辽东来的三个人,袁崇焕,满桂,赵率教……”
周正听着,轻轻点头。
辽东的将领其实很多,但还是要有人留守,吴襄,祖大寿等人都没来,还有一个就是毛文龙也没到。毛文龙已经多年不入京,一旦朝廷征召就装病,大概也是害怕是朝廷的陷阱,来了就回不去。
片刻之后,周正道:“李国普那边还是没动静?”
姚童顺明白这个没动静的意思,道:“没有,李詹事今天还入宫了,听说还在皇上面前骂了九千岁半个时辰,出来后就回府了。”
周正神情越发怪异,不解,魏忠贤不是这么好脾气的人啊?
“继续盯着。”周正道。
姚童顺应了声,见周正没有其他吩咐,便悄步退出了班房。
周正随手拿过一道文书,一边看,一边思索。
阉党的不动如山,令他很不安,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如果阉党再次兴起大狱,就凭他那道奏本,周家人都得进去。
周正目光看着眼前的公文,心里不断的闪烁着各种念头,尤其是明天即将上朝,不知道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周正心里乱七八糟的,直到下班也没能平静下来。
深吐一口气,周正收拾一番,起身离开都察院。
周正去了一趟九江阁,巡查了一下进度,质量,与刘师傅交谈一阵,便转向去周记。
在半路上,他遇到了孟贺州,被他拉到角落里。
孟贺州看着周正,神情多少有些不善,道:“周御史,你不会真的要害魏大人吧?”
周正面上如常,道:“我害他能有什么好处?”
孟贺州脸上狐疑的看着周正,好久说不出话来。
周正不但以一种‘严厉至极’的态度三番两次的阻止魏希庄接受封爵,更是让魏希庄躲进了诏狱,这怎么看也不是一个正常的朋友该有的相处方式吧?
但是周正算计魏希庄是百害无一利,说不通。
周正知道这件事确实没办法与外人解释,看着孟贺州道:“我是为老魏好,不会害他。这样,你这些天给我盯住他,不要让他出诏狱,其他的都随他。”
孟贺州也听到了外面关于魏希庄的谣言,周正明摆着是要魏希庄与魏家,魏忠贤切割,他不了解周正的目的,还是以一种警告的眼神道:“周御史,魏大人现在被赶出了魏家,你也没了靠山,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周正不但不生气,反而赞许的点头,道:“人在落魄的时候才能看清身边的人,你不错,放心好了。”
孟贺州一直在认真的审视周正,见看不出什么破绽,心里稍松,道:“给你透露一个消息,魏忠贤等人近来经常出没宫廷。”
周正一怔,这不是很正常吗?旋即他心里微动,道:“有什么特别吗?”
孟贺州摇头,道:“魏大人说,就是有些反常,魏忠贤虽然经常出入宫廷,但最近一段时间非常的频繁,有些过了。”
周正眉头皱起,心里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肃色道:“我知道了,你告诉老魏,近期可能要出事了,让他想办法盯紧一下宫里。”
孟贺州倒是不解了,道:“出事?出什么事情?”
周正想起了上次见天启,天启一直在咳嗽,脸色苍白,神色疲惫,越发有不好的预感,道:“暂时还难说,先想办法盯着。”
周正没有说透,本以为天启出事是在八月后,现在看来是未必。近期阉党的按兵不动,很可能与此有关。
越想越觉得可能,周正忍不住的拔腿就要走。
孟贺州一把拉住他,看着他突变的神色,追问道:“周御史,出什么事情了?”
周正看着孟贺州,按耐着心里的一丝慌乱,道:“现在还难说,你将话转给老魏,我先回去了。”
孟贺州只能点头应下,看着周正出了角落,匆匆离去。
周正没有再去周记,而是回府。
回府后,没有去后厅吃饭,一直坐在书房里。
天启如果这个时候病倒,对朝局的影响就更加莫测了,太多事情未必如周正预料的那般。
周正没去吃饭,也没让六辙送饭,就坐在书房里,目光幽幽的推敲着。
明天即将上朝,朝堂上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朝局会这个时间有着怎么样的变化,他改如何应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清荔推门进来。
周正一怔,起身道:“爹,你怎么来了?”
周清荔脸角本就黑,在夜里就更黑了,他看了眼周正书房里只有一根蜡烛,显得很是幽幽,开口道:“你晚饭没吃,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周正神色动了动,走到厅里,拿起茶壶倒茶。
周清荔坐下,目光一直看着周正。
周正将茶杯递给他,坐下后又沉默片刻,婉转的道:“宫里近来有些异常,有传言说,皇上可能病重了。”
周清荔想起上次见天启的情景,神色立变,道:“确实吗?”
天启才二十七岁,正值年轻的时候,就算有点小病,也应该与性命无碍吧?
周正是知道的历史的,顿了片刻,道:“难说。”
周清荔看着周正的表情,坐在那,眉头紧皱,神色渐渐凝重。
如果天启真的有事,那就是最大的变数,不管是对朝局,还是对整个大明,都有着无法预测的巨大影响!
大到,无法想象!
周正看着周清荔的表情,道:“我明日上朝。”
周清荔眉头拧的更紧,神情越发凝重。
如果天启真的命不长久,明天的朝局未必只是一个简单的封赏大会,可能还会有其他变数。
周清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之色,一字一句的与周正道:“谨言慎行!”
周正暗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廷前威胁
周清荔之所以日常认真,是因为情况大不同了。
天启如果真的有事,那魏忠贤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无法预料。
现在李国普等人上蹿下跳的弹劾魏忠贤,弹劾阉党,是不是就是知道天启病重,刻意的在做这些事情?是自主的,还是谁授意的?
细细想着不觉恐怖,里面的水太深了!
周清荔看着周正,心里很是忧虑,道:“你打算怎么做?”
周正心里对明天的朝会也拿捏不准,不知道朝局会怎么发展,道:“静观其变。”
周清荔听得出周正言不其实,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腹稿,不过事情未必如你预料那般进行,到时候你要忍耐住,纵然看不惯,言语也不要有漏洞。想与阉党切割,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来不及了。
周正心里暗道,天启如果不是八月落水后急速暴毙,而是现在就已病重,那就不一样了。
他得尽快与阉党切割,是越快越好!
上位的那一个,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一旦被他认为是阉党,就算不死,那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周清荔看着周正,沉思片刻,开始与周正说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算是一些官场秘闻,以及一些隐藏着的关系网。
周正听着,尽管心里有准备,还是惊异不断。
魏忠贤的关系网真的是庞大,不止朝廷里的高官是他的走狗,干儿子,干孙子不计其数,还与诸多勋贵公卿联姻,宫内,外廷,官场内外,势力错综复杂,密密麻麻,偌大的京城,简直就是魏忠贤一个人的!
周清荔与周正说了好一阵子,认真嘱咐道:“周应秋的儿子是魏忠贤的干孙子,周应秋与肃宁公魏良卿关系亲密,切莫大意。”
周正默默点头,消化着这些内容。
周应秋比魏忠贤还大几岁,没办法认魏忠贤做干爹,就让他儿子认魏忠贤做了干爷爷,这个朝野尽知,士人称他‘无耻第一’。
肃宁公魏良卿是魏忠贤的侄子,最信任的人之一,去年八月还是肃宁伯,在年底之前晋封为‘肃宁公’,他与周应秋的关系亲密异常。
周清荔又说了一阵子,这才离开。
周正站在门口,看着皎洁的月色,深深的吐了口气。
刘六辙从不远处走过来,看了眼天色,道:“二少爷,早点休息吧。”
周正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嗯。对了,我让万千在国子监给你,上官勋,成经济捐了个监生,你找个机会与他们二人一起去国子监走一下。”
刘六辙先是一怔,接着大喜,道:“二少爷,真的吗?”
周正一笑,道:“我还能骗你吗?”
刘六辙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仰着脸,睁大双眼看着周正。
周正笑了笑,没有说话。
明朝现在捐纳成风,捐个国子监的监生名头根本不算什么,不足二百两的事。结业后如果没有关系,或者没有钱,出来的监生也混不出什么名堂。
以前江南有个五十多的老秀才,大半辈子没候上一官半职,一咬牙,在乡里借了三千两,行贿内监,得到了通州知府的肥缺!
当然,周正也不是要这三人去做官,只是为了方便日后行事。
第二天,天色一丝亮光都没有。
周正起床,洗漱,穿戴整齐,离开周府,前往都察院。
周家仿佛没有察觉,一如往常,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
周清荔房前,他披着单衣,看着周正的背影,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色。
福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轻声叹道:“老爷,现在朝局晦涩,正人难行,二少爷这眼里不揉沙的性格,着实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周正入仕还不足一年,周家已经三番两次陷入危机了。
周清荔在福伯面前没有掩饰,默默良久,道:“你有没有觉得,征云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福伯一怔,表情似有回忆之色,没多久,他就道:“老爷那个时候,与诸多同年倒是一腔热血,只是,那些人非死既被贬,老爷在六科也蹉跎了近二十年。”
二十年前,恰好是‘国本之争’的时间,但周清荔等人却不是因为国本之争,而是因为当时的内阁党争。
周清荔似也想起了些什么,感慨道:“希望征云不会走我的旧路。”
福伯默默的没有再说话,抬头看着周正已经离开的大门。
周正到了都察院,天还是漆黑一片,先是去了趟班房,与姚童顺交代几句,而后便随着胡清郑出了廊庑,站在廊庑外等着。
程上节是一个半百的老者,面无表情,目露严厉。
三人站在廊庑前,胡清郑瞥着四周无人,低声与周正道:“上朝后,你看着我眼色行事。”
周正道:“你不怕被我连累吗?”
胡清郑伸手揉了揉胖脸,看着天上依稀可见的星光,道:“我昨天已经上书弹劾阉党,不怕了。”
周正神色意外,没想到胡清郑还真敢。
胡清郑没有转头,双手托着大肚子,似有些咬牙切齿的道:“头掉了碗大个疤!”
周正听着微笑,道:“不用那么紧张,像你这样的,即便被波及了,花点钱就能出来。放心,真要有事,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胡清郑听着心里十分开心,转头看着周正,道:“那感情好,我没交错你这朋友……”
还没说完,胡清郑忽的双眼大睁,盯着周正道:“什么叫做像我这样的?我是你上官!”
周正笑而不语,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程上节。
这个人一直闭着眼假寐,仿佛没有听到周正,胡清郑的对话。
胡清郑也就吐槽了一句,而后神色认真的道:“一定要听我的!”
周正看着胡清郑,心里一动,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胡清郑犹豫了下,转过头去,道:“你听我的就对了。”
周正看着胡清郑的背影,心里若有所思。
胡清郑与李国普有关系,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没多久,都察院的钟声响起,继而就是一阵阵脚步声。
曹思诚是新任的左都御史,他走在最前面,龙行虎步,很有气势。
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看都没看周正三人,径直向着都察院大门走去。
在他们的位置,胡清郑,周正三人跟了上去。
队伍在一群衙役的护卫下,向着紫禁城走去。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作为三法司,官邸并在大明门外,与吏部,户部等不在一起,因此有些远。
从东华门进去,天色还是一片黑,在内监的灯笼引领下,都察院的人不断的穿越各个大门,来到皇极殿前。
皇极殿已经站满了人,不止有内监,监察御史,还有锦衣校尉。
当然,还有早来的朝廷大员,一眼看过去,起码已经有四十人。
都察院的人在他们的位置站好,曹思诚离开队伍,上前与那些大人们寒暄。
皇极殿前很热闹,欢声笑语不绝。
胡清郑抱着手,微闭着眼,却与周正低声道:“看到了吗?这些大人们比以前来的早。”
虽然还是一片黑,周正认真打量一阵,忽然道:“人有点多。”
前面的人如果都是内阁,六部的高层,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二十,现在接近四十人。
胡清郑瞥了眼程上节,低声道:“有不少勋贵也来了。”
周正哦了一声,倒也正常,如此大事,朝廷邀请更多的人来庆贺倒是属于正常。
两人正说着,他们身后响起脚步声,又有一群人走过来。
周正等人转头看去,即便天色昏暗,还是依稀判断出,这些人,来自辽东。
走近后,周正认出了袁崇焕,满桂,另一个瘦高的武将,应该是赵率教。
三人在内监的引领,安静无声,向前走去,站到了兵部所在的位置。
这些人刚停下,又是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这次人更多。
周正蹭着微弱的灯光看去,发现都是不认识的,从二十出头到半百都有。
胡清郑瞥了眼周正的神色,低声道:“魏家人。”
周正恍然,魏家有十几个要封爵的人,自然也是要上朝的。
突然间,一直没说话的程上节冷哼了一声,睁开双眼,满是厉色的看着这群魏家人。
周正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只见又闭上眼,一脸的厌恶之色。
这群魏家人几乎走到了最前面,立时前面更热闹了,传出阵阵或大或小的声音,人群渐渐围聚在一起。
周正看的是暗自摇头,朝局昏暗到了这种程度,所有人都习惯如自然了。
周正正摇头,又一群人来了,有四五个之多。
这些人与之前的人不多,脚步从容,步伐轻缓,径直向前面走去。
周正不认识这些人,问向胡清郑,道:“他们又是什么人?”
胡清郑胖脸动了动,犹豫了一会儿,惜字如金的道:“詹事。”
周正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明了。
这是李国普等人了。
周正打量着他们的背影,这些人,都是未来的阁臣,首辅。
周正看着前面的一大群人,自语的道:“今天,还真是热闹啊。”
胡清郑神情有些畏惧,道:“现在还不算,待会儿朝堂上肯定更热闹。”
周正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各种势力都来了,廷议一开,肯定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封赏大会。
前面热闹了好一阵子,等到宫里的钟声响起,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开,目光交错的望着皇极殿正门。
这是第一道钟声,要等第三道才能进去。
众人尽管分做两排站着,还是交头接耳,低语不断。
看得出,前面的人心情似乎很好,声音爽朗,在殿前回荡不休。
胡清郑抱着肚子,余光一直瞥着那些人,低声与周正道:“看到没有,上了朝我不说话,你别说话。”
周正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同样道:“你也别乱跟着说话,先静观其变。”
今天的朝堂注定要热闹,热闹的后果肯定非常严重,一般人承受不了!
并且,真正的变局这才勉强算是个开始。
周正话音刚落,前面有一个人忽然出列,转身向着后面走来。
胡清郑张开的嘴顿时闭住,盯着出列的人。
这个人突然出列,引起了很多人的目光,跟随着的背影。
这个人一直向后走,起初方向不明显,没多久就直冲着浙江道的方向来了。
不少人色变,纷纷看着浙江道一群人站着的地方。
胡清郑更是挺着大肚子站直,目不斜视。
随着这个人走近,他看清了脸工部尚书,周应秋!
前任的吏部天官!
周正尽管不认识周应秋,但从他的官服上猜到了,神色不动的看着他走近。
周应秋比周正还高一些,五十多岁,脸角清朗,五官分明,一看年轻时候就非常帅气。
他走到胡清郑身前停下,目光却看向周正,笑着道:“你就是周征云?”
胡清郑身边的人神色十分警惕,纷纷抬手,道:“见过周大人。”
周正没想到周应秋会直接找上他,抬起手道:“是。”
周应秋打量周正一眼,点点头,笑道:“你弹劾我的那道奏本我看了,除了幼稚一些,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是一种长辈看到晚辈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官场中的弹劾双方,彼此仇恨,剑拔弩张。
周正心里揣摩着周应秋的目的,神色不动的道:“大人谬赞了。”
周正不会被周应秋这张脸给他骗了,不止于他让他儿子认魏忠贤做了干爷爷,他还有个外号:‘蹄膀总宪’。
就是魏良卿特别喜欢吃蹄,周应秋硬是练了一手烧蹄的好厨艺!
他在天启三年为了躲避如日中天的东林党仓皇辞官,结果天启四年就登上了吏部尚书的宝座,就是因为这好手艺,巴结上了魏良卿!
周应秋看着周正,赞许的笑道:“待会儿上朝,你亲自向皇上认错,下朝之后,你到我家来一趟。”
胡清郑听着脸色微变,立着不动,余光看向周正。
周正听出了周应秋话里的陷阱以及恩威并重之意,顿了片刻,道:“下官并没有错,不知道大人要下官向皇上认什么错?”
周应秋笑容减少了一点,语气平和一些,道:“你刚刚入仕,不懂的太多。不管是裁撤八镇,还是对这次封赏,朝廷自有考虑,无需你刻意上书。一些人会认为你与辽东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凡是要谨慎。”
周应秋说的不含蓄了,若是周应秋现在,当场认定周正与辽东将帅有‘勾结’、‘交通’,那就是铁证,现在就能将周正直接打入北镇抚司狱!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分功定赏
周应秋的声音不大不小,四周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前面的人都转过头来,即便听不清也看着周正与周应秋,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很多人都知道,周正上书弹劾了周应秋,都在听着他们的对话。
胡清郑余光看着周正,头上出现细细冷汗。
周应秋可不是周正以前遇到的那些人,这是真正的阉党大佬,想要弄死周正,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周正听着周应秋的威胁,神色丝毫不变,道:“下官若是勾结辽东将帅,能有什么好处?”
周正只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七品官,在京城成千上百,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勾结边疆大帅,这种话正常情况下,只是个笑话。
“有没有好处不重要,关键是他们会这么认为。”周应秋道。
所谓的‘他们’,其实就是周应秋自己。
周正怡然不惧,道:“下官站得直,坐得住,苟利国家,一死而已。”
周应秋脸上的笑容没了,眼神里透着冰冷。
胡清郑喉咙动了下,身体微微颤抖,余光惧色的盯着周正。。
周应秋啊,这是周应秋啊,你胡说什么!不想活了!
周应秋神色淡漠的看着周正,忽的又瞥了眼胡清郑,道:“不要以为巴结了一些无谓的人,就能立足朝堂了,作为长辈,我告诉你一句话,做人做官目光要长远,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会害了自己,害了家人。”
周正看着周应秋,眨了眨眼,这话,他该怎么接?
天启就快驾崩了,你们这群阉党就要完蛋了?您老看的也不长啊?
周应秋见周正不说话,似乎以为他的话起作用了,又语气淡淡不失威严的道:“叫上你爹,晚上到我府上。工部还缺一个郎中,你大哥周横平资历够了,可以去翰林院,你想去哪里,晚上跟我说。”
周正连忙抬手,道:“谢大人美意,不过家父没有复起的打算,家兄近来一心求学。至于下官,都察院还是不错的。”
周正必须与周应秋以及阉党切割清楚。
周应秋脸色再次变得冷漠,他感觉被周正给戏耍了!
这个时候,曹思诚忽然走了过来,笑呵呵的道:“周尚书,与我的人有什么话要说这么久,我能听听吗?”
周应秋看了眼曹思诚,脸色的冷漠消散,又恢复那种镇定笑容,道:“没什么,与晚辈说几句话,不希望他走错路。”
曹思诚稍微有些胖,两鬓丝丝白发,看上去像那种宽厚的长者。
他看了眼周正,与周应秋道:“走吧,快进殿了。”
周应秋没有再看周正,与曹思诚笑着向前走去。
等两人走远,胡清郑擦着头上冷汗,与周正低声道:“待会儿上朝你一定要谨言慎行,他们肯定设计了圈套等着你!”
周正看着周应秋的背影,与胡清郑道:“我还好说,只是上了一道奏本,你待会儿千万别瞎掺和。”
周正上这道奏本,主要目的就是与阉党切割,周应秋刚才的威胁不算什么,周正还值不着周应秋下死手,有转圜余地。
但今天来的人太多了,势力太复杂,明显是有人刻意安排,似在做某些准备。
如果胡清郑跟着掺和,末日的阉党,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疯狂之举!
李国普等人或许能没事,胡清郑这种摇旗呐喊的可能就麻烦了。
胡清郑显然有准备,没有那么紧张,还是与周正道:“你听我的!”
周正自有分寸,暗吐一口气,看着前面的这群人。
前面的人依旧在热聊,交头接耳,三三两两,都很开心。
今天这个朝会,要热闹啊。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宫里的钟声响起,站在皇极殿前的近百人这才安静下来,看着依旧紧闭着的大门。
天色这才亮起来,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宫门吱呀吱呀的开启,里面依旧黑漆漆的。
前面的那些大人物开始上前,接受锦衣卫,监察御史等的检查,陆陆续续的进入殿内。
队伍走的很慢,迤逦着进入皇极殿,也就是金銮殿内。
周正跟着进入,他与六科的给事中等官职最低,站在最末,离那龙椅更远了。
金銮殿内很安静,没有人交头接耳。
周正目光看着前面,即便远,也能从一些细节上,看出一些人很激动,有些迫不及待。
倒是袁崇焕等人闭着眼,神色漠然,表情之间愤怒可见。
胡清郑站在周正前面,目不斜视,双手垂着,一副严阵以待模样。
周正环顾着所有人,站着不动,心里在想着今天朝局的变化以及背后可能潜藏的某些人。
过了好一阵子,侧门一个内监走出来,长声喊道:“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齐齐转手,手持板笏的,抬着手的,齐齐向着龙椅。
在天启走出来,坐到龙椅上的时候,群臣的‘吾皇万岁’也整齐划一的拜下。
“众卿平身。”天启一挥手。
周正直起身,遥遥的看向天启,本就看不清,加上珠帘,周正难以看清天启的脸色,无法判断他是否病入膏肓。但他的话很有中气,没有虚弱之相。
周正看着天启一会儿,目光忽然转头了他左侧不远处,一个内监站的位置很突兀,只比天启远了半步,完全不像以前那些谨小慎微的内监。
周正双眼微眯,神情骤紧。
他忽略了一个人:魏忠贤!
如此重大的时刻,怎么可能少得了他!
周正暗暗低头,深吸了一口气。
好戏,要开场了。
魏忠贤走近天启,似乎说了些什么,天启一摆手,魏忠贤上前,手里拿着一道圣旨,抬头看了眼群臣,而后尖锐中有种浑厚的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德薄浅,奈祖宗所托,登极以来,躬勤政事,未敢懈怠,辽东糜烂,贼匪逞凶……幸赖魏卿筹谋,将士用命,大败贼酋,壮我国威……”
群臣默默的听着这道圣旨,神情各异。
前面的人自然十分兴奋,这道圣旨是辽东战事的总结,也是分功劳的总纲,今天的事情,要依照这道圣旨来。
这道圣旨意思相当明确,辽东大胜,首功是魏忠贤,其他功劳则归于阉党骨干,至于袁崇焕等人,只是稍微提及了一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进攻了
魏忠贤并不识字,即便这几年认字了,想要顺畅的读完这么一大段内容也不容易,可见背后下了多少工夫。
长篇累牍,足足近小半个时辰,下面的群臣静静的听着,没有一丝杂音或者动作。
周正听着,目光在殿里搜寻。
前面很多人神色欣喜,毫不掩饰,还有少数人面露怒容,漠然,不甘,除此之外的人,几乎都是淡然神色,看不出什么表情。
周正遥遥的看着天启,只见他端坐不动,看不清表情,也不咳嗽,偶尔还喝口茶,完全不像大病将死的样子。
魏忠贤终于读完了,他放下圣旨,面带微笑看着群臣,道:“诸位大人,可有何意见上奏?”
他声音不是那么尖,还有些浑厚感,但殿里人听着,却有种阴恻恻之意,一时间,无人说话。
这些是早就定好的,是朝廷高层的一致意见,封赏目录前几天就下发了。
周正站在胡清郑身后,面无表情。
魏忠贤的发迹也就这两年的事情,天启三年东林党众正盈朝,天启四年,魏忠贤开启了第一次大狱,将东林领袖之一的杨涟,左光斗等人送入诏狱,活活拷打而死。
天启五年,逼得东林另一个大佬**星致仕,而后栽赃,将他遣戍,死。
天启六年,李实在弹劾应天巡抚周起元,魏忠贤趁机再次兴起大狱,将周起元,黄尊素,周建宗等东林骨干打入诏狱,逼得东林最后一个大佬,高攀龙在家沉湖自尽。
至此,东林党覆灭,阉党称霸朝堂,魏忠贤称‘魏公’。
但就这短短不足三年的时间,魏忠贤做到了前无古人的事,以一个内监的身份,统领朝局,控制军政内外,权势前所未有,更是冠上了‘九千岁九百岁’的名头!
现今,朝廷的内阁,六部九寺,全都是魏忠贤的人,无一例外!
魏忠贤话音落下,殿中无声。
不少人面露激动之色,下面,就是正式的封赏了。
魏忠贤见没人说话,微笑着后退。
而后一个内监上前,先是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厂臣忠贤,克谨用事,筹谋万里……列上等公,加恩三等,赐香火田二万顷……”
金銮殿里的人本来还没有察觉,到后面一个个变色,脸上有些惊慌,甚至于窃窃私语起来。
周正不明所以,这无非是魏忠贤揽功,给他的赏赐,也算不得什么?
听着大殿里的嗡嗡声加大,周正瞥了眼身旁的程上节,见他双眼怒睁,一脸咬牙恨色,心里越发不解,倾身向前,低声问向胡清郑道:“怎么回事?”
胡清郑神色有些苍白,目光一直看着前面,听着周正的问话,悄悄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后仰低声道:“九锡文。”
周正听着,眼神悚然一变。
九锡文,他没看过,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格式,却知道‘九锡文’是什么!
这主要是因为曹操!
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来被‘赐九锡’,封‘魏公’。
九锡本身没什么,是皇帝赏赐,对大臣的最高礼遇。关键在于,王莽,曹操,司马昭,以至于杨坚,李渊都受过九锡。
因此‘九锡’,变成了篡逆的代名词!
今天,封赏魏忠贤的诏书,居然仿照的是‘九锡文’,这是什么意思?
大殿里嗡嗡声不断,而且在变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内监终于读完,而后面露不悦的看着满殿朝臣,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朝臣顿时安静,不知道多少双眼看着天启,又看向魏忠贤,种种惊慌表情,不加掩饰。
内监没有理会朝臣的意思,又拿出另一道圣旨,继续宣读。
这道圣旨,封了魏家十二个人公,侯,伯爵位,其中两个还不满三个月,因此没有出现在朝堂上。
而后,是魏钊,客光先,侯国兴等人,纷纷加了太子太傅之类,赏赐无数。
再接着,就是阉党的内阁,六部的高官,一个个加官进爵,头衔无数。
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莫过如此了。
即便这样荒唐,朝堂上依旧很安静,没人说话。
这种安静,令人觉得压抑,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周正察觉到了,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的等着。
封赏的最后是袁崇焕,满桂等人,他们只是升了一级,并且没有多余的赏赐,与上次的丰厚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三人上前,抬手领旨,表情一直很平静,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些赏赐总算是结束了。
内监将最后一道圣旨递给袁崇焕,回到丹陛之上。
大殿里,静的可怕,落针可闻!
天启俯看着殿中,或许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出声道:“众卿可还有其他事情上奏?”
“臣监察御史程上节有本奏。”天启话音落下,周正身旁的程上节突然踏出两步,转身向天启抬手着,声音洪亮的道。
周正神色微动,程上节出去了?
胡清郑更是双眼大睁,一脸吃惊的看着程上节。
天启,甚至是朝臣都有些意外,纷纷看向程上节。
“程爱卿有何事上奏?”天启问道。
程上节抬着手,道:“陛下,臣有三不知。第一,臣不知,边疆战事,与内监何干?”
程上节话音落下,大殿里仿佛被什么敲击了一下,更加安静了。
周正看着程上节,很是意外,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寡言少语的人,居然会是开第一枪的人!
周正仿佛能感觉到很多人心脏剧烈跳动,同时屏住了呼吸。
程上节这句话是直戳要害!
文臣勾结边疆重帅是大忌,那内监勾结边疆重帅就是大忌中的大忌!
大殿里静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一个内监上前,尖声斥责道:“大胆!魏太监那是为皇上谋事,为我大明谋国,难道辽东大胜,魏太监还有何错不成?”
这种狡辩要是放在其他时候,苍白无力,没人会信。
但殿里还是没人说话,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目光看着天启。
程上节脸上毫无惧色,没有理会那个内监,一直看着天启,道:“二不知,魏太监要效仿王振否?”
这个是英宗年间的旧事了,王振是英宗宠信的内监,他拔掉了太祖皇帝朱元璋钦设的‘内臣不得干预朝政’石碑,更始怂恿英宗御驾亲征瓦剌,结果大败,英宗被俘,明朝京师被围,差点亡国!
这就是土木堡之变。
因此,王振是十足的奸佞宦官,无可辩驳!
魏忠贤在丹陛之上听着,脸色阴沉的可怕。
这程上节字字句句都直戳在他痛处,眼神里已经浮动了杀机。
天启没有说话,殿中的其他人更不敢说。
不是他们不想维护魏忠贤,而是程上节的话太忌讳了!
这次没有内监来给魏忠贤辩护了,因为王振的事他们未必了解,即便了解,就更不敢乱说了!
程上节感觉着大殿里的平静,也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中的冰冷含义,犹自从容自如,道:“三不知,魏太监人称九千九百岁,而今已受九锡,上无可上,封无可封,日后再有功绩,该当如何?”
这句话,就是在问,魏忠贤什么时候谋逆篡位了。
大殿里太静了,静的一丝丝声音都没有。
胡清郑脸上大滴大滴的冷汗落下,却挺着大肚子,一动不动。
周正看着两鬓斑白,脸角漠然的程上节,心里除了敬佩,再无其他。
在这种时候,敢说出这种话,已然是抱了死志。
大殿里,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天启端坐不动,没有如往常那般倾身,问黄立极‘黄爱卿如何看’。
魏忠贤站在天启身后不远处,脸上阴沉的要滴出墨来,双眼里尽皆是如实质的杀机。
朝臣们纷纷低头,莫敢言语。
谁敢给有谋逆嫌疑的魏忠贤辩护,怎么辩护?
他们是阉党不假,但都是天启的臣子!
天心难测!
“臣请皇上回答。”在一片安静中,程上节再次看着天启,朗声追问。
这是在逼天启!
朝臣们心惊胆战,尽管低着头,目光都看着天启,闪烁不休。
魏忠贤去留,生死都在于天启的意志,天启要魏忠贤死,他们中会有很多人立即调转枪头,想尽办法帮天启弄死魏忠贤!
天启端坐,好一阵子,他开口道:“魏卿,你怎么说?”
魏忠贤好似刚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地,惶恐无比的大声道:“万岁爷,奴婢一切都是您给的,奴婢万不是他说的那般。这些赏赐都不是奴婢想要的,奴婢是宦官,没有前后,一心只想服侍皇上,为皇上分忧。那些,奴婢都不要了,要了也没用,请皇上收回成命,奴婢不要……”
天启坐着,听着魏忠贤的声音,好一阵子,看向前面的黄立极,道:“首辅,诏书是你起草的,你来回答程爱卿的三不知。”
黄立极抬手,沉默片刻,道:“陛下,所谓三不知,乃是胡言乱语,臣认为无需回答,应该将程上节赶出朝堂,以正朝纲。”
黄立极的话极有水平,说程上节胡言乱语,却没有否定程上节说的那些话;赶出朝堂,而不是打入天牢问罪,也是留了后路。
“下官杨所修反对。”这个时候,周正不远处,又一个人站出来。
周正知道,这是福建道的监察御史。
杨所修抬着手,看向黄立极,道:“黄大人,陛下是让你回答,而不是赶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吊诡的金銮殿
杨所修的突然出列,让很多人意外,更令不少人神色发紧,心头不安。
每当朝局有大事,往往先开始,冲锋陷阵都是言官,现在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接连出现,很多人预感到不好。
杨所修的话直接冲着首辅黄立极,相当的不客气。
黄立极脸角枯瘦,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杨所修,淡淡道:“本官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杨所修嗤笑一声,道:“那敢问元辅,为何辽东大胜,魏太监会是首功?内监已经干预边国大事了?是想做奸贼王振吗?若是魏太监再有功绩,九千九百岁之上,该如何封赏?”
黄立极看着杨所修,瞥了眼站在他不远处的詹事李国普,漠然道:“朝廷据实叙功,若是你有所不了解,可以询问兵部。魏太监不曾离宫,陛下也未有御驾亲征,何来王振一说?魏太监若是有其他功绩,如何封赏,自有廷议定夺,你何须操心?危言耸听,非议内臣,有失本分。”
程上节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还是看着天启,沉声道:“陛下,祖宗社稷再上,亿万黎民在下,奸佞不除,国无宁日,请陛下降雷霆之怒,乾纲独断,斩奸除邪,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程上节咄咄相逼,一直追着天启不放。
朝堂里的大人们没有插话,他们都察觉到了,今天的事情很不寻常,不是他们预想的那样。
朝堂上,很久没有人这样逼迫皇帝了,而且还是冲着如日中天的魏忠贤去的!
一些人仿佛陡然察觉到,目光若有若无的看向李国普等人。
按理说,这些人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但今天却来了!
为什么?
他们想不通,更不敢多嘴。
程上节抬着手,目光直视天启,一副天启不回答就决不罢休之势。
朝堂确实不同以前,今天,太安静了。
周正站在角落里,看着朝堂上这一幕幕,心里有无数念头在翻转,按耐着,静等着。
天启端坐在龙椅上,看不清表情,也不开口。
黄立极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看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魏忠贤,再次开口道:“来人,将程上节,杨所修赶出去!”
他话音一落,顿时有八个锦衣卫冲进来,直奔杨所修,程上节。
程上节面有怒容,向着天启沉声大喝道:“陛下,刘克明的前车之鉴,不能不防啊!”
刘克明是唐朝敬宗年间的一个太监,惑乱后宫,更是毒死唐敬宗,妄图自立为帝。
这句话,诛心!
跪着的魏忠贤假装的颤抖顿时没了,转头看向程上节,目光冰冷。
杨所修眼见锦衣卫冲来,一脸冷笑的道:“自古以来,奸邪都没有好下场!纵然今日我们生死,魏忠贤,阉党,你们依旧逃脱不了,你们注定会死无葬身之地,遗臭千年!”
锦衣校尉冲进来,直接架住两人,就要往外拖。
“慢着!”
这个时候,突然间前面有人喝了一句。
众人抬头看去,居然是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
曹思诚喝止了锦衣校尉拖人的举动,看向黄立极,道:“元辅,赶我都察院的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曹思诚站出来,矛头指向黄立极,满殿的人都有些愣神,转不过弯来。
程上节,杨所修是都察院的人不假,但这两人明摆着是冲魏忠贤去的,曹思诚是魏忠贤提拔上来的,他这么做是干什么?
大殿之上的人的目光,在曹思诚,黄立极身上转着,继而看向还跪在那的魏忠贤,一会儿又移到了天启身上。
他们百思不解,脑子里好像打结了,完全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周正眨了眨眼,一样的疑惑。
曹思诚齿白唇厚,给人一种温厚长者的感觉,他站了出来,挡住了程上节,杨所修,看着身前不远的黄立极。
两人之间,隐约在对峙。
黄立极一样没想到,这个一直如棉花一样的曹思诚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他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下,继而道:“曹大人,你是要坏朝堂的纲纪吗?”
曹思诚一笑,人畜无害,道:“元辅误会了,下官只是觉得,这样赶他二人出去,难免不服,并且容易引起清议,有些话,还是说明白的好。”
‘有些话’,是哪些话?是程上节的那三不知吗?
这曹思诚是要反出阉党,与魏忠贤翻脸,决裂吗?
朝堂上静的可怕,一些人甚至浑身颤抖,满脸恐惧。
胡清郑站在周正身前,悄悄的擦了擦冷汗,口干舌燥,大气不敢喘。
周正神色如常,心里暗道这潭浑水,是越来越浑了。
曹思诚是阉党,魏忠贤提拔到都察院左都御史位置上的,这个时候跳出来反驳黄立极,简直就是要将魏忠贤要置于死地!
他背后的目的令人深思,不敢想!
天启端坐,自从他坐下就没怎么动过。
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黄立极,想看他的反应。
黄立极枯瘦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双眼幽深,好一阵子,他淡淡道:“本官作为首辅,当然有资格管理朝廷纲纪。这件事到此为止,下面,我们讨论辽东等事宜。”
曹思诚一笑,道:“大人说的是。”
说完,他仿佛什么也没做,神色平淡的又退回去。
曹思诚退回去,那些锦衣校尉迅速退出了金銮殿,程上节,杨所修也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周正看着身边的程上节,神情有些僵硬,这就结束了?
程上节面无表情,微闭着眼,在假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坐。
不远处的杨所修则面露思索,目光一直看着依旧还跪在在丹陛之上的魏忠贤。
周正心里微动,忽然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国普等人。
‘他们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嗯。”忽然间,天启说了这么一句。
周正抬头看向天启,今天的天启,似乎也有些不寻常。
又看了眼一直跪着的魏忠贤,天启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好似忘记了他还在跪着。
天启一声‘嗯’落下,殿里安静如常,始终没有其他声音。
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有人跳出来弹劾魏忠贤,还这么平平安安的过去了。朝堂上太多的阉党,此刻他们心神慌乱,难以想清楚,哪敢开口。
那些不是阉党的人就更不敢,今天的廷议太吊诡了!
天启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抬头目光在大殿里搜寻一阵,忽然道:“周卿,你对辽东之事有何看法?”
周正看到了天启的目光,哪里想到天启会直接点他的名,迟疑片刻出列,抬手向天启,朗声道:“臣监察御史周征云,有本奏。”
朝廷的大人们都知道周正这个麻烦人物,见天启点他的名,眉头都是一皱,齐齐的转头看向周正。
天启语气毫无波澜,道:“说。”
周正道:“臣听闻朝廷有意裁撤除山海卫外的其他八镇,臣不敢苟同。九边重镇对我大明至关重要,乃是武备所在,若是裁撤八镇,我大明的武备不是废弛,而是彻底自废,此乃昏聩无能之举,请陛下明鉴。”
天启等了一会儿,道:“众爱卿可有不同看法?”
站在工部尚书位置上的周应秋神色淡漠,眼神厌躁,还是不得不站出来,道:“陛下,臣反对周御史之言。”
周应秋不想站出来,哪怕周正公然反对他。今天的朝堂太诡异了,让他心慌意乱,本能的想要躲避。
但他不得不站出来,天启点了周正的名,他要是不应战,后面将更难预料。
天启看着周应秋,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周应秋启奏。
周应秋沉默片刻,按耐心里的惊慌,道:“陛下,九边重镇,包括军户在内,人口近百万,近二十年已无外夷寇关,每年靡费在九关上的钱粮何止百万,若是裁撤多余的八镇,每年省下的钱粮,能做太多事情,还请陛下圣裁。”
周正立即抬手,道:“陛下,若说军饷是靡费,那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是靡费?军队是我大明的基石,若是裁撤军队,那是动摇江山社稷,万万不能之举,请陛下下旨驳斥,杜绝此类荒唐之言!”
周应秋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周御史年轻气盛,少履政事,其言难免偏颇,臣建议,由兵部详议,而后廷议而决。”
这也是现在朝廷处理事情的常规步骤,先有六部等决定方案,而后在廷议上做最终决定。
若是真由兵部详议,那就多半能如周应秋所愿了。
周正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声道:“陛下,若是是裁撤八镇,等于自弃长城,这是不祥之兆!”
‘不祥之兆’是一个委婉的词,换而言之,就是亡国之兆。
周正话音一落,不知道迎来多少道严厉的目光。
周应秋眼神里闪过一丝冷笑,举着板笏向天启,道:“陛下,于此争论毫无益处,臣请圣裁。”
周正神情暗凛,依照天启的脾性,这件事多半还是要交给兵部详议。
周正刚要说话,前面忽然又有一个人站出来,沉声道:“陛下,臣反对裁撤长城八镇。”
周正本孤立无援,听到这个声音有些意外,抬头看去,居然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曹于汴。
这个人应该也是阉党。
可是,阉党为什么站出来支持周正,即便周正是他的下属!
今天的事情,越发莫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