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分道扬镳
出了承天门,洪门达忙不迭地说道:“恭喜钱侍讲得偿所愿啊。”
钱进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今天他和洪门达各有所获,再去讲这些恭维话,那就显得有点虚情假意了。
不过,他刚得了个锦衣卫的千户,却还是个光杆,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眼下他又得罪了一大批人,四合院的安全堪忧。想到这儿,他开门见山的说道:“客气话我就不跟洪同知多讲了,你看……能否借些兵给我?”
“借兵啊……”洪门达迟疑了一会:“老弟有所不知,这锦衣卫不比外卫,都是些二代,你到时候借过去恐难管束。”
钱进望了洪门达一眼,心里有些不爽快。这洪门达他只认识了几天,一开始觉得他为人还不错,办事也利索。如今看来,这人倒是有些不干脆了。
不过,两人毕竟同过一条船的,“罚款”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两人也都各取所需,自然是好聚好散,犯不着因为借兵之事再伤了颜面。
但是,李斌与牟青他是一定要争取的。这两人身手了得,在洪门达手下居然只当了个旗使,当真是大材小用。于是,他伸出俩手指头,微微笑道:“就要李斌和牟青俩人,洪同知再拒绝的话我可要翻脸了啊。”
洪门达犹豫了会,最后还是同意了。两人各怀心事,就这么一同回了镇抚司衙署。
进了值房,钱进关上门,将脚搁在桌案上,就那么斜靠着靠椅躺着,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这几天他忙乎卖官案的事,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精神已经极度疲乏。
睡梦中,他隐隐约约又回到了文家老宅,在院子里又见到了正在修剪花草的外公,吴伯则在一旁小心看护者。看情形,外公有了假腿之后已经可以单独行走了。
钱进忍不住叫了声“外公”,紧接着便上前搀扶住。外公慈祥的笑了笑,说道:“你回来了啊,这次想必有许多事要问我吧?”
“外公,孙儿已知晓您的身份,您把孙儿瞒得好苦啊?”
“呵呵……告诉了你又能怎样?”
钱进听了不由沉默了。穿越者的身份,是他最大的隐秘,外公自然也是一样。若是自己没有实力,外公对自己透露身份反倒是有害无益。不过,他有一个问题盘亘心里很久了。
“外公,为什么我们会到陈国来?您又是怎么来的?”
外公叹了口气,说道:“冥冥中自有天数……你既然来到这个世界,自然是因为你前世种下的因果。眼下还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说罢,他一只手搭在钱进肩膀上,就那么轻轻一推。
钱进顿感身上一股大力传来,接下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良久后,他端起桌上一碗凉茶水猛灌了几口,思绪却仍然沉浸在刚刚那个梦里。梦中的一切皆是虚幻,但外公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似乎昭示着什么。
或许,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这时,门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钱进收拾好心情,起身开门,门外头正站着李斌和牟青两个。
“钱侍讲,洪同知让我俩到这里来,说您有话交代。”李斌躬身说道。
钱进点了点头,把两人请进屋里,看座,略一思忖后说道:“两位旗使,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李、牟面面相觑,一时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牟青没多想便说道:“自然是先听好消息。”
“牟旗使倒是爽快。”钱进哈哈笑道:“好消息是陛下嘉奖了锦衣卫,给你们洪千户升了指挥同知,我也成了你们的千户。”
两位旗使听了连忙起身恭贺。
钱进示意二人不必多礼,接着便卖了个关子:“坏消息便是……我已跟洪同知说了声,把你们两位划到我名下调派。这事本该先知会你二人的,现在问问你俩的想法也不迟。不过,到我这里来,一个百户是跑不脱的。”
李斌和牟青对视了一眼,当即便从座上起来拜谢。
钱进连忙起身将二人扶起,心里面却开始犯嘀咕:一个百户至于这么激动吗?要知道老钱可是当了半辈子的百户了。
不过,他现在缺人,但不代表他什么人都要,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别的不说,这人品是第一位的,来混日子的尤其不能要。于是他笑吟吟的说道:“我这里啥都缺,如今算上你二人,我这个千户所通共就三人,你俩可要想清楚了。”
“千户大可放心,以后我和牟青跟定您了。”李斌躬身答道。
钱进听得李斌称自己为千户,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异样,脸上却很平静。他故意板着脸问道:“给我个理由。”
“这还用说,跟着千户有肉吃、有官升啊。”牟青比较憨直,说话也比较爽快。
旁边李斌沉吟片刻,解释道:“千户,我二人以前都是边镇的百户,也有些许功勋。家里托了关系把我俩安插到锦衣卫,却一直不受重用。”说罢,他长叹了口气。
“以你二人的身手,在锦衣卫混个百户绰绰有余啊。”钱进不由奇道。
“千户有所不知。锦衣卫的官兵都是世袭的,只有缺员的时候才会从边镇和外卫抽调。虽然这几年锦衣卫没啥正经事可干,可在别人眼里依然是个好差事,以后升迁也快。我二人苦等了三年,依然没有空缺出来,只给挂了个旗使的衔。”
听了李斌这番话,钱进终于明白洪门达为什么不肯借兵给自己了。
其一,按李斌的话讲,锦衣卫的编制是固定的,如果不扩编的话,自己便只能一直“借”。这一天两天还好,若是借的久了就伤脸面。
其二,锦衣卫里面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这个千户说白了也是“编外的”。若是抽调人手,自然就有空缺出来,京城这么多人看着,难免会有人想尽办法补缺。到时候这些被抽调的人还能不能回去就很难说了。
看来,皇帝又赏了个便宜千户给自己。不过,这一次说什么也要给自己捞点实惠在手上。这几天罚了这么多人的款,若是没人报复是没人信的,总得给自己些自保的实力吧。所幸的是,眼下他已经有了李斌和牟青这两名干将,结果还算不错。至于兵员和编制的问题,抽空再跟皇帝要便是了。
钱进与他俩又拉了些家常,便给他俩分派了第一个任务,那就是保护四合院。查卖官案的这些日子,他担心四合院被有心之人惦记上,便跟洪门达借了几十锦衣卫警戒。现在皇帝那里已经复命,从洪门达那里借的兵自然要换回去,如今只能辛苦李斌和牟青两人了。
二人欣然领命。
待他二人走后,钱进坐在案前沉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话形容洪门达太恰当不过了。在春风楼喝酒的时候,他还曾信誓旦旦答应帮自己去案牍库查外公的卷宗,这几天一忙,再加上他新升了官,估计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来,自己得空要去案牍库转转了。
且不说这些,来镇抚司好几天了,他一直还没去拜见左指挥使。眼下自己刚升了锦衣卫的千户,再不上门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好歹人家名义上管着自己。
左指挥使全名左芳,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穿一身锦绣飞鱼服。钱进之前在影视剧里面见到的锦衣卫个个都穿飞鱼服,到京城才知道飞鱼服哪里是随便能穿的。
钱进到镇抚司大厅时,洪门达和锦衣卫的几名要员都在,似乎在与左芳商量些机密要紧的事。看左芳的神色不善,似乎刚刚发过火。待他看见钱进,当即便换上一副笑脸迎出来。
“钱千户,恭喜贺喜。这次我锦衣卫得蒙圣恩,你功不可没啊。”
“指挥使过奖了,如今我也是锦衣卫的人,陛下嘉奖,我脸上也有光啊。”钱进陪笑道。
左芳揽住钱进的肩膀,边走边说地说道:“刚刚本官已经责骂过洪同知了。都是自家人,借几个兵才多大的事。等下你便把锦衣卫的名册拿过去,只要你看上的随便挑。”
“那感情好”,钱进笑道,“咱锦衣卫不是可以从地方抽调人手吗,下官准备过段时间便去兵部要人去。也不用太多,两百即可。”
“千户见外了,这本来就是锦衣卫的家事,怎好去劳烦兵部。”
“借东西总要还的,下官已打定主意,兵还是要自己招的好用。”说罢,钱进告了个罪便离去了。
左芳一路送出来,到镇抚司的议事大厅门口的时候便止住了。待钱进走远,他冷哼一声,接着衣袖一甩便回了大厅。
第六十三章 袭杀
钱进施施然出了镇抚司的大门,路上未做停留便往四合院赶去。
说来惭愧,这些天他早出晚归,一直没跟家人好好团聚,生意上的事也没上心。还有两天就重阳了,家里要采买些过节物品,作坊的工匠也要发些银子。
经过前门大街的时候,钱进已经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
街上的人比平常多了一倍不止。挑着各式货物的挑货郎纷纷抢占有利位置招揽生意,货担的两侧围满了人,正唾沫横飞拿着货物讨价还价。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些卖糖葫芦、泥娃娃、面筋人等小玩意儿的货担,周边总是挤满了半大的小孩。
过节了,大人们不再那么抠门,因此这些个小孩的身上总会有几个铜板。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钱进被几个玩杂耍的给吸引住了。马上就是重阳节,京畿和周边省份的杂耍班子纷纷从各地赶来,为的就是在重阳节这天大放异彩。
街头的杂耍班子会玩的套路不多,无非是翻筋斗、走索、胸口碎大石、魔术、棍棒刀剑功夫之类。若是有一个会喷火的,定会引得满街喝彩。
钱进远远的在人群外观摩了一会,便觉得索然无味,正欲转身时,一名穿灰色布衣的老头拦住了他去路。
“你是……钱侍讲?”老头比捡了银子还激动,眼中闪耀着光芒。
“老丈,您认错人了吧?”对于这名老者,钱进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老头盯着钱进又瞅了一会,笃定地说道:“钱状元,发金榜的那天,老汉便远远的见过您一面,绝不会认错的。”说话间,那老头走近了一步。
钱进戒备地往后面退了两步。眼下他得罪的人不少,这位老头又有些来路不明,还是小心为妙。于是,他示意老头止步,冷冷地说道:“老丈,有何指教?”
老汉讪讪的笑了下,正欲再多唠叨几句时,旁边一些出来采买的百姓也瞧见这边的状况,纷纷围了过来。
钱进不想在路上多耽搁,当下便寻了一处空挡便要逃出去。
老头见钱进要走,急忙拦在前面说道:“钱侍讲莫慌,老汉并无歹意。这几天您查抄官员的事已经在京城传开了。要知道这些当官的平日里作威作福,早就需要人治一下了。街坊领居们知道了都很解气,私底下称您为青天大老爷呢。”
钱进听了老头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这次查办卖官案是锦衣卫出面的,自己虽然也参与其中,但多半是守在镇抚司幕后指挥一下,可一个普通的老头为何对此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想通了这点,钱进对老头的举止外貌留意上了。老头的打扮并无出奇之处,身上也没有携带什么物件,一双手拢在衣袖里,乍一看倒像是出来闲逛的。不过,马上就重阳节了,若是这老头是个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手上连个篮子都不提,肩上一个袋子都不背呢?
钱进冷笑一声,一把攥住老头的手臂。那老头也很机警,当下便一腿朝钱进裆部踢来,当真是已阴险无比,钱进只得松手躲避。再看那名老者,只见他在人群中左闪右躲,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围过来的老百姓本来是想一睹状元郎的风采,哪知道情况突变,差点就变成一场谋杀。众人也不是傻子,看那老头最后逃走的速度,一看就是高手。若不是钱进警惕,估计早都横尸街头了。
此时,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钱进不想此事影响过大,到时候传回四合院就不好了,于是他向在场百姓拱了拱手,便走众人让出的一条道离开。
钱进走了没多久,离前门大街只有两条街的一处民房来了一位老者,只见他身手矫健,步子迈得飞快。此人正是那名与钱进短暂交手的老头。
只见“老者”扣了扣木门上的铜环,没多久那张木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一名穿黑衣的大汉。那名大汉见到“老者”,连忙打开门将他请进院子里。
“大护法,得手了吗?”等“老者”一进门,那黑衣大汉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老者”摇头叹息了一声。
黑衣大汉不再多问。他将“老者”领进院子偏僻处的一间书房,然后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转了转,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之后,墙壁上开了一扇暗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暗门,顺着石砌的台阶向下,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场所。
这里还比较宽敞,桌案上放着一盏油灯照明,屋子里不光有书,吃穿用度之物也一应俱全。若是一个人躲在这里,估计可以五六天不出门。
进了这间屋子之后,“老者”从桌上端起一壶凉茶猛喝了几口,紧接着便将白胡子和白头发全都扯掉,到后面干脆连面皮都撕下来。等他收拾妥当,整个人已经完全变样,改头换面成了一名年轻书生,看年龄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休息片刻之后,这名被称为大护法的年轻书生阴沉着脸说道:“点子有些扎手,需从长计议。”
“大护法,那明王那里怎么交代?”黑衣大汉问道。
“需要交代什么?本护法向来是做事随心,即便是明王也不能左右我。”年轻书生怒道。
黑衣大汉连忙告罪,紧接着便匆匆离去。
…………
回到四合院,钱进发现守卫在附近的锦衣卫果然已经撤去。他在门口站立了一会,过了一会李斌和牟青一人穿了身普通百姓的衣服从街尾钻了出来,远远的行了一礼。
钱进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俩一个眼神。自己新收的这俩百户办事还挺利索的,这才派下任务没多久,他二人便已经就位。
进了四合院,老钱他们都在。
文氏瞧见儿子回来,隔着一丈远便关切的问道:“儿子,这些天没事吧?”
“能有啥事?别人有事还差不多。”钱进笑了笑,走到井边打了桶冷水上来,接着便把整个脸庞都浸在里面。几息之后,他从水里面抬起头来,甩出一片亮晶晶的水花,刚刚被偷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听说,这些天你抄了许多官员的家?”文氏满面忧色,一直等在旁边。
钱进不想家里人担忧,便开解道:“母亲,这次查办卖官案是陛下的意思,孩儿只是照办而已。您放一百个心就是了。”
哪知道文氏听了这话,眼泪便扑簌簌的流了下来,一个人落寞的回房去了。老钱在旁边说道:“你母亲虽然希望你能成才,却不希望你走了你外公的老路啊。当年你外公便是因为太过刚直……”
钱进点了点头。母亲的心意他岂能不明白。只是,这朝堂上还能少了争斗不成,你不惹别人,但并不代表别人不敢惹你。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又想独善其身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件两难的事。
老钱知道儿子有自己的主意,便也不好多说的什么。他问了几句闲话,便急忙回房哄文氏开心去了。
钱进无奈的摇了摇头,便准备回房换身衣服去。这几天他在镇抚司连吃饭睡觉都是随便对付,更别提洗澡了。刚跨过门槛时,宝儿在后面叫住了他。
“哥,宫里头送了两万两银子过来,都堆在杂物房里。要不要存到钱庄去?”
“就放那边吧,眼下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了,存钱庄多麻烦。你看哪里该用银子的地方,自己估摸着办就是了。”钱进想了想,又说道:“等下丁掌柜和范掌柜的若是回来,叫他俩领些银子给工匠们。马上要过重阳节了,图个喜庆。”
宝儿扑闪了几下眼睛,笑道:“早都已经领完了。哥哥是个大忙人,哪里敢劳您操心这些事啊。”
“哟,你倒是会体会我的心意啊。”钱进打趣了几句,又问道:“小李子他们呢?”
“给他们放假了,估计这会正跟街坊的小子们厮混了。”
“香香和糯米也去了吗?”
“是呢,自从金先生去了南方,这几个毛孩子好久没这么疯过了。”
“由得他们去吧……能够记得回来吃饭就不错了。”
钱进跟宝儿说着闲话,心情也放松下来。这些天,他始终如一根绷紧的弦,再不给歇口气,估计就要断了。
他回房换了身便服,到浴房冲了个澡之后便四仰八叉的躺床上,脑子里一个疑问总是挥之不去。
“奇怪,王尚书那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六十四章 擦屁股的事
仁寿宫的朱门外,一名红袍官员正跪倒在大门口。
或许是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这名官员的身体轻轻的哆嗦着,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此人正是吏部的王尚书。
这已经是他第六天跪在这里了。
林主事出事的那天,王尚书正在外头访友,等他回到吏部衙署才听说钱进来吏部衙署闹过。不过他也不以为意,柳侍郎应对得也不错,只要林主事一死,即便钱进拿了那张供状,他也可以说成是钱进屈打成招,说不定还可以倒打一耙。可当他听得连蔡主事也断了音讯时,便再也坐不住了。
略一查探,他已知道这次林、蔡两位主事都是栽在了锦衣卫手里。宦海浮沉了几十年,他见多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可这次的事却透着股奇怪劲。他交恶的只是钱进,为什么把锦衣卫都给招来了?莫非是陛下那里有什么动静,可太后那里难道不管?
几十年在官场打拼的经验告诉他,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当即吩咐柳侍郎去镇抚司查探消息,自己第二天天麻麻亮就到仁寿宫拜见太后去了。结果不曾想到太后这里吃了个闭门羹。
他的来意已经托洪公公传了进去,结果哄公公一去不复返。王尚书走也不是,想要再进去通传一声也没人帮忙,只能傻愣愣的跪在那里。
眼下是秋高气爽的日子,虽然天气已不那么炎热,但跪得久了,王尚书那张本来有些黑的脸庞也被晒的有些发红。一直到西边的天空火烧云的时候,洪公公才出来说道:“太后有令,命你先回去等候旨意。”
王尚书谢恩,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稳,膝盖处疼痛难忍。太后那里虽然有了旨意,他却更加摸不着头脑。先回去?等候旨意?这是要自己继续来仁寿宫跪等吗?
他也不敢做多想,只得先回去了,当晚便请来了太医帮他医治膝盖,感觉略好了些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麻麻亮,王尚书继续去仁寿宫跪着。太后那里依然没有消息,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又要他先回去等候旨意。接下来四天皆是如此。
一直第四天下午的时候,陛下领着蔡公公和苏公公两位小黄门来了仁寿宫。
王尚书见到皇帝来了,便艰难地挪动身躯让到宫门的一侧,又朝皇帝连续磕了几个响头。皇帝也不正眼瞧他,只在一边停了一下,接着便冷哼一声进了太后的寝宫。
约摸半个时辰后,皇帝从郑太后的寝宫出来,出了宫门便直奔御书房而去,这次是连哼都没哼一声。
正当王尚书吃不准陛下的心思时,洪公公终于给他带来了太后召见的消息。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揉了揉红肿的膝盖,蹒跚着朝太后的寝宫挪去。当官几十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身躯是这么的沉重。
等他见到那张冷艳的脸庞,这六天等待的疲劳和苦闷似一下子全部爆发开来,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哭道:“太后,老臣有罪……”话没说完,眼泪便婆娑的流下来了。
郑太后冷哼了一声,骂道:“先帝将吏部交给你搭理,哪知道你却给哀家养出一窝硕鼠来。”
王尚书不敢反驳,依旧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郑太后看了他这模样心生厌恶,便轻斥了一声,后者赶忙忍住抽泣。接着,郑太后朝侍立在一侧的哄公公打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便将寝宫内的宫女全部请了出去,然后又轻轻地将大门给合上。
“哀家且问你,老二那里你收了多少好处?”郑太后寒声问道。
王尚书听了这话便感觉晴空霹雳一般。太后所说的老二就是洪治皇帝的亲弟弟,也就是明王。他终于明白这次太后为什么让他连跪了六天。
明王虽然是藩王,但是一直对皇位心存觊觎。高祖皇帝虽有遗昭,命所有藩王一律不得入京,可这些年明王痴心不改,与京城里的官员多有来往。不光他吏部,其他衙署的官员也有不少人吃过他的银子。
他不由苦笑,想不到林主事一辈子平平庸庸,临到老了愣是干出一桩“大事”,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若是普通的贪腐案,太后可能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明王想要的是皇位,她作为仁武皇帝的生母,又怎能容忍。
“老臣……总共收过他三百两银子。”王尚书一五一十的交代:“五年前,明王死了位小妾,托人到我这里求了篇祭稿。”
“当真就三百两银子?”
“没有别的了……但是老臣驽下不严,下面的人多有收了明王好处的,老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百两银子,就值得你一个吏部尚书亲自出面攻讦一个新科状元?”
王尚书见自己的心事被道破,慌忙拜倒在地上,过了会才颤悠悠地说道:“下面的人收了好处,也有往老臣这里孝敬的……”
郑太后听了气得发颤,过了半晌才说道:“你也老糊涂了,哀家也不治你的罪,回老家去含饴弄孙去吧。”
这几句话轻飘飘的,但在王尚书耳朵里却如当头棒喝。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一片,愣了小半会之后,他以头着地,叩谢太后不杀之恩,接着便一步一顿地往门外走去。从背后看去,仿佛他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一般。“宦海浮沉三十载,一朝了却君臣恩”。或许这便是王尚书此时的想法吧。
待王尚书离去后,哄公公在一旁小声问道:“太后,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以为我不想吗?勾连藩王,此乃谋逆大罪。可若是杀了他,只怕明王会以为哀家要跟他摊牌了,眼下……还不到时候。”顿了一会,郑太后咬牙切齿道:“先帝一直顾念骨肉亲情,可恨明王一直贼心不死;如今先帝去了,他还想着来欺负哀家孤儿寡母的。”
哄公公见太后盛怒,慌忙跪倒在地上。
良久后,郑太后长舒了口气,心绪似已平复。她一双凤目瞥了地上的哄公公一眼,淡淡的说道:“起来吧……”
哄公公谢恩,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好生伺侯着,不过再也不敢言语。牵涉到帝王家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又怎敢去乱嚼舌根?
郑太后抿了口茶,悠悠说道:“这次钱进倒是办了件好差事,不光替皇儿查抄了三百多万两银子,连带敲打了一下明王,替本宫也出了口恶气。”
哄公公一旁接口道:“听闻钱侍讲将查抄官员说成‘罚款’,依老奴来看,这‘罚款’二字倒是用的妙啊。”
“哼,这厮猴精着呢。他罚了大臣的款,把差事办漂亮了,完了却要本宫去替他擦屁股,可偏偏本宫还躲不掉……”
“恕老奴愚钝……”
郑太后嗤笑了一声,骂道:“你这老狗,犯不着在本宫面前装糊涂。那些被抓起来的官员莫非就此放过?你当陈律是摆设吗?”
“依太后之言,这钱进确实是奸猾之辈,可王尚书为什么要参他死罪呢?”哄公公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盘亘在心里的问题。
“这里面错综复杂,其实也简单。钱进入朝为官只有几个月,当然不值得明王出手。可哀家听说,天正公对这个外孙倒是极为喜爱。若是钱进有什么危难,天正公断然不会坐视。”
“太后,这明王莫非是忌惮天正公不成?”
郑太后转头盯了洪公公一眼,寒声说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多问,不然哪天脑袋不见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哄公公吓得赶忙闭嘴。
这时,屋外头响起一道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老臣李世简拜见太后。”
郑太后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脸色也好看多了。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对哄公公吩咐道:“去……快把老首辅请进来。”
哄公公领命,当即便开门把首辅迎进来,看座,上茶。
“有些日子没见,老首辅倒是清减了。”太后一见面便关切的问道。
“上了年纪啦,比不得当年。不过,太仓充实,老臣这下可以回去睡几个安稳觉了。”李首辅呵呵笑道,时不时的捋一捋他那发白的胡须。
“哦?老首辅莫非是说钱进查办卖官案的事?”
“正是……年轻人杀伐果断,比我这老头子强多了。不过,我陈国就需要这样的人才,老头子瞧着喜欢,这不上赶着来替他擦屁股了。”
太后听得李首辅将一件龌龊的事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由掩嘴笑道:“本宫也正愁这事了,老首辅来了,那本宫就放心了。”
李首辅拱手说道:“陈国的规矩不能乱,犯了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老臣准备即刻知会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一声,给来个三司会审。这不来请太后的懿旨来了。”
“老首辅派人递个折子便是了,哪还用亲自跑一趟。”
李首辅笑了笑,沉吟片刻后说道:“太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来替陛下要权的吧?今天他已经来本宫这里请安了,本宫也跟他说了,查办卖官案这事他办的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仅此一件还不够。”
“原来陛下比老臣还心急啊”,李首付咧嘴笑了下,继续说道,“老臣其实想说的是……应劫之说。太后,天命本来虚无缥缈,不可捉摸,您可千万不要因为那些神棍的胡说八道断送我大陈一名贤才啊。”
太后冷眼瞧了一眼旁边的哄公公,寒声说道:“下次出去再乱嚼舌根子,小心本宫拔了你的舌头。”接着,她又转过头来对首辅笑道:“不过,老首辅可不是外人。本宫认识老首辅这么些年了,从没听你这么高看过一个人,此中有什么缘故?”
首辅起身朝太后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别的老臣也不多说,钱进与陛下年纪相仿,若是得以重用的话至少可保陈国五十年基业长青。”
太后听得此话,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徐宝禄升官
第二天寅时,钱进正在睡梦与蚕娘相会,突然感觉脸上一片冰凉。他猛地惊醒,却见宝儿拿着个湿毛巾立在床边。
“都快寅时了,还不起床。”宝儿撅着嘴说道。
钱进兀自在床上躺着,犹豫了好一会才挣扎着起床。宝儿端来一盆水,看着哥哥洗漱完,又从衣柜里取来那身绿袍官服。忙碌一阵后,钱进已经穿戴整齐。
宝儿在一旁打量了一会,心里还比较满意,嘴上却抱怨道:“哥哥啊,你也该娶个媳妇了,老是让自己的妹妹服侍也不是个事啊。”
“又没人上赶着你来。”钱进拉长着脸说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这个点你不睡觉就不困吗?”
宝儿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哥哥,要不咱们把艾米莉姐姐从观海城接过来吧?”
“不行。”钱进知道妹妹心里打什么主意。一个姑娘家的,小小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却总是学那月老到处牵线搭桥。看来,这个妹妹真是闲的慌,不给他找点事做不行啊。
此时,钱进已经收拾妥当。他摘下墙上挂着的风雷刀,又从枕头底下取出暗夜匕首和火枪交给宝儿防身。披挂整齐后,他施施然出了书房。
昨日在前门大街遭遇那名老头的经历给他提了个醒京城并不安全。四合院有李斌和牟青照料,暂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倒是自己,每天在外头行走,一个不小心便要饮恨。一个不起眼的老头,或是一名上街买菜的妇人,都有可能是自己性命的终结者。
等他快走到门房的时候,从屋角窜出来一条黑影,把他吓了一大跳。正当他准备抽出风雷刀应对之时,那条黑影朝着他旺旺的叫起来。
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条半大的小黄狗。钱进自嘲的笑了笑,自己这两天有些杯弓蛇影了。
宝儿出来轻声呵斥了几句,那条小黄狗便摇着尾巴缩回屋角去了。
“哪里来的狗啊?”钱进奇道。
“小李子前些日子在街上捡来的,都饿的走不动了,被小李子给捡回来养着了。”宝儿解释道。
钱进哭笑不得。母亲来京城没多久,便到坊市买了十几只鸡回来下蛋;四合院的后院又养了两匹马,还有一对鸽子;前门又养了条狗。家里都可以开个动物园了。
一路上,钱进思量着今日在朝堂上怎么应对大臣们的攻讦。这些天来,他一直忙于“罚款”的事,也没怎么去打探消息。抄了十多名京官的家,若是这朝堂上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是说不过去的。
不知不觉,钱进已经来到承天门外。在门房交了风雷刀之后,他紧随大臣们到了奉天殿。
今日的奉天殿透着股冷寂。
钱进在金台上略微扫了一眼便瞧出了端倪。平日里人丁兴旺的吏部,今日来上朝的只有一名右侍郎,还有两名员外郎。柳侍郎自然是还被关在镇抚司的大牢里等候发落。可王尚书去了哪里呢?
依旧是那些上朝前的那些老套路。等所有的官员列队站好,鸿胪寺卿黄文涛用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启了今天朝议的序章。
头一个议案都是兵部的事。
秋天来了,北方的蛮子为了备冬,经常会派出骑兵到中原抢夺一番。即便大陈沿着边境修建了九边重镇和无数的烽火炮台,对上那些来去如风的鞑子骑兵也只能望马兴叹。因此,吏部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提请抽调精锐骑兵进行游击阻截。只有骑兵对骑兵,才能减少鞑子兵速度上的优势。
事关兵家大事,陛下自然是准奏,群臣也无异议。
第二个议案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自他登基以来,国库一直空虚,想收买人心都觉得捉襟见肘。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有钱了。皇帝提议给每一位在京的官员发一笔过节费,以慰劳文武百官。细细一算,这一项就得花去三十多万两银子。
朝堂上的百官听了自然叫好,只有钱进一人心疼得牙酸。
这些银子他一开始便替皇帝筹划好用处了。等皇帝掌了权,海禁也破了,他便会提议开启海外贸易。要出海自然是免不了要造海船的,而且要耗费的银子不少。陛下倒好,金口一开,三十多万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朝堂上的事就这么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令人称奇的是,今天没有一个人去提这卖官案的事,也没有人参自己。
钱进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王尚书今天没来上朝,那多半是处境不妙,或许已经被羁押了都说不定。要知道,没有太后的授意是没人敢动一名正二品的大员的。既然在卖官案这件事上吏部已经落败,又有谁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还去触霉头呢?
这时,国子监祭酒梅若亭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如今王尚书归隐,吏部尚书一职空缺。臣以为,吏部代天子管理文武百官,尚书一职更是号称天官,因此,非清廉者不能胜任。老臣举荐左都御史范公明出任。”
梅祭酒朝金台上瞅了瞅,见皇帝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老臣门下弟子方仕,德才兼备,如今在翰林院出任编修一职,臣举荐他出任吏部清吏司主事一职。”
钱进心中纳罕,原来这王尚书都已经辞官归隐了,怪不得自己查办卖官案期间没什么他的消息。不过,王尚书前脚刚走,这梅祭酒便已经编排吏部的官缺啊,下手可真是快啊。
钱进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范御史,只见他五十多岁,面皮略有些黄,身量中等,瘦削的身躯裹在那件宽大的红袍下面,看上去极为滑稽。最有特色便是他那两道乌黑的眉毛,寻常人的眉毛都是平着长,他老人家的偏偏往下长。
听闻,十八学士案之后,督察院因天正公而声名显赫起来,上至御史,下至普通官员,人人皆以出自督察院为荣,范御史也不例外。刘轩倒台之后,范御史更是敢于直言进谏,让洪治皇帝都极为头疼。
显然,范御史听到梅祭酒举荐自己也有些意外。不过,能在朝堂上混得久的都不是易与之辈。范御史并没有多言,似要先看看其他官员说什么。
仁武皇帝显然知道范御史的厉害的,估计洪治皇帝临终前便已交代清楚哪些人不要惹。只见他皱眉问道:“诸位爱卿有何建言?”
这时,工部曹尚书上前奏道:“臣附议梅大家之言。另外,吏部柳侍郎牵涉卖官案之中,而侍郎之职又至关重要,臣举荐通议大夫文谙出任侍郎一职。”
诸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多久便把吏部十多个官缺给瓜分完毕。怪不得今天压根就没人攻讦自己,原来他们早都盯着吏部那块肥肉去了。
皇帝听完大臣的奏报,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看了眼范御史,问道:“范爱卿对出任吏部尚书一职可有异议?”
“陛下,梅大家之言老臣不敢苟同。督察院掌言路,虽无甚实权,却至关重要。若是老臣出任吏部尚书,督察院御史一职便空出,接下来由何人接替?若是新任御史为官正派倒还好说;可若是来的是位沽名钓誉之辈,危及的可是我大陈社稷的安定。”
梅祭酒听了面色有些不悦:“范御史,你说的这话我可不爱听。老夫好心好意举荐你,却被你说的如此不堪。你真以为离了你范御史,督察院便不能转动了吗?你还真的自比天正公不成?”
范御史是靠嘴吃饭的,岂能被梅祭酒几句话给轰趴下。那梅祭酒也不是吃素的。两人在朝堂上互相批判,当真是旁征博引,骂人不带脏字。
“两位不用再争了。”李首辅朝金台之上拱了拱手,说道:“臣以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眼下六部和各科道的官职老是咱们这些京官里面换来换去,也忒没意思,是时候该升调一些地方官员上来了。适才梅祭酒举荐自己的弟子,老夫有样学样,便举荐广东布政使徐宝禄出任吏部尚书一职吧。”
李首辅说完之后,诸位官员出奇地没有言语。
一直以来,首辅是以公正出了名的。虽然首辅的权力大,但那与太后的信任分不开的,同时他也离不开百官的支持。今日李首辅举荐自己的学生,与他一贯的作风不符。莫非李首辅也转性了不成?
朝堂里不少官员在窃窃私语。皇帝咳嗽了一声,止住了朝堂上的纷乱,紧接着他又问道:“莫非是进献红衣大炮那位?”
“正是。老夫这位弟子不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而且做官的时间也长,出任吏部尚书足以胜任。”李首辅答道。
“嗯……上次试射红衣大炮的时候虽然炸了膛,但朕还是感念其辛劳的。既然首辅举荐,人品德行肯定不错的。准奏!”
“多谢陛下隆恩。”
第六十六章 首辅的病
徐宝禄升任吏部尚书,钱进是一点都不意外的。他出任广东布政使这些年,辖内百姓过得还算富足,也没什么大的变故发生,每年的考评至少能得个上评。
不过,若是首辅有意提拔徐宝禄,不应该是他亲自开口啊。回想起首辅书房内那副猛虎下山图,钱进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莫非首辅已有退意?这是在推选接班人?
当然,首辅就是首辅,若是他举荐一名弟子还被大臣们说三道四,那他这几十年在朝堂上白混了。果然,梅祭酒和曹尚书等人虽然面色不悦,但也只能默认了。
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首辅一不做二不休,把梅祭酒提名的方仕等人也一一给否了,理由便是卖官案尚未盖棺定论,这么快就商议候补人选似乎不妥。
这一次,梅祭酒等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在朝堂上混,无非是你敬我一寸我让一尺,说白了就是一种利益交换。你举荐自己的门生出任吏部尚书,我的弟子占个主事的名额都不行?
对于梅祭酒等人的声讨,首辅一点没有退让。
钱进心里疑惑。往常首辅行事倒还中正平和,今日的种种却透着股奇怪。不过细细一想也说得过去。他既然给徐宝禄拉起了大旗,当然不会再让其他官员安插这么多钉子进来。等徐宝禄上位,下属官员的任命自然会有他自己的主意。
最终,这场纷争在首辅的一再坚持下还是偃旗息鼓了。
接下来,又有几名地方大员上了几个奏章。朝堂上的大员们各怀心事,也无心议政,因此便不了了之。皇帝见状便打算退朝。
工部曹尚书突然奏道:“陛下,这次卖官案查办的漂亮。听说从头到尾都是天子侍讲钱进主持的。老臣以为,此等良才应该重赏。”
皇帝笑了笑,说道:“曹尚书之意甚合朕心。朕已经赏了他银子,还给了他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当。曹尚书以为如何?”
曹尚书内心震撼。他辛辛苦苦爬了几十年才爬到工部尚书这个位子上,而钱进来京城才几个月就成了锦衣卫的千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他面上依然笑道:“臣以为,钱侍讲是新科状元,陛下要赏也应该赏个文官给他当,如此方不负钱侍讲的满腹诗书啊。”
皇帝沉思了一下,也觉得曹尚书言之有理,于是问道:“那依曹尚书之言,朕该赏个什么官职给他?”
“依老臣看,如今吏部给事中一直空缺,不如便由钱侍讲出任如何?”
皇帝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六科给事中是高祖皇帝设的,到自己这一朝,因为有首辅在,各科道的给事中作用便不再那么明显,因此六科的给事中便没有满员。比如吏部这几年便一直没有设这一职位。
说白了,给事中就是皇帝的近侍,一般由年老者出任,主要为监察六部而设,但只有正七品的品级。按理说,钱进无论才华,还是办事能力,出任给事中一职都足够胜任。可这一官职如此重要,为何曹尚书单单举荐了钱进呢?
想到这里,皇帝定了定神,说道:“曹尚书之言很有道理,只不过得先问问钱侍讲自己愿不愿意?朕不会做那强迫他人之事。”
钱进一直注意着曹尚书这边,听到陛下询问,他当即回道:“陛下,臣资历尚且,不能胜任,还请陛下另寻良才。”
适才他便已经想明白了。曹尚书是阴险狡诈之人,首辅刚刚举荐了徐宝禄,他这边就举荐自己出任吏部给事中。这摆明了是让自己跟徐宝禄去斗啊。
再说了,自己才来京城没多久,若是这么快就身居要职,难免会有人嫉妒。到时候自己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说不定就是被群起而攻之的结果。这便是“捧杀”,讲究的是杀人不见血,却比真刀真枪的更为阴毒。
如此浅显的道理,钱进能明白,首辅岂能不明白?只见李首辅冲曹尚书笑了笑,说道:“此事不妥。年轻人还需多些磨练,切莫做那揠苗助长之事。”
曹尚书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今日朝堂上完全是李首辅唱的主角,把权臣二字诠释了一遍,其他如梅祭酒、曹尚书之流全成了跑龙套的。其他大臣有与首辅交好的,也有坐山观虎斗的,便成了这朝堂上的观众。
一场好戏就这么落幕。
…………
内廷御书房,皇帝赵无极屏退了左右,连蔡公公等近身太监也不例外。御书房里只剩下了钱进一人。
皇帝也不言语,抓起书案上的一支大狼豪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不多久,或许觉得今天意境差了点,他将毛笔一扔,在桌上那张白宣上溅起一道墨汁,乍一看倒有点像是一朵梅花,只不过是黑色的。
钱进瞥了一眼皇帝的无心之作,奇到:“陛下,今日为何如此烦闷?”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首辅的病加重了。”
“敢问陛下,太医那里怎么说?”
“昨夜首辅不慎晕倒,幸亏家里发现的早……”皇帝黯然说道:“太医说是瘘症,也没好的法子治……”
钱进心中骇然。瘘症就是痔疮,本是一个平常的病症,可看陛下的神情,李首辅这病显然已经不轻了。
回想起他第一次去李府时,首辅便饮绿豆酒,吃饭也不多。看来,首辅是早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可他偏偏自己扛着。这一次病发,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恢复能力差,需要精心调养才行。于是他当即说道:“陛下,首辅需要调养身体,微臣请求陛下准许首辅回苏州老家养病。”
“朕又何尝不知道首辅需要休养。昨天,首辅去了太后那里一趟,言之凿凿说你可以保陈国五十年基业长青;今日,他又举荐了徐宝禄出任吏部尚书。朕已隐隐感觉,首辅……像是在安排后事了。”
钱进也吃了一惊。一来是没想到首辅居然这么看得起自己;二来,今日朝堂上首辅寸步不让,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拖不起。
对于瘘症,眼下陈国的医治手段有限,只能用凉性的药慢慢拔除身体里的燥火。他想起前世自己经常吃鱼腥草来降火,于是跟皇帝建议道:“陛下,首辅若是不肯回乡休养,不如去南方求药。有一味草药叫鱼腥草的,或许能解首辅之急。”
皇帝正愁没得法子治首辅的病,当即便唤来蔡公公,急道:“小菜瓜,传旨洪门达,限他二十天之内采来鱼腥草来,违令者斩。”
蔡公公见皇帝心情不好,领了旨意便赶紧准备出宫。
钱进在后头说道:“蔡公公,劳烦你跟洪门达说清楚了,药必须去苏州采,而且必须用老根。”
蔡公公嘴里答应着,人已经飞奔出去。
皇帝看着蔡公公走远,才说道:“朕也想过,若是能直接下一道圣旨让首辅告老还乡那是最好。可是朕也知道,首辅若是没有政事寄托,只怕不出一个月他便会撒手西去。”
钱进点了点头,人活一世,总是需要些精神寄托的。
他拜别了皇帝,当即便去了李府。今天首辅没有去文渊阁,退朝之后便在东书房休养,批阅奏章之事也全托付给了太后。
见到钱进气喘吁吁的样子,首辅将手中的书放下,笑道:“还是毛毛躁躁的啊。”
钱进见首辅暂时无事,心里也稍安了一些。他行了一礼,尴尬笑道:“平日里来的少,让首辅见笑了。”说话间,他打量了一下首辅的脸色,发现确实比平日苍白,便关切的说道:“首辅之于陈国,便如栋梁之于大厦,需多爱惜些身体。”
“呵呵呵……”首辅笑了笑,却不小心岔了气,咳嗽了好一阵才说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钱进连忙递上一杯温茶水,看着首辅喝了两口才将茶碗放回桌上:“陛下已经派人去苏州采鱼腥草去了,到时候自然是药到病除。”
首辅摇摇头,说道:“沉疴旧疾,已非草木之力能够奏效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徐宝禄虽然在朝中根基一般,但为人处世极为老练,到时候有他助你我是放心的。”
“首辅不必劳神这些,眼下多休养才是正理。晚辈虽然不才,说句大言不惭的话,等这海禁一除,到时候晚辈也不会怕了谁。”钱进说这话并非夸海口。等他在海上站稳脚跟,谁还能奈何他?
首辅盯着钱进瞧了半响,问道:“是不是也不用怕陛下了?”
钱进诧异。一直以来,他对皇权从来都欠缺敬畏之心。外公坐了八年大牢,外婆惨遭贼人杀害,恩师杨应和的父亲也没有得到善终,这些都是因果。只是,皇帝对他还算不错。可首辅是怎么瞧出这些来的?
首辅见钱进不答话,便长叹了一声,说道:“罢了……以后的事谁又说的清呢?老夫也不求你什么,只希望你以后行事多为黎民百姓考虑。”
“首辅,就不能跟晚辈说说外公当年的事吗?外婆又是死于何人之手?”查办卖官案期间,钱进托洪门达带着自己去了趟镇抚司的案牍库,却发现与外公相关的卷宗全都不见。因此,他对当年之事更加疑惑。
看首辅的表情,他是知情的。只是,他似乎有难言之隐。钱进也不好为难的他,于是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首辅开口说道:“当年之事,你外公其实全都知情,等你有空了去问问他吧。”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朝堂里的事无需担忧,老夫就算要走,也会拉几个垫背的。”
钱进躬身行了一礼,又道了声珍重,便出了李府。
第六十七章 高远现身
第二天是农历九月初九,二九相重,是为“重阳”。
这一天,皇帝和所有的官员都不用上朝;京城的百姓们自然也是欢天喜地的过节。按照往常的习惯,今天会有许多百姓去京郊附近登山,或者登塔,晚上则到京城的城隍庙观看庙会。老百姓为了生计辛劳了大半年,自然不会放过如此盛大的节日。
太阳初升的时候,香山的山道上便有许多男女老少沿着土路攀登着。这里位于京城西北郊,属于西山山脉分支,坐马车半个时辰便可到山脚下。
据传,入秋后香山的枫叶便陆陆续续的红了,登高望去仿佛置身一片红色的海洋。山顶还有一座碧云寺,山下还有清泉,当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游览胜景。
钱进前世的时候一直想去香山游玩一趟,却因为俗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不曾想今日终于如愿。今日四合院的人都出来了,院子里只留了老曹头照看。钱进盛情邀请,老曹头说自己腿脚不便,还不如在家里头自在。钱进也只好随他去了。
到半山腰的时候,一行人停了下来。大人们还好,香香和糯米年纪尚幼,现在已经有些爬不动了。钱进便提议在附近扎营,众人欣然同意。
待寻到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后,李斌和牟青当即便分散探查去了。老钱是军营出生,懂野外生存的技巧,埋锅设灶的事便由他负责;文氏母女俩和丁伟的婆姨王氏则开始准备食材;剩下钱进与丁伟、老范几个大老爷们无事可做,便索性观看起山下的风景来。
今天中午主食是烧烤羊肉。食材和调料都已经备好,只等着炭火点燃之后便可以开始烧烤。几个女人围着烧烤的铁架子忙乎着,李良领着香香和糯米在附近欢呼雀跃着,好一副祥和的景象。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铁架子上的半边羊肉已经烤的外焦里嫩,还不时的滴着油,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几个男人将羊肉抬到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小方桌上,王氏小心的在上面洒上盐巴和胡椒粉,接着便拿刀将肉切好盛到碗碟里。文氏则将早已准备好的糕点摆上。丁掌柜拿出了有间酒坊的勾兑酒。
一切收拾妥当,李良早已忍不住用手拈了一大块羊肉放到嘴里,结果被烫的连连哈气。众人看了哈哈大笑。
“小李子啊,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的。”钱进边说边赏了他一个爆栗。
“哥,你也来吃点啊。”宝儿喊道。
“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钱进说完便提起风雷刀往路口寻李斌他们俩去了。
此时,李斌和牟青两人正立在路口警戒,不远处就是登上山顶的主道。
“两位百户,先去吃些酒肉吧。”钱进喊道。
李斌和牟青行了一礼,说道:“千户自用便是,我二人的职责便是保护您和您的家眷,不敢擅动。”
钱进摸了摸鼻子,打趣道:“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干活。”说罢,他又朝牟青笑道:“跟着我自然是要有肉吃的,眼下肉都已经熟了,再不吃就冷了。牟百户,你说是不是?”
牟青憨憨的笑了笑,心里头却明白,钱进这是在打趣他上次说的“跟着千户“有肉吃”那句话哩。
两人正要分说一下,钱进已经将他俩往烧烤的地儿赶了,于是他俩只得从命。钱进则手扶风雷刀立在路口。
今天他没有穿官服。平日里每天披着那身绿袍,总感觉不自在。今天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次,他特意换了身浅色短打,为的就是爬山方便。
此时已近晌午,来登山的人多半已经到达山顶,要不就已经在半路上野餐,因此主道上没什么人。
钱进站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便坐在一块青石上煞有介事的欣赏起周边的风景来。
山上的红枫树比较多,还有许多低矮的灌木,是各种飞鸟栖息的场所。景色倒无出奇之处,空气中的气味却闻着舒畅,偶尔有山风抚过,耳边全是树叶的沙沙声,感觉整个人都轻灵了一些。
钱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的奇妙之处。
突然,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传来,是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睁开眼睛,四五丈外一名书生正信步走来,穿一身白色长袍,背负长剑,皮肤白皙,双眼有神,一头乌发用一根绳子系了随意抛在脑后。
钱进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好一个风度翩翩美公子啊。
那名书生踩着一尘不变的步伐径直朝钱进走来,满脸都是笑意,到一丈远的时候他却停下了。
钱进心生警兆,左手已经按住风雷刀刀柄。
“钱侍讲,又见面了,我俩可真是有缘啊。”白袍书生甜甜笑道。
钱进听得此话,急忙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却并无此人印象。但是,看那名书生的眼神却又隐隐有些熟悉。
“哈哈哈,前几天在前门大街本欲了结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倒是挺机警的。”
“你是……那名老头?”
“算你还有点眼力。在京城里我还有些忌惮,在这里你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这满山的红叶为你陪葬,你也死的不冤枉。”
这名书生虽然看着很阳光,但给人的感觉却透着股邪性。钱进当即“铿”的一声抽出了风雷刀。
“早就听说钱侍讲有一把天外陨铁打造的好刀,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今天也带了把陨铁打造的宝剑。”白袍书生看了钱进手中风雷刀一眼,然后从背后缓缓拔出长剑,左手手指捏了个剑诀轻轻抚过剑身:“剑为青锋,钱侍讲看好咯。”说罢,白袍书生仗剑朝钱进冲来。
钱进双眼紧盯少年的手腕和步伐,脑海里却在飞快的盘算。这名书生的出手毫无章法,却给人感觉毫无破绽,让他无从下手。这种感觉以往只有对敌慧静师太的时候曾经出现过。看来,今日若是一个不好,只怕真的要成剑下亡魂了。
不过,钱进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即便对上的是慧静师太,他也敢提刀上前,更别提眼前这名年轻书生了。
就在两人快要短兵相接的时候,白袍书生已经当先一剑朝钱进胸口刺来,端的是毫无花俏之处。
钱进举刀相迎,欲先将对方兵器磕到一边,结果那名书生招式变化,改刺为上撩。钱进手上来不及变化,只得后退避让,匆匆避过对方朝自己喉咙撩来的一剑。白袍书生继续强攻,接连刺出几剑,每次都是直指钱进要害。
几招下来,钱进竟生出有心无力之感。这名书生的招式里面暗藏变化,每次都可以在招式用老之前变出新的剑招,让钱进招架乏力。
莫非自己真的要报销在这里?
钱进猛攻几刀,紧接着连退了几步,暂时拉开了与书生的距离。钱氏刀法本来就是军中杀敌法,讲究的是一往无前。今日自己未战便已先怯,心境与刀法根本不符。想到这儿,他深吸了口气,将风雷刀高高举起。
“哟呵,这次像那么回事了。好吧,刚刚只是热身,现在该陪你好好玩了。”白袍书生冷笑道。
钱进双手握刀,径直朝白袍书生冲去,临近时身体已经微微下蹲,手中风雷刀已经当先朝他下盘劈出。白袍书生此时则举剑朝钱进胸口刺来。
不出差错的话,白袍书生的剑会首先刺中钱进的胸口。但是,钱进手中的刀也会砍断书生的两条腿。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法。
孰料白袍书生高高跃起,避过钱进攻他下盘的刀,手中长剑轻轻一点,钱进左肩已然中招。紧接着,白袍书生双脚落地,手中长剑依然没有闲着,直接朝钱进肚腹上招呼。钱进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中刀。
“嘭。”不远处宝儿拿着一柄短火枪,枪口兀自冒着白烟。
因为距离稍微有些远,宝儿又怕伤者哥哥,因此根本就没有准头。不过倒是把白袍书生给吓了一条。
“我草,你居然连火枪都有了。”白袍书生嘴里骂着,手底下也慢了下来。
老钱和李、牟二人听到枪声,也提着兵器赶来,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白袍书生缓过神来,便要提剑再刺。
眼看钱进便要中剑,这时一声“无量天尊”传来,声音不大,却似乎传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山下走来一名中年道士,头上戴着文士帽,手里举着引魂幡,正不紧不慢的走来。
白袍书生看到那算命先生似乎极为忌惮,也不管钱进如何,直接往山上逃了。
待中年文士走进,钱进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在观海城给自己算过一命的那名道士吗?
“算命的,怎么又是你?”
“怎么样,贫道算的命还准吧?记住,你还没给钱呢?”中年文士哈哈笑道。
“你到底是谁?”
中年文士抚须笑道:“说起来,贫道与你还颇有渊源。未入教之前,贫道本是锦衣卫的千户高远。”
第六十八章 应劫之说
“锦衣卫百户李斌,拜见高千户。”
“锦衣卫百户牟青,拜见高千户。”
李斌和牟青听到高千户的大名,当即对他恭敬行了一礼。
高远点了点头,叹道:“一晃十七年了,想不到锦衣卫里居然还有人记得贫道。若是不错的话,只怕宫里头还在抓贫道回去吧?”
李斌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旁边,文氏和宝儿忙着给钱进的伤口包扎。今天也是命大,宝儿本来是来叫自己吃饭的,结果恰巧撞见了自己搏命的情景。也得亏宝儿随身带着那把火枪,危急时刻吓了白袍书生一跳。
伤口不深,显然那名书生出这一剑时力道已经有些用老。众人身上并没有金疮药,幸好高远身上带了一瓶。宝儿赶忙将药敷上,片刻功夫后那伤口居然已经止血。宝儿放下心来,又拿了块手帕折好盖在伤口上,紧接着又从衣裙上扯下一条布固定好伤口。
趁着这当口儿,钱进自然是先行谢过高千户的救命大恩。回想起那名白袍书生落荒而逃的样子,他不由好奇问道:“高千户,刚刚那名书生似乎对您极为忌惮……”高远没有自报道号,钱进便以俗世之名称呼。
“哈哈……”高远抚须笑道:“这也难怪,前些日子……贫道将那小子吊打了一个月。”
“你认识那名书生?”钱进惊道。
“认识谈不上,不过他自称是白莲教的大护法。”高远顿了顿,说道:“贫道也是最近在京郊偶遇了他一次,这小子居然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贫道恼他辱及祖师,便追着他打了一个月。也许是被打怕了,今次他见了贫道就逃。”
“白莲教?在下与他们素无过节啊?”
“也许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吧,白莲教经常干这种事。”
听了高远的一番解释,钱进依然是不甚明了。他来京城时日尚短,如果说与人结仇的话,只有吏部王尚书仇怨较深;还有个陈雄。陈雄那种瘪三自然不可能请动白莲教的大护法;王尚书也不太可能,他是朝廷大员,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应该不会与素称反贼的白莲教勾结在一起。
不过,今天与那名大护法性命相搏,他居然生出一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熟悉感。不是因为前几天他假扮成老头与自己遭遇过,而是因为他骂出的那句“我草”。来陈国近十七年了,钱进第一次听到带着家乡味的国骂。
包扎完毕,钱进起身笑问道:“高千户,道家可忌酒肉?前边不远处已备下烧烤,不如……”
高远笑了笑,说道:“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那晚辈今日就要好生招待一番了。”说罢,钱进便引着高千户到了那处烧烤地。
羊肉还热乎着,酒也烫过了。老钱和文氏感激高远救了儿子性命,一个忙着切肉,一个忙着倒酒。适才他二人见到儿子遇袭,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钱进端起一杯酒敬道:“高千户,先喝了这杯酒再说,看这酒是否当得起那算命钱。”
高千户笑着抿了一口,紧接着便一饮而尽,赞道:“嗯,比烧刀子要绵柔,但又不失烈性,不错,不错……”
钱进赶忙又给他满上,继续敬道:“适才若不是高千户,小子只怕小命难保啊。一杯酒本不足以致谢,但这份恩情小子会记在心里。”说罢,他自己先干为敬。
高远大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钱进,也满饮了一杯。
接下来,钱进便不再言语,专心伺候高远吃酒喝肉。待酒足饭饱,钱进将他引至先前与白衣书生争斗的地方,不让李斌他们跟着。
“高千户,此行是为了赏景还是访友啊?”走到一颗红枫树下,钱进望着下山处的那条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对于高远的救命之恩,钱进自然是心生感激。可他不偏不巧这个点出现在这里,也透着股奇怪。
“哈哈哈……你小子机警得有些过了。”高远抚须笑道:“在观海城的时候,贫道便已被你瞧出破绽;如今,还是瞒不过你啊。不错,这些年贫道一直在寻访你。”
“寻访我?算上今日,我与高千户似乎才照过两次面吧……”
高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接着两人便踩着地上的红枫叶往前走去。高远首先开口说道:“这话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当时,一场流星雨来袭,钦天监监正汤显辰在观星台正好观测到了这场异象。不过,他当晚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他是自己从观星台跳下去摔死的。”
“……”
“但凡天有异象,钦天监都会以天机术对之进行推衍,然后报与陛下。可这次,汤显辰显然是推衍出了了不得的灾祸,若是皇帝知道,盛怒之下他汤显辰只怕是要被满门抄斩。第二天清晨,我奉命前去查探,不光发现了汤显辰的尸体,也发现了这两道批语。”说罢,高远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钱进,里面有两张发黄的纸条。
“朱雀南来,涅盘得生;天火来犯,四象皆惊?”钱进读了一遍,却不明所以。
高远鄙夷的望了钱进一眼,说道:“念反了……亏你还是新科状元。”
“见笑……”钱进讪笑道:“小子并不懂什么天机术。”
“朱雀、青龙、白虎、玄武是我大陈守护四圣兽,这你总该知道吧?”
钱进点了点头,参加殿试的时候,他便在奉天殿的屋檐上看到了四圣兽雕像,皇宫里面也是随处可见。
“其实,贫道一开始也解不开这几句批语。后来,贫道因为没有回宫复命,被锦衣卫和东厂四处追杀,于是干脆逃到了武当山做了几年的道士。在那里,贫道通过查阅典籍,终于明白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高远顿了顿,继续说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是我陈国守护四灵,分掌天宫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有‘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之说。青龙主甘霖,白虎主杀伐,朱雀主离火,玄武主守护。
‘天火来犯,四象皆惊’意指陨星雨冲撞守护四灵,到时候陈国将会灾难四起,最终会危及中宫帝星;‘朱雀南来,涅得生’,若是贫道理解不错的话,是应在南方。适才贫道已说过,朱雀掌离火,有涅之说,贫道猜测我陈国将从南边得到复兴的生机。”
钱进耐着性子听高远说完,紧接着问道:“这跟在下有啥关系?”
“大凡大灾之时必有应劫之人。若是按照这两道批语,此次应劫之人应该在南方。因此,贫道在武当山呆了几年之后,便下山四处寻访,这些年踏遍了南方的府县,终于在观海城找到了你。”说罢,高远意味深长的望了钱进一眼。
“莫非高千户以为在下就是那应劫之人吧?”钱进讪笑道。
“起先还不确定,后来贫道在京城转了一圈,听闻了你的一些事,愈发笃定你就是那应劫之人了。”
“哈哈……”钱进本想告诉他天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四灵,又不忍告诉高千户。这些年,他守护了这个秘密十七年,若是让他知道这所谓的天机原来狗屁不是,估计会当场吐血而亡。他想了想,自嘲道:“高千户,你所说的应劫之人今天差点就死了。”
高远“呵呵”笑了下,说道:“贫道知道你不会信,但是太后信……”
“太后?”钱进不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面见太后时的情形,当时便感觉太后对自己似乎心存芥蒂,说话也是冷言冷语,莫非是因为将自己当成了那狗屁应劫之人?想到这儿,他不由问道:“高千户,这应劫之人有什么特征?”
“据传,应劫之人必与天地异象同时降临。贫道记得清楚,陨星雨降临之时,恰好那天是冬至……”
“那太后如果将在下当成了应劫之人,岂不是要好酒好肉的供着?”
“你想多了,也小看了皇家的人。他们执掌天下几百年,自信能够将天下掌控于手中。若是知道你是应劫之人,只怕首先便要杀了你。”
“这是为何?”
“纵观每一个王朝,三百年可以说是一个轮回。陨星雨来犯,中宫帝星不稳。这应劫之人说白了就是新的帝星,你说太后要不要杀你?”
“哈哈哈……高千户,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听完高远这一番解说,钱进不置可否。他是一个无神论者,拥有前世的记忆,拥有远超于这个世间的知识,自然不会信这些预言之说。不过,高远这次找到自己不知有何用意,于是问道:“高千户,您这次找到在下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高远沉吟片刻说道:“也不全是。离家十几年了,这次回来看看,顺便再求证一些事情。”
第六十九章 六眼火铳
钱进听得高远有十几年没回京城,不由暗暗咋舌。且不说应劫之说靠不靠谱,他能够独自背负这个秘密,这份坚忍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若是可以的话,钱进倒是愿意为他做点什么,一来是报答他眼救命之恩,二来纯粹发乎本心。
“高千户,您的家眷还在京城里吗?若是需要的话,小子倒是可以照看一二。”
“家眷?”高远冷冷的望了钱进一眼,淡然道:“自从贫道拿着这个锦盒逃走之日起,便注定了我的家人没有好下场。”
钱进望着高远,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良久后才说道:“高千户,且不说应劫之说是不是真的,您这样做对家里人是不是太绝情了点?”
“看来你还不明白真正的劫难是什么”,高远瞥了一眼钱进,沉声说道,“据记载,每次劫难降世都是末世。劫难过后,老百姓能够十户存其一都算好的。”
钱进听了这话心里不由涌起滔天巨浪。从高远提起应劫之事那刻起,他一直都当没当回事,现在想来倒是与小冰期的说法惊人的重合。这些所谓的天机术玄而又玄,莫非萌萌之中真有天人感应?
高远见钱进傻愣在那里,不由嗤笑了一声,说道:“你刚刚与那名书生交战的过程贫道也观摩了一二,说实在的,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够让你活到现在也真是一桩奇事。”
他捡起地上一根两尺多长的枯枝,继续说道:“那名书生每次出招都留了三分力气,这样他才能有余力变出新的剑招,一旦让他所有的剑招连贯起来,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所以你才会应对得那么吃力。练武本是用来强身健体的,贫道不奢求你武道上有什么造诣,能够有些自保之力总是好的。贫道今天便传你几招剑法,你且看好了。”
说罢,他缓缓行至一处地势稍缓的地方摆了个起手式,紧接着左脚点出,在落叶上轻轻扫过,划出了一个圆,口中同时说道:“剑法也无甚精妙之处,精髓要义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圆’。”
高远的剑式极慢,慢得仿佛比普通人的动作还要放慢十倍不止。只见他右手中的那根枯枝在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似随意划过一池春水,整个人的身体也似一根被风拂过的小草一般轻轻摆动。紧接着,他手中的那根枯枝似乎也跟着带上了一股灵韵,时而轻轻点出,时而轻轻荡开。
钱进看的啧啧称奇。没有吃过猪肉,好歹他也是见过猪跑的人。猜的不错的话,这应该便是太极的精义了。
十几式剑法使完,高远收棍而立,说道:“招式倒没什么,重要的还是意境。”
钱进连忙拱手称谢。
高远摆了摆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过来,说道:“这些年皇家的人一直在抓贫道,若不是有这易容术傍身,还真有些麻烦。也没啥好送你的,这本书你就留着用吧。”
钱进一把接过,眼睛却不自觉地往高远的脸上瞅了瞅。
高远哪能不知道钱进那点心思。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无奈的说道:“你呀……贫道既然肯与你相认,自然是以真面目示人。”紧接着又说道:“此间事了,贫道也准备告辞了。以后记得凡事小心,贫道能救得了你一次,难再救你第二次。”
“高千户也要小心些,京城不比外头……”
“放心吧,毕竟贫道以前也是锦衣卫,如今的那些锦衣卫还得喊我一声前辈了。”
钱进点了点头,返身去取了引魂幡过来。高远一手接过,短暂驻足之后便沿着那条铺满了红枫叶的山道下山了。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钱进叹息了一声,也转身离开。
回到那处烧烤地之后,众人纷纷围过来,都想从钱进这里知道些什么。
钱进只说“无事”,便唤过李斌和牟青两人,说道:“本千户有个不情之请……”
“千户放心,高千户的事我俩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李斌似乎已知道钱进心中所想。
钱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真的,我与高千户也是初次见面,但却从心底里敬仰。此人若是死于阴谋诡计,我钱进定然是第一个不放过。”
两人连忙称是。
…………
众人收拾妥当回了四合院。
因为钱进遇袭的事,众人也没有心思再去逛庙会,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吃着瓜果点心。钱进则一个人窝在书房里沉思。
今日对敌的经历再次提醒他武力的重要性。这些日子他一直专注于官场,倒把这点给疏忽了,差点就此饮恨。在镇江府对付倭寇的游击战术也不再管用,尤其是四合院有了这一大家子之后。他迫切需要能够正面对敌的凭仗。
想到这儿,他把丁掌柜给叫到了书房。
“丁掌柜,坐。”他拿了个茶碗给倒了碗凉茶递过去,说道:“这次又要麻烦你帮我找些人了。”
“需要什么样的人,老爷吩咐便是。”丁伟腼腆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上次酒坊和裁衣坊招了那批工匠之后,有许多老伙计还时不时的跟我打听,看老爷这儿还要不要人呢。”
“哦?看来我这里还挺吃香的。”钱进顿了顿,说道:“这次需要帮我找十来个上好的铁匠。”
“不知老爷需要打造什么器物,铁匠里面也分种类的。”
钱进略微思忖了一番,说道:“这次遇袭之后,我想了一下,四合院还是需要有些自保之力,不然我出去也不放心。另外,听说北方的鞑子时常会穿过边境烧杀掳掠一番,京郊虽然是相对安全的,但也怕,咱那两间酒坊需要加强防护。你看能帮我找几个会打造三眼铳的铁匠不?”
“三眼铳?老爷,这可是违禁的啊。再说了,老爷是锦衣卫的千户,去军营里走动走动或许就能够弄个十几杆出来。”
“你会错意了。我其实是想以三眼铳为原型打造六眼火铳。其他的事你都不必操心。”
丁掌柜琢磨了一下,便答应明日去打听打听。正准备起身的时候,钱进又吩咐道:“还有一个事,这些日子你再帮我寻摸一下看能不能采买些硝石和硫磺回来,越纯越好。”
“老爷可是要自行配制火-药?”丁伟提醒道:“这硫磺还可以买到,硝石可就难求了。一般在药铺里面也可以采买一些,不过量不多,若是要配制火-药的话,那一丁点是不够用的。”
丁伟说的这些,钱进自然是明白的。京畿附近没有硝石矿,他也是知道的。
眼下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也正是硝民四处采硝的时候。老百姓家的厕所、猪圈、墙根一到秋天便有许多硝石结晶,硝民将这些结晶连土收集起来泡水桶里,结晶之后便是硝了。不过,纯度自然是不够的。要想取得高纯度的火硝,还要用加草木灰蒸煮结晶。
据传,岛国尚未开化的时候,为了得到硝石这种战略物资,居然发动了所有的居民建造茅厕。等那些茅厕储满了屎尿之后铺上茅草,过个半年那茅草上便结满硝了。
一番商议之后,钱进命丁伟从附近的硝民手里采买硝石。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除了造火-药,还可以用来冰镇饮料。
丁伟走后,钱进又把宝儿叫了进来,将高远送的那本易容术转送了给她。女孩子家家的,不是最喜欢化妆吗,正好随了她的意。
宝儿最近除了当李良兄妹俩的先生,也确实无甚事可做。她只翻看了那本册子两眼,便满脸委屈的说道:“哥哥,你这是要我变成千面女妖吗?”
钱进笑骂道:“给我好好学,就当哥哥派给你的活。若是易容之后连我这个哥哥都认不出来,有赏。”
宝儿没法,只好满腹心酸的走了。钱进看着那窈窕的背影,心里却在琢磨今日高千户是否以真面目见的自己。
事情都安排妥当后,钱进又派李斌回镇抚司替自己告了一个月的假。这次遇袭,别的好处暂且不说,正好有机会躲避上朝了。本来告假这事归吏部管,可这段时间他与吏部关系紧张,要知道吏部还有十几名官员在大牢里了。
第七十章 赵无极登门
接下来几天,钱进足不出户,对外则宣称养伤,实则在琢磨六眼火铳的设计图。
陈**队装备虽然以冷兵器为主,但三眼铳已经有一定的分量。京城三大营就有一营全部装备三眼铳。这种兵器在十米之内的杀伤力非常客观,而且对敌的时候可以连着发射三次,用完之后还可以当锤子砸人。但这铁疙瘩也有不足之处。一来是射程太短了,二来重新装填火-药也很麻烦。
钱进打算依照左-轮手枪的外形,将三眼增加到六眼,发射时仍然以火绳点燃火-药。枪管加长到七寸,一次装填之后可以连发六次,填充物用铁珠子和猪皮,可以实现十丈之内杀伤力全覆盖。至于重新装填火-药他从来没考虑过,如果六连射之后还有站着的敌人,用刀估计就能解决了。
三天后,丁伟找来十几名名铁匠来四合院,却都是打农具的,能造火铳的却一个都没有。
看着丁伟犯难的神色,钱进也不好多说的什么。这能够打造三眼铳的铁匠若是这么好找,陈国的兵器估计早都全换成火器了。他唤过一名年纪四十几许的黝黑汉子,问道:“这位老哥,怎么称呼?“
“老爷,小的名叫田力,山东人。”
钱进点了点头,问道:“我要打造的器物需要将熟铁片卷成管,你能行不?”
那名叫田力的汉子想了想,说道:“这位老爷既然要把铁片卷成管,想必要打造的是火铳了。卷成管倒不难,难的是要将铁管里头钻通,还要打上孔。”
“哦?看来你懂得还蛮多的啊,莫非你以前做过火铳?”钱进来了兴趣。
“做是没做过,但俺见过那玩意儿。打小以来俺就有个毛病,见到啥新奇玩意儿都爱捣鼓两下,老爷若是能让小的琢磨一段时日,这事兴许能成。”田力一板一眼的说道。
旁边另一位铁匠见状笑道:“老田,就你那两下,已经不知道炼坏人家多少物件了,还出来忽悠,不嫌臊了。”
旁边几人似乎都知道田力的名声,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钱进倒是觉得这个田力有些意思。他不怕炼坏多少物件,怕的是请来的人连犯错的勇气都没有。眼下金台明已经回广东去了,钱进也写了封信带给王有财。信中他把燧发枪的原理和工艺一一告诉了他,期望他能够将第一把燧发枪造出来。可这事也是有风险的,也许让金台明带去的几千两银子花光了,枪还是造不出来。
若是这田力有喜欢琢磨的狠劲,再加上自己悉心指点,说不定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想到这儿,钱进将丁伟唤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就要那个田力了,剩下的你找几个老实点的给他打下手。”说完,他便起身回书房继续忙乎设计图去了。
丁伟听得愣了一会,显然也没料到这田力居然入了自家老爷的法眼。不过,自家老爷肯定有他的一番道理,不然也不会在游食出京的那天相中了自己。于是,他在请来的十几名铁匠中间选了三人,其他的则一人打发了两斤买酒钱让他们走了。
田力见东家一没打发赏钱,也没给句准信,心里便有些低落。正当他准备收拾吃饭家伙走人时,丁伟叫住了他,笑道:“恭喜你了老田,我家老爷相中了你。以后好好干,老爷自然不会亏待你的。”说完丁伟又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他安置家小,嘱咐他三天后去有间酒坊找自己。
老田感觉今日撞了大运,二话没说便接过银两走了。
丁伟看着那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脸上笑意一闪而过。自从他成了四合院的人之后,便有样学样从钱进那里学到了这识人的法子。若是老田拿了银两走人,说明自己和老爷都看错了人,银两损失不打紧,关键是看清楚了这个人。当然,若是他能如约去有间酒坊,自然是要重用的。
…………
三天后的下午,钱进的六眼火铳草图终于完成。这几天他劳心劳力,肩膀上的伤口也时好时坏,把宝儿急的骂了好多回。
诸事完毕,钱进将草图端详了一下,觉得还算满意。
此时,院子里有些安静,他心里好奇,便推开房门来到屋外张望了一下,院子里只有宝儿一个人在水井边洗衣裳。
钱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便在院子里踱了起来,时不时的跟宝儿扯几句闲谈。正当他习惯性的准备舒展一下筋骨时,肩膀上的刺痛提醒他如今还是一名伤员。
宝儿见到哥哥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嗔怪道:“都是有伤在身的人,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嘴上虽然这么说,人却已经进她自己的房间取药去了。
片刻功夫后,她从房间出来,搬了条凳子让钱进坐下,又打了盆热水给他擦洗伤口。换上新药之后,又重新包扎了一遍,完了还狠狠的剜了一眼:“下次再这么乱来,别想我来伺候你了。”
钱进笑了笑,问道:“父亲和母亲去哪儿了?”
“父亲去云老爷子那里喝酒去了,娘亲和丁掌柜屋里人去坊市去了。”
钱进心里不由嘀咕起来,老爹这成天跟云老爷子混在一起不是办法啊,指不定哪天这酒一喝得高兴就把自己给卖了。一想到这儿,他对那个拐跑了蚕娘的女人恨得牙痒痒的。
他在院子里又走了几圈,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准备出去溜达一下。
刚踱至门口时,却见牟青慌慌张张的从门外跑进来喊道:“千户,大事不好,陛下来了……”
“什么?”这可有点出乎钱进的意外,想不到一国之君居然屈尊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来了,他心思一转,对牟青吩咐道:“赶紧迎接。”紧接着,他又吩咐宝儿赶紧烧茶。
望着那婀娜的背影,钱进心里隐隐感觉哪里不妥,于是也跟着进了灶房,在锅底抹了一些锅黑涂在宝儿脸上轻轻抹匀。
宝儿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哪里容得脸上涂这些腌之物。她以为哥哥是在瞎胡闹,当即便要用手巾擦拭。钱进赶忙唬住她,说这是易容术的初级功夫,要想把易容术练得登堂入室,就得自己先习惯了。反正不细看也不明显,只是显得皮肤有些黑,宝儿也只得由它去了。
出了灶房,钱进老神在在的躺在院子里那张靠椅上,对自己防狼的计策还算满意。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仁武皇帝赵无极穿着一身便装出现在了四合院的院子里,旁边只有蔡公公和金铎跟着,李斌和牟青两人隔着老远等候吩咐。
钱进当即拜倒,正要行礼时被拦住了。皇帝双手将他扶起,同时关切的问道:“钱爱卿,你的伤怎么样了?”
“劳陛下挂记,已无大碍。”钱进起身搬了条凳子请皇帝坐了,自己则站在前边小心伺候。
皇帝见钱进肩膀上还缠着布带,便说道:“钱爱卿也坐,你有伤在身,无需讲这些虚礼。”
旁边蔡公公察言观色,便去廊下搬了条凳子搁在皇帝下首处。钱进一屁股坐下,问道:“陛下今日突然造访,微臣惶恐。”
“今日有些烦闷,特意出来透透气。令尊和令堂呢?”
“都出门去了……”
说话间,宝儿已经端了茶水和糕点上来。蔡公公见院子里有一张方桌,便费了些力气移过来,等宝儿将一应之物摆好,他又从怀里摸索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探了下,确认没有下毒之后才请皇帝享用。
“若是钱侍讲都要加害于我的话,这天下就没有好人了。”皇帝有些不喜的望了蔡公公一眼,见宝儿立在一旁,奇道:“这位是?”
“她是我妹妹,从小野惯了,一天不打便要上房揭瓦。”钱进暗自庆幸给宝儿抹了些锅黑。
此时宝儿还不知道皇帝的身份,见哥哥将自己说的如此不堪,脸色便有些难看,给钱进上茶时故意手一抖,将水洒在了桌子上,紧接着便随意道了个万福就回房去了。
“你看,我没说错吧。”钱进指了指匆匆离去的宝儿,说道:“看我等下不收拾她。”
第七十一章 皇帝的允诺
等宝儿进了屋,钱进转头对皇帝说道:“陛下,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啊。”
“赏你的银子都干嘛去了啊?还有你开作坊不也挺赚钱的吗?”皇帝佯怒道。
“陛下,您这可就冤枉我了,你看我开作坊要养活一大帮人,家里面每天一睁眼就要花银子。我好不容易挣这点家当容易吗?”
旁边蔡公公打趣道:“陛下,要不您把钱侍讲搬到太仓里住着得了,他就是一貔貅,只进不出的主儿。”
皇帝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当即“准奏”,
钱进连连讨扰,说道:“陛下,您把我放太仓没用,得把我放出去。刚蔡公公都说我是只貔貅,若是不能为您赚来万贯家财,我都觉得辱没了貔貅的名声了。”
“你想到京城外边去?”皇帝奇道。
钱进点了点头,正色说道:“陛下,微臣不是那争权夺势的料。赚银子倒是有一手,您别小看了我那两个作坊,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赚下大几千两银子。等天气冷了,我那酒坊囤积的好酒便能卖个好价钱,赚个万八千两的不在话下。还有我那裁衣坊,每个月的流水养活手底下这些人那是绰绰有余啊。”
“哦?你的生意这么赚钱,就不怕朕眼红?”皇帝笑道。
“哪能呢,陛下坐拥天下,怎会看上我这小本生意。”钱进笑了笑,继续说道:“陛下若是能给我百把万两银子的本钱,只需两年,微臣便能给您连本带利翻一番。”
“钱爱卿不是在说笑吧?百把万的本钱,两年翻一番?你可知道我陈国一年的进项也只有200万两银子。”旁边蔡公公惊道。
钱进腼腆的笑了笑,说道:“微臣说的没有半句虚言,不过陛下您先得给钱、给权。要知道我这生意可是要动别人财路的,到时候银子没赚着,小命倒先丢了。”
皇帝见钱进不像是玩笑话,脸上不由一滞,隔了好久说道:“你有这份心朕已经很欣慰,只是一百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这些日子首辅抱病,母后已经开始让朕帮忙批阅一些奏折,但涉及到库银进出的事朕依然做不得主。”
“陛下,这事微臣也知道急不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钱进本来就是跟赵无极透个风,让他心里也好有个底,万一哪天机会成熟了,大家都不至于太仓促。
眼下太阳已经有些西斜,钱进估摸着皇帝也该用晚膳了,便问道:“陛下来微臣家里一趟不容易,不如晚膳就在这里解决吧?微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一手火锅倒是还做的可以。”
“火锅?那是什么?”
钱进也不多解释,只说道:“陛下稍坐,微臣家里还有些羊肉,不出半个时辰就有火锅吃了,到时候您自然分晓。”
“钱侍讲还会做饭?那朕今天倒是要开开眼界。你快去忙吧,朕在这里等着便是。”说完,皇帝便一屁股坐下。
钱进添了些茶水和糕点之物,告了个罪便去灶房忙乎去了。宝儿自然是跟着帮忙。肉是现成的,只需切好便是。幸好宝儿从小跟哥哥吃惯了火锅,对这一切也都熟稔,不然以钱进目前的伤势,这切功一项便是万万做不来的。
约摸两刻钟后,钱进将炉子木炭等物准备好,紧接着又端了一盆滚烫的羊肉汤出来,都摆在那张小放桌上,切好的生羊肉片和洗好的青菜放在一旁。
皇帝夹了块生羊肉片便要放入嘴里,钱进急忙将下火锅的方法讲了一遍,自己再演示一遍。
皇帝听了解说更是跃跃欲试,拿起筷子便夹了一块肉烫了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之后连连点头。蔡公公却在一旁急的抓耳挠腮,按规矩皇帝所有吃的都必须他查验了才能享用。
“小菜瓜,你也来吃一口,朕便当你已经查验过了。”皇帝拿着筷子指了指那锅热气腾腾的汤。
蔡公公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钱进便递了双筷子过去,笑道:“放心吧蔡公公,毒不死你的。”蔡公公见状只得接过筷子夹了一块尝了,片刻之后两眼放光的说道:“妙啊,此物下酒最好。”
“那就请陛下再稍等片刻,微臣便去取好酒来。”片刻之后,钱进从老钱房里面寻出一瓶自家酒坊出的好酒。只有老钱喜欢用好酒瓶盛酒,无事时便提着瓶子去云老爷子那里窜门。
仨人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你一筷子我一勺子便开动起来。皇帝对这种吃法新奇不已,也学着那江湖人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把旁边警戒的李斌和牟青看的目瞪口呆。院子里面一时好不热闹。
这时,金铎从屋外头进来,看到院子里这番景象不由愣了一会。他内心挣扎片刻之后,便缓慢朝那桌酒肉移过去,犹如瞧见了猎物的狼一般。钱进瞧见他那副德行,便笑着说道:“金兄原来也在,正好陪陛下来喝两杯。”
金铎对皇帝拱手说道:“陛下,臣一直在屋外头警戒,刚刚闻到院子里有酒肉香味飘出来,便进来查探一番。既然陛下无事,微臣便告退了。”说完,他微不可察的吞了口唾沫,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皇帝叫住了他,说道:“今天是这座院子的主人是钱侍讲,朕也是做客的,你就放开些吧。”
金铎听了这话便如天籁,当即便喜不自禁的加入。吃的差不多的时候,皇帝白皙的面庞已经有些面红耳赤,只见他哈哈笑道:“钱侍讲,今日朕也过了一把绿林好汉的瘾,这肉不错,酒也很够劲道,不如趁此机会朕和你们三个结义如何。”
蔡公公听了这话吓得扔了筷子便跪到地上,连磕了两个响头之后说道:“我的爷爷啊,您这不是折杀奴才吗?万一被太后知道了,我这脑袋便只能给您当夜壶了。”
钱进略微思忖一番,说道:“陛下,蔡公公说的有道理。咱们怎么陪陛下玩都行,唯独不能让陛下去担负不君不臣的骂名啊。”
皇帝听了默然不语,脸色也有些难看。这些道理他自然是懂的,刚刚说结义也纯粹是一时兴起。他恼怒的是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却做什么都要束手束脚。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只说道:“吃肉……”手里的筷子却搁在了桌子上。
钱进见状便朝李斌和牟青两人打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便紧赶着把桌子上都收拾干净。钱进这里又上了壶好茶。
皇帝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对钱进说道:“钱侍讲,朕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些话要问你的……”
旁边蔡公公朝金铎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带着李、牟两人悄然退出,四合院里面只剩下赵无极、钱进和蔡公公三人。
钱进拱手问道:“陛下尽管问,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起身走到了院中那颗老槐树地下,轻轻的在树干上击了一掌,老槐树巍然不动,有一两片发黄的树叶轻飘飘的落了下来。皇帝对自己这一掌不太满意,有些尴尬的说道:“你觉得朕是一个明君吗?”
钱进汗颜,这是不是明君你心里难道没谱吗?何必来难为我这个做臣子的。不过面上却依然笑着,说道:“陛下,您如果觉得是那就一定是,您如果觉得不是那便不是。”
“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啊,莫非连你也要跟朕打马虎眼吗?”皇帝面色不悦的说道。
旁边蔡公公打了个圆场:“陛下,钱侍讲其实是想说:陛下您如果用心做一个好皇帝,那便自然是好皇帝了。”
“嗯,有道理。”皇帝踱了几步,继续说道:“朕既然定国号为仁武,当然不希望百年之后只有寥寥几笔载入史册。朕虽不敢比肩高祖,但也希望以仁治国、以武定国。”
“那真是我大陈天下百姓之福了……”钱进瞅着机会送上这句恭维话。自古以来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
皇帝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叹道:“朕其实挺羡慕钱侍讲的,我俩年纪相仿,你却已经有了不少功绩,而且你哪里都可以去的。朕就不一样了,守在这皇城里面,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若是可以的话,朕倒是愿意与你交换。”
“您可千万别啊,陛下,这话传出去微臣只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钱进虽然无语,也只好耐心说服:“陛下,每个人都有自己位置。您的位置是在陈国的龙椅上,微臣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讲,要是这么换了,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这便是做皇帝的悲哀,你们都可以天高任鸟飞,唯独朕却像一只金丝雀,就是出来一趟散散心,也得小心防患那些大臣们的弹劾啊。”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首辅极力举荐你,朕对你也是很欣赏。不如咱们君臣联手开拓一个盛世出来如何?”
“陛下有心,微臣自当尽力辅佐。”钱进恭敬答道。
“如此甚好。”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当年你外公的事虽然朕知道的也不多,但先帝亏欠文家是事实,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朕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另外,姑姑与文提司的婚事我也会一力促成。”
钱进连忙称谢,心理却想:眼下皇帝这话还只能听一半,只要太后一日不放权,皇帝始终只能做个牵线木偶,看来自己也要帮着下点功夫才行。
第七十二章 好一顿板子
皇帝在四合院用完晚膳之后也没久坐,眼看夜幕降临,他与钱进又说了些私密话便回宫去了。片刻之后,宝儿从屋里出来,笑问道:“哥,刚那位是不是陛下?”
“你操这份心干嘛?赶紧做饭去。”钱进训道。
“问一下也不行?你是不是怕我到时候入宫当王妃,见了本宫要三拜九叩啊?”宝儿一边打趣一边学戏里面的王妃做派,一双白嫩的小手各捏了个兰花指。
“再瞎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回观海城去?”钱进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自己的妹妹怎么开玩笑都行,唯独与皇家的人扯上关系不行,更别提入宫做什么妃子。
宝儿很少见哥哥这样生气,于是她吐了吐舌头,赶紧去灶房做饭去了。
没多久,老钱他们也都回了四合院。老钱第一句话便问:“刚刚出去的那位是谁啊。四合院外全部是守卫,吓得我和你娘还有丁伟家的都不敢回来。”
钱进赶忙安慰,解释道:“那是皇帝,刚吃完火锅才走的。”
众人听罢都不言语,显然对这消息都很震惊。自古以来,寻常百姓能够见到一省布政使都已经不错了,皇帝那是高高坐在宝座上的,平头百姓一辈子都别指望远远的看一眼,想不到他今日居然来了四合院。
钱进对此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一屋子的人也不再多问。
…………
三天后的清晨,钱进的伤口明显有好转的迹象。
本来只有一寸深的伤口,却因为钱进这些时日思虑过甚,伤口总是有些反复。若不是高远留下的金疮药有奇效,只怕还需拖些时日才会好。
用罢早饭后,钱进打算去酒坊转转。不用上朝就是这点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跟朝堂上那些大员磨嘴皮子。
前几天听丁伟讲起,那位名叫田力的铁匠如约赶到了酒坊。丁伟也不用钱进吩咐,直接在酒坊旁边新起了一座铁器坊,置办好一干器具后,他又在外城东边的坊市采办了一千多斤福建好铁。
陈国各省其实都产铁,但是北方铁多用煤冶炼,而福建和广东一带的铁则是以木炭冶炼。煤里面多硫,炼出来的铁做寻常铁器倒没什么,若是用来造火铳,特别容易炸膛。木炭炼出来的铁就不一样了,不光杂质少,而且性柔,这点只要懂行的铁匠都知道。
还没走到大门口,院子里那条小黄狗倒先朝着外面吠起来。钱进连忙喝住。
自从小李子把小黄狗领回家之后,给他取了个很土的名字叫“小黄”。这狗还算勤恳,看门护院是一把好手。这些日子,它也终于弄明白了院子里真正的主人是谁,见到钱进也会摇尾巴。
这时,一名身穿墨绿色锦缎的公公进了院子,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在宫里头有些地位的;后面还跟着十多名小黄门,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那名公公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了,皮肤有些苍白,双鬓夹杂着许多白发,看样子多半是个劳心劳力的主。
钱进对这些个公公突然造访有些意外,问道:“诸位公公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你便是钱侍讲吧?”领头那位瞧了钱进一眼,扯着公鸭嗓问道。
“正是在下,想必公公也是初临寒舍,不如先去屋里用些茶水吧。”说罢,他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不必了。杂家姓罗,忝为内廷副总管。今日是奉太后懿旨而来,办完差事就走。”说罢,这位姓罗的副总管一挥手,便有十几名太监冲进院子里将钱进给制住。
老钱等人见状便要上来帮忙。钱进连忙制止,同时冷声问罗公公:“罗总管,先把话先说明白了也不迟,一上来就动手似乎不妥吧?”
“哼……钱侍讲才做过的事,这才几天便忘了。前些日子撺掇陛下喝酒吃火锅的时候倒是忘乎所以了。”罗总管扫了院子里一眼,淡然说道:“太后命我杖你二十棍,这院子不错,就在这里行刑吧。”
那些小黄门听到罗总管发令,当即便上前将钱进按倒在地,其中一名体型稍状的小黄门将木棍高高举起。
钱进见行刑的这位脚尖向外,心里顿时觉得不妥。
宫里头杖责最多,也最讲究,若是行刑者脚尖朝外,意思就是放开了打;若是脚尖朝内,那便是悠着点别打坏了。自己只不过跟皇帝喝了点酒,太后若要责罚,这二十杖应该也差不多意思了,可这罗总管明显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啊。
丁伟是通世故的。他瞧见自家老爷马上要挨打,当即便去杂物房取了一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希望这些公公们能够杖下留情。结果他刚到院子里就被钱进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二十杖责钱进自信能够熬的过去,可一千两银子难赚。况且,这姓罗的一看便不是什么好鸟,就算使钱也不一定管用。正思索间,行刑太监已经一棍子抡下来,带着呼呼的风声砸在钱进屁股上。
钱进吃痛,却憋住一口气没有发出声音。
文氏从没见过儿子受这苦头,当即便要冲过来护住,却被老钱死死拉住。宝儿不忍直视,抱着母亲哭泣。
钱进心中默数着木棍砸在自己屁股上的啪啪声,心头却出奇的平静。外公当年也受过杖责,今日自己算是体验了一把他当年的滋味。
待二十响过后,钱进返头对罗总管笑道:“公公今日之恩,来日必有厚报。”说罢,他头一歪便晕过去了。刚刚他一直憋着口气,说话这会中气外泄,人也支持不住了。
罗总管见状冷笑一声,说了句“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便领着手下出去了。
众人慌忙将钱进抬进房间。文氏找来剪子将钱进屁股上沾满血水的中裤剪开,却见屁股上已经皮开肉绽,当即便晕了过去。老钱吩咐宝儿将文氏扶回房间,又吩咐丁掌柜赶紧去请郎中,自己则找了块干净的布沾了热水在钱进的伤口上轻轻擦拭,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片刻功夫后,丁掌柜领着一名中年游方郎中进了院子。那名郎中进屋之后瞧见钱进的伤口,不由微微皱眉。他取出随身带的一个酒葫芦满饮了一口,紧接着一口喷在伤患处。
钱进“啊”的一声痛醒,却因屁股上痛得厉害不得不继续趴在床上。
游方郎中也不理会钱进龇牙咧嘴的表情,吩咐老钱取来一个干净的瓷碗。他自己则不紧不慢的取出一个白瓷瓶,倒了一碗黑色粉末在碗里面,紧接着用酒和匀了。等那些粉末全部变成黑乎乎的粘稠物时,那名郎中便一点点的糊在那伤患处。
钱进只感觉屁股上传来一股清凉。他返头打量了游方郎中几眼,却发现此人却极为眼熟。敷药完毕后,游方郎中示意老钱等人先去屋外等候,他这里还有几句嘱咐。众人依言一一退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与钱进两人。
“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游方郎中开口说道。
“高千户?”钱进听得声音,早已辨认出这是在香山上救过自己一名的高远,于是欣喜地说道:“家里面怎么恰巧请了你来医治我?你不怕太后抓你吗?”。
高远指了指自己身上那脏兮兮的长袍,又指了指脸上那些胡须,说道:“这都是易容术的功劳了。”
紧接着他又说道:“这些日子我扮作游方郎中在京城四处转悠,刚恰巧看到了罗总管进了你院子。此人也算宫里头的老人了,为人极为阴险,他到你院子里多半没有好事。果不其然,罗总管刚走,你院子里的人便去请郎中了。”
钱进心中感激。高千户显然不会漫无目的的在京城转悠,估计主要目的还是要保护自己。他坚信着汤显辰的那两道批语,花了十七年苦寻自己,又怎么会让自己白白死掉。想到这儿,钱进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又不想被高远瞧见,只是低头说了句“大恩不言谢”。
高远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无端端的去招惹太后干嘛?她紧张皇帝,生怕身边的人把他带坏了。你却上赶着劝皇帝去喝酒。”
“你都知道?”
“……”高远不想解释,一解释就说明他这些日子的确在四合院附近出没。
他在木箱子面寻摸一阵,取出了一个黄纸包搁在桌子上:“这些药都是外敷的,早晚换一次。你这次伤了筋骨,只怕要半个月才能下床,三个月之内不能乱动。”
“高千户这是要走,不如在家中用饭吧?”
高远顿了顿,只说道:“等这些药都用完了,我会再来的。”说罢,他背起木箱子消失在了门口。
高远走后,钱进心里头没来由的袭来一股失落感。良久后,他唤了李斌进屋。着他去宫里面打探消息。
果不其然,这次蔡公公和金铎两人也挨了板子。金铎是后来才一起吃火锅的,只领了二十板;蔡公公因为没有劝诫,领了四十板。不过,两人都是些皮外伤,外面看着吓人,实则休息个七天半月就痊愈了。
第七十三章 一切为了钢
挨了二十大板之后,钱进是喜忧参半。
忧的是自己实力太弱小,一顿板子说来就来,跟打小孩屁股一样没的商量;喜的是他这顿板子等于是替皇帝挨的,这往后的君臣情分自然更不一样了。总体来说,他这顿板子挨的值。
高远出自武当,对治跌打损伤颇有心得,配的药也有奇效。十天后,钱进休养得当,终于可以在搀扶下走路了。本来以他的体魄,这伤还可以好的再快些,奈何前些日子白莲教大护法留下的旧伤刚好,这里又添了新伤。
清晨的时候,钱进吃了些清粥和包点之后,便唤来了丁掌柜。
丁掌柜自从来了四合院之后,每天早出晚归。看着他脸上的疲惫之色,钱进虽心有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丁掌柜的,最近酒坊可还顺利?”
“老爷,酒坊的事如今已经无需太操心,铁匠坊才是伤脑筋的。这万事开头难,需要采办的物事很多,还得去宛平县衙备案。”
“忙不过来就要请人。我刚刚想了下,咱们这个铁匠坊不同于一般的作坊,不光需要铁匠,还需要陶匠、木匠、泥水匠。”说罢,钱进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正是出平昌府时二师兄送的那本《天工考》的拓本。
考上状元之后,钱进本来想寻摸一个机会将此书献给皇帝或首辅。奈何皇帝什么都得听太后的,这些日子首辅又抱病在家。再者,就算朝廷拿了这本书去,很有可能直接扔到工部去考证。这些日子耳闻目睹,钱进对工部曹尚书的为人算是彻底灰了心。
丁伟家里以前算是个小地主,也读过几年私塾。他只翻看了几页,便神色凝重地将那本书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良久后,他叹了口气说道:“老爷,我对此书里面讲的农耕、冶铸、蚕桑等技艺多半是耳闻过的。这是一本奇书,里面讲述的不光门类齐全,而且过程细致。”
钱进点了点头,说道:“这本书我本来打算献给朝廷的。可首辅病重,我不敢让他再劳心劳力;朝廷里面那些大员争权夺势是一把好手,对于农、工、商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恰好我们的铁匠坊要开张,这本书上面又细细讲了冶铸之法,你找个时间给田力细说一下,看对他有没有什么益处。”
丁伟躬身领命。
钱进继续说道:“还有两件事得辛苦你亲自跑一趟。”
“老爷吩咐便是。”
钱进思忖了一下,说道:“我想让你带些人手去山东南墅和河北邢州走一趟。南墅产石墨,当地人以前用它做过墨汁。你帮我去搜寻一下,能够在那里开个矿最好,最不济也要先弄个几百斤回来。还有,邢州那边的瓷器很有名,你与我在那边寻摸些上好的陶土回来,若是能够从那里请回来几个陶匠最好。”
“老爷莫非要扩充酒坊不成,如今咱们酒坊的陶瓮暂时还够用。再说了,咱们酒坊也有几个会烧陶的,老爷何必舍近求远?”
“这酒生意跟老百姓争口粮,不是长久之计。咱们的生意做得越大,到时候可能就有许多百姓因此饿肚子。”钱进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要造的也不是陶瓮,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丁伟点头答应。自家老爷行事总是透着股神秘,作为帮手他也不好问的太多。
“这段时间你就多操心下铁坊的事吧”。钱进思忖了一下,问道:“酒坊那边有靠得住又懂生意的人选没?你这里不能一直混在酒坊里面啊。”
丁伟琢磨了下,说道:“有倒是有一个,好像念过几年私塾,做事做人都不错。”hejiu
“叫什么来着?”
“此人名叫吴巨,老家江西的。”
“哦?明天领过来见一面。”
“是……”
“马上就十月了,酒坊现在屯了多少酒?”
“已经四十万斤了。现在酒坊里面所有的酒缸都已经屯满,俺们怕到时候屯不下,如今只做刘郎酒坊和玉泉坊的生意。”
钱进听了这个数字还比较满意。两间酒坊每天能够蒸酒五千斤,规模已经可以陈国排得上数一数二。还有一两个月天气就要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用担心卖不出去。每斤随便加个10文钱,这四十万斤酒精就能给他赚个一万五、六千两银子,再加上查卖官案皇帝赏赐的两万两,已经足够自己开启下一步的计划。
“嗯,你先去忙吧。这次出远门,你从酒坊抽调些人手出去。记得跟家里好好说下,我担心你女人到时候每天问我要人哩。”说罢,钱进朝丁伟挤了挤眼睛。
“好嘞……”丁伟红着脸答应。
等丁伟走后,钱进继续趴在床上休息,思绪却天马行空般驰骋起来。还有个把月就冬至了,算算日子自己来到陈国也快十七年了。这个世道你光有银子没用,还得有足够的武力作为凭仗。眼下自己这个天子侍讲还没有一点实权,宫里头的太后又时刻盯着自己,似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之所以要丁伟亲自跑这一趟,是因为钱进准备用粘土和石墨烧制坩埚。生铁陈国早已具备小规模生产能力,但钢这种东西却极为稀缺。若是自己可以将石墨坩埚造出来,那就可以将铁水加热到1600多度,可以少量生产液态的钢。
陈国目前是不会坩埚炼钢的,自己也是前世的时候偶尔看过一些文献才略知一二。当然,这种石墨坩埚很小,一次冶炼最多能炼十斤。炼出来的钢铁因为数量稀少,只能被用来做工具钢。
打造六眼火铳的工艺很繁琐。将铁板卷成筒之后,还得经过钻膛、打磨、攻丝、钻眼等工艺,这些都离不开工具钢。若是能够首先将工具钢生产出来,他便拥有了领先于这个时代的火枪生产工艺。
…………
当天深夜,钱进吩咐人去了一趟江西同乡会馆,请来了师弟李士隐。
这位师弟来京城之后,他只见过一次。后来李士隐为了复社的事到处奔走,钱进这边也忙于朝堂上的事,两人便都没有联络。
进了钱进的卧房之后,李士隐看到自家师兄趴在床上,眼角微不可察的抖了两下,显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受了杖刑。他叹了口气,寻了张椅子坐下,说道:“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三师兄居然遭了大难。”
“不碍事”,钱进笑了笑,问道,“师弟最近过得如何?银两可还足用?”
李士隐正待细说一番的时候,书房门开了。宝儿端了一壶茶进来,还有一些糕点,摆放整齐之后她道了个万福便出房门了。
“还行。我这段时间联络了不少寒门学子。他们报效朝廷无门,如今在一些豪门大户里充当些小角色。听闻结复社的事,他们也都很上心,毕竟这也是接近陈国权力中心的一条门路。”李士隐饮了口茶,继续说道:“若是哪天陛下赏识,说不定还能赏个恩科进士。”
“哦?那师弟还蛮吃香的啊。”钱进打趣道。
“吃香谈不上。这里面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喜欢钻营的,有思报效社稷的,也有混吃等死的。”李士隐有些无奈的说道。
“师弟无需惆怅,有些事不在于人,而在于朝纲。以眼下朝廷的这套纲常体系,无论一个多么有抱负的人,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也难免成个钻营之辈。眼下咱们只需物色一些人品尚可、又懂些技艺的学子便可。”钱进耐心解释道。
说话间,钱进从床头拿起《天工考》的拓本递给李士隐,说道:“这本书乃二师兄所著,你可以先影印个几十本,到时候选些合适的人相赠。”
李士隐接过端详了一下,疑道:“既是二师兄所著,我贸然赠出,会不会有负他的一片辛劳?”
“二师兄在平昌府赠书之时,早已言明此书要赠与朝廷。后来我细想了一下,他在书里面写的都是些农工蚕桑之事,朝廷多半对此不感兴趣,还不如在寒门学子中间传授,说不定能收奇效。”钱进解释道。
李士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紧接着将书收入怀中。
“杨师和几位师兄有什么消息吗?”钱进问道。
“还不甚明了。”李士隐顿了顿,说道:“前些日子我也去东城找了些行商打听,却并无所得。”
“希望杨师没有出什么事就好。”钱进有些担忧。
“杨师天纵之才,应该不会是福缘薄浅之人。”李士隐宽慰道。
“希望如此吧……”
第七十四章 我需要造反吗?
两人聊了些家常,钱进把名下几间作坊的底细也跟李士隐说了下。毕竟他来四合院的次数不多,有必要让他对自己的家底了解一些,也方便他以后便宜行事。
李士隐刚来京城的时候便提议钱进网罗些人手,如今知道了他生意上的事,稍微联想一下便知道这位小自己七八岁的师兄所图不小。他皱了皱眉,问道:“三师兄,有句话本来我也不该多问,可憋在心里又难受。”
“自家人,还这么忸忸怩怩干嘛呢?”钱进趴在床上侧头问道。
李士隐沉吟了一下,说道:“师兄如今已入朝做了京官,短短几个月又有了两间作坊,这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可师兄如今对冶铸也有了兴趣,这我就有点看不明白了。莫非……”
“莫非我要造反是不是?”钱进笑道。
“……”李士隐被说破心中所想,讪讪的笑了下,没有接话。
钱进朝李士隐招了招手,后者连忙上前搀扶。两人费了一番力气,钱进才颤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紧接着,他扶着床沿走动了几步,见李士隐还扶着自己的臂膀,便返头说了句“不碍事”。李士隐又小心扶着钱进走了几小步,确认是真的无碍之后才返回椅子坐下。
“有个事情这天下还只有三个人知道。”钱进一语惊人。
李士隐愣了一下。显然接下来将要听到的是了不得的机密,他作为师弟,连功名都不要了前来投奔钱进,知道这个秘密也是早晚的事。于是他起身抱了一拳,正色说道:“愿闻其详”。
“这事只有首辅、外公,还有我知道。”钱进对李士隐的反应还比较满意,便一五一十的将他对小冰期的担忧及应对举措都讲了出来。这事如果说给第三人听,估计他第二天就得进昭狱,罪名便是妖言惑众,或许还要被安个谋反的罪名砍头。李士隐是自己的同门,也是将来的左右膀,早点让他明白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必要的。
李士隐显然需要点时间消化刚刚听到的信息。钱进也不着急,一个人扶着条椅子走到桌边上倒了碗茶喝了。良久后,李士隐抬头问道:“师兄是不是说这天下根本不需造反,只要小冰期持续一些年头,我陈国便会烽烟四起?”
“正是!”
“那师兄打算如何自处?”
“我吗,其实一直挺发愁这个事的。”钱进叹了口气,说道:“眼下皇帝待我还不错,若是我们君臣联手,熬过这小冰期或许不难;可你也知道人心难料,皇帝现在是还没个定型,等他有了自己的主见,到时候就不一定听得进去我的建言了。再者,太后那里对我也一直提防。”
钱进顿了顿,缓缓说道:“眼下陈国就跟一块长了霉的馒头一样。可一块发霉的馒头,就算烂了一半也是他赵家的;若是有人愿意把发霉的部分清理干净再还回去,他就不一定愿意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师兄所言极是,可这烽烟一起,我陈国一亿五千万百姓就要遭殃了。”李士隐面有忧色。
“你放心,皇帝目前对我还算不错。我打算趁着这个空档做几年生意,到时候自己有了依仗,别人怎么出招咱都接着便是。”钱进满怀信心的说道。
“师兄打算要我怎么做?”
“人,我现在很缺人。对于这工坊的事,工匠们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还是需要读过书的人。你帮我物色一下,看有没有混的不如意的,又懂些技艺的,关键还是要看人品。”
李士隐点头,表示自己会尽力做好这件事。
钱进开了柜子门取了五百两银子出来,说道:“中秋和重阳都没有跟师弟一起过节,这次一并补上,剩下的你自己估摸着用度便是,以后我会定期给你安排银两的事。”
李士隐谢过,紧接着便趁着夜幕带着银两,还有那本《天工考》走后门出了四合院。钱进吩咐李斌暗中护送,直到他安全到了同乡会馆才回。
…………
两天后,是丁伟准备前往山东的日子。
这天清晨,他先是领着吴巨来院子里做了交接。诸事交代清楚后,他和酒坊四十号工匠在院子里分成四排整齐站好。
钱进示意吴巨给众人每人倒了一碗自家酒坊出的酒。钱进自己也端了一碗,旁边宝儿赶忙说道:“哥哥,你伤还没好,不能喝酒。”钱进笑了笑,说道:“没事,酒能活血,伤好的更快。”
他蹒跚着走到院子前面,对着众人举杯说道:“兄弟们,能喝咱酒坊出的酒的人,都是爷们。此行需要二个多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你们只管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的家小便衣食无忧。大伙随我干了这碗壮行酒吧!”说罢,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干了……”
“干了……”
众人感受到钱进的恩义和豪迈,也都端起酒一饮而尽。
钱进吩咐宝儿取来自己的驾贴还有暗夜匕首,珍而重之地递给丁伟,叮嘱道:“此去山东,官府上的人好歹要卖我锦衣卫的面子,应该不会为难你们。若是碰到些许蟊贼,大伙只管操家伙干,干死了我替你们领赏去;若是碰上大股蟊贼,切记保命要紧。”
丁伟红着眼睛接过驾贴和匕首,哽咽着说道:“老爷,此行必不负您所望。”
旁边糯米将打好的包袱递给丁伟,甜甜地说到:“爹爹,早去早回,我和娘亲都在四合院等你回来。”
丁伟摸了摸小糯米的头,又跟王氏交代了几句,便大踏步的朝院门口走去。其余人等也都跟在他身后。
钱进扶住宝儿的手一起走到院门口目送。小李子和香香也跟在一侧。
自从这些工匠到了酒坊之后,钱进吩咐丁伟给每人发了几十两的安家银子,平时每月的工钱也都按时发到位。因此这些工匠家里多置办了马匹,差一点的也买了骡子。收拾妥当之后,丁伟朝钱进抱了一拳,便领着几十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往南边出发了。
街边的左邻右舍纷纷出门观看,有人在小声询问钱侍讲这又是做哪门子生意去了。钱进对这些不予理会,等那队带着自己希望的人马消失在街角,他转身准备回院子。
旁边李良突然来了那么一句:“哥哥,等长大了我也要走南闯北去。”
“你再多吃几年饭再说吧。”钱进赏了他一个爆栗。
回到院子里后,老钱叫住钱进,问道:“进儿,你如今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啊?我和你娘亲如今都有些看不透你了……”
钱进笑答道:“爹,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没干犯王法的事就行了,生意上的门道太多了,我一时半会也难得跟你讲清。”
“哼,你现在是有什么事只跟宝儿说,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挨不上边。”老钱气呼呼的说道。
“爹,我看您这是闲的,要不我给您弄个锦衣卫的百户当当?”钱进无奈的说道。
“那敢情好。只怕……有些不合规矩吧?”老钱笑嘻嘻的问道。
钱进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还得回镇抚司找冷指挥使说说这事去,不然家里面只怕要不得安宁。本来爹妈老了就是儿子养,偏偏自己摊上个闲不住的爹。
第七十五章 又现黑衣人
第二天早上,苏公公独自来到了四合院。皇帝担心钱进的伤势,又不好惊动的太后,只好私底下授意他前来探视一番。
此刻,钱进正趴在床上痛苦的呻-吟着。苏公公前脚刚进院子,他这边得到消息后便使劲崩坏了几处伤口,中衣上已经浸出了几道血印子,看上去有些人。过了好一会儿,钱进才返头问道:“苏……公公,招待不周。陛下……可还好?”
“陛下无事,只是被禁足了,一个月之内不得出皇宫一步。”苏公公凝视着钱进的伤口,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良久后他才将目光从钱进的屁股上移开,小声问道:“千户,你之前可曾得罪过罗总管?”
“不曾,说起来那天他来四合院,我还是头一次见他。”钱进心说这苏公公眼力劲还可以,一下子便已发现了蹊跷。前些日子,罗总管手下打的那二十大板,那可是一点水分都没掺。
苏公公思忖了一下,最终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如今他还只是个小黄门,上头还有洪公公、罗公公这些上司,唯一的差别就是离皇帝近一些,以后前程还算不错。
他心思一转,问道:“千户,要不要请太医前来诊治一番?”
“太医们自然是要给宫里头的贵人们问诊的,我皮糙肉厚,暂时还用不着。”钱进谢绝。
苏公公还以为钱进是不好意思,又好言相劝了一会,说这是陛下旨意如此,又说这杖伤不可小视,需要对症下药,等等。奈何钱进坚持己见,他最后也没勉强,在怀里摸索一会掏出了个白瓷瓶子搁在桌上:“陛下惦记千户的伤势,托奴才带来些伤药。”
“劳烦苏公公替我谢过陛下。”说罢,钱进朝宝儿打了个眼色。宝儿会意,从柜子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二百两银子递给苏公公。
苏公公连连摆手,说道:“千户此番受苦,陛下已经知情。日后千户自然是要飞黄腾达的,奴才怎好再要千户的打赏。”
“跟我见什么外啊,你们在宫里头也不容易,上下都需要使钱,可别嫌少啊。”钱进咋咋呼呼了几句。苏公公抵不过钱进一番盛情,便接了银子纳入怀中,又说了好些体己话才走。
苏公公走后,宝儿关上房门,指着钱进的屁股气道:“好好地又作践自己一次,这不伤口又流血了。”说罢,她小心拿起苏公公带来的那瓶药,对着钱进晃了几下,问道:“宫里头的药应该效果不错,要不要试试?”
钱进赶忙出声制止:“宫里头人心叵测,谁能保证这药没被人动过手脚?”
宝儿打开瓶塞,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清香。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连说了几句“好香”,紧接着笑道:“陛下应该不至于加害你吧?”
“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这药从内承运库取出,再交到苏公公手中,中途不知道转了几道手。”钱进怕宝儿不知厉害,又补了句:“以后这宫里头赏赐的东西,都得留个心眼。”
宝儿点了点头,将瓷瓶塞好重新搁回桌上,又取来高远开的伤药,用酒和了之后给钱进敷在伤口处。
…………
这一整天,钱进无所事事。
丁伟走了之后,钱进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虽然相识才几个月,但这些日子有他在,钱进对作坊的大小事务不用怎么操心,跟甩手掌柜差不多。如今来了个吴巨,虽然也是自家酒坊的人,可双方都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这或许是每一个生意人刚开始都会面临的难题缺人。
入夜后,钱进觉着有些无聊,便央求宝儿给他读书解乏。宝儿从小就喜欢听故事,钱进养伤的这段时间她也经常给他读书解乏,于是爽快地答应了。钱进于是一边听着妹妹银铃般的声音,一边吃着新出的甜瓜,感叹这小日子好不惬意。
今天宝儿读的是一本人妖相恋的外传,故事婉转凄切,宝儿读着读着便入了戏,感叹书中那只母妖的悲惨命运,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钱进不禁有些无语,心说这女娃跟男娃的情商就是不一样,明明知道那只是个故事,竟然还能读出眼泪来。正欲出言开解的时候,门外边突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
钱进心中警觉,便给宝儿打了个眼色,后者连忙从床头取出短火枪对准门口。
几息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还带着一股秋后的冷风进屋,但门口却并没有人。宝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端着火枪的手指也捏的有些发白。
“不用惊慌,是贫道。”门口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正是高千户。
钱进示意宝儿将火枪放下,同时对门外边说道:“高千户,请进。”
今晚高远穿的是一身夜行衣,进门之后他径自走到桌前倒了碗茶水喝了,回头见钱进床头摆着甜瓜,还有宝儿陪着念书,气便不打一处来:“外头都闹翻天了,你倒好,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
除了高远进门之前那声响声,钱进并没听到其他什么动静:“高千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高远不答话,一个人又出了趟房门,返回的时候手里提着名黑衣大汉,看那软绵绵的样子,应该是才毙命不久:“今晚上你家院子里来了二十多号黑衣人,都已经被贫道出手解决了,如今都堆在你家后院的马棚里,你到时候自己去料理吧。”
“那老钱他们有没有事?”钱进急道。
“都被迷晕了”,高远将手中那名黑衣大汉扔到屋外,回来又倒了碗茶水喝了,感觉跟一天没有喝过水似的,完了之后又说了句:“对方这次显然所图甚大,连你家那只小黄狗都给迷翻了。”
钱进听得乍舌。这些日子他在家里养伤,已经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一点都没觉察到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敌人已经对自己亮出了獠牙。
今晚若不是有高千户在附近,只怕自己一家人全部要遭殃了。虽然他之前便吩咐过李斌和牟青巡视四合院,可他俩人也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因此四合院的安全还是存在漏洞。再者,若是对方人多,他二人显然应付不过来。
钱进吩咐宝儿赶紧去各个房间查探。宝儿正待出门时,高远叫住了她,并从身上取出一个瓶子,用指甲盖挑了些黄色粉末出来,说道:“此药解迷香最好,放鼻子底下问一问便能奏效。”宝儿赶紧掏出丝帕接了。
等宝儿一出门,钱进这边便问道:“高千户,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来人身手一般,身上也干净的很,找不出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兵器也全部都是用的柳叶刀。”高远抱着双手,眉头皱出一个大大的“川”字。
“又是柳叶刀,又是黑衣人。”
“哦?看来你知道一些来龙去脉?”
钱进不答话,将自己这一年的过往仔细回忆了一遍。王尚书在朝堂上攻讦自己,有理有据;白袍书生对自己的刺杀,也是江湖上平常的买凶杀人案。若不是自己查卖官案时无意中知道了明王的事,只怕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也算不出来真凶是谁。
可明王为何对自己一个小小的侍讲动了杀机?是因为苏文盛招揽自己不成?恐怕没这么简单。
钱进想起安庆公主那句话:“天正公留在平昌府本身就是对明王的一种震慑” 。且不说外公到底有何手段让明王如此忌惮,若依公主所说,明王只怕是对外公不敢下手,只好拿他的家人来开刀了。
若是没猜错的话,只怕外婆的死也与明王脱不清干系。他既然今日敢对天正公的外孙下手,那十八年前怎么就不可能对都御史夫人下狠手呢?也难怪舅舅和首辅都对当年之事闭口不提,眼下自己能拿一个藩王怎么办?
看来,自己是时候要去静公主那里走一趟了。明王不在京城,能指使王尚书和白袍书生的只可能是那个女人。都杀到家里来了,若是自己没什么动作,只怕别人还以为自己好欺负的。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十多名提着灯笼的太监。高远见状便闪身躲在衣柜后面。
进屋后,为首一名太监先作了个揖,问道:“小的姓黄,你可是钱进钱侍讲?”
“正是,这么晚了黄公公到家里来有何贵干?”
那名太监躬身答道:“早上苏公公前来探视,如今还没回宫复命。小的奉陛下之命前来问一声,看钱侍讲这边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早上苏公公来了之后坐了半个时辰便走了呀。”
“小的知道了,这就回复陛下去。”
第七十六章 一地狼藉
黄公公没在四合院久呆。不过,他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钱进心情更加沉重。今夜既然有这么多黑衣人对四合院下手,而苏公公恰巧在这个时点失踪,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虽然与苏公公只打过几次交道,不过平心而论,他待自己还算不错。若不是今日出宫到四合院来送药,只怕也不会遭此大劫。
“治伤药?”一道电光在钱进脑海里闪过。他紧盯着桌上那个白瓷瓶,隐隐已察觉到苏公公出事的原因。
高远见状便拿起瓶子打开瓶塞,轻轻扇了些气味到鼻子边上:“奇怪,既然是治伤的药,怎么可能这么香呢?”
等瓶中发散的香味稍减,他又仔细闻了闻,片刻之后已明白所以:“这是化尸水,只需沾在伤口上,整个人便会化成一滩脓水。化尸水辛辣,怪不得要用这么浓烈的香味遮盖。”
钱进胸口起伏不定,良久后才恢复平静:“看来,这些人倒是挺看得起我啊。据我所知,这化尸水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奇药吧。”
“这种毒药在宫里头出现过。不过,宫里面宫女太监不下五千人,你找谁查去啊。”
“高千户是想说今晚这事已经是一件无头公案?”
“哈哈哈……他们既然把事做绝,岂能给你留下破绽。”
钱进定了定神,先前被怒气搅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回想苏公公今日来四合院的神情,他应该是不知道药里面有问题的,多半是中途被人调了包。
对方这次可谓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以化尸水毒害自己,另一方面出动黑衣人狙杀四合院的人。自己是万幸没有用那瓶药,黑衣人也被高远轻而易举地灭杀,可以说是万幸。
钱进深深的吸了口气,心情异常的沉重。这次对方布局之精密,杀伐之果断,让他这个两世为人的穿越者应对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今日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嘿,瞧你那泄气样,这两下就让你蔫了?”高远鄙夷的望了钱进一眼。
“让高千户见笑了。这次对方的目标显然是首辅和我外公,我是被他们给气到了。”钱进定了定神,说道:“陈国如今积病缠身,可偏偏有人一门心思要抢那个王位。”
“看来你也不蠢吗,居然能将今夜的事联想到明王那里。”高远笑了笑,说道:“‘北首辅,南天正’,如今首辅抱病,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难说;若是再把你一家给杀了,天正公估计也会心伤而死。这两棵大树一倒,我陈国就真的是国运难测咯。”
“高千户知道明王的事?”
“你这话就说的那啥了。明王要反那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他没反之前,却偏偏无一人敢说。毕竟那都是皇帝和明王两叔侄的家事。”
钱进本想从高远嘴里再多问些外公的事,后来一想自家外公的事还要去问别人,这说出去都没人信。
此时,宝儿已经将解药给老钱他们闻了。不过众人依然沉睡,只有老钱一个人醒来。宝儿将四合院的情形跟父亲说了下,后者表情凝重的来到了钱进的房间。
高远已经将来犯之敌全部剪除,久留的话恐生事端,毕竟他是太后要拿的人。没多久,他告了个罪,一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爹,已经无事,你早点歇息去吧,明早还有许多活要干。”钱进不想细说什么。
“这还叫没事啊?脑袋都差点没了。”老钱拔出风雷刀气呼呼的出了门。
钱进对宝儿笑了笑,说道:“快回去睡吧,今夜已经无事。”
…………
第二日清晨,花间坊范掌柜被请到了四合院。
这范掌柜与丁伟算是钱进的左膀右臂,可钱进觉得老范做事有些娘,所以平时用丁伟多一些。
等老范赶到四合院,钱进给他发了三道指令:
其一:立刻派人通知吴巨,将酒坊里面的酒全部查验一遍,严防有人下毒或者放火;
其二:抽调二十人回四合院帮忙;
其三:即刻去弘远镖局请云老爷子派镖师保护四合院与两间作坊。
半个时辰后,酒坊的人到位;钱进也已经穿戴整齐,重新披上了那身青绿官袍。
钱进首先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昨夜死掉的黑衣人全部枭首,完了之后拿木匣子盛好分别送到了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剩下的尸体则拉到城外付之一炬。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贾终南这个府尹,还有南城兵马司的王指挥都是干什么吃的。
本来人死者为大,钱进是不屑这么做的。奈何昨夜高远为了全歼那伙刺客,动手的时候都是直接捏碎喉骨,到时候若是被仵作查验出来有些麻烦,还不如枭首来得直接。
紧接着,钱进让人抬着自己去了一趟镇抚司。李斌和牟青分在两侧紧紧跟随,都耸拉着个脑袋。今天早上他俩听说了四合院的事,吓得半天不敢说话。钱进一路上没说话,自然不是怪罪他们,而是实在没有心情。
到镇抚司大门后,钱进闻到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顿时明白高远昨夜为何说“外头闹翻了天”。他吩咐众人放下软椅,自己柱了两根拐杖独自进去了。
洪门达此时正指挥锦衣卫兵士搬运尸体,部分是锦衣卫的,其他则全部是黑衣人。
粗略数了一下,昨夜锦衣卫损失了接近两百人,黑衣人这边则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府衙的院子里面到处都是鲜血和打斗的痕迹,地上随处散乱着兵器和一滩滩的血迹,由此可见昨夜交战之惨烈。
洪门达见到钱进,睁着通红的双眼打招呼:“钱老弟,有段日子没见了。”
“损失大不大?”钱进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
“哎……”洪门达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昨夜这些死士突然杀进镇抚司,一百多当值的兄弟全部遇害。后面冷指挥使紧急召集全部锦衣卫回防,宫里又抽调了部分金吾卫,才将这伙亡命之徒全部斩杀于此。”
“可曾查清楚这伙人的身份。”
“不曾。”洪门达幽怨地望了钱进一眼,紧接着说道:“他们是奔着卖官案羁押的那十多名官员来的。”
“柳侍郎他们可有活下来?”
“死的一个不剩,连带三司会审的那些卷宗也全部毁于一旦。”
钱进拍了拍洪门达肩膀,说了句“节哀”便朝大门走去。
本来,钱进还想质问一下洪门达,为什么京城有这么多黑衣人,他一个指挥同知却浑然不觉。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自己也是锦衣卫的人,这个时候再去说这些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
皇城的宫墙下,钱进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走着,空气中回荡着拐杖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他沉重的喘息声。
上一次入宫见太后还是八月十五的事,那会有苏公公领着,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望着两旁高耸的宫墙,还有不远处深邃的门洞,钱进略微加快了步伐。
今天,他有些话要替自己,替苏公公,还替全天下的百姓,去当面问一问太后。
等他走到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红漆大门跟前时,屁股上的伤势似已崩开,只感觉粘乎乎一片。
守门的太监听说钱进要拜见太后,又看了他的千户腰牌,便火急火燎的去里面通传去了。
片刻之后,洪公公端着拂尘出来,将钱进打量一眼,小声说道:“千户也应爱惜自己,你看你伤口都开裂了,这样去见太后也不妥啊。再说了,眼下太后还在气头上了。”
“苏公公回来没有?”钱进冷声问道。
“今早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首,死状惨烈……”
虽然早已猜到苏公公遭遇不测,可真正确认他的死讯时,钱进仍然有些唏嘘。一个十来岁的小伙,昨日还在四合院与自己聊天,一转眼人就没了。
钱进重新扶稳了拐杖,也不理会洪公公的阻拦,径直朝仁寿宫的正厅走去。
洪公公连忙阻止,却听到厅房里面传出一声冷喝:“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