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海运之争(二)
王尚书听了钱进这句话,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轻笑道:“黄口小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且说说有何良策?”
钱进笑眯眯的望着王尚书,似要把他脸上几根眉毛几根胡子都要数清。片刻之后,他反问道:“王尚书就不怕我口不择言,一语说中大家的‘心事’?”
“哈哈……只怕你是装腔作势罢了。”王尚书指了指钱进,返头对旁边几位大臣笑道。
钱进轻笑了一下,对王尚书的激将法不予理睬。
与师弟李士隐相认之后,他二人曾细细研讨过这漕运之事。从高祖皇帝算起,这漕运经过二三百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上到朝廷的大员,下到地方官员、运军、河工以及沿途的商贾等,皆是这条链上的一环。
明面上运到京城的漕粮是290万石。
可老百姓除了缴纳漕粮,还得额外支付转运费,这便是给十二路运军的;官员也要征收各式各样的“加耗米”,比如鼠耗米、船钱米、过江米、过湿米等,这便是给沿路的官员给刮了去;再者,运船一路北上要支付船闸费等,不然管船闸的官吏能让你船毁人亡,这又是一项开支……
粗略算来,这路上的耗费便已不下1000万石。
另外,要保证大运河的运力,每年的疏通银子是一个经常性的开支,少则一年五六十万两;若是碰上黄河决堤,那至少得上百万两了。这又得养肥多少官员啦。
参与漕运的官员成了既得利益者,但也得守住一条底线,那就是保守秘密,尤其是对皇帝。皇帝住在深宫,对漕运的这些门道自然是不清楚的。若是有人不知死活触碰这条底线,那便是大家的公敌,自然要被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钱进刚刚跟王尚书说起的“大家的心事”了。
王尚书之所以要激钱进,便是因为他已经挖好了坑,专等钱进自己往里面跳。
适才孙御史和吕侍郎已经说的很明白,水路缺水,陆路耗资甚巨。因此,即便钱进有通天之能,在陆路和水路上也变不出个花来,唯一的选择只有提海运之策。可这道理如此浅显易懂,为何没一个人敢提?
一来,兴了海运便等于断了那些靠漕运吃饭的官员财路,便是跟大伙儿作对。
二来,皇帝即位的时候便已经下了禁海令,没人愿意为这事触霉头。
王尚书欺自己年轻,不懂朝政。若是自己一时嘴快提了海运之事,即便皇帝不杀自己,这朝堂里面估计得有一大半官员对自己要起杀心。
不过,钱进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海运之事他今日是非提不可。入朝议政本非他所愿,他心中向往的是海外贸易。海禁若是一天不破,他的梦想便只能是空中楼阁。
想到这里,钱进用手指了指东南,对皇帝说道:“陛下,眼前其实就有一条良策,那就是海运。陛下只需遣遮阳海船八百余艘,拨付银两四五万,征调运兵万余人,一个多月便可以将这50万石漕粮运入京城。”
皇帝听了大喜道:“钱爱卿不愧是饱学之士,朕果然没看走眼,有此良策为何不早说?”
王尚书见钱进入毂,嘴角微不可查的上翘了一下。他整了整衣冠,肃容道:“陛下,依微臣来看,这钱进该杀。”
王尚书声音不大,但他这几句话却如巨石投入湖中,虽沉闷却有力。
朝堂里面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朝钱进和王尚书这边望来,有面露思索之色的,也有轻笑的,也有事不关己等着看热闹的,各种表情纷呈。
仁武皇帝上朝议政几个月以来,这朝堂之上还算和睦,王尚书今日算是开了一个先例。本来,朝堂之上有什么过节吵吵囔囔一下也就过去了,可他王尚书却要以死罪来治钱进。要知道,钱进可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果然,皇帝的脸色很难看。他瞥了一眼王尚书,冷声问道:“王尚书何出此言?即便钱侍讲刚刚说错了什么,朕先前已恕他无罪。”
王尚书似乎早已准备好说辞,只听他振振有词道:“禀陛下,臣要参钱进三大罪状。
罪一,陛下新登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发布禁海令,严令“片板不得下海”,适才钱进妄言海运,不遵祖制,有欺君罔上之嫌,只这一条就可以处斩。
罪二,高祖皇帝曾下禁酒令,钱进状元之才,自然是熟读陈律,却在宛平县私开酒坊,此乃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罪三,钱进读的是圣贤书,却在正南坊开了间名为花间坊的裁缝店,所做衣服裸露不堪,实在是有伤风化,枉费陛下栽培。
臣以为,以上数罪并罚,当革去钱进的状元头衔和一身官职,即刻交付大理寺严审。”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朝堂里面一下子跪倒二十几名穿红袍的官员,以吏部王尚书、工部曹尚书、杜工部以及漕运总督孙御史为首,连带山东、河南两位布政使也在其内。
仁武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在他看来,这些跪倒的大臣是在跟自己叫板,筹码便是钱进的小命。可他偏偏还不能发作,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再弄出一桩“十八学士案”,他这个皇帝只怕要被天下读书人的口水淹死。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李首辅,希望首辅能够出面化解,哪知道李首辅却眼观鼻鼻观心,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正当皇帝束手无策时,钱进哈哈一笑,又抚掌三声,连呼“好戏”,惹得朝堂之内的大员们面面相觑。
他冲金台之上的皇帝稽首告了个罪,笑道:“陛下,请恕孟浪之罪,微臣也是见王尚书唱的一出好戏,实在是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钱侍讲,这是为何?”皇帝不明所以。
“陛下,微臣今儿个是第一天上朝,本打算退朝之后回家补个回笼觉,晚上再喝点小酒,这一天日子也就打发了”,钱进仰天长叹道,“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必是因为状元之争时微臣惹恼了王尚书,今次他是来报复微臣了。”
钱进这一招便是以退为进,为的是博取皇帝的同情。要知道这天下毕竟是姓赵的,皇帝不点头,这些大臣跪死了也别想动他半根寒毛。
果然,皇帝听了之后柔声安慰他道:“钱侍讲无需担忧,你是朕钦点的状元,岂能说杀便杀的。”说罢,他又瞪了一眼跪在台下的王尚书几人,对钱进的回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钱进谢了皇帝的恩,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王尚书等人说道:“王尚书,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想置我于死地我是不得而知,但是其他的大臣是怎么想的,我却可以解说一二。”
此时,钱进站立的位置正好在王尚书与皇帝之间,乍一看就成了王尚书对着钱进行跪拜之礼。
那王尚书往侧边挪了挪,口中骂道:“本官与诸位同僚皆是出自一片公心,哪有你说的那些龌龊?况且本官刚刚说的,可都是证据确凿,你就算舌灿莲花也休想逃避。”
钱进懒得与他分说,也有样学样的弹了弹衣裳,正色说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海运这事给闹腾的。自高祖皇帝定都京城以来,漕运便是京畿的命脉,这几百年下来,更是养活了我大陈上百万漕工,大运河沿岸的府县更是得以繁荣昌盛。”
皇帝点了点头。这大运河的重要性他也明白。
钱进继续分说道:“适才王尚书参我不遵祖制,这罪我认。工部的曹尚书、孙御史想要杀我,我也可以理解。无他,诸位大员担心这海运一兴,就断了百万漕工和大运河沿岸百姓的生计。可京城缺粮是事实,水路缺水,陆路耗资甚大,唯一可行的便是这海运了。既如此,那为何不给这海运漕粮的数额定个上限,这样既保证了京城的漕粮,又不会伤害大运河沿线的百姓。”
这是钱进的分化之策。适才王尚书诱他建言海运,为的便是让诸位大员记恨自己。如今他给这些大员扣上一顶爱护漕工和大运河沿岸百姓的高帽,又建言海运漕粮的上限,这些跪谏的大臣们再无理由与王尚书绑在一起。
皇帝思忖片刻后也觉得此法可行,便说道:“钱侍讲忧心国事,忠心可嘉。诸位爱卿爱护百姓,朕心甚慰。令:将海运漕粮的数目定为30万石,遮洋把总钟山全权负责海运事宜,明年三月春风一起便起运;剩余20万石仍走大运河,由漕运总督孙明书督办,明年一月起运。另外,户部即刻拨付80万两银用于大运河疏通工程。”
诸位大臣高呼“陛下圣明”。
虽然海运一事最终还需要首辅和太后复核,但那已经不是皇帝的事。眼下这结局算是皆大欢喜了,唯独王尚书一人脸有不愠之色。
仁武皇帝见那些个大臣还在堂中跪着,便挥了挥手说道:“王尚书你们都跪了这么久了,都起来吧。”经此一事,皇帝驾驭群臣的能力似有提升。众位大臣依言起身。一场朝堂之上的杀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幕了。
眼下已经是晌午,又折腾了一上午,皇帝已经略显疲态,他挪了挪屁股准备下旨退朝。
钱进瞅住机会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再耽误您一小会,微臣还有事启奏。”
第四十八章 闲话文渊阁
皇帝内心挣扎了一下。若是有人再敢耽误他去仁寿宫拜见生母,他肯定饶不了。可钱进刚替他解决了一桩难题,又是自己点的状元,这里面的情分自然不一样。
“钱侍讲还有何事?”皇帝耐着性子问道。
钱进陪了个笑脸:“陛下,适才王尚书还参了我两条罪名。若是没有个定论,微臣只怕以后寝食难安啊。”
皇帝笑了笑,说道:“朕还以为多大的事了。”又对王尚书说道:“王尚书,钱侍讲家的酒朕已经喝过了,味道还不错,你也可以去买点。至于裁衣铺,几件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
钱进赶忙谢恩。眼下他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生意,不曾想王尚书居然对他的底细很清楚,想必是已经查探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跟皇帝要了这几句话堵悠悠之口。日后若再有人拿他的作坊说事,他便把皇帝这尊大佛给抬出来。
“此间事了,那便退朝吧。”皇帝起身准备离开。
诸位大臣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皇帝走后,诸位大臣也准备返回各自家中。都忙乎一上午了,大伙儿都是又累又饿。
王尚书此刻依然立在远处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钱进上前作了个揖:“王尚书,不知下官何处得罪过您老人家?还请指点一二。”
“指点谈不上,没有你钱侍讲能耐。”王尚书丢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钱进心中冷笑一下,也不以为意。左右都是对自己亮刀子的人,日后少不得要有一番较量。
不一会儿,奉天殿里的大臣们走得一个不剩,唯独剩了首辅还立在那里。
钱进上前行了一礼,拱手问道:“首辅可是要往文渊阁去?”
李首辅点了点头,笑道:“小子啊,适才可有怪老夫不帮你说话?”
“不敢。首辅是给晚辈一个历练的机会。”
“你小子……就是太聪明了,跟你说话一点意思都没有”,首辅笑着指了指钱进,接着又指着奉天殿大门:“走,去文渊阁坐坐。”
钱进依言跟在了首辅后面。
两人出了奉天殿大门便往东去,一刻多钟后便到了一片楼阁。
这里便是文渊阁,大约有楼阁二十多座,看上去栉比鳞差、古色古香,是皇帝藏书以及阁臣当值的地方。正阁里面单设了四间值房,里面有首辅的有一间。遇到朝堂之上未决的要务,首辅便是在此处出票拟,再报皇帝和太后共同决断。
两人进了文渊阁,又爬了两层楼梯到了二楼的值房。
早有御膳房的公公提着食盒在门口等候。首辅瞥了一眼那个雕花的红漆食盒,便对钱进努了努嘴,自己则开了门。
钱进左手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食盒,右手则悄无声息的塞了五十两银子打发他走。
“首辅不吃午饭?”钱进见首辅进门便直奔桌上的奏章而去,便问道。
“上了年纪的人食量小,这中午饭吃与不吃没太多两样。你吃吧。”说罢,首辅便正襟危坐专心处理奏章。
钱进是真的饿了。一来这个点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二来今日跟王尚书还有一众大员斗智斗勇,实在是耗费体力。于是他也不跟首辅客气,不一会便将那食盒里面的饭菜一扫而光。
“去把门关上。”首辅吩咐道。
钱进依言将门关好。他见首辅桌案上的奏折还有一尺多高,便从靠墙的书橱里面挑了本闲书看了起来。
约摸半个多时辰后,首辅已经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附上票拟。他起身在房间里面走动了一下,又舒展了一下筋骨,才对钱进说道:“怎么样,今日算是见识了一回朝堂之上的险恶吧?”
“首辅说的极是,这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确实是惊心动魄。晚辈今儿个第一天上朝,一时还有些不适应。”钱进合上书本答道。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意。等破了海禁,他便跟皇帝要个旨意专心赚钱去,以后对这朝堂之事眼不见为净。
首辅笑了笑,说道:“老夫也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几十年下来,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这朝堂之上就那么回事,总逃不过一个‘利’字。”说话间,首辅已经坐回案前。他端起桌上一碗茶喝了一口,望着钱进玩味的说道:“老朽便考考你,今日朝堂之上你瞧出了哪些门道?”
钱进略微思量了一番,便说道:“首辅既然说起这个“利”字,那今日附议王尚书的那帮大臣便是为了漕运之利了。晚辈建言海运,便是动了他们财路,所以他们才要帮着王尚书参我。”
“恩,不错。能想到这一点,看来你小子是做过功课的。若不是你知道进退,提了个海运上限,今儿个怕真的要成个不死不休的局面。”首辅点头说道,又抬手示意钱进继续。
“这点晚辈倒是不用担忧,万一收不了场自然还有您老人家。”钱进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今儿个晚辈倒是做了一回案板上的肉,只不过拿刀提称的便是王尚书了。”
首辅目露精光,赞道:“你居然能想到这点,看来老朽先前还有些小看你了。不过,你先前得罪过王尚书吗?”
“除了点状元之事,晚辈实在想不到哪里曾得罪过他。”钱进答道。
“状元之事应该还不至于让他对你起杀心。”首辅想了想,说道:“这些大臣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做事总有个理由。先前老夫还以为他是冲着我来的,抑或是冲着陛下去的,后来想想,也不全是。”
“哦?首辅您在朝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也有人跟您叫板吗?”钱进奇道。
首辅“呵呵”笑了笑,说道:“老夫虽然管着钱粮之事,可王尚书的吏部管着全天下官员的考核升迁,自然有人依附,而且还不在少数。况且,王尚书现在还任着副首辅的职,若不出差错的话,下一任首辅多半是他了。”
“这个晚辈倒是第一次听说。”钱进抚额惊道。
“你呀,也别光侍弄着你那两个作坊了,多出去走动走动。不然哪天做了冤死鬼还不知道谁下的黑手。”首辅笑骂道。
“这不想多赚点银子吗?您也知道晚辈手头并不宽裕,在京城里面又到处需要开销。”钱进讪笑着解释了一下,又问道:“您刚刚说王尚书可能冲着陛下去的?这是何解?”
“呵呵……陛下虽然贵为九五至尊,可朝政还得分派给大臣去办,这叫做分权。眼下,陛下信任老朽,王尚书自然得靠边站。可老朽已老矣,再过得几年能够回归故里便是不错的结局。”首辅凝重的看了钱进一眼,说道:“可是你不一样。”
“跟晚辈有何关系?”钱进不解道。
“你不觉你圣眷过浓吗?陛下先是亲笔题字赠你,接着又点了你的状元,在朝堂之上对你也是百般回护。”首辅顿了顿,又说道:“要知道一个普通的京官,一年也难得跟陛下说几句话。”
钱进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可这也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他总不能跑去跟皇帝说“咱俩能不能别这么亲密”之类的话。不过,首辅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钱进。皇帝待自己确实非同一般,甚至有点超出君臣的范围了。莫非……陛下有断袖之癖?想到这儿,钱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首辅哪里料到钱进此刻想的全是龌龊之事。他缓缓走到窗前眺望远处屹立的奉天殿,眼中充满追忆之色,良久后才叹道:“老夫已入朝四十年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
“依晚辈看您老人家是老当益壮。”钱进宽慰道。
李首辅摇头笑道:“老夫总有退隐的一天,可这朝堂之上总得有几个替老百姓说话的人。陛下看重你,若是老夫从旁扶持你一下,再加上天正公的威名,以你的能力日后想不成为重臣都难。”
“额……首辅说笑了,晚辈只想着快些破除海禁,早点出去赚银子去。”钱进摆手说道。
本来入朝为官便不是他的最终目标。当初恩师杨应和劝他去考科举,如今首辅又撺掇他去当重臣。长此以往,他赚钱的目标猴年马月才能实现。只有有了钱,他才有信心应对小冰期的灾难。
首辅对钱进的反应倒是有些意外。这朝堂之上有哪个官员不是想着入阁拜相?为了能够官升一等,又有多少人不是争的头破血流?不过,既然入了朝堂,很多事情便是身不由己的。
首辅笑了笑说道:“海禁的事等下再说……刚刚这些话,老夫既然能这么想,王尚书只怕也这么想的。你年纪与陛下相仿,若是让你成了气候,他王尚书只怕就没得盼头了。”
“王尚书怕晚辈挡他的道?那他大可不必。再说了,他王尚书也不用亲自参我啊,那么多跟班随便找一个不行?参晚辈的理由也这么蹩脚。海禁?陛下既然能立海禁,自然也能废除。禁酒令?如今京城哪个人不喝酒。至于有伤风化,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这正是老夫不解的地方。现在想想,王尚书参你之事太过招摇了,倒像是做戏给人看的……总之你在京城行走要多留个心眼了。”
第四十九章 另一位穿越者
钱进正待细细询问缘故,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郑太后的近身太监洪公公来了。
他是首辅这里的常客,每天下午都会定时来文渊阁取奏章给太后送过去。太后根据首辅的票拟给所有奏章批红,完了之后再将奏章送到皇帝那里走个过场。
洪公公见钱进也在首辅的值房,虽有些意外,不过脸上还是很平常。进屋之后,洪公公径直朝首辅走去,站定后行了一礼:“禀老首辅,太后吩咐老奴前来取奏折。”
李首辅此时已坐回他那条有些老旧的藤椅上。他朝洪公公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又抬手指了指桌案上那堆奏折。
洪公公朝屋外招了招手。当下便有两名小黄门进屋,小心翼翼的将那些奏折盛进备好的木盒,又朝首辅行了一礼才缓缓退去。
钱进本以为洪公公取了奏折就走,哪知道他还是立在那里不动,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估计是有什么话要跟首辅说。于是他知趣的退出了值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后,洪公公从值房出来,瞥了一眼不远处斜依着一根红漆廊柱的钱进,便冲他招了招手。
钱进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问道:“洪公公有什么指教?”
洪公公咳了一声,神秘的说道:“钱侍讲,太后今儿个心情不错,还夸赞了你几句。”
“哦?那敢情好。”钱进仍记着昨日在太后那里的不爽快,但还是耐着性子答话:“不知太后夸赞什么?”
“说你今儿个在朝堂上应对的出彩。”
钱进呵呵笑了笑,说道:“都是些嘴上功夫,实在是当不得太后谬赞。”
洪公公见钱进嘴上顺溜,态度也很恭敬,不免就与他多说了几句家常。本欲再多提点几句,一想起太后那变幻莫测的态度,洪公公叹道:“钱侍讲,以后对陛下的事多上点心,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罢,他唤过两名小黄门一起回仁寿宫复命去了。
钱进在后头回道:“这是做臣子的本分,自当尽心尽力。”
待洪公公下楼后,钱进兀自在值房外站立了一小会。看洪公公欲言又止的样子,多半是有些话不好明说的。不过,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钱进还是听明白了:太后对皇帝很着紧,只要跟皇帝搞好了关系,就等于跟太后搞好了关系。
钱进重新回到首辅的值房,关好门,见首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问道:“首辅,可是晚辈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
“小子啊,该怎么说你才好”,李首辅叹了口气,说道:“这朝堂之上你尚且没有站稳脚跟,啥时候又把太后给得罪了啊?”
“不应该啊,晚辈昨日才去仁寿宫拜见的太后”,钱进不明就里,问道:“恕晚辈冒昧,刚刚洪公公是不是传了太后的懿旨?”
“太后让洪公公带话给老夫,说对你要‘善加任用,严加管束’。”
回想起洪公公临走前那晦涩的话,再加上这道懿旨,钱进心里很是不舒服。太后那里不待见就罢了,还对自己处处小心提防,估计是看着外公的脸面才没怎么样,不然自己早都像一只蚂蚁一样给捏死了。可是,自己到京城才多大会功夫,太后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吧?
看来,自己要想在京城混下去光有首辅撑腰还是不行,还得抱紧皇帝的大腿。可太后那里一日不放权,陛下即便上朝议政也只是个提线木偶。朝中大臣也多半是看着太后和首辅的脸色行事的。自己的腰杆要硬,得先帮皇帝挺直了腰杆再说。不然今日太后一个旨意,明日朝堂上大臣们攻讦,自己哪有安生日子好过?
想到这里,钱进对首辅鞠了一躬,正色说道:“晚辈自知根基浅薄,所以今日才冒着风险提了海运之事。陛下已经答应,太后那里还请首辅斡旋一下。等海禁一破,晚辈便准备赚银子去。”
首辅摆了摆手,说道:“海运之事还不至于破除海禁,即便老夫出面也不行,必须再点两把火。”
“可是……晚辈是怕来不及了。”钱进急道。
“来不及?”首辅虽然不知道钱进为什么对海禁之事这么着急上火,但以他对朝堂的理解,这事偏偏急不得,最好是水到渠成,不然将来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
对于钱进这个晚辈,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也有心栽培。可年轻人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性子都比较急躁,若不好好打磨一下,指不定哪天就夭折了,到时候他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苗子?
想到这儿,首辅拉长了脸,沉声说道:“小子啊,做事可别这么毛躁,不然以后有的苦头吃。”
钱进见首辅神色不悦,心里也是在哀叹。如果他是一个平头百姓倒也罢了,可偏偏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了解小冰期灾难的人。
陈国是一个以农耕经济为主的国家,在气候灾难面前可以说是无解。作为一个现代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无辜百姓死去,他的良心难安,也违背师门教诲。因此,他必须尽可能地多赚钱,将来才不会束手无策。海外贸易可以说是短时间内获取大量财富的一条捷径。这才是他费尽心思破除海禁的初衷。
这个秘密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偏偏还没人诉说。时间越长,他的心里便越着急,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还得耐着性子陪王尚书这些人玩弄权谋。
望着首辅镇定从容的面庞,钱进鸡贼的笑了一下。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小冰期不就是“天”的事吗,作为朝堂中流砥柱的首辅怎能不分担点?
想到这儿,他朝首辅拱手说道:“非是晚辈毛躁,而是破除海禁干系甚大。说实在的,晚辈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首辅抬手说道。
“不知首辅对这些年的天气如何看待?”
“我陈国这些年可以说是丰两年,灾两年。冬天冷得出奇,夏季时不时的干旱,偶有洪水泛滥……可这跟海禁有啥关系?”
“若是一百年之内都是这种天气,我陈国将如何应对?”钱进单手指天问道。
“无解……那将是亡国灭种之祸。”首辅虽然嘴上说的郑重,但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异之色,这一点倒是令钱进汗颜。果真是在朝堂里面混得久的人,这掩饰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首辅又问道:“可是……你又凭什么笃定这种天气会持续一百年之久?”
钱进起身踱至房中,双手负立道:“不说别的,就说晚辈的出生之地观海城,村里的老人都说这十几年来气候诡异的狠。本来观海城是几十年难得下一次雪的,可这些年隔个两三年便下大雪。至于北边更不用说了,冬天下的雪能把窗户都给埋咯。不单单我们陈国,异人的国度同样面临这样的气候,他们的占星师称这种天气为小冰期。”
这占星师是钱进随便杜撰出来的,为的是掩人耳目。且不说小冰期这种论断如何惊人,张口就把一百年天气都给预测了的人,那还能是人吗?
首辅听了之后并不言语,只抬手示意钱进继续说。
“至于小冰期会持续多久,晚辈也拿不准。晚辈唯一可以笃定的是,若是小冰期全面爆发,老百姓将无粮可食,朝廷将无粮可济,到时候我陈国便如人间地狱一般,老百姓易子而食,战乱四处而起。等小冰期结束,我陈国能够存活下来的百姓能有一半便不错了。”
说到这儿,钱进伸出一只手掌指天,朗声说道:“晚辈虽然不才,愿经济天下而普渡众生,这海禁是非破不可。”
首辅听完钱进的说辞,神情有些凝重。他将钱进上下重新打量了一遍,良久后才问道:“小子啊,今年多大了?”
“已满十六,今年冬至便十七了。”钱进以为首辅想说自己“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上并不浓密的胡须。
李首辅明白自己失态,便讪笑道:“你跟你外公当年一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行止见识,让我这老头好生嫉妒啊。”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外公退隐之前,只提醒老夫两件事,这其一便是天气。老夫当年还不以为意,说这天气有什么好怕的。刚刚听完你这番说辞,老夫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
钱进听了这话,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外公那瘦小但坚毅的身躯。要知道预测小冰期的一个要素是需要时间跨度,另一个要素便是地理跨度。
遇到天气异常,寻常人只会觉得不适应,却不会往大的地方去想。外公十多年前便已经开始关注气候异常,莫非他老人家也有什么奇遇不成?
“不知道外公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钱进奇道。
“第二件事……你外公说北边的鞑靼虽然可恨,但已经成不了气候。唯有北辽的女真需要小心提防。若我大陈亡国,必是毁于女真之手。”
此刻,钱进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心里已经翻起滔天巨浪。这小冰期和女真入侵是大明朝灭亡的直接原因,外公别的不提醒首辅,单单只说了这两件事,莫非他也是一位穿越者不成?
第五十章 静公主
钱进定了定神,向首辅说道:“可否请您多跟晚辈说一些外公的事?”
首辅今日已经无事,下午是难得的空闲时光。他挪了挪屁股,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那张藤椅上,缓缓说道:“老夫与天正公相识相交已有四十年,现在想想,当年的情形便如历历在目啊。你可知道老夫与天正公第一次相遇是在哪里?”
“晚辈在江西停留时日不长,未来得及听外公细细说起这些。”钱进汗颜道。在文家老宅的时候,一家人怕外公触痛往事,从没人问他的过往。
“当年……我们两个是同一年参加的会试,又是一起中的进士。你外公的文章功底深厚,一举夺了那一年殿试的状元;老夫惭愧,只中了个同进士。发了金榜之后,我与你外公或游山玩水,或坐而论道。那段时间我俩可真是意气风发啊。”首辅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四十年前,说话时嘴角也是微微翘起。
“外公居然也是状元?”这倒是有些出乎钱进的意料。想来外公一直低调,再者外公中状元只怕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记得的人不多。
“中状元对你外公来说那还不是信手拈来?”首辅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最佩服的是你外公对治国的一些独到见解。有许多提法老夫甚至是闻所未闻,比如‘工业兴国’、“君主立宪”。老夫后来整顿税制,便是依照天正公所提的‘一条鞭法’而来。”
钱进听得“一条鞭法”这四个字,脑子里有如洪钟大吕响过,整个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
一直以来,他怀疑李首辅整合税赋的举措是借鉴了明代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但也不敢笃定。历史总有它固有的演变逻辑,说不定这些举措是李首辅自创的也不一定。今日听首辅道出实情,钱进方知出处是在外公这里。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钱进歉意的笑了笑,仍旧坐回椅子上做洗耳恭听状。
首辅自然是免不了吹胡子瞪眼睛,不过他兴致依旧不减:“天正公尝言,若要经济世人必先安定,无安定便无民生。刘轩一党祸乱朝纲,巧取豪夺,是我大陈第一奸贼。因此,他把一生地精力都花在了对付刘轩一党之上,结果天不遂人愿,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现在想来,若是当年老夫与你外公换个角色,我大陈肯定不是如今这个样子啊。”
“首辅过谦了。若是没有首辅出手医治,我陈国断然没有如今这个样子。”钱进出言安慰道。
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外公既然懂得“一条鞭法”,又懂‘工业救国’和“君主立宪”这些理念,那多半是与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穿越过去的。
接下来,首辅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旧事,奈何钱进此刻的心境已乱,哪里还听得进去。首辅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回忆,结果钱进只是“嗯”“啊”回应。不多久,首辅便觉得索然无味,对钱进下了逐客令。
钱进歉意的笑了笑,便起身朝首辅行了一礼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首辅的声音:“徐宝禄要来京城了,他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第二把火,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听到这个消息,钱进刚触及门沿的手又缩了回来:“徐世伯要来京城?这下可就热闹了。”
“到时候自然见分晓。”首辅板着脸,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
钱进“呵呵”一笑,朝首辅郑重行了个礼,便一溜烟出了文渊阁。再呆下去,老人家那眼神估计能让自己脱层皮。
…………
出皇城的路上,钱进咧着嘴笑个不停,惹来旁边几名锦衣卫的注视。若不是他披了身官袍,估计早都被请进镇抚司询问去了。
今天虽然被王尚书摆了一道,但他的心情仍然是前所未有的畅快。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七个年头了,一直一来他小心守护着自己是穿越者的秘密,如今终于有个伴儿了,而且这个伴还是自己的亲外公。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自己是为何会穿越到这里来?外公又是怎么来的?还有其他的穿越者吗?
可即便有千言万语,那也必须等到自己有机会面见外公才行。在陈国,除了省亲、送子归乡、迁葬,或者生了重病等情况外,官员是不能随意请假的。因此,他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在京城里呆着。
此时回四合院还早,钱进准备去白衣庵一趟,把舅舅的书信转交安庆公主。
说起来,宝儿他们来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钱进一直忙着各处寻找蚕娘,又要兼顾作坊的生意,便把这事给耽误了。因此,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特意把书信揣在了怀里。
依旧是那座翠湖,还有湖中那座被翠竹掩起来的湖中小岛,只不过湖边警戒着许多穿白色素衣的年轻女子,一个个持剑而立,为这座小岛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景致。
一些游手好闲的登徒浪子见这些女子容貌姿色不错,纷纷聚在一堆品头论足,有胆子大的更是隔着一丈多远出言调戏。众女子皆手按剑柄怒目而视,杀气凛然,吓得那些登徒子望风而逃。
钱进在登湖中小径的时候被拦住了。为首一名芳华女子神色不善,正拿剑指着他。
“雅阁居士访客,闲杂人等速速退去。”那名女子斥道。
“哦?说起来我与雅阁居士也是故交。姑娘可否行个方便?”钱进嘻嘻笑道。
“滚……”那名女子不由分说便拿剑刺来,被钱进轻巧躲过。
钱进不由火冒三丈。自己好歹是一名官员,况且这还是天子脚下,可这名女子说刺就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后果。看来,这雅阁居士的身份也不简单,不然怎么能蓄养出这群恶奴?
若是风雷刀在手,他不介意让这名女子长点教训。可自己每天都要上朝,带把苗刀在身上实在不方便。眼下对方有兵器在手,他也有些忌惮。
正犹豫着是不是改天再来拜访公主时,小岛上翩然走出几名女子,为首一人正是轻纱遮面的雅阁居士,惠静师太也并排走在一侧。
钱进如遇救星,隔老远扯着嗓子喊道:“师太,快救救晚辈。这里有人要杀我。”
惠静循着声音望去,瞧见被几名素衣女子拦住的钱进,心下已明白几分。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雅阁居士,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但是厌恶之色再明显不过:好歹这里是公主的地盘,你的几个下人在这里嚣张什么。
雅阁居士感觉到惠静师太的不喜,不过也不以为意,只拿眼轻轻瞪了那名持剑女子一眼。后者收剑入鞘,给钱进让了条道出来。
钱进嘴上说了句“多谢”,人已经一溜烟跑到师太一侧。
“师太,刚刚好险,晚辈差点就做了剑下亡魂了”,钱进一惊一乍的喊道,见旁边雅阁居士不拿正眼瞧他,便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居士,咱们又见面了。上次杨梅诗会上的葡萄酒很好喝,鄙人意犹未尽。不知居士下次办诗会是什么时候,到时候鄙人还要来捧场。”
雅阁居士如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钱侍讲犯不着在本居士面前扮酒囊饭袋。上次代先生被你气的吐血三升,如今还在调养呢。”
“呵呵……”钱进尴尬的笑了笑。
雅阁居士不再理会钱进。她朝惠静师太作了个止步的手势,说道:“师太,不用送了。改日再来拜会。”
“静公主,恕不远送。”惠静师太将手中佛尘一甩,便准备回白衣庵,见钱进还愣在当场,不由怒道:“还杵在这里等着人家请你喝酒吗?”
竹林小道上,钱进紧紧跟在惠静师太的身后。适才听惠静师太称呼雅阁居士为静公主,他便存了疑惑。只不过惠静师太走的太快,他一直没逮着机会问。
到白衣庵门口的时候,惠静师太头也没回直接步入白衣庵,把钱进急得在后面连呼“师太”。
“何事?”惠静师太停住,返头问道。
钱进指了指庵门口“红尘止步”那几个大字,又指了指自己。
“公主心情不好,莫非你还要她出庵来见你不成?”惠静师太冷哼了一声,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每次这静公主一来,公主便愁容满面。”
第五十一章 帝王家事
白衣庵内,钱进小心的跟在惠静师太身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庵内正中一座硕大的铁制香炉,香炉里面装满了香灰,还插着三支未燃尽的高香。
香炉再往里去便是白衣庵的主殿,里面供奉着一尊一人多高用玉石雕成的千手观音雕像,以及她座下的两位童子。雕像正前方的供桌上整齐摆放着一大两小三个铜制香炉,以及一些果品糕点之物。
主殿两侧布置着五六间厢房,是庵里面的女尼住的地方。此时,庵里面的女尼都在做晚课,因此没人注意到庵内有男客进来。
惠静师太领着钱进走主殿一侧的廊道来到了后院。这里也布置着七八间厢房,安庆公主的厢房在最东侧,门是敞开的。
在门口的时候,师太吩咐钱进等候片刻,她自己先进屋去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安庆公主和惠静师太一同出现在门口。
“乖侄儿,你来了。”安庆公主强装笑容说道。
钱进看见公主眼睛略微有些红,眼角还有泪光,心里不由对这个雅阁居士的身份更加好奇,居然能把公主惹哭。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上前行了一礼,说道:“姑姑,请恕侄儿来晚了。”
“先进屋再说。”安庆公主吩咐道。
进了厢房,钱进拿眼扫了一下四周,发现屋里面布置极为简单。里面总共有两间房,一间是卧房,另一间是佛堂。
眼下,钱进站立的这间便是佛堂。只见佛堂正中间的神龛上供奉着观世音的神像,神像前面置一桌案,上面摆放着香烛纸钱等供奉之物。桌案前再摆放一个蒲团,以及一只木鱼。看那个木鱼已经有些老旧,唯有正中间透着股黄亮,想必是日日敲打之缘故。
这里便是安庆公主日日诵经礼佛的地方了。
因为不常在佛堂待客的缘故,屋里面连张茶几都没有。惠静师太临时搬了一张茶几,还有两把椅子过来。
公主抬手请钱进落座,同时满怀歉意的说道:“寒舍简陋,让侄儿见笑了。”
“姑姑见外了。”钱进回了一礼,便在靠门那条椅子上落了座,又侧头望向惠静师太,笑道:“劳烦师太再打盆水来。”说罢,他便从怀里掏摸一阵,取出舅舅的那封书信递给公主。
“不用。”公主叫住刚准备抬脚的惠静师太,转而对钱进说道:“上次的回信我便已告诉你舅舅,他的手段已被你识破了。”
“额……只怕以后舅舅要记恨晚辈,到时候还要劳烦姑姑帮忙说几句好话。”钱进汗颜道。
公主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初见面时的愁容已不见。
钱进不由瞧的醉了。或许是常伴青灯的缘故,公主的美丽是清新脱俗的,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却又耐人寻味。这样的女子每日对着佛像诵经,当真是枉费造物主的苦心雕琢。也不知道舅舅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狠得下心让公主苦等了十来年。
旁边惠静师太瞥见钱进盯着公主看,便咳了一声提醒。钱进赶忙将目光从公主脸上移开,心里对远在江西的舅舅连声告罪。
公主此刻正专心读着文巽的回信,没注意到师太与钱进的小动作。钱进想都不用想,信中所写多半是“亲亲”“雯雯”之类肉麻的话,此刻公主脸上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印证了这点。
盏茶功夫后,公主将舅舅的来信折好,放在师太递过来的木盘里面。
“公主,这次可要回信?”钱进问道。
“不必了。你舅舅守孝期只有一年了,到时候他总要回京述职的。”公主朱唇轻启说道。又转头对惠静师太说道:“姐姐,劳烦给侄儿看茶。”
“不用劳烦师太了,晚辈坐坐就走。”钱进听得公主称惠静师太为姐姐,哪里还敢劳动这尊大佛。不过转念一想,公主怕是平时也是这么称呼惠静。今日当着自己的面也这么叫,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待了。
惠静不理会钱进,一个人出了佛堂自去招呼去了。公主则关切的问道:“听说今天王尚书在朝堂上把你给参了?”
“不碍事,已被晚辈对付过去了”,钱进奇道,“姑姑倒是消息灵通。”
“我虽然不问世事,但在京城总有一些耳目”,公主秀眉微蹙道,“你以后不光要小心朝堂里面的人,对朝堂之外的人也要多留点心。”
“朝堂之外?”
钱进正欲细问的时候,惠静端着两碗茶从外边走进来,轻轻搁在茶几上,然后一个人出了佛堂守在门口。看来,公主等下说的事异常重要了,不然怎会让惠静去把门?
“静公主想必你已经见过了吧。”公主直奔主题。
“额……说起来也不叫见过面。她到哪里都戴着个面纱,晚辈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钱进解释道。
“在京城里面她是不敢取下面纱的”,公主顿了顿,说道:“她是明王之女,算起来也是我的侄女。高祖皇帝曾立下规矩,除非受到召见,外省藩王及男嗣一律不得入京,女嗣可以入京省亲,但必须以纱覆面。”
钱进奇道:“姑姑,您说的这明王可是先帝的亲弟弟?封地在江西的那位藩王?”
“正是。太上皇只有先帝、明王还有我三位子嗣。明王就是我的亲哥哥。”公主解释道。
钱进听了不由暗暗乍舌。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子嗣更是一打一打的生。不曾想到了洪治皇帝的父亲这一代,血脉竟然稀薄到这种程度。据传,洪治皇帝本来也没有子嗣的,直到五十多岁才有了如今的仁武皇帝。
公主只有寥寥数语,但蕴藏的信息量极大。若是当年仁武皇帝赵无极没有降生,明王怕是要继承大宝了。可天不遂人愿,洪治皇帝晚年得子,完全打乱了明王的计划。他若还能心甘情愿的做着藩王,估计谁都不信。
怪不得苏文盛要三番两次的招揽自己,估计他身后的那位贵人便是明王了。至于明王到底勾连了多大的势力,自己是不得而知的,只说这静公主便已很不简单。她在京城享有盛名,还得了个雅阁居士的美名,在京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当中很有号召力,连代孝儒这种圣人后裔都趋之若鹜。
想通了这些关节,钱进对公主笑道:“姑姑可是要提醒晚辈,王尚书参我可能是静公主授意的?”
“我是女人,对女人还是很了解的。你先前把代孝儒气得吐血,静公主要吓唬你一下也是有可能的。”
钱进心想,若是安庆公主知道苏文盛曾几次招揽自己的事,便不会认为这只是吓唬吓唬了。
当年,舅舅与母亲团聚的消息虽然对外保密,但观海城还是村里的人是有许多人知道的。这苏文盛可能无意中从自己的同乡王刚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并告知了明王或者静公主,于是便有临海府登喜楼的首次会面。到京城后,苏文盛再次招揽,并隐晦的说出他背后有位来头很大的人物。
两次下来,自己依然是油盐不进。这静公主或者明王估计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又在杨梅诗会上捣蛋,新仇旧恨下来,若是能够让王尚书趁机参倒自己,怕也是少了一个隐患。只不过,为何王尚书要听命于静公主?
“姑姑,王尚书莫非是明王的人不成?”钱进问道。
“这还说不定。当年,先帝没有子嗣的时候,朝中自然是有大臣早早的选择站到了明王那边去了。如今陛下已经登基,这些大臣的态度如何还很难说。”公主叹道。
钱进不由得深深担忧。小冰期降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陈国居然还隐藏着明王这么大个隐患,当真是内忧外患啊。
“首辅知道这些不?”钱进问道。
公主美目注视了钱进一会,笑道:“想必你已经去过文渊阁了,若是连首辅没有算准王尚书的用意的话,只怕是漏算了静公主这个环节。这便是明王把静公主留在京城的用意:不打眼。不过,首辅事多,等他得闲的时候肯定会想到这点的。”
“糟了,那外公留在江西怎么办?”钱进担忧的问道。
“天正公?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忧。他住在江西本来就是对明王的一种震慑!”
公主这话倒是把钱进给绕晕了。外公已经那么大年纪,行走还不方便,即便他在陈国很有声望,可也架不住明王那么近啊。若是明王想杀外公,这声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
想到这儿,钱进摇了摇头,说道:“不行,我还是跟陛下告假回一趟江西去。”
安庆公主叹道:“具体缘由我不能跟你细说,这是皇室才知道的秘密。总之,你大可以放心便是了。”
第五十二章 未雨绸缪
钱进见公主为难,便不好再多问的。今天公主已经跟自己讲了太多隐秘,这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不然自己猴年马月才能理清这些来龙去脉。
“姑姑,以后切莫再劳神,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到时候您和舅舅拜了堂成了亲,我还等着姑姑给我生个弟弟玩了。”钱进想起刚进屋时公主像是哭过,想必那静公主来这里时说了什么惹得公主伤心,于是出言宽慰。
公主听了这话,一缕红霞飞上脸庞。她嗔怪地瞪了一眼钱进,笑骂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得这么多。”
她何其冰雪聪明的人物,怎能不明白钱进说这些是因为静公主的缘故。只听她长叹了口气,说道:“我那侄女啊,虽然只比你年长两三岁,心机却连我这个做姑姑的都赶不上。罢了,不说扫兴的事。”
钱进见公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好再多问的。本来他还想顺势再多问些明王的事,看公主的神情,多半是因为夹在先帝与明王之间难做。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钱进担心出城晚了,到时候恐又被守城将官刁难,于是他起身告辞。因为这是在庵里面,人多嘴杂,钱进又是个男客,公主不好亲自相送的,便嘱咐惠静送他出庵。
到湖边上的时候,钱进朝惠静师太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师太,您留步!公主就多劳您照顾了。”
惠静诧异的望了一眼钱进,虽没有说什么,但眼中神情却有一丝异样。一直以来,她因为文巽的事迁怒于钱进,对他很少有好脸色。今日听他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惠静心中的某根弦没来由的触动了一下。
不等惠静反应,钱进转身朝城外疾步走去。等他赶到大明门的时候,城门尚没有关闭的迹象。
今日值守的仍是那中军都督府的冷行。他远远瞧见一人向城门口奔来,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时,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
“钱侍讲,慢些跑,不着急。”冷行朝钱进便挥手边喊道。
钱进心里疑惑,步子也跟着慢了起来,隔着一丈远就说道:“冷指挥使,有劳了。”
冷行待钱进走近,便拉住他一只手臂将他引到城墙脚下:“说起来,本指挥使与钱侍讲还留有一些误会。”
钱进心思转动了一下,知道他是在说上次城门拦阻之事,便甜甜一笑,说道:“冷指挥使说笑了,下官已经不记得咱俩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冷行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才直奔主题:“本官有个外甥在皇宫里当差,说起来钱侍讲只怕还认识。”
“哦?叫什么名字?”
“金吾卫五品带刀侍卫金铎。”
钱进听了这个消息倒是有些意外。一个是带刀侍卫,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指挥使,表面上看去似乎没有太多联系,内里却是亲娘舅关系。也许这只不过京官们的盘综错杂关系的一个缩影罢了。
眼下这冷行似乎对自己存了结交之意。想必他已经听到王尚书在朝堂上参了自己又没参倒的消息。这年头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条路,反正没坏处。
不过他一个指挥使结交一个天子侍讲倒有些说不过去。换成金铎就不一样了,年轻人好交流些,又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比较容易走到一块去。
想通这些,钱进哈哈一笑,说道:“说起来我和金兄也是不打不相识,正打算过几日闲下来好生结交一番的。”
“如此甚好”,冷行陪了个笑脸,又朝城门那边作了个请的姿势:“那本官就不耽误你出城了。”
“就此别过。找机会再请指挥使喝酒。”钱进拱手说道。
等他出了大明门,重新感受到前门大街热闹繁忙的气氛,整个人也轻松写意起来。今日终于可以不用理会朝堂里面那些破事了。
…………
回到四合院的时候,西边已经红霞满天。
此时,李良正蹲在门口用根树枝玩着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群黑蚂蚁。估计他在门口等候自己有段时间了,百无聊赖才逗弄蚂蚁消磨时光。
“嘿……小李子。”钱进突然叫出声来。
李良缓缓抬起头来,木讷的脸上也逐渐换上兴奋的表情。只见他张大了嘴巴,从喉咙里蹦出一声喊叫:“老爷回府了。”
钱进没把李良吓到,结果自己倒是被他这一声喊给吓了一跳,于是佯怒道:“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说罢,便牵着他一只手一起进了院子。
家里人估计是有些不适应钱进一整天不落屋,此刻都在院子里一边闲聊一边等他回来吃晚饭。
见到钱进回来,老钱迎出来笑道:“回来了?”自己的儿子跟那些一品大员一同上朝,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是脸上有光。
文氏则端了一碗热茶出来递到钱进手里,关切的问道:“儿子啊,朝廷里的那些人没难为你吧?”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她最担心儿子在朝堂上不如意。
“哪能啊,今儿个是我第一天上朝。”钱进笑答道。虽然他在外头跟别人勾心斗角,但进了家门就不谈国事,以免让家里人担心。
宝儿则搬了条藤椅出来请哥哥坐下,又是揉肩膀又是敲腿的,忙乎一阵后才问道:“舒服不?”
“嗯,手法还可以,就是力道还不够,以后要勤加练习。”钱进煞有介事地回道。又对丁伟家婆姨说道:“王姐,准备开饭吧,大伙都饿了。”
王氏应了一声,便去厅房准备去了。
盏茶功夫后,一家人已经围着圆桌坐好,不过主位是空出来的。钱进喊老钱去坐,老钱左右推脱。钱进没法,只好在主位上坐了。
吃饭的时候,大伙也是不吭声。钱进端起一杯酒敬老钱、金台明和丁伟几个,他们也是默默的把酒喝光。
钱进算是瞧明白了。今天他上了一天朝,这官威还没养成,一家人已经把他当成一家之主了。可自己真有那么大变化吗?若是每天都这样相处,那可真是憋得慌。不过,眼下他也没打算去纠正,大伙住一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段时间应该就适应了。
待用过晚饭,钱进把李良叫到了书房,问道:“小李子,那些鸽子养的怎么样了啊?”
“老爷,养了个把月,已经开始认窝了。”
“嗯,不错。”钱进从兜里掏出半吊钱递过去,说道:“这些钱拿去买糖葫芦吃吧,记得要省着点用。”
李良接过铜钱欢呼雀跃着出去了。钱进汗颜:自己这算不算廉价使用童工?
接着,他又把金台明请到了书房。
金台明摸不准钱进喊他来做什么,见他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也不好出声打扰的。
约摸两刻钟后,钱进停笔问道:“金兄,咱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银子了?”
“已经有七千多两了”,金台明问道:“老弟可是要用钱,我明天就去钱庄取去。”
“不是我要用钱,是你要用钱了。”钱进笑道。
“我要用钱?”金台明被钱进绕得有些晕:“老弟,你给我的那些工钱已绰绰有余了。”
“是这样的。金兄,你出来已有一年多了,老弟怕你惦记家中老母,准备给你放假回去省亲。”钱进摸了摸鼻子,鸡贼的笑道:“然后再顺便……帮我两个忙。”
金台明听到他前面一句话时,不由想起了家中母亲孤苦伶仃,眼睛也微微有些发红,同时也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东家兼好友感到幸运。待听得钱进说要他“帮两个忙”时,他那双小眼睛转了转,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钱进不待他反应过来,递给他两封信:一封是给观海卫刘虎的;一封是给炼铁工坊的王有财。
今日在朝堂上的经历让他有一种紧迫感,同时也为他的情报不足感到担忧。别人都打上门来了,自己若不是应对得当,差点就要吃了大亏。眼下他已经有点钱了,刘虎的暗夜组织不能再放养。另外,燧发枪作为这个时代最有效的单兵作战武器,他也要开始研究。
虽然钱进在信中已将事情向刘虎和王有财两人交代清楚,可自己这边总要有个人牵头。算来算去,眼下他身边就只有金台明一个拿得出手的人。至于师弟李士隐,那是要留在京城帮忙的。
对于金台明的办事能力,钱进是一百个放心。金台明这人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真要让他认真起来,处理问题一点都不含糊。
钱进见金台明仍是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便说道:“金兄,你去老家看望母亲之后,记得去观海城一趟。至于我托你的事情,到时候刘虎与王有财会与你一一细说。”
说罢,他又从书房柜子里取出一柄短火枪交给金台明:“这柄火枪留着给你路上防身,到了观海城记得交给王有财,他要拆要砸那都是他的事……你明天再去钱庄支四千两银子带身上,让弘远镖局的云老爷子派人护送你一趟……还要带一对鸽子。”
金台明总算明白了这一去不简单,于是可怜兮兮的问道:“可以不去吗?”
“不行,三天后就要动身。”钱进不容反驳的说道。
金台明晃悠悠的捧着那两封信,还有那柄短火枪出了书房,心中长叹:钱老爷的本性终于露出来了,自己这是掉坑里了啊。
第五十三章 钱进的报恩
三天后的清晨,金台明在大伙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了南下的马车。钱进因为要上早朝,未曾送行。
昨天退朝后,他瞅着一个机会跟皇帝说要从文渊阁借些书回去看。
按皇帝的话来说:“朕富有海内,些许几本书算什么,直接送得了”。于是钱进在文渊阁的藏书库一阵搜罗,找了200本野史外传出来,里面还有一些外头难得一见的孤本。
金台明有了这些书比捡了金元宝还高兴,脸上那哀怨的表情终于不见。
美中不足的是,云老爷子因为三女儿一直杳无音讯,无心押镖,指派了一位二当家的护送金台明。
钱进仍然有些不放心。金台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又带了这么多银两,若是路上遇到强人只怕会害了他。于是,他又修书一封给了镇海卫的余大友,请他路上帮忙照应。
金台明走后,四合院似乎少了些热闹,尤其是李良变得沉默寡言了一些。钱进自从把他兄妹俩从山东领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怎么管过他们,平日里都是蚕娘照看。蚕娘离去之后,又是金台明管他们的功课,闲时便带着他俩走街窜巷,好不快活。
钱进只好跟宝儿说好话,请她教李良兄妹俩的功课。宝儿的学识教两个小孩自然是没得说的,就怕她年纪太小沉不住气。结果宝儿一口就答应了。细细一想,原来宝儿对京城尚未熟悉,又没什么玩得来的好友,正好可以籍此打发时光。
他之前想当然的以为女孩子都喜欢衣服布料,便带她去过几次花间坊,又把那些衣服图样全部给了她,希望她以后可以帮自己执掌花间坊。可宝儿偏偏不好这口。好说歹说几次之后,钱进便淡了这个心。
…………
金台明走后的第三天,钱进上完早朝之后便跟皇帝告了个假。按理说他这个天子侍讲是要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除非皇帝有什么私事要办。所幸皇帝年纪尚浅,不喜欢一大帮人跟在屁股后面,便欣然同意了。
出了承天门之后,钱进直奔兵部而去。
丁伟已领着十来个壮汉在兵部大门附近等候,旁边还停着五辆黑布裹着的马车,里面装的全是有间酒坊调配的勾兑酒。早上出门的时候,钱进还特意嘱咐了一下丁伟,两人约好会面的时间,以免去的早了被有心之人看见。
见到自家老爷,丁伟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老爷,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嗯,你在此稍等片刻。等下我叫你时你再进来。”钱进嘴里吩咐着,人已经走到兵部大门口。
“两位差哥,观海城钱进特来拜见丁尚书,烦请通报一声。”钱进冲门口那两位孔武有力的兵士说道。
那两位兵士对视一眼,又将钱进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其中一人说道:“丁尚书早有话递出,若是钱侍讲来了便直接放行,请随小的来。”
不得不说,六部的建筑格局差不多,都以木结构的楼阁为主。兵部这里有主副楼阁十来间,穿过两道大门后便到了兵部议事大厅。那名兵士领着钱进到了门口便打住了。
“钱侍讲,丁尚书就在里面。小的就此告退。”
“有劳。”说话间,钱进不动声色的塞给他二两银子。那名兵士得了银子是自然喜不自禁的离去了。
此刻,议事大厅里面热闹非凡。
丁尚书正端坐在厅内一张太师椅上,老神在在的听着十来名全身戎装的军官争吵。细细一听,争吵的主题原来是为了今年漕粮的分派。起因无非是今年北运的漕粮短了一个月,京营和九边重镇的军官又都不愿意自家吃亏。
约摸两刻钟后,议事厅里面停止了争吵,众位军官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紧接着,那些军官们也没有多呆,一个接一个的从议事大厅出来。钱进略微扫视了一下,发现全是生面孔。
经过钱进身边的时候,那些个军官看着他穿着身绿袍,有轻蔑一笑的,也有眼神带着挑衅的。钱进一概置之不理,直接步入议事大厅,对仍然端坐的丁尚书行了一礼:“下官钱进,拜见丁尚书。”
那些个没有走远的军官听得钱进的大名,不由暗自庆幸适才没有做得太过分:差点就得罪陛下跟前的红人了,人家将来说不定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让自己吃尽苦头。
丁尚书点了点头,吩咐人给他看座、上茶。
其实,刚才与众将议事的时候丁尚书便已瞧见钱进,本来一盏茶能解决的问题,他硬是拖了两刻钟,也是想看看钱进的心性如何。如今看来,这年轻人倒还算沉稳。想到这儿,丁尚书佯怒道:“本官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进我兵部的大门了。”
钱进见惯了这些大员们先声夺人的技俩,也不点破,甜甜笑道:“这些日子晚辈俗务缠身。这不,刚一得空晚辈便来拜见了,还准备了二百斤好酒孝敬您,就在大门外。”
丁尚书皱了皱眉,心里头权衡了一下该不该收钱进的酒。这两百斤酒值不了多少银子,可若是给人留下把柄就得不偿失了。《陈律》有明确条文:官员之间不得私相授受。
钱进见丁尚书目光闪烁,知道他对自己还有些不放心,于是说道:“下官开了间酒坊,也不知道这酒好不好。丁尚书若是喝着觉得好,就劳烦您帮忙广而告之,也算帮了下官的忙。”
“好说……好说。”丁尚书点了点头,算是承了钱进的情,又唤过一名主事低声吩咐了几句。
钱进细看那名主事,正是武选清吏司主事李善武。
陈雄案的时候便是他代丁尚书来顺天府给自己壮声势,自己也一直没有当面拜谢过。于是,他起身朝李善武行了一礼,后者也回了一礼。趁这当口,钱进出门吩咐丁伟将那些酒都搬进来,李主事则安排存放之地。
诸事安排妥当,钱进又在丁伟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便悄然退去。
“你倒是善解人意”,丁尚书见钱进做事滴水不漏,心里对他又高看了几分:“刚刚出去的那些将官你也瞧见了,每次到我这里来都要讨酒喝。这下好了,下次他们再敢要酒喝,看喝不死他们。”说罢,他又朝李善武说道:“去,把钱千户的腰牌和军册都拿过来吧。”
钱进当即谢过。本来他还想客套一下再提腰牌和军册的事,丁尚书倒是爽快。
两人又拉了些家常,多是丁尚书发问,比如家中人口几何,父母是否健在,是否已有婚配,把钱进的心聊得七上八下的。
正说的兴起的时候,丁尚书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我兵部在朝中的地位那是江河日下啊。前几天你也瞧见了,工部的曹老头竟敢在朝堂上公然编排我兵部的粮饷。”
“工部的事晚辈也不甚了了。不过我兵部若是能打几场胜仗,必能扬眉吐气。”钱进虽然知道工部是出了名的贼窝,但他今天与丁尚书相识尚浅。若是他顺着丁尚书的意编排曹尚书的不是,一来会被看轻,二来他对这些大员还不敢交心。所以他两头都不得罪。
丁尚书人老成精,对钱进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奈何钱进也是两世为人,对丁尚书的试探防的滴水不漏。几番交锋后,丁尚书无奈的笑道:“怪不得余大友对你可是推崇之至啊。可惜你现在成了陛下身边的人,本官就是想挖墙角也挖不动咯。”
钱进汗颜道:“丁尚书抬举晚辈了。若有一天我大陈遭逢战事,晚辈虽然只读过几句书,习过几天武,但也愿意提刀上马,为我陈国征战四方。”
“好……有志气!”丁尚书越发觉得钱进对他的胃口,这样的人才即便不能挖过来,心里头向着兵部也是不错的,况且此人还挂着个千户的衔,名义上也归自己管辖。
他思忖片刻,说道:“钱侍讲入朝时日尚短,本官作为你的上司提醒你一句:要想在这朝堂上混得开,你得先学会站好队。”
钱进心存感激。不过,他现在有首辅罩着,暂时还不需考虑站队这个问题。日后自己有了实力,这个问题也没有必要再考虑了。
两人又东拉西扯一会,钱进便准备起身告辞。丁尚书客气的挽留,并言明他可以随时来兵部坐坐。
从吏部出来以后,钱进又上赶着去了礼部一趟。一来为了答谢史尚书在陈雄案中为自己站台,二来也是借着舅舅的光跟礼部结个善缘。要知道,每三年一届的会试都是礼部主持,且主考官多半是出于礼部,当真可以说门生遍地。
不过,钱进自从进了礼部那一刻起便想逃走了。史尚书上了年纪,话也比较多,且满口的礼仪道德,对钱进也是诸多教导。听了两刻钟之后,钱进再也忍不住,便尿遁出来了。
接下来,钱进带着丁伟又跑了户部和翰林院。
户部是首辅的地盘,自己送酒当然不能漏了此处。不过,首辅平时都在文渊阁理事,钱进只见到了吕颂。
虽然吕颂是个人才,但钱进与他并不熟稔,又跟他外甥争斗过,心里头还有些隔阂。两人聊了些冠冕堂皇的话,盏茶功夫后钱进便起身告辞。
翰林院也不能忽略,毕竟钱进还挂着个翰林院编修的职。不过,钱进只让丁伟进去招呼,自己则在门外头策应。万一被掌院学士郭广明真的拉去做什么编撰,他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好在郭大学士对钱进那点小心思一清二楚,对送上门的酒也是来者不拒:既然你不愿意干活,那孝敬点酒给同僚喝喝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五十四章 春风楼赏刀
日子每天都这样重复着,上朝,退朝,回家补觉;再上朝,再退朝……如此枯燥的生活,不知道那些大臣是怎么熬过来的。
钱进开始莫名的烦躁起来,可他偏偏连牢骚都不敢有半句,若是让人知晓他怠慢朝政,只怕又有人要跳出来攻讦。也不知道高祖皇帝怎么就定下这么个规矩,所有的大臣一年只有三天公休假:大年初一、重阳,还有高祖皇帝的生辰。
转眼就到了八月底。
这天退朝之后,皇帝在御书房将所有的奏章翻看了一遍,似有些心得,便准备去太后那里显摆一下。
钱进心头暗自高兴。往常这种情形,就没他什么事了。其他那些天子侍讲,还有一些随侍的官员也都松了口气,不过面上却摆出一副恨不能亲随的怨妇神情。
待皇帝走远,钱进施施然走出御书房的大门。金铎在门口朝他使了个眼色,钱进会意,便放慢了步子。
等其他官员走远,钱进抱拳笑道:“金兄,有何指教?”
金铎的身量中等,皮肤黝黑,脸上全是短小细密的胡子,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辈。钱进自信力气不弱,却在夜出居庸关那晚与他拼刀的时候吃了个暗亏。只见金铎笑道:“钱侍讲,今晚得空不?”
钱进记起他上次就想要借自己的风雷刀一观,前几天他舅舅又曾对自己示好。左右都是皇帝身边的人,结交一下也没坏处。于是他心思一转,说道:“本来一直想请金兄喝个酒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我做东,咱哥俩喝几个?”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金铎是好酒之人,上次钱进送了一批酒进宫,他找了个机会跟皇帝求了一壶,喝完之后仍觉得不过瘾。既然今晚钱进要做东,那肯定是用他自家的好酒。想到这儿,他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钱进瞧见他那神情,心中明白他酒虫作祟,便提议道:“那就约在外城的春风楼如何?顺便让你品尝一下我家里新造的酒。”
“就依钱侍讲的。”金铎喜形于色,过了一会似又想起一事,只听他说道:“我还有一发小,不知今晚可否一同带来?”
“好说。金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钱进与金铎约定好见面之事便出了承天门。经过前门大街的时候,他顺道去春风楼订了个天字号的包间,又嘱咐掌柜的准备些上好的菜式。京城的人好面子,若等下让金铎觉得自己寒酸于他反而不美。
从春风楼出来,钱进直接回了四合院,跟家里人言明不在家中用晚饭,又嘱咐丁伟备好三十斤好酒,再套两架马车以备不时之需。忙好这些之后,钱进直接回房补了个觉。
…………
酉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京城的大街小巷也开始热闹起来。
此时,钱进已经赶到春风楼天字号包间,静等金铎他们上门。掌柜的见他一个人枯等,便上了壶好茶和一些刚炒的黄豆,又陪着说了些话才走。
钱进一个人无聊,便开始盘算起等下的说辞来。
金吾卫与锦衣卫同属皇帝的直辖亲军上十二卫,司保卫皇城之职,平时与锦衣卫一样,负责皇帝的出行、仪仗等差事。本来,金吾卫的地位与锦衣卫是同等的,都是皇帝的亲军。后来,皇室重用锦衣卫,给了它查办官员之职,一时间这锦衣卫声名崛起,成了京城和各地官员闻之色变的机构。
与地方卫所一样,金吾卫将官的军衔也都是世袭的。这皇帝侍卫的选拔首先便要看出身,几乎所有侍卫的先祖都是跟着高祖皇帝打过天下的。其次才是考校武艺。看金铎的样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却能成为皇帝身边的侍卫,想必他家里后台也不小,再者他本身武艺也不错。
正思索间,门口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钱进起身开门,外头来了四个人,为首一人乃是金铎。旁边还有一名穿绿袍的武官,年龄二十左右,眉眼粗旷,举止神态也还沉稳;看他官服上的补子绣着熊,应该是位五品官员。绿袍官员身后还跟着两名小校。
“钱侍讲,久等了。”金铎当先抱拳说道,紧接着便朝那位绿袍官员说道:“这位便是我的发小,锦衣卫的洪门达洪千户。”
钱进心中想道:这位洪千户与自己在军中的官职一样,但人家是锦衣卫的千户,自己则是外卫的千户,这地位当然不一样。于是他笑着行了一礼,说道:“洪千户,久仰久仰。”说罢,他让到一侧,让金铎几人进门。
临到那两位小校进门时,钱进瞧着其中一人面熟。正欲询问的当口,那名小校首先开口道:“钱侍讲,在下李斌,数月前有幸与尊驾见过一面。”
钱进略一回想,记起几个月前自己与金台明去吏部要官的时候迷了路,便是这位李斌李旗使指的路,于是笑道:“原来是李旗使,上次未曾谢过,今日来了正好多喝杯酒。”
本来,洪门达带着李斌纯粹是听候使唤的。他见钱进与李斌与相识,脸上意外之色一闪而过,嘴上倒没说什么。
钱进将四人引到席上。今天他是东主,自然要坐首位的;金铎与自己相熟,便谦让坐了右首位,洪门达则坐左首位。李斌还有另外一名小校则恭敬立在洪门达身后。
“李旗使,还有那位兄台,都坐下吃酒啊。”钱进朝李斌和另外一名小校喊道。
李斌听得钱进要自己坐席喝酒,颇有些意外。他们这些底层兵将很少有机会与上官同桌吃饭;再者,有时候陪洪门达出去吃酒,主人客气一句喊他入席也是有的,当不得真。于是他有些畏惧的朝洪门达看了一眼。
洪门达随意朝李斌瞥了一眼,说道:“既然钱侍讲客气,你们也坐下吃杯酒吧。”
两人于是畏畏缩缩的在下首处坐了。
钱进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嘴里却啥都没说。他起身取来一壶酒,给洪门达和金铎满满倒了一杯。走到李斌边上时,钱进拍了拍他肩膀,望着与他同来的那名旗使说道:“李旗使,不给我介绍介绍这位兄弟吗?”
旁边那位旗使当即起身说道:“不敢不敢……钱侍讲,小的名唤牟青。”
钱进笑了笑示意他落座,又给他二人倒上酒。回到主位上后,钱进举杯敬道:“金兄,洪千户,还有两位旗使,我来京时日不长,以后还请关照一二。”
众人嘴上客套几句,接着便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全部喝完。
金铎之前喝过这种酒,所以早有心理准备。洪门达和李斌、牟青则感觉这酒与平常喝的不一样,虽然入口绵柔,但酒入喉咙之后才感觉如有一条火线直入胃里。咂摸一阵后,众人皆赞道:“好酒。”
“早跟洪兄说过,钱侍讲家的酒不一般吧。”金铎在一旁笑道。
“确实如此。比烧刀子要烈,但入口感觉却很柔和。这是什么酒?”洪门达连连称赞。
钱进随意的用“刘郎酒”对付过去,将众人的酒杯又给满上,不一会儿便已经酒过三巡。此时,金铎稍微解了酒馋,眼巴巴的望着钱进说道:“兄弟,刀带来了吗?”
“金兄记挂的事怎敢忘记。”说罢,钱进从腰间解下风雷刀搁在桌上,抬手示意众人可以随意观看。
金铎早已按捺不住连刀带鞘操在手中,缓缓拔出刀身,一道雪亮刀光在房顶闪过。
“好刀。”
“好刀。”
金、洪两人同时出声赞道,目光似粘在那把刀上分不开。金铎把玩一阵后,洪门达又迫不及待的要过去,还不时用衣袖在刀身上抚过。
盏茶功夫后,钱进见他们二人眼中热切之色更甚,便咳了一声提醒:“刀自然是好刀,陛下也如此称赞过。”他今天既然敢拿出宝刀来,自然是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如今他把皇帝抬出来,若是有心之人想要夺刀,得先问过皇帝愿不愿意。
“恕本千户眼拙,这刀身细长,不似我陈国所造。莫非是倭刀不成?”洪门达不解的问道。其他人也望着钱进等待解惑。
“莫非洪千户以为只有倭人才能造出如此宝刀来不成?”钱进笑道:“不瞒各位,这刀就是我陈国铁匠打造。只是打造的时候,我参照禾苗形状作了些改良。”
众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眼中意犹未尽的望着那把风雷刀。
“两位不必如此稀罕。等我回了观海城再多打几把来送与各位便是了。”钱进见状说道。风雷刀他自然是舍不得送人的,但是以陈国的打造工艺,造出与风雷刀差不多性能的战刀来也不是难事。比如这灌钢法1造出的刀具也能削铁如泥。
众人得了他这番承诺,自然是喜不自禁。
注:1灌钢法:熟铁条卷成团,中间淋以生铁水,再反复锻打。
第五十五章 刺隐
钱进估摸着差不多了的时候,便劝众人多吃酒菜。
洪门达察言观色,将风雷刀依依不舍的交还给了钱进。一桌人继续吃酒喝肉,天字号房里面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
酒至半酣的时候,金铎已经满脸通红,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只见他端起一杯酒晃悠悠的敬钱进:“钱侍讲……日后发达了可莫要忘记提携……提携兄弟一把啊。”
“这话说的。金兄你身在皇宫当差,跟陛下的日子比我长,日后应当多照应我才对。”钱进亦举杯回敬。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兄弟……你来京时日尚短,有些规矩可能还不知晓。”金铎一口喝完酒,叹道:“我只是个侍卫,官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侍卫头子,比不得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文官啊。咱们陈国……武官见了文官总要矮半个头。”
“金老弟喝的有点多了,切莫胡言乱语。”洪门达是锦衣卫千户,平时谨言慎行,即便喝了酒,他的戒备心还是很重。
金铎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指着钱进笑了笑,转头对洪门达说道:“洪兄,你以为钱侍讲……不,钱千户跟那些只会磨嘴皮的大臣一样么?就连陛下……那晚……对钱千户也是佩服的紧哩。”
话还没说完,金铎似体力不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李斌连忙上前服侍。看来,这好酒之人并不一定酒量好。席上总共有五人,唯独金铎一人喝趴下了。钱进摇了摇头,对洪门达说道:“金兄真乃性情中人也。”
洪门达亦摇头叹道:“他打小便是这样,每次喝酒就数他叫的最凶,结果每次都是倒得最快的一个。”
金铎醉倒后,钱进和洪门达两人话也多了起来。两人随意聊了些家常,又一同喝了几杯酒,比刚进门那会又熟络了些。
钱进一直对锦衣卫这个机构很好奇。穿越之前,他经常从影视剧里面看到那些锦衣卫飞扬跋扈,只要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一出现,官员和百姓无不闻风丧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导演瞎编的。他心思一转,问道:“洪千户,咱们锦衣卫现在都做些啥?听人讲,以前锦衣卫可威风了。”
听得钱进发问,洪门达不吭声,一个人倒了几杯闷酒喝,良久后才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啊。先帝在的时候咱锦衣卫别提有多风光了;如今咱虽然也在皇城站班,但主要还是干些饲养虎豹、巡查街道的苦差,有时还得去疏通护城河。就那些养在笼子里的老虎都比我风光些,至少每顿都有肉吃。”
钱进心中纳罕。若不是听洪门达亲口讲述,他还真不信锦衣卫混的这么凄惨,于是宽慰道:“洪千户跟着陛下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唉……陛下今年才行冠礼,如今宫里头都是太后说了算……先帝在的时候东厂那些番子见了锦衣卫那可是要绕道而行的;如今却是咱锦衣卫见了东厂的人要低声下气。”洪门达虽没明说太后重用东厂,但言语之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眼下两人谈的事情隐秘,钱进抬头看了李斌和牟青一眼,对他俩说道:“金侍卫酒力不甚,劳烦你二人先送他回去休息,门外头已经有马车候着。对了,给你们一人备了两斤好酒带回去喝。”
李、牟二人自然是连声道谢,紧接着便一人扶着金铎的一条手臂把他架出去了。这一切洪门达自然是瞧在眼里。
等李斌他们出门,钱进才凑到洪门达耳边低声说道:“洪千户切莫妄自菲薄。你别忘了太后就这么个儿子,这么大副家当迟早要还给陛下的。”
“钱老弟莫非是听到什么消息不成?”洪门达奇道。
“不曾”,钱进高深莫测的笑道,“纯粹是我的一番推测而已。”
洪门达听了便有些泄气,适才钱进把李斌他们支走的时候,他还以为等下钱进有什么隐秘要道出。虽然老百姓不怎么知道钱进的根底,但洪门达作为一个***,多少还是知道他跟首辅与天正公的关系。
钱进看他大失所望的样子,便哈哈笑道:“洪兄莫非以为小弟那番话是诓骗于你不曾?”
“不敢……”洪门达不以为然的说道。
钱进不打算继续吊他胃口,便朝北边拱了下手,正色说道:“洪兄,陛下乃是仁武之君,只是登基时日尚短,心性还欠些沉稳。朝中如王尚书之流欺负陛下年纪尚浅,那是大错特错。要知道陛下可是一国之君,等他掌了大权的时候只消一句话这些人便人头落地了。”
“话虽然不错,可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掌得了权啊。”
“莫怪老弟没提醒你,眼下才是洪兄向陛下表忠心的时候。等陛下大权在握,洪兄只怕是排不上号了。”钱进已经打定主意抱皇帝的大腿,自然是希望这根大树越粗壮越好,能够帮皇帝拉拢一些势力肯定是没坏处的。
洪门达也是久在京城之人,只是因为过于悲观才看不清前路。经钱进一提醒,他豁然开朗,当下便抱拳说道:“得亏钱侍讲提醒,不然鄙人真的是一叶障目了。”
“不敢当。”钱进帮洪门达满上一杯酒,举杯敬道:“洪兄,以后咱俩多走动走动才是。”
洪门达亦举杯附和:“到时候还要劳烦钱老弟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才行啊。”
“好说……好说。”
两人举杯痛饮,又吃了些酒菜,接下来这场酒才开始进入正题。
一直以来,钱进对外婆的死心存疑惑。舅舅不准他多问,首辅也要他别多管,似乎其中牵扯着一个大秘密。当然,舅舅他们都是一片好心,可这事一天不查清楚他便无法告慰外婆在天之灵。锦衣卫专门替先帝查办要案,而外婆作为左都御史夫人,她的案子或许锦衣卫知道一些。因此,当见到洪门达那一刻起他便盘算着怎么从他嘴里问到些东西。
眼下时机已经成熟,他略微思忖一番,说道:“洪兄,小弟有件事相求。”
“老弟这话就说的就见外了。”说话间,洪门达一条手臂已经搭在钱进肩膀上:“我与老弟也算是一见如故,不说两肋插刀,只要洪某办得到的,自然是鼎力相助。”
“那我就不跟洪兄见外了”,钱进微微笑道,“我外公是天正公想必洪兄是知道的。十八年前他深陷昭狱,我外婆带着我母亲前往广西寻我舅舅,结果路上被贼人劫杀,凶手一直逍遥法外,我这个外孙也是心有愧疚啊。”说罢,钱进瞥了洪门达一眼,看他反应如何。
洪门达目露沉思之色,几息之后说道:“说起来我比老弟你也就大个五六岁,虽然对那件案子也有所耳闻,但个中详情却不甚清楚。”钱进本以为此事多半没有下文,却听洪门达又说道:“老弟先莫急,我找个机会去镇抚司的案牍库查探一番,看有没有线索。”
“如此,那就劳烦洪兄了。”钱进端起酒杯起身敬洪门达。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洪门达举杯跟钱进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口中赞道:“真是好酒。我七尺男儿便应该饮此酒方显豪迈之气,普通的黄酒便是喝一桶也不尽兴啊。”
“洪兄还怕以后没得酒喝?”钱进笑道:“今天来的匆忙,只给兄台备了十来斤带回去喝。日后只要我那酒坊还开着,断不能少了兄台的酒。”
洪门达哈哈大笑,显然是心情极为畅快:“老弟,不如你求陛下来给你个锦衣卫千户当当,日后我们兄弟也好一同出去喝酒吃肉。”
钱进嘴里笑着附和,心里却盘算开来。洪门达这个建议虽然是出于私心,对自己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虽然锦衣卫目前地位低下,可毕竟是皇帝的亲军。自己到时候若是出京行走,有个锦衣卫的身份想必能省却许多麻烦。想到这儿,钱进笑道:“我对锦衣卫倒是向往已久,却一直苦于没有门路。”
“此事不难办。镇抚司的左指挥使与家父乃是世交,到时候我去求他上个折子,你再跟首府美言几句,这事多半能成。”
“既如此,那我就先承兄台的美意了。”
“客气……”
两人又喝了几钟酒。时候已经不早,明日还要准备上早朝,洪门达便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仍不忘提醒钱进要多走动走动。钱进自然是连声答应。
洪门达走后,钱进没多久也出了春风楼。跟来的两辆马车,一辆送金铎回去了,另外一辆送洪门达,他自己则步行回四合院。入秋后的夜晚已经有点凉意,微风拂过,钱进的酒意发散了些,对那充满未知的将来也多了一分信心。
第五十六章 兄妹闲聊
钱进一个人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没走多远,对面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赶车的是老曹。
“吁……”老曹把马车停在了路旁。车窗上的帷幔被掀开,露出宝儿楚楚动人但还有些稚嫩的容颜。
“哥,快上车啊。”宝儿冲哥哥眨了眨眼睛,喊道。
钱进望了望自己的妹妹,迟疑了一会才板着个脸登上了那辆马车。
“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也敢跑出来?”上了马车,钱进第一句话就没什么好脸色。
宝儿吐了吐舌头,麻利地从车厢一侧取出一把苗刀,紧接着又从背后掏出一把短火枪,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若是来了蟊贼,她就一刀把他给咔嚓了,要不就瞅冷子给他来一枪。
钱进不吃她这一套,寻着个空档便拎住了她的耳朵,手上微微用力,宝儿便龇牙咧嘴地喊道:“哥,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拧我耳朵。”
“哥是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别乱玩我的兵器,没听说过刀剑无眼吗?”钱进松了手,问道:“父亲和母亲都睡下了吗?”
“都还在家里等你回来了。”宝儿答道。
钱进不由叹道:“也不知道爹和娘怎么想的,大晚上的也敢让你跑出来野。”
宝儿吃吃的笑了几声,说道:“哪里能让他俩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钱进无力的用手指了指,却发现自己真的是拿这个宝贝妹妹没辙,反正打了骂了都是疼在自己心上。他撇了撇嘴说道:“你也不看看老曹头多大把年纪了,这么晚还把他喊出来赶车。”
“老爷,不碍事。老汉白天睡得多,这会正好精神着了。”老曹在马车外回了一句,同时手里的马鞭舞了个响亮的缏花,马车便缓缓朝四合院驶去。
钱进见状便不再责骂宝儿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恼怒宝儿,无非是担心她晚上出来不安全。如今宝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流着鼻涕缠着自己讲仙女故事的跟屁虫了。作为哥哥,他难免会担心宝儿会被登徒浪子欺负。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七个年头,连妹妹都已经是豆蔻年华了。
马车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行驶在京城的青石路面上,再加上钱进今天晚上喝得不少,不一会儿他便有些乏了。宝儿见状便说道:“哥,你先眯会,到家了我再叫你啊。”
钱进点点头,随意的将头搁在妹妹腿上斜躺着,倒也还舒坦。宝儿的一双柔荑恰到好处的搭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动。不一会儿,钱进便觉得眼皮子直打架,就此沉沉睡去。
约摸两刻钟后,老曹长“吁”了一声,将马车停在了四合院门口。钱进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么快就到了啊。”
宝儿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指着钱进的嘴巴笑道:“哥哥这么大了居然还流口水……哈哈哈。”
钱进正要用他那身官袍的衣袖去擦拭嘴角,一条雪白的丝帕已经递过来,于是他一手接过丝帕,一边打趣道:“哟呵……宝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啊,看来得张罗着给你寻个婆家了。”
“哥哥……宝儿才不嫁人了,哥哥小时候还跟娘亲说要养我一世,如今倒是全忘光了。”
“快下车吧,老曹头都等不及要去寻他的热乎被窝了。”钱进赶忙转移话题。这话他说过不假,但那是为了打消母亲给宝儿裹足的念头。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马车上跃下,生怕吵着院子里面的人。不过,丁伟在门房仍然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已经提着灯到门口来招呼。
“金侍卫已经到家了吗?”钱进问道。
“金爷早已经到家了,洪千户那里也安排了妥当的人送回去,酒水都已经送到每位老爷手中。”
“嗯,做得好”,钱进点头称赞,“快去帮老曹头卸一下马车吧”。
丁伟答应了一声,便和老曹一起架着马车去了后院的马棚。他是个细致人,待人接物的事都做得滴水不漏。自从他来了四合院之后,俨然已经成了钱进手下第一大助力,不光把有间酒坊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四合院的事也没少操心。
进了院子之后,钱进首先到主卧跟老钱和文氏打了个招呼,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出来。接着,他又去厢房看了下李良兄妹俩。这几天早出晚归,他都没怎么跟俩兄妹说过话。
李香还好,睡觉比较老实。李良正是长个的时候,一床被子被他胡乱踢到一边。也难怪金台明不愿意跟他睡,这一晚上踢蹬下来,身上不淤青才怪。想到这儿,钱进摇了摇头,帮他把被子轻轻盖上。
出了厢房,钱进回到了蚕娘住过的那间房子。这段时间他一直睡在这间房,心中盼望的奇迹却一直没出现。他也曾四处打探,奈何京城六七十万人口,又有谁会注意一个打定主意要逃走的弱女子。
“花姐,你到底去了哪里?”钱进喃喃自语道。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钱进满怀欣喜的朝门口望去,却见宝儿提着一壶茶进来。
“哥,又想嫂子了吧?”宝儿觉察到哥哥眼中的失望神情。这些天她听院子里的人说了很多关于蚕娘的事,了解得越多便越好奇,以至于她都想亲眼瞧瞧这位未曾谋面的嫂子是什么模样。
钱进不答话,转而问道:“你怎么还不睡?时候也不早了。”
“哥哥今天喝了很多酒,我烧了壶茶水给你解解酒。”说话间,宝儿已经拿起一个大碗倒满茶水,冷热正好:“你尝尝,加了蜂蜜的。”
“先放那儿呗。”
“那你要记得喝啊。”
“知道了……”
宝儿见哥哥心情不佳,便没在房里多呆。
等宝儿出去后,钱进轻轻拉开妆台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香囊,里面放着的是他和蚕娘的青丝。自从蚕娘走后,他每日只能拿着这只香囊寄托相思之情。闻着那淡淡的香味,钱进仿佛又见到了那张带着羞涩的如花脸庞。
这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宝儿端着一盆水进来。钱进的思绪被中断,言语之中已经有些不悦。宝儿哪管那么多,端着木盆径直走到钱进跟前,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把他鞋脱了:“先洗把脸,再泡个脚,晚上才睡得踏实。”
钱进不忍辜负妹妹的一番好意,只得照做。等他把脚伸进热水里,宝儿搬了条凳子在对面坐下,一个人托着腮帮发呆。良久后,宝儿开口说道:“哥哥,其实你不用太担心花姐姐的。”
“她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我怎能放心得下?”
宝儿眨了眨眼睛,笑道:“哥哥,可别怪我说你笨。你可是一直把我这未过门的嫂子看低了呢。”
“这是为何?”钱进奇道。
宝儿端起茶壶帮钱进倒了碗茶,看着他喝下去才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听院子里的人说了许多花姐姐的事,依我来看,花姐姐其实是心思聪颖之人,断不会让你轻易找到。另外,哥哥也不用过于担忧,她既然带了银子走,肯定是已经想好退路的。”
“你且细说一下。”钱进听得宝儿如此一说,眼巴巴的等着她的下文。
宝儿鄙夷的瞥了钱进一眼,继续说道:“咱们这位嫂子啊,虽说性子比较含蓄,但却是一等一的聪明之人。你看啊,花姐姐一开始不会骑马,但为了搬救兵,她一个人就能骑马跑到镇江卫;本来她不会写字,金先生教李良兄妹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哥哥你画的衣服图样,说真的连我都觉得难懂,可花姐姐愣是没花多长时间就学会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快说说花姐她最有可能去了哪里?”钱进出言打断。
宝儿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应该问你啊,我又不是神仙。而且我刚刚都说了,花姐姐是个聪明人,又这么钟爱于你。你难道没听说过,相爱的人会情不自禁的模仿对方吗?”
听得宝儿提醒,钱进思忖片刻便想通了个大概。
正所谓当局者迷,他着急蚕娘的安全,却没设身处地的站在花姐的角度去想问题。花姐是个女子,一个人肯定是不敢出远门的。自己前几个月又去镖局请了云老爷子护送老钱他们来京,花姐有样学样,多半也会请人护送,况且她手上还有银子。
眼下京城里面相熟的镖局只有弘远镖局一家,而且云三娘还与花姐打过照面。若是不错的话,花姐肯定去过弘远镖局了。况且,金台明离京之前便说过云三娘至今未归,花姐多半是请了云三娘,两名女子路上也方便些。
想到这儿,钱进恨恨的骂道:“云三娘啊云三娘,我不过是拒婚而已,你竟然把我的老婆都给拐走了。”
“云三娘是谁啊?哥哥,你在京城到底还有多少相好的,能不能一次说清楚?”宝儿无奈的说道。
“除了花姐一个,其他的真没了。”钱进讪讪的为自己开脱。
第五十七章 我就是来找茬的
宝儿听了钱进的话,面上仍然露出怀疑的表情。
本来一开始她听到自家哥哥有了蚕娘之后便老大不愿意,听院子里的人说了蚕娘许多好话才稍稍改观,没想到又蹦出个云三娘来,她生出有心无力的感觉。哥哥实在是太花心了。
宝儿现在发愁的是到时候如何跟艾米丽解释。艾米丽一家都是清教徒,没有三妻四妾的说话,看珍妮和史华德他们两口子便知道。这便是陈国人与异人看待男女婚姻的不同之处。
钱进见宝儿眉间锁紧,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对于感情的事他自有主张,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能左右。不过,今天听了宝儿的一番分析,他才真的感觉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了,而且看事情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不由对妹妹如何筹划将来好奇起来,于是问道:“宝儿,将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相夫教子呗……”宝儿仍在气头上,话里面火-药味很重。
钱进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道:“跟你说正事的时候你又说这些没边的,算了,你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宝儿仍然坐着不动,似在回忆什么,良久后才说道:“其实,我小时候便跟艾米丽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们要周游世界,出没于各种舞会,让那些达官贵人为我们疯狂。”
“小时候?说的你好像有多老一样的。”钱进有些无语地说道。看来,宝儿跟艾米丽一起生活了几年,不但学会了异人的语言,同时也接受了异国的文化,很适合做外交官。
只是,陈国现在号称万方来朝,根本不屑于去与异国交流,宝儿空有一身语言天赋却无用武之地。不过,宝儿也才十四岁多一点,他暂时还不想给她分派很多事情。毕竟,大部分的女孩子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做梦了。
“重阳快到了,到时候我带你和爹娘上街转转。”说完,钱进也不管宝儿愿不愿意,直接下了逐客令了。
…………
第二天退朝后,钱进没有回四合院。
此刻正是晌午,他肚中有些饥饿,便随意找了家酒楼钻了进去,点了两个菜和一壶酒祭了五脏庙。吃饱喝足之后,他重新进了大明门,来到了吏部的大门外。
自从皇帝陛下点了他的状元之后,他因为生意的事耽搁了去吏部要官册。前些日子,王尚书又在朝堂上参了自己一本,他更加不想去登吏部的那张门。一想起王尚书那个大头,他就忍不住有些头大。
后来想想,他这个天子侍讲若是没有官册在身的话,总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今日无事,正好把这事给办了。
依然是那条清冷的大街,还有那两名粗壮的守卫,不过这次钱进的身上多了一身绿色官袍。
钱进懒得去搭理那两名守卫,施施然便跨过了吏部的大门。那两名守卫虽然感觉来人有些眼熟,但对方是名七品的官员,已经轮不到他二人阻拦了。
进了吏部衙署之后,他直接进了正厅那处角门,穿过几道回廊之后来到了文选司林主事的值房外,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上次金台明要官的时候,正是这林主事把他给羞辱了一顿。
门是虚掩的,里面有人在说话。钱进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应该林主事与来人达成了什么勾当,正在要好处的关键时刻。他鸡贼的笑了一下,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屋。
“你是何人,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林主事瞧见钱进身上那身绿色官袍,还以为是吏部的新人走错了门。
“拜见林主事,下官乃是新科状元钱进,这次前来是索要官册的。”钱进开门见山的说道。
此刻,林主事对面坐了一老一少。老的穿了一身绿色绸布长衫,上面绣着许多硕大的铜钱;少的一看就是个猪头,已经胖的不成样子,居然还学读书人穿长衫扮斯文。看这架势,多半是这个老头来给自己的儿子求官的,老头脚边上一个红漆木盒印证了钱进的猜想。
那林主事是知道钱进的大名的,他还知道这钱进跟自己的上司王尚书有过节。不过,眼下这种情境有些尴尬,就好比一对正准备行苟且之事的男女被人当场撞见一样。
林主事定了定神,对那名老者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准备带着他儿子还有那个红漆木盒起身告辞。
钱进哪里会这么便宜他们,当场便按住老者的肩膀,含笑说道:“这位老丈,本官乃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官拜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观海卫千户。你既然来林主事这里有公干,本官自然不会耽误你的事,你且再稍坐片刻。”
那名老者一听钱进这么多官衔,还以为来了个很大的官,便只得听命。此时,他夹在钱进与林主事中间,压力如山,不一会便时不时的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林主事无奈,只得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本空白的官册,又拾起桌上一支细狼毫笔,不冷不热地问道:“姓名,籍贯。”
“观海城,钱进。”
林主事刷刷地在那官册上填写上钱进的姓名、籍贯和官职,然后又盖上文选司的印鉴,一本新鲜出炉的官册便大功告成。完事之后,他把毛笔往桌上一扔,冷声说道:“拿去吧。”
“有劳。”钱进若获至宝般从桌上拾起那份官册,又小心地将上面的墨迹吹干才纳入怀中。
屋内几人以为钱进就此离去,却见他从怀中掏摸了好一阵,最后取出一个钱袋子扔林主事的桌上:“里面有二十文钱,是本官特意攒下来给林主事买酒喝的。”
林主事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且不说他的价码远远不止二十文,此刻还有一老一少在场,钱进公然行贿摆明了是要坑他。正当他要把那个钱袋子扔回去时,钱进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抬脚时却故意在老者脚边上的红漆木盒上绊了一下,顿时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的金元宝。
“你……”林主事见勾当败露,脸色相当难看。
“哎呀呀,林主事,你索贿啊。”钱进则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着根手指头煞有介事地数着地上的元宝:“一个……两个……二十个,林主事,这些赃银够砍你的狗头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官受贿?”林主事拍案而起,指着钱进破口大骂道。
“人赃俱获,林主事莫要狡辩。”钱进今日前来本只打算拿二十文钱羞辱林主事一顿,结果老天送了这么好一个机会,他若不痛打落水狗便白活了两世了。
听得钱进指控,林主事顿时冷静下来,两眼贼溜溜地转动,似在苦思对策。眼下这种情况确实对他不利,不管他收没收人家的好处,这赃银和行贿的人都还在他屋子里,传出去他有口也说不清。
趁这当口儿,钱进走到老者身后站立了一会,又挪了几步走到那名胖子身后,轻轻拍了拍胖子的脸蛋,接着便摁住他脑袋往旁边一贯,后者便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钱进则大马金刀在胖子腾出来的椅子上坐下,轻飘飘的说道:“一点眼力价都没有,还出来做官。”
林主事听着这话耳熟,过了片刻终于记起几个月前有一个广东的举人来他这里要官,结果官没要到,临走时自己就是用的这句话羞辱他。当时钱进并没有怎么吭声,所以他一时半会没联想到是这层因果。
也不知道看门的那些守卫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一个外人给放了进来。他做官几十年,在这间屋子里也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了,今日居然被抓个现行。
不过,当官当到他这个份上,钱已经赚饱了,哪里结了仇便哪里化解。于是他起身陪笑道:“钱侍讲,这完全是误会。您那位朋友可有好的去处?我这里马上给安排最好的官位给他。”
“哟嚯,终于记起来了啊”,钱进指了指桌上那个钱袋子,说道:“你只需把那二十文钱给吞了,之前的过往咱们便一笔勾销。”
“你……这是故意找茬来的。”林主事铁青着脸说道。
“哎呀,你终于看出来了。没错,我今儿个就是来找茬的。”说罢,钱进直接从桌案上跳将过去,一手摁住林主事的头,一手则哗啦啦的那钱袋子里面的铜板倒了出来:“吃不吃,莫非要本官喂你不成?”
那林主事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哪里是钱进的对手,此时被摁倒在桌上动弹不得。钱进时不时的给他来一耳光,不一会儿他嘴角已经渗出血来,额头上也红肿一片。旁边那一老一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门外已经有不少官员听到动静前来查探,有几名胆大的欲上前阻止时被钱进一声断喝给吓住了:“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去。”暂且不说洪门达帮自己求个千户的事靠不靠谱,先用这个身份来吓吓人再说。虽然锦衣卫地位不如东厂,可在京城也是没人敢轻易招惹的。果然,门口那些官员露出忌惮的神色。
钱进手上用力在林主事脖颈上一斩,后者软倒在地。接着,他在桌上找了白纸将林主事受贿一事写了个供状,又一番危言恫吓迫使那一老一少签字画押,然后又摁着林主事的手在上面画了个押。
“看来,自己倒是有几分当酷吏的潜质。”钱进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自嘲道。
第五十八章 致富之道(一)
待供状上的墨迹干了之后,钱进小心的折好纳入怀中。此间事了,钱进准备打道回府。
行至吏部大厅的时候,一名穿红袍的官员挡住了他的去路:“来我吏部闹了事,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大厅里的官员越来越多,一时半会想要出去还有点困难。钱进不以为意,双手负立道:“怎么,王尚书不在衙署,派你出来了?”
红袍官员身后几人抢出说道:“放肆,见了柳侍郎还敢无礼。来人,给我先打他八十板子再说。”
钱进当即摞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若是这些吏部的官员以为人多就可以欺负自己,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虽然风雷刀和暗夜匕首都没有带上,但他一双铁拳也不是吃素的。
柳侍郎眉头微微皱起。适才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应该是把事情的大概告诉了他。他不由得权衡起这利害关系来。林主事卖官的事他是知晓的,可这厮居然这么不小心,让人给当场撞破,还在供状上按了手印。今日若让钱进出了吏部的门,他和王尚书再难逃脱关系。
可若把钱进留下,难不成还能把他杀了不成?且不说是否杀得了,要知道这里可是吏部衙署,要是死了人可是有口都说不清的。况且,王尚书参了钱进的事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若是被有心之人以打击报复之名攻讦,只怕王尚书也是有口难辩。
钱进看准了柳侍郎不敢拿自己怎么样,脸上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柳侍郎,本官殴打了林主事,要不咱们去大理寺走一趟,再把都察院和刑部的同僚也都叫上,咱们来个三司会审如何?”
柳侍郎脸色难看至极,留也留不得,放也不好放,总不能一直僵持在这里。最后,他无奈的挥了挥手。周围那些官员见状只得让开一条道。
“有劳。”钱进搭了个手,便阔步出了吏部的衙署。
钱进走后,柳侍郎来到了林主事的值房,见他还是晕倒在地,便叫人来往他脸上喷了一把冷水。
林主事悠悠醒转,抬头见到柳侍郎等人均在场,当即便扑通一声跪下,哭诉道:“柳侍郎,下官知罪。下官也不曾料到那钱进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柳侍郎也不说话,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则轻抚他那缕浓密的胡须,就这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良久后,他开口问道:“你跟那钱侍讲可有何过节?”
林主事颤悠悠的说道:“几个月前,他与一个好友来我这里要官,下官见他长得猥琐,又只给了二十两银子的喜钱,便编派了个云南的驿臣给他。”
“他那个好友可有曾去上任?”
“不曾,官册也没要……银子也被我扔回去了……”林主事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啊。”柳侍郎骂道。
先前,他还准备找找钱进的弱点,看能不能居中调停保住林主事这条命。若是钱进的那个好友要了官册没去上任,他便可以大不敬为由拿捏钱进。可人家连官册都没要,等于吏部没有编派官职,说起来还是吏部的不是。
“回去准备几尺白绫,给自己留个全尸吧。”事到如今,他只能舍去林主事这个卒子了。
林主事闻言,顿时瘫软在地上。
柳侍郎朝身后招了招手,当即就有一名主事附耳过来。柳侍郎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后者会意,便从外头叫了两名守卫进来将林主事抬了出去。
此时,那向林主事买官的一老一少还在屋内。林主事被押出去之后,那名主事又拿眼瞅了瞅那一老一少,低声询问柳侍郎该怎么处置他二人。
柳侍郎轻声说道:“先关起来吧,再去查查他二人的底细,若是无甚根基,就……”说罢,他对着喉咙那里做了个切割的动作。后者会意,当即又叫人将鬼哭狼嚎的一老一少押了出去妥善处置。
…………
此时,钱进正飞奔在去往镇抚司的路上,脸上全是兴奋的表情。这林主事卖官这么多年,想必家财丰厚,不出差错的话,他马上就能替皇帝赚到一笔意外之财。至于王尚书之流,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扳不倒这棵大树,索性不去招惹。
镇抚司的衙署不远,就在六部这一片建筑的对面,中间隔着京城御道的延伸线,以钱进的脚力,只需盏茶功夫便到。
今天镇抚司门口当值的是牟青,还有一人钱进也不认得。那牟青见到钱进登门,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外。
“钱侍讲,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快……带我去见你家洪千户。”
牟青见钱进一脸焦急之色,连忙引他到了镇抚司一处偏厅等候,他自己则去通报去了。片刻功夫之后,洪门达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进来:“钱老弟,有什么好事让你亲自跑这一趟?”说罢,他对牟青使了个眼色,后者行了一礼便出了偏厅,临走的时候顺便带上了房门。
“洪兄,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若是此事办好了,咱锦衣卫说不定就能翻身了。”钱进开门见山的说道。
“哦?是什么好事让钱老弟这么上心?”
“抄家……”钱进把林主事卖官的事大致讲了一下,又把供状拿出来给他看。
洪门达略一沉思便觉得此事可行。他们锦衣卫以前本来就是干查案抄家的事出的名,况且林主事这个案子已经证据确凿,只需上头一道旨意下来即可。毕竟,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
“钱老弟打算要怎么做?”
“洪兄,你只需备几百人马等我消息即可。我现在马上进宫面见陛下。”
两人商量好一些具体细节,洪门达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千户腰牌给了钱进。因为锦衣卫负责护卫皇宫之事,有这腰牌便能省去许多口舌。钱进谢过,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往皇宫的御书房赶去。
钱进小跑着进宫,遇到盘查就拿出洪门达的腰牌,这一路倒也顺利。等赶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陛下要去面见太后。时机刚刚好,再晚的片刻就要去仁寿宫等候陛下了。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钱进在一丈远的地方便扑通跪倒在地。
皇帝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屏退左右随侍的大臣,自己则打转进了御书房。钱进从地上爬起来悄悄的跟上。
“钱爱卿,朕头一次见你这么紧张的。”年轻皇帝柔声说道。
“禀陛下,微臣此次前来实在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禀报。”说完,钱进从怀里掏出林主事那张供状。
皇帝将那纸供状细细看完,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好一个林主事,天子脚下他也敢如此明目张胆。钱爱卿,传朕的旨意,即刻将他捉拿并交付大理寺审问,一经查实定要严惩不贷。”说完,他又狐疑的问道:“钱爱卿,这明明是一桩卖官案,你怎么说是件好事呢?”
钱进呵呵一笑,说道:“陛下,自从您点了微臣的状元以来,臣一直思量着如何报效陛下,尤其是这充盈太仓之事。”皇帝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钱进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林主事卖官鬻爵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家中定有赃银无数。臣斗胆请陛下颁旨抄了林主事的家,所得财富用于充实太仓。”
皇帝也是聪颖之人,虽然钱进只有寥寥数语,但他已心领神会。陈国这些年是多事之秋,太仓空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没什么意思,用点钱还得找太后哭穷。可即便如此,朝中许多大臣依然过得有滋有味,该贪的贪,该拿的拿。
钱进的建议等于是告诉他:抄家是一条快速致富之道。可眼下他登基时日尚短,朝中大事多仰仗首府和太后主持,若是查抄的太厉害,到时候大臣们联合起来弹劾,他也有些忌惮。
“若是朝中大臣弹劾朕怎么办?”
“怕他个卵。”钱进忍不住爆了个粗口,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在皇帝面前不能如此无礼,紧接着又解释道:“陛下,这天下都是您的,您治理天下那是理所当然,大臣们弹劾那就等同于谋反。”
皇帝仍然有些迟疑不定:“这事容朕先问过太后再说……”
“陛下,微臣有句话早就憋在心里很久了。这事您如果放开了去做,太后对您肯定会刮目相看,到时候自然放心将天下交予您打理;可您若是事事请示,太后那里恐怕就……”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太后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皇帝。也正是这番话打消了皇帝的最后一丝顾虑。
“小菜瓜,即刻拟旨:今有吏部卖官鬻爵一案,证据确凿,朕忧虑甚,特命……”皇帝迟疑了一会,侧头问钱进:“钱爱卿,你来主办此事如何?”
“陛下,微臣单枪匹马的难以担当此任。依微臣来看,锦衣卫的洪门达洪千户倒是有些才干……”
皇帝大有深意地望了钱进一眼,接着说道:“特命锦衣卫千户洪门达彻查贪腐之事,如有发现,严惩不贷,钦此!”
待蔡公公拟完圣旨,皇帝又用他的玉玺在上面盖了个大印。钱进小心接过圣旨,轻轻的将上面墨迹吹干。
“陛下,您就等着微臣的好消息吧。”
第五十九章 致富之道(二)
钱进拜别了皇帝,揣了圣旨便往皇城外赶去。等他到镇抚司门外时,洪门达已经聚拢了二百名锦衣卫,只等钱进的圣旨一来便准备开拔,牟青与李斌两位旗使赫然在列。
等钱进稍微喘匀了气,洪门达便急切的问道:“钱老弟,旨意拿到了吗?”
钱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圣旨递给洪门达。后者细细看了一遍之后,忍不住赞道:“妙啊,老弟这事办的漂亮。”圣旨里面写得明白,是让他洪门达彻查此事。略一思量,他已明白这是钱进举荐的功劳,心中自然是感激万分:“老弟这份恩情……”
“兄弟之间无需见外,林主事的住所都查清楚了吗?”
“那是当然,就在正西坊清河街”,洪门达得意的说道,“老弟可别忘了我们锦衣卫以前是干什么吃的。”
钱进未接话,眼下他和锦衣卫还有许多事要做。
不用多想,自己前脚刚走,吏部的柳侍郎肯定已有所动作,那林主事多半是性命堪忧。说起来,林主事这次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样的“好人”怎能让他轻易死去。想到这儿,钱进对洪门达说道:“洪兄,等下你派两个脚力好的跟着我,你率众随后跟上。”
洪门达摸不准钱进的想法,不过仍然照做。他唤来李斌和牟青吩咐道:“等下你二人跟着钱侍讲,钱侍讲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听明白了没有?”
“是……”
“是……”
二人齐声应道。
钱进从洪门达手里要回圣旨,紧接着便领着李斌和牟青二人朝正西坊飞奔而去。身后,洪门达给二百名锦衣卫作了简短动员后,亦朝着林府出发。
或许是沉寂太久的缘故,今日看到这么多锦衣卫出动,京城的老百姓已经从空气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胆子大的三三两两聚在街道两侧围观。
…………
等钱进三人赶到清河街的时候,林府的大门已经紧闭,任凭李斌和牟青两人敲得震天响也没人来开门。细细一听,林府内一片嘈杂,不时还有女人的哭声传来。
钱进皱眉,心说道:“莫非来晚了?”他示意李、牟二人停止敲门,然后沿着一人半高的院墙走了一段,终于找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李斌和牟青亦紧步跟上。
“搭个手架助我。”钱进朝李斌二人说道。
李斌和牟青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解何谓“手架”。钱进只得回来给他们演示了一遍。李斌领悟的快,当即便右手腕握左手腕,左手腕又握住牟青的右手腕。牟青亦照做。两人顺利用手搭出一个“井”字。
钱进扶住他二人的肩膀,然后轻轻踩在“手架”上,喊了声“起”。李斌二人同时用力,就这么将钱进轻轻抬起,刚好让他勾着那围墙的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围墙之后,他又冲李斌喊道:“借你随身佩刀一用。”
未做多想,李斌当即解下他那把绣春刀抛给钱进。钱进单手接过,然后选了围墙内一处地势平坦的地方扔了下去,自己也紧跟着跃下。
落地后,钱进抬眼打探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这里应该是一处后院,人比较少,还算安全。于是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弯腰将李斌的刀给拾了起来。看来,以后还是要打造些专门的工具才行,若都像今天这样翻墙那岂不是丑死了。
正当他抬脚欲走的时候,李斌和牟青二人也紧跟着从围墙上翻了下来,把钱进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么快?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来的啊……”牟青一本正经的说道,又一本正经的演示了一遍。只见他往回走了几步,接着便一路小跑往那围墙上连踩了两步,手上借势勾住围墙边缘,再一用力便成功攀上了围墙。
“厉害啊……”钱进一张黑脸涨的通红。本来他以为这个围墙难爬,便准备让李、牟二人在外头等候,他一人去独闯林府,未曾想洪门达这两位手下这么敏捷,相比之下自己何止是“笨”了。
“走……”钱进转身往院子里走去,正好掩饰住他一脸尴尬。
三人在这座院子里搜寻了一会,毫无所获。正当他们准备去前院抓个人来问时,一名半大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经过廊道时恰好被他们截住。
那名小厮见钱进身穿绿袍,旁边李斌和牟青又穿着锦衣卫的制式官袍,二话没说就逃。
“且慢”,钱进低声喊道,“你家林主事性命危在旦夕,本官奉陛下之命特来解救,还不快快将他的下落道来。”他这一招叫吓死人不偿命,且先镇住那名小厮再说。
果不其然,那名小厮听得钱进是陛下派来的,便止住脚步,又转身行了一礼,说道:“适才林主事已经遣散所有的家丁,如今已随几名官员去后花园商量要事去了。”
钱进听了不由皱眉,心说道:去后花园能有什么要事好商量的,多半是要被料理了,这些吏部的官员果然不是吃素的,行事这么果断迅捷,一察觉不对便立马“切割”。
李斌趁那名小厮说话的当口,几个起落便已跃至他身后,沉声说道:“前面带路。”
那名小厮脸上畏惧,只得依言行事。行至一处石砌的圆形拱门时,那名小厮转身说道:“三位大人,这里便是后花园了……”话还没说完,李斌一记掌刀砍在他脖颈上,后者随之软倒在地。牟青拔出绣春刀小心走在前面,以防有人突然杀出。钱进也拔出了手中的绣春刀,李斌也从护腿上抽出一柄匕首。三人鱼贯朝后花园里面探去。
这处花园面积不大,除去一些花花草草,便数院中一颗老槐树最引人注目,把整座院子的阳光都给遮得密不透风。
此时,老槐树底下,林主事正仰面躺在地上;一名穿绿袍的官员蹲在他后面,手上正拿着一条白绫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绿袍官员旁边则站着四名黑衣人警戒;一丈白绫正悬在他们头顶上一根斜生出来的粗壮枝桠上面,轻轻飘荡着,似一头厉鬼正欲扑向地上的林主事。
钱进只看了一眼场间便已明白大概。估计这林主事知道自己难以幸免,便打算自行了断,结果临到真要死了的时候还是怕了。那名绿袍官员索性亲自动手“帮忙”。
再看林主事,只见他双眼爆出,舌头伸得老长,正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关键时刻。钱进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说道:“诸位,辛苦了。”
那名绿袍官员被钱进这一声给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林主事得了这一口气,算是又活了过来。不过,眼下他也难受的紧,正捂着脖子剧烈的咳嗽。
趁那名绿袍官员抬头的当口,钱进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此人他在吏部见过,应该是柳侍郎的亲信。看来,吏部果然是打算与林主事“划断”。
钱进不由嘀咕道:自己上门本来就只打算抄抄家发点小财而已,又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吏部至于这么紧张吗。
那名绿袍官员可不这么想。只见他对旁边四名黑衣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扯住那根白绫继续勒紧林主事的脖子。
林主事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这次他断然不肯再死,此时正拼了老命的挣扎,一只手正好卡在白绫与脖颈之间,阻止那根索命的白绫勒紧自己。双方一时僵持在那里。
四名黑衣人则分散朝钱进三人扑来,手里用的是柳叶刀。这柳叶刀是很普通的兵器,一般的练家子都会使。
见黑衣人步步紧逼,钱进脑海中飞速的推演破敌之策。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与人正面对敌,虽然钱氏刀法已经被他练得烂熟,但毕竟对敌经验太少。眼下又是林主事生死攸关的时刻,必须速战速决。对方人数又占优,必须先解决对方一人再说。
想到这儿,他举刀朝一名黑衣人扑去,欲以雷霆之势先震退一人再说。结果还没有与那名黑衣人短兵相接,身旁已飞出两道人影,正是李斌与牟青。
牟青使的是绣春刀,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只见他当先便用刀架住一名黑衣人劈砍来的柳叶刀,接着脚底发力,将对方硬生生逼退了四五步。旁边一名黑衣人欲来支援,牟青眼角余光早已瞧见,一脚侧踢出去。那名黑衣人肚腹中招,顿时疼得把隔夜饭都给吐了出来。趁着当口儿,牟青一刀直插入面前这名黑衣人的胸腹之间。
牟青不进反退,直奔先前被逼退的那名黑衣人,一个凌空侧踢踹中了他的下巴,后者随即侧翻倒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被牟青一刀补上,眼见是不活了。牟青接着便将绣春刀在黑衣人身上擦拭干净,收刀入鞘,静看李斌对敌。
李斌这边走的则是轻巧路线,一把匕首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再加上他那灵活的步法,黑衣人虽然气势惊人,却总是挨不到他身体。而李斌则在两名黑衣人中间腾挪辗转,时不时的刺出一刀。不一会儿,那两名黑衣人便倒地不支了。
整个对敌过程花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就这么完事了?”
“完事了。”李斌和牟青躬身答道。
第六十章 致富之道(三)
那名绿袍官员见黑衣人纷纷倒地,脸上满是错愕的表情,手底下也停了下来。林主事趁机从他手里逃脱,踉踉跄跄地跑到不远处的院墙边喘着粗气。
钱进瞥了那名绿袍官员一眼,淡然说道:“那谁……你的同伙都已经挂了,现在该我们说道说道了。”
绿袍官员冷笑一声从地上起来,说道:“钱侍讲,大家同朝为官,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杀你?”钱进走近那名绿袍官员,微笑着说道:“我怎么舍得呢?不仅不杀你,嗯……还要好酒好肉的招待。”
绿袍官员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不过,他既然落在钱进手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趁钱进不防备,他疾步向一名倒地的黑衣人跑去,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柄柳叶刀便要自行了断。
钱进早已瞅见他动作,手上绣春刀一挥,那绿袍官员握住刀柄的手便断了半截,顿时血流如注。钱进摇摇头,对李斌说道:“这刀不够锋利,等我回了观海城送你一柄好刀。”
李斌连忙谢道:“那敢情好,下官先行谢过。”
钱进点了点头,又冲一旁露出艳羡神情的牟青说道:“放心,也少不了你牟旗使的。不过,你先把这两人给我看好了,一定要给我留活口。”
李斌和牟青当即便把林主事两人给绑起来,押到了旁边一处杂物房,顺便给绿袍官员的断手包扎了一下,完了还给他嘴里塞了条破布,以防止他咬舌自尽。
“牟旗使,劳烦你在这里看着他二人,我和李旗使给你家洪千户开门去。记住了,这两人可都是摇钱树,千万不能出差错。”
牟青拍了拍胸脯:“钱侍讲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这事儿我拿手。”
钱进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便领着李斌朝前院赶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奔走的丫鬟小厮。看他们神色慌张,想必是林主事这颗大树倒了,他们这些树上栖息的鸟儿也要忙着各处寻找活路。
林主事苦心经营几十年,家中自然少不了些值钱物品。这些家仆也有趁乱打劫的,将一些平日里早已留心的贵重物品悄悄顺走。果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古语。
等他二人赶到大门口的时候,洪门达已经领着锦衣卫砸门。李斌见状便上前将大门口堆叠的木桌子等物移开,紧接着又拉开大门上的门栓。只听咣的一声,大门被撞开,锦衣卫们如开闸的水一般涌进来。
洪门达也跟着锦衣卫进了前院,见到钱进便问道:“老弟,这里可还顺利?”
钱进点头对洪门达说道:“洪兄,开始干活吧。记住,咱们是为求财而来,切记不要造杀孽。”
陈国每次抄家大案都是人头滚滚,说白了就是皇权借此震慑天下的手段。钱进作为一个现代人,骨子里始终坚持一个道理:那就是“祸不及家人”。虽然眼下他还不能改变传统,但只要是他主持的抄家案,能不死人就尽量不死人。
洪门达这几年难得出来行动一次,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儿郎们出来见见血历练一下。见钱进不让杀人,他眉头皱了一下,也不好说的什么,毕竟没有钱进他也分不到这么好的差事。
开工,干活。
当下便有锦衣卫分成几列往院中各处奔去,手中绣春刀都已出鞘。
抄家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把犯事者家中的人员控制好,一来防止有心之人顺手牵羊,二来也怕有干系的人趁乱逃走。锦衣卫对此道很精通,不出一刻钟便将院中的家眷、奴仆全都归拢好,分成几列站在前院,接着又将所有的人员造册。
经查验,林主事共有妻妾五名,儿子三名,女儿一名。另有管事及家仆一百多人。想不到这林主事一个正六品的官员,居然能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口,若无别的进项是断然做不到的。
钱进对此行越发充满信心起来。他在院子前面站定,掏出圣旨大声宣读,一来是震慑林府之人,二来也是要证明自己和锦衣卫来抄家的合法性。
宣读圣旨之后,他又朗声说道:“林府之人听好了,陛下乃千古明君,不忍滥杀无辜,尔等只要将林主事窝藏赃银的地点上报,就可各回各家。本官乃新科状元钱进,官拜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只要你们听话,本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各位的周全。”
院子里的众人现在还是惊弓之鸟,有胆大的听得钱进愿意保他们,便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自古以来,这被抄家的不论尊卑都没什么好下场。就算能逃过杀头之罪,男的也多半要被充军,女的则为奴为婢,更有被贩卖成官妓的,当真是凄惨无比。钱进的做法,众人是闻所未闻。
洪门达也是皱着眉头问道:“钱老弟,这只怕有些不妥吧。若是把这些人口都贩卖出去,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呢。”
“放心,陛下那里若是问起自然有我。本官今日是来罚款的,不是来杀人的。”钱进老神在在的说道。
“罚款?”洪门达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有些不明所以。
钱进也不想多解释。罚款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陈国喜欢用重典,动不动就杀人,虽然能够起到足够的震慑效果。可如果整个陈国的官僚系统都贪腐,那把人全杀了就没人做事了。
罚款就不一样了。你不是喜欢敛财吗?行,你就慢慢的攒吧。等鱼肥了,咱再来个一网收,让你几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且不说这个,眼下锦衣卫正将林府的人一一唤来询问。两刻钟后,有锦衣卫将盘查结果上报给洪门达。这里的人都不清楚林主事窝藏赃银的地点,连他几个妻妾和儿女也不知道。看来,这林主事行事倒是十分小心。
钱进不由得皱眉。今日他好不容易才说动陛下,若是无功而返,那他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了,到时候皇帝那里也不好跟太后交代的。
他心思转动,决定亲自去问林主事,于是朝洪门达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嘱咐锦衣卫看好院子里的人,自己则领着李斌等人跟上。
重新回到后花园那间杂物房后,钱进与洪门达将林主事单独提到一间杂房审问。
关好门,他开门见山的说道:“林主事,本来我与你是近日无怨往日无仇的,无非是你卖官成瘾得罪了我一个朋友,这口气若不撒出来我钱进也没法在京都这地面上混。你放心,只要你把赃银都交出来,咱们就揭过这一段;若是你不识时务,陛下可是金口说过要严惩不贷的,到时候……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林主事虽然怕死,但不代表他蠢,光凭钱进三眼两语就想让他相信那也是小看了他。他张了张嘴,愣是憋了好久才沙哑着声音说道:“我……要见了我……儿子再说。”显然,先前他的声带已被绿袍官员勒得受了伤,
钱进与洪门达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他见一见儿子。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林主事的三个儿子被兵士领着来到了杂物房。那三人大的三十多岁,小的十多岁,见到他老爹后都是泣不成声。
林主事也是心有悲戚。听着三个儿子断断续续地将前院发生的事道来,又听说钱进不准备追究家眷,他稍微放了心,于是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些后事。完了之后,他将自己三个儿子都赶出了杂物房。
现在杂物房只剩下钱进、洪门达和林主事三人。
只见林主事对着钱进扑通跪下,说道:“钱侍讲读圣人书,想必……是不会诓骗我这落魄之人的。藏银的地点……告诉你也无妨,只希望钱侍讲信守承诺。”
“林主事放心便是,我钱进说过的话那可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再说了,接下来还得多多仰仗林主事了……”
林主事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知道钱进等下还要利用自己多拉些同僚下水。可眼下他自己都是砧板上的肉,哪里还管得了别人。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指着窗外说道:“银子就在那……老槐树底下。”
“什么?”钱进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怪不得林主事选了老槐树作为了结自己性命的地方,估计他是希望自己死后也能每天看着这些财富,即便做了鬼也不冤。
洪门达当即便出门吩咐儿郎们干活。不多久,十个装满了金条的木箱子被挖了出来,大概值个三十多万两。钱进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毕竟林主事也只是个正六品的官,能捞这么多也算不错了。
接下来,钱进的目标转移到那名绿袍官员身上。
问过林主事之后才知道,这名官员姓蔡,是吏部功选司的主事,主司官员考核升迁之事,也是王尚书和柳侍郎的亲信。陈国官员有好几万,每年往吏部的孝敬不少,因此这姓蔡的家底也很丰厚。
钱进不做多想,当即便依葫芦画瓢,与洪门达一同把蔡主事的家给抄了,得赃银六十多万两。
望着那堆成小山的金银,钱进心生感叹:怪不得陈国人人都想做官,原来这些做官的油水都这么丰厚,自己开了两间作坊,累死累活的才赚了大几千两银子。既然你们这么有钱,那就怪不得我了,乖乖接受罚款吧。
第六十一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接下来三天,钱进和洪门达两人一直窝在镇府司。
林主事和蔡主事两人已被他二人以保护之名请到了这里,实则是为了套取口供。
那林主事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是贪生怕死,口风也比较松,钱进也没难为他,只把他关在了普通的大牢里,一日三餐好酒好肉的招待;蔡主事是柳侍郎的心腹,知道的事很多,但是嘴上也很严实,因此把他羁押在了昭狱,也就是天正公当年被关押的地方。
中途,钱进让洪门达领着去了趟外公当年“住”过的牢房。
整个昭狱有两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天正公住过的这间牢房在地牢的最里头,周围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里面说不出来的阴森恐怖,并且与其他号房远远隔开,号称昭狱的“天字第一号房”。自从天正公出狱后,这里再没关押过别人。
就在这不到三平米的地方,外公居然整整被关了八年,右腿的伤口也因此而溃烂,最后他不得不用刑具敲掉感染的部分。看着那已经生锈的铁牢,还有泥地上拧得出水来的麦草,钱进一双拳头差点攥出水来,却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半柱香的功夫后,他阴沉着脸出了地牢。
两人紧接着又去了上面一层。这里虽然条件也很恶劣,但比起地牢来已经可以说是天堂。蔡主事便是关在这里。为了隔断有心之人的查探,洪门达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个单独的牢房。
对于蔡主事,自打他第一天进昭狱,钱进便已有了应对之法。这其中的关键还是在林主事身上。只要林主事招供了什么,不论是证据确凿的,还是捕风捉影的,钱进总会渲染一下再透露给蔡主事。洪门达则在一旁添油加醋,时不时地来上那么一句:谁谁谁的家又给抄了。
这蔡主事也是条汉子,不管钱进和洪门达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是闭口不言。钱进也不着急,反正你人已经在我手上,怎么拿捏那都看我的心情。
不过,钱进不着急,并不代表吏部不着急。
这两天,吏部派了人专门蹲守在镇抚司门外。柳侍郎更是亲自登门了两次,一则是为了求情,二则自然是为了探取消息。
洪门达如今有圣旨在手,锦衣卫左指挥使那里他也知会过了,哪里还管你是什么狗屁侍郎,二话没说就把他给轰走了。平日里锦衣卫不受待见,今天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那感觉别提多酸爽了。
回到镇抚司内,洪门达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他赶走柳侍郎的事在钱进面前吹嘘了一遍。
此时,钱进正伏案整理林主事的供述。自从接手卖官案之后,洪门达给他在镇抚司单独安排了一间值房,以方便他办事。
听到洪门达吹嘘,钱进心里不由嘀咕了一下:柳侍郎对林主事是采取灭口的策略,对蔡主事就截然不同了啊,莫非自己这回真钓到大鱼了?粗略一算,查抄林主事和蔡主事便已经得银九十多万辆,皇帝那里已经能够交代。当然,谁又会嫌钱多的?
两人自然是加紧审问蔡主事。等到第三天的时候,蔡主事的精神防线彻底奔溃了。
一方面,他有伤在身。镇抚司虽然好吃好喝的“招待”,还请来医生给他治伤,但从不给他睡个好觉。这人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一天不睡觉的话那可是极为伤神的。
另一方面,钱进的心里攻势也奏了效。林主事招供的虽然是些外围的消息,但蔡主事听得多了自然会有想法,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不过,压垮蔡主事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他误以为吏部不作为。打他进了镇抚司那天起,锦衣卫就严密封锁了两头的消息。蔡主事两眼一摸黑,又没有受过刑讯逼供方面的专门训练,还以为吏部已经把他给放弃了。
听到蔡主事愿意招供的消息,钱进自然是喜不自禁,当即便随洪门达赶到了昭狱。结果蔡主事却提出只愿意单独见钱进。洪门达听了脸色不悦,钱进好言相劝好一会才把他请出了蔡主事的大牢。
看着洪门达走远,钱进关好牢门,笑问道:“蔡主事,为何要单独见本官?”
“哼……看你还是个读书人,我也只愿意跟你说道说道。至于洪门达那个莽夫……我呸……”蔡主事此时正坐在一张书案前。为了方便他招供,钱进特意为他要了这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均已备好。
钱进笑了笑,心说这便是读书人的清高了,都已经蹲了大狱了,还抛不掉这些酸腐。不过他嘴上却不作评价,只问道:“听说你愿意招供了?”
那蔡主事沉吟片刻,说道:“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只要我做得到的,自然是尽力满足你。”钱进信誓旦旦的说道。
蔡主事得了钱进的保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听说钱侍讲没有关押林主事的家眷……我栽在你手里,自然是不求活命的,但希望钱侍讲能够放过我家人。”
“没问题。我能够满足林主事的条件,自然也能满足你。”
“希望钱侍讲言而有信,不然我到时候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钱进摸了摸鼻子,然后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蔡主事盯着钱进的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用他剩下的左手拿起毛笔颤悠悠的在纸上写了起来。约摸一刻钟后,他已写下了十来个人的名字和官衔,以及他们收受贿赂的对象、数目及时间。
钱进随意扫了一眼,便阴沉着脸说道:“都是些虾米,就没一条大鱼?那柳侍郎能干净到哪里去?”
蔡主事内心挣扎了一会,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那张纸上添上了柳侍郎的大名,以及相应索贿事项。
钱进大喜过望,当即从书案上拾起那份供状细细看了一遍。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下子他又多了十几个可以罚款的对象,其中一名还是吏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等罚完了这些人的款,他便准备收手。眼下他得罪吏部还扛得住,若是牵连太广的话他以后也难以在官场行走。
这时,供状上一个名字吸引了钱进的目光。此人名叫戴宗,没有官衔。依蔡主事的供述,收受贿赂的这十几人都收了这个名叫戴宗的人好处,而且数目都不少,动辄几万两,连柳侍郎都不例外。
“戴宗是谁?”钱进笑问道。
“他是明王的人……”
钱进听得明王的名字,身躯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从他考秋闱开始,明王的影子便一直挥之不去,先是有苏文盛巧言结交自己,后来又碰到了他女儿静公主。
不过,这蔡主事故意把明王牵扯出来,其用意倒是耐人寻味。眼下,蔡主事完全与外界断了联系,吏部那边指望不上,他虽然表面上已经顺从,但骨子里仍然不服输。他故意写出戴宗的名字,估计是要借明王来震慑自己。
若是不差的话,这蔡主事只怕是与明王的人也有联系。前几天在林府阻击自己的那几个黑衣人,钱进一直觉得他们身份可疑,刀法路数似来自于草莽。想到这儿,钱进微微笑道:“蔡主事这是要劝我知难而退?”
“年轻人刚出道,难免会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撞的头破血流就悔之晚矣……”蔡主事淡然说道。
“小子先行谢过了”,钱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指着那张供状问道,“我只问你,这供状上所写是否属实?”
蔡主事长叹了口气,萎靡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之前我与蔡主事的约定依然奏效。”说完,钱进将那张供状铺在书案上,让蔡主事重新抄写一遍,但是把戴宗这个人的名字全部去掉。眼下他对明王这个人还没有办法,若是牵扯上他多半会有麻烦。
等蔡主事重新抄完供状以及签字画押,钱进将之前那份收好,然后拿着新抄的这份供状找洪门达去了。
…………
接下来三天,锦衣卫一千多号人全体出动,依照蔡主事提供的人名一一查抄过去。算上从林主事和蔡主事那里罚的款,最后缴获赃银三百四十余万两,吏部柳侍郎的家里也被掀了个底朝天。
三天后,钱进与洪门达就此收手,并将此次所得全部搬运到太仓。
年轻的皇帝看到太仓里面堆满了明晃晃的金银,心里乐开了花,转头问钱进道:“钱爱卿,你说朕该如何赏你才好呢?”
钱进躬身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这次‘罚款’洪千户可以说是居功至伟,不如先赏了洪千户再说吧。”
“罚款?”听到这个新奇的字眼,皇帝的眼中有些惊异,不过他嘴上却没说什么。他瞥了眼弯腰候在一侧的洪门达,淡然说道:“洪千户祖上跟随先祖打下陈国的基业,朕当然不会忘记。这样吧,就赏你一个指挥同知吧。”
洪门达赶忙谢恩。这下子他赚大发了,一下子从一个从四品的千户升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自己在锦衣卫厮混了这么久没有动静,认识钱进没几天就官升两级,看来以后还要多跟他亲近才行。
赏完洪门达,皇帝侧头对钱进笑道:“朕知道钱爱卿喜爱钱财,这样吧,上次你得了状元只赏了你一千两银子,朕一直过意不去。今日再赏你两万两,算是补偿你。”
钱进连忙叩谢,紧接着又自嘲道:“陛下,微臣这次得罪了许多人,只怕不少人会心生怨恨,微臣的小命恐怕有不少人惦记啊……不如再赏我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当当?”
皇帝思量了一下,也觉得很有道理,毕竟钱进是因为替皇家办事才深涉险境,于是他二话没说便准了。旁边蔡公公自然是连声恭喜。
此间事了,年轻皇帝准备去太后那里拜见。太仓的充盈,让他信心也膨胀起来。这种信心已经足够支撑他向太后要权的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