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春华已不再
进京的路途并不遥远,但在戚都督心中却似乎永远走不完。他一次次回忆着自己和首辅自相识到相知,最终形成完全互信战略同盟的过程,也一遍遍回忆了张居正首辅样貌的变化和衰老。
首辅大人是老了啊……我也老了……但他怎么都不信,去年还说要一起促成大明的中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要没了?一定是孙启蓝在讹传!一定是!
但……今年年前,首辅似乎在大堂上昏迷了!这几个月也听到过他忽儿就会昏迷的传言,又说他似乎视力大不如前,看一份奏疏有时要看数遍!难道……难道孙启蓝说的是真的?此子虽然年幼,但处处透着不寻常!他知道我与首辅的关系,断不会以此事骗我吧!
戚都督一遍遍的在心中否定,肯定,否定,肯定,一时间没了主意。最后把心一横,无论如何,先见到首辅再说!
心定了,时间便不再难熬,很快到了近幾。是夜,戚都督又唤我和叶思忠喝酒时,已然十分洒脱,这就是征伐半世的大将之风吧。
进京是五月十二这一天,东风吹的花儿也红了,柳树也绿了,从蓟州出来,过燕郊,进了京师东门。我心中感叹,前世做外贸时曾来过京师,今日再来真是恍若隔世。进京前,我们就换了马车,改为骑马,毕竟还要保持武官不乘车的气节。一路逶迤,到了内城已是中午。先不去面圣,而是随着戚都督来了首辅张居正家里。
张家的宅邸坐落于皇城外不远贵地,足显皇恩正隆。随着戚都督进入,正如外界传言,根本无需通报,便一路到了首辅书房。此时首辅方下朝不久,正在书房批阅文件。
听到门响,这位万历首辅抬起头来,见是戚继光,立即起身笑道:“我还暗道,这些时日你还不到,莫非被鞑靼人擒了去?”
他上来就和戚都督开了个玩笑,这和我认知中严苛的首辅张居正有极大反差。却见他个子不甚高,形容瘦削,面色泛着潮红,一看就是长期辛劳,又生活不规律,且阳气亏空的样子,看来明年就是他的大限并非虚言啊。
戚都督哈哈笑着,过去向首辅拱手一礼,方才道:“首辅大人未下令,末将不敢被擒啊!”言罢,两人人一起哈哈大笑。
笑罢,首辅看着身后我们几人,眼光挨个扫过,最后定格在我身上,笑道:“列位皆是朝廷栋梁,唯独这位青年素未谋面,想必就是你前日说过的孙启蓝吧!”
戚继光笑道:“可不正是这个不省心的!”
说完,他们两人相视一笑。我忙拱手道:“末将孙启蓝,见过首辅大人!”
张居正笑道:“想不到竟这样年轻的。”
我连忙逊谢。
首辅着我们坐,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总之,便是朝廷必有重赏,让我们继续努力,衷心为国的意思。我们几人忙起身,表示愿效死力,一心为国。见面后,与府里大排宴席,为我们接风。宴罢,我们自回驿站歇息。
刚回去不久,戚都督却派人来叫我,让我速回首辅府邸,我便立即随人去了。
到了之后,门人一路引我进了后堂,穿庭过院,来到首辅向不待客的内室。室内只有张首辅和戚都督二人,见我到来,命人关了屋门。我站在下首,张居正细细看了我许久,方看着戚都督问道:“你是说,此子就是你的选择?”
戚都督点了点头道:“此子虽然年龄尚幼,但心智刚毅,宛如钢铁,且办事利落,全无书生的酸腐气,实为干才!”
听了这话,我心里有些疑惑,这意思似乎是戚都督推荐、首辅要委派我去做什么事。
张居正历来反感清流,认为只懂咬文爵字的文人办不成事,选材也基本倾向于务实敢干的人,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读圣人书、却不办利人事的读书人嗤之以鼻。这也是他为天下自视清高的文人不齿的根本原因。
在他守制夺情一事上,他的门生带头弹劾他,也就是为此。所以我满心的好奇,他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却见首辅大人又上下打量我几眼,点点头,说道:“自先帝年间,国家朝纲不振,财政亏空,国库积银不过百千。隆庆六年,因无法支取饷银,朝廷自我起实行胡椒苏木折俸,此实不堪回首之事。经过五年拨乱反正和筹谋规划,财政改革一事已颇为见效,朝廷财政制度大致上已趋完善,如今国库存银已达数百万之计。”
说道这里,我知道,这是张居正之前财政改革的成果,他此时说这个,只怕目的还在后面。按照我的记忆,张居正正是于今年开始推行一条鞭法,相关改革在南方已经实施多年,但在北方却一直难以实施,难道,他是要我去做这件事?
就听张居正张首辅继续道:“而今,我欲在全国推进新一项财政改革,名曰一条鞭法。简而言之,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 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如此征税,将大大简化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我点点头,抱拳拱手道:“此法确是针对时弊的对症之举。首辅改革数年,国库初见富裕,但此时正宛若船到中流击水,不进则退。实行一条鞭法定可一改昔日之顽疾,充实财库之公用!”
听我说出这番话,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大喜抚掌道:“不曾想,如此青年之人,却有如此之眼界见识!”
戚继光也哈哈一笑道:“我曾说什么来?”
张居正指着他对面的椅子道:“坐下说话吧!”
我知道,因为我的“通晓事理”,张居正已经接受了我。我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位明朝唯一的真正的政治家,虽然是为权臣,但在明朝的大环境里,不走权臣之路,又如何能行天下之事?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虽然在他死后很快就变了味,但余温依然为明朝续命几十年。而后来的满清实行摊丁入亩,其实也是对张居正一条鞭法的继承和发扬。
所以说,他的这次改革,是华夏历史上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一次社会变革。我虽然要走,迟早要走,但我的根子还是华夏人,所以在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帮他一把又何妨?对于这些有功与社稷、有功于国家,有功于民族的人,我应该尽力而为,不是么?
谢了座,我拱拱手,对着首辅张居正道:“首辅大人,一条鞭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在下不才,愿为首辅之改革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居正此时心中的欢喜无法言表。他推行这项改革,实际上得罪了天下大部分权贵和士族,但这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先帝时起,国库空虚,灾难频发,战端四起,国家可谓内忧外患,但究其根本,还在没钱二字上。全国上下,豪族虚报土地,官员中饱私囊,大量税负流向不明,而国库空虚,欲振朝纲而无本钱。他一路走来,清醒认识只有彻底改革,方能振兴朝纲,否则若任由此状发展,必然国将不国。
为此,张居正心道,我便做个权臣又何妨?固然与天下权贵为敌又何妨?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我生在一日,便要做一日之努力,只为这大明中兴,万死不辞吧!
想到这里,他看着我,认真的说道:“一条鞭法的首要在于清丈田地。而今,皇上已批准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但执行起来必然要触动许多豪门大户的利益。我举荐王国光到吏部、王崇古到户部为首,正是为了全面推行清丈田地一事。但此事阻力之大难以想象,势必要用一些雷霆手段!”
我心道:干货来了,这是要我去做那把刀。但这并不违反我的原则,所以我点点头,继续听着。
张居正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我欲在山东开始,先行一步,试试风头。故欲选一人前往督阵。元敬(戚继光的字)举荐了你,说你精干练达,必可完成此事督办一任。不知你当如何着手?”
我笑了笑道:“谢都督错爱,谢首辅认可。在下认为,要行大事,必须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此去山东,当杀猴给鸡看,想必成事也是不难。”
张居正笑道:“别人都是杀鸡儆猴,你偏要杀猴吓鸡。且说说,你要怎么行事?”
我正色道:“在下世居山东,完全知道,只要清丈田地公文一到省里,别人不说,阳武侯雪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二人一定会跳出来。我的意思,从二人中选一只猴儿出来,杀之放血,其他大户与之相比最多算是只鸡。猴都杀了,鸡还敢跳?”
张居正与戚继光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放止,首辅笑着道:“只怕如此,又要有许多侯爷王爷到皇上那里去告刁状了!”
我笑着道:“圣上信任首辅,想必些许闲人,做不得什么大事。”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有如此胸襟抱负,我心甚慰,你便放手去干,出了任何事,皆有我担着。但有一事,阳武侯薛汴乃世袭爵位,有成祖皇帝亲自颁赐的铁卷金书,除了谋反之事皆可免死,对这只猴子,你当如何处置?”
我微笑了一下,淡淡的道:“那便赐他不见光死吧。”
出了首辅府邸,我和戚都督并骑在街道上,共同返回驿站。戚都督问我:“启蓝,你曾道无心于功名,为何在清丈土地一事上如此热心?”
我拉着缰绳,望了望天空,半晌方道:“对行大事、忠社稷之人,我总是敬佩感怀,愿尽一己之力,帮助有所成就,对都督是如此,对首辅亦是如此。但待此事毕,估计不久我也就要去了。”
戚都督叹了口气,看着远方又道:“你有匡扶朝廷之才,却无长留于此之心,可叹!可是启蓝,你可有想过,帮助首辅,换言之,帮助我,一起共度难关?”
我看了看这位老人,低下头缓缓摇着道:“抱歉!春华已不再,但见夕阳红。启蓝自知不可逆天,还望都督也早做打算!都督见谅,启蓝还有他事,先行告辞!”
说罢快马加鞭去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早已表明心迹,不想过多纠缠,于是只留下怔在原地的戚都督,在晚春的凉风中,久久未曾言语。
32.巍巍紫禁城
到达京师的第二天,我们便获得了觐见当今圣上明神宗的批准。这在当朝,或者说历朝历代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而之所以由不可能变为可能,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是戚都督的心腹,戚都督是张首辅的政友,而张首辅此刻正在前面的轿子里——紫禁城里一般是不允许骑马乘轿的,但偏偏张首辅绝非一般,所以我们就在现在站在了这里。
过了午门,望见了金水桥,再往前便是乾清门。这一路的大气磅礴、宫阙林立,巍峨耸立的拱门气势恢宏,但我心里总觉得排斥抵触。
人人都向往这紫禁城的权势利益,人人都倾慕这金色琉璃瓦下的荣华富贵,但在我心里,这森然的四方建筑又何尝不是个活棺材?多少红颜贪富贵,苍髯皓首徒孤悲。人生一世若是如此,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里,一辈子不是你倾轧我。便是我倾轧你,前面的张居正、身旁的戚继光,身前身后这无数前赴后继的人们,谁又不是如此?
都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光明,也没有绝对的黑暗,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越强烈的光明就必然造成越沉重的黑暗,所以在我看来,这偌大的紫禁城,表面上金光璀璨,实际上却是污弊不堪。
我绝不愿侍奉于此。即便大千世界都想攀附这富贵,这也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见到当今圣上的地方是在养心殿。三叩九拜之后,我等几人随戚都督站在下首,而张首辅则站在当今圣上一侧。一直史书都说,明神宗在张居正生前待其如师,看来果然如是。而且据说,张居正和宋神宗之母——李太后关系莫测,但这终归是野史,做不得数。
在这位大明朝的至尊与张首辅谈笑时,我却也在偷偷观瞧着他。这位大明朝的皇帝年纪与我现在的年纪相仿,大约大这个身份的我一岁。面容清瘦,两颊无肉,尽力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眼神中却隐隐约约流露出阴狠的味道。
据说这位皇帝早年在李太后、张居正的严格要求下很是勤奋,乃是明朝除明太祖朱元璋外,唯一还算勤奋的皇帝。但可惜在张居正死后,这小皇帝开始放飞自我,幼年的强烈约束让他产生了不可理解的逆反心理,他废除了张居正所有改革事项,主持的万历三大征本以为是他人生的开始,不料却成了他人生的巅峰。
自万历十四年,也就是1586年底开始,彻底走上了娱乐至死的道路,日夜纵饮作乐,又为立皇太子一事导致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更加无心朝政,三十几年不上朝,直接导致了明朝的衰败和满清的崛起。都说清朝无昏君,明朝无明君,这明神宗朱翊钧当称昏君中的昏君吧。
他们言罢,转头看向了我们,问张首辅道:“首辅,这些便是大破鞑靼人黑石炭部的军官吗?”
张首辅点头称是,然后开始逐一介绍我们,介绍到谁,谁就拱手称到。介绍到我时,张首辅还格外加了一句:“孙启蓝年方十八,笃实可靠,屡立战功,臣考虑当予其他任用。”
那朱翊钧扫了我一眼方道:“竟然比朕还年幼一岁!当真是年轻了得!你是戚南塘的部下,当学其恪尽职守,一心为国,为朕分忧尽忠。”
我连忙拱手,称“臣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都说人要观其行,不可信其言。如果只看这个人,听他说话,谁又能想象他就是明朝灭亡的直接推手!人们都说,满清误国,在我看来是不对的。
我一直认为,华夏文明的巅峰在隋唐,自宋朝起就已经开始衰败。
北宋忙着内斗,南宋偏安一隅,经济尚可不过是表面光鲜;
元朝百年是中原大地最黑暗的时刻,在蒙古鞑子的拙劣管理下,华夏文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倒退;
到了明朝,皇帝里有木匠,有商人,有画家,有顽主,恐怕只有第一个朱元璋,和吊死在煤山上的崇祯帝才算是有血性的皇帝;
清朝虽然有着康乾盛世的华盖做遮羞布,但实际上只是小跑,西方却是在持续冲刺。
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正是这么多朝代的持续衰败,才造就了华夏大地百年屈辱。所以,朱翊钧这棺材料子,说什么动听的话,对我来讲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挨个介绍完,明神宗又问戚都督,此次与鞑靼人黑石炭部作战,具体情况如何?为何鞑靼人此次败得如此之快?
戚都督笑道:“启禀皇上,此事臣推举一人来讲,当比臣更详尽,请皇上允可!”
明神宗奇道:“爱卿你总督京东北方兵马,竟有人比你更知详情?”
戚都督拱手道:“正是!臣推举孙启蓝汇报此事!”
明神宗长长的哦了一声,看看我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孙爱卿,那就请你讲吧!”
我心中暗道,戚都督,知道你想帮我,但你其实是在害我啊!你向这个小子推荐我,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那就是——我是张居正的人。但脸面上,我还得保持受宠若惊的表情道:“戚都督错爱!启蓝不才,愿尽力向圣上汇报,不妥之处还请都督更正!”
说完,我开始自广宁遇刺讲起,戚都督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李成梁如何奋勇战斗,保守国家。我和叶思忠如何秘密出兵,我又是如何在他的指挥下偷袭营地粮仓,协同守军突击敌军防线,发现叛乱全力予以剿灭。
如此云云,我把功劳全推给了其他人,我的定位就是一个执行者。末了,又补充一句,在下只是执行各位大人命令,断不敢冒领军功的!
明神宗听了我的讲解,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他这人自视极高,若是我一个比他还小的人如此冒头,不被记恨死才是坏事。让他轻视,总好过让他记恨啊!
于是,掌礼太监冯保宣读圣旨,其实是张居正昨日代为草拟的。我忽然又有些同情朱翊钧,作为一个至尊者,却要被外人时时指示左右,换了我也会心里不舒服吧。
最终的封赏是,戚继光加太子少保,李成梁授二品上护军,叶思忠授四品广威将军,而我,则被授予从四品宣慰副使。其他人也是各有封赏。
张首辅向明神宗朱翊钧拱手道:“陛下,方才臣言对孙启蓝另有用途,当做禀报!”
朱翊钧立即一副颇有兴趣的表情道:“首辅快讲!”
张首辅捻须道:“月前圣上批准,在北方开展清丈土地一事,臣意派一名督办赴山东,自山东启,带动北方几省完成清丈,经再三斟酌,孙启蓝可堪此任,请圣上允可。”
明神宗小皇帝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继而眼神中显得颇有内容,随即微笑着道:“既是首辅推荐,肯定马到功成!就此钦定吧!”
看着他的表情,我心里暗暗发笑,明明心里对张居正事事独断极为不满,却偏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用人不疑的样子,真叫人恶心啊!
其实在他心里,他是笃定我完不成这项工作的吧,可笑!但我还是拱手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圣上厚望,首辅所托!”
张居正见皇上允可,便转头对我道:“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贵,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张居正的眼神充满希冀:“启蓝!你此去赴任,肩上担着万千沉重的干系!定要改变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状况。清丈核准土地必要皆就疆理,无有隐奸,盖既不减额,亦不益赋,贫民不敢独困,豪民不能兼并!”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记住,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月能完,莫等五月。且福建诸州县已有成法,为经纬二册,其法颇详,你可效仿之,速去速回!”
我再向张居正拱手道:“首辅教训,下官谨记于心!”
张居正方才点了点头,而旁边的明神宗朱翊钧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见张居正交代完毕,我等几人在戚都督的带领下就要告退了。明神宗突然看着我道:“孙爱卿,好生办事,莫要辜负了首辅对你的期望啊!”
我忙道:“末将一定鞠躬尽瘁,为皇上尽忠!”
听了这话,明神宗的脸上才难得的露出一丝快慰的笑容。对别人来说,也许效忠首辅和效忠皇上没什么区别,但对这个小子来说,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那是万万错不得的。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觉得好轻松。本来等办完该办的事,要离开的时候,我一定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尽管知道天命不可违。但自从见了明神宗本人之后,我就确定,我与此人绝对无法合作,所以离开再不会对我造成丝毫影响。
看我嘴角含笑,戚都督扭头问我:“启蓝,何事如此欣喜?”
我笑着答道:“了却一桩心事,自然欢喜!”
戚都督哼了一声,撇撇嘴说道:“人小鬼大,装神弄鬼!”
我却笑笑不说话,牵着缰绳,看着路边的海棠花都尽开了。
33.谁能够独清
办理手续这件事情,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说慢,是因为很多事没人操心,没人盯着,所以上上下下都会拖延。说快,是因为有些事有人盯着————比如我原职务交割的事,就简单的仿佛手心翻作手背————戚都督告诉我,直接去吏部报道就行,这边的事他有安排。而我到了吏部,人家告诉我首辅和尚书王国光大人早有安排,我即日启程即可。于是,我在不到两个小时时间里,就完成了由一名地方部队军官,到山东督办钦差的身份转变。我这么理智的人,真的用了很久才相信了这无稽的事实是真的————帮助我相信这一切的,是送我赴济南府上任的吏部员外郎唐有忠唐大人。在他看来,这完全正常,只是官威的体现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我深感无语。
一路逶迤,出了京师,又在近幾盘亘了两日,便到了山东地界。才到地头,山东布政司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的官员,在山东省巡抚杨本庵的带领下,倒是齐齐的来了一大半。我深知,这些人并非为我而来,而是为张首辅而来。自万历元年十一月,张居正首辅上疏实行“考成法”,明确职责,以六科控制六部,再以内阁控制六科。对于要办的事,从内阁到六科,从六科都到衙门,层层考试,对每一层、每一级做到心中有数。用这种严格近乎于严酷的考核方式,一改往日“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的衙门习气。考成法之实行,使明朝各地和各级部门行事效率大为提升,责任明确,赏罚分明,朝廷之政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这次首辅选择山东做北方清丈田亩土地试点,着实令山东上下大小官员愁白了头,限时三个月,清丈优秀者有奖,至五月仍未完者,估计按照张首辅的做事风格,杖八十,刺配三千里属于较轻惩处,故不待我这钦差到位,山东布政司已然里里外外划拉了几个回合。来接我时,已然是心中大概有数了吧。
见了面,自然是一片恭维之声,虽然我官不大,但到此就代表着朝廷和首辅。原有些军汉出身、粗鄙不堪的官员轻视我年轻,言下之意我不过下来镀金,随便用些手腕也就答对了。但到军中一打听,才知道我是个议和厅里要人头、动辄就要几万鞑靼人客死他乡的主儿,顿时老实了,一个个见面客气之极。什么年轻有为,什么前程无量,什么国之栋梁,尽拣拜年话儿往我这对付。我心中暗笑,这熙熙攘攘百多十号人,你便是舌灿莲花,我也认不全。只是认得了巡抚、六府知府,已然是了不起了。
不过,谁来了我不知道,谁没来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这个想必是惯例,这些地方,也一定是要去的。
自此,我就彻底开启了宴会模式,起初我想推脱,但巡抚面子架着,我终归是级别远逊,也不好面子上太刻薄,于是便去了。自前世五岁离开山东,到今天回来,已然近三十年,且前世我醉心训练,并不酗酒,今世又仍是个大孩子,对这酒确实心有余悸,尤其是山东地面,酒风异常彪悍。一晚上正事没说两句,却不知道喝了几轮,只知道吐的天昏地暗。我心道这么喝不是个办法,便待东昌府聊城县县令来敬酒时,他看看着我仰头便倒,佯装没有了意识。闭着眼睛,只听得众人七手八脚把我送回住处,却是布政司后院的东厢房,倒也是个清净地方。待众人都走了,我起身喝了几口水,将这一肚子酒全吐了个干净,强自坐定,练了会儿柔息功,竟然越练越是精神,后来酒居然全醒了,逼出一身酒汗,头脑却比平时更清醒!没想到,这柔息功还有如此功效!一时兴起,我还从包袱里抽出影秀,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法,方才在练功的状态中入定。
第二天出定时已是晌午,这其实也是我故意为之。若是让这帮官员知道我有神功伴体,千杯不倒,不知道又要想出什么幺蛾子。我起身时,门边放着偌大一个篦子,三层,一层放着内衣,一层放着官服,一层放着鞋袜,比划比划,倒应该是极其合身!这些人,可真是下了水磨功夫。就在要换衣服的档口,门外进来两个侍女,按照现代人眼光看,可能略显粗壮,但在明朝的省府衙门有这样的姿色,已然是很高端的配置了。二人一人端着盆,一人拿着水杯,却是来服侍我洗漱的。我见她们上来就要帮我更衣,我连忙道:“你们放着便是,不必帮我。”
那前头名叫青莲的侍女“噗嗤”一声笑了,微微福了一福,柔声道:“孙大官人,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是军中的英雄,但若你赶了我们出去,大人们只道我们手脚粗笨,照顾不周,只怕我们要受杖责呢!”另一个唤做玉荷的婢女却更直接,边为我解下衣服,边笑道:“官人若实在觉得我二人粗鄙,我们便拼着吃了棍子,也不敢污了你的法眼!”这话竟挤兑的我无言以对,只得随她们收拾。我心想,明朝官府,自上而下腐朽不堪,若是由着他们折腾,只怕我三月过后,一半也弄不完。福建的办法我看了,做的很是漂亮,但据实讲,两地情况大有不同。南方钱粮聚集,民间银两充裕,山东则大不相同,若是一味照搬,恐怕绝对不行。我必须按照当时的设想,按自己的步子走,绝不能被他们牵了鼻子。
想到这里,我在两人服侍下换好官服,随便吃了两口早膳,便奔大堂方向去了。一进去,却是熙熙攘攘,官员们正扎堆议论,见我进来,议论声渐息,都只是拿眼睛看着我。我走上前,向巡抚和几位大员行了礼,坐在吏部员外郎唐有忠大人下首。
巡抚杨本庵见我坐定,捻须笑道:“孙大人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忙拱手客气道:“大人安排十分周到,启蓝铭感五内!”
济南知府刘济元接口道:“何大人多次交代,孙大人此行乃是代表朝廷和首辅,指导我们做差事,故而各方面人物器件都是最好的!”说完,还朝我做了个很猥琐的笑容,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两个侍女的轮廓。果然,都是安排好的啊!
这个时候,我必须表态了,我朝着上首一拱手,笑道:“启蓝此行来山东督办清丈土地,乃是朝廷信赖,首辅所托,蒙何大人与各位同僚照顾,又辛苦唐大人一路教训指导,启蓝断不会忘了各位关怀之情!在此先行谢过!”
顿时场内一片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客气客气的声音,我听着,只是微笑。我这算是先礼后兵,话还得换着法子说。
待到嘈杂声平息,我又对着京师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各位厚爱,启蓝不忘,但再三寻思,更不敢忘临行前圣上嘱托和首辅要求。昨夜梦中醒来三次,常觉压力巨大,至今心有惴惴。”这句话却没人敢接。我笑了笑,望着唐有忠继续说:“此次有劳唐大人不远千里送我来,下官没齿难忘!还请唐大人回京后,替我将这份军令状呈予首辅,这也是首辅要求,他命我三月能事毕,不准拖五月,言下之意,最晚四个月,全境府州县要丈量完毕。且我到任时,需立下军令状,四月不完工,或质量不佳,我当提头去见首辅!我已写就军令状,请唐大人代为转达!并请转告首辅,四月不清,启蓝自刎谢罪!”
这个,其实是我想出来的办法。用一纸军令状,看似把自己逼的没有退路,实际上,却是把整个山东布政司逼得没有退路。唐有忠打开军令状,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抬头叹道:“初时,王尚书言首辅择一青年,赴山东督办清丈土地之事,我还寻思是哪家衙内来镀金。今日见了启蓝气魄,方知首辅真乃火眼金睛!放心!此书信我一定带到!保重!各位!告辞!”说完就要走,何启铭再三挽留,唐有忠坚持要走,众人只好送出门,眼见得那车走远了方才回来。
这一张军令状,顿时彻底改变了会场氛围,再没有人议论纷纷。坐定后,我向着何启铭一拱手,又对着众人一拱手,方道:“诸位!此次时间紧,任务繁,孙某也不多话,条例办法,各位想必滚瓜烂熟。各位先自行丈量,我以一个半月为限。届时我将带队,或分队,或明或暗,对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进行抽查。无论有无问题,我都当上一封《山东清丈田亩土地事半陈情表》至首辅,言明优劣,望各位周知!”
一时间大帐内鸦雀无声,我扫视了大家一眼,抬头看了看巡抚杨本庵,笑道:“启蓝年幼,不妥之处,还请杨大人不吝斧正!”
杨本庵忙道:“孙大人高见!我等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负圣上与首辅的嘱咐与重托!”
我笑了笑,点点头,没吭声。我的后援人马马上就到,我自有办法,闹清楚你们谁是干将,谁是嘴炮,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34.暗度陈仓道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高价美食和投怀送抱。尽管我深深的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别人的每一分付出都有对价,但老实说,被人高高供起来的感觉严格的讲还是很不错的。那天散会后,我带所有人在济南府淄川县开了个现场示范观摩会,以半月为期、让各府州县按此法先行自查之后,我便被巡抚杨本庵和济南府的知府大人供了起来。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吃饭,睡觉,遛弯,听汇报,喝酒,吹牛,推脱侍女的纠缠。
其他的还好,就是这最后一条有些让人挠头。这两位高配置的侍女一看就是久经沙场,能撩善媚,让人很难招架。比如每次就寝前,我多次说了,不用侍候,俩人偏不听,进来了就不走,哼哼唧唧,勾肩膀搂脖子,舔嘴唇眨眼睛,这是做什么怪样子?还说什么要给我封个红包之类云云,对不起我很单纯,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好吗!
其实话说回来,我倒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柳下惠,但这两人一看就是资深战士,我不想成为若干年后她们口中横向对比的谈资中的一员而已。
后来,我就让身边唯一的自己人——叶不悔,充当了我的门神,让他住在我隔壁厢房,每当这两名高配置服务员来墨迹,我就喊不悔,将二人客客气气请出去。就这样过了几日,二人见我确实没兴趣,动作上便正规了起来。
不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听二人私下跟别的侍女扯八卦,居然说我可能是兔子......兔子!你才是兔子!你们全家都是兔子!但这个误会,就让她们误会着吧,我还是别解释了。
可事实证明,我真的还是太单纯、太单纯,太单纯了啊!在我告别侍女的纠缠两天之后,这天来服侍的居然是两个俊秀的小哥......哦,俩姑娘病了,由你俩暂替......嗯,暂替就暂替吧,但你们能不能把兰花指收起来?说你们还笑!还tmd掩口胡卢?!我去年买了一块表!你们两个娘炮!给我滚出去!
我气得坐在床头上呼呼直喘,可是这事儿还不好提意见。咋说?还是让俩姑娘回来吧?这也忒那个了!第二天,两姑娘确实回来了,对我也倒是真的规矩多了,但我总觉得,她们看我的眼神里似乎......似乎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同情......等等!你们站住,你们在同情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是什么?站住!那啥!别走你们!哎!哎!
就这样,我似乎在山东布政司留下了一个“不行”的名头。这个名头,似乎不怎么名誉,但是我还是别证明了,就这样,算了吧,人生总有太多的委屈要自己扛啊!
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十天。这天夜里,我正在屋里练着刀法,忽然听到窗外“吱吱吱”几声耗子叫,于是我收起影秀,推开后窗,三道身影顿时窜了进来,正是九鬼政孝、鸢和墨。
三人向我行礼后,九鬼政孝开口了:“先生,您交代的事,我们认真查了,也已经有了一些结果!”
我示意他们坐下说,三人谢了座,墨接口道:“近两个月,我们从扶桑又征召了五名可靠、却失去主家的忍者,慕容沁小姐也从家族中招揽了三名青年骨干,大大充实了我们的情报队伍。近期,我把所有人手都安排到了山东境内,按照先生的安排,对十个重点州县清丈土地进度做了跟踪,整体上看,和先生的估计并无二致。具体的我们绘了图形,请先生过目!”
我点头笑着接过图本,打开细细一看,果然,进度良莠不齐。进度最好的阳谷、寿光、昌邑三县,都是当初迎接我时没来人的,看来确是心里有底。而最差的曲阜、胶州、临淄三县,则是活动最热络的,那两个娘炮似乎就是临淄送来的!丫丫个呸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定严查临淄!至于其他各州县,整体上进度都差不多,但有一个趋势,就是越穷的县做的越好,越富额县越不上心,这也符合规律吧。
九鬼政孝接着道:“先生,夙和岚那边也有新动向。您的亲眷已全部出海,送达马六甲港,并在伊东、近藤两家商会帮助下,在马六甲港登记开辟了交易点,由燕先生和叶先生共同主持,当地势力也未表示排斥,应该说,商路已经建立起来了。第一批东瀛骨器、清酒和扬州刺绣在马六甲销路极好,而我们从马六甲附近港口运回的香辛料也在泉州、杭州、肥前等地热卖!相信不久以后,就能做到您期望的,用海外贸易代替朝贡贸易!”
这个其实才是我最关心的!现在我有戚继光、张居正在身后罩着,沿海关防自然不敢多话,但明年张居正大限一到、戚继光被贬广东,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我们在明朝的贸易一定做不下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早些找好这条后路才是当务之急吧!
我点头道:“做的很好!接下来,一定要稳固住肥前、那霸、锡兰、汶莱、马六甲乃至雅加达的贸易线路。印地人(东南亚人)不讲信用者居多,一定要很好的团结当地华夏人、扶桑人势力,加强防护,不要阴沟里翻船!另外,我们在合适的时机,要逐渐摆脱两家扶桑商会,自己打出招牌,当然此事并不着急,可徐图之。”
九鬼政孝领命,此事也不必再多说。海外贸易这一块,有九鬼政孝总揽全局,夙精通商贸,岚和陈奎管理船队,问题应该不大,我大可以放开手,在明朝这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一来,我心中大为安定,进可攻,退可守,果然是极好的。
别人的事儿说完了,到了鸢说话,我微笑着看向她,这姑娘又瘦了啊!谁知她看了看我,先“噗嗤”一声笑了,却不说话。我一头黑线道:“你笑什么?”谁知她笑的更厉害,居然伏在桌子上,为了不出声,笑的一抽一抽!旁边的九鬼政孝和墨也使劲儿憋着笑,脸色涨得通红!气得我压低声音吼道:“你这傻女人,到底在笑什么?说啊!你俩说,你们笑什么!”
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长长舒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方才说道:“先生,听说你不行了,我很伤心啊!”说完,又笑的前仰后合!那两人也跟着把头转过去,笑个没完!
我:“……”。鸢又笑了会儿,忍住了,看着我微笑道:“先生不必在意这个,你行不行我知道就行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汇报!”
我忍住郁闷说道:“说吧!”
鸢正色道:“先生让我查的阳武侯薛汴和衍圣公孔尚贤二人,我近日详细观察。孔尚贤虽颇有微词,但对丈量却并不十分抗拒,清丈土地倒也推行的开。但这阳武侯薛汴则不然,他仗着铁卷金书护身,殴打地方官员,拒绝清丈专员入内,还扬言,谁再敢去,就要按私闯民宅应对,生死勿论!”
我闻言笑道:“我最欣赏生死勿论这句话!倒是个妙人儿!”
鸢也笑道:“可不是?”
我沉吟道:“衍圣公孔尚贤乃是孔圣人六十四世孙,在曲阜地方拥有大量族人佃户。朝廷规定衍圣公每年进京朝贡面圣一次,这孔尚贤趁此机会,让族人佃户替他准备礼品与盘缠,搜刮沿途民脂民膏,如强盗洗劫一般,府县衙门若稍加制止,则受他百般刁难羞辱。这衍圣公还把搜刮所得打带到京师贩卖,每年直到货物卖完才启程返乡,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九鬼政孝奇道:“这却与地方税收有什么关系?”
我微笑道:“孔尚贤有免税资格,他这一支封在曲阜,当地农户都把土地租给他,免了朝廷税负,却由两家瓜分。这就是他并不惧怕清查土地的原因,原都是租来的,有什么好怕的!”
三人点头,表示原来如此。
我接着道:“阳武侯薛汴的先祖是靖难功臣,受封后定居山东,成祖皇帝赐给他的田地在胶州有数百顷:但是,百年下来到了薛汴手里,如今薛家拥有的田地大约有数百万亩。按朝廷旧制,皇上赏赐的封田可以免征赋税,薛家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今年虽然开始给封田征收薄税,但薛家田地十有**不在其中,他所交的税只是九牛一毛。而这次首辅让我来山东,恐怕试点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扳掉这两只拦路虎啊!”
鸢皱眉道:“只是这阳武侯家传铁卷金书,非谋逆大罪都奈何他不得,这孔尚贤虽略逊一筹,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料理的。总不能也像之前那知府的儿子一样让他横死当场,或者像闫崇泗一般灭门了事吧!”
我拿起影秀,轻轻擦着刀鞘,淡淡笑道:“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用自己的刀!我们,还需要找一些演员啊!”
35.谁更需要谁
第二天上午,山东布政司后厅里,我再次谒见了巡抚杨本庵,引路的师爷让人倒了茶水,知道我们有话要说,便先行离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当场就剩下我们俩人,所以很多话也可以说的开。坐定后,杨本庵先是客气了几句,比如什么住得好吗,生活上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啦,这茶很不错尝尝啦,如此这般,我都含笑一一应对了,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必不客随主便呢。
而且话说回来,在清丈土地这件事上,我有着足够的耐心,因为终究我只是个督办者,而作为第一责任人的他——山东巡抚杨本庵杨大人,才是最应该着急的。所以他绕弯子,我就打太极。你不急,我就不急。尽管我立了军令状,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我说话的一个由头,是敲山震虎用的。如果大明朝办不成事都要提头来见的话,估计朝廷里已经剩不下几个活人了。
就这样,我们俩坐这儿打了半个时辰的推手,从茶叶聊到绘画,又从绘画聊到女人,漫无边际,没有焦点。作为现代信息大爆炸时代来的人,应对他一个几百年前的老古董那是绝无问题的。我就一个原则,正事儿,你不说,我绝不开口。到了最后,老杨实在墨迹不下去了,方才开口道:“孙大人,对这次清丈土地一事,你有什么高见?”
闻言我没有做声,却是端起他推荐半天、大为赞赏的清茶抿了一口,哈出一口热气,方悠悠的道:“好茶!果然是好茶!”
杨本庵杨大人一脸尴尬,他知道我是为刚才他的兜圈子感到不快,但终究他有求于我,于是也跟着赞叹了一句:“茶自然是好的!一会儿我让府里管事拣好的,给孙大人送去!只是——这次清丈土地的事,还要孙大人多费心啊!”
这时我方笑了笑,放下茶碗道:“在下只见杨大人成竹在胸,只以为山东全省清丈土地一事绝无问题,下官只要等着领功受奖就是了!”
杨本庵脸色微微一变,他作为二品封疆大吏,平日里谁见了不得弓腰哈背?今天居然被我这么个从四品的小字辈出言奚落,自然忍不住心头火起。他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那还要仰仗孙大人在首辅面前多多美言啊!”
我哈哈笑了两声,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方才悠悠的道:“美言是自然的,不然受了杨大人这么多关照,内心怎么得安生啊!”
杨本庵脸色又变了几变,已然要发作,但想起我的身份,心想跟你算账也不在今日,便压了又压,方才忍住,哈哈一笑道:“那就有劳杨大人!那您忙!本官就不打搅了!”言下之意竟是下了逐客令。
我哼着笑了一声道:“既然大人有数,那下官正好图个清闲,省的再为什么阳武侯、衍圣公之类的劳什子操心。告辞!”
说罢,拂袖而去。
杨本庵听到这两个名字,脸色大变,急忙叫道:“孙大人请留步!孙大人!”
我却是头也不回,出门就上了不悔备好的马,两人纵马出城,直奔临沂的温泉而去。这一路骑马骑的飞快,耳边几乎生起风来。只听不悔大声问我:“启蓝,你这样扔下那巡抚,拂袖而去,似乎不大妥当啊!”
我控着马,偏头看着他笑道:“怎么,哥哥,你还想在这当一辈子官儿啊?”
不悔摇头笑道:“那倒不是,但此来事关重大,闹翻了总归不好!还是客气些好!”
我看着远方的地面,也摇头笑道:“办大事,要的是里子,不是这些客客气气的面子。你看他杨本庵,高高的把我供着,够客气,可打心底里就没把我这小孩子家当回事!再客气又有什么用呢?”
不悔点头道:“还是面子上过得去为上。”
我哈哈笑道:“放心,哥哥,启蓝有数。”
须臾到了温泉,九鬼政孝早在这儿定好了地儿,我进去就是直勾勾进了澡堂,单间独室的感觉真好!我们兄弟俩一人一个单间,九鬼想的很周到。我抬眼观瞧,这温泉古色古香,十分静雅,客人不多,但均是十分客气懂礼,看来这里应该还是个本地的高档消费场所!泡在温烫的水里,喝着鸢拿进来的水酒,真的是十分享受啊!嗯?鸢!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下水干嘛?我……!你……!这个……!
回到济南府已是第二天,让九鬼政孝和鸢他们继续去忙活他们的,我带着不悔二人进了布政司,门房的卫兵见了我,立即过来拱手道:“孙大人!巡抚大人寻了您一天!您可回来了!还请您速去见巡抚大人,他有要事相商!”
我淡淡的“哦”了一声,却自顾自的回了东厢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至少,我是不急的。而且,我越淡然,自然有人越着急,这大概就是市场规律吧。
推门进屋,却见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个盒子,打开来,是四个小木盒。再打开,却是两盒茶叶,两瓮好酒,想必是那杨本庵让人送来的。我二话不说,喊了声青莲,俩高配侍女便袅袅婷婷的来了。我瞄了她们一眼,指了指酒壶道:“去烫烫!再炒几个小菜!骑了半天的马,可饿死我了!”
那俩侍女大概还没见过这样挨饿的大人,掩口笑着去了。不片刻,二人端着两个大餐盘,装着四凉四热,一个汤,一食盒的米饭回来了!我一看,全是下酒的菜,顿时食指大动。坐下来正要开动,门响处,却进来一个人,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山东巡抚——杨本庵杨大人!
我看着他,笑道:“杨大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坐!”
杨本庵一脸怒气,重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挥手示意别人先退下,带上门,他方压低声音道:“孙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放下筷子,端起茶抿了一口,眯着眼睛缓缓的道:“杨大人你是什么意思,下官我就是什么意思。”
杨本庵怒道:“本官是什么意思?我且问你,首辅派你来是做什么的?”
我放下茶杯,盯着他道:“杨大人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杨本庵怒极,反而平静下来,缓缓的道:“自然是督办本省清丈土地一事。”
我点点头,直视着杨本庵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但杨大人眼里却没有我这从四品的小子。不然也不会就这么高高供着,这么多日也不谈正事吧!”
杨本庵脸上一滞,却强辩道:“怎会如此?孙大人你误解了。本官……本官只是……”
我却毫不客气打断他说道:“向闻山东巡抚杨本庵为人正直,办事丁是丁,卯是卯,前次为清丈土地一事与首辅几乎对仗!后来感于首辅忠义之心,主动请缨北方税改一事到山东试点!不想却是见面不如闻名,也不过就是个徒重表面、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杨本庵顾不上我的奚落,大惊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我重重“哼”了一声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苦于增税无门。省里抗税的两座大山,你却一座都动不了”!
杨本庵一脸铁青,却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却不管他的想法,继续道:“我更知道,山东的税负去年跌至全国十一位,前年还是第五位吧!杨大人,督察院的弹劾奏章文笔可好?”
杨本庵气的站了起来,指着我鼻子怒道:“说了这么多,你可有解决办法?”
我也站起来,也指着他鼻子骂道:“没有办法,我稀罕跟你废这么多口舌?”
杨本庵呆了呆,缓缓放下手,半晌方道:“既有办法,何不早说?”
我也缓缓放下手,冷冷的道:“若是早说,你便会听?”
杨本庵听了我这话,脸色变了几变,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过来拉住我的手道:“启蓝,原来你在激我?”
我苦笑着道:“不激你,怎么让二品大员听得进一个毛头小子的疯话?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杨本庵闻言,急问道:“真有办法?”又歉然道:“启蓝,之前我确是觉得你年纪小,少不经事,我还腹诽首辅怎么派了个娃娃来!若你真有办法,我杨本庵当众向你赔罪!”
我快速说道:“清丈土地,规范税源,对寻常百姓一般只会减税,于国家增税效果不大。关键是那些虚报土地的豪族!可豪族中,山东又以薛汴、孔尚贤为最,是也不是?”
杨本庵正色道:“正是如此!但此事牵连甚广,如之奈何?”
我不答反问道:“杨大人,在你认为,解决这两座大山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是什么?”
杨本庵呆呆立着,两眼无神,片刻方叹气道:“最好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薛汴、孔尚贤便是这最难啃的骨头,拔不掉的钉子。若是没有这二人,薛、孔两家也不足为虑。”
说完他看着我,我却也只是微笑的看着他。杨本庵便继续说道:“我曾向圣上上书参奏二人,但圣上的意思似乎只是敲打二人一下,这终归治标不治本。我又提出改世袭一事,也是石沉大海……”
说着,他望向我,我却仍是笑而不语。杨本庵纳闷儿,思索片刻,方惊问道:“启蓝,你不会是打这两人的主意吧?”见我不答,只是笑,他急道:“万万不可!薛汴有铁卷金书,非谋逆等大逆不道之事皆可免死!孔尚贤乃孔圣人苗裔,轻易更是动不得!若能动得,我早除了他们!又何必等到今天?”
我微笑着道:“二人难缠,这不假,但总有个高下,我们何不从这个方面做文章?”说完,定定的盯着杨本庵。
他细细的揣摩我的话,能走到这个职位,都没有傻人,且必有过人之处,他眼珠子一转,突然一拍巴掌,喜道:“你是说,矛与盾?”
我笑着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真金?”
杨本庵眼中射出喜色,拿起酒壶,满满的给我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激昂的道:“若能扳倒这两座大山,我杨某人愿陪孙贤弟演这一出戏!”
我也举杯,待双方酒杯在空中重重相碰时,微笑道:“那就合作愉快!”
36.做戏做全套
转眼到了约定的第十五日,半月为限今日已至,我和巡抚杨本庵大人一商议,由布政司出人,分六个督察组组下去查验,每组查一个府。而我和他则临机抽查,并言明,查出问题,若督察组未查明,或是推唐塞责,那督察组官员与地方官员一并查办。
在这一点上,我根本不担心他会做猫腻。当时杨本庵在京师,与首辅张居正就清丈土地、增加税负一事争得很激烈,主因是他到山东任巡抚后,虽然税收并未减少,但由于其他省份通过税改——尤其是南方诸省,税收增幅很大,此消彼长,把山东比了下去。
自此,督察系统参奏杨本庵的奏折就没停过,但首辅张居正与杨本庵谈过之后,认为问题不在他,又有杨本庵好友——张居正的政友——吏部尚书王国光也一力保他,才有了他主动请缨、到山东试点北方税改的机会。
所以他杨本庵一定比我更上心。我来这督办,实际上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与我本人却实际没有重大关联的。所以我尽可以相信他的做事。
既然双方达成了一致,在工作上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我相信,我能查到的进度,他一定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根本不用多说什么,跟着他转就可以了,因为除了曲阜、胶州二地,其他各地的矛盾都不尖锐,就算是跳弹的比较厉害的临淄,拿下一个县官,最多换个知府,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这次,恰好就是换人的最好机会。
又是七八天时间就这么一晃而过,各督察组下去检查的结果也反馈了回来,总体上讲,和我之前派九鬼政孝他们打探的差不多,我和杨本庵关起门来一商议,就有了大概的一致思路,于是便命各府州县官员到前厅侯着,顿时喧闹非凡,紧张询问者有之,开怀大笑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默不作声者亦有之,这些都被我们预先安排的人一一记在本上。
杨本庵和我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屋里渐渐由乱到静,大多人看着我们一副同进退的架势,均感十分诧异,尤其是一些“知情人士”,更是内心疑惑——巡抚大人……巡抚大人不是说,来的这小子就是个摆设,束之高阁即可吗?看着你谦我让的样子,难道这是高级版架空模式?让对方在快感中欢乐的被安置在尘埃里?巡抚大人真是高明!下官实在是佩服!
也有的人心中隐隐感觉到不妙,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只能静静地看着。
待我二人相互谦让着坐定——巡抚自然坐在上首,我坐在侧面,下面的诸位地方官拱手道了礼,方才坐下。杨本庵看着我,向着众人一抬手,示意我来讲。我却从凳子上微微抬起屁股,看着他,双手朝下一伸,示意还是您来讲,杨本庵顿时客气的一笑,才准备说话。
看着这副无可挑剔的礼仪,心思快的人已经察觉出的味道,顿时又是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杨本庵轻轻咳嗽一声,止住众人议论,方才朗声道:“各位,自孙大人携圣上旨意、首辅交代来我省督办清丈土地公干,至今日已经两旬有余。那日曾言明,各府州县按照淄川样板,加紧清丈,至半月要进行考核。半月至今,考核已完成,结果你们都知道,对此次考核,你们可有异议?”
众官皆道:“考核公正,没有异议。”
杨本庵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是自我继续说,毕竟他作为本地最高长官,有些话是不应该他来说的。
我点点头,清清嗓子,继续说道:“诚如杨大人所说,此次考核公平公正,基本反应了目下的工作进度。但其中有没有水分,列位最是清楚。且单就结果来看,相邻州县,地貌相似,人文并无二致,进度却千差万别。巡抚大人,这样的情况当如何认定?”
杨本庵捻着胡须,沉声道:“孙大人问得好!这类情况,若是能力有别,当分别有奖罚;但若是故意为之、藏了私心……”说着,他顿了顿,狠狠扫了几人一眼,方缓缓道:“那便是欺君罔上,当细细查办才是!”
这句话一出,登时有不少人脚下发酸,我说的情况其实并不在少数,但有些骑墙派却一直在观望摇摆,也有些人觉得巡抚杨本庵自身态度就很暧昧,风传是他申请在山东试点,恐怕也是以讹传讹。但今天听他的意思,竟是要严办!这……这是什么道理!
不等他们思索,我继续道:“大人明察!下官还有一个疑问,有些地方土地狭小,众所周知,但清丈出的土地却比那幅员辽阔的地方还大。据下官暗查,土地广博、却舞弊徇私者有之,虚填冒领,将古坟、丘壑、浅滩、石林算进范围,贪公求赏者亦有之。大人,如此情况,又当如何处理?”
杨本庵一拍桌子,沉声道:“所有此等情况,还请孙大人如实详述,写进奏章,我定加盖印章并附议,呈首辅定夺吧!”
这句话宛如一颗巨大的*,在下面所坐的百官中轰然爆炸!想象中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出现,有的只是冰冷的现实。我静静地观察着下面百官,有些跟平静、脸上很淡然,有的却连坐都坐不稳了。所以我决定,再扔下最后一枚重磅*。
我对着杨本庵一拱手,继续道:“巡抚大人,在下意见,请各府州县对本地清丈土地情况做个书面说明,无论好坏,我们也好有个对照,我写奏章也可参考。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当否?”
杨本庵点头拱手道:“全按孙大人意见办!”
散会的时候,有的人往下走的抬头挺胸,也有的走的踉踉跄跄,更有人不断回头,一步一看。我心中暗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待百官散尽,杨本庵望着我笑道:“启蓝,你看,这效果达到了吗?”
我微微一笑道:“大人,今晚,咱们且等着吧。”
一晃到了晚上七八点钟,我和巡抚大人就坐在我的东厢房里,喝着他给我的酒,不紧不慢的用着晚膳。刚才已经有十几个州县长官来当面解释,见我们在一起,显得格外尴尬。但既然都来了,就说吧。
于是,各种荒诞的不荒诞的理由就开始层出不穷。一般听到二三句,便打发走,告诉他回去抓紧写报告,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若写的不尽不实,哼哼。
这些人听着听着一般都噗通跪地了,明朝司法以苛酷著称,若是因此事年度考成不合格,再闹出些事来,那刺配三千里之类的……不敢往下想!于是都战战兢兢的去了,临走,我还一定让他们带上来时的东西,别落下。
一直到九点,才等来了我们要等的第一个人——曲阜县县令汪泽青。这人中等个头,皮肤粗黑,双目炯炯有神,微须,不像个县官,倒像个长期务农的庄稼汉。
他上来一拱手道:“二位大人!下官有礼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杨本庵也笑了笑,却道:“汪泽青,你这会儿来此有何贵干啊?”
汪泽青不卑不亢的道:“下官是来辞官的!”
杨本庵放下茶杯,笑道:“何故辞官?”
汪泽青道:“下官无能,办不了曲阜县清丈土地之事,故而辞官!”
杨本庵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
汪泽青谢了座,杨本庵又笑道:“你的为人做官我是知道的。五年前,你到阳谷县任县尉,两年时间,阳谷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都说,阳谷有只汪老虎,宵小之辈不敢出没!”
汪泽青憨厚一笑,拱手道:“都是同僚抬举,百姓帮衬!”
杨本庵继续道:“前年你累功,迁汶上县令,两年时间,汶上税负多缴了三成!风评你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为何到了曲阜,你就干不了,非要辞官呢?”
汪泽青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低头沉思片刻,猛的抬头道:“二位大人,汪某不才,却敢当鞠躬尽瘁四个字!为了这清丈土地一事,我这一年瘦了十二斤!我敢说,曲阜县六成的土地是清楚的!但是……但是……”他却说不下去。
我接口说道:“但是,孔尚贤一人一家,便搅的半个曲阜县税收掺水!要么假租地、实避税,要么卖地于他,也是避税,坑害国家。你能整得清国法,却奈何不得这个圣人后裔吧!”
汪泽青张口结舌,很是打量了我这个“来镀金的”官员一眼,方抱拳道:“大人明鉴!在下正是此意!”
我挥挥手,正色道:“汪泽青,人都说你忠义敢为,既然你官都敢辞,可敢为百姓、为国家办件大事?”
汪泽青站起来道:“只要不违反国法,我汪某人有何不敢?”
杨本庵抚掌道:“好!你过来!”
汪泽青靠过来,杨本庵如此这般跟他说了,汪泽青大喜道:“二位大人!汪某就是舍了这身官服,也必完成二位大人所托!告辞!”
说完一拱手,竟一转身,直接走了。
我和杨本庵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后来,胶州长官吴本华也来了,情况相当,被那薛汴闹的无法料理。我们也是如此这般一说,吴本华二话不说,坚持立下军令,昂然去了!
我和杨本庵自此便谢客不见,我们的计划已然完成了第一步。戏已演了全套,口袋已经扎下,剩下的,就是请君入瓮了!
37.万事皆俱备
这世上,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憋死的汉,要面子是好的,就怕过了火候,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第二天,各府州县的报告就交了上来,下面的文书做了简抄,我大概扫了一眼,无非就是前期困难重重,我等谨记巡抚和督办大人要求,披星戴月,呕心沥血推进此事。但一时间积重难返,仍有不足,下一步一定更加努力,确保按期完成任务云云。也有的州县本身做的扎实,倒是更多的说了些确实难以克服的问题和请求,细细看来也确实并非州县可解决,于是我一一记了下来。
等到收齐,我又和巡抚杨本庵认真碰了一回面,大概给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做了个分档,哪些是定可完成的,哪些是或可完成的,又有哪些是完成困难的,哪些是州县自己有想法导致进度慢的,细细谈了每个府州县的对策,一天下来,对省内情况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杨本庵甚至已经根据本省情况,对一些需要调换主官的州县做了初步人员安排,看来他被称为干才绝非虚言。
解决了大多数府州县的问题,我和杨本庵喘了一口气,喝了一晚上酒,又借机谈了谈曲阜、胶州两地的办法,对我来说,我的想法顺理成章,但对杨本庵来说,可能还需要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
但其实大可不必担心,能干到巡抚,又有哪个是真正一清二白的?谁的手上不沾点儿泥呢?又有谁是靠着一片赤诚、两袖清风干上来的?所以,真的大可不必为他操心。
喝完酒,我和杨本庵议定,他便去了。我琢磨了琢磨,喊了声:“青莲!玉荷!”
两个高配版侍女忽而就进了屋,她们知道我是要她们收拾餐具。我看着她俩收拾,突然冷不丁开口说了一句:“一会儿收拾完,你俩原回这里。”
俩姑娘对视一眼,都露出了颇为玩味的笑容,那意思是,你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两人互相给了个眼色,端着盘子,袅袅婷婷去了,此往日更多了三分妩媚。
片刻后,二人梳洗打扮的焕然一新,再次出现在我屋内,二人还很熟练的带上了门,燃起一柱香。这香……似乎不简单,闻着让人心里痒痒的,这两个女人,我果然没看错。
两个人见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并不换地方,估计想着我是初哥,尚且不好意思,就扭着腰走过来,一个捏肩,一个捶腿,这是要做足前戏的架势啊!
我就这么坐着,任她们揉了一阵子,突然问道:“你们,想要自由么?”
两人没明白我的意思,愣了一愣,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捶腿的青莲和玉荷对视了一眼,才低声问道:“孙大人,奴婢没有明白您的意思。”
我盯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道:“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你们俩,想离开这里,重获自由吗?”
二人这次听明白了,两人立即并排在我面前双双跪倒,青莲说道:“大人!我姐妹二人本是同乡,幼时家贫,又连年遭灾,家里双亲确实养不活我们,就把我们卖到了市镇里,后来这府里的管事看我二人伶俐,就把我们买了来。一晃已是十二年,今年我俩人已经双十年华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玉荷也哭着说:“府里上下对我们也算是好的,但……但婢女总归不是个归宿”。顿了顿又说:“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孙大人您这么守规矩的……我们,我们过得并不容易。这样下去,恐怕也没有正经人家要我们。只要孙大人您能替我们赎身,我和青莲愿追随您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
说着,两人就开始磕头。我制止她们,微笑道:“说得出,我自然做得到!只是,我需要你们帮我办一件事情!”
二人会错了意,只以为我要她二人服侍,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衣扣。我连忙又制止她们,急忙道:“不是这件事!”
二人惊奇,深更半夜,青年男女,关门闭户,不是这事,又是哪件事?难道……难道孙大人有别的癖好?二人心想,为了自由,什么也认了!更何况,这孙大人年轻有为,也不惹人讨厌,若跟了他,就算是爱好奇怪一点,也不冤枉。
于是青莲替两人说道:“大人,您要怎样,我们姐妹都肯的!”
我无奈的以手掩面长叹,二人见状不解,以为我对她们的表现不满意,顿时就准备先“整理装束”,我连忙制止道:“停!去把那该死的香灭了!闻得我焦躁!”
玉荷忙去灭了香。我指着椅子说:“你俩坐下,我有话说。”
俩人却道:“我们跪着就是!孙大人您安排!”
我沉声道:“坐着说。我不喜说第二遍。”
二人连忙起来,谢了座,规规矩矩的坐下了。
我盯着二人,半晌后方道:“我要你们……”
两人听完,满脸惊奇!想了想方道:“大人,您说的,我们会,但就怕做不好……”
我说:“无妨,明天一早,你二人还来我这里,我教你们!”
两人忙应了。青莲又不放心的问道:“大人!我们做完,您定放我们走吗?”
我点头笑道:“我堂堂四品大员,岂会骗你们!”
二人大喜,青莲又道:“大人,还有一事,我姐妹二人离家多年,父母早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二人也没个落脚的去处,自由了,又去哪里呢?”
我心想,包教学还包分配呢?算了,俩姑娘也算机灵,便道:“我在周边有些生意,你们要是不弃,赎了身,便到我的店里去做事吧!”
二人大喜,再次跪下叩谢!我挥手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早些来!”
两姑娘却不移步,我喝了口茶,奇道:“你们还有何事?”
玉荷开口道:“大人,我二人……若大人不嫌弃,我二人愿侍奉大人!”
我一口茶喷了出来,擦了擦,连忙道:“不用不用!”说完想了想又道:“我家传混元一气童子功,功成前不可破身的!”
二人长长的哦了一声,再次叩头,起来非要替我更衣。那就更吧,更完赶紧走,这香闻的人好不焦躁!
二人走了。我强压下心中杂念,练起了柔息功。半刻钟后,已然入定。
第二天一早,俩人便来了我屋里,我洗漱完,随便吃了点儿,便开始给她们教授技巧。两人倒是极其聪颖,一点就通,我倒是越教越高兴,一晃就到了晚上,尤自不觉。我估摸着差不多了,就让她二人回去,二人喜滋滋的走了。望着她们的背影,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一天辛苦,居然为我日后的贸易开展教出两个独当一面的女掌柜!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二天,布政司后堂人员穿梭,一看就是有大动作。前天夜里,九鬼政孝被我召唤来,我给他安排了一些事,他也已经办妥。现在他和墨也在东厢房,换了明朝打扮。只要不开口多说话,没人知道他们是扶桑人。
九鬼政孝向我汇报了具体细节,我听的连连点头,越发感叹手下有几个忍者真是开心,办这些事简直熟门熟路。不过据说,居住在伊贺的忍者都是春秋战国时秦朝移民的后裔。所以严格来说,他们用的也是华夏老祖宗的智慧,棒棒的!
这时,杨本庵杨大人找到了我,看了一眼我身后默默肃立的九鬼政孝和墨,示意我借一步说话,我走上前几步,杨本庵问我:“启蓝,你的安排……没问题吧?”
我知道,他对这种“非官方”的处理问题方式并不太习惯,所以心里总是不踏实,我哑然失笑,拽着他的胳膊道:“大人放心!这个我有谱的!”
杨本庵却撇撇嘴,斜睨着我道:“这个还有打包票的?莫非你熟门熟路不成?”
我嘿嘿一笑,对他习惯性的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搓了搓,杨本庵奇道:“这是何意?”
我嘿然笑道:“小本生意……”
杨本庵:“……”
一天很快过了大半,汪泽青和吴本华在下午先后来了我这里,告知阳武侯薛汴和衍圣公孔尚贤均已到了济南府,这会儿正在过来的路上。不过,两人似乎知道对方要来,所以都在拖……
原因很简单,后面来的人地位高,有面子!所以都不肯先来。杨本庵和我对望一眼,微微一笑,弄得汪泽青和吴本华二人一头雾水。巡抚和督办请客人,客人拖着不来,为何还高兴呢?
这个嘛,那就是商业机密了,子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二人无语,只得又去请。
之前的帖子上说好的下午五点请客,结果薛汴、孔尚贤这两个豪门大户硬是摆架子摆到七点,最后两人实在挨不到对方先来,结果只得一起来了。也算都没有失了面子吧!
看着两人,我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就是天堂走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进来!瓮已备好,就差主演了!既然来了,那就请君入瓮吧!
38.便请君入瓮
不知道薛汴、孔尚贤二人来赴宴时是什么心情,看着他们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心里感慨万千。都说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你来就罢了,还不知道低调些,大张旗鼓,争风赌气,这不是摆明了让我们搞小动作吗?这多不好意思啊,送上门来的礼物,不收,那不是太没诚意了!
不曾想,这薛汴和孔尚贤还没落座,就再次发生了冲突———为了座位。
在华夏的封建社会中,许多事物都有尊卑高低之分,就连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也不例外。在座次上,历朝历代对尊左还是尊右是很有讲究的。因为根据旧时礼制习俗观念,等级制度森严,左右为区别尊卑高下的标志之一,普遍实行于各种礼仪之中。由于君主受臣子朝见时,南面而坐,左东右西;臣子北面而立,却是左西右东,朝臣依官位由尊至卑一字排开,在这里就有了区分。
有的朝代尊右,官位高者在东,卑者在西,这就是尊右贱左;有的朝代反之,恪守尊左贱右。历史上各代情况不一,据考核史籍,夏、商、周、晋几个朝代,也包括春秋战国、南北朝、五代十国,都是文官尊左,武将尊右;在汉、元、清三个朝代,还包括三国时期,则普遍尊右;而在秦、唐、宋,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明朝等几个朝代,却是毫不动摇的尊左。
于是座位之争就开始了。按理说,公、侯、伯、子、男,仅从爵位上讲,似乎是衍圣公更高一些,应该居左。但阳武侯薛汴祖上却是实职,真刀真枪拼出的铁卷金书,比起靠着孔圣人名头一代一代混卷子的孔尚贤似乎又高了很多,也看似应该居左。而且说白了,这两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都是嚣张跋扈惯了,何曾让过人?在他们看来,不争馒头争口气,这方面绝对不能认怂了!
而座位这方面,本来摆成圆桌也不是不可以,但为了营造更加热烈的氛围嘛,我们专门把两张桌子摆的分出了主次,而且离得很近,这些细节,却都是有着认真考量的。
两人就在左席处僵住了,谁也不服,谁也不让,就那么斗鸡似的怼在一起。见这情况,巡抚杨本庵自然不好说什么,那可不就得我出马了?
我连忙走上前,客气笑道:“二位!二位!何必为这等小事置气?依我看,坐哪都是坐!何必相争啊!”
那衍圣公孔尚贤斜着眼睛扫了我一遍,方才不屑的道:“你又是谁?小小年纪,还敢穿着四品官服!”
我微笑着不做声,杨本庵杨大人却开口笑道:“来来来!我给二位介绍——这位,便是受圣上指示、首辅委派的钦差——孙启蓝孙大人!”
听到圣上两字,那孔尚贤只是眉毛挑了挑,但听到首辅二字,脸上的肌肉却是剧烈抽搐了几下。
年初,因为自己搜刮民财、沿途贩卖货物一事,首辅已经专门敲打了自己,并启奏圣上,将自己每年上京面圣,修改为三年上京面圣一次。这已经是极大的警告,谁知道自己刚一开口,便扇了这位首辅大人心腹的脸!这!这如何是好!
正在孔尚贤踌躇之际,那薛汴眼珠一转,却是极其热情的过来,熟人似的拉着我的手,哈哈大笑道:“久闻孙大人威名!今日方得一见,薛某甚感荣幸啊!”
我见这人这么有礼,立即也拉着他的手道:“薛大人承祖上勇武,乃我辈武人楷模!快请坐!容下官给您斟酒!”说着,把薛汴请到了左席上座上,言笑甚欢,却连眼角都不扫那衍圣公孔尚贤一眼。
薛汴心中大喜,心道这个小子果然上道,回来可以好好打听打听路数,倒是可以结交一番。他哪里知道,我自然是上道,不然如何能当了决定他生死的判官?
那孔尚贤气得脸色发青,当场就想发作,但转念又一寻思,分明是自己先行无礼在前,这小子薄待自己也属人之常情,旁边那么多人看着,再加上巡抚杨本庵还在上面高高杵着,自己若是太过分,只怕面子上也不好看。于是只得闷闷的哼了一声,坐在了下首的右席上。
等二人坐定,我和薛汴又客套几句,便转身返回自己的席上。扭头时,我的目光与杨本庵略微一触,却快速分开,不过,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喜悦之情。
等众人纷纷坐定,音乐响起,两队绿衣侍女踏着乐点,从后厢里飘然而出。打头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我面授机宜的青莲与玉荷,与众不同,着着一红一紫的衣裙。再加上刻意装扮,显得格外妖娆。而且话说回来,这两个女子已经双十年华,在古代应该己经嫁为人妇多年,身上多了成熟的韵味,却比那青涩的小姑娘更诱人。
薛汴和孔尚贤二人眼睛都看得直了!两人虽然家大业大,但终归是在乡里,又有多少美女让他们挑?尽管数量不少,但质量上却不忍卒睹。更何况,我昨日那么倾囊相授,两姑娘又学的精细,自然多了乡下姑娘难以梦见的风情。这一出场,就引得薛、孔二人坐立不稳,生怕这俩女子落入别人坐席。
可正如他们所愿,两位把他们魂儿都勾走的美女,却正分别落座在在他们身边。薛汴、孔尚贤一时间大喜过望,喜不自胜。青莲、玉荷坐定之后,满满给二人斟了一大杯酒,端起来送到嘴边。两人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线,此时莫说是酒,便是毒药,估计二人也二话不说干了!
一气儿喝了三杯,两人酒气下肚,热气上涌,又闻着这俩女子身上香气极为诱人,登时就有种按捺不住冲动,看看着就想上下其手。杨本庵重重咳嗽一声,又清了清嗓子,薛汴和孔尚贤方才忍住,回头望着杨本庵。
却听杨本庵道:“薛、孔二位贤弟!这二位女子,乃是我家中自幼养大的歌姬。然而她二人虽名为歌姬,但实际上,我却视如己出,一直当做姑娘养着。”说着顿了顿,眼神慈爱的扫了两位姑娘一眼,方继续道:“不过,既然她们与两位贤弟有缘,便让她们侍候着二位贤弟,但求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罢了!青莲,玉荷,可要好生侍候二位大人,你们的前途,可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了!”
青莲、玉荷立即柔着声音,含羞带怯的道了声:“是!”却又双双给面前的“未来老爷”再斟了一杯酒!薛汴、孔尚贤闻听杨本庵有将二人相赠之意,明知道杨本庵是为了清丈土地一事,但为了眼前的美人,便退一步也是值了!于是更加没有顾忌,而且似乎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巴不得这就拉她们入室,一快朵颐!
而就在此时,杨本庵却发话了:“二位贤弟,为兄尚有一事相商!”
那薛汴似乎反应慢些,尚未答话,孔尚贤却已不耐烦的道:“不就是清丈土地一事吗?我愿缴纳三百亩土地税负!若无他事,我便先告辞了!”
看得出,我们下在酒中的“佐料”已经见效了,这孔尚贤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举止言行,而玉荷也在此时娇媚一笑,却又做不依不饶之状道:“孔大人,玉荷这么大个人,却只值三百亩的税负,说出去羞煞人呢!”
见时机来了,我心中暗叫一声“好玉荷”!便接口道:“孔大人虽算得上有钱,却也不过就是尔尔,三百亩已是极限,你还不知足?他又不是薛大人,如何拿的出那么许多?”
这话说得薛汴惊喜交集,他与孔尚贤号称山东两只虎,一直的愿望就是处处压对方一头,但双方山高水远,一年两载也见不着一回,又上哪里去打压对方?今天来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高兴事,但这个小钦差着实有意思,几次三番给自己长脸,爽!
于是薛汴哈哈哈哈大笑数声,红着双眼指着我道:“孙大人!孙钦差!孙贤弟!你是最知我的!他孔家攒鸡毛凑掸子才出三百亩税负,我,阳武侯,薛汴,出一千亩税负!”
青莲闻言,激动的尖叫一声,顿时就扑在薛汴怀里,一个劲儿撒娇,惹得薛汴更加激动,仰天大笑不止。
而玉荷却受了气一般,哼的一声,撇下孔尚贤,愤愤的道:“我们姐妹自幼事事公平,凭什么要去人家了,却分出了高下?青莲就值一千!我却就值三百!哼!”说着,扭过头去,却不看孔尚贤。
说道这里要讲一下,我们在二人酒里下的东西,乃是东瀛伊贺忍者专用的兴奋剂,又掺了一些“东西”,再加上些海狗油,这酒一温烫,任哪个男人喝了都要眩晕癫狂,因为这药就是直接对着神经去的,人根本就难以自持。再加上两姑娘衣服的熏香里也夹了不少“货”,更是勾的薛汴、孔尚贤魂不守舍,且格外激动!而且由于两人身份特殊,可远远排在其他人之前,隔得尚远,根本影响不到别人。
酒、药、女人,加上新仇旧恨、恩怨交织,那孔尚贤哪里受得了,扯着玉荷衣领大叫一声:“他薛家出一千亩,我便出两千亩!”
不等别人答话,我哼的冷笑一声:“就凭你,也出得起两千亩?你还道自己是薛兄么?”
薛汴高兴的几乎癫狂了,右手食中二指直戳戳指着孔尚贤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就凭你个收破烂卖一路的东西,也配跟我争!”说完扭头看着我,哈哈笑道:“孙贤弟!这厮若出的起两千亩,我便出四千亩!但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我哈哈大笑道:“哥哥!却别那么比,跟他比,丢了自己身份!”
薛汴喜得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就要过来跟我碰杯,嘴里还嘟囔着:“贤弟说的是!咱们喝酒!跟他孔尚贤同席,那是自降了身份!”
孔尚贤听得这话,心头无明业火越烧越旺,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仿佛山洪决堤!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抽出腰间佩剑,就向着薛汴后心刺去!
我见状,高叫一声:“薛兄小心!”立即身体前扑,紧紧抓住薛汴双臂!我这一压是运上了柔息功的,薛汴想躲背后的剑,却也被我压得动弹不得!见得剑到,我还假做去拉薛汴,实则脚下一绊,反将薛汴向着剑锋方向斜斜推了过去!
只听“噗嗤”一声,那剑,直戳戳扎进了薛汴后心!
39.百口却难辩
孔尚贤呆呆的坐在布政司别院的小屋里,犹自一脸茫然。他的脑海里,两个“我”正在慢慢重合。
一个,是往日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谁都奈何自己不得的那个“我”;
另一个却是故意伤人、剑上喂毒,致“铁卷金书”薛汴毒发身亡的“我。”
这两个我在孔尚贤的脑海中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散乱着头发,像一只受伤的豹子,一跃而起!抓着窗户上的铁栏杆,对着外面放声高喊:“我没有在剑上喂毒!我没有喂毒!我没有!没有啊!”
声音在院里回荡着,门口的守卫却丝毫不为所动。孔尚贤忽然醒来一般,他死命的摇着铁栏杆,对着守卫高喊:“我是衍圣公!我是衍圣公!你们拿我要经圣上批准!你们没有权力!放我出去!我要见巡抚!你们没有权力!没有!”
他咆哮着,但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因为能进入这个别院执勤的,都是巡抚的亲信啊!
喊了半天,孔尚贤见毫无反馈,心中慢慢开始绝望。难道……难道自己真的交代在这里?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是……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孔尚贤脑海里闷腾腾的一片,他仿佛抓住了什么,但瞬息,又从指尖溜走了。
孔尚贤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再次扑到铁窗前,高声叫道:“杨本庵!杨本庵!你给我出来!我没有杀人!那不是我干的!我要见皇上!杨本庵!”
也许是苍天听到了他发自灵魂的呐喊,后院门口,却真的有人来了。一个男人,他慢慢的踱着步子,走到了自己的窗前!
是那个……那个什么钦差!那个和薛汴穿一条裤子、穿四品官服的小子!他来也一样!
孔尚贤一下子来了精神,隔着窗户高喊:“贤弟!不,钦差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薛汴……薛汴他不是我杀的!我没有!从来没有在剑上喂过毒啊!”
我站在窗外,看着孔尚贤凄惨的大叫。看到我,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乎使出了浑身力气在辩解,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不叫了,稍有停顿的时候,我开口了:“此事证据确凿,巡抚杨本庵大人已命人速报京师!你不是要见圣上吗?”
我笑了笑,见孔尚贤一脸呆滞,便继续道:“明天一早,关于你的奏折,就会放在圣上的御桌上。首辅最晚明天下午也就看到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其实首辅比圣上会提前收到此信。因为函报今天已经八百里加急送了首辅——这是我和杨本庵商定的,首辅最迟今晚就能看到。而奏折,却要晚了两个时辰。圣上看到,最早也到明早了。而这个时间差,足够首辅看完我的密信,作出最完美的决策。
所以我淡淡的看着他补充了一句:“所以,不要焦急,是非曲直,圣上自有公断!”
孔尚贤听着我说这些,似乎心下稍安,他嘴里喃喃的念叨着:“我没有杀人!圣上知道的!他会替我做主的!”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猛的朝我喊道:“我要面圣禀报!我要出去!你们没有权力抓我!我是衍圣公!你们没有权力!”
我靠近他的脸一些,几乎是贴着他的脸,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衍圣公,巡抚大人也知道的。可是,你杀了不该杀的人!”
看着他缓缓松开铁栏杆的手,我继续道:“安排您在这里静思,也是为了你好。你看,酒水点心都是备下了的,孔大人!我们也是怕您情绪激动,伤了自己,或者别人啊!”
孔尚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但他知道,他不能待在这里,绝对不能!他拉着窗栏高喊:“放我出去!有人要害我!我没有喂毒!”
我笑了笑,对着卫兵道:“孔大人情绪剧动,恐对身体有害。若是再叫,就断了他的饮食!嗯,断了饮食,那么恭桶便也无用了,若他再喊叫,便连恭桶一并撤了!”
两名军士强忍着笑,向我拱手道:“是!大人!”
那孔尚贤听见我这么说,顿时大怒道:“小子!你竟敢这么对我!我要参奏你!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那两名军士回头看了孔尚贤一眼,转过头忍着笑问我道:“大人,孔大人这般大声,算不算叫啊!”
我看着问我的军士,微笑道:“只要你们听得到,那就是算的!”
二人“噗嗤”一笑,拱手道:“得令!”
回头去开了门锁,那孔尚贤从窗户里看到有人过去,估摸着是要开门,便想趁机出来,就顺着门缝往外一挤!那开门的军士早有防备,照着门缝一脚就递了进去!
只听孔尚贤“哎呀”一声叫唤,仰面便已躺倒,兀自喊着:“你们敢打我!我要去告你们!告你们!”
两名军士却不为所动,进了屋,就把餐盘和恭桶一拿,出门又加上了锁。
孔尚贤从地上爬起来,冲到窗边高喊:“我要告你们!告你们!”
我回头望了他一眼,朗声道:“当然!这是你的权力!”
说罢回头走了,却又轻声自言自语道:“但至少,也得等你出了这里吧!”
抬头,望着沉沉的暮霭,我长叹了一口气,孔尚贤这样的人,领着朝廷的俸禄,挖着财政的墙角,砸着明朝的招牌,还自得其乐。这样的朝代,腐朽的朝代,却如何不亡呢?我帮张居正这回,是尽汉人力所能及的义务,下次……没有下次了吧!
摇摇头,回头望了孔尚贤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又叹了一口气,我方缓步离开了后院。
杨本庵的情绪很好,好的可以称之为亢奋!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这走一圈,那走一圈,似乎高兴的想要喊一声方能直抒胸臆,又好像这样喊了也不过瘾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想要啥,想干啥,但他知道,这会儿他要见一个人。
就在此时,房门响起,杨本庵抬头一看,哈哈一笑,正是瞌睡遇上枕头,他想见的人,正活生生站在门口,可不就是区区不才在下——我了!
“启蓝,你可来了!”杨本庵过来拉着我,走回桌前,示意我坐,自己坐在另一边。坐定了转头笑着问我:“他怎么样?”
我端起茶碗,吹着抿了一口,微笑着看着杨本庵道:“突遭大劫,莫名其妙,大人,你说他此时应该怎么样?”
杨本庵哈哈哈哈连声笑着,笑的弯下了腰,笑的猛锤大腿。好一阵方抬头看着我道:“首辅慧眼如炬,选人用人真是如神!下官杨本庵真心佩服!真心佩服啊!”
我却是一拱手,笑道:“杨大人,您不会面上夸我,心里却说我不守规矩、不按常理、心狠手辣吧!”
杨本庵一愣,随即指着我笑道:“早就闻听广宁大营孙启蓝向不按常理出牌,不曾想竟如此令人难以招架!”
我抿着茶,笑而不语。
杨本庵却收敛笑容道:“贤弟,你我二人虽差着二十多岁,但老兄我与你却似是旧识一般,你既问了,我便直说!”说完,定定的看着我。
我放下茶碗,点点头道:“兄台请讲!”
杨本庵靠近一点儿,压低声音道:“首辅张江陵(张居正的号),人都说他是个权臣,一手遮天;你之前的主将,戚南塘,人们又何尝不说他一味依附首辅,沆瀣一气?但我看那……”
他把两只手收到胸前,双拳紧握道:“在这大明的天下,若不把权力紧紧攥在手里,又如何能一展抱负?”
他看着我,缓缓松开一只手,掌心向上,宛若抠着一口碗,他低声道:“若不如此,且不说别的,张江陵能推动这清丈土地?只怕高拱那关他都过不了!”
哼着笑了一声,他又道:“即使高拱告老还乡了,谁知道又有没有李拱?王拱?张拱?总之,不抓住权柄,寸步难行!你说是也不是?”
我笑着点头道:“是!”
于是他又松开另一只手,继续道:“你原本的主帅——戚继光戚南塘,人都说他一味依附于首辅,但若不是如此,哼,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两句,只怕他一句都实现不了,早就成了宦海中的一粒沉沙吧!”
听到这里,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接口道:“所以......”
他却打断道:“所以,刀无所谓对错,关键看用刀的人啊!”
这句话在我心里回响了许久!用刀的人,我就是那用刀的人,前世作为清洁工,我的心里、我的手下从来不分对错,而今世,我为了......为了家园,为了百姓,又让手上沾满鲜血,卢泽平,闫崇泗,鞑靼人,现在又是薛汴和孔尚贤,我做的真的对吗?
杨本庵见我思索不休,等了片刻,方笑道:“若是一味执着于对错,你办不了大事,更会良心不安啊!所以贤弟,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
我默默不语,点点头。半晌方道:“兄长说的是!启蓝受教了!”
杨本庵笑了笑,继续道:“这次,孔尚贤失手杀了薛汴,对我们来讲,机会已到!接下来,我们就按照之前的预想,一鼓作气,将这两颗钉子彻底拔除!”
听到这话,我立即振奋精神。的确,之前做了这么多铺垫,为的就是这之后的收获!岂能为了想不通的问题影响大事?于是我点头道:“首辅那里绝无问题,那么圣上也就没有问题。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绝不给薛家、孔家反身还口的机会!”
杨本庵道:“正是!所有文书办法已经齐备,一收到朝廷批复,我们立即动手!”
我笑道:“让他们百口莫辩!”
杨本庵也笑:“百口莫辩!”
天上划过一道璀璨的闪电,继而雷声阵阵,大风骤起,暴雨将至啊。
40.暗中的藏锋
大事已定,我正要走,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于是刚站起来,却又坐下,笑着对着杨本庵拱了拱手道:“兄台,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杨本庵奇道:“哦!自你来山东,还是第一次张口有事!说罢,为兄但无不允!”
我笑道:“那就先谢过兄台,小弟是想要两个人!”
杨本庵捻须想了想:“两个人......”片刻,眼睛突然一亮,哈哈笑道:“你是说,青莲和玉荷吧!怎么?看上这一款了?”
我笑道:“非也!非也!着她们办此事前,我曾答应她们,若她们做得好,我便替她们赎身,去了奴籍。”
杨本庵道:“哦!原来如此。那便依贤弟,将二人带走吧!”说着话,还露出一个只有男人才懂的笑容,想了想,却又敛住笑容,正色道:“不过,这二女知道内情,留在内地,恐怕为人所趁......”
我点头道:“兄台放心,我已告知二人,我在海外有些店铺,让她们去店里做事。这样一来,于谁都爽利!”
杨本庵笑着点头道:“启蓝办事,绝无瑕疵!就这么办!”
摇晃着回了东厢房,一推门,青莲和玉荷已经在屋里候着,见我进来,立即过来为我更衣,又端来了清茶。我一副大爷做派的坐到太师椅上,“哎呀”的长出了一口气,便端着清茶,笑而不语。
两人见我不说话,互相看了一眼,立即围上来,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弄得我好不惬意。半晌,捶腿的青莲仰头望着我道:“大人,我们捏的还成么?”
我装作不懂,嗯了声,点头道:“还不错!”
玉荷在我背后,边捏肩,边把嘴唇靠近我耳朵,低声道:“大人,那我们演得还成么?”
我还是装作不懂道:“还不错!学的挺好!”
然后我就不做声了。俩人见我不说话,有些着急,青莲又问道:“大人,演得还成,事儿也办成了,那您之前说的话......”
我装傻道:“什么话?教你们上课的话吗?”
青莲哼了一声,撅着嘴道:“大人,你却耍我们!”接着便在我腿上猛凿几下!玉荷也在身后,抓着我的肩膀猛摇!
我被摇的发晕,忙笑着叫道:“住手!住手!我不耍你们!”
两人停手,青莲眼睛里发出光来,俩人异口同声的道:“真的?”
我傲娇的端着茶碗,抿了一口,从鼻子里重重的嗯了一声,斜睨着青莲,似笑非笑、夸张的点了点头。
玉荷见我不正经,从我手里夺过茶碗,急道:“这茶就先别喝了!说正事儿呢!”而后,也学青莲般蹲跪在我腿边,扑扇着眼睛问道:“大人您倒是说啊!到底啥情况?”
我清了清嗓子,却往后一倒,躺在太师椅上道:“腿酸!”
青莲、玉荷连忙一人一条腿,卖力的捶着,一边眼巴巴望着我,已然是泫然欲泣的意思。
我见调戏的也够了,便坐直了身体,笑着道:“你们的事,我已经向巡抚大人讲了,你们跟着我的商队出海,到海外的店里去做事。你们自由了!”
两人听我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眼眶发红,青莲颤抖着声音问我:“先生!此话当真?”
我微笑道:“自然当真!”
玉荷又问:“不是戏言?”
我正色道:“绝无戏言!”
二人立即激动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抱在一起,又哭又叫,又唱又闹,好不欢实!我摇摇头,笑着靠回太师椅,端起我的茶,一口一口的抿着。
青莲、玉荷闹了一阵子,估计想起了我,顿时一起向我扑来,抱着我死命往怀里拉!我被箍的喘不过气来,尽力挤出声音道:“快放手!勒死我了!”
叫了几声,两人方才放开手,青莲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右手食指在我胸口画着圈圈,幽怨的道:“都怪大人,练什么劳什子童子功,还要禁欲!这要禁到何时啊!要是禁到八十岁,那不是一辈子做了和尚!”
我闻言,“噗”的喷出一口水。玉荷却整个人都趴在我背上,在我身后耳边轻轻说道:“大人,偶尔破一下戒,料想祖师爷也是不知道的吧!”说着,还用舌头在我耳朵上舔了一下。
这一下弄得我浑身发麻,赶紧赶开两人道:“去去去!不成就是不成,别再墨迹了!那啥!我......我饿了一天了,你们有这心思,不如去伙房,好好给我弄几个小菜来!”
二人哦了一声,耷拉着脸,扭扭搭搭、不情不愿的转过身,正要往外走。我又追了一句:“从今以后,你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叫我先生吧!”
两人领命道:“是!先生”!
方才去了。听着她们脚步声一路走远,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靠回太师椅上。
这一天过得好刺激,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写一本书。我如是想着。
忽然,我听到青莲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一如走的时候那么起起伏伏。我心里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儿,走的时候,她是心怀激荡,求欢不得,脚步自然虚浮;可过了这一阵子,又是端着菜,为何还是这般虚浮的脚步声?
等到脚步声到了门口,清洁工的本能让我浑身似被杀气萦绕!来不及起身,我便就势往左一滚!
耳边却听“碰”的一声,大门洞开,一个蒙面黑衣人鱼跃着向我扑来!双手向前,握着一把剑!那剑湛若秋水,一看便不是凡品!我眼角余光看到,知道若被这利剑扫中,只怕免不了骨断筋折!于是身体尚在半空,便用右脚向着那黑衣人手腕一踹!
黑衣人的手顿时被我踢歪!那柄剑的剑锋擦着我的右臂便划了过去!但只是剑气,便已将我右臂衣袖破开!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便反身扑至,又举剑朝我刺来!
这次我却有了准备,摸出早已在手的离霜,迎着他的宝剑便是连续三次格挡!那蒙面黑衣人的剑被我架开,我见有空子,一脚向着他的心窝踹去!
这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见我踹至,知道躲不开,便不退反进,将胸口往前一送,反而离我的脚更近了!而这一下,我的一踹却只能变成了一蹬!这一脚蹬在他胸口,他却趁势向后一跃!等我收腿时,他却已然站稳,又再次杀到!
有道是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又道是久攻必下,我这样被动挨打迟早会被他得手!我得做些什么,改变这一现状!于是,在他离我还有一定距离时,我右手向着他猛地一挥!离霜已脱手而出,向着黑衣人的胸口直飞而去!
这飞刀我前世是下了苦工练过的,今世也没放下,这一刀可谓又快又准!但这黑衣人却是艺高人胆大,也不躲闪,顺着刀势就是一个金刚铁板桥!那匕首顺着他的胸口划了过去,叮的一声扎在墙上!
等他折过身来,我已经退到床边,从床头将影秀拿在手里,两腿成弓步,左臂持刀鞘后收、右手握着刀柄下探、右肩微微下沉,已然摆好了居合斩的起手式!
那黑衣人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对敌招式,一时不敢靠近,却绕着我兜起了圈子!他的动作极快,我几乎只能凭着感觉跟上他的动作!几个呼吸的时间,我被他的身法闹得头脑发晕,想必这就是他的绝招吧!
我知道,在这无数的虚招中,自有一招是实招!而这一招,便是意图取我性命的招式!他的身法飞快,我眼神跟不上他的动作,而且看得越久,头脑越晕。最后,我索性闭上了双眼,只凭耳朵和感触去寻找他!
那黑衣人见我闭眼,只道机会已来,他在无数虚招中,突然前插,向我的咽喉刺出致命一剑!
我感觉到了!那剑锋,那剑气,仿佛一道利箭向我射来!速度快极,中则必死!生死之间,我体内柔息功飞速运转到极致,在一瞬间,**、精气、灵魂,仿佛一股麻绳,被紧紧凝聚在一起!我睁开眼,却不是为了看他,因为他早已被我的气息锁定!睁开眼,只是因为眼睛、视力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我左手拇指轻轻推开刀锷,右手顺势抽刀,那一刻,刀鞘仿佛不再是阻碍,而是一个加速器般,整个刀刃沿着刀鞘内部的纹理极速向前,在刀尖出窍的一刻,速度达到了顶峰!我不用眼睛去看那黑衣人,而是凭着感官,人随刀走,刀随气走,一记横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电般斩出!
只听“噗”的一声,我们二人擦肩而过!片刻后,我们隔着半丈,背对着背,保持着挥刀的姿势!时间仿佛固定了一般,我们二人也没有了下一步的反应!直到我挥刀血振,呼的将刀收回刀鞘!在护手与刀锷碰撞、发出“咔”的一声时,那黑衣人的胸前突然喷出一道斜斜的血花!“当啷”,他手中的长剑坠地,而他也在这一刀的威力显现后,缓缓倒地!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无悲无喜。我能感觉到,柔息功的那层壁障被我闯开了,我已经达到了叔父所说的小成的境界!而师匠林崎甚助教给我、让我去体会的绝杀“一闪”,也被我彻底掌握了!
我整个人沉浸在突破后的快感中,久久不愿回神。直到青莲、玉荷两人端着盘子回来,一进门,看到破损的大门、倒地的黑衣人、一地的鲜血,刚要失声尖叫,我猛然睁眼喝道:“不许叫!”
两人硬生生将尖叫憋了回去!惊恐的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他......他是谁?”
我提着影秀,捡起黑衣人的长剑,仔细的看着,头也不抬的道:“去叫巡抚大人!什么也别说,就说......就说我有紧要事相商,请他速至我处!”
青莲领命去了,玉荷则战战兢兢放下酒菜,就那么默默站在我身后,能感觉得到,她在微微发抖。
这长剑一看便是军中精品!而这黑衣人......到底来自哪一方呢?
听着屋外的风声,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41.欲擒中山狼
杨本庵望着地上的血迹和尸体,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片刻后,抬头问我:“是谁?”
他问的很笃定,宦海沉浮多年,他知道这人既然敢来行刺,尸首一定是干净的;他见我如此淡然,也知道我心里一定有数,所以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绕弯子话,上来就开门见山。
我坐在他对面,将黑衣人的长剑倒过来,剑柄递给杨本庵。他郑重接过,细细看着剑柄处的纹理。过了半晌,他眉头一紧,示意青莲、玉荷先出去,屋里就剩下了我们俩,和愧疚不已的叶不悔。
见屋门关上,杨本庵低声道:“启蓝,我早些年曾在造办司任职,这每一种物件的纹路都是有规矩的。把你的刀给我!”
他将手伸向不悔,不悔二话不说,解下佩刀双手递给了他。杨本庵接过,看了一眼,把刀柄递过来给我,指着说道:“你看!这缠线的纹路是三正一反,这就是典型的军中制式。”
我仔细一看,正如他所说,那手柄上的防滑缠线的确是三组横线,一组竖线。这个是不是军中制式,我以前没有认真研究过,但想必杨本庵作为巡抚,作为我目前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不会、也不应该骗我。
我点点头,把刀递还给不悔。杨本庵拿起黑衣人的剑,仔细又看了一眼,方递给我道:“你看,这把剑是两正两反!”
我接过来看着,杨本庵继续说道:“上面有江南兵器厂的火印,应该做不了伪。只是这两正两反……”看意思,似有难言之隐。
我正色道:“兄台但说无妨!”
杨本庵点点头,看着我沉声道:“贤弟,你可曾得罪了东厂?”
我的眉头忍不住挑动了两下。东厂?
东厂,即东缉事厂,乃是明朝的特权监察机构、特情机关和秘密警监机关。这个臭名昭著的机构,是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设立的,由亲信宦官担任首领,是世界历史上最早设立的国立特情机关,鼎盛时期,其分支机构甚至远达高丽半岛。
东厂的总部位于京师东华门旁,与西厂、锦衣卫并列,合称为“厂卫”,但东厂的实际权力犹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不需经司法机关批准,即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从而开明朝宦官干政之端。
之所以成立这个组织,主要基于朱棣在靖难之役中用武力非法推翻了建文帝一派,在南京自行登基,改元永乐,是为明成祖永乐皇帝。但社会上对永乐一族的合法性异议纷起。一方面建文帝未死的流言不时出现,另一方面朝廷中的很多大臣对新皇并不十分支持,是以朱棣亦对朝廷大臣亦多不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朱棣觉得设在宫外的锦衣卫使用起来并不是很方便,于是决定建立一个新的机构。
在朱棣起兵的过程中,一些宦官和和尚出过很大力,比如郑和,也就是三宝太监,以及道衍和尚等,所以在他心目中,觉得宦官比较于臣子更为可靠,而且他们身处皇宫,联系起来也比较方便。于是朱棣一反太祖关于宦官不得干预政事的禁令,重用宦官。
但是,我心中笃定,绝不可能是东厂!原因很简单——东厂目前完全在冯保的掌控下,而冯保是张居正的绝对政友,他断不可能做出破坏清丈土地行动、杀害作为急先锋的我这种行为。
于是我看着杨本庵,笃定的道:“不是东厂!”
杨本庵似乎舒了一口气,他语气稍显轻松的道:“既然贤弟也说不是,那便一定不是!我也认为,东厂的话,与情理不合。那么,这人……贤弟,你可有怀疑对象?”
我定定的望着杨本庵,杨本庵也定定的望着我,目光清澈。我心中一动,这次清丈土地,我与杨本庵结下了交情,或许我在此事上再做出姿态,当可以把杨本庵往我们这边再拉一步!
于是我轻声道:“确有怀疑对象!”
杨本庵点头,他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为了表示诚意,杨本庵道:“这样吧!贤弟,你我都执笔,把那人的姓写在掌心,我们对照如何?”
我笑道:“甚好!兄台请!”
不悔递过毛笔,我沾了些墨,在掌心写了一字。待我抬头,杨本庵却也写好了。我们对视一眼,一起说道:“来!”
待掌心抬起,我看到,他的掌心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张”字,而我的掌心上,同样是大大的一个“张”字!
这个张,指的是张四维,现任武英殿大学士,住国少傅兼太子太傅。他是高拱的爱将,目下乃是首辅张居正的主要政敌。
杨本庵能写出这个张字,说明他很清楚现在的时局,更清楚他面对的是谁。见我写出这个张字,他清楚我对他也是开诚布公,是以他也更加倾心。
他看着我道:“估计这结果,虽不中亦不远矣!只是,敌方势大,你道如何处置?”
我心中心念电转,忽而有了主意,我对杨本庵说:“这具尸首还有用,劳请兄台将之防腐处理,妥善保管!此事我当密奏首辅!至于我本人……”
我扭头望着杨本庵,沉声道:“我准备去胶州查处薛汴私留大量土地避税一事!”
杨本庵眉头皱在了一起,他沉吟道:“既然对方有再一,如何知道没有再二再三?贤弟,留在府内尚且安全些,到了县上,岂不是恰恰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我知道他是为我的安全担心,心中一暖,低声道:“兄台,我怕的,恰恰是他们不再来!”
杨本庵眉头一挑,随即明白,感叹道:“贤弟真乃艺高人胆大!但万事还需谨慎啊!”
我点点头,微笑道:“兄台放心!小弟此去,必能生擒个舌头!”
杨本庵道:“若真如此,为兄愿意与贤弟一起,将此事启奏圣上!”
我知道,杨本庵是个正直的人,他这么做不是因为想依附首辅,而是完全出于对事情的正义认知!这样的人,我必须保护他,于是笑道:“万万不可!兄台!”
杨本庵奇道:“何事万万不可?”
我答道:“就是一同上奏一事!”
杨本庵闻言怒道:“你当我杨某是胆小怕事之人么?”
我望着他,正色道:“兄台,小弟恰恰认为你为人正直,不趋炎附势,不阿谀奉承,不趋利避害,才想给大明多留下一个火种啊!”
杨本庵听了这句话,思索了半天,低声道:“首辅……嗯,我明白了!贤弟高义,愚兄谨记于心!”
而后,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便分头行事了。
那具尸首,杨本庵让亲信带了去,妥善处理存放。我派不悔拿着我的亲笔信,连夜赶往京师,向首辅报信,包括我的一些想法。
不悔开始不肯,他跟我来,是要保护我的安全。没想到我遭遇刺杀时,他竟然没有发觉!内心愧疚,说什么也不肯走!
我告诉他,此时我身边,唯有他可以信任,此信只有他可送!而我已密调九鬼政孝,让他把大部分忍者收拢,秘密散布在周围,以保安全,并捉拿贼人!而鸢更是化妆成侍女,贴身保护我。
这样一来,不悔方才答应,并保证信一送到就回来。我笑着叮嘱他不必着急,切记两点:一、务必亲自送到首辅手上,并拿到回信。二、不要走大路。
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我还让九鬼政孝专门派了两名新收纳的忍者陪着他,防止不测。
不悔走了。我本人则带着布政司一应人员,于第二日清晨赶赴胶州,名义上目的只有一个:薛汴被刺,此事正严加查办,嫌犯孔尚贤已被控制。但薛汴生前,曾言道自己有大量土地,朝廷怀疑系私下侵吞所得,孔尚贤也大力检举此事。
为了还阳武侯薛汴生后一个清白,特派出专门督察组赴胶州,一定要清丈准确,薛家到底有多少土地!
一行二十多人,急匆匆就去了胶州。到了地头,根本不给薛家反应的机会,立即张榜公告,为还薛家清白,堵住闲杂人等口舌,特派钦差清丈薛家土地,任何人若敢阻挠,一律按欺君之罪论处!
这一下,完全堵死了薛家腾挪的空间。清丈人工在中午时分已经下到了地里。我们一众官员也跟着,四处查访。
从一日的查访情况来看,整体推进还算顺利,各方土地上的人等也很配合。直到下午太阳快落山,却出了一事!
原来薛家见官方名目上无法阻挡清丈自家土地,便花钱从市镇上雇了几十个流氓打手,见了工作队,一哄而上,抢夺工具,阻挠核查,口口声声说这家地主还欠他们钱,不还钱不准清丈。工人们问,欠多少钱,那带头的王二狗道,欠五千两纹银。
工人们无法解决,便来找我,我闻言一笑,让县尉带了一百兵丁,带我到了地头。
此时,我脱了官服,换了一身便服,到了跟前,那些流氓仍在闹事。我示意官兵四散,将这几十个流氓围住。
那流氓见这阵势,顿时有些害怕,但收了钱,又不知道来的是谁,仍然叫嚣着,说什么官兵仗势欺人,还让手下小弟撒泼打滚,耍赖泼皮。
我微笑着走上前,来到王二狗面前,笑着道:“傻大个儿,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是要掉脑袋的?”
那王二狗见是一个不大的青年,嘴里兀自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个娃娃家滚远点儿,别伤了你,你家大人再来麻烦!”
我笑道:“你若伤了我,我家大人必要你的狗头!”
王二狗听了这话,上下打量我几眼,见我孤身一人上前,也没个护卫,穿着又很一般,只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混笑着推了我一把,大声道:“你家大人来了,我一样打!”
我退了一步,指着王二狗道:“逆贼王二狗!言语攻讦钦差,侮辱当今圣上,罪不容诛!来啊!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周围兵丁一起拥了上来,这帮泼皮方才慌了,大叫着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那些军士心里早恨透了这些流氓,哪管这个,上来两个抓一个,顿时就把他们绑了!
片刻间,几十个流氓齐刷刷双手反剪在背后,跪在路边。我走过去,笑着对王二狗说:“我乃是钦差,小子,我家大人便是当今圣上,你还想打么?”
那王二狗吓得脸色苍白,犹自顶嘴道:“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我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脸,笑道:“说,谁让你来的?”
王二狗心道,事到如今,只有死硬了,便咬牙道:“确是他们欠了我的钱!没有谁指使!”
我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真汉子!”
回头望着他身后的军士道:“王二狗欺君罔上,就地格杀!”
那军士刀子高高抬起,王二狗见来真的,高喊道:“我说!我说!”
军士迟疑之际,我冷声道:“晚了!杀!”
军刀落下,一道红霞!
42.其势如破竹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具有盲从心理,无论是正面的,亦或是负面的。牵头的,做榜样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也就是那么极少数,其他人,不过都是乌合之众罢了。
看着带头的王二狗被一刀收割了首级,后面的流氓无不失魂落魄!这些社会的渣滓,平时鱼肉乡里,靠的无非就是破脾无赖的劲儿,吃准了正经人家不愿招惹是非,所以此消彼长之下越发肆无忌惮。可这一次却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没有想到,这个衣着平平的小子居然就是最近频频出现在耳朵里的钦差,更没想到,这个钦差是说杀就杀的主儿!
见这一刀已经取得了效果,我笑了笑,看着这群再也没有了匪气,瑟缩在地上摇尾乞怜的流氓渣滓,心中竟然一点气都没有。这个世界上是有分工的,有人要当官,有人要当兵,有人要当匪,有人要被杀头,这就是分工,这就是宿命。
看着这群流氓,我用最冷酷的声音对着官兵说道:“一会儿,把这些两条腿的东西全部押进死牢,一个一个拷问!问问清楚,到底是谁在指使他们。一定要问清楚,撒谎的,不知道的,以他为例!”说着,我指了指地上王二狗的无头尸。
见这帮人已经吓得几乎要晕倒,我决定再加一把火,我冷声道:“北方,一个月前,我们一上午就杀了几万鞑靼人,比起他们,你们连羔羊都不如。想死,或者想活,自己定吧!全部带走!”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官兵一起拥上,像提溜小鸡似的,把地上几十个流氓押走了。这群刚才还务必嚣张的流氓,此时竟一个敢开口的都没有。我喊住带头的军官,朗声道:“查出来指使之人,一并拿下,以欺君之罪论处,有任何问题,我来承担!”
这一句话,别人倒没什么,薛家的一干人等听得脸色发白,急急忙忙的跑了。
清丈土地继续推进开来,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宵小之辈敢来工作队前伸手,因为他们知道,对抗钦差大人的工作队,就是死路一条!而薛家更是郁闷,平时横行惯了,这两日,家里的顶梁柱薛汴死了,继任的阳武侯需要朝廷认可,但这种情况下,朝廷怎么可能认可!有些腹黑的人已经开始猜测,是不是朝廷为了清丈土地故意弄死了薛汴!虽然没有证据,但事实上......这就是事实了。
而在跟着清丈土地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其中居然有这么多的学问!
万历清丈土地之前,没有土地鱼鳞图册,在土地的管理上极其混乱。
比如:田亩按照肥瘠分为上、中、下三等,在核算亩数时会相应增减,以前,这些土豪们的土地都算作贫瘠下等土地,这样可以少核算面积,两亩算一亩,甚至三亩算一亩。
再比如,由于土地大小不均,很多时候需要四舍五入,豪族地主找关系,一亩半地算作一亩,而贫民的八分地便算作一亩。这样一来一去,两者之间同等面积的土地税负竟然相差两倍。
更有甚者,由于那时候没有科学的测量仪器,测算面积都是按照成年人步子大小来计算。有的地方、有的人按照三百步算一亩,也有的地方、有的人按照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再加上测算的人个子有高低、腿子有长短、步子有大小,仅这一项又能差出去一半!
而这一次清丈土地,所有规则都按照一个标准来走,比如测算,福建试点时有一个地方有个好办法,就是在一个成年人的两个脚踝之间拴上一根长度经过测算的绳子,按照这个绳子走二百四十步,正好差不多就是一亩地。而其他各项指标也是用类似这样的方法,尽可能的达到了标准上的统一。
看着测量出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我只感觉喉头发干!我甚至觉得,明朝能够存续这么多年真的是一个奇迹!据测算,仅胶州一个地方,经过清丈土地就突然增加了土地八百一十二顷!比清丈前增加了近百分之四十五!而薛汴一家,都多出五百五十七亩,占到全县土地近六成!一个州县是如此,一个省呢?全大明朝呢?
我望着不远处辛勤劳作的工作队,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炙烤着脸皮的阳光,我忽然特别理解张居正,理解了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这么急不可待的、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要开展清丈土地一事。因为他等不起!因为人的寿命总有尽时,他是要在自己仍然能干的动、镇得住、管的起的时候,尽可能多干一些事情!
我知道,张居正经常说:“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做到了!清丈土地与他有何好处?即使有,相比于天下百姓的温饱、减负,相比于朝廷财政的充裕,又算得上什么呢?他是权臣也好,一手遮天也罢,在这混沌不见天日的明朝,他所为的,不过是让自己力量更强,更能实现理想中的国度而已!
只不过,他选了一条与别的官员不同的道路!
有时候人们在讨论,张居正为什么不喜欢海瑞,民间传说那么清廉、那么公正、那么崇高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海瑞。海瑞是个清官,是个勤官,这些都绝无问题,如果给他一个县令,甚至,一个知府,他都能很好的完成工作。但是也有人说,如果张居正去世之后,让海瑞担任首辅,行不行?
我的理解,如果海瑞担任首辅,按照现代电视剧,一年算一集的节奏,他一准活不过十集!不,也许五集!有人疑惑,为什么呢?其实很简单,海瑞是儒家思想的杰出代表,他恪守着几乎所有的教条,所有的士子具有的美德,他都有!但是,治国理政,尤其是大国的治理,绝不是非黑即白,也绝不是恪守教条!
我觉得,海瑞所要的,不是什么事务顺达,国家强劲,而是他自己的好名声。无论任何事,任何人,都排在他是一个清官这个命题后面。而张居正不同,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自己,他只要结果。
试想,如果张居正像海瑞般恪守教条,洁身自好,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更不屑与冯保等阉人为伍,那么至少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可能在宫闱里站住脚,失去了内应,仅仅张居正的政见想要送达天听,就难上加难。
再比如,在地方官的选任上,张居正倾向于选择干才,选择循吏,而不喜欢清流。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干才更多的考虑利益,而清流更多的考虑对错!在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对与错!更多的,无非是妥协!妥协!妥协!
所以,还是那句话,我认为如果让海瑞接班张居正,他一定活不过五集!而且必定引起朝政大乱!因为张居正所承受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臣子应该承受的东西,他肩扛着的,是整个大明的江山!这就是张居正。
这一刻,我深深的体会到了张居正的感受,也明白了戚继光为什么对张居正那么的依赖,因为他们是一类人,而只有这类人,才能成为这个朝代的拯救者。
所以,我决定帮他们!帮张居正,帮戚继光,帮所有想为这个汉人建立的最后一个朝代屹立不倒的人!哪怕最后我还是要走,但至少我应该尽力尝试,努力去做些什么!就从现在的清丈土地开始,但绝不仅限于清丈土地,我要帮助张居正的阵营,至少,要给他们留下些火种吧!
在接下来的清丈过程中,我更加注意工作的严密性和效率,可以说,一个县在我的寸步不离下, 很快就完成了相对可以说精确的测量,毕竟,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不差毫厘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是仅从我要带人离开时,夹道相送的胶州百姓的泪眼就能看出,我做的,至少从理论上讲,是对的!
在这一刻,我第一次完完全全认同自己,是一位明朝人,是一位华夏人,是一位汉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路两侧百姓举起的粗糙枯瘦的手,看着他们虽然贫瘠,却充满感激的脸庞和眼神,我忽然来了勇气,为接下来会遇到的一切!
回到济南府,布政司的东厢房,我把自己的所有见闻、工作完成的情况向杨本庵做了详细汇报,甚至包括一点点个人感悟。我说的不多,因为我相信,杨本庵一定比我体会的更深。
杨本庵紧紧握住我的手,他几乎是泪目的对我说:“启蓝!你此去胶州一役,为山东清丈土地扳除了最大的拦路虎!山东田亩丰沃甲于天下!若各府州县都能照胶州例,国库何愁不丰盈?国家何尝不强盛?我相信,丹书青史上,必有你孙启蓝的一笔!”
虽然我知道,后世的历史书上没有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激动的几乎哽咽!于是我拉着他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回到东厢房,我平静了许久。认真反思,这一趟胶州之行,我的工作无可厚非是完美的,但是我奇怪的一点是,对方竟然没有趁机动手!这......太奇怪了!难道,难道我的推论是错误的?
此时,青莲端着一碗茶走进屋来,叫了声:“孙大人,您喝茶!歇歇吧!”声音依然那么娇媚可人。
我“嗯”了一声,接过茶,轻轻的刮了两下,吹了吹,嘿嘿笑了两声,柔声道:“青莲,今夜你不要回房睡了,就宿在我这里吧。”
青莲柔媚的一笑,含羞带怯的轻声道:“大人您总是吃不饱!”
我笑了笑,在她脸蛋上捏了一把!青莲羞怯的偏过头去,我哈哈笑了一声,突然一扬手,将一碗滚烫的茶水泼在了青莲脸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自青莲口中发出!她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剧烈的挣扎了一会儿,像鱼儿离开了水一般,身体扭曲了几下,终于断气了!
留下一张宛若厉鬼的青紫色脸庞!死不瞑目!
43.贼在卧榻旁
闻声赶来的叶不悔看着地上的尸首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问道:“青莲怎么会是内应?”顿了顿又问:“茶里有毒?”
我点点头,又摇头道:“她不是青莲!”
不悔疑惑的正要再次开口询问,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警觉,将刀抽出一半,护在我身前!我心中感动,轻声道:“不要紧张,是自己人!兄长!”
推门进来的,是九鬼政孝,后面跟着砂和墨,他们俩架着一个已然昏迷、口中仍塞着布团的人,最后跟着鸢和炙,炙一身黑衣,黑蒙面,要不是双手抱着他的短管骑枪,我几乎没认出来!
扔下那个人,九鬼政孝向我拱手道:“先生!就是这个人!”
我点头,望着不悔道:“兄长,请你速去请巡抚杨大人来!嗯……记得让他带两个亲信护卫!”
不悔领命去了。我借此机会,定定的观察着地上躺着的这个人。男性,四十岁左右,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外面很快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眼到了门前。我头也不回的道:“兄台,门没锁!”
杨本庵推门而入,跟着他的是不悔,两个亲信却被他留在门外镇守!
看着地上的“青莲”,他十分惊骇,半晌方道:“她!她竟是奸细?”
我摇摇头道:“不!她不是青莲!”
杨本庵惊疑不定,看长相,似乎是,但我说不是,他便拿不定主意。又扭头看看一边躺在地上昏迷的人,眼神里露出愤恨之色,却不做声,等着我先开口。
我对着九鬼政孝道:“护手给我一副!”
九鬼政孝探手入怀,拿出一副皮手套递给了我。
我戴上手套,活动活动手指,蹲了下来,伸手探向“青莲”脖颈下,一边轻轻摸索,一边解释道:“此人化妆做青莲,进门与我对话时,一句称呼便录了马脚——自为她赎身后,我已命她俩随九鬼政孝等人一样,称呼我先生!”
摸到了!仿佛皮肤的凸起!喝!不错的易容术啊!我一边慢慢揭开她的脸妆,一边继续说道:“而她的称呼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另外,我说让她夜里相陪,她便应了!”
说到这里,我已经接下了她脸上的伪装,变成一个素没谋面的女人,同时我回头望着杨本庵笑道:“而真正的青莲却认为和相信,我练的是混元一气童子功,又怎么会这么爽快答应我的要求?”
杨本庵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道:“我只道你看上她们两个方才要人,谁知你还要装君子!”
我笑了笑,扭回头看着那女子道:“我并非君子!但,至少干正事时不会分心!”
杨本庵上来端详那女子半天,方道:“这个人,似乎是……是他新纳的小妾!”说着,指了指旁边躺着的那人。
我看了杨本庵一眼,又扭头瞟了他指的人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于是杨本庵指着那人说道:“此人乃是山东整饬兵备道按察使司副使钱五清!”说着望向我,问道:“这么说,他就是主谋?”
我摇摇头,笑道:“不!他只是个马前卒罢了!真正的头目……”我对着杨本庵亮了亮右手掌心,杨本庵捻须不语。
“只是没有想到,敌人竟然就在卧榻之侧啊!”我感叹道。杨本庵点点头道:“只是……这钱五清是朝廷命官……”
我微笑着回答道:“所以,会很干净的!”
就在这时,门被扣响,听脚步声是慕容沁。门被推开,正是慕容沁,带着她从慕容家同辈旁支里延揽的两个优秀人才——慕容曦和慕容文君。一男一女,各背着一个人进了屋!
我抬眼看,那被背着的人,却不是青莲玉荷又是谁?
让二人把青莲玉荷放在我的塌上,慕容沁朝我笑道:“先生!我救了你的小蜜!说吧!怎么谢我!”
我一个爆栗凿在她脑袋上,佯装气道:“什么小蜜!快说怎么回事!”
慕容沁双手捂着头,委屈道:“先生您让我和这帮木头——哎呀就是九鬼他们啦,一起埋伏在周围。方才我听到偏厢里传来一声闷哼,似是有人被偷袭击倒!正要去看,又想起先生交代的话,就先以暗号向九鬼他们示警了!”
九鬼政孝笑着向我和杨本庵解释道:“接到示警,我们猜想敌方有所行动,就把人手撒开,密切监视出入口!不曾想,却碰到这个人,鬼鬼祟祟偷窥着东厢房,我们便潜伏过去,将他制度后拿下了!”
慕容沁撅着嘴继续说道:“我们三人赶到东厢房时,正见这假青莲端着茶走了出来,我们朝屋里一瞅,青莲玉荷都倒在地上,想必那才是真的!另外还有一个黑衣人,准备伪造二人互杀的假象!于是,我留下小曦和文君应对那人,我自己便悄悄的跟着那假青莲,一路来到你这屋子的窗外!”
我挑了挑眉毛,笑问道:“你知道茶里有毒吗?”
慕容沁哼了一声,傲娇的道:“这点雕虫小技,焉能瞒得过我!”
我装作凶恶的问:“那你为何不出声示警?不怕我真个喝了吗?”
慕容沁瞥了我一眼,不屑的道:“这点儿小伎俩都伤了你,那你还不如死了算了!哼!我不是听你调戏这小娘皮么?知道你已察觉,不然!”
她举起左手,赫然捏着一把弹弓,傲然道:“不然,我就只能在最后时刻美女救英雄啦!”
原来如此,我又回头问慕容家另两人道:“她们俩怎么样了?”
慕容沁怒道:“喂!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你一声感谢都没有,就去关心你的姘头!有没有良心啊!”
一屋子人都强忍着笑,慕容沁脸一红,急道:“她们只是昏厥啦!嗯,文君你帮着照顾下吧!我先走了!”
说完,一溜烟跑出屋门,不见了踪影。
杨本庵捻须笑道:“不曾想,贤弟身边竟有如此奇人逸士,难怪能处处先人一手!可喜!可喜!”
我也笑道:“都是我的伙伴,一路互相扶持罢了!”
听到这话,九鬼政孝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我却没有多想。
就在此时,慕容沁又从门头探进头来,说道:“忘了说,那死掉的女人应该是蜈手派的,这一派只收女子,专攻易容和毒物!杀了她,最好处理干净,若是留下痕迹,那一派可毒的很!”说完,真的走了。
我默默无语,翻看了一下那女尸,果然是年轻女子。想必她嫁给钱五清当小妾,也是双方之间交易的幌子吧!
杨本庵开口道:“贤弟,这钱五清,你来审问?还是我派人审问?”
我回头望了九鬼政孝一眼,他点了点头,我便回头对杨本庵说:“兄长,这等小事,就交给我吧!放心,专业的!不过却需要兄长提供一辆随时能进出衙门的马车,方便使用!”
杨本庵笑了笑,点头道:“有情况随时告诉我!”说完,拱手去了。
我看了九鬼政孝和墨一眼,安排道:“你们速去审问!”又回头望了其他人一眼道:“鸢和文君照顾她俩一下,其他人仍然加强警戒吧!”
马上一会儿就到了,九鬼政孝等人带着钱五清和那具女尸走了。我靠在太师椅上假寐着。
没想到,贼人竟然就在眼皮底下!看来以后衣食住行都要格外小心!可不能终日打雁,却被雁反啄了眼啊!只是,审问结果出来后,我又当如何处理?难不成,就这么大张旗鼓去拿人?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得去趟京师!找一趟张居正,让他来决定吧!我暗自想到。而后,望了那边靠在塌旁的鸢和慕容文君,又望了眼靠坐在门口长椅上的不悔,心中一宁,安心的睡去。
大概夜里四点左右,还不到吧,按时辰算应该还算丑时,九鬼政孝他们回来了,拿着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我从头看了一遍,暗自心惊!抬头问九鬼政孝:“可靠吗?”
九鬼政孝向我行了一礼,郑重道:“先生,伊贺的技艺!”
我点点头,对着不悔和九鬼政孝道:“走!”
我们三人穿庭过院,一路上很明显加强了防护,杨本庵很警觉,不过肯定对兵丁有所交代,我们一路畅行无阻,直接到了杨本庵屋门口。
两位亲随正是刚才一起过来的,见是我们,立即把我们请进正堂,另一名却进里屋去请杨本庵。
片刻,杨本庵披着衣服出来了。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问道:“这么快?”
我把那张纸递给了他,杨本庵看着,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又攥紧了拳头,我知道,对于山东,我终归是个外人,但他却在此经营多年。没想到一下子出来这么多二心之人,岂能不痛心?
过了许久,他反复看了三遍,方才递还给我,问道:“可靠吗?”
我点点头。
他眼神一黯,旋即又振奋精神,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我答道:“兹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做主,准备即可启程赴京,面见首辅!”
杨本庵略一思索,附身过来,轻声道:“可以!我建议,你可以这样……”
说了一刻钟,我们分头行事。我带着不悔、九鬼政孝、墨和一队精兵,即刻启程,赶赴京师。而杨本庵则留下来,做其他一些事。
夜风很凉,骑在马上,只感冷风从领口里直灌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天,黑夜正浓,且得冷一段时间吧!
44.一切的源头
到达首辅府邸,已经是第二日夜间。我们在门口下了马,之前让不悔和九鬼政孝他们在城外等着,并做了些事项交代,而我则一路直奔城中,到了首辅府邸,在通禀之后,迅速得到了放行。
一路穿堂过屋,到了张居正会见私人关系的内室。首辅大人一席便装,见我进来,示意我坐下。
“你一路从济南府赶到京师?”张居正啥呀着嗓子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是清丈土地的事吗?”
我压低声音道:“是!也不是!”
张居正奇道:“此话怎讲?”
我一拱手从上次薛汴、孔尚贤之事说起。听到这两个人,张居正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莞尔道:“这两家世代盘踞在山东,人都奈何不得。没想到却被你翻翻手给解决了!可喜可贺!值得嘉奖!”
我谢了夸奖,继续说:“首辅大人,在下近期内,连续遭到三次暗杀!”
张居正眉毛一挑,惊奇道:“哦!详细说说!”
我点头汇报道:“第一次,是我从广宁大营回京时,在路上被刺杀!歹徒用的是喂毒的*!”
张居正点头道:“戚南塘跟我讲了,我有所了解。”
我伸出两根手指,继续道:“第二次,是我去胶州清算薛家之前,一个剑术高手偷袭我,被我反杀了!他用的,是东厂的制式武器!”
张居正皱眉道:“这便是栽赃了。第三次呢?”
我点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说:“第三次,便是在前日!山东整饬兵备道按察使司副使钱五清,于前日夜间伙同小妾——据说来自一个叫做蜈手派的女子,协力欲毒杀我,却被我一网打尽!”
张居正“嘶”的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竟有朝廷命官直接参与?”
我默默从怀里拿出那张纸,递给张居正,低声道:“这是密审钱五清所得的口供……大人,请您过目!”
张居正迅速接过纸张,把油灯移近了些,细细看着。而他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续看了三遍,气的要把这张纸拍在桌上!即将碰到桌面时,却又突然放缓,慢慢放在桌面上。
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我问道:“启蓝,你在一线,说说你的想法!”
我心里暗暗佩服!当初我看到这些口供,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就连骑马抽马鞭都比平时狠些!而张居正,只用了不到五秒钟,就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如初!这是何等的定力!
我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大人。这些口供来自于钱五清,手段不必详述,但应该**不离十。而这充分说明,对方已经开始慢慢出手了!”
张居正盯着我,半天没有做声,却忽然把右手重重按在那张口供上,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该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摇摇头,回答道:“大人,那毕竟只是一个山东,即使这张纸上所有人、一个不落的抓了……”我看着张居正,沉声道:“也不过就是一个山东!”
这句话却让张居正来了兴趣。他本来就是在试探我的反应,而我的话符合他的预期。
“那你说,当如何应对?”张居正饶有兴趣的看着我说道。
这一句话,竟问的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很想告诉他,如果你还能活十年,那么清理这些人,打造你的铁桶阵营并不难,但是……我没法说这话,谁人又能那么坦然的面对自己的死讯呢?是以我竟然当场语塞。
张居正见我刚才信心满满、智珠在握,突然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紧。他宦海沉浮一世,别人一个眼神,他自问就能猜出七八分。见我的表情,他反而心里有些微微紧张。他紧了紧拳头,又松开,缓缓说道:“有什么考虑,你但说无妨。”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找出让他相信、最起码不排斥的说法吧。于是我沉声道:“首辅大人,我的恩师传信于我,说他近观乾相,文曲星主位暗淡,于相位大不利!所以……”
张居正突然哈哈大笑,打断我说话,他笑的很夸张,我能感觉的出他的底气不足。笑了一阵,他犹自笑着说:“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在野之士的妄猜!哈哈哈哈!”
他继续笑着,然而片刻后,却慢慢收敛了笑意,因为他从我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了一种情绪……怜悯。
等他彻底安宁下来,我继续无悲无喜的问他:“首辅大人,您百年后,谁可为继?”我就那么盯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也毫无惧意。
这位大明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掌握着天下大权的首辅,被我似隐实锐的气势顶的一滞,他忽然觉得一阵恼火,自己正在一展宏图,为什么要听这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孩子在这里,堂而皇之的说这些有的没得?
于是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极不客气的道:“孙启蓝,你说这些隐含诅咒之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神里已然带上了锐利。
我却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依然无悲无喜的道:“我的意思就是,若首辅大人并无长远打算,那在下便就此告辞了!”
说完,我站起身,拱了拱手又道:“首辅大人珍重”!
这句话让张居正彻底火了,他一拍桌子,戟指着我道:“你仗着有功,来我这里说这些不忠不义不仁之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真就不怕我治你罪、杀你的头么?”而屋外的两名侍卫已然冲进来,站在我身后,那意思,一言不合就要拿人了!
我站着不动,回头不屑的瞟了那两人一眼,轻蔑的笑道:“大人要杀我,自然不难,不过请容我先来给大人算一笔账。”
张居正愤怒不语,我伸出一根指头,微笑道:“杀了我,大人无非帮了敌方一把,做掉了他们数次努力而未得手的目标,如此一来,大人则少了一个只求利益而不择手段的急先锋,就这一件,足以蠢到让敌人半夜笑醒了吧!”
张居正闻言,额角的青筋微微跳了几下。我语气中*裸的攻击性和不屑情绪,却让我身后的侍卫大怒,一名侍卫喝道:“大胆!”
我笑着瞥了他一眼,伸出第二根手指,扭回头望着张居正道:“其二嘛,首辅大人,你用我之前,一定调查了我。我的所有亲眷早已远离大明,留下的只有一批精善奇怪伎俩的死士,更有狙击高手在侧,大人,您杀了我,凭空多了一批潜伏在暗中、不死不休的敌人,这绝不划算”!
说完,一回头的功夫,我手中的离霜已然搭在了刚才呼喝的那名侍卫脖颈间,只要微微一动,自然就能要了他的命!这不过是居合的匕首之法!我轻笑道:“大人不会以为,凭这两个废物就能制住我吧!”
屋里的空气一时间凝滞了般,稠的化不开的压抑。见目的已达到,我收回离霜,转过身继续背对着两名侍卫,这是*裸的不以为意!我甚至能从两名侍卫粗重的呼吸中,感受到他们喷薄欲出的愤怒。所以,我决定给他们最后一根压断脊梁的稻草!
我轻轻一笑,对张居正道:“大人,你何不让这两个废物去伙房看看,所有明日首辅府上预备的早餐都已经多了些东西,足够让包括首辅您在内的所有人,在一炷香的功夫里走的很安详!如何?”
张居正眼神扫了一名侍卫一眼,那人悄悄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回到屋里,我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对着张居正点了点头,因为这位首辅大人一直顶着的气势,一下子泄的无影无踪!
“所以,首辅大人,您看到了,如果我想,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灭门,这真的不难,不是么?而我现在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正说明我没有恶意。”
顿了顿,我接着说:“是精诚协作,还是鱼死网破,这不难选择。只有千日抓贼,哪有千日防贼,到底意欲如何,首辅大人决断吧!”
说着,我右手一扬,离霜脱手而出,“夺”的一声,正钉在张居正面前不足半尺的桌面上,嗡嗡作响!
两命侍卫急了,上来就要动手!张居正先开口喝道:“退下!”
我自岿然不动,而那两名侍卫则急道:“大人!”
张居正脸色阴沉,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二人退下吧!没有召唤,不准进来!”
那两名侍卫踌躇半晌,最终退了出去。
屋门再次关上,张居正淡淡的对我说:“坐吧。”
我拱了拱手,默默坐下。
张居正右手握住离霜的刀柄,用了几下力,方才将之从桌面上拔出。他抬眼瞄了我一阵,又低头把玩着离霜,片刻后问道:“此刀何名?”
我淡淡道:“离霜。”
他用手指轻轻刮过刀刃,轻轻吟道:“离愁千夜苦涸泪,对面无言画镜霜。离霜!见刀如见人啊!”说完竟一声长叹,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有意无意的问道:”你的武艺何人所授?”
我答道:“正是恩师无名氏。”
张居正苦笑一下,将离霜反转过来,刀柄递给我道:”那你这位无名的恩师可曾说过,我的阳寿还有多久?”
我单手接过离霜,插回刀鞘,淡淡答道:“恩师曾断言,若首辅还是如此,日日操劳、夜夜笙歌,只怕熬不过万历第一个十年!”
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屋内空气再次凝固,几乎落针可闻,只余首辅张居正粗重的呼吸声……
45.彷徨的内心
子夜时分,首辅要留我住宿,我却坚持拒绝了,名义上我要尽快赶回山东,实际上却是不想面对他不经意间的盘问。对生死大事,即使强如张居正这样的大明一相,也难以真正坦然面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出门,上马,在首辅大院管事的注视下一蹬马刺,马儿稀溜溜一声长嘶,我一拽缰绳,扭头向着东面下去了。一路上,耳边的风就像瀑布的激流,不断的灌进我的领口,迎面打得我有些呼吸困难。我略微低了低头,用嘴深深呼吸了两口,又吐出一口浊气。刚才在首辅府中的一幕幕又重现在我的眼前。
张居正得知了自己的宿命,虽然并无确凿证据,但是自家知自家事,首辅大人比谁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他知道,我所说的话绝非虚言。看得出,有好几次他都用言语试探,看是否有破解之法,而我都没有正面回答——这没法回答!一个人的寿命,要怎么去改变呢?我不是司生的南斗,也不是司死的北斗,更不是朱笔写阳寿的阎罗王,在这件事上,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我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最大的败笔,在于没有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或许,他培养了很多盟友,但严格意义上讲,都不能算是撑起一片天空、继承他遗志的正主。所以他死后不久,他所建立的“理想国”就那么分崩离析了。当明神宗用他积攒下的一点家底打完万历三大征,明朝实际上已经回光返照。有人说明朝不是亡于清军入关,我完全同意这个说法。
因为,明朝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上!如果不是一代一代的明朝君王比赛着昏庸,如果不是明神宗这个神人主动破弃了张居正变法——这一根明朝最后的稻草,又怎么会被风起云涌的民变拖垮?泱泱大国,又怎么会败给靠着一本《三国演义》夺取天下的女真鞑子?
可怜张居正一世英明,却因为没有合格继志者,让好端端的一针生长剂,却变成了明朝的最后一剂强心针。实在是可怜!可悲!可叹!
突然好想喝一口酒!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记得上杉谦信死前曾写绝命诗道:一期荣华一杯酒,四十九年一睡间。生不知死亦不知,一切只是如梦中。我此刻的心情突然像极了这首诗的所言,感叹万千,却苦于没有出路啊!
脑海中浮现起想起张居正愤懑的表情,我的心里一下子感到无限的彷徨。甚至希望马儿奔跑的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就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路总是要走到头的,虽然地球是圆的,但是目的地却就在不远的前方。靠着首辅文牒出了城,来到城外五里外的土地庙,与不悔和九鬼政孝一行汇合。我们继续扬鞭策马,准备连夜赶往蓟州。
到了蓟州城已然是黎明时分,我们一路过了燕郊,赶过三河,过了兵马庄,一路向着东北,经过西关,便来到了蓟州城的西城门。我们沿着东西马路,直奔戚继光戚都督位于盘山脚下的别院而去。
来这里其实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把我与张居正的谈话告诉戚继光,并问问他的打算。
进了戚家别院,不用通禀,我随着管家直奔内堂。
进门后,戚继光坐在主座,左右各坐着一个年轻人。左边下首是一个三十多岁、将近四十的汉子,皮肤粗糙,满脸伤疤,眼神里透着精悍之气;右首下的人更年轻一些,看起来年龄三十上下,眼神灵动活泼,充满朝气。一看二人便都是军中战将,骁勇精干。
我带着不悔和九鬼政孝进了大堂,戚都督见了我,哈哈大笑道:“来来来!启蓝,我给你介绍两个人!”
我笑着对戚继光拱手行礼,唤道:“都督!”而后又对着两个陌生人拱手为礼。
戚继光笑着指了指左手边的中年汉子,笑道:“这位是台州卫指挥佥事陈大成!”又指了指右手边的年轻人,尚未开口,那年轻的汉子自己抢着道:“我是朱钰!弟兄们都管我叫朱先锋!”
说着跳了起来,过来拉住我的胳膊道:“你是孙启蓝吧!大帅一直说你,终于见到活人了!”
我一时间居然有些汗颜,这卿也太热情了。可能是人类文明进程不断革新的原因,到了现代,人们已经熟悉了一套人与人之间距离的规则,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像这样发自肺腑的交流方式,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但熟悉了之后却又十分亲切。
我想跟他握握手,突然想起现在不流行这个,便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我正是那个活的孙启蓝!”
众人一时大笑不止。笑了一阵,戚继光指着朱钰道:“你这家伙,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看看人家启蓝,比你小了一轮,却不是沉稳的多?”
朱钰却不以为意的道:“哎呀!沉稳的自当大帅,我这不沉稳的自当先锋,这不影响。要不然先锋谁干呢?”
一句话竟说的我无言以对,但略一思考后便拱手道:“久闻朱先锋在缴倭之战中勇斗倭寇首将,一人连灭八人!谁又不知勇士朱钰的大名?久仰!久仰!”
朱钰跳着脚道:“你知道我?”
我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朱钰却又指着陈大成道:“那你可知道这个闷葫芦干过什么大事?”
我笑了笑,对着陈大成一拱手道:“陈将军善于统兵,精于治军,又英勇善战,屡立奇功,实乃中军大将之才”!
陈大成微微一笑道:“却不比启蓝贤弟束发之年,便立下破军数万的不世之功!”
我连忙逊谢道:“破敌乃是戚都督指挥有方,我不过就是个马前卒罢了!”
陈大成刚要说话,戚都督却笑道:“你们互相恭维到什么时候?快免了!都坐!启蓝,你方从京师赶来?有何急事?”
我没有开口,毕竟涉及首辅,而在场还有其他人。
戚都督略一思索,笑道:“大成和朱钰是我心腹,任何事但说无妨!”
我点了点头,坐下后,开始说起与张居正谈话的情况。说道遇刺的事,戚继光笑道:“你没有再去灭了人家满门么?”
我无奈笑着摇头。陈大成和朱钰也笑,朱钰还伸出大拇指道:“那闫崇泗上次还着门人扮做倭寇袭击戚帅,虽然有线索直指向他,但因为身份问题,最终不了了之,我们还伤了十几个弟兄!你替我们报了仇,得机会我要多敬你几杯酒!”
我只得抱拳客气。
当我说道敌方全面攻势正在筹备、已经蓄势待发,我已经提醒张居正培养后继之人、做好长期斗争准备时,戚都督沉默了。半晌后方低声道:“你跟他说了?你师父预测首辅阳寿之事!”
我点点头。戚都督沉声问道:“他如何答你?”
我细细回忆首辅的言语,学着他的语气道:“文臣虽多俊杰,却无扛鼎之人。武将虽能出类拔萃,却难当统筹总揽之任。容我三思!”
戚都督和众人都沉默了。
我继续道:“都督,而我此来,主要是将情况汇报于你,还望您要做打算,与首辅遥相呼应,方可成大事”!
戚都督点头,也是那句容我三思。我也知道,我带来的消息需要时间消化,便不多言,也不留下用饭,告别众人,带着一行人直奔山东方向而去。
入夜前,我带着剩下的几个人,住进了就近的旅店,休整马力。那一夜,我几乎失眠了,一直在思考何去何从的问题。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带着心中的无奈和迷茫,迎着迷蒙的朝阳,再次踏上征程。
我得做些什么!我知道,我不是在朝堂上与人互相算计的能人,但我却可以做到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清洁工的老本行,比如,拉个黑名单,让他们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似乎都是很不错的选择啊!
看着路边敞怀饮酒的路人,洒脱而行的老人,我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前世,我为了复仇隐忍了半世,最后却不明不白含恨而终!而现在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我本来就不属于的世界,我何必再约束自己,为什么还要循规蹈矩?我应该活出我自己的样子!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写一本我自己的书!
管他什么对与错!理他什么是与非!从今以后,我的意志就是我的法律!我的决定就是我的规则!至少,等到以后,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至少我可以摸着胸口说:“我无憾!我无悔!”
我勒住缰绳,整个马队停了下来。我把九鬼政孝叫了过来,叮嘱了几句,九鬼政孝政孝领命,带着墨向着锦州港口方向策马而去。
我又叫过慕容沁,同样悄声安排了些事情,慕容沁点头,带着慕容曦,往天津卫方向去了。
而我,则带着不悔和那几名护卫,向着山东方向疾驰而去。
人就是这样,心里没有方向,走路昏昏沉沉;而一旦定下了决心,我的心不再迷茫,我的眼便不再迷蒙,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满了光明!
望着前路,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这世界都听到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