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质问太后
钱进听清楚刚刚那一声冷喝是出自太后。他拄着拐杖,忍着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几步走到仁寿宫大厅,却见太后正端坐在一张雕花的红木椅子上饮茶。他松开拐杖,双手虚抱了一下,沉声说道:“有伤之人,恕不能行礼。”
郑太后眼睛微眯,似仍在回味手中香茗的味道,良久后才慢悠悠的说道:“怎么,吃了二十板子,心里有怨气?”
“不敢……今日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太后。”钱进顿了顿,说道:“是替天正公他老人家问你的。”
旁边洪公公听了这句话色变,用拂尘指着钱进说道:“大胆,对太后说话也敢如此不敬?”
太后伸手对哄公公挥了挥,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则缓缓从椅子上站起,笑吟吟的说道:“既然是替天正公来问,那哀家就必须正视了。你说吧,恕你无罪。”
钱进对太后今日这番做派倒是有些意外。愣了片刻,他一字一句的问道:“静公主在京城搅风搅雨,太后为何任其作为?”
“静公主这两年在京城的动作,哀家心里也清楚;贿赂些官员,哀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哀家也不想这么早跟南方那位摊牌,奈何你查办卖官案的时候已经让静公主察觉到危险。十七名京官啊,花那么大的代价,杀的一个不剩,哀家也真是服了。不过杀了也好,省的哀家手上又沾了血腥。”
钱进咽了口唾沫,对这些上位者的行事风格有些侧目。他含恨而来,结果太后轻飘飘的几句就把他打发了:敢情昨晚镇抚司和四合院遭袭的事,起因还在自己身上。
不过,今日他来仁寿宫可不是来纠缠这些的。自打第一次见太后,他就隐隐感觉到太后对自己存了提防之心,想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应劫之说。今日既然吃这么大苦头来了仁寿宫,不妨把话给说开了,免得以后死得不明不白。
“太后,您那二十板子可是差点要了微臣的小命啊,还有昨日陛下命苏公公送来的那瓶伤药里面,可是掺了化尸水的……微臣入京时日尚短,不知哪里曾恼了太后;若是为了那应劫之说,微臣可以即刻返乡,从此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化尸水?”太后听到这门毒药的名字,不禁秀眉微蹙。
旁边洪公公插了句嘴:“怪不得昨夜库房也死了位小太监。他与小苏子一个取药,一个送药,现在两人都死了,那问题应该是出在中转的路上了。”
“不能查一查他二人昨日接触过哪些人吗?”钱进问道。
洪公公拂尘一甩,说道:“皇宫这么大,太监这么多,两名当事的太监都已死去,只怕已无从查起。”
钱进心里嘀咕了一下,果然与高远的说辞一致:化尸水的事已经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他偷偷瞄了眼太后,却见她白皙的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动了真怒:“洪公公,你身为内廷总管,宫里头出现了这种奇门毒药,你竟然不知情?若是哪天这药让陛下沾了一点,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洪公公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口中连连说道:“老奴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钱进对洪公公印象还不错,在文渊阁时还得过他的提醒,见他被太后责难,便帮着转移太后的注意力:“太后,微臣觉得那罗总管倒是有些可疑。前些日子,那二十板子他可是下了狠手啊。若没那二十板子,这化尸水也没用武之地啊。”
“哼……”太后怒斥道:“那是哀家吩咐下去的,为的是让你长点记性。身为臣子,不劝皇帝勤政爱民,却哄他喝酒吃肉?”
钱进赶忙闭嘴,既然是太后授意,底下人也是看脸色行事,估计太后下旨意的时候心情不好,罗总管看脸色行事,便对自己下了重手了。这太后也忒护犊子了,连皇帝吃顿酒都管,他不禁对皇帝的处境有些担忧。眼下,太后既然把这事揽下,他再说道已没有意义。
过了一会,太后脸上怒气稍微平抑,对洪公公说道:“这宫里头是该好好查查了。也不知道哀家那小叔子到底安插了多少人进来。洪公公,这个差事若是办不好,你也可以回老家了。”
“是……”洪公公领命,却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
太后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那应劫之说,首辅也曾劝说。哀家也不是迂腐之人,看在首辅和天正公两位的份上,若是你能好好辅佐陛下,哀家也愿意赌你不是那应劫之人,如何?”
“那最好不过。微臣喜欢的是银子,什么狗屁应劫,太扯蛋了。”钱进笑嘻嘻的说道。
“你先别得意,哀家会一直盯着你。若是你有什么不轨之心,休怪我翻脸无情。”太后寒着脸,继续说道:“还有什么屁,一次全放了。”
“额……”钱进听得太后爆粗口,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太后,四合院昨晚被袭的事想必您也知道了。自从卖官案之后,微臣的脑袋一直提在裤腰上,每天也睡不踏实。如今微臣虽然当了个千户,手底下却无一兵一卒。太后您发发慈悲,给我千把号人吧。”
“睡不踏实?你这不好端端地站在哀家面前吗?听贾终南说,你还送了十几颗头颅到他的衙署,你小子能耐啊。”
钱进心虚,只得连声告罪。
正当他以为要兵的事黄了时,太后那边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这是陛下答应你的事,哀家也不好拂了他的美意。这事哀家准了,不过却只能给你五百人。等养好了伤,你自去找兵部的丁尚书商量抽调兵员的事吧。”说罢,太后重新坐回椅子上,却再也不正眼瞧钱进,送客之意明显。
钱进听得只给自己五百人,心里头不满。奈何这是皇家的赏赐,他若再言语这事,等下说不定这五百人的编都保不住。得,五百就五百吧,总好过自己一个光杆。他咳了一嗓子,拱手说道:“太后,微臣还有一事,是替死去的苏公公求的。”
“怎么,想当老好人?”太后斜着眼看了眼钱进,淡淡说道。
“毕竟,他是因为给微臣送药而死。”钱进肃穆而立。
“好吧,这小苏子哀家也是看着乖巧,才派到陛下身边去的。如今人没了,宫里面也不会太刻薄。洪公公,这事你看着办。”说罢,她对洪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平身了。
洪公公从地上爬起来,口中连连答应着。
钱进顿首谢恩,正准备往厅外走的时候,太后皱眉说道:“看你眼下这德性,等下出去别人还以为哀家不体恤臣下。洪公公,去把车辇准备一下,送钱侍讲出宫。”
洪公公和钱进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了一会。坐太后的车辇出宫,还是一个臣子,这是宫里头从未有过的奇事啊?
太后见两人不动,当即暴喝道:“还不快去。”
洪公公吓得一激灵,赶紧搀扶着钱进出去。钱进也顾不得屁股上的伤势了,车辇一来,他立马便爬上去趴着,也不跟洪公公打招呼。车辇里面挂着彩色的轻纱,坐垫上绣着五颜六色的彩凤,车厢里一股隐隐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
钱进不由得嘀咕起来:“太后今儿个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
待钱进和洪公公走后,仁寿宫内,一名着玄色素衣的宫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年约三十几许,乍一看与太后倒是有五六分神似。她往屋外头张望了两眼,也不行礼,直接对太后说道:“太后对这钱进倒是格外开恩啦。”
此刻,郑太后正拿着把剪子修剪窗台上那盆红玫瑰。听得那名宫女相问,她手中的剪子停了下来,眼睛却望着窗外,说道:“打了人家板子,自然要给点甜头的。有何不妥?”
“太后不担心他就是那应劫之人吗?”宫女问道。
“如今我陈国的劫难也不少了,多一个不多。首辅是忠义之人,既然他说钱进能保陈国国祚昌盛五十年,那哀家愿意赌这一回。”
“那既然他要一千锦衣卫,太后为何只给五百?”
太后返头望了那名宫女一眼,笑道:“云衣,你跟我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人啊,你不能一次把他给喂饱了,不然哪有冲劲去干活?”
那名被称之为云衣的宫女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点头说道:“那太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开门放狗了。”太后哈哈笑了笑,说道:“静公主这次在京城搅风搅雨,大臣们又多隔岸观火之辈。这钱进哀家看着也是个不安生的货,正好用他去对付静公主。”
“太后高明。”云衣恭维了几句便退到屏风后面去了,临走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也不能让一个臭男人坐你的车辇出宫去啊。”
第七十八章 首辅的棋局
一到承天门,钱进便重新坐回了自家的躺椅,由酒坊的工匠抬着往回赶。
且不说这是不是太后的借刀杀人计,他确信自己还没嚣张到能够乘着太后的车辇走街穿市的程度。到时候朝堂上满朝文武一齐声讨,皇帝也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经过宣北坊的时候,钱进转道去了趟听风小筑。
昨夜京城里面这么大动静,静公主及所有的随从已经隐去,门口也站满了锦衣卫。钱进亮出锦衣卫千户的腰牌,简单说明了一下来意。那些守卫见是镇抚司的上官,便恭敬放行。
钱进只让两人跟随,然后拄着拐杖进了听风小筑的大门。
整座院子很安静,也很干净,没有一点烟火气息,似乎院中所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望着这座幽静深远的院子,还有那间名为“雅风”的大厅,钱进心生感慨:几个月前,他便是在此处参加了静公主主办的杨梅诗会。
说起这个女人,钱进总共与她见过两次面,每次她都戴着面纱,说话也只有短短两三句。可以说,他与静公主并无太多交集,可对方依然在昨夜对自己痛下杀手。
这让钱进很恼火,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还是太过柔和了。查办卖官案的时候,钱进并未对柳侍郎等人如何,涉及到明王的时候他也把蔡主事的供状隐藏了。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充盈国库,并不想跟明王有什么瓜葛。
可对方不这么想。王尚书在朝堂上攻讦的时候直接给自己定了个死罪;白袍书生在香山偷袭也是为了取自己小命;昨夜竟然出动二十多个黑衣人,妄图一举狙杀四合院所有的人。可以说,招招致命。
说到底,重生之前的行事风格还在影响着他,那就是太过柔和了。若是不能改掉这个习惯,以后将会处处被动。
未多作停留,钱进出了听风小筑,心里已将静公主列为头号需要清除的敌人。
…………
接下来,钱进安心养伤。
每天撅着个屁股,虽说日子很清闲,但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这次他没有再折腾自己,该忌口的不吃,能趴着就绝不走动。忍受着伤口愈合处钻心的痒,第九天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下地走路了,前提是不能有剧烈的动作。
这天早晨,钱进用过早饭便直奔李府而去。算算日子,锦衣卫从苏州采鱼腥草也应该回来了,只是不知道首辅用了之后药效如何。
李府门前站了许多锦衣卫。或许是因为时候尚早,又或许是忌惮锦衣卫,此时并无什么人前来探望。
一名百户上前查探了钱进的千户腰牌之后,躬身行了一礼便走开了。钱进扣了扣大门上的铜环,几息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李管事有些憔悴的面容。
“公子,你来了啊。”见到钱进,李管事欣喜的打招呼。
“首辅的病怎么样了?锦衣卫可有送药过来?”钱进关切的问道。
李管事朝门外张望了几眼,把钱进请进来。合上门之后,他小心说道:“药是前几天才送过来的。听说锦衣卫采药回京途中折损了好些人手。”
钱进心生不妙。这静公主居然连首辅的药都打上了主意,莫非明王已经准备摊牌了?想到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东书房赶去。
首辅正躺在他那张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本线装书看。见到钱进,他朝茶几旁努了努嘴。
钱进走到茶几前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然后寻了一张椅子坐下,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首辅身后挂着的那幅猛虎下山图看去。
半柱香功夫后,首辅合上书,笑道:“如今咱爷俩一个是伤员,一个是病夫,真是有意思啊。”
钱进微微笑了笑,问道:“听闻南方采来的鱼腥草已经运抵京城,不知是否有效?”
“服了几天了,似乎还有些效果,身子也没那么沉重了。”首辅挪了挪身体,却因为身体无力,感觉如陷在太师椅中一般。钱进连忙起身询问他需要什么东西。首辅喘了两口气,用手指了指茶几上一个搪瓷碗。钱进连忙将碗递到他手中,中途瞥了一眼,碗里面盛的是参汤。
首辅喝了参汤之后,面色红润了些。他指了指碗中,说道:“鱼腥草性凉,似我这等久病之人,需搭配参汤水才行。”
“原来首辅对这鱼腥草也知之甚详,恕晚辈先前孟浪了。”钱进汗颜道。
首辅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其实,治国便如熬药一般,重病需用虎狼之药,但也得搭配些温和的手段。当年,统一税负是老夫当年下的一剂猛药,为此老夫不得不与朝中势力暂时妥协,甚至还让了好些官位出去。朝堂里面就是这个理,你要做点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钱进虽然懂得首辅说的道理,却不知他具体指何事,于是问道:“首辅认为晚辈查办卖官案做得过了?”
“卖官案你做得并无不妥之处,正好成了老夫即将为朝廷准备的这味猛药的药引子。”首辅摇头说道。
钱进起先对首辅这番话不以为意,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惊道:“首辅这是打算要将京城的官场给清洗一遍?”
首辅点了点头,良久后说道:“我陈国积病缠身,是时候治一治了。官员是陈国的根本,也是烂得最深的地方。老夫自知命不久矣,不过就算老夫要死,走之前也要带走一批人,还朝堂一片空明。到时候你和徐宝禄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将大陈再细细调理一番,五十年之内应该无虞。”
钱进听得首辅像是安排后事,心中不是个滋味。不过,他最惊诧的倒是首辅的棋盘里面,自己竟然也有一席:“首辅抬爱,晚辈应付官场之事还有些力不从心。”
首辅望了钱进一眼,呵呵笑了下,说道:“当年,你外公有一次曾说他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些日子老夫细细观察你,发现你与你外公有颇多相似之处。若是猜的不差的话,你也是从那里来的吧?”
钱进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穿越者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秘密,却不曾想首辅他老人家只通过自己的言谈举止便发现端倪,最主要是外公先前透漏了他的身份。既然外公选择相信首辅,钱进也不会例外。望着首辅那苍白消瘦的面孔,钱进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要知道,京城里面跟你差不多大的子弟多半是泡在烟花柳巷之中,要不就是遛鸡逗狗。你倒好,一来京城就捣鼓了两个作坊,还狠狠杀了吏部的威风。怎叫人不生疑?”
“首辅谬赞了。还请您替晚辈保守秘密。”钱进有些心虚,决定以后跟这些人精打交道一定要谨言慎行。
首辅哈哈笑道:“带到土里面你还不放心?”
钱进宽慰道:“首辅有了这些药调理一番,应该无碍。”片刻后,钱进记起李管事进门说的话,于是问道:“听说这次锦衣卫采药回京的路上折损了人手?该不会是明王动的手吧?”
首辅点了点头,叹道:“明王处心积虑几十年,这宫里面,朝堂里面早已布下他的许多暗子,采药的事走漏风声也是在所难免的。”顿了顿,首辅问道:“你下过象棋没?”
“略懂一二……”
“象棋一开局,双方拼杀的都是小卒子。夜袭镇抚司,狙杀苏州采药回来的锦衣卫,还有黑衣人夜袭四合院,这些都在老夫与太后的意料之中,为的是先拼掉一些卒子,双方的车马炮才好上场啊。”
“原来首辅和太后一早都知道静公主要发难的事,亏得我前些日子还去质问太后……”钱进心生感慨,口中喃喃的说道:“可是,若对方是为了拼掉我们的老相呢?”
“你以为老夫这些日子不上朝,是躲在这里清闲来了?”首辅指了指钱进,笑道:“老夫久病之人,拼就拼掉了吧。至于你外公,明王是不敢动他的,只能对付他身边的人。不妨跟你说了吧,你外婆去世,便是明王动的手。这次老夫怎会重蹈覆辙?”
首辅顿了顿,显然长时间的说话让他体力跟不上。休息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那天晚上老夫本来是请了慧静师太镇守四合院的,只不过因为你院子里藏了个高手,她便悄然退去了。”
钱进听了百感交集,师太若是镇守四合院,他的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他感慨的是:这些年来,外婆的死因如笼罩着一层迷雾,相关人等一直闭口不谈。今日,他终于听到了真相。明王,这个一心为了皇位的人,想不到连妇孺都忍心杀害。
良久后,他注视着首辅的眼睛,缓缓说道:“外公到底有什么让明王如此忌惮?”
“哎……本来这话你不该问老夫的。老夫命不久矣,你外公要怪罪便怪罪吧。”首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二十年前,北辽女真二万铁骑偷袭山海关,对敌的只有你外公一人。据传,你外公当时念了一段祷文,天上就降下光束,将那二万铁骑全部化作灰烬。”
钱进嘴巴张的老大,似在听首辅讲述一个久远的神话故事,良久后脸上仍然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怎么也没想到外公居然拥有这样的能力。
第七十九章 人头滚滚
出了李府之后,钱进的脑海里一片乱糟糟的。
对于外公所召唤的光束,钱进不会真的认为是什么神仙法术。每个阶段的文明对无法解释的现象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这种敬畏会让他们将之神化,就好像原始人会将雷电理解为天神发怒一样。
且不说文天正掌握的是什么手段,钱进想不通的是:外公既然有这样的能力,为何仍然让自己陷于昭狱八年;外婆被匪徒劫杀,母亲和舅舅流离失所,他为何不闻不问?若是有谁阻拦,大不了念一段祷文,召唤天上的光束灭杀就是。
对于这点,首辅也不明所以,唯一能够给出解释的只有外公一人了。
…………
就在今天清晨,京城关闭了九门,城内的清洗开始了。
没有首辅和太后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京城。锦衣卫、金吾卫,还有镇守九门的兵士是这次清洗的主力军。从清晨到黄昏,京城里到处都在捕人,哭声震天。
从黑衣人夜袭镇抚司那天起,今天刚好是第十天。按照首辅的话讲,如果有官员心向明王,这九天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去投靠了。朝廷不怕他们去投靠明王,怕的是他们留在京城祸害。
京城关闭九门的时候,驻扎在京畿附近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也全部出动,不过却隐去了动向,没有人知道他们行军到了哪里。居庸关、紫荆关、山海关,还有宣府、大同等关隘重镇的守备力量比平时多了一倍,为的是防备北方鞑靼、辽东女真可能发动的偷袭。
从京师往南的官道,沿途各卫所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严密注视沿途的军队动向。一旦发现明王部署的军队,不论花费什么代价,一定要死死拖住。
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伍早在半个多月之前便往南开拔,迎接下一任新任吏部尚书徐宝禄进京。
完成这些部署之后,首辅的布局便发挥它应有的威力。不论是皇宫内的公公和宫女,还是在京为官的大员,只要与明王有过瓜葛,先抓起来再说。这里面有不少官员是早就被记录在案的,只等首辅一声令下,立刻便被羁押进了刑部大牢。
所有人犯必须经刑部尚书刘隆、都察院左都御史范公明、大理寺卿陆川三名大员会审才能定。或许是平日里杀的犯人太多了,这三人身上总飘荡着股阴森森的味道,没事的时候官员们多半会对他们敬而远之。
这次,他们作为陈国公器冷血的一面完全展现了出来。人犯一旦招供,家中无论男女老幼,即刻押往西市口处决,罪名便是谋逆。
这里面当然少不了一些被屈打成招的。可在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面前,他们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也没人有时间理会他们。要知道,每天需要过堂的人犯不下千人,刑部、大理寺、镇抚司的大牢加起来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到第五天的时候,京城西市口已经砍掉了五千多大好头颅,刽子手的宽背砍刀都砍得开了卷。为了保证第二天行刑的效率,刑部严令所有的刽子手晚上必须磨刀,否则论以重罪。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各科道的尚书、御史、侍郎们一个都没有被牵连进去,处决的的多半是些主事、主簿、吏目。这些官员的官职不高不低,又有些实权,收起银子来胆子也大的狠。静公主便是看准了这点行事。
当然,这些被惩办的官员怎么可能没有往上面递银子?若不是那些大员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惯着,下面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肆无忌惮?可若是把这些的大员也给杀了,陈国官场的柱石便倒了。
首辅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对于一个久病之人,第一便是要去掉那些腐坏的内脏,防止疾病逐渐蔓延到骨架和中枢。至于那些被清洗掉的官员,国子监和翰林院即刻加选擢升一批,明年春闱恩科补录一批,这空缺也就填上了,时间上也差不离多少。
还有一点,首辅是个重情之人。与这些大员在朝堂上争斗了几十年,老则老矣,也不希望这些大员一把年纪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代孝儒和一些平素与静公主走得近的“雅士”逃过了一劫。这些喜欢附庸风雅之辈多半不清楚静公主的底细。事发之后,碍于夫子颜面,首辅只命人将代孝儒斥责了一顿,并责令面壁思过。至于其他人等,永不录用。
…………
当肃杀开始在京城弥漫的时候,钱进钻进了四合院,潜心钻研火枪以及相应工具的设计草图。
这几天,他总有些心神不宁。
丁伟被派往山东寻觅石墨矿去了,也不知道路上安全否。自从钱进听到赴苏州采集鱼腥草的锦衣卫被劫杀的消息,他便隐隐有些担忧,心中期盼着静公主对自己这支工匠队伍不要上心,也希望丁伟能够机灵点,能够避开静公主。
高远这几天已被请进了四合院。
外面风声紧,钱进担心他在外面出事。一个人的功夫就算再高,可面对几十上百人的时候,就算是一头牛也会被拖死。再说了,锦衣卫有火铳、三眼铳,血肉之躯与之对抗无异于螳臂挡车。
对于慧静师太夜探四合院的事,钱进选择了闭口不提。高手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这天,他忙乎了一上午,设计图依然是错了再画、画了再错,书房地上已经扔满了废掉的宣纸。正当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画了一半的宣纸扔掉时,手掌无意间将桌上那方砚台打翻在地。只听叮当一声,砚台应声断为两截。
钱进听得声音便有些好奇,于是拾起一截砚台细细查看,结果发现那方砚台居然是石墨制成,而且纯度还挺高。
略一琢磨,他用石磨将这方花了二两银子淘回来的砚台直接碾成了粉末,又到坊市淘了些做咸鸭蛋的粘土与之拌水搅成糊糊,两者调配好之后放入煤炉里面烧。
经过几次摸索,他居然成功制得了一根铅笔芯。
欣喜之余,他又找来根细木棍切成两半,木片中间各掏个凹槽,再将那根铅笔芯放进凹槽中固定好,一支简易铅笔大功高成。至于橡皮擦,用馒头烤一烤便可以凑合了。有了“铅笔”和“橡皮擦”,以后画草图就方便很多。
钱进找来张白宣和裁衣坊惯用的木尺,细细勾勒六眼火铳的轮廓尺寸,并标注好尺寸和注解。画好整体轮廓图之后,他又画了分解图,每根枪管的正面、侧面、切面全部都有。
钱进忙于勾勒的时候,高远一直在旁观摩。等那幅图大功高成,高远忍不住说道:“弄了半天,原来你小子在琢磨火器啊。”
“高千户,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张图。等这件大杀器打造出来,那白莲教的大护法见到我就得跑了。”钱进捧着那幅图,哈哈笑道。
“稀罕什么,以前工部有一名官员著了本《神器谱》,里面的物件比你这里齐全多了。”高远鄙夷地望了钱进一眼,不以为然的说道。
“当真?高千户可知道那人的下落?”
“那名官员因为得罪了人,被锦衣卫拿住下了大狱,如今生死不知。”
钱进扯住高远的肩膀,痛心疾首的说道:“一个天才就这么被你们扼杀了。若是此人不死,我陈国的火器远不止如今这个水平。”
“外面砍了那么多官员的头,也没见你言语一句。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死了,你倒是着紧得很啦。”高远奇道。
钱进不理睬高远的冷嘲冷讽,逼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时间过去太久,名字已经不记得了。”高远又回想了一下,嘀咕道:“好像那人自称‘天机士’。你有机会去镇抚司的案牍库查查,应该有他的记载。”
虽然没有得到神器谱作者的下落,钱进依然是满心欢喜。著《神器谱》的人估计找不到了;可若是能够找到他写的这本书,那可是大功一件,自己以后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想到这儿,钱进满心欢喜的说道:“今日请高千户喝两斤酒。”
…………
正南坊,一名中年文士轻轻敲响了四合院对面一座不起眼宅院的大门。一名管家打扮的大汉开了门,把他迎了进去。
进屋后,那名中年文士将脸上的胡须和颜料全部清除掉,露出一张英俊少年的脸庞来。若是钱进在这儿,定能认出此人便是在香山袭击他的白袍书生。
“大护法,可能出城去?”管家模样的人问道。
白袍书生在桌上拈了粒枣子吃了,咀嚼片刻后吞下,便往身边一张床上一躺,大咧咧的说道:“出不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这关在京城里面保不准哪天就有兵士上门查探啊。”
“慌什么?”白袍书生不喜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都教了你多少遍了。咱们偷袭过钱侍讲的四合院,官兵怎么都想不到我们藏在这。哼……若不是让你早早地盘下这间院子,小爷我如今能这么悠闲。”
“还是大护法有先见之明……”管家模样的人恭维道。
白袍书生啐了一口,眼睛望向窗外,喃喃地说到:“这次赚了,明王这次付的银两够本大护法招兵买马了,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咱就……”
第八十章 徐宝禄抵京
十天后,山东威海卫附近的一座小渔村。
这里只住了十几户人家,村里人平时以出海打渔和晒盐为生,平日里也很少跟外人来往,日子过得倒也祥和。就在今日早晨,一条海船驶进了小渔村的简易海港。
这是一条战船,长约四丈,木结构,挂的是二桅硬帆,船身上开了二十多个炮口。
海船抛锚停靠了半日,却并无一人下船。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与村里那些小渔船相比,这条船可以称之为庞然大物。有不少村民在岸边对着海船指指点点,旁边还有十几个半大的孩童嬉闹。
太阳快西斜的时候,一名华服青年走到船边上,掏出一支望远镜朝不远处的官道上张望,似在等什么人来。
此人正是钱进在京城偶遇过的苏文盛,不过自从那次相遇后,此人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不曾想今日却在这里出现。
又等了半刻钟左右,三里开外的官道上影影绰绰行来一队人马,苏文盛见了不由大喜过望。他一声令下,便有兵士放下小船,四五十名兵士划船靠岸,并按队形排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排好队形之后也无一人喧哗,显然他们将要迎接的是非常紧要的人物。
等官道上那队人马走近,众人才瞧清楚这一行的装扮。
打头的是两辆四匹马拉动的马车。整个车厢全部蒙着厚重的黑布,也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寻常人家的马车车轮全部都是木结构,这两辆车的车轮却是精钢打造而成;车厢壁上居然还裹了一层铁皮。
马车前后有二十多名白衣女子拱卫,个个颇有姿色,不过都是一脸肃杀之气,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柄长剑。
到了海边之后,赶车的马夫长“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住。紧接着,一名青衣女子掀开黑布,从马车上跳将下来。细细看去,这名女子身量婀娜,双眉若黛,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尽管面上蒙了一层素纱,但依然遮挡不住她冷艳的气质。
见到青衣女子下了马车,苏文盛连忙迎上去,躬身说道:“静公主,一路辛苦。”原来这苏文盛一直等候的便是明王之女静公主。自夜袭镇抚司之后,静公主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也寻不着她的踪迹。不曾想,十天后她居然出现在八百多里外的威海卫。
听得苏文盛问候,静公主只微微点了点头,一双美目却将所在之处查探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她才缓缓说道:“接应的时间挺准。”
苏文盛正待回话,静公主已行至后面那辆马车处,对着车厢行了一礼,说道:“舒老,到了海边了,请您上宝船。”
几息过后,一名蓬头垢面的老者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略一看去,这名老者已经六十多岁,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散乱,似乎有几十年没洗过澡了,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老者下了马车之后,深吸了几口海边咸湿的空气,紧接着他径自走到一名白衣女子跟前,将其一把揽入怀中,哈哈笑道:“二十年了,老夫终于出来了,重见天日的感觉真是美妙啊。”白衣女子虽然不喜,却知道老者是公主看重的人,于是只得任其胡作非为。
苏文盛见老者举止放浪,不由皱了皱眉。他瞅了瞅静公主的神色,小心说道:“公主,诸事已毕,不如上船吧?”
“陈雄已经出发了吗?”
“五天前便已北行了。”
“京城布下的暗子可都潜伏好了?”
“些许小事,公主放心便是。”
静公主点了点头,说道:“这次你们二人有功,回去必有赏赐。速去准备开船吧。”顿了顿,她望着不远处观望的那些村民,说道:“这些村民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不要留活口。”
苏文盛口中答应着,眼睛却不自觉的望着静公主,良久后才不舍的朝海船走去。
半个时辰后,海船披着漫天的彩霞起锚。
静公主一个人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小渔村,还有那升腾的火焰与浓烟,她眼神里满是寒意:“郑家婆娘,李老头,估计你们谁都没想到,本公主花这么大的代价,便是为了从镇抚司救出舒老吧。还有我那位好姑姑,在你眼里……亲兄妹还比不上一个侄子吗?”
…………
同一天,一支由锦衣卫护送的车队抵达了京城。
这支队伍很奇怪。行走在最前面骑着白马的是徐宝禄,身后跟着的八辆马车里面却坐着二十多名异人,史华德一家也赫然在列。
四个月前,徐宝禄便已写信告知首辅回京述职的事。海禁重启后,原来与广东有贸易往来的异人做不了生意,便纷纷到徐宝禄的布政司衙署抗议。徐宝禄也是没法,这些人杀也杀不得,放着不管又不甚其烦。于是,他索性修书一封,请首辅定夺。
结果半个月后,他收到首辅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命他即刻将这些异人全部安全带到京城,其他一概不管。
徐宝禄隐隐猜到首辅的意图。他将首辅来信的事与这些异人商议,没想到这些异人对于能够见到陈国最有话语权的官员充满期待,当即便同意北上。正好史华德一家在布政使司做客,而他又是给先帝施洗过的传教士,一同前去京城的话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徐宝禄盛情邀请了他们。
史华德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也有好些年没故地重游了,他欣然接受了徐宝禄的提议。几人里面最高兴的便是艾米莉,一路上她念叨得最多的便是“终于要见到自己的相公了”。
一路上,徐宝禄不时的给这些异人介绍陈国的风土人情,还在苏州游玩了两日,路上也耽搁了些时日。这些异人也是惊异于陈国的地大物博和秀丽河山。
行至河北境内时,锦衣卫指挥使左芳率领的二千多人马终于迎到了这支车队。徐宝禄虽然是一省大员,却还没到要锦衣卫的指挥使亲自迎接的程度。正欲询问时,左芳却已经对他行了跪拜之礼,同时恭贺他荣升吏部尚书。
徐宝禄心生疑惑,一问才知道京城正在大清洗。作为一名官场里面混了二十多年的老麻雀,他已经预感到首辅的状况不妙。于是,接下来的时日,车队的人除了吃饭睡觉,每天都是日夜兼程的朝京城赶路。
等他们一行赶到京城的时候,城内的大清洗已经进入尾声,京城九门也已经重开。
徐宝禄吩咐左芳将所有异人带到鸿胪寺安顿,自己则马不停蹄的往李府赶去。当他在东书房见到首辅形同枯槁的面容时,一时间悲从心来,当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道:“恩师,您受苦了。”
首辅只是笑了笑,唤来李管事,说道:“你去把钱小子叫来。有些话一次讲明白了省事。”
第八十一章 首辅殡天
李管事赶到四合院的时候,钱进正准备出门。
眼下还不到未时,他准备去酒坊转一下,顺便再去看看铁匠坊建的怎么样了。见到李管事气喘吁吁的样子,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紧了一下,问道:“李管事,首辅他老人家可还好?”
李管事摆了摆手,喘了几口气才说道:“是……徐布政到李府了,首辅着我来……请你过去。”
“徐世伯到京城了?”钱进这段时间心里一直有些颓丧,听到徐宝禄进京的消息大喜过望,连忙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尚未安顿下便去拜见首辅了。”李管事回道。
钱进皱了皱眉,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下便同李管事一同赶往李府。这段时间他的杖伤虽然已经愈合,但行走得快一些便有些生疼,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
到了李府,钱进一眼瞥见坐在太师椅中的首辅,见他暂时无碍,心中的担忧稍稍减轻。徐宝禄正恭敬地立在太师椅一侧,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细心伺候首辅服食。
钱进没有出声打扰。等徐宝禄喂完药,他上前一拜,躬身说道:“首辅身体可大好了。”又朝徐宝禄行了一礼,问候道:“徐世伯,一载未见,学生甚是想念。”徐宝禄点了点头,似乎心情不佳。
首辅望着钱进微微笑了一下,又朝徐宝禄招了招手。两人对视了一眼,于是一同上前听候首辅训示。
“今儿个……你们两个都来了,老夫……心里高兴,正好一起吃个晚饭,也算是给宝禄接风了。”首辅说完这几句话,呼吸有些急促。
徐宝禄和钱进连忙答应。两人都劝首辅少说话,多休息。
“自个儿的身体自个知道。”首辅顿了顿,望着钱进说道:“徐宝禄是老夫的门生,算起来他也是你的座师,今日老夫厚着脸皮收你做我的门生,你看如何?”
钱进听得有些意外。旁边徐宝禄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缓过神来,当即跪在地上对首辅行三拜九叩之礼:“学生钱进,愿拜首辅为师。这些日子您老人家言传身教,学生早有拜师之意,却恐唐突了您。”
“呵呵呵……老夫收得你二人为门生,此生无憾了。”首辅抬了抬手示意钱进起身,却因为手上没有力气,只抬起了半尺便又垂下。
这时,李管事从屋外头端了十几道精致小菜进来,一一摆在茶几上,又拿出三个小酒杯和一壶绿豆酒搁在一旁。
钱进见状急道:“首辅,您身体不适,切莫再饮酒。绿豆酒虽然性凉,您现在的状况却依然喝不得呀。”
首辅轻轻笑了下,说道:“今日是我们师徒仨团聚的日子,老夫高兴,谁也别拦着我。”说罢,他示意李管事尽管倒酒。
李管事犹豫了片刻,只得从命。他倒好酒之后,小心递到首辅手里,又给徐宝禄和钱进各倒了一杯,接着便恭敬退出书房,轻轻合上了门。
首辅端着酒杯闻了闻,却不言语,似在追忆往事,良久后才说道:“往后,我陈国便拜托你二位了。以后不管有什么难处,想想老头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罢,首辅将杯中酒饮尽。
接下来,首辅询问了一下徐宝禄在广东的近况,精神头似乎越来越好,脸上隐隐有红光浮现。
徐宝禄见状大惊。他是过来人,知道这是老人家回光返照的迹象,当即便对钱进使了个眼色。钱进会意,借尿遁出去了一趟,对等在门口的李管事小声说了几句,嘱咐他尽快把消息递到宫里头去。
李管事服侍首辅十多年,听得首辅时日无多,眼泪扑簌簌的留下。不过,他也明白事情耽搁不得,略一擦拭了一下眼眶便朝门口奔去。
等钱进回到书房的时候,徐宝禄正给首辅的碗里夹一些重口味菜。首辅吃了几口,笑道:“老夫这两年忌口,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钱进见首辅吞咽困难,连忙给他舀了一小碗鱼汤,小心喂他全部喝完。半柱香之后,首辅示意自己已经吃不下了。
两人一顿忙乎,将茶几收拾干净,然后垂手站立听候首辅的训示。若不出意外,这可能是首辅这一生最后的一次谈话了,显然至关重要。
首辅稍作休息,对徐宝禄说道:“你在官场上也打拼了二十多年,出任首辅老夫是放心的。唯独有一点需要提醒你,这做官吗,一味的中庸也不能成事,有时候也需要些杀伐震慑人心。”
接着,他指了指钱进,笑道:“这小子看着像个书生,做起事来却有着股狠劲。一个卖官案,愣是让他给扒了三百多万两银子出来。若是你二人联手,将来何事不成?”
徐宝禄惊异地望了钱进一眼。显然他才入京,尚未听到卖官案的消息。
首辅休息了片刻,对钱进说道:“老夫其他的倒是不担心你,却要求你一件事。”
“不敢,首辅您吩咐便是。”钱进慌忙答道。
“将来若是皇家对不住你,请你看着老夫的薄面,看着天下苍生的份上多忍让一些。”说罢,首辅拿手指了指天。
钱进一时不解,思忖片刻后才明白首辅意指外公召唤光束的事。这段时间钱进也分析了一下,那所谓的光束多半是类似于激光一般的武器。当年外公便是凭着这件大杀器,轻松灭掉了北辽二万骑兵部队。若是外公百年之后将这件大杀器传到自己手里,想必是会有人忌惮的吧。且不说这事是真是假,眼下首辅这个状况,他只得应下来再说。
接下来,首辅又对朝中大员一一作了点评。
“梅祭酒虽然是个老学究,却还有几两骨头。”
“工部的曹尚书贪婪,心里却还是有个度。”
“兵部的丁尚书是个忠义之辈,只不过是缺少些机会。”
“翰林院的郭大学士是个可信赖之人。”
……
钱进和徐宝禄两人一一记下。能混到一二品大员的官员,学识能力都是不差的,只不过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熏染了几十年,最后都不是原来那个“满腔热血酬知己”的学子了。
首辅絮絮叨叨的说了小半个时辰后,人已经有些支持不住。钱进便提议将首辅移至卧房,首辅点头同意了。等钱进轻轻抱起首辅的身子,却发现他原来这么轻,抱在手里跟棉絮一般。
两人帮衬着将首辅挪到了卧房之后,服侍他躺下,本欲再劝他安心静养,却发现他已经睡去,于是心下稍安。今日说了这么久的话,首辅的精气神已经透支。
徐宝禄见首辅的呼吸声时有时无,并且细而无力,知道首辅已经难以为继。他给钱进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出了房门。
“首辅的家人没有来京吗?”徐宝禄一出门便问道。
“晚辈这几个月也时常来李府,却一次都没见过首辅的家人。首辅重病,莫非他家里未曾得到消息?”钱进也有些纳闷。
正说话间,门外头有人高呼“太后驾到”。徐宝禄连忙领着钱进迎接。不多会,太后和陛下两人出现在走廊的一端,身后只跟了洪公公和两名太医。
“首辅怎么样呢?”太后走到徐宝禄跟前时停下,问道。
“回太后,只怕首辅的时日不多了。”徐宝禄小声回道,紧接着又说道:“刚刚已经睡下了。”
太后一脸凝重之色,吩咐太医赶紧为首辅诊治。
这时,屋里头传来首辅的声音:“是太后来送老夫了吗?”听说老人家要走的时候,这听力是出奇的好,估计首辅也是这般。
太后听到首辅的离别之语,眼角有些湿润。她背着众人在门口伫立了一小会,片刻后她擦了擦眼角,推门而入。皇帝自然也跟在身后。洪公公则站在门口等候,同时轻轻的带上了门。
钱进瞅着这个机会跟旁边一位太医请教首辅到底是什么病症。要知道寻常痔疮虽然麻烦,但还不至于病死人,只有大出血时才会危及生命。那名太医犹豫片刻后才说是毒疮,也就是所谓的“癌”。听到这个解释,钱进长叹了口气:这病已经非草木之力能够奏效了。
约摸一刻钟后,太后和皇帝两人从首辅的房间出来,脸有悲戚之色。行至徐宝禄跟前的时候,太后吩咐道:“徐首辅,早点准备首辅的后事吧,所有的用度花费都从宫里出。”
徐宝禄听了这话,赶忙领旨谢恩。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太后刚刚称自己为首辅,心说道:“莫非太后与首辅刚刚已经将下一任首辅敲定了?
是夜,徐宝禄和钱进两人守在首辅房中,不敢离开半步。
…………
皇宫,太后一个人坐在仁寿宫,也不要人陪着,就那么望着天外发呆。当年,若不是首辅力挽汪澜,她和皇帝孤儿寡母的,只怕早都死于明王之手了。可以说,没有首辅,就没有她和皇帝的今天。因此,今日在首辅的卧房里,她让陛下对着首辅叫了声“亚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她的心意。
突然,一道流星划过,把她惊得花容失色。没多久,便有钦天监的官员来报,说有相星陨落。太后沉默良久,望着李府的方向喃喃说道:“首辅他老人家……去了。”
江西平昌府。文天正这天用过晚饭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本来他平时习惯早睡,今日却怎么都无法入睡。他把吴伯唤了起来,两人坐在院子里说些往事。
一抬眼,天边一道绚丽的流星划过长空,正好被天正公看见。他伫立片刻,抬起钱进为他打造的假腿走了几步,叹道:“老兄弟,是你仙去了吗?这些年苦了你了。你放心,老夫要不了多久就过来陪你了……”
第八十二章 尸未寒,敌踪现
首辅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好像熟睡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欣慰的笑容,又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担。
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归隐山林,或采菊东篱下,或垂钓翠湖边。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但是今日他老人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假如世间果真有神明的话,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恩典吧。
有的人相识了几十年,却依然形同陌路;有的人只认识几天,却已经是莫逆之交。钱进与首辅之间就属于后者。虽然老人家去了,钱进却没有一滴眼泪,反而有些欣慰,心里头反复说着一句话:安心去吧,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徐宝禄此时也是感概万分。这些年,他在官场上起起伏伏,每次失意的时候总有一双手将他从泥泞中解救出来;遇到难以决断之事,首辅总是可以避重就轻,给他指出一条明路。昨夜,太后竟然将下一任首辅之位传给了他,想必是首辅临终前的重托。可以说,没有首辅,就没有如今的他。
对于后事,首辅留有遗训,只允许吊丧,却不能大操大办。他老人家操持国库几十年,每天都在为陈国的国库开销绞尽脑汁,临到走了也不愿意再浪费国库的银子。
徐宝禄作为一名官场老手,其卓越的处事能力便在此刻体现出来。
首辅的家眷不在京城,他便自领了治丧总管的职务。待为首辅擦洗完身体、换上寿衣之后,紧接着他便将李府上下五十多人唤到一处,报丧、迎客送客、端茶送水、上香添油、挂幔守灵等诸多事务均有专人。
众人忌惮徐宝禄新任首辅的身份,不敢造次,领了事务之后便分往各处。
钱进琢磨着李府内人手有些不够,便要李管事拿自己的千户腰牌去花间坊找老范,紧急抽调三十几人前来帮忙。中途,他从李管事那里知晓首辅并无什么积蓄,便从宝儿那里支了一千两银子作为备用。
诸事准备妥当。
第二日清晨,首辅的灵柩已经停在了李府的前厅,厅房各处也挂上了许多白灯笼和引魂幡。徐宝禄和钱进全身披上缟素,立于灵前静等着前来吊丧的人上门。
俗话说,人死账清。即便首辅在朝堂上与人有过恩怨,那也是为了公事。如今人已经仙去了,若是仍记着同朝为官的情谊,前来吊唁一下,便等于将过往一笔勾销,也好让首辅走的安心。
不过,京城大清洗刚刚结束,对首辅心生怨恨的官员肯定不在少数。徐宝禄也拿不准等下会有多少人上门。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个登门的竟然是太后和陛下,而且两人都穿了一身素衣。
徐宝禄和钱进赶忙将她二人迎至灵前,同时心里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太后亲自前来吊丧,等于是给满朝文武一个态度:你们来不来那是你们的事,只要你们不怕秋后算账。
太后上完香之后便坐在徐宝禄准备好的一条软椅上,面若寒霜的盯着前门方向。皇帝也坐在一侧,神色有些不善。
太后和皇帝去了李府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刻钟后,李府的门前开始热闹起来,不断有车马停靠。
第一个前来吊唁的是梅祭酒。老祭酒拜见太后和皇帝之后,当即扑倒在首辅的灵前,声泪俱下,将首辅的生平和功勋一一道来。不愧是中原理学大家,他哭诉出来的竟然是一篇文采极佳的祭文,至动情处,甚至以头触地。
徐宝禄跪在首辅灵前还礼,见梅祭酒悲痛,且不说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赶忙起身扶起,同时说道:“梅祭酒还请爱惜些身体。”
梅祭酒以袖拭泪,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垂手站立一侧。
紧接着,翰林院郭大学士、工部曹尚书、兵部丁尚书、礼部史尚书、督察院范御史等大员一一上门,似约好了一般。
范御史望着首辅的画像,泣不成声,口中喃喃重复着几句话:“悲哉首辅,国失栋梁;哀在世简,吾失挚友……”其情之切、痛之深,连太后和陛下也为之动容。
各科道的大员登门吊唁之后,其他京官自然仿效。李府一时间竟然人满为患。徐宝禄担心太后和陛下安危,便跪请两人先回宫去,以免有刺客突袭。太后回宫之后,徐宝禄又吩咐仆人伺候茶水酒饭。
七日后,首辅的灵柩移往报国寺,待停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起灵回苏州了。
…………
首辅的头七还没到,紫荆关外二十多里处,一队人马在草地上疾驰着,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锦衣短袍的青年,面皮白皙,长着一对三角眼。
此人便是曾与钱进争讼过的陈雄。自从他挨了几十大嘴巴子之后,便曾扬言报仇。杨梅诗会的时候,他还曾与钱进照过一面。那一次他虽然面上恭敬,实则是恨不得将钱进杀之而后快。奈何静公主严令不得多生事端,他才将这口气忍将下来。
京城大清洗之前,他便按静公主的吩咐出城安排接应事宜,等静公主一行安全撤往山东之后他又领着二十多人前往关外。
关外的风冷,却冷不过他此刻的心情。他望着远处的草原,喃喃说道:“钱进,终有一日,我会亲手割下你的头颅,还要做成一个酒壶。不,要做成夜壶。如此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半个时辰后,北边一处高坡上现出一队人马,细细看去竟然是蒙古鞑子的骑兵。
陈雄见到这队人马,脸上浮现一缕笑意,朝身后的人马一扬手,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高坡驰去。等他上了高坡,对面一名黑脸虬须大汉骑着枣红马走出,身上披了重铠,只见他抱拳说道:“我乃瓦剌王子阿古拉,在此已恭候先生多时。”
陈雄将马挺住,也抱了一拳说道:“浙江陈雄,此次奉静公主之命特来拜会王子阁下。”说罢,他朝阿古拉身后望了一眼,见漫山遍野的都是骑兵,人数约摸有三四万人,便笑道:“王子阁下莫非是准备奇袭京都?”
“正有此意。”阿古拉哈哈笑道:“只等先生带来京城的情报,我五万草原劲旅便准备出动。”
陈雄笑了笑,摇头说道:“王子阁下莫非以为诺大的一个陈国,岂能是你这区区几万兵马便能拿下的?”
阿古拉听得陈雄嘲讽之意,脸色有些不悦。他旁边的几名将领准备冲出,杀一杀陈雄的威风。
阿古拉连忙拿缰绳拦住部下,寒声说道:“素闻明王有大志,又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只需挥兵北上便可将京城一举拿下。先生何必大老远跑到草原来与本王子见面?”
“王子此言差矣。明王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暂时还不能动。来的路上我便听说首辅已经归西,只是京城三大营也已经不知所踪。若是所料不差的话,京城已经张开了罗网,就等着王子您上钩。因此,鄙人此次面见王子,是来阻止您出兵的。”
“李首辅归西了?”
“正是。这老头临到死了居然还来了招大清洗,害静公主折损了好些人手。”
阿古拉鄙夷地望了陈雄一眼,说道:“听闻李首辅乃治国之能臣,你一位先生,怎能对一代大贤如此不敬?”
陈雄笑了笑,说道:“鄙人怎么做,还轮不到王子来指教。别忘了,若是李首辅在,你阿古拉便永远只能在草原上喝西北风。”
阿古拉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说道:“既然陈国已经布下埋伏,那我阿古拉也不吃这眼前亏。就此告辞。”说罢,他一扬手,身后的骑兵便开始缓缓后撤。
陈雄也不阻拦,阴恻恻地来了这么一句:“王子若是想要成事,便等着明王的好消息,到时候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阿古拉呵呵笑了下,说道:“那便等先生的好消息了。”说罢,他调转马头追赶他的亲随去了。
第八十三章 入主文渊阁
首辅的丧事料理完毕后,徐宝禄与钱进在李府随便找了个地方和衣睡下,这一睡就是大半天。徐宝禄本来一路北上,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便赶去见首辅最后一面,这些日子又几乎没怎么合眼,人早已累脱了。
至傍晚时,徐宝禄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李府这一大家子的安顿问题。
李府这座宅子是先帝赏给首辅的,到时候皇家要不要收回去还是个未知数。徐宝禄虽然已经荣升首辅,可若是常住在李府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待此间事了他便准备搬到广东同乡会馆去。因此,李管事和五十多名仆人,以及常住在李府的那个戏班子的去留必须有决断。
两人在东书房用了些斋饭之后,便开始商议。钱进见徐宝禄面有难色,便提议道:“世伯,首辅去了,不能人走茶凉,这些人若是愿意,晚辈养他们便是。”
“那些仆人帮着干点活还可以,可戏班那十来位年轻女子如何处置?”徐宝禄问道。
“晚辈其实也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钱进笑了笑,说道:“倒是那些女子是何身份,晚辈一直有些疑惑。”
“都是首辅收留的一些落难女子而已,别想歪了?”徐宝禄有些不悦地说道。
“那就好办,若是她们愿意学一门手艺,晚辈正好开了间裁衣坊,就在正南坊。”
“你开作坊的事我也听首辅说起过。你说你来京城几个月,怎么净琢磨这些事了?”徐宝禄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若不是晚辈有几间作坊,李府这些仆人怎么安顿?”钱进含笑反问道。
徐宝禄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钱进喝了些茶,打算把破除海禁的事跟徐首辅商量个章程出来。海运之事太后和陛下都已经准奏;李首辅又曾说过徐宝禄来京城便是他准备的第二把火,至于这把火要怎么烧,李首辅却从未说起过。于是,他将几个月前与李首辅商议破除海禁的事说了下。
徐宝禄闻言思忖了一番,片刻之后连连抚掌赞道:“妙啊,不愧是恩师的决断。”
见钱进面露疑惑之色,徐宝禄笑着解释道:“四个月多之前,有许多异人因为海禁之事曾到广东布政使司交涉,我当时也难以决断,便给首辅去了封书信。首辅回信里只说将这些异人全部带到京城,却没说如何处置。如今听你一说,我倒是已经明白了首辅的用意。”
“世伯是说让这些异人入京,好让太后与官员近距离了解他们?”
“正是。我陈国号称天朝,眼高于顶,看不到异人的长处。只有让太后他们走近了看,知道别人也有我朝需要仿效的地方,这海禁才有破除的可能。这几天我找个机会促成一下此事。”
“这破除海禁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世伯不多休息两天?”
“国事耽误不起。”徐宝禄对着那副猛虎下山图沉默了半响,良久后才说道:“首辅半生辛劳,如今他老人家去了,我辛苦点又算得了什么?”
钱进听了这话不由得也有些伤感。
首辅生前最大的期望便是归隐,如今西去了,他这个做门生的自然得想办法成全。略一思忖,钱进起身对徐宝禄说道:“世伯,如今您兼着吏部尚书的职,晚辈正好跟您告个假。等明年春天一来,晚辈便打算将首辅的灵柩送回他苏州老家安葬。”
徐宝禄返头盯着钱进看了片刻,点头说道:“世侄有心了。如今我尚未入朝,确实有些走不开。”
两人又商量好起灵的日子,还有相应的人手配制。
…………
第二天清晨,一场明争暗斗正在奉天殿上演。
早有人得到消息,徐宝禄将出任内阁新一任首辅。一个地方大员直接出任首辅,这在陈国也是头一遭。
王尚书归隐后,内阁副首辅的位置一直空缺;李首辅仙逝,首辅的位置也空了出来。朝堂之中不少大员满心期盼,这段日子也经常去太后那里说项,明里暗里的法子都用了,为的就是争这两个位子。
大臣们的这些心思,太后心里自然清楚。
陛下新登大宝的时候,有大臣跳出来说陛下年幼不能打理好朝政,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要迎接明王入京。那会是李首辅杀了几个出头鸟才压下。
如今,太后威势已然养成,又岂会让朝堂的权力更迭出现变故?因此,今日太后破天荒的参加了早朝,为的就是堵住众位大臣的嘴巴,为徐宝禄接任首辅之事站台。不光是首辅,副首辅的位置太后也拟定了人选,直接点了翰林院大学士郭广明出任。
徐宝禄趁热打铁,递上了一份吏部补录官员的人选。黑衣人夜袭镇抚司的时候,将柳侍郎一干人等杀了个干净,吏部都快成了个空壳。昨夜,徐宝禄心中一盘算,将补录官员的名单造册,今儿个一上朝便呈给了太后。
新任首辅的第一份奏章,太后自然要给些面子。另外,吏部如今已经成了徐宝禄打理的地方,太后也不会多加干涉,只象征性地划掉了几个名字,其余的一概准奏。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便是钱进参加广东秋闱的主考官林佑堂;右侍郎依然由安如海出任。
这右侍郎本无甚实权,安如海又是个老学究,因此平安度过了这次大清洗。徐宝禄也不想给人留下任人唯亲的骂名,便决定干脆由他继续出任右侍郎。
对于徐宝禄的这份官册,群臣虽有怨言,奈何有太后帮着说话,最后也不了了之。
太后深知打一棒子要给个甜枣的道理。
接下来,她又钦点了六十多个人名,多是前些天大臣们去仁寿宫跟她提起过的。虽然当时她没表态,但其实心里一直有本谱。若是确实有些才华的,她也不拦着。一来算是给这些大臣们一个补偿;二来,也是为了填补大清洗后的官员空缺,以实现朝堂的平稳过渡。
如此安排之后,得到好处多的自然是暗自窃喜;没有得到实惠的也只能怪自己去太后那里走动的少了。
这样一来,徐宝禄在朝堂之上总算有了立足之处,接下来他需要办几件大事才能彻底站稳脚跟。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他已经早早地备下了,只等着鸿胪寺的折子一到皇宫,他便开始发力。
退朝之后,徐宝禄去了文渊阁。
望着首辅呆了几十年的值房,还有桌案上高高堆起的那些奏章,徐宝禄心里没来由的冒出来一句从钱进那里听来的口头禅: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天若要塌下来,就让我徐宝禄先撑着吧。”
第八十四章 艾米莉寻夫
第二天清晨,史华德一家来到了四合院。
自从来到京城后,他一家与二十多位异人都被安排住在了鸿胪寺礼宾院,把鸿胪寺卿黄文涛给忙坏了。无他,这些人都是新任首辅徐宝禄带到京城来的。况且,锦衣卫左指挥使将这些异人引到鸿胪寺时,更是点明史华德是替先帝施洗过的,他一个正四品的官员,怎敢不好生伺候?
艾米丽在鸿胪寺住了三天便呆不住了。
同行的这些异人当中有几位年轻的军官,长得也挺英俊帅气。这几位年轻军官坐等天朝的召见,无所事事,又见艾米莉姿色绝佳,于是便每天都围着艾米莉转,今天邀请她去见识一下陈国的“商业街”,明天又提议去郊外秋游。
艾米莉不胜其烦,便缠着鸿胪寺少卿李少保去找钱进的住地。她的陈国话很流利,李少保听得清清楚楚,这位洋妞找的正是新任首辅的同门、今年的新科状元。内心震撼之余,他好言相劝,把钱侍讲正与徐首辅一同主持老首辅丧事的事情告诉了她。
艾米莉无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候。到第八天的时候,她得到消息,钱进已经回家了。于是她一大早便梳洗打扮,胡乱用了些早餐,便扯着李少保和史华德夫妇寻“夫”去了。
钱进此刻还在睡梦中。
徐宝禄休息一晚第二天便可以精神奕奕地去上早朝,他可不行。如今他“杖伤未愈”,需安心静养一百天,算算日子到如今才休息了二十多天。况且,他还在“长身体”。
李少保领着几人到了四合院之后,便在院中安心等待。
老钱一家子见到史华德一家自然是欣喜异常,看茶倒水不在话下。艾米莉没有见到钱进,一双大眼睛不住的询问宝儿。
宝儿会意,便朝钱进的房间努了努嘴,眼神也有些躲闪。自己哥哥有了相好的事,她实在说不出口,也担心艾米莉伤心。
钱进在蚕娘的房间正睡得香,听得屋外热闹非凡,还以为是来了串门的。昨夜,他回来时老钱便已说起过,这几天不断有人上门,期待能与他见上一见,多是些攀交情送好处的。
他有些烦躁,便拿枕头捂住脑袋,片刻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入睡,于是穿了一套中衣就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准备将来人赶出去再说。结果一出门,一道靓丽的身影正立在门口,趁他不防备,直接一跃便跳到他身上,两腿勾在他腰间。
李少保瞧得暗暗咋舌,心说这当朝的红人原来是个好色之徒,将来肯定成不了大气候。不过,想归想,他面上依然沉静,上前一步说道:“钱侍讲,本官乃鸿胪寺少卿李少保,今日登门是为护送史华德先生一家而来。如今人已送到,本官便告辞了。”
钱进闻着一股清香,正眼一看,发现面前之人是艾米莉,当下便有些尴尬。不过,他好歹当了人家好些年的哥哥,抱一抱也没什么。
听到李少保说话,他示意艾米莉先下地再说,又捏了捏她脸蛋,打趣道:“你最近都吃什么啦,长这么重?”紧接着,他打量了一眼李少保,抱拳说道:“李少卿,有劳了。用过早饭吗?不如在我这儿再吃点?”
李少保见到钱进跟艾米莉“打情骂俏”,更加笃定钱进是一名好色之徒,于是客套了几句便告辞了。
钱进对李少保匆匆离去没怎么在意,径直走到史华德跟前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史华德先生,又见面了。”紧接着他又走到珍妮跟前单膝屈下,吻了吻她白嫩的手背,笑道:“珍妮小姐,您越来越漂亮了。”
珍妮笑着回了一句:“一年多不见,学会耍嘴皮了呢?”
“哪有的事,这不见到你们太高兴了呗。”钱进打着哈哈说道。
丁伟媳妇见来了客人,便炒了些新收的葵花籽,闻着喷香。众人坐在院中那颗老槐树底下磕着瓜子喝着清茶,说着这一年多的往事,四合院的上空不时有笑声飘荡出。钱进就那么吃吃地望着院子里的人,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这段时间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宝儿拉着艾米莉神神秘秘地进了她的卧房,似要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珍妮望着离去的那一对可人儿,脸上浮满了笑意。良久后,她返过头来跟钱进说道:“艾米莉已经十五岁了,按你们陈国的风俗,到了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
“十六岁还有许多好玩的没玩过,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没去过。那么早就抱着个娃,天天操心柴米油盐的事,多没意思啊。”
“唉……”珍妮叹了口气,说道:“艾米莉这孩子大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主见。这些日子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喜欢你。”
钱进之前听宝儿说艾米莉的事情,每次都是敷衍过去。今日珍妮相问,他不得不正视。略微思忖一番,他红着脸回道:“珍妮小姐,艾米莉小时候经常跟我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蟹,淘气的时候还被我打过屁股了。”
珍妮一双美目盯着钱进瞧了一会,知道他这是婉言拒绝,于是不再言语。
文氏对艾米莉知根知底,她又与珍妮交好,也不希望这么好的一个洋妞媳妇跑了,便打圆场说道:“珍妮小姐,进儿如今也还不满十七,等他俩再大个一两岁再说不迟啊。”
刚说完,艾米莉从宝儿房间里面气冲冲的跑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我已经不小了,已经可以选择自己爱的人了。进哥,我的眼里容不下别人,只有你……”说罢,她哭着往院子外奔去。
文氏和宝儿怕她想不开,连忙追出去。钱进回想起刚刚艾米莉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长叹一声,心说道:这缘分多了也不是件好事啊。
史华德看了钱进一会,将他那副水晶打磨的眼镜搁在桌上,说道:“钱进,我向来不关心别人的私事,但艾米莉的事我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钱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蚕娘的下落一直不明,他心里一直愧疚。再加上明王一直在南方窥伺,外婆的大仇也没有报,他自己手上到如今还什么凭仗都没有,根本没有心思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蚕娘自然不一样,那是水到渠成。
史华德见钱进面露难色,便知趣地不再提此事。
约摸一刻钟之后,文氏和宝儿扶着艾米莉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令院子里众人暗暗称奇。钱进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心说这娘俩该不会是一个卖儿子,一个卖哥哥了吧。
第八十五章 给太后的信
中午,史华德一家留在了四合院吃饭。文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广东特色菜。虽然没有海鲜,艾米莉他们也吃得有滋有味。
小憩片刻之后,钱进将史华德请到了书房小坐。他自己则在桌案上铺了一张干净的白宣。略一思量,他拾起桌上一根细狼毫笔在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信,信中内容全部以正楷字书写。待墨迹干了之后,他将那封信盛到了史华德面前。
史华德狐疑地望了一眼,小心接过信纸。信中如是写道:
最尊敬的太后阁下:
八年前,臣携妻入朝觐见先帝。今日再临京城,先帝却已蒙主的召唤进入理想国度。回想先帝音容笑貌,臣心有戚戚。
这些年,臣蒙圣恩暂住观海城。有异人问及:先帝如何?太后如何?臣皆如是答道:先帝仁厚,乃不世之明君;太后高雅,更有沉鱼落雁之姿。如今,先帝与太后的荣光早已在异国散播。异人仰我大陈之繁华,思先帝之仁德,慕太后之风姿,往天国朝拜之人川流不息。
奈何去年大陈重开海禁,自此朝拜之路断绝。臣思及如此,每每惶恐不安。为先帝计,为太后计,臣恳请太后重开朝拜之路。顿首!您永远忠诚的史华德。
史华德看完信后,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这是要以我的名义给太后写封信?能告诉我理由吗?”
钱进笑着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反问道:“史华德先生,您在陈国生活了八年,可曾听闻过这么一句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和尚?你竟然把我比作和尚?”史华德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悦的说道。
“史华德先生,我并没有不敬之意,只是打了个比方。您是一名传教士,播散主的福音是你的使命;和尚礼佛诵经,每天做的都是帮人消灾解难之事。在陈国人眼里,你们确实没什么分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你们信仰的神不一样。”钱进耐心解释道。
史华德不答话,仍在思索钱进刚说的这些话。
钱进见状继续说道:“这次异人来京城的目的我已经听徐世伯说了。要通商可以,可必须得先把这海禁给破了。要知道,海禁可是陈国开国皇帝立下的规矩,当今太后和陛下重启海禁那也是依祖制而行。若是要太后答应通商,她的压力也不小,您至少得给她一个足够的理由是不是。”
“你说的理由便是这封信?”
“远远不够。”钱进笑眯眯的说道:“这封信顶多只能让您有机会面见太后。只有面见了太后,你才有机会把异国的所见所闻一一陈述。太后听了异国的新鲜事,自然会心生向往。你再趁热打铁把通商一事说了,这破除海禁的事便有一半的可能性了。”
“可你这信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跟通商有关的啊?”史华德不解地问道。
“额……史华德先生,这个您可能对陈国的风俗还有些不习惯。你若是想要一个东西,你就越不能说的那么直白。要含蓄……知道不?”钱进笑着解释道。
“万一……太后看了这封信盛怒,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钱进走到史华德跟前,指着那封信说道:“信里面都说了,你是先帝接见过的人,还给先帝施洗过。就凭这一点,太后是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再说了,你把太后的美貌夸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还好意思问罪于你吗?”
史华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关键。不过,对于钱进他还是信得过的,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这件事。
又坐了片刻,他带着那封信起身告辞,领着珍妮和艾米莉一同回了鸿胪寺。钱进送到了门口。望着那远去的一家子,他心说道:这次太后应该会给史华德一个面子吧,别的要求不多,只需开放一个通商口岸便行。
傍晚的时候,钱进准备去广东同乡会馆一趟,将海禁之事与徐宝禄再商议一次。
刚到门口,他瞧见一辆带蓬马车缓缓朝四合院这个方向驶来。
“吁……”马车在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一名金发女子带着两个包袱下了马车,不是艾米莉又是谁?
“你怎么回来了?”钱进望着艾米莉手中的包袱,奇道:“这是准备搬家吗?”
“是啊。我准备过来和宝儿一起住。”艾米莉提着包袱有些吃力,便冲钱进喊道:“过来帮忙啊。”
钱进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上前抓起她手上那两个包袱往院子里面走,脸色却有些不自然。想起今日艾米莉跑出院子的情形,还有母亲和妹妹与艾米莉一同回来时的笑容,他总感觉透着股奇怪,于是沉声问道:“鸿胪寺住的不方便?”
“当然了。那么多男人住里面,多不方便啊。听宝儿说你这里还有专门洗澡的地方。”艾米莉边走边观察钱进的神色,生怕他赶自己走。
宝儿在院子里听到动静,早已迎了出来。经过钱进身边时,她吐了吐舌头,却不敢正眼与哥哥相对。
钱进知道她俩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点破,将包袱放到宝儿的房间之后便出了房门,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要住这里可以,到时候可要干活哦。”
艾米莉见钱进没有赶自己走,心中自然是无比高兴。
…………
半个时辰后,钱进来到了徐宝禄所在的同乡会馆。听闻这里是广东一位富商开办,为的就是方便广东学子赴京赶考,总共有上房四十间,跟现代的招待所一般,吃住都可以在这里解决。
此时,徐宝禄正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小酌。桌上摆了三个小菜,旁边还有一小壶酒。见到钱进来访,徐宝禄举杯问道:“世侄用过晚饭没?不如陪我喝几杯?”
“正有此意。”钱进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个青花瓷酒壶,搁在桌上:“酒算我的。”
徐宝禄打开酒壶闻了闻,眼神亮了起来,本欲唤来小二多点几个小菜,钱进已抢先说道:“世伯只管坐着便是,刚上楼的时候晚辈已经叫过菜了。”说罢,他端起酒壶给两人都倒了一杯酒,举杯敬道:“世伯,这段时间辛劳,晚辈陪您喝一个。”
徐宝禄依言,喝过之后连声赞道:“好酒。只怕喝了你的酒之后,再喝别的酒便没什么滋味了。”
“世伯放心便是,只要您想喝酒,晚辈这边管够。”钱进笑道。
徐宝禄孤身一人在京,除了公事,处理完政事之后也没什么好的去处,正好今日钱进前来作陪,他心里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两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都有些面红耳赤。
吃了些菜之后,钱进将写信给太后那件事道了出来,也好让徐宝禄有个心理准备,万一太后问起,他也可以应对。
片刻之后,徐宝禄略连说可行。他望着钱进大有深意地说道:“怪不得恩师经常夸赞于你,今天看来你的确当得起。这拿捏人的心思,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世伯谬赞了,我这是些小技俩,上不得台面。”钱进顿了顿,继续说道:“关键的一步还在世伯您这里。”
“哦?说来听听。”
“您想想,史华德到太后面前吹嘘一番之后。依太后的习惯,必小心求证一番才是,看看这异人到底有何长处。到时候,世伯这里还得拿出些干货才行。”
“哈哈哈……想不到你小子居然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徐宝禄心情大好,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不瞒你说,这次来京的异人里面有我另外一位好友,名字就叫窦玛力。他虽然是一名传教士,但天文、数学等无一不通。有他在,太后定不会失望。”
“不如办一个酒会,咱们陈国和异人那边各出几位能人异士,给他们来一个思想的碰撞。到时候再请太后和陛下一起做个见证。”钱进提议道。
“此法甚妙。”徐宝禄脸上兴奋之情难掩,片刻之后似乎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异人精通天文数学,我大陈虽然对此也有涉猎,但并不专注,到时候恐失了太后的面子。”
钱进从怀里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本书递给徐宝禄,正是二师兄宋天学所著的《天工考》:“此书一出,只怕异人不佩服不行。”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到时候若是异人向世伯求这本书,晚辈有个条件。”
“世侄请说。”
“必须在陈国呆满十年才行,而且必须签订契约。”
这本《天工考》可是说是一本大百科全书,里面涉及到冶炼、农业、轻工业等方方面面,在如今这个世界其价值不可估量。若是此书传到海外,只怕会对陈国不利。
前世的时候,便有m国处处刁难自己的国家。只要是先进的工艺,m国全部对国人实行技术垄断。今日自己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徐宝禄将《天工考》只翻看了几页,便已发现此书的价值。若不是事关酒会成功举办和陈国的颜面,他甚至都不想拿出此书。良久后,他沉声说道:“此书价值的确不可估量。可世侄为什么约定个十年的期限?”
钱进笑答道:“十年之后,我陈国若还停留在此书的阶段,那还不如便宜了异人。”
徐宝禄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异人极为注重契约,到时候他们求书的时候我再应对不迟。”顿了顿,他又问道:“举办酒会没有问题,可这语言的交流倒是有些麻烦。听闻你有个妹妹会说洋文?”
“额……世伯,诺大的一个陈国,莫非连几个会说洋文的都找不到?”
“不是找不到。是你家既然有此等良才,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徐宝禄哈哈笑道。
钱进虽然百般不情愿宝儿去抛头露面,可碍于徐宝禄的面子,最后只得勉强答应。谁叫自己提了酒会这么一档子事呢?
第八十六章 初见窦玛力
第三天下午,宫里头来人把钱进叫到了仁寿宫。
钱进心里头嘀咕:莫非那封信被太后瞧出端倪来了?要知道写那封信的时候,他特意用了正楷字书写,即便太后怀疑,光凭字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麻烦就麻烦在史华德的毛笔字写的贼烂。早在观海城的时候,钱进就曾经手把手的教过他。奈何他习惯了用鹅毛笔书写,练了半年多还是写的歪歪扭扭,后来果断放弃了。
不过,若是太后生疑,或者要验证笔迹,史华德大可以托辞说这封信是花了二两银子请人写的。再说了,史华德毕竟是一名异人,太后应该不至于过于为难,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吗。
眼看仁寿宫马上就要到了,钱进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忧给抛下。
不远处,洪公公正站在仁寿宫的门口朝这边张望,见到钱进当即换上一副笑脸迎上来:“千户让杂家一顿好等。走快一些吧,太后都等不及了。”
钱进故意将脚步放慢,行走间也带上一股迟滞之感,朝洪公公一拱手,问道:“洪公公,太后今天的心情可还爽利?”
“先别问这么多,快随我来吧。”洪公公一旁催促道。
钱进点了点头,随洪公公进了仁寿宫的前厅。太后、徐首辅、梅祭酒、郭大学士、史华德,还有鸿胪寺卿黄文涛都在。
钱进匆匆与郭大学士照面过几次,只是没有说过话,今日才算正式认识。只见他四十出头的样子,穿一身红色官袍,身形高大,皮肤白皙,留着长须,只是眼眶有些凹陷,似没有睡好觉一般。
还有一名异人钱进从没见过,此人穿着身黑色及膝长袍,戴着顶窄边高帽,鹰钩鼻,留着浓密的大胡子,鼻梁上架着副金边眼镜,看年纪应该有四十出头。
钱进躬身朝太后行了一礼,又朝在座的官员各施了一礼,说道:“太后万安,召见微臣不知有何吩咐?”
太后抬手从旁边茶几上取来一张纸,笑道:“听闻殿试的时候你写了一手狼豪小楷,老首辅多有称赞,你再看看这一手字怎么样?”
洪公公用了一个盘子盛了那张纸端了过来。钱进只一眼便认出那正是三日前自己帮史华德写的那封信。
他强掩住内心的慌乱,拿起那封信佯装端详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将书信放回盘子里,又拿眼瞥了一下徐首辅和史华德,这两人此时正坐在太后下首处喝茶,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这事你自己弄出来的,还是你自己收场最好。
钱进定了定神,恭敬说道:“太后,此人这一手书法行笔流畅,笔锋圆润,没有几十年功力只怕练不出来,微臣自愧不如。”饶是钱进两世为人,也差点笑出了声。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
再看徐宝禄,此时他正紧绷着嘴唇,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笑出来。史华德则板着脸,一双眼睛紧盯着地上的金砖地面。
“算你识货。虽然你是今科状元,却也不能故步自封,若是让异人比了下去,说我大陈无人。”顿了顿,太后抬手虚指下首处那名大胡子异人,说道:“这位传教士先生名叫窦玛力,泰西国人1。”
钱进连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说了句“久仰”。那位被称为窦玛力的胡子大叔也起身行了个脱帽礼,紧接着也不管钱进乐不乐意,张开一双臂膀给钱进来了个熊抱,差点没让钱进背过气去。
客气几句之后,太后示意钱进落座,对大臣们说道:“这次异人来我陈国朝拜,诸位不可怠慢,所有的用度开销皆由鸿胪寺操办。”
“是。”黄文涛起身领旨。
紧接着,太后又吩咐道:“徐首辅提议的酒会便在谨身殿举行。梅祭酒,郭大学士,到时候你二位分别从国子监和翰林院挑选一些贤才出席,哀家和陛下也会前来观摩。”
梅若亭和郭广明连忙起身领旨。
此刻,钱进想给徐宝禄竖个大拇指。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说辞,太后居然这么爽快的答应举办酒会。
正当钱进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时候,太后盯着钱进打量了一会,含笑说道:“钱侍讲,这都二十多天了,你的杖伤可都好了?”
“回太后,外伤已经好利索了,只是筋骨还有些疼痛难忍。”
“那正好,这段时间反正你也没来上朝,就陪窦玛力和史华德两位传教士先生好好在京城转转。”
“额……是。”
此间事了,太后不再说话。徐宝禄等人连忙领着史华德和窦玛力行礼告退。
出了仁寿宫之后,徐宝禄故意放慢了脚步。钱进会意,连忙几步跟上。两人与其他几位官员拉开了些距离之后,钱进问道:“徐世伯,太后这次倒是挺干脆的啊。”
“有何不妥?异人来陈国朝拜又不是第一次。”顿了顿,徐宝禄寒声说道:“以后这种欺君罔上的事切莫再犯,若是让太后知晓你诓骗于她,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是,晚辈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这次与异人交流的事,你多上点心。你是这一年的新科状元,代表的是大陈的颜面。若是能表现一番,太后一高兴,指不定给你升个官都有可能。”
钱进微微一笑,说道:“这点请世伯放心。晚辈若是不能让窦玛力先生长些见识,我自己再去领二十大板去。”
徐宝禄点了点头。快出承天门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往文渊阁理事去了。钱进则一个人悠哉悠哉地出了承天门。结果还没走多远,一眼瞧见郭大学士正在前边等候。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上前拜见。
郭广明见钱进行礼,冷哼了一声,说道:“亏你还记得我这个掌院学士。自从你入朝为官以来,连翰林院的门都没迈过吧?”
“郭大学士,晚辈本欲及早上门拜见,奈何太后赏了我二十板子,这不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了……”
郭广明听得眉头微皱,也不待钱进说完便将他话打断:“你在不在意那个编修的职,我不稀罕。不过,我大陈历来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你自己掂量着办,别怪我没提醒你。”
“掌院言重了。小子并非不敬,只是对着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便发晕。”钱进笑着解释道。
郭掌院鄙夷地望了钱进一眼,嗤笑道:“亏你还是状元出身……罢了,不说这个。”他顿了顿,正色说道:“听闻你与异人打过交道。我问你,若是让你与窦玛力先生论道,你有几分把握取胜?”
钱进想了想,答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晚辈不敢说一定能取胜,让他们对我大陈刮目相看倒是能够做到。”
“你有何凭仗?”郭掌院奇道。
“且容晚辈卖个关子。”钱进笑答道。
1泰西国:即意大利。
第八十七章 翰林院
钱进与郭掌院边走边聊。
本来钱进对老学究有一种深深的忌惮。孰料郭掌院对天文、地理、文史、艺术、医术等都有涉猎,聊起天来引经据典,倒也有趣的很,其学识渊博让他这位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人都有些汗颜。
两人在皇城外沿着御道街往南走了一段,再往东边行了半刻钟,便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庭前有两棵百年老柏树,树中间是一道青石板路,往里走便是翰林院的正堂,繁复的屋角下垂立一块半米多长的红漆木牌,上面用金字题了“翰林院”三个大字。
自高祖鼎定天下以后,这里便成了陈国储备人才的地方。能够入选翰林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有“储相”之称,端的是贵不可言。因此,翰林院对于点翰林之事慎之又慎,不光要人品端正,学问也必须纯粹,能够出口成章最好,主要职责便是修史编撰、起草诏书,有时候还要陪皇子皇孙读书。
相较而言,国子监则相当于陈国的最高学府。据说满员的时候有学子八千,平时讲经授义,同时兼理陈国各地学政之事。
钱进顶着个翰林院编修的官衔,却没在这里坐过一天班,也难怪郭掌院会恼火。这也怪不得他,若是让他在翰林院呆着,几年之后顶多能谋个高位。可陈国最不缺的就是官员,京城大清洗之后割掉了一批,皇家的恩典一开,新一波的官员便如雨后的韭菜一般长出来了。
此时,钱进正站在翰林院那块金字招牌底下观摩。
郭掌院在一旁问道:“怎么,到了院门口都不进去看看?陛下点了你的翰林,你却几个月不来坐班,院中的人颇有微词。若不是你上次送过来那批酒,估计他们都要去告御状去了。”
“有这么严重?那我再送几百瓶过来压一压。”钱进正色道。
郭掌院脸色一沉,骂道:“凭你多少好酒,也封不住翰林院两百来号人的嘴。请吧!”说罢,他袖子一挥,便率先往院内走去。钱进赶忙跟上。
首先步入的便是翰林院的正堂,左侧为读讲厅,右侧为编检厅;穿过内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宏大的庭院,里面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几颗合腰粗的槐树,庭院两侧分立着两座庙,分别为昌黎与土谷二祠,以及待诏厅、典簿厅等建筑,这里是内堂;内堂之后还有后堂,里面大小建筑十余座。
郭掌院领着钱进在院中转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算把翰林院逛了个大概。钱进一直跟在身后,眼睛却被院内随处可见的精美木雕和建筑,还有历代翰林出身的大儒所留题字给吸引住了。
回到正堂之后,郭掌院笑问道:“怎么样,这翰林院可还逛得?”
“岂止是逛得?学生已经是震撼了。”钱进恭维道。
“哈哈哈,别的不敢吹嘘,若是要比书多,整个陈国也比不上我这里。甭管它什么书,只要叫得上名字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郭掌院抚须笑道:“你若是愿意,我便给你安排间值房,以后不论早晚都可以来。如何?”
“如此甚好,学生先行谢过了。”钱进拱手说道。他突然对入翰林院没那么排斥了。不说别的,若是想找些书籍查证,翰林院的藏书库绝不会让人失望。
郭掌院对钱进的言谈举止还算满意,便领着他去了右侧的编检厅。
一开门,钱进便被里面繁忙的景象给惊住了。怪不得外头并无多少人走动,原来人都到了这座厅房。
只见里面摆着五十多张桌案,每张桌案之前立着三四位官员,有抄写的,有核对的,不一而足。厅房两侧,立着十几座两人多高的书橱,旁边架着木梯。若是有官员需要查找书籍,便有人按着编号搭梯子去书橱查找。
一名穿绿袍的中年官员见到掌院,便上前搭话道:“郭掌院,《大陈会典》已编撰完成八千五百册,太后寿诞之前完成九千册应该不在话下。”
郭掌院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那名官员退下。他走到厅中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臣工稍作休息,且来认识认识这位同僚。”
众官员闻言都望向钱进,又看着面生,都拿眼询问郭掌院。郭掌院却眼观鼻鼻观心,任由钱进独自应对。
钱进小声抱怨了一句,便打了个哈哈,朝着众官员拱手说道:“鄙人钱进,给大家行礼了。”
众人闻言便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有不满的,也有好奇的。两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上来扯住钱进,问道:“钱编修,你上次送来的酒味道不错,怎么只送了两百斤?”
钱进汗颜道:“两位前辈劳苦,晚辈回去便再送一千斤过来。”
两位学究闻言喜道:“那感情好。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喝穷了?”其他人等听到有酒喝,也都围了过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厅房里面顿时热闹无比。
钱进招架不住,连忙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只要你们喜欢喝,晚辈天天送都行。”说罢,钱进望向郭掌院,希望他能解一下围。
郭掌院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看钱进被围的水泄不通,便咳了一嗓子,说道:“钱编修今次是第一次到翰林院来,大伙放过他吧,不然以后他都不敢来翰林院,大家想喝酒也找不到人了。”
众人一听有理,便纷纷散开。
钱进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裳,走到郭掌院跟前说道:“掌院,今日逛也逛了,与诸位臣工也认识了,晚辈这就告辞。”
“不急不急。”郭掌院拦住钱进,说道:“太后不日便要举办酒会宴请异人,正好翰林院也在编撰《大陈会典》。我思量了一下,正好编检厅分了经、史、子、集、道经、工技、农艺、医卜等科目,每一科出一人,想来应该足够应对了。”
钱进心说一个人的力量果然还是渺小的。自己画个火枪的草图都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翰林院几百号人,连数千册的书都可以编出来。
听徐宝禄说过,那窦玛力涉猎甚广,天文地理数学无一不通;自己若是单枪匹马的,应对起来确实有些麻烦。有了翰林院作为依靠,再加上二师兄所著的《天工考》,应付异人已经足够。看来,这次来翰林院是个明智的选择。想到这儿,他冲郭掌院躬身说道:“但凭掌院吩咐。”
“嗯。你反正无事,一应联络事宜就有你来操办吧。”郭掌院吩咐道。
“学生领命。”
郭掌院思索了片刻,便从这些官员之中点了十名出来。待他们都走到跟前,他对钱进说道:“这些位同僚便是参加酒会的人选。你先与他们熟络一下。”接着,他又对这十人当中的一位中年官员说道:“林侍读,你先带钱编修去后堂找一间上好的值房安顿下。以后他会经常来坐班,大伙的酒也不会断了。”
那位林侍读喜形于色,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钱编修,请随我来。”
钱进本来一开始心情还不错,听得郭掌院把自己当成个免费供应酒水的,也不答话,苦着个脸跟那位林侍读走了。
中途,钱进打听了一下这位林侍读的出身。原来林侍读也是广东人士,与自己算是同乡,全名林若海,洪治二十二年的进士,这次编撰的《大陈会典》,他主修农技。看来,郭掌院看似漫不经心的安排,却极为细心,居然安排了一位老乡接待。
两人一路上聊了些家常,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后堂一处僻静的院子。林若海找了间靠东边的房子,又问了一下钱进是不是满意。
钱进略微扫了一眼,见屋内还算干净整齐,便点了点头。此间事了,钱进回到前厅与郭掌院和众官员道了个别,又言之凿凿以后一定会经常来坐班,才被放出了翰林院的大门。
回头望着翰林院的金字招牌,他嘀咕道:“鬼才会常来了,来一次得脱层皮,谁受得了?”
出了翰林院之后,钱进在附近徘徊了一阵,决定去一趟御道街对面的鸿胪寺。
一刻钟后,钱进走进了鸿胪寺的大门。门房的守卫见他面生,出言喝止。钱进直接将千户腰牌扔过去,那人看清上面的字之后,吓得忙不迭地迎出来,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上官。”
“起来说话。”
“是……敢问上官有何吩咐?”
“有一位叫窦玛力的,带我去见他。”
此时,窦玛力正在礼宾院的院子里跟史华德打撞球。这项运动有点类似于高尔夫。旁边还有十多名异人观摩,男女都有。钱进在一旁看了一会,甭管谁进了球,都是卖力的鼓掌,旁边那些异人也跟着附和。结果两人兴致越来越高,又打了两局才算完事。
一刻钟后,史华德领着窦玛力来到钱进跟前。隔着一丈远,窦玛力那双有力的臂膀便已经张开,准备再给钱进一个热情的拥抱。钱进赶忙后退了两步,说道:“窦玛力先生,打住。咱们今日已经拥抱过了,不如握个手吧?”
第八十八章 谋定而后动
窦玛力见自己热脸贴个冷屁股,便有些尴尬的收回双臂,脸色很难看。钱进瞧在眼里,心说这位窦玛力先生见太后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拥抱一下,太后又会如何应对。不过,人家远来是客,钱进也不好伤了他的脸面,便主动伸出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含笑说道:“听徐首辅说过,窦玛力先生学识渊博,今日特来拜会。”
“不敢当……听闻阁下乃是当朝的状元,幸会幸会。”窦玛力的陈国话讲的有些生硬,比史华德差了不少。
钱进将窦玛力单独请到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阁下这次前来,可是为了通商之事?”
“不全是……”窦玛力虽然在仁寿宫见过钱进一面,但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因此摸不准他问这话到底是何用意,毕竟通商是国事,一名状元的关心似乎远远不够。略微思忖,他含糊说道:“陈国地大物博,京城又是帝都,鄙人这次来京城打算好生瞻仰一番。”
“阁下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莫非就是为了看看风景、赏赏楼阁?”钱进勾住窦玛力的肩膀,边走边说道:“通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太后哪天高兴了,那还不是一句话?”
“……”
钱进见窦玛力不答话,知道他仍有防备之心,于是准备换个话题。
今日他之所以来鸿胪寺,一是与窦玛力认识一下,到时候在酒会上也算是个熟脸;二来,太后虽然说过不计较应劫之说,但“女人心海底针”,指不定哪天她记起这事,或是陈国真的有灾难降世,自己的小命仍然不保。他寻思着,异人既然能够新大陆,其天文学必有长足之处。
要知道,没有太阳和北极星的指引,即便有了罗盘,茫茫大海上也很可能失去方向,甚至走反了都有可能。因此,钱进打算借窦玛力之口,跟太后好好说道说道:这天上压根就没有什么神仙,所谓的应劫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想到这儿,钱进走到窦玛力面前停住,问道:“窦玛力先生,可曾听说过日心说?”
“日心说?”窦玛力侧头望了钱进一眼,奇道:“莫非状元阁下也知道?要知道泰西国的学者发现这一宇宙真理的时间也不长。”
“自然是知道的。”难得窦玛力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钱进起先还有些担心他是一名神棍,对自然学说嗤之以鼻。要知道,前世的时候便有一个叫布鲁诺的就是被教会烧死在火刑柱上。
钱进在怀里掏摸一阵,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个发光的圆圈,旁边则依次画了六个小圆,都绕着中间那个发光圆圈运转。任何一个读过小学的人都知道,这便是太阳系六大行星的示意图了。另外的三颗行星之所以不画,是因为眼下完全没有必要。再者,目前的观测手段也难以发现。
钱进将那张纸递给窦玛力,说道:“窦玛力先生,不瞒您说。这张图是我在一位异人手中所得。他不光发现了日心说,还推算出太阳周围有六个星球,分别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我按照那位异人所描述的画了幅草图。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幅图便当作见面礼吧。”
窦玛力显然是识货的。他拿着那副草图端详了一下,良久后才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向钱进,说道:“这太神奇了……太神奇了,那位贤者是怎么推算出来的?”
“不知。”钱进不打算多做解释。反正窦玛力问什么,他都扯到题外话去,为的就是吊足他的胃口。
片刻之后,窦玛力已是心痒难耐。钱进估摸着拿捏的火候到了,便笑着问道:“窦玛力先生,贵国可有星象占卜之术?”
“又倒是有,不过那都是占卜师的技俩。我作为一名传教士,有主的神辉笼罩,又何需借助那些小道?”窦玛力有些不屑的说道。
“若是太后让你占卜国运,你当如何应对?”钱进问道。
“若主的福音得以广播,又何惧灾厄?”窦玛力反问道。
钱进大有深意的望了窦玛力一眼,发现这人不太好忽悠。本来他还想循循善诱让窦玛力在酒会上跟太后解释一下:这世间并无什么应劫之说。没想到这个神棍倒是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作为一名传教士,时刻不忘传教,比史华德“敬业”多了。看来,不撒点饵,他是不会上钩的。
钱进心思一转,说道:“窦玛力阁下,鄙人愿意说动太后在京城修建一座教堂,你意下如何?”
窦玛力眼中异色一闪而过,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道:“阁下不愧是我等教民的福音。若是教堂能够建成,鄙人也愿意跟太后说一说,这灾厄确实是蛊惑人心之语。”
“成交。”钱进张开手臂,与窦玛力来了个“深情”拥抱。
史华德在不远处站着,见钱进与窦玛力两人似在密谋着什么,也不出声打扰。等到两人商量好事情,他才上前搭话道:“窦玛力先生,刚刚我们那一局不分胜负,不如再来一局?”
“那最好不过了。”窦玛力此时的心情似乎不错。
钱进见两人卯上了,便告了声罪,一个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鸿胪寺。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史华德叹息了一声,扶着球杆说道:“钱进先生是我未来的妹夫,窦玛力阁下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不妨尽些绵薄之力。”
窦玛力顺着史华德的目光望去,良久后才说道:“你对我们刚刚的谈话内容就没有一点兴趣?”
“你们谈了什么无关紧要。”史华德顿了顿,说道:“你只需知道一点,对于通商一事,徐首辅和钱进都是支持的。这也是你我希望的吧?”
“不错。自从陈国实行海禁之后,泰西国国内的瓷器、茶叶、丝绸极为缺货,教皇和贵族们都怨声载道。若是钱进阁下能够打开这个局面,我帮助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史华德拍了拍窦玛力的肩膀,笑道:“这是徐首辅和钱进的主场,你我只需当好配角就行。来吧,再来一局,眼前的球场才是你我的主场。”
“借用一句陈国的话,‘奉陪到底’。”窦玛力哈哈笑道。
…………
江西同乡会馆二楼。
李士隐正一个人在厢房内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手上是一本册子,上面写了许多人名。
自从异人使团来到京城后,李士隐预感到钱进会有一些动作。通过这四五个月的观察,他已经掌握了一批资质不错、人品也还尚可的寒门学子,这会正在编辑造册。花名册上已经有三十六个名字,分成了天地人三等。天字号的自然是上上之人选,地字号的次之,人字号的最末。每个人都有一小段的评语,比如籍贯、性格、擅长等。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李士隐将花名册藏好之后,起身开门。门口正站着一位七八岁的男童,脸上脏兮兮地,嘴巴上面还挂着两条“鼻龙”,一看便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那名男童抬头打量了几眼李士隐,问道:“这位老爷可是姓李,江西人士?”
“你找那位姓李的老爷何事啊?”李士隐不动声色的问道。
男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字条,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速来春风楼天字号房一聚。”
李士隐认出那笔迹是钱进的,便掏了十个铜板递到男童手中,笑道:“有劳了,书信我自然会转交给那位李姓老爷的。”
男童得了十文钱的赏钱自然是喜出望外,一转眼就跑没影了。李士隐重新拿出那份名册,珍而重之的纳入怀中,紧接着便出了同乡会馆的大门。
半个时辰后,李士隐被春风楼掌柜引到了天字号包房。此时,钱进正斜倚在窗台边看街上的人来人往,似没注意到门口进来了人。
李士隐见状咳了一声,抱拳说道:“三师兄,久等了。”
钱进其实早已经注意到李士隐的到来。他刚刚一直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发呆,思绪却飞到前世带女朋友逛步行街的情景。似乎只有望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受他们的嘈杂,他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也不想从那种情境中抽身出来。
李士隐正欲再次出声时,钱进已经转过头来,示意他落座,然后自己也找了条椅子坐了:“师弟最近可好?”
“还行。”李士隐直入主题,将那份册子掏出递给了钱进,说道:“上次师兄让我物色的人选,都在这里面了。”
钱进接过册子仔细查看了一遍,不由对李士隐的准备工作大为赞赏。若是在前世,就凭李士隐的细致,绝对是可以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出来的。他轻轻将册子在手上拍了拍,过了一会儿还给李士隐,说道:“师弟,有劳了。没想到你今天给了我一个偌大的惊喜。”
“没什么,比不得师兄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李士隐听得钱进赞赏,脸色略微有些红。习惯使然,他还是谦虚了几句。
钱进继续说道:“这次异人使团来京城,太后已经答应举办一次酒会,到时候估计会有一番文斗。谁胜谁负倒无关紧要,关键是怎么让太后点头开放通商口岸。”
他把自己这段时间忙活的事情给李士隐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若是不差的话,这一次太后和大臣们对异人的好奇心将会空前,我到时候再提议国子监和翰林院与异人展开长期交流,互通有无。开放通商口岸还有不确定性,但是与异人的交流应该不成问题。届时,你推荐的这些人选我也会一并推荐到国子监入学。”
“如此甚好。这些寒门学子能入国子监,这对他们来说是祖坟冒青烟。”沉吟了一下,李士隐说道:“师兄早就有意拓展海外贸易,可大海无情,一个不好兴许小命就没了。”
“高风险高回报,我需要在短时间内多赚银两,冒点风险也值得。”顿了顿,钱进又说道:“推荐入国子监的名额不能只有这三十六人,这样太明显了,得选一些充数的人。”
第八十九章 堪舆全图
接接下来三天,钱进成了鸿胪寺的常客,美其名曰“奉旨办差”。
太后说过,这几天要陪好窦玛力和史华德两位。钱进正好借这个机会向他们多请教些异国的风土人情,还有航海途中的惊险故事。
不得不说,窦玛力是一名敬业的传教士。在泰西国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名高级神职人员。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人们的视野也开阔起来。教皇索马斯听闻在东方有这么大的一个国度,人口更是以亿计,便琢磨开来:若是主的光辉能在东方大陆播撒,他作为教皇岂不是大功一件?于是,他给窦玛力下了指令,命他前往东方传教。
窦玛力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开启了他的东方之旅。结果他的主有一天打了瞌睡,差点让他把小命都给丢了。当他经过好望角的时候,一场风暴袭来,差点让他所在的船队全部倾覆。窦玛力虽然绝望,但危难时刻仍然不忘请求主的垂怜。万幸的是,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船队也只剩下他所在的这条船,圣恩终于降临,他等来了风平浪静。
钱进听得窦玛力这番奇遇,在一旁也是唏嘘不已,同时也对自己未来的航海之路充满了担忧。好在他的神经足够粗大,前一会儿还面有忧色,等到史华德邀请他参加撞球比赛的时候,他早已笑逐颜开。前几日,他第一次见窦玛力和史华德切磋这玩意儿的时候便已心痒难耐,今日正好过一把瘾。
所谓的撞球,有点类似于高尔夫,只需将球撞进门就算完事,谁用的杆数少便算赢。场地只需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球门也只需半尺宽。
窦玛力、史华德、钱进三人采用三局两胜制,轮番上阵。起初钱进还有点手生,玩了一局后就掌握了基本的规则和技术,玩得也是不亦乐乎。
一上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午饭就在鸿胪寺的膳堂解决,都是些北方菜式。钱进是早就习惯了,窦玛力和史华德在京城呆的时日尚短,还有些不适应这么重的口味。
用完饭之后,窦玛力邀请两人去他的房间坐坐。两人也不客气,进屋后便各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钱进左右扫视了一眼,发现屋子里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张床,以及桌椅板凳,就只有一个火炉子了。眼下天气还不算冷,火炉子没开,屋子里还是有些冷清。看来,这“外宾”住的地方倒是有蛮简陋的。
窦玛力从床底下掏摸一阵,拉出一个红木箱子来,紧接着又从里面小心取出一张羊皮纸摊在桌上。
钱进只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张地图,上面的轮廓与他前世见过的世界地图惊人的相似,且图上画满了等间距的经纬线。他强掩住内心的震撼,问道:“窦玛力先生,这幅图是何人所作?”
“这些年窦玛力游历世界,也参考了许多航海家的海图,耗费十几年才绘出这幅《堪舆全图》。”史华德在旁边解说道。
钱进盯着那张图凝视半响,眼神之中热切之色越来越浓。若是有这样一张图,再加上一两个有经验的航海家,这世界上还有哪里去不得?他抬头望着窦玛力,甜甜笑道:“阁下,这幅图能否割爱,要银子的话您尽管开价。”
“这幅图送给你就是了。只不过,原稿我要留着,你可以临摹。”窦玛力笑道。
“送给我?这么好的事?”钱进奇道。
窦玛力点了点头,似乎送出的只是一个寻常物件。他当然清楚这幅地图的价值,但他也明白这幅图对陈国的价值。若是陈国愿意开放通商口岸,《堪舆全图》的价值立现,可以帮助陈国及早加入大航海国家的行列。窦玛力自己也可以藉此为他的国家争取一些利益。总之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只不过,陈国绝大部分的官员目空一切,自认为陈国是世界的中心。要促成陈国开放通商口岸,非开明之士不可为之。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对钱进的为人和学识均赞不绝口,因此才会把这幅耗费他十几年心血的地图拱手赠出。
钱进没有谦让。他小心将地图卷起,装入旁边一个纸筒里面封好,又朝两人拱了拱手便告辞。
他要以最快的时间将这幅地图临摹好。
…………
第二天清早,翰林院编修林若海来到了四合院。
算起来,钱进刚拜访翰林院没几天,并且与郭掌院明确了酒会人选的事。此时林若海前来,钱进也拿不准他的意图,心说道:莫非是翰林院抽调的人选出了什么变故?
看茶入座之后,钱进与之寒暄了几句,说道:“林编修,第一次来四合院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钱侍讲莫客气。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哦?请说……”
“上次郭掌院提名了十位人选参加三天后的酒会。昨日,人选的事稍有变动……”
钱进心说果然如此。
要知道,能在酒会上与异人交流那也是一次露脸的机会,官员和学子自然趋之若鹜。若是能够博得忙堂喝彩,太后和陛下看着高兴,不说加官进爵,这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可这次来陈国的异人差不多都是精英,只看窦玛力便知道,若是一个不好,丢了皇家的颜面,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儿,钱进奇道:“不知是谁要这名额?”
“前翰林院编修方仕,梅祭酒的门生。”
“原来是他啊。”钱进回想起这方仕曾经参加过静公主的杨梅诗会,还曾言语挤兑过自己。另外,京城大清洗之时,那些与静公主走得近的人也都受了牵连,仕途基本无望,方仕也在其中。
“这方仕莫非又被起用了?”钱进奇道。
林若海点了点头,说道:“据说梅大家到仁寿宫去了一趟,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就是希望给他这位得意门生一次机会。”
此时,钱进心里如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梅大家倒是会钻营,连这么个空挡都要钻,就不怕坏了老子的大事。可眼下太后既然已经答应,他也不好说的什么,只能寄希望这方仕有些真才实学。
“方仕出任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是参与编撰《大陈会典》哪一部分?”钱进问道。
“经史子集。梅祭酒是中原理学大家,方仕拜了他为师,在理学这一块倒是有些造诣,差不多得了六七分真传。”林若海答道:“京城出事之后,他一直赋闲在家。”
“嗯,知道了,有劳林编修。”既然已经知道了方仕的底细,他到时候应对就能有所准备。
基本上所有的学子从入私塾那天起便要读《理学》,这本书在陈国地位斐然。且不说异人对这一套学说体系有没有兴趣,酒会时间就那么长,若是让这方仕一顿夸夸其谈,他的计划就要被打乱了。可眼下他也没有办法,太后都没说什。况且他挑选的那三十六名寒门学子还要举荐到国子监入学,此时也不好得罪的梅祭酒。
此事暂时作罢。钱进到内屋取出两壶好酒出来递给林若海,说道:“林编修第一次来,也没啥好招待的,送你两壶酒先喝着。”
林若海脸上换了一副欣喜的表情,当即一手掂起一个酒壶,笑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叨扰了。钱侍讲若有什么差遣,但凭吩咐。”
“客气了……”
等林若海走后,钱进将宝儿和艾米莉唤了出来。
彼时,两个小姑娘正在屋子里琢磨蚕娘留下的那些衣服图样。宝儿无甚兴趣,就当是陪着艾米莉瞎胡闹;艾米莉却视若珍宝,还找来些衣料学着裁剪,忙得不亦乐乎。
钱进汗颜,心说道:若是艾米莉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让她拜蚕娘为师。
宝儿本来打算给艾米莉展示她新学的易容技巧,被钱进打断,她嘟着一双殷桃小嘴,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问道:“哥哥,有什么好事?”
“确实有天大的好事,你们俩不日就要进宫面见太后和陛下了?”
“啊?入宫做什么?”宝儿奇道。艾米莉也张大了眼睛,等着钱进的下文。
钱进叹了口气,对宝儿说道:“三天后,宫里头要举办一场酒会,邀请了史华德和窦玛力他们。徐首辅举荐,要你到时候出任翻译之职。”
“翻译?”宝儿张大了嘴巴,惊道:“太后凶不凶?陛下可否好说话?”
“陛下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放心,他们又不是妖怪,不吃人。只要这差事办好了,说不定太后还有赏。”
“我去我去。”艾米莉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有些兴奋的说道。八年前,史华德进宫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小孩。这些年经常听史华德说起,她对皇宫早已心生向往。
钱进皱了皱眉,心说艾米莉去也好,毕竟她也是一名异人,与宝儿也好有个照应。其实,他本心并不愿意让她俩出去抛头露面。奈何徐宝禄已经举荐过了,再者出任翻译需要对洋文和陈国话两种语言精通,宝儿和艾米莉两人确实是不二人选。
想了想,他决定还是让她俩进宫一趟,权当见过世面了。一来,这差事不累,毕竟史华德和窦玛力两位传教士都是会说陈国话的;再者,若是到时候酒会起了变故,她二人作为翻译还可以临机应变一下。当然有个前提,她二人必须女扮男装才行。两人都是可人儿,若是引来狂蜂浪蝶,那就麻烦了。
待钱进面授了些机宜之后,她二人都回房准备去了。
钱进叹了口气,在院中伫立了片刻,紧接着他仰着脖子朝院中那颗老槐树喊道:“高千户,你三天两头上房爬树,累不累的慌啊?”
此时,高远正盘膝坐在老槐树一根盘曲的枝桠上,五心向天,听得钱进发问,他表情欠奉的回了一句:“三清在上,我辈既然向道,自当亲近天地自然。”或许是坐的有些久了,高远决定下来走一走。只见他如猿猴一般在枝桠间腾挪,几息之后便已经轻轻落地。
“高千户,你说的那应劫之说到底靠不靠谱啊。”
“靠不靠谱你又何必在乎,你只需依照本心行事便可。”
钱进面对高远有些难为情。这些天来他所做的准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将应劫之说彻底击倒。高远这十八年来一直笃信应劫之说,不知到时候他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作何感想。
第九十章 激辩(一)
第二天下午,艳阳高照,谨身殿。
宫里头的太监和宫女一大清早便起来准备,将这里布置妥当。
殿里的金砖地面已被擦洗得光鉴照人;一条半米多宽的红色羊毛地毯自殿外延伸而来,直达殿中的雕镂金漆宝座下首处,与殿内朱红的主色调辉映;宝座的正上方是一块明黄色的巨型牌匾,上书“德被四海”四个苍劲的大字。
牌匾两侧是朱红色的雕梁,上面以金粉装饰了各种腾空的龙;宝座正前方是金砖砌成的九层台阶,以汉白玉栏杆隔成四道,栏杆的柱子上雕刻有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圣兽,皆作腾飞状;地毯的两侧,整齐布置了四十多张黄梨木做成的矮脚长条茶几,上面摆放好了果品酒器。
皇帝和群臣早早的自奉天殿退了朝。约摸丑时的时候,群臣沿着殿外的云龙石雕拾级步入谨身殿,在宝座正前方分成两列整齐站好。
不多久,鸿胪寺高唱“恭迎太后、陛下入殿”,群臣随即跪倒在地。
太后与陛下自大殿后门款款步入正殿。登上金台后,洪公公命人抬来一张金椅放在宝座一侧,请太后落座;皇帝自然是坐在宝座之上。虽然目前太后掌权,但“牝鸡司晨”历来是朝中大忌。太后深知这一点,群臣更加不允许。
今日是异人使团入朝觐见的大日子。
皇帝早已得到消息,此时已经有些摁捺不住,坐在宝座上不停朝殿外张望。平日里,他连皇宫都难出去,每天见到的不是大臣就是宫女太监。对于能够见到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异人,他自然是期待已久。
太后今日也穿了她最喜欢的朱红色,暗喻喜庆之意。她见皇帝有失庄重,便轻咳了一声,一双凤眼斜睨过去。皇帝赶忙摆正身子,脸上也换上一副肃穆的表情,紧接着右手虚抬示意群臣平身。
礼毕。群臣各自转过身去,背对背朝地毯一侧走去,面朝宝座站好,其动作之整齐划一,似演练过无数回一般。
鸿胪寺卿黄文涛行至殿前行了一礼,躬身问道:“太后,陛下,可否宣异人入朝了?”
“宣吧。”太后挥了挥手,说道。
“领命。”黄文涛朝金台之上行了一礼,转身在殿前站定,吸气,一道洪亮的声音向殿外传出:“宣异人使团入朝觐见。”
殿外,钱进与鸿胪寺少卿李少保领着异人使团一直等候,宝儿与艾米莉两人则紧紧跟在他身后。
今日来的异人以传教士、军官、商人为主,多来自泰西国、不列颠、弗朗基等国。窦玛力和史华德因为与徐宝禄交好,被推为使团代表。听到殿内召见,钱进转身朝窦玛力等人笑道:“太后召见,诸位随我入殿吧。”
众人会意,纷纷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登上了入殿的台阶。半盏茶功夫后,异人使团随钱进一同跪倒在了宝座正前方,行三拜九叩之礼,同时异口同声的说道:“恭祝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和皇帝对异人使团以朝臣之礼觐见甚为满意。入宫的路上,钱进早已跟窦玛力和史华德言明,陈国乃礼仪之邦,注重这些繁文缛节,因此跪一跪表明姿态非常重要。
本以为窦玛力会反感,孰料他说:“若是能够在陈国布道,兼能开放通商口岸,区区下跪又何妨。”异人注重实在这一点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群臣见到异人使团下跪,也都微微颔首,天朝情结得到了极大满足。
此时,皇帝的目光被两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吸引,似乎忘记了台下还跪着二十来号人。黄文涛斜眼瞧见他的神态,赶忙咳了一声提醒。太后眉头微皱,提醒道:“异人不远九万里来陈国朝拜,陛下切莫失礼。”
“都平身吧……”皇帝慌忙喊道。
接下来,是异人使团进献宝物的时候到了。
弗朗基国使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海军军官服,戴着长长的白色发套。他进献的是一对燧发短火枪,并言明这是他们国内最先进的火枪,同时还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彩钻;史华德深知陈国皇室喜欢珊瑚,不知从何处搜刮了一座极为稀有的红珊瑚;其他人等进献的多是珠宝奇珍。
太后和皇帝看着满意,连连点头。群臣的目光也被宝物所吸引。
鸿胪寺卿将各国使团进献的宝物、数量一一唱出,造册。唯独到窦玛力这里的时候,他是空着手的。
有大臣开始窃窃私语,望向他的神色已然不善。陈国是礼仪之邦,你既然是来觐见的,岂有空手之理?
窦玛力却淡定自若,等各国使团的宝物进献完毕,他行至殿前行了一个弯腰礼,说道:“太后,陛下,请让大臣们稍安勿躁,因为……我的礼物世所罕见。”
“哦?”太后奇道:“这世上还有哀家没有见过的宝物不成?”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太后没有见过也不稀奇。”
“那哀家倒要看看,你接下来将要展示的是什么宝物。”
“太后明鉴,微臣是欧罗巴泰西国的传教士,以播散主的荣光为使命,素来亲近主神。接下来,我将请主神降下神辉,供太后和陛下一观。”
钱进眉头微皱。先前他与窦玛力说好,入殿后要多拍拍太后和大臣们的马屁,这往后的事才好办。他这是要闹哪一出?居然还要请来神辉,不知道是什么江湖骗术。
太后虽然知道窦玛力是传教士的事,但并未曾听说他还有请来神迹的本事。她决定先瞧一瞧再说。
皇帝也是头一次听说异人有这本事,当即下旨道:“那就请窦玛力先生赶紧降下神迹一观。”
“请太后和陛下稍等片刻。为了方便展示,鄙人还需借两样东西,一面镜子和一张屏风。”窦玛力回道。
旁边蔡公公察言观色,连忙唤过一名小黄门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几名小黄门抬了一张屏风摆在殿前,还有一名小黄门拿着一面玻璃镜子过来。
“大殿遮挡,神辉无法降下,还请这位公公拿着镜子到殿外将阳光折射进来。”窦玛力笑着跟那名小黄门说道。
“就依窦玛力先生所言。”太后的兴致也提了起来,当即吩咐道。
那名小黄门依言跑到殿外,将镜子对着屏风。此时日头正好,一道阳光自殿外射来,借着镜子的反光正好照射在屏风上。
窦玛力见一切准备妥当,便老神在在的从怀里取出一物,通体以玻璃制成,却分成三菱的形状。不是三菱镜又是什么?
当钱进看到那面三菱镜时,便已经猜到窦玛力的把戏,却并不点破。
窦玛力将三菱镜对准那束阳光,屏风上立时显出七道光束,分成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与彩虹的颜色一般。
有大臣瞧见这等异象,当即惊呼:“神迹显现了……神迹显现了。”众人纷纷凑过头来观看,见到屏风上那些奇幻的光芒,也都大惊失色。
皇帝瞧见群臣这等反应,也忍不住想上前观看,却见太后没有动作,他只好忍住。
此时,太后脸色变幻。她见过陨星雨降世,见过雷电引发宫廷大火,见过天降祥瑞,却从来没听说过这所谓的神迹就这么摆在面前。
窦玛力见太后不吭声,便躬身说道:“还请太后移步一观,方知鄙人所言不虚。
太后迟疑了片刻,含笑说道:“既如此,那哀家便见识一下。”说罢,她扶住旁边洪公公递过来的手,款款移步到殿中。窦玛力将手中三菱镜对准光束,方便太后观看。
良久,太后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确是神迹无疑,哀家也曾在雨后的空中看见过。”她朝殿中诸位大臣与异人使团说道:“诸位异人的心意哀家已经瞧见了,都请落座吧。你们不远万里送来各种奇珍,哀家也不好吝惜的,等酒席散去都有赏赐。”说罢,她又重新回到金台之上坐好。
左侧,徐首辅朝窦玛力和史华德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异人使者们互相谦让了一番,便相继落座。徐首辅、梅祭酒、郭掌院以及各部尚书等也都一一坐好,其余人等皆站立在。当下便有宫女和太监端着酒水和肉蔬进来。
太后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异人好葡萄酒,于是将宫内珍藏的葡萄佳酿拿了出来。等宫女们帮诸位大臣和异人使者的酒杯一一满上,她端着酒杯说道:“我朝自高祖鼎定天下以来,德布四方。异人入朝,乃我大陈威仪之体现,诸位好生招待,切莫怠慢。”说罢,她以袖遮面,将那杯红艳艳的美酒全部饮下。
群臣亦随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有的大臣觉得今天的酒味道有点甜,有的觉着有些酸,还有的觉得有点怪,不一而足。只是,异人在一侧观看,大臣们虽然觉得味道,却还是生生忍住吞了下去。
钱进喝完之后直叹息:就这么些好酒,真是暴殄天物啊。这葡萄酒都是以玻璃酒瓶盛装,以木塞封住,需倒立存放。内承运库的太监显然不知道保存之法,有些酒已经坏掉了。
第九十一章 激辩(二)
不过,太后和陛下是不可能有机会知道酒坏了。皇家的人,不论什么吃食,都会由宫里的太监尝过,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会享用。大臣们没有这种待遇。但是,这是太后赏赐的御酒,甭管多难喝,即便是马尿也得喝下去。
众人观看了神迹,品尝了“五味酒”,“主菜”开始上场。
礼部史尚书轻轻弹了弹他那身红色官袍,走至殿中朝金台之上行了一礼,紧接着转过身来,手上多出来一份文稿。异人来朝,这是难得的盛事,史尚书执掌礼部,司仪制,掌祭祀科举,今日怎少得了他的戏份。
只听史尚书振振有词,声音虽老迈却不失浑厚,大意概括起来便是几句话:天朝强盛,德被四海,异人来朝;君王用德,群臣效命,盛世可期。
大清洗已过去一段时日,但群臣依然谈之色变。如今各科道虽已紧急补录了一批官员,但大伙儿做事仍然有些战战兢兢,唯恐哪天就被锦衣卫带走。史
尚书作为两朝元老,显然已看出此中利害:一个失去了锐气的朝廷,就好似被拔掉了利齿的老虎,虽看着吓人,却也只能吓吓人而已。因此,他借着异人来朝的机会,一来大肆对皇家歌功颂德一番,二来巧妙点出了朝廷现在需要上下一心,如此才保得基业长青。
太后早已听出了史尚书的用意。她也正好需要有大臣站出来缓和皇家与大臣们的关系。听完史尚书的说辞,她当即抚手赞道:“好一个君王用德、群臣效命,史尚书这番话正好说出了哀家的心里话。当赏美酒三杯。”
当下便太监端着托盘过来,史尚书谢过太后和陛下恩典之后,便将盘中满满的三杯酒一一饮尽。至于那酒是什么味道,怕只有自己知道了。
太后顿了顿,又开了金口:“群臣劳苦,哀家心里也清楚。这样吧,前些日子陛下赏赐了些安家费,今日哀家做主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赏赐各位。”
群臣自然是叩谢圣恩。
就在史尚书慷慨陈词的时候,宝儿同声将史尚书那篇精彩的文稿翻译给在座的异人听。
今日她与艾米莉都是秀才打扮,穿的是普通的交领长衫,戴着文士帽,可即便这样仍然掩盖不住两人的清丽可人。不少年轻官员纷纷打听“他”俩的来历,连异人那边也有一些人窃窃私语。
史尚书不愧是老学究,行文对仗工整,平仄押韵,却又不失飘逸,没有一定的八股文功底只怕还翻译不出来。亏得宝儿从小跟着钱进学习《理学》和《礼经》等书,总算将文稿的意思大致不差的翻译了出来。
只是,窦玛力等人仍然觉着有些奇怪,这话里行间跟今日的酒会有毛关系?
第一道“菜”尝罢,第二道“菜”准备登场。
异人来朝,朝廷自然要展示一番天朝的底蕴:泱泱大国,诸子百家,只需九牛一毛便能让你们这些异人心服口服。
前翰林院编修方仕此时早已按捺不住,他弹了弹衣冠,起身准备奏请太后开启与异人的学术交流。自被静公主牵连之后,他每日借酒消愁,跟授业恩师梅若亭也多有抱怨。梅大家不忍心爱徒就此消沉下去,便跑到仁寿宫替他求了这个露脸的机会,以便今后重新起用。
钱进对这方仕看不顺眼。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这货给人的印象就是头发情的叫驴。杨梅诗会上他为了在静公主面前图表现,拿自己当垫脚石,逼着自己献诗。今日他虽然已经落水,钱进也不想太过于得罪梅祭酒,但添些堵总可以吧?
另外,今日的葡萄酒已经有些败兴,既然今日开的是酒会,又岂能无好酒?他的酒坊生意又岂能放过如此大好机会?不广而告之一番那就枉费了他两世为人的经历。
于是,趁着方仕整理衣冠的当口,钱进已抢先一步行至殿前,拱手说道:“太后,陛下,我大陈乃礼仪之邦,适才已经喝了葡萄美酒表示对异人的敬意。可我大陈的酒,当以烈酒为粹;异人使团来朝,自当以烈酒招待。微臣早已备下酒水,就在殿外等候。只等太后一声令下,就可进献上来。”
“哦?哀家对饮酒倒是没什么心得。”太后侧头问皇帝赵无极:“陛下,你上次去钱侍讲家……吃了火锅喝了烈酒。味道如何?"
赵无极尴尬的笑了一下,含糊说道:“钱侍讲家的酒……味道还不错。”
太后瞥了一眼赵无极,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紧接着转头对钱进说道:“既然陛下都觉得你家的酒不错,那就请进来吧。”
钱进朝蔡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领着二十多个太监出了大殿殿门。一炷香的功夫后,每一位太监手上都抱着两个青花瓷酒壶进来;用银针查探之后,每位太监又小心舀了一勺尝了,确认无毒方才搬到诸位大臣与异人使团的跟前。
“上酒。今日钱侍讲请客,诸位臣工和异国的贵客不用客气。”太后笑着吩咐道。
有大臣端起酒杯小心抿了一口,初始还不觉得怎么样,片刻后才感觉一道火线顺着喉咙直入胃里,端的是爽辣至极,入口却又绵软。
“好酒……”
“酒不错……”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异人那边却没什么反应,可能一时还有些喝不惯。再者,他们今日来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喝酒。都已经入殿小半个时辰了,这通商的事还没人提起。
酒过三巡之后,方仕终于寻着一个机会,上前奏道:“太后,陛下,臣本有罪之人,蒙圣恩参加了今日这个酒会。微臣不才,对理学一道却有些研究。微臣请太后和陛下准许我藉此与异人讨教一番。”
赵无极询问太后的意思,获得首肯后当即大袖一挥,说道:“理学乃我朝根本,正好与异人互通有无。准奏。”
宝儿将皇帝的意思翻译给窦玛力等人听。窦玛力和史华德懂陈国话,他俩自然是不需要翻译的。其他的异人则有些为难,他们只懂航海和贸易,对这些学说一窍不通。一番商议之后,异人使团推选窦玛力出来与方仕论道。
窦玛力走出桌席朝金台之上行了一礼,转身对方仕也行了一礼,说道:“这位方先生,鄙人不才,愿陪你尽尽雅兴。”
“好说。”方仕做了个请的手势,紧接着说道:“我大陈上下五千年来圣人辈出,若是一一搬出来,显得我朝欺负尔等。这样吧,鄙人师从国子监祭酒梅大家十数年,对《理学》一道略通一二,今日我便以此道请教一二。”
顿了顿,他朗声说道:“理,即天道。周天诸星与万物皆有一理,人间百态亦各有一理,此为分殊。理,亘古不变,实存至今,乃万物运行之根本法则。我等只需去人欲,修炼自身,方能存天理,达到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窦玛力先生,我讲的比较浅显,不知您有何见解?”
宝儿从头到尾翻译了一遍。
窦玛力思索片刻,笑道:“方先生说的理乃天道,与我教其实略有相同之处。只是,我等教民信奉的是主。主创造了日月星辰,用泥土创造了世间万物。对于教民来说,主是万能的。我等只需诚心侍奉主神,死后便可以升入天堂。”
“窦玛力先生此言差矣。天道不可捉摸,我等需格物穷理方能达到至善境。你的教义却将‘理’归结于一个神仙,信仰主神就得到大自在。说句难听的,有纵容教民懒惰之嫌。若是百姓都去信仰你的教义,那他们还会耕种吗?不耕种能有饭吃吗?况且,你的教义是死后才升入天堂,也就是得到大自在;而我的‘理’只需在今世修养,即可将自身融入天理之中,达到理欲合一的境界。”
群臣听得方仕这番言语,均颔首表示认同。不得不说,这方仕在理学一道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窦玛力笑着摇了摇头,片刻后说道:“方先生怕有所不知。近两百年来,我泰西国学者云集,数学、天文、航海、炼金、文艺、宗教等学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繁荣。这些学者有许多都是主的子民。若是按你的意思,他们信仰了主,就不能有任何成就吗?”
方仕对泰西国的历史并不了解,但钱进多少知道一些。窦玛力所说的应该是他们国家的文艺复兴。只不过,这一段时期的大繁荣却是与宗教对立的。
任何宗教都有愚民的嫌疑,对于泰西国的教廷而言尤其如此。但,历史总是向前的。当第一个人发明了望远镜的人朝天空张望时,教廷的神学体系便有瓦解的危机。教皇还有属下的神职人员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地位动摇,便相应修改了部分教义,于是出现了一个教义与自然科学的相对平衡。就拿窦玛力来说,他自己本身是神职人员,却又精通几何数学和地理学。
方仕不知道这些,还在苦思应对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