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杨梅诗会(二)
第三日晚上,一辆带篷马车缓缓停在了听风小筑门前。一名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满脸欣喜的四下张望。
“小李子,你花姐姐下马车,你倒是搭把手啊。”钱进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喊道。小李子就是李良,这名字得归功于钱进前世看过的一部宫廷戏。
此刻,李良正好奇的望着门口那对别致的大红灯笼,还有门口站立的那两名侍者,把钱进的喊叫当成了耳旁风。
一个爆栗突然敲在他后脑勺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于是他忙不迭的从马车上取了下马磴摆好。
“把小孩子敲傻了咋办?”蚕娘在一旁嗔道。
钱进笑骂道:“他既然喊我一声哥,我便能管教他。”说罢,钱进跳下马车,然后一个“公主抱”将穿着木屐的蚕娘抱下马车。
赶马的车夫领了赏钱后便自行离开。
钱进帮蚕娘和李良整了一下衣服,又从兜里取了一条白色纱巾递给蚕娘,说道:“花姐,戴上这个吧。”
“干嘛要蒙一条丝巾啊?我们又不是入室行窃。”蚕娘不解的问。
李良在一旁揶揄道:“花姐姐,你今天太美了。哥哥是怕别的男人打你主意。”说完他便马上跳开,与钱进保持安全距离。
“这小子别看平时呆头呆脑的,没想到今天倒是说了句在理话。这读书人里面也有许多附庸风雅之辈,等下招来狂蜂浪蝶咋办?”
钱进不由分说帮蚕娘戴上纱巾,然后行了一个弯腰礼,便捉住她一只小手朝门口走去。李良自然是跟在后边。
门口两名侍者拦住了三人的去路。钱进将请帖递出,然后径自领着蚕娘二人进了院子。
这间院子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倒是宽敞,廊道里面挂满了灯笼,把这院子照得通亮。
望着院子里那些假山水榭,钱进不由嘀咕道:“这听风小筑的主人莫非也是江南人士?”
正迟疑间,对面一人迎出,待走近一看,却是那曾与自己斗讼的陈雄。钱进正狐疑他怎么会在这里,那边陈雄疾步上前,拱手说道:“未知钱侍讲驾到,有失远迎。”
“这杨梅诗会莫非是你办的?”
“钱侍讲说笑了,小的只是来帮忙打打杂而已。”陈雄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往日多有得罪,还请钱侍讲海涵。”
“好说……”钱进对这陈雄也没太放心上,反正上次的诉讼他也没吃亏。不过,上次陈雄在顺天府挨了几十下耳光,如今这行为做派倒是大有长进,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陈雄瞥见蚕娘和李良两人,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便转身在前边引路。
约摸半盏茶功夫后,钱进三人随陈雄来到后院一处名为“雅风”的大厅。到了门口,陈雄告了个罪,便自去忙了。
钱进略微扫了一眼,发现这处大厅宽敞之极。
屋顶正上方悬着一盏西洋水晶大吊灯,上面点了不下四五十根蜡烛,把这大厅映得如同白昼。
一条珍贵的西域毛毯铺在大厅正中央,毛毯尽头处是一处木制高台,中间用珠帘与大厅隔断开来。
大厅两侧,整齐有致的摆着五六十张红木小方桌,上面摆放了些精致糕点、鲜红欲滴的杨梅,还有一些平时很少见的玻璃酒器。
厅内,已有四五十名书生分成几堆闲聊着,中间夹杂着几名芳华女子。廖东临赫然在列,此刻正被十几名书生围着谈论些什么。
钱进领着蚕娘二人不动声色的选了一张靠门的桌子坐下,顺手拈了粒杨梅吃了,见味道还不错,忙将盘子端给身后的李良。后者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布袋,将盘子里面的杨梅、还有桌上的糕点一网打尽。
有书生瞧见钱进这一桌的情形,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众人感觉到异样,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有戏虐的,有低声说土包子的,各种表情纷呈。其中有些人是认识钱进的,只是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他们都只当没有看见。
廖东临早瞧见了钱进三人,略一皱眉后,他便领着两人来到钱进跟前。
“钱老弟,有段日子没见了。”
“廖兄风采依旧,这么高雅的诗会居然也记得邀请我,老弟真是感激不尽呐。”
“老弟这话就有点酸了。要知道这雅阁居士的请帖难得,我也只得了四五张。这不,首先想到的便是老弟你啊。”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似乎都找不到什么话题,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廖东临身后行出两名书生对钱进施礼,其中一人便是广东秋闱第三的王拂生,还有一人便是广东秋闱第十的孙刚。两人都是钱进的同乡,这次又都得了同进士。
钱进抱拳还礼,问道:“两位同乡,可有官缺下来?”
孙刚答道:“我和王兄都已有着落,都在廖知府下任县令。”
钱进点了点头,心中了然。他认识廖东临也有段日子了,知道他平时善于钻营,估计花了些代价将孙、王两人挪至自己的治下。虽说陈国严禁结党营私,但两个小小的县令平调估计也入不了大员们的法眼。
孙王两人打完招呼后便退至廖东临身后,眼睛微不可察的瞟了一眼钱进身后亭亭玉立的蚕娘。
廖东临也早已瞥见了蚕娘。虽然总觉得有些眼熟,但今天蚕娘穿了那条新做的连衣裙,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不一样,又戴了面纱,施了薄粉,他一时半会也没辨认出来。
“这位姑娘倒是眼生的很,老弟何时收的?”廖东临奇道。
“廖兄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知我并没有收罗女子的癖好。”钱进有些不悦的说道。
这时,那几名浓施粉黛的芳华女子远远瞧见蚕娘身上的裙子,忙不迭的从众书生的簇拥中走出。看她们那妆扮,应该都是来自于豪门大户。
这诗会若只有诗,那就显得单调许多。众书生喝酒斗诗,一为显露才华,二来就是为了博得美人芳心了。有这两样在,这诗会才会显得有生气。
这“雅阁居士”显然深知其中道理,因此这次杨梅诗会也邀来了五六名京城的富豪千金。当然,这几名千金也是“千金之意不在诗,而在于婿”了。
只见那几名女子行至钱进跟前道了个万福,眉眼之间顾盼生辉,将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最后都拿眼睛盯着蚕娘身上那条裙子。
钱进本以为那几名女子至少会与自己攀谈一番,哪知道与那条裙子相比,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受待见,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怀疑。
一名绿裙女子问蚕娘道:“这位妹妹,你这裙子是在哪里买的?”
蚕娘朝那几名女子道了个万福,便不再说话。来之前她已得过钱进的授意,进了这听风小筑之后便闭口不言,以免被有心之人识破身份,到时候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旁边,钱进咳了一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想打听这件衣裳的出处?实话告诉你吧,现如今整个陈国也就这么一件。”
众人听得这条裙子原来这么稀有,不免都有些惊奇。本来还在研究诗词歌赋的一些书生也围拢过来,不一会便在钱进身前聚拢了二三十人,都拿目光打量蚕娘。
蚕娘何曾被这么多人注视过。虽然钱进这两天给她特训了一些礼仪,仪态气质也变样了很多,但此刻她仍有些紧张,一双小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才好。
钱进拉住蚕娘的小手握了握,便起身对那名绿裙女子说道:“这位姐姐,我也是在观海城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异人,见他穿着新奇,便请他为家姐做了这么条裙子。”
那名绿裙女子急道:“你可知那名异人的下落?即使耗费重金,我们姐妹几个也要把他请到京城来。”
钱进见她胃口已经被吊起,便笑道:“这位姐姐莫急,我与那名异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位异人其实也有意在京城开间裁衣坊,我估摸着他不出两个月就会来京城。姐姐还请再忍耐些。”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什么时候堂堂新科状元对这些女儿家的衣服也这么有兴趣,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第三十三章 杨梅诗会(三)
钱进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儒生正傲然立在厅门口。
“老弟,那位是夫子第八十三代玄孙代孝儒,陛下见了他都要称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开罪了他。”旁边廖东临提醒道。
钱进不置可否,继续与那几名女子商量联络及裁衣的细节。好不容易抓到几位买家,不把她们几位的银子赚到手,怎能对得起他和蚕娘这几天的劳苦。
那代孝儒见自己一番说辞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一张老脸不由得涨成猪肝色。他抬脚跨过门槛,径直朝厅内走来。众书生见状,自动分开一条道来。
“未出阁的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却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知廉耻。”那代孝儒行至那几名女子跟前直接发难。
这几名女子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眼下她们被人骂成不知廉耻,这对于女子来说简直是诛心之言,有面皮薄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旁边有书生与那几位女子相熟,本欲出言维护,却忌惮代孝儒身份了得,最后都选择了沉默。
钱进正与那几名女子聊到关键处,却被这代孝儒打断,不免有些火大。他转过脸来骂道:“哪里冒出来的叫驴,想要叫唤也不看看地方。”
陈国的每一位读书人启蒙第一件事便是拜夫子。那代孝儒作为夫子后人,可以说是圣人学说的代言人,地位何其尊崇,却不想今日居然被人骂成叫驴。此时,他满脸通红,双眼圆瞪,眼看就要发作。
钱进却早已换上一副笑脸,上前扶住那代孝儒的手臂道:“哎哟,不知是先生驾临,请恕我无礼之罪。”
代孝儒听得钱进告罪,心中怒火稍微平抑。
有好事之人本以为一场好戏就要上演,哪知道刚刚闻到点火-药味就已偃旗息鼓,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代孝儒抚了抚他那缕美髯,淡然说道:“恕你不知之罪。不过,你才得了状元,须自重身份。大庭广众之下与这些闺阁女子琢磨这些裙钗之物,实在是有失体面。”
钱进也不回应他这番话,只问道:“先生用过饭否?”
“尚不曾用饭……”
钱进又摸了摸代孝儒身上那身绸布长衫,笑道:“先生身上这件衣衫做工倒是精细,这用料也很考究啊。”
“都是陛下赏赐之物……”
“敢问先生的母亲健在?”
“……虽已八十高龄,但身体也还健朗。”
代孝儒虽然被钱进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疑惑,但为了气度仍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钱进听完,抚掌笑道:“先生乃当代大儒,我辈自然是高山仰止。起先还以为先生是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今天才知先生也是父母生养,也要吃喝拉撒。受教了。”
代孝儒先前的火气本来就未全消,谁料钱进一番虚与委蛇之后,又将他骂成“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此时,他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正要发作之时,一声古筝如一缕春风拂过众人心头,似泉水叮咚,带着缕淡淡忧伤,又似古刹梵音,庄-严肃穆。只听了半曲,众人心中便如畅饮甘泉,将那烦闷之意一扫而空。就连那代孝儒此刻也是凝神聆听,听到精彩处还忍不住点头称赞。
钱进循声望去,却见厅中高台的珠帘之后隐约有一白衣女子在弹奏。
一曲终了,众人尚在回味。一道银铃般的女子声音自珠帘之后传出:“适才小女子见代先生怒发冲冠,便奏了一曲《菩提清心咒》。不知代先生现在心情平复否?”
代孝儒拱手道:“居士高雅,所奏之曲更如天籁。想来我的心境还是不够坚定,若非居士指引,鄙人差点就犯了‘嗔’戒了。”
钱进扯了扯旁边王拂生的衣袖,奇道:“雅阁居士是名女子?”
那王拂生一副你才知道的表情,却也碍于状元郎的面子,只说了一句:“确实如此。雅阁居士在京中久负盛名,写的一首好诗,弹的一手好曲,但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钱进“哦”了一声。
这时,珠帘后的那名女子继续说道:“既如此,那便请先生入座吧。诸位……也请入座吧。”
一番谦让之后,那代孝儒便在首席坐了。钱进本想继续在靠门那桌混着,碍于众人礼让,便只得领蚕娘二人在那次首位坐了。其他人等也依次就座。
两名侍女将那珠帘拉开。高台之上,一名身着白衣的曼妙女子正端坐一架古筝之前。虽然她身量婀娜,眉目清秀,却以纱巾覆面,因此也瞧不太真切。
白衣女子笑道:“诸位都是文雅之人,还请原谅小女子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如今江南的杨梅熟了,小女子不才,斗胆请诸位雅士一同前来品鉴。若是这些俗物能够引出众位大家的好诗,本居士脸上也有光。”
代孝儒是夫子后人,又是当代大儒,这第一首诗是没人与他争的。只见他沉吟一番,便起身冲高抬处抱了一拳,吟道:“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众人连忙称赞“好诗”“好句”。
钱进对作诗兴趣欠乏,这会正端着玻璃杯细细品鉴桌上那瓶西域葡萄酒。这酒有点红酒的味道,颜色发红,味道甘甜。不一会儿,他便已经干掉半瓶,还连声称赞“好酒”“好酒”。
喝到畅快处,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用手指捅他,于是想起蚕娘和李良都没喝过这酒,便倒了一杯回头递将过去,却见蚕娘在给他一个劲的使眼色。
钱进回头一看,原来众人都在望着自己。
这诗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开场几首都是让给有身份的人来作。刚刚代孝儒已经献诗,轮到自己这个状元了。可自从上次他在居庸关给皇帝吟诗之后,心里便留下了阴影,抄袭古人多了总归会露出马脚,还不如不作。于是笑道:“诸位仁兄,我是个俗人,对诗文是一窍不通。你们自便。”
说罢,他便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脸上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
众人不免有些鄙夷,一个状元郎不会作诗谁信呐。
这时,代孝儒身后一青衫儒士走出,冲钱进抱了一拳,便高声说道:“鄙人方仕,师从中原大家梅若亭。斗胆请新科状元赋诗一首。”
钱进回了一礼,说道:“恕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不远处廖东临见状,急忙跑到钱进身边坐下,低声耳语道:“老弟,这梅若亭是中原理学大家,门生遍布陈国,你切莫得罪于他,否则对你日后官场行走极为不利。”
钱进听了笑而不语。自从准备格这官场之道后,他每天最头疼的便是背诵理学。现如今科举都考完了,那些书本也早已被他一把火烧了。
那方仕听得钱进言语之中有轻视之意,虽有怒意,但碍于雅阁居士面子,便强忍着没有发作。此时,距方仕邀诗已经过去小半会,众人见钱进并无反应,便有许多人等窃窃私语。
一名白衣文士起身走到钱进跟前,低声说道:“钱侍讲,鄙人范无病,师从江南心学大师李道阳。这中原学派平素压我江南学派一头。您是新科状元,又是江南人士,若是在这诗会上被比下去了,我们江南学子也是面上无光啊。”
钱进听了这话,猛灌了一口葡萄酒,又觉得不过瘾,便索性将那酒瓶也操在手中。只见他脚步有些虚浮的跺至厅中,冲高台上行了一礼,说道:“居士姐姐,承蒙款待……我有些话说。”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说道:“新科状元请讲便是,小女子洗耳恭听。”
钱进转身,扫视了一眼众人,笑道:“作诗吗……我是不会的。”
众人皆以为有惊人之语,没想到钱进坦言自己不会作诗,一时间席间嘘声一片。
钱进哈哈一笑,又灌了口酒,拍着胸脯说道:“可是我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地底下有什么。”
代孝儒起身笑道:“古人有诗为证: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众人都知道月亮上有广寒宫,何需你多此一言?至于那地底,妇人都知道那里是阴曹地府。”
“那我问你,你可曾去过?”
“不曾去得……”
钱进哈哈一笑,说道:“适才听先生吟诗,小子突然想到:若是哪天鞑子犯边,不若请先生于阵前吟诗一首,敌兵自退也……”
代孝儒听了勃然大怒,他本欲起身争辩,却突觉胸口发紧,一口老血就此喷了出来。这已经是今日他第三次被钱进气到,已经有些急火攻心了。
众人慌忙来救。一番折腾之下,那代孝儒方才缓过气来。
钱进望着众人,便有些索然无味。可笑这些人每日坐井观天,却还在这里附庸风雅。他不由有些想念起恩师杨应和了,只有和杨师论道之时,他才会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摇了摇头,冲台上告了个罪,便走回席间。众目睽睽之下,他冲蚕娘行了一标准的弯腰礼,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自厅中走出。
蚕娘知道自家老爷心情不好,便有些恼恨这些在座之人。恰好前几天钱进教的“猫步速成法”已经小成,她便用猫步在毯子上走了起来,姿态好不优雅,惹得众人都行注目礼。
到了厅外,钱进拍了拍李良的头,问道:“给先生和香香带了吃的吗?”
李良拍了拍鼓鼓的袋子,笑着点头。
第三十四章 结复社
三日后的清晨,四合院来了位陌生的访客。
钱进端起茶壶抿了口茶,将对面那人打量了一遍,却发现眼生的很。来人是名年轻书生,约摸二十几许,穿一身青布旧长衫,身材高挑,却很瘦。
“钱侍讲,鄙人李士隐,江西人士。”那青年书生首先开口说道。
“哦,江西哪里?”钱进听得来人与外公是同乡,不由好奇道。
“江西平昌府。”李士隐直奔主题:“钱侍讲,我已经拜入杨师门下,说起来应尊称您一声三师兄。”
钱进听得此话,虽然内心震惊,面上却无表情,只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李士隐起身颂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进听得此话心中大定。这李士隐所颂出自《新格物学》开篇第一句话。钱进出平昌府时,二师兄宋天学便以此句作为暗号。外人即便得了这句话,也不甚明了。因此,这李士隐是自己同门无疑。
他起身扶住李士隐的手臂,脸上也洋溢着和煦的笑容,问道:“杨师收得高徒,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却不知李兄排行第几?”
“钱侍讲叫我师弟即可。说来惭愧,来京之前我并未见到杨师,是二师兄宋天学代为收徒的。”李士隐答道。
钱进未听到杨师音讯,不免有些怅然若失。与杨师分别已经一年多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何处。本来杨应和就瘦,平时又不大会照料自己,不知道他现下过得如何。
李士隐见钱进不言语,便说道:“宋师兄说你在京城并无太多根基,让我前来相助于你。本欲在京城安顿好了再来拜会,却不想这段时日听到师兄高中状元,前几日又在杨梅诗会上将代孝儒气得吐血。我便忍不住提前来拜会了。”
钱进笑了笑,只问道:“可曾参加会试?”
“在江西之时,我便与师兄坐而论道。师兄尝言,新格物学是一门奇术,格之可造化亿万百姓,我深以为然也。去年江西秋闱,我本来得了个第一,与宋师兄相识之后,我便断了这会试的心思。既有如此奇术,我还去参加会试便有些舍本逐末了。”
钱进拍了拍李士隐的肩膀,却无言以对。堂堂江西秋闱第一,居然被宋天学忽悠来给自己打下手。看来,以后只能对这位师弟好一点来弥补了,于是他问道:“现下安顿在何处?”
“暂住江西同乡会馆。”
“我这里倒是还有几间空房,师弟不如搬来同住?”
李士隐沉吟了一下,说道:“还是别了。京城不比地方,现在师兄又是名人,以后若是被人知晓我与你的关系,恐被人所乘。”
钱进想了想,李士隐说的也有些道理。他来京城没多久,家中人口便已被皇帝打探清楚。这京城多密探,路上随便遇到某个人,说不定就是锦衣卫或者东厂的探子。
想到这里,他从里屋取出两个金元宝,说道:“师弟刚来京城,想必各处用度不少,这些银子你先拿着。”
李士隐也不推脱,拿了元宝便直接塞在衣袖里。
钱进看了大为赞赏。若是这李士隐左右推脱,他不免会生出轻视之心。要知道自己这一门最大的特点便是不讲这些虚礼,该吃的要吃,该拿的要拿。眼下这李士隐的做派倒是有几分杨应和的影子。
李士隐将元宝收拾妥当之后,正色说道:“师兄,来之前我便有一番考虑。咱们门下弟子过少,以后要将新格物学发扬光大,最不可缺少的是人。趁现在殿试放榜还没多久,咱们也应该网罗些有才之人。”
“你有何良策?”钱进问道。
李士隐思索片刻,说道:“落榜的寒门学子才是重点。这些书生举家之力来京城参加会试,落榜之后只怕连返乡的盘缠都没着落。他们多半会在京城寻一门差事,或入豪门当个师爷,或给富商大贾充当账房先生,以图三年之后的会试。”
“依你说,这些寒门学子可能接受新格物学?”
“寒门学子多是农户、匠户、军户出身,却最接地气。新格物学若要发扬光大,能够依仗的便只有这些人。”
钱进听得此话,深以为然。京城多纨跨,整日遛狗斗鸡,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却“只知其味,不知其源”。若是与他们讲什么格物之道,只怕是对牛弹琴。
只是,陈国严禁结党营私,若是被皇帝知晓自己网罗这么多书生,到时候怕是有口难辩。想到这儿,钱进有些担忧的说道:“我陈国禁朋党,到时候朝廷查下来,只怕会无辜牵连一批人。”
“师兄所虑极是。此前我也细想了一下,便以结复社为名最为妥当。复社在陈国由来已久,最早也是方便陛下体察民情。师兄现已成了天子侍讲,到时候自可游说陛下,重结复社。陛下既然立国号为‘仁武’,想必也是希望有一番作为,这些许小事应该不难。”李士隐答道。
听得这番话,钱进对这位师弟的评价又拔高了几分。
眼下正是他缺人用人之际。开酒坊需要人,开裁衣坊也需要人。虽然有金台明和蚕娘帮衬,但蚕娘是女子,金台明也只喜欢野史外传。等丁伟回来,作坊的人手想必是不用发愁的。
现如今他最缺的其实是个参谋。对于朝堂之事,钱进不感兴趣,他最关心的是如何赚大把的银子。可他现在任了个天子侍讲,以后这朝堂之事总要出谋划策。不知道宋天学从哪里给他物色了这么个奇才,真是雪中送炭啊。
“师兄……师兄?”旁边李士隐见钱进发呆,便忍不住叫了两声。
钱进回过神来,笑道:“让师弟见笑了,刚有点走神。我觉得这结复社之事可行,只是这事还得劳动师弟出面联络。到时候师弟将所需花费报个数目上来,银两的事我来解决。”
李士隐听罢,笑道:“师兄不用担心银子的事,结复社花不了几个钱。这些寒门学子用不了多久都能找到自己的营生,咱们只需定期以讲学的名义召集便可。”
钱进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赞道:“师弟真乃神助也。”
李士隐听得钱进赞赏,不免有些脸红,说道:“师兄见笑了。宋师兄尝言,新格物学要发扬光大,这重任得落在师兄头上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哎……咱们门下都是一些不愿做官之人,却单单把我推出来做官。”钱进怅然道。
李士隐听罢,笑而不语。
…………
皇宫内,代孝儒正对着年轻的仁武皇帝哭诉。
自杨梅诗会之后,坊间便盛传他被新科状元气得吐血。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一张老脸挂不住,便强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跪在承天门外,要求面见陛下。
仁武皇帝也是左右为难。一边是夫子后人,一个是自己钦点的状元。夫子后人自然是要关照,可殿试才发榜不到一个月,他若把这新科状元给罚了,那就等于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菜瓜,你说这事咋办?”仁武皇帝不想接这个球,直接踢给了蔡公公。
蔡公公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终于开口说道:“回陛下,代先生与钱侍讲斗的是诗,又没有动武。奴才认为此事还是和解为妙。”
仁武皇帝听了重重的点了点头,对代孝儒说道:“先生,小菜瓜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大事化小?”
代孝儒听了这话,顿时声泪俱下道:“陛下,那小子在诗会上对我那是极尽羞辱之能事啊。依我看,这小子除了泼妇骂街,哪里会作诗啊?“
旁边蔡公公听了这话,出言训斥道:“先生莫要胡言乱语,这钱进的诗词才艺可是陛下亲自考定的。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仁武皇帝挥了挥手,说道:“罢了,先生请先退去吧。”
那代孝儒没有得到仁武皇帝的正面答复,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躬身退去。
见代孝儒走了,仁武皇帝直接问道:“小菜瓜,你说这事该咋办?”
“陛下,您不如再给钱侍讲几个月的假,也算对他的惩戒了,对这代孝儒也算是有个交代。”
“也罢。本来只打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玩耍。既然这代孝儒要个说法,便再让钱进玩三个月吧。”仁武皇帝悻悻地说到。
若是让钱进听到此番话,估计他会高兴得跳起脚来。他现在缺的不光是钱,还有时间。
第三十五章 花间坊
第二天,钱进去正南坊物色了间铺面。
这间铺面以前也是做裁缝的,地段虽然一般,但在正南坊算是老字号。之前的老板经营这间铺面也有大半辈子了,比女儿还宝贝。若不是上了年纪准备回乡养老,他断然是不会转手的。
钱进之前也来过好几趟。老板见他是诚心想要盘下这间铺面,便半卖半送要了他一百两银子。
相关的交割文书办妥后,钱进又花了几十两银子将整间铺面修葺一新。最主要的变化是增加了一个小隔间,里面的墙壁上挂了两块一尺见方的西洋玻璃镜面。
钱进打定主意只卖女装。男装反正就那几个式样,女装才千变万化。这小隔间便是给女客丈量身形和试衣服用的。
五天后,一切都收拾妥当。钱进拉着蚕娘的手站在店外观摩,心里面美滋滋的。
“花姐,这万事俱备,还欠一个响亮的店名呀。”钱进笑道。
“老爷满腹诗书,区区一个店名还不是手到擒来?”蚕娘掩嘴笑道。
钱进故作深沉的思忖了一下,笑道:“其实店名我早就想好了,便叫‘花间坊’。”
“花……间……坊……,为什么要带个‘花’字?”蚕娘问道。
钱进刮了下蚕娘的鼻子,笑道:“因为……这间店便是给花姐的,不姓‘花’还难道还跟我姓‘钱’吗?”
“老爷,这可不行……太贵重了。”蚕娘急忙摆手说道。
“花姐都说过是我的人了。你的便是我的,有什么区别?”
“老爷,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羞死个人了……”蚕娘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跑回店里。
望着蚕娘那惊慌失措的背影,钱进会心的笑了一下,正欲抬脚走回店里时,却瞥见不远处一名小黄门在远远的等待。
钱进冲他招了招手。
那名小黄门便一阵小跑来到钱进跟前,走近一看,原来是在蔡乾手下当差的苏公公。
“钱侍讲……让奴家一顿好找啊。”苏公公喘了口气,说道。
“公公可是有啥紧急公务?”
“蔡公公让我转告您一声,说代孝儒去陛下那里告御状了。左右也是一些小事,陛下说让您再玩三个月。”
钱进琢磨了一下,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正好又多了三个月的时间。
“蔡公公有心了,你就说我已知晓,日后必有答谢。”钱进笑着拍了拍苏公公的肩膀,顺手塞了个钱袋子在他手里。
苏公公不动声色的接过,告了声谢便回宫里复命去了。
望着苏公公小跑的背影,钱进心疼得有点牙酸。刚刚他顺手就打发出去一百两银子。手里头刚有点银子,这段时间就已经接二连三花出去四五百两。
当然,这宫里的公公是必须得打点的,而且每个公公都有自己的价码。这苏公公上次去四合院宣旨的时候没接赏钱,估计是嫌二十两银子太少。
钱总是不够用的,得加紧赚钱了。
…………
三天后,花间坊开张了。
街边的左邻右舍,还有附近的一些商铺都来道贺,顺便也看看这间商铺的实力和背景如何。在京城,若没有后台,这商铺是开不长久的。
此刻,钱进正站在梯子上,将一块披着红绸的牌匾挂在店铺门上方。牌匾正中是钱进手书的‘花间坊’三个行书大字,右下角则盖了钱进的私印。
“金兄,帮我看下放正了没有。”钱进喊道。
金台明站门口左右端详了一下,连声说道:“正了正了。”
钱进顺着梯子爬下来,拍了拍手说道:“等下剪了彩,我们就算正式开张了。”
这间裁衣坊是钱进准备送给蚕娘的。一开始他本打算低调点,怕那些奇装异服给蚕娘惹来麻烦。后来一想,反正有一个从来不会出现的异人作挡箭牌,若是以后有人问起售卖衣服的式样来处,他便说这是异人设计的便是了。
“小李子,香香,你们两个等下剪彩的时候把那红绸子拉直一点,大红花要摆到你花姐姐面前。”钱进吩咐道。
李良和李香听了郑重点头。
“金兄,准备点鞭炮。”钱进又冲金台明喊道。
“好叻,包在我身上。”金台明拿了根燃香便走到那挂鞭炮面前。
这时,不远处一名穿黑衣的肥胖大汉领着十几人赶了过来。那名黑衣大汉隔老远吼道:“且慢!”
金台明被这一声吼吓得手一哆嗦,手里那根香抖了一下正好就把鞭炮给点着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店门口响起。
蚕娘也听到了那声吼声,便有些犹豫的望向钱进,后者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于是蚕娘便将那彩绸剪了,将那朵大红花用盘子呈了放到里屋,准备挂到店中。
那名黑衣大汉见这新开张的店面不听使唤,脸色有些难看。只见他一挥手,便有十几名穿各色衣服的混子将花间坊给围了。
“这家店的店主是谁,给我滚出来!”黑衣大汉吼道。
钱进见说话的这位满脸横肉,脸上长着两道浓密的络腮胡子,一看就不像个善茬,便用手在背后给蚕娘打了个手势。后者悄悄进屋取了苗刀还有火枪,以备不测。
“这位老哥,小店新开张,如有得罪,还请担待些。”钱进虽然对这黑衣大汉不屑,却也不想给蚕娘惹来麻烦,因此对这些人面上还过得去。
“谁跟你称兄道弟的。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没拜我王六子的码头,你还想在这条街上开店?”这王六子长得很黑,满脸都是浓密的络腮胡子。看周边邻居的表情,想必对他都是极为忌惮的。
“恕孤陋寡闻,未曾听过。”钱进淡然道。
“你……,”那王六子见钱进不吃他这一套,便恫吓道:“看你面生的很,想必才来的京城吧?告诉你,南城兵马司王指挥可是我亲爹。”
听得这王六子自报家门,钱进终于想起来坊间的一段趣闻。这南城兵马司指挥王武只是个正六品的官职,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些年头了。据悉他因官场不如意,便纵情声色,接连娶了六个老婆。偏偏他那最美的第六房小妾给他生了个最丑的儿子,成了坊间人尽皆知的一大笑谈。
这黑脸大汉既然自称王六子,想必就是王指挥那第六房小妾所生,明明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却又黑又丑,像个中年人。不知道是基因突变,还是那第六房小妾给王指挥戴的绿帽子。
想到这里,钱进轻轻咳了声,明知故问道:“王指挥我倒是略有耳闻,却不知你是王指挥哪位小妾所生?”
那王六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料,本来今日只是来花间坊敲打敲打,看有多少斤两。结果被钱进道出他的底细,不由火冒三丈。只见他一声令下,那十几名混子便四散开来准备砸店。
钱进从蚕娘手中接过苗刀,正欲抽刀时,却见一道黄影左突右冲,一把佛尘跟长了眼睛一般,将王六子还有那些混子一一点倒。
来的便是惠静师太。
只见惠静师太将手中佛尘往后一甩,双手合十说道:“钱施主今日开张大吉,不宜见血光。”
钱进将苗刀递回给蚕娘,冲惠静师太施了一礼,说道:“师太教训的极是。今日师太大驾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不如先请里屋用些茶吧。”
惠静师太“嗯”了一声,便进了店门,又随手拿了条木椅坐了。钱进瞄了一眼街上动掸不得的王六子等人,便也跟着进了店。
一番忙碌之后,钱进双手奉上一杯热茶,躬身说道:“师太,请用茶。”对这惠静师太,钱进生不出一点造次之心。上次在四合院就吃足了苦头,如今屁股还有些隐隐生疼。
惠静师太笑道:“公主让我来招呼一下,怕有不开眼的宵小之徒来闹事。”
“劳公主记挂,劳师太大驾。”钱进嘴上回着,心里却嘀咕公主为啥知道自己今天开张。
惠静师太一眼瞥见钱进皱着眉头的样子,却不打算为他解惑,只是抿了口茶淡淡的问道:“公主吩咐的事办了没?”
“哪敢不上心,早已安排妥当。”钱进陪笑道。
“嗯,小子不错。”惠静师太称赞了一声,又见蚕娘在一侧伺候,便问道:“这便是你家那位姑娘吧?上次把你打晕,倒是有些不妥了。”
蚕娘道了个万福,说道:“晚辈花前雪。上次之事晚辈并不记得。”
惠静师太细细打量了一下蚕娘,连说了两个“不错”,又从怀里掏了块玉佩交到蚕娘手里,说道:“这是公主赏赐的。”
蚕娘听得是公主之物,惊道:“师太,万万不可。”
旁边钱进赶忙握紧蚕娘那只抓住玉佩的手,又冲她挤了挤眼睛,笑道:“公主赏赐之物,切莫辜负。”
惠静师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语。
两刻钟后,惠静师太起身告辞。钱进连忙跟出,却见店门外跪着一人,年约五十许,身披盔甲。那人见到惠静师太,倒头便拜:“下官南城兵马司王武,拜见师太,拜见钱侍讲。”
原来这王指挥今早穿好盔甲,正准备出门办点差事,结果刚出门就接到奏报,说自己那个最能惹事的儿子王六子被人打了。他本来就对王六子不喜,平时也疏于管教,可越是这样,那王六子就变本加厉的给他惹事,后来他也懒得管了。
幸好这王六子平素都是欺负些游食和街贩,也没出多大的事。可这次不一样,王六子被人打了,这次他若是不管,保准家中的美妾要给他一哭二闹三上吊。
于是,他说了声“晦气”,便领着随从赶到花间坊。结果到了地头发现王六子还有他那帮走狗全都趴在地上动掸不得,一看就是被高手点了穴。
一打听才知道出手的是名师太,他顿时三魂去了两魂。他在京城经营多年,怎能不知那位师太是谁?再看那花间坊的牌匾上还盖着新科状元钱进的印章,他不由叫了一声“苦也”,便索性跪在那里等候发落。
惠静师太瞥了一眼王武,没好气的说道:“怎么,打了小的,老的出来了是吧?”
“下官不敢。犬子冲撞了师太和钱侍讲,理应教训。”
惠静师太满脸厌恶之色,一闪身便将那王六子的穴道给解了,对其余的那些混子也是依葫芦画瓢。
“带上你的混帐儿子回去好生管教。”惠静师太怒道。
“是,下官领命。”王武躬身退走。本以为今次自己官位多半是不保,却没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不由长出了口气。再看王六子那一脸丧气样,不由骂道:“回去给我在家里吃斋一个月,门槛都不准给我迈。”
第三十六章 第一桶金
花间坊开张后不久,便来了十几名芳华女子,其中有四五名都是钱进在杨梅诗会上认识的。没想到这几名女子又呼朋引伴,店里面一下来了十几号人。
蚕娘给她们一一量好身围,又将她们的姓氏和喜好一一记下。钱进帮不上什么忙,又要避嫌,便有些索然无味的坐在门槛上望天。
一上午过去了,蚕娘总算忙活完了,又把那些满心期许的女子送到门外。算了一算,今天得了定金600两银子。每一套裙子,不论规格大小,都是按80两一件,定金收一半。
本来钱进还想定价高一点,毕竟京城里头能做连衣裙的除此分号别无一家。后来一想,他做的是长久生意,这些闺阁女子又无收入来源,都是将家里给的月钱攒起来做衣裳的,要价高了怕她们以后没钱开销,涸泽而渔的事他是不会干的。再说了,一件衣服80两,比一般人家一年的开销还多,也不是个小数目。
有了这600两银子进账,钱进心里头好受了点。不过,他也没打算动用这些银两,都是给蚕娘的。
接下来的日子有得忙了。15套衣服,只有蚕娘一个人,满打满算也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做出来。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要和金台明几个一起吃食盒了。
钱进不由得开始头疼人手的问题了。
做什么事都需要人,而且必须是信得过的。不可靠的人来花间坊帮工,指不定哪天就把衣服图样盗走带到别家店里去了。四合院的生活起居也要照料,酒坊开工也需要人。
钱进对那个丁伟一直期望很高。蛇有蛇道,鼠有鼠窝,只有在圈子里面混着,才会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丁伟到京城做游食也有好几年了,对底层的圈子肯定比自己熟。但愿这个丁伟不会让自己失望,若是他卷了那二十两银子跑了,自己就得重新物色人选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蚕娘每天都在花间坊忙到天黑。钱进帮不上什么忙,便把他脑海里能够想出来的衣服式样全部画成草图。有旗袍、有衬衣、短裤、t恤等,不一而足。
蚕娘闲暇的时候也来观摩。这些衣服式样她从未见过,虽然内心震惊,但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家老爷是天才,便也没想那么多。
…………
转眼就到了五月底,与丁伟约定在春风楼见面的时间也块到了。
一大早,钱进便到了春风楼。掌柜的认出了钱进,忙丢了手中活计,几步走到跟前说道:“恕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冲撞了钱侍讲。”
“掌柜的,你有什么好得罪我的?”钱进奇道。
“上次您与那陈雄争讼的事坊间早已传开。事发之时,草民……报了官。”那掌柜的有些战战兢兢的说道。
钱进终于想起那天他在春风楼把陈雄给打了,是这掌柜的报了官。事后他想人家经营个酒楼也不容易,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他成了状元,估计这掌柜的怕他秋后算账,于是他笑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说道:“我还当多大个事,掌柜的放宽心就是。”
掌柜的听见钱进不打算追究往事,便连忙称谢道:“多谢钱侍讲不计前嫌。”
钱进听了哈哈笑道:“说起来,我还是沾了你这春风楼的光,不然怎么能高中状元?”
掌柜的得了钱进这番话,心里头也是欣喜无比。要知道一家酒楼不光需要厨艺和好酒,还需要招牌。若是新科状元能够隔三岔五的到他小店喝酒,他还怕生意差了?于是他陪笑道:“钱侍讲若喜欢小店的酒,以后常来便是。别的不说,酒水管够。”
钱进知道掌柜的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却也不揭破,毕竟人家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又问道:“你这汾酒味道还真不错。可是你自家酿的?”
“正是,酿酒也是草民族中的产业。钱侍讲莫非对这酒生意有兴趣?”掌柜奇道。
“这事以后再说”,钱进边说边将丁伟的样貌比划了一下,问道:“这几天可有一名男子在此等候我?”
掌柜的略一思量,记起来这两天确实有名三十出头的男子常来春风楼,每次都是单点一壶酒和几个小菜,且一坐就是一整天,便回道:“是有这么号人,现如今就在二楼坐着。”
钱进急忙爬上二楼,发现丁伟果然在座,心中不由放下一块大石。
丁伟听见有人上楼,转头一看,正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两天的钱进。他当即便起身跪下,哭道:“老爷,草民总算把您给等着了。”
“起来说话”,钱进见到丁伟,心情大好,又问道:“家眷可都回来了?”
“现如今还安顿在宛平县。我记挂着和老爷约定的日子,便先回京了。”
“明日把她们都接回来吧。我那里还有几间空房,住着便是。”
丁伟又要道谢,钱进赶忙扶住,说道:“回来可是指望着你来帮忙的。以后该叫你丁掌柜的啦。”
“老爷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吩咐便是。”
“坐下说。”钱进抬手请丁伟落座,又冲楼下喊道:“掌柜的,再来两壶好酒,外加几个下酒菜。”两人坐定后,钱进又问道:“怎么样,这几个月在外头过得还行吧?”
“托老爷的福,还行。”
“上次被驱赶出京的游食可都回来了?”
“漕运的粮草已经陆陆续续的到了京城。如今风头已经没有那么紧,有胆大的已经回来了些。”
钱进点了点头。这漕运所花时间差不多需要五六个月,上次之所以驱赶游食,估计是因为大运河阻塞等原因而延误了。等漕粮入了京城,北方的小麦也熟了,他的酿酒工坊就有了充足的原料。
这时,掌柜的亲自端着酒菜上楼。
钱进笑着跟掌柜的道了声谢,目送他下楼之后,便给丁伟满了一杯酒,说道:“先喝了这杯,等下有事跟你说。”
丁伟依言饮罢。
钱进整了整思绪,问道:“之前听说你家中本是酿酒的?”
“若说起这酿酒,草民还是能够解说一二的。老爷莫非打算做这卖酒的营生?”丁伟听到酿酒,神态也活泛了些。
“正有此意,却苦于没人帮手。”钱进说道。
丁伟想了想,说道:“酿酒其实利薄,需要走量。据我所知,在京城一斤黄酒只卖10文钱,收过水的烧刀可卖30文。现下京城有人口60万,喝酒的男丁我算他二成,这里就有12万人。平常人一天喝半斤,我算它5万斤酒。若是黄酒和烧刀一半对一半的话,这京城每天光喝酒的流水就有1000两银子。”
钱进听得仔细,示意丁伟继续说下去。
“草民刚刚还是保守的算。另外,戍边的将士也是喝酒的大户。因此,老爷若是想做这酒的营生,放心做便是。只是,这卖酒的商家也多,大家分一锅粥而已。”
钱进皱了皱眉。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听完丁伟这番解说,他才明白这酒市也没那么简单。老百姓对于酒的偏好是五花八门的,没有一个酒坊能够吃独食。
之前他本打算用高浓度酒精与普通黄酒勾兑,既提高酒的度数,又改善口感。现在看来,即便他做出来这种酒,也不过是比市面上的烧刀改善了下口感而已。
钱进想了想,问道:“若是我做出的酒比市面上的烧刀子烈很多,可有钱赚?”
丁伟奇道:“敢问老爷做出来的这酒有多烈?”
“一斤烈酒加一斤黄酒勾兑,度数正好跟市面上的烧刀度数差不多。”钱进解释道。
丁伟心里略微盘算了一下,又问道:“按老爷的说法,您这酒度数是足够高了,却不知得率有几成?”
钱进笑而不答,只用手比了个“八”字。
丁伟盯着自家老爷半响不作声,眼里却全是震惊之色。他是做酒的当然清楚,普通的黄酒不到二十度。若是加一道精馏工序,顶天了可以把度数提高到六七十度。要想再把度数提高了去,就得再加一道精馏工序。可这工序多了,酒汽也挥发的多,得率就少了。
他细细思量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老爷何必再去跟酒庄抢生意?直接卖烈酒给酒庄就是了。”
“哦?此话怎讲?”
丁伟定了定神,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老爷,北方人喜欢喝高度酒,但坊市里除了烧刀子,也没啥多的选择。有了您的烈酒,再与谷酒、高粱酒什么的一勾兑,不光这度数可以种类繁多,连口感也可以调配出来。您造的这酒便如那点金石一般,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啊。”
钱进只听了前半段便已明白了丁伟的意思。果然是道不辨不明,经丁伟一解说,这酒坊的经营之道也清晰起来。以后他卖的不再是酒,而是酒精。他要开创一个新的行业,那就是勾兑酒。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跟酒庄抢生意,因为所有的酒庄都可以成为他的下家。想到这里,钱进忍不住抚掌赞道:“妙啊。你这三言两语就让我茅塞顿开。”
“是老爷的法子妙。”丁伟有些腼腆的笑道。
既已定计,钱进心中大定,又吩咐道:“这酒坊不能在京城里开,你先帮我到宛平县物色一个作坊,再帮我物色四五十号人,都要靠得住的。另外吗,还得帮我再找四五个裁缝。可有难度?”
“人手都不是问题,包在草民身上就是了。”
钱进掏出一个钱袋,里面装了一百两银子,说道:“这些银两你先拿去周转。先把女人和小孩接过来吧,以后便住我的四合院。还有个账房先生带你认识下。”
“都听老爷的。”
第三十七章 有间酒坊
两天后,丁伟一家带着细软住进了四合院。
主卧一直空着,钱进打算留给父母住。东边两间厢房,钱进与蚕娘一人住了一间。西边三间厢房,金台明和李良一人住了一间。李香则一直跟着蚕娘住。
丁伟家三口人,现在只剩一间厢房了,住着有点挤。虽然还有两间门房,但丁伟是钱进要重用的,让他住门房倒是有些不合适。
吃中饭的时候,钱进跟李良商量道:“小李子,晚上跟你家先生睡吧。”
李良听了有些难为情的说道:“哥哥,我在先生房里睡过一晚……先生几天都不洗脚的。臭死个人了。”说罢,他便做出捂鼻子的样子。
钱进不由瞄了眼金台明,虽然他那件油布长衫已经换了新的,但总感觉脸上泛着一层油光,头发也像是几天没洗的样子,便问道:“金兄,冒昧的请教一下,你一般几天洗一个澡?”
金台明此刻正大快朵颐,听得钱进关心他的私生活,便不以为然的说道:“冬天腊月一般一个月洗一次,春夏天差不多六七天一次。有何不妥?”
蚕娘和丁伟家婆姨听得金台明这番话,都强忍着笑意,只一个劲的夹菜吃饭。
钱进抚额长叹,过了一会劝道:“呃……金兄啊。你还没娶亲,这个……还是得讲讲卫生,不然把姑娘都吓跑了咋办?”
金台明哪里不知道钱进打的什么算盘。他拿起筷子欲敲打李良,却被李良机警的躲了过去,又转头对钱进说道:“老弟,我是万万不能让小李子跟我睡的,这愣头青睡觉忒不老实,上次便把我身上踢得淤青。”说罢,他又挤了挤眼睛,笑道:“老弟,其实……这住的问题好办,你跟花姑娘合到一处住便是了。”
旁边蚕娘听了这话臊的满脸通红。她这段时间忙花间坊的事,人都消瘦了些。
丁伟的婆姨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她把丁伟拉到钱进跟前说道:“老爷,让我家男人睡门房便是了,晚上还可以看家护院。我和我女儿就住一间厢房。”
“哎……也只能如此了。”钱进叹道。家里的人口多了,事情也多了起来,上下左右都要照顾到。
中午饭是丁伟的婆姨做的,全是北方菜,味道也还挺可口。钱进见她也比较通情达理,便跟丁伟商量着将四合院交给她打理,一个月2两银子。
丁家婆姨本姓王,三十出头的样子,模样也还算端庄。听到钱进愿意请她,王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丁伟在旁边根本说不上话,看来也是个惧内的汉子。
半天下来,这一大家子相处的都还和睦。最开心的倒是李香和丁伟的闺女糯米,两个小女孩差不多大,又都是贪玩的年龄,这下有伴儿玩了。
吃完中饭,丁伟和王氏去收拾住处了。其他人也都各自休息。
钱进一个人跑到后院的杂物房,对着几块干木料敲敲打打起来。奈何他根本没做过木工,忙活了半个时辰也没做出个啥。
这时,丁伟走进杂物房说道:“老爷身子金贵,可不敢干这些粗活。”
“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有啥分别。”钱进回头笑道。
丁伟瞄了一眼钱进手中那个半成品,一时也没瞧出这是个啥玩意儿,便问道:“老爷是想做什么,草民略懂些木工。”
“哦?不早说。”钱进欣喜的说道。他想做个水箱,然后把靠西边那间门房改造成浴室,这样大伙洗澡就方便多了。其实做个水箱不难,只要一个木箱子,底下再开个口子,用木栓子扣住,不要漏水就行。洗澡的时候,把木栓子顶开便可以淋浴;不用的时候用绳子把木栓拉紧,水便堵住了。
丁伟以前也没做过这个玩意儿。钱进把大概构造跟他说了一下,两个人一起琢磨。到掌灯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将木箱子打造出来,又刷上桐油。
一屋子的人都来看稀奇。
钱进冲前来观摩的金台明笑道:“金兄,专为你准备的。”
金台明伸手拉了拉水箱底下那个木塞子,奇道:“这个可以洗澡?”
“等桐油干了,第一个便让你来试。如何?”
众人哄然大笑。
…………
接下来几天,丁伟忙于物色帮工。
第一批到位的是五名女工。蚕娘给每人发了一块麻布,命她们将布剪开,再将剪开处用针线缝起来。没想到这五名女工手脚都挺麻利,盏茶功夫她们都已按照蚕娘的要求完成了考核。
蚕娘望着钱进,满意的点了点头。
“丁掌柜的,这些人都挺不错的。从哪里找来的?”钱进笑问道。
“都是些老伙计家的女眷,知道底细。”丁伟答道。
钱进点了点头,问道:“每人每月5两银子,你觉得如何?”
丁伟呆了一下,急忙将钱进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老爷,给多了。一个女工每月顶多给2两银子。”
“我这里不同别处。一来,活肯定是很多的,自然也比别人家累些;二来,这些女人在我这里一年可以挣60两银子,日后在家里肯定也有脸面。”钱进解释道。
丁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至于丁掌柜你家婆姨,可知为啥一个月只给2两?”钱进笑道。
“……”
“因为我准备给你每年150两银子,外加酒坊一成的干股。等你赚多了钱,以后要你婆姨往东,她就不敢往西,岂不快哉?”钱进坏笑道。
丁伟见自己惧内的糗事被钱进识破,不免有些尴尬,然而更多的则是感激。本来一年给150两银子已经够多了,没想到的是还有一成干股。他在京城当游食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老板这么阔气。这就意味着以后酒坊赚的钱越多,他的进项也跟着水涨船高。
其实,这只不过是钱进借用了一下现代的股权激励法。丁伟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为了让他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起,一成干股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天丁伟干活更加卖力。两天后,他便在宛平县物色到一个破旧的老酒坊,只用了50两银子就盘下来了。最妙的是,这间酒坊后边有个天然的山洞,估摸着可以存放两三百个酒缸。
丁伟招募了四五十名男丁,将这间老酒坊修缮一新。接着,酒坊便进入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建蒸馏器。
这蒸馏器说白了就是一口炉灶上加一个釜体,上头再套一个甑体。蒸馏酒时,釜体装满水,下面再用煤火加热。甑体被釜体冒出来的蒸汽加热,里面装的酒液就会挥发,酒汽和水气就会顺着甑体顶部一根长管子出来,冷凝成酒精。
刚蒸出来的酒俗称“酒头”,度数有**十度,闻着特别香,但喝了容易伤眼睛,所以“酒头”是要抽掉的。“中酒”度数六七十度的样子,是好酒。“尾酒”水味大,还有点发酸,也是不要的。这就是陈国酒坊里面俗称的“抽头去尾”。
即便这样,陈国的酒庄也顶多只能蒸出六七十度的酒,得率也只有六七成。主要原因还是火候把握不够,进入酒的蒸汽太多。另外,“去尾”的时点把握也是靠的经验。
钱进并不比古人聪明多少,只是他更加注重器皿的密封,还有一些小窍门。
酒头他是不会扔的。这玩意儿闻着特香,既然要做勾兑酒精,这些酒头正好可以用来增香,还可以提高度数。当然,不能直接使用,要“放熟”了。
……
一个月后,十个蒸馏器建好了。每个甑体可装酒五十斤,两班的话每天可蒸酒1000斤。蒸馏的原料便是市面上随处可以买到的黄酒。
这天,钱进带着金台明来到酒坊主持开工。伙计们见着老板,心情都很激动,只是没想到老板这么年轻,还是个官老爷。
丁伟躬身道:“老爷,酒坊开张,得先有个名字。”
“就叫有间酒坊。”钱进盘算这酒坊的名字不是一天两天了,名字早已想好。
“好呢。现在已到吉时,请老爷点火。”说罢,丁伟递过一把铁锨。
钱进接过,从旁边炉子铲了一块燃得正旺的煤火送入灶膛。旁边便有几名男丁拉动风箱,不一会那灶膛里的煤便烧得旺起来了。
半刻钟后,有人高呼“出酒了”。
丁伟便赶紧拿了一个陶罐接了。约摸十分钟后,换另外一只陶罐接酒。
此时,整个酒坊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钱进细细听甑体里面的动静,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掀开甑体预留的一处小孔,扔了枚卵石下去。
要想出高浓度的酒,酒液便不能沸腾。这枚卵石便是给酒液降温的,为的就是让酒液温度始终保持在八十度左右。
出酒坊的时候,丁伟忍不住问道:“老爷,您刚刚往里头放的是什么?”
钱进塞给他一粒卵石,正色说道:“这就是我们有间酒坊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了。切记不可泄露,也不可假手于人。”说罢,他将扔卵石的时点和要注意的事项都教给了丁伟。
第三十八章 七夕
六月,京城开始热起来了。
眼下是夏粮新收的时节,又是丰收之年,许多豪阀留够存粮之后,多将余粮出粜。市面上的粮食多了,这酒自然也多了,而且价钱还便宜。
秋粮是要交税赋的。因此,钱进打算趁着夏粮丰收的季节多收一些酒,到秋冬的时候酒可是会涨价的。
这段时间,丁伟从钱进那里支了二千两银子,其中二百两用作酒坊日常开销,其余一千八百两则全部采买黄酒,共计得黄酒二十二万五千斤。
期间,酒坊又新添了二十座炉子,每天分两班卯足了劲的蒸酒。整个酒坊里面每天都是热火朝天。
按钱进的盘算,这些黄酒度数只有十七八度,大约可以蒸馏出五万斤度数为八十度左右的勾兑酒精。有了这五万斤勾兑酒精,钱进就有了开门做生意的底气。
市面上的一斤黄酒只卖十文钱,一斤烧酒卖三十文。若是酒庄买酒精回去勾勾兑,只需半斤黄酒和半斤勾兑酒精,就可以做出一斤度数为五十度左右的勾兑酒。口感比烧刀子要好,问起来也更香,里面的营养成分也可以大部分都保留。
价格的话,钱进算了一下账,打算定价80文一斤,这里面还有20文是酒的品质改善所形成的垄断利润。毕竟酒是来喝的,图的是一时爽快,喝完了就没了,价格高的离谱喝的人就少了。
因此,这五万斤勾兑酒精差不多就是4000两的进项,刨去税赋和各项开支,差不多可以净赚1500多两银子,平均算下来就是每月六七百两的纯利。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开作坊不知挣钱难。世上没有一本万利的事,要不然所有的人都去开酒坊去了。好在,钱进养活了这一大帮人,还有了块稳定的收入来源。
花间坊的生意一直很稳定。有皇帝赏赐的那些布料,暂时的主要支出只有人工。第一批连衣裙交付出去,花间坊收银1200两。期间又有六七名女子来花间坊定做衣服。这一个多月下来,花间坊入账1600多两,比酒坊生意好多了。
世上没有永远的暴利。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别人就会仿制。花间坊不可能一直吃独食,只能不断的推出新的衣服款式,才能保住优势。
这一个多月,钱进和蚕娘又试着把第一条旗袍做了出来,挂在店里面作为压轴货,却不想一直无人问津。
直到一位官妓上门瞧上了那件衣服,钱进才想明白其中所以。毕竟,陈国的女子还没开放到与夜上海那些女人比肩的程度。旗袍大腿处开了条分叉,想来一般女子是不敢穿出去的。而官妓则不一样,她本身就是靠色相吃饭。
钱进只收了她50两银子。一来,这皮肉生意赚钱不容易;二来,也是感谢她慧眼识货,顺带着做些推广。第一条旗袍卖出去。钱进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
转眼到了七夕,钱进把一大家子都叫回了四合院。
王氏一早得了钱进示下,采买了许多肉蔬,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晚宴。众人围着桌子坐定。钱进打开一壶用自家酒坊里面的酒精勾兑出来的酒,屋子里面顿时酒香扑鼻。
老曹闻到酒香不由食指大动,忙问道:“什么酒这么香?”
钱进给老曹他们都满上,说道:“今天喝自家酒坊的酒,管够。”
老曹早已忍不住,一口将杯中酒喝完,完了还忍不住咂巴一下,赞道:“好酒。”
钱进无可奈何的又帮他倒上,说道:“他们今天都可以多喝,唯独老曹你要少喝点。这酒度数可不低,容易醉倒。”
老曹嘀咕了几句,估计是想找个机会问丁伟要几壶去。
钱进端起酒杯起身说道:“托大家的福,咱们的生意赚钱了。今天又是过节,所以啊,今天谁都别干活了,一起庆祝一下。”说罢,钱进将杯中酒饮尽。
老曹自不必说,丁伟和金台明几个平时也喝酒的。他们几个早就按捺不住,一口将面前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忍不住回味一下。王氏和蚕娘也小抿了一口。
“好酒……好酒。”
众人忍不住赞道。
钱进又倒满一杯,笑道:“这第二杯酒呢,我要敬丁掌柜和金师爷。你们两位劳苦功高。”
丁伟忙说道:“老爷,可不敢这么说。若不是您出面给我一家办了户贴,又收留我们,我这一家子还不知道在哪个疙瘩窝里面混了。这杯酒必须我敬您。”说罢,他便自顾自的将一杯酒喝完。
前些日子钱进到正南坊坊正杨顺那里专程走了一趟,把丁伟一家三口的户贴给办了,自此丁伟在京城里面也有了正式的身份。别的没什么,倒是把那杨顺给惊到了,堂堂天子侍讲居然操心几个平头百姓的户贴之事。
钱进和金台明也不虚套,两个人都陪着丁伟将酒喝完。
王氏在旁边劝道:“你们先吃点菜,别烧着肚子了。”蚕娘心疼钱进,早已经偷偷的夹了许多菜在他碗里面,又给香香和糯米夹了些。
旁边李良吃醋道:“花姐姐现在都不给我夹菜了。”
蚕娘于是又给他夹了块肉,笑骂道:“都快长成大小伙了还要夹菜。等长大了有你媳妇管。”
钱进又端起酒杯敬金台明,喝完叹道:“这世事难料,当初廖兄、你、我三人在临海府相识,又在这京城相聚,如今却只剩你我两人。他倒好,一声不响的就到苏州上任去了,临走前连顿饭都不请。我就弄不明白了,这状元对他来说比知交好友更紧要?”本来他是打算在廖东临上任之前跟他好好吃一顿酒,把事情说开,结果这段时间忙酒坊的事就给忘了,孰料这廖东临居然一声不响的就离京上任去了。
金台明安慰道:“廖兄有鸿鹄之志,不可以常理度之。”
“算了,不说他了。金兄,我们再喝一个。”钱进说罢与金台明碰了一下酒杯,都干掉了。这酒入口容易。几杯酒下肚,钱进几人都有些面红耳赤。
酒至半酣的时候,蚕娘取出两根红绳,给钱进和金台明一人一根。
“这个可有讲究?”钱进问道。
“我老家那边的人说啊,七夕收到红绳子,这姻缘马上就到了。两位老爷都还没娶亲,恰好店里面还有些彩线,我便缠了两根。”蚕娘解释道。
王氏看着钱进和蚕娘笑而不语。
钱进拿起那根红绳端详了一下,发现做工精细,缠在手上也挺漂亮的,便说道:“宝儿喜欢这些玩意儿,艾米莉也喜欢,花姐得空的时候再缠两根?”
旁边王氏笑道:“老爷,这红绳哪里能随便送人,只送给心爱之人的。”
钱进刚想问金台明怎么也会有一根,看蚕娘娇羞的表情便赶紧止住了话头。估计是蚕娘不想被众人瞧出什么,便把金兄拉过来作掩护了……现在科举也考完了,生意也开张了,看来是时候给蚕娘一个交代了。
想到这里,他望着蚕娘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接家父和家母了,估计他们现在已经启程往京城赶来。到时候我与花姐完婚便是。”
旁边金台明抚掌赞道:“早该如此了。”
“令尊和令堂要来京城?”蚕娘听了这话却有些神不守舍,惊道。
“是啊,我早已托弘远镖局的人去接去了。花姐莫非是要见公婆了,心里担忧?”钱进笑道。
旁边王氏瞧得蚕娘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寡妇的身份遭人嫌弃。这女人家的心事还是女人家最清楚,于是笑着问钱进:“老爷,你们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到时候您把花姑娘娶回去是做大妇还是做小妾啊?”
“什么大妇小妾的,我只娶花姐一个。”钱进正色说道。
他这番话不是违心之言。蚕娘是很细心很体贴的一个女人,又心灵手巧,人又善良。对钱进来说,娶老婆有这几点便已经足够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越发坚信自己是要娶蚕娘的,什么寡妇不寡妇的,他才不管。
“可知令尊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蚕娘又问道。
“想必他们已经从江西启程了。若是走水路的话,估摸着这一两个月能到。”
蚕娘只是“哦”了一声,却不再答话。
第三十九章 旖旎
七夕的夜空,是深邃的。
一轮半月悬在空中,皎白如明珠,时不时的有几缕浮云飘过,衬托得整个夜空便如天宫一般。
晚饭的时候钱进喝的酣畅,不知不觉喝了一整壶酒,整个人都有些燥热,便欲到新修的浴房里冲个凉。
等他收拾好衣物走到浴房外时,却看见李良端着个木盆等在门外。
“里面谁在洗澡啊?”钱进问道。
“是先生……已经进去好久了。”李良哀怨的说道。
自从这浴房建好之后,金台明几乎每天都要来冲一次澡,而且每次都要冲两刻钟左右,弄得四合院怨气冲天。
钱进正欲转身离去时,浴房的门突然开了,露出金台明半个脑袋。
“老弟,水箱里面没水了。可否加点水?”金台明讪笑道。
“金兄,适可而止,你就不怕搓掉一层皮吗?”钱进鄙夷的说道。
“再给半刻钟就行,你看,皂角水都没冲掉了。”金台明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道。
钱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便走到水缸边打了桶凉水挂在旁边一辆滑车的挂臂上。一阵木轱辘的吱呀声后,他用根木棍顶了顶滑车挂着的水桶,那桶水便哗地一声倒入一个漏斗里。不一会,浴房里面便传来金台明兴奋的叫声。
这浴房有一点不好,就是水箱要挂在屋内,取水却要到屋外。钱进便和丁伟寻思着做了一个滑轮车,外加一个漏斗。要洗澡时,取了水先倒在漏斗里,那水便能顺着一根管子流到木箱里面了。
半盏茶功夫,金台明终于从浴房里面出来了,浑身都是水渍。
钱进凑近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你白了很多”便径直走入浴房,不一会又探出头来说道:“金兄,记得帮我把水加满哈。”
金台明不顾斯文的朝浴房里面作了个鬼脸,却还是照办,完了还冲李良说道:“小孩子家家的,洗那么多澡干嘛?”说完,他便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曲进了厢房。
屋外头只剩了李良一人。他索性把木盆子放地上,然后一屁股坐里面,脸上写满了委屈。
…………
快到亥时的时候,四合院安静了下来。
钱进搬了条躺椅在院子里面乘凉。现在他在京城可以说已经站稳脚跟,也该琢磨下朝廷里头的事了。
东南沿海一带的倭乱没有形成气候,这倒有点出乎钱进的意料。传到京城里的军报只说东南的卫所与小股倭寇遭遇过,两边各有损伤。一番打探,原来岛国也在混战。
这些年岛国一直处于军阀割据时代。势力最强大的麻生家族统治岛国已有一百余年,现已无力约束地方,加之前几年气候变化无常,岛内民变增多,井空家族、幸田家族两大家族趁势崛起,与麻生家族隐隐成三足鼎立的局势。
若是岛国国内局势发生突变,战败一方恐怕就会到处流窜,而陈国东南沿海一带富庶,恐怕就是他们最理想的逃逸之地了。仁武皇帝发布海禁,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而防患于未然。
想到这里,钱进琢磨着该进宫一趟了。花间坊和有间酒坊都已经步入正途,他也无太多事可做。皇帝只说要他再玩三个月,也没说从什么时候算起。
现在已经七月了,今年的新科进士和同进士都已经到吏部领了官职赴各地上任去了,他倒成了一个闲人。
…………
正思索间,蚕娘搬了一个小桌子来到院子里,见钱进还在,便问道:“老爷怎么还没睡?”
“我是闲的睡不着。花姐搬桌子出来干嘛?”
“今天是乞巧节,也是牛郎和织女相会之日。都说织女善织艺,女人们都会在一天向织女乞求穿针引线的技巧和灵感。”
钱进心说原来陈国也有牛郎织女,看来这个空间与他前世那个空间还是有许多相同之处。看蚕娘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便打趣道:“是不是也可以求姻缘?”
蚕娘笑了一下,说道:“那都是女孩们的事,老爷一个大男人还怕没姻缘吗?”说罢,她又从房里取出果品和针线等物。摆好之后,蚕娘点了三炷香,然后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口中也在默念着什么。
等她忙乎完,钱进上前问道:“花姐刚刚求了什么?”
蚕娘笑而不答。
钱进越发好奇,便忍不住追问。两个人便在院子里面追逐起来。蚕娘怕吵醒其他人,连忙摆手讨饶道:“老爷,说出来就不灵了。”钱进逮到一个机会,终于将蚕娘一把抱入怀里。两个人就这么拥着,呆呆的望着天空那轮明月。
“花姐,我刚刚也跟牛郎和织女许了个愿。”钱进满脸虔诚的说道。
“老爷许的是什么愿?”
“我跟牛郎和织女说呀,让我的花姐永远都这么可人,还要跟我生一大串娃。等我们老了,一人抱着一个暖手炉,就看着儿孙们嬉戏。”
蚕娘听了没有做声,似在沉思。
“在想什么呢?”钱进不由问道。
“在想……想好多事。”
“敢不听老爷的话了是不是?还不快快道来。”钱进佯装生气道。
蚕娘趁势挣脱,却站在不远处痴痴的望着钱进,良久后说道:“老爷还记得在桑木村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花姐想亲人了?”钱进不由关切的问道。
“那一天,我被倭寇追赶。就在我以为万事俱休的时候,老爷如天神下凡,解救了我的性命。后来,老爷要我去镇江卫搬救兵。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一个人骑着二丫大半夜的赶路。现在想来我还觉得不可思议。”
钱进听了,便打趣道:“这还不是你家老爷英明神武,令花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蚕娘不置可否,只说道:“老爷可有发现金先生最近的变化?”
“金兄能有什么变化……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这金兄倒是越来越脸皮厚了,洗澡居然能洗一顿饭的时间。”钱进说道。
蚕娘噗嗤一声,笑道:“其实不光金先生,还有丁掌柜他们一家子,门房的老曹,他们自从进了四合院之后都过得很开心。”
“过得好才是好事啊,若是过得不好倒是显得你家老爷没能耐。”
“老爷就是这么个体己人,又不端架子,却不太会懂得照顾自己……我刚刚便是求两位上仙保佑我家老爷无灾无祸,多子多福。”
“不是说出来就不灵光了吗?”
“你听”,蚕娘拉住钱进一只手臂走到院子里那颗老槐树下,说道:“牛郎和织女在说悄悄话了,想必刚刚听到我们说的话了,所以肯定是灵验的。”
钱进忍不住朝天上张望,除了月亮星星啥也没有,一回头却发现蚕娘已经跑回屋里。他不由长叹一声,说道:“哎,连花姐都这么调皮了,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时候也不早了,钱进又朝天上继续张望了一会,看是不是真的有牛郎织女在相会。过了一会,他眼泪都冒出来了,那天上除了偶尔几朵云飘过,哪有什么鹊桥和牛郎织女的影子。
回房,睡觉。
…………
半夜的时候,钱进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家里只有钱进一人会武艺,所以他的门是从来不栓的。若是有贼进来,他便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因为那一壶酒的缘故,今夜他睡得比较沉。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钻入了自己的怀里。他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发现是蚕娘。
蚕娘只穿了一个肚兜和一条中裤,此刻正紧紧的抱着自己。或许太紧张的缘故,她还有些发抖。
钱进伸手抱住蚕娘,却感觉到入手处蚕娘的后背光滑细腻。他二人自从离开桑木村之后,虽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却一直没有过肌肤之亲。
这时,蚕娘开口说道:“老爷……自从那天您救了我之后,我的心里便再也离不开老爷了。您……要了我吧。”
钱进听得此话,脑海里如轰然作响。他紧紧拥住眼前佳人,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躯体。
月亮知趣的遮住了眼睛,似乎不忍打扰那如胶似漆的一对。
第四十章 离别
钱进与蚕娘初尝禁果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每天一到晚上,他便催促着众人早些休息,只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偷偷摸到蚕娘的房内缠绵。
这些天,四合院里面的人很默契的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每天一大早,金台明总是关切的打招呼,“老弟,最近你又消瘦了些”。早餐里面总是有煮鸡蛋,都吃得钱进有些想吐了,要王氏换换口味,她嘴里答应着,第二天早上她照样煮鸡蛋。
感受到四合院奇怪的氛围,钱进有些无奈。
四合院还是太小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专等自己溜进蚕娘的房间便竖起耳朵偷听。钱进琢磨着是不是该带花姐出去度个蜜月了。
蚕娘这些日子则很少出门,除非花间坊有什么急事。
钱进观她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愁意,便每每劝慰;蚕娘却只是笑着应答一下,手里却只顾着缝补一个香囊。
钱进怕她不小心把手给刺到了,便不好再吵着她。
…………
七夕后不久,花间坊推出的连衣裙与旗袍两款衣服逐渐被熟知,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这订做衣服的人也多了起来。
钱进索性在花间坊旁边盘了个店面开了家分号,又请了一名掌柜和二十名伙计。从此,蚕娘便不用再做那些辛苦活计了。
两家店面一家做旗袍,一家做连衣裙。毕竟,这旗袍和连衣裙的受众不一样,大户人家的女子是不屑与官妓一起买衣服的。
勾兑酒在春风楼小范围的推广了一下,反响还不错。有几家酒庄私下找过春风楼打听勾兑酒精的出处。钱进早已授意春风楼掌柜,若有人问起便叫他们直接去找有间酒坊,其余的则全部让丁伟自己去把握。
丁伟的商才还可以,这一来二去的愣是让他谈成了两件大买卖。京城两家酒庄,一家是玉泉坊,一家是刘郎酒坊,每月从有间酒坊合计采购十万斤勾兑酒精,蒸馏的原液均由他们自己提供。
钱进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连声叫好。算起来一斤酒他可以赚个十文钱的代工费,还有二十文是他的独有利润,每一斤酒便可以赚三十文,一个月的话有三千两的纯利进账。
玉泉坊和刘郎酒坊交付了定金后,钱进便安排丁伟又去盘了一家老的酒坊。前些年由于冰雪灾害,许多老的作坊没有粮食酿酒,便相继断了营生,因此买个作坊不难。
至于人手的话,京城里面那么多游食,每天眼巴巴的等着主顾上门,听得有间酒坊招工,二话没说便挑起家什跟着走。
眼下,花间坊和有间酒坊做的都是独门生意,稳定下来一个月可以有四千多两银子的纯利进账。钱进并不太担心别人来偷师或者仿造,防是防不住的,只需这一年半载的他能跑在前面便算赢了。至于以后,他从来没打算一直干这买卖。若是碰上个灾年,他就算再贪财也不会跟老百姓争口粮去做这酒生意。
转眼到了八月,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
钱进托人采买了一些青花瓷酒壶。这有间酒坊的生意正如火如荼,他也该在京城走动走动了。皇帝那里也曾许诺要请他喝好酒,一直没有兑现。虽然皇帝坐拥天下,好酒自然是不缺的。但钱进向来是守信之人,这答应过的事自然是要做到。
…………
月初这天,屋外下起了小雨。
有间酒坊新收了一千多两银子,钱进一高兴就吩咐把丁伟等人都请回四合院吃饭,这里面便有花间坊的新掌柜范正。
范正是苏州人,四十多岁,人长得很精明,家里以前也是开裁缝铺的,后来因为一桩生意得罪了权贵,便逃到京城来讨生活。
钱进看他不像是偷奸耍滑之辈,便请他做了花间坊的掌柜。这段时间范正隔三差五来四合院,得亏钱进和蚕娘的指点,再加上他以前便是做这个行当的,因此没花多长时间他便将那些衣服图样领会了六七成。
一屋子人坐定。今天大家都准备大醉一场,因此女眷们都在隔壁书房用饭。
钱进见范正只挨着凳子边坐了,便打趣道:“老范,你这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就不嫌硌得慌?”
范正听了,便将屁股往凳子中间又挪了挪。
钱进最怕别人跟自己分等阶,但是要彻底改掉老范这上下尊卑的臭毛病也得花些时日,便只好作罢,又柔声问道:“家眷都已安排妥当了?”
“托老爷的福,在城南租了间宅子,家中老小都已住进去了。”
钱进点了点头,笑道:“明天花间坊歇业一天,等下你多尝尝丁掌柜的酒。”
旁边丁伟搭了条手臂在他肩上,笑道:“老范,到了老爷这里只管安心干活便是,老爷是个善人,不会亏待你的。待会我们兄弟也多喝几个,今晚来个不醉不归,如何?”
范正听了连忙点头。
金台明今天来了雅兴,居然要对对子,只见他拿着个酒壶摇头晃脑念道:“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
钱进对诗词歌赋都是兴趣欠乏,更不用说对对子了。其他几人都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自然没人响应。
金台明自娱自乐,只见他哈哈一笑,说道:“便用‘少老头,坐睡椅,由冬至夏读春秋’应对,岂不妙哉?”
一阵沉默后,钱进率先发出大笑,连说“好对”,众人也都附和。若是众人都没点反应,等下估计便要看金台明的苦瓜脸了。
酒至半酣的时候,钱进勾着金台明的肩膀说道:“金兄,如今可比去云南当个驿丞舒坦?”
“那还用说。这有间酒坊和花间坊的账目,我这账房先生只需三五日便可完成,其余时间都可以看书写书,岂能不快活?”
钱进不由奇道:“哦?金兄在写书,可否透露一二?”
金台明抚须笑道:“先容我卖个关子,日后自然分晓。”
钱进被他这么一整,便有些意兴阑珊。他见金台明得瑟的样子,略一思忖,便说道:“金兄,我这里也有个对子,不知你可有兴趣对上一对?”
“老弟只管出上联便是,我若对不出,便自罚三杯如何?”金台明正愁没人响应,便有些兴奋的叫道。
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金兄豪气,这酒入了你的肚肠正合你意,今日我们罚点别的……若对不出只需告诉我你的书名就行,如何?”
“老弟出对便是。”金台明是自负之人,此时已经有些急不可待。
“好!且听上联,‘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这是一首老对子,答案钱进早已知晓。此时屋外正好下着小雨,有些应景,钱进便搬来考金台明。
金台明双眉紧锁,一番苦思之后仍无所得。钱进几人便不管不顾的豪饮起来。
宴席快散去的时候,王氏端了两盘切好的西域甜瓜上桌。
钱进拿了一块甜瓜吃得脆响,问道:“金兄,这下联可已经有了?”
“……”金台明此刻涨红了脸。
钱进笑道:“老弟我刚刚吃瓜的时候得了灵感,便用‘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来应对,如何?”
金台明略一回味,便赞道:“妙啊,‘冻雨’对‘切瓜’,‘东西’对‘横竖’,此情此景,正好应对。”
钱进尴尬的笑了笑,今次他又抄袭了一回古人,自然是有些胜之不武,便岔开话题问道:“金兄现在可否将书名告诉我了。”
金台明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平素无事,便将平时四合院的一些琐事记下,书名便是《我与状元郎不得不说的故事》。”
钱进丝毫不介意金台明拿自己写文章,只问道:“金兄写书可是拿来卖的?”
“卖又如何,不卖又如何?”
“若是拿到坊市卖的话,我要分五成。”说罢,钱进伸出五个手指头,眼睛里面冒着绿光。虽然酒坊和裁衣坊都赚钱了,但谁会嫌钱多?
金台明听了这话,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这老弟啥都好,就是有些钻钱眼里去了。
宴席散去。
钱进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前世听惯的小曲,径直往蚕娘的屋子里去了。
今天他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起来,一改平日偷偷摸摸的作风。
两人自然免不了一番大战。
第二日清晨,钱进打了个翻身,便欲顺手将蚕娘搂进怀里,摸索了一下却发现扑了个空。他陡然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已不见。
第四十一章 重逢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
钱进喊了声“花姐”,没人答应,便披了件衣服起床。昨夜他劳累过度,起得有些晚了。而蚕娘是个勤快人,往常这个点她早已起床忙活去了。
他走到桌旁倒了碗水喝,却一眼瞥见桌上有张字条,旁边还有个香囊。那张纸条上用略显稚嫩但很工整的笔迹写着:
老爷,家中的银两都锁在柜子里,我拿了二百两。那些衣服图样我也抄了份。老爷,恕我不辞而别,勿念。
钱进笑了笑,心说花姐也开始调皮了,一大早便跟他开这种玩笑。他走到院子里连声喊道:“花姐,花姐。”
没人答应。
金台明从屋里出来,疑惑的说道:“花姑娘不是一大早去花间坊里去了吗?”
钱进预感到不妙,急步跑到花间坊,却没发现蚕娘的影子。老范见东家上门,连忙出来招呼,却只来得及看到钱进疾奔的背影。
回到四合院,钱进直接冲进金台明的房间,扣住他的手臂厉声问道:“金台明,你是不是教过花姐写字?”
金台明自认识钱进后,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气。他拼命想挣脱,奈何力气大不过钱进,情急之中叫到:“是我教的又如何?”
钱进听了这话,整个人便如瘫软了一般。半响之后,他神色萎靡的问道:“教了多久了?”
“我教李良兄妹俩的时候,花姑娘是经常在旁边观看的。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一些不认识的字。”金台明揉了揉被扯得发疼的手臂,疑惑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花姐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
金台明思忖片刻,又问道:“最近可曾发现花姑娘有些异样?”
钱进不答话,一个人颓然的回到蚕娘的房间。桌子上,那只红绿相间的香囊正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小心打开,里面是两缕缠在一起的头发。
刚来京城没多久时,钱进曾经向蚕娘表露心意要娶她,结果蚕娘声泪俱下,说不想因为自己寡妇的身份而坏了他的前程。事后,蚕娘剪了钱进一缕头发,说以青丝结来全了与自己的情分。
后来,蚕娘虽然开朗了许多,可在她的心里始终横着一座大山,那就是世俗。这个世间的女子若做了寡妇再嫁,是要受千夫所指的。蚕娘虽然当了花间坊的掌柜,可是这观念岂是一时半会就能转变得了的?
自打上次蚕娘听得老钱他们要来京城后,便经常有些神不守舍。钱进也没多留心,以为她是快要见公婆了有些羞怯。其实,蚕娘一直是在意自己的寡妇身份的,她不想自家老爷被人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到哪里?
想到这里,钱进冲到后院牵了匹马,也不上马鞍,开了后门便直接骑马冲出去了。二丫走后,钱进买了几匹马,平时给酒坊运送货物。
此时还不到巳时,想来蚕娘一个女人家是走不快的,若是快马加鞭的话兴许还能赶上。
到城门口的时候,钱进不顾守卫高声阻拦,直接策马出了永定门,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追去。
一个时辰后,钱进站在一座高岗上。
望着那条一路南下的官道,他喃喃的说道:“花姐,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一条南下的小道上。
马车里面坐的是两名清丽女子。其中一名正是钱进苦苦追赶的蚕娘,另一名却是弘远镖局的云三娘。她们二人特意选了走小道,怕的就是钱进追过来。若说这其中因果,倒也不甚复杂。
原来,蚕娘之前听得钱进雇了镖局的人去接父母来京,便依样学样。昨天,她一个人悄悄的去了一趟弘远镖局,托镖局的人护送自己一趟。此时,云老爷子南下尚未归来,镖局大小事务都是云三娘拿主意。
云三娘之前在四合院曾经见过蚕娘,加上被钱进拒婚,便对蚕娘有些冷言冷语。待听得蚕娘要离开京城时,她奇道:“怎么突然要离开?是那个负心汉要你走的?”
蚕娘无法,只得将原委一一说了出来。
云三娘听罢,叹道:“也是个苦命人。罢了,老爷子估摸着也快回来了,我也正好出去走走。”
蚕娘自然是连声道谢。
云三娘又问道:“姐姐既然要我送你一趟,可有想好的去处?”
蚕娘默然。桑木村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回娘家的话肯定要无故遭受许多冷眼。天大地大,她却成了无主浮萍。
云三娘见状,笑道:“姐姐以后可还想见那负心汉?”
蚕娘摇了摇头,含泪说道:“既然打定主意离开,日后自然是不见为好。”
“既如此,那便去个远点的地方吧。送你去观海城如何?”
“观海城不是老爷的故乡吗,日后岂不是要被发现?”蚕娘惊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难道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吗?”云三娘望着蚕娘的如花容颜,心中暗道:“那负心汉想必很着紧这位姑娘吧,我索性把她送到最南边,且让他多花些时间去找,这样就报了当日拒婚之仇。若是日后被钱进追问,我就以送蚕娘去了他老家为由推脱。”
两人商定好行程,便于次日一大早就约好在城门口相见,只待城门一开便出发前往观海城。
…………
钱进没有寻到蚕娘,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回了四合院。
望着那间熟悉的房间,他的心里感觉空了好大一块。床上的棉被,还留有蚕娘的体香。闭上眼睛,似乎蚕娘就在房间里面走动,耳边还不时响起她的笑声。
整整三天,钱进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蚕娘的房间里面,一门不出,二门不迈。
众人都有些担忧,便跟金台明商量要他去劝一下。
金台明叹了口气,说道:“心伤要用心来医,给他些时间吧。”
正说话间,老曹进门说门口来了几个人,说是找钱老爷的。
金台明望着蚕娘那间紧闭的房间,摇了摇头,便随老曹到了门口。来人是弘远镖局的云老爷子,后头还跟着仨个人,年龄不等。
云老爷子率先开口说道:“这位先生,钱侍讲可否在家中?”
“在是在家,不过见客怕是有些不方便啊。”金台明面有难色的说道。
旁边一中年汉子站出来说道:“我进去瞧瞧,自己的娃当了状元也不能不认爹啊。”说话的正是老钱。
钱进北上后,老钱一直带着文氏和宝儿住在文天正家。文氏舍不得离开老父,便一直住到了五月。恰好云老爷子快马来报,说钱进高中状元,一家人自然是欢天喜地。略微修整一番,他们便直接随云老爷子坐船沿着大运河北上。到京城花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
金台明一听这话,连忙喜道:“原来是世伯来了,这下老弟有救了。”于是他把钱进这几天茶饭不思的事简短的说了下。
旁边宝儿听了,恨恨的说道:“果然不出艾米莉所料,哥哥在京城有了相好的。”
老钱听了一脸黑线,便示意金台明领着大伙先进屋安顿,他自己便去敲门。
“儿子,你爹来了。”
几息之后,门开了。从屋里头走出来一人,满脸胡子,眼眶发黑,只听他声音有些嘶哑的喊道:“爹,你来了。母亲和宝儿也来了吗?”
第四十二章 文氏的决定
老钱见儿子这副德性,不由皱眉问道:“进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
钱进笑了笑,说道:“爹,先帮我招呼下云老爷子,我去去就来。”说罢,他进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又用匕首把胡子刮了刮,一把冷水敷面后,整个人干净了些。
这几天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三纲五常之道”如附骨之疽,一时半会是拔不掉的。虽然陈律并无明文说寡妇不能再嫁,但钱进若是娶了蚕娘为妻,肯定会有人背后指指点点,或许还有人在朝堂上拿此事来攻讦。蚕娘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选择独自逃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女人在经济上是男人的附庸。若女人经济上独立,这声气想必也足了许多。
花间坊开业后,钱进便请了几位女工,开出的价码也比男工高。这是他挑战‘妇道’的第一次尝试。日后,他要让陈国所有的女人知道,只要她愿意走出家门,便可以找到自己的营生。
至于眼下,他首先得把蚕娘找回来。若是连自己的女人保护不了,他谈什么去破除“三纲五常”?
此时,丁伟家的婆姨王氏已领着文氏母女去卧房安顿去了,书房里只剩金台明陪着老钱和云老爷子喝茶。看情形,这云老爷子和老钱相谈甚欢,金台明坐在一边插不上什么话。
待钱进进屋,金台明终于解脱。他告了个罪便自去忙了。
“云老爷子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钱进见云老爷子满面风尘,心里不由一暖。
“钱侍讲见外了。我与令尊相交甚欢,偶尔还能过过拳脚招式,这一路上倒也惬意。”云英拱手答道。
“既如此,那便用过午饭再将剩余钱银与老爷子结清?”此时已近晌午,钱进打算留云老爷子用过午饭再走,以示谢意。
“用饭倒是不必了。还不知道这几个月我那闺女有没有给我惹下什么祸事,既然已经交了镖,我便回镖局去了。”说罢,云老爷子眼色复杂的望了钱进一眼。
钱进咳了一声,生怕他提云三娘的事,于是忙不迭的去蚕娘房里取了二百两银子给他,又和老钱将他礼送出门。
书房里只剩了父子二人。
“爹,这一路没什么波折吧?”
“云老爷子是**湖了,有他在,又是走的水路,这一路倒是风平浪静。”
“那就好。”钱进笑了笑,又问道:“云老爷子……他没提什么特别的事吧?”
“特别的事?”老钱思索了一下,说道:“除了沿途讲解些风土人情,再不就是切磋武艺,还能有啥特别的?”
“那就好……那就好。”钱进心中大定。想当初云老爷子对钱进张口就称贤婿,钱进生怕他与老钱私下里就把自己的终身给定了。想起云三娘那持剑怒目的样子,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云老爷子颇有侠气,我与他有些相见恨晚。咦……刚听他说家里还有个闺女,不知道有没有婚配。若是待字闺中,进儿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爹……您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的。”老钱见钱进神色不对,连忙改口道:“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
“老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云老爷子家的千金武艺可是了得。”
“哦,也是习武之人?”
“是啊,说不定哪天她一不高兴,咱老钱家就断后了。”
“……”
这时,宝儿提着一个鸟笼子进了书房,脸色不悦的说道:“哥,这几只鸟帮我安顿一下。”
“哟,这是谁惹了我们家宝儿啊,哥哥替你出气。”钱进快一年没见宝儿了,自然是喜不自禁。
眼下宝儿眉眼已经长开,身量只矮了钱进半个头,脸蛋红扑扑的,像极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再加上一条浅绿色的丝裙衬托,更显得亭亭玉立。
宝儿很纠结,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临到嘴边的时候却只说道:“这才一年不见,哥哥却在京城里有了相好……以后我怎么跟艾米莉说啊?”
钱进不由抚额叹道:“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情什么爱?”
宝儿扭头不答话。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也会发脾气。在她的心里,只有艾米莉一个人配得上自己的哥哥。其他的女人想要抢自己的哥哥,她怎么都难以接受。
旁边老钱见这两兄妹正在生闷气,便知趣的退出书房,和文氏整理那些从平昌府带出来的行李物件去了。
书房里一时有些沉闷。
突然,宝儿手中的鸟笼子里面发出几声“咕咕”声。钱进一眼瞥见那里面装了四只鸽子,白色和灰色的都有。或许是怕生,这几只鸽子显得有些不安。
“咦……宝儿从哪里抓来的鸽子?”钱进奇道。
“去年秋收时舅舅帮忙抓的,养了快一年了。”宝儿见哥哥问起这些鸽子,便有些自豪的说道。
“额……舅舅可真是童心未泯啊。”钱进实在无法想象舅舅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去抓鸟是个什么情形。小时候他便带母亲抓竹鸡,现在又带妹妹抓鸽子。
宝儿突然想起一事,只见她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故作神秘的说道:“舅舅托我带给你的。”
钱进了然,这信是给安庆公主的。
“舅舅最近可有什么反常啊?”
“还真有。“宝儿回想了一下,便噼里啪啦的说道:”三个多月前文老爷子也是带了一封信给舅舅。自从那天后,舅舅便一直有些呆傻,饭也没心思吃,笑得也有点邪门,连续好几天都那样,外公骂他也没有用。”
钱进接过信直接收入怀里,问道:“这信你没拆开看吧?”
“本来想拆开的,看在舅舅帮我抓鸽子的份上,我便忍住了。”宝儿吐了吐舌头。
“幸好你没拆开看,舅舅可都是作了记号的。”
“哥哥怎么知道的?”
“山人自然办法。”
“……”
望着那几只鸽子,钱进突然心生一计。若是以后的书信都用鸽子来传递,那岂不是要方便快捷很多,而且又省钱。
想到这里,钱进把李良叫过来吩咐道:“小李子,以后这几只鸽子就归你照看了,记得好生喂养。嗯……还要让它们听你的话。”
李良挠了挠头,问道:“这鸟怎么会听我的话呢?”
钱进本欲赏他一个爆栗,后来一想,这训练鸽子确实是一门学问,李良不知道也很正常。最关键的一条便是要让鸽子认窝,传递书信说白了就是让鸽子在两个窝之间来回。
于是,钱进将自己知道的那半吊子训练方法一一说与李良听。且不说有没有用,试一下就知道了。
李良当下便在后院寻了一处向阳的地方磊了个木箱子,把那四只鸽子安顿了进去,又喂了些苞米。那几只鸽子总算安静了下来。
…………
晚饭的时候,钱进把老范和丁伟几个人都叫回了四合院,并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觥筹交错间,众人把钱进灭倭寇、中状元、开作坊等事都娓娓道来。
老钱听了不由暗暗乍舌。没想到自己儿子出了平昌府之后还与倭寇遭遇过,所幸化险为夷,还升了千户,又得了皇帝嘉许。
不过,老钱对儿子开作坊之事却是暗暗称奇。虽然在观海城的时候钱进便酿过几壶酒,做过几坛子酱油,但那些总归是小打小闹罢了,老钱也没太放心上。没想到这一年多没见,自己儿子居然在京城网罗了六七十号人手,还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
要知道老钱家祖上可从来没做过裁衣酿酒之事,也不知道儿子是从哪里学会这些手艺的。望着儿子熟悉的面孔,他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用罢晚饭,钱进吩咐老范过几天给父母亲和宝儿一人裁几套夏衣。
到了晚间,钱进便安排父母亲住了主卧,自己那间书房收拾了一下给宝儿和李香住,他自己则住在蚕娘那间房里。
蚕娘走了四天了。
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钱进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门口,期待着下一刻蚕娘便出现在那里。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钱进一激灵,便起身开门,结果发现是母亲站在屋外。
文氏看钱进一脸失望的表情,笑道:“都说‘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看来果真是如此。怎么,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钱进连忙让在一边。
文氏进屋后扫了一眼房内,问道:“那位姑娘之前便是住这间房吧?”
钱进只是“嗯”了一声,顺手倒了碗水给母亲。
“丁家屋里人已经把蚕娘的事大概与我说了一下,言谈之中多有称赞。这女人如果说另一个女人好啊,那肯定差不到哪里去的。我刚刚也看了一下这间厢房,显然也是收拾得很细致的。听说,你还救过她的命?”
“花姐也救了我一命,若不是她搬来救兵,只怕我命休矣。”
文氏叹了口气,说道:“想当初你爹爹也是救了我的命。这孩子也不容易,进儿还是想法子把她寻回来吧。”
“母亲不嫌弃她是个寡妇?”
“寡妇也是人啊。而且,这孩子心善,她离开是替你考虑了。反正这媳妇我是认了。”
钱进听了这话,心中大喜。外头人都以为家里面是老钱做主,殊不知母亲才是拿主意的。
第四十三章 入宫
八月十五的清晨,初升的朝霞映在京城那庞大巍峨的宫殿建筑群上。从外头看去,那闪闪发光的琉璃瓦,还有那些金箔裱糊的雕梁画栋,给整个皇城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黄金光泽,也难怪那些西洋人会认为陈国的皇城是由纯黄金打造的。
此时,钱进正随苏公公走在皇宫的宫墙下,身后还跟着二十几名抬着木箱子的小黄门。
望着那些木箱子,钱进心疼得直牙酸。里面那些勾兑酒虽然只值个二十多两,可那些青花瓷酒瓶就花了二百多两。
今儿个是中秋,宫里面传旨召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钱进入宫觐见。旨意是昨晚才到四合院的,同时送来的还有两套绣着紫鸳鸯的青袍官服。
四合院忙乎了一宿,才将入宫所需准备好。三更天的时候,文氏和宝儿母女俩又忙乎了半个时辰,才帮钱进穿戴整齐。
一路上安静的出奇。钱进打了个哈欠,却一下没把控好发出了声音。有几名小黄门在后面小声嘀咕,却被苏公公回头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赶紧闭嘴。
钱进心里面笑了一下,心说昨夜给苏公公的那二百两银子果然没有白打发。
一行人就这么安静的走着,钱进都记不清穿过了多少道门洞,转了多少个拐角。八月的天气有些热,披着那身青袍官服,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此行的目的地是仁寿宫,也就是仁武皇帝的生母郑太后所在的宫殿,中途还得先去御书房打个转,据说陛下还有些吩咐。
听苏公公的意思,太后召见主要是想看看自己德行如何,毕竟这天子侍讲是要常伴天子左右的。若是让德行有亏的人侍奉皇帝,岂不应了“近墨者黑”那句古语?
穿过一道极深的门洞后,入眼处是一片开阔区域,四周错落有致的布局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宫殿、假山,还有花园。看那些建筑风格,生活气息很浓,想必已经进了内廷的区域了。
钱进的心里没来由的咕咚了一下。马上就要见到陈国的皇帝,还有那位一直辅政的郑太后,他跟陈国亿万百姓一样也会紧张。
命运的安排有时是不可捉摸的。他一个现代人穿越到陈国,信奉的是‘格物致知,造化万民’,而陈国奉行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服务于皇权。
若是给他足够的实力,他不介意将这一切给打个稀巴烂,重塑一个新的陈国。可是,因为外公和舅舅的关系,他又与皇权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先是和皇帝一起出了趟居庸关,后面又被点了状元,以后还要常伴天子身边。
前边苏公公回头见钱进步子慢下来,便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钱进赶紧摒除这些要命的想法,疾步跟上。前边不远处就是御书房,也就是皇帝平时看书和批阅奏章的地方。
到殿门口的时候,苏公公示意钱进在门口等一下,他先进去跟陛下通报一声。
钱进有些无聊,便打量起门口那两位全身戎装的守卫来,结果发现其中一名看着有些眼熟。
正思索间,那名守卫说道:“钱侍讲,本官乃金吾卫五品带刀侍卫金铎,当值时刻恕不能行礼。”说罢,他又往前走了小半步,低声说道:“得空的时候还请您赏脸一聚,我们几位兄弟都想借您的宝刀一观。”
钱进终于想起,这金铎就是那晚随仁武皇帝偷跑出居庸关的几人之一,自己还曾与他交过手,把他的刀都劈断了。现在大家已经同殿为官,日后少不得要经常照面,他也不好抹了这金铎的面子,于是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这时,苏公公在门口冲钱进招手。钱进于是整了整官服,换上一副肃穆的表情,便沿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进了殿。
御书房内,一位年轻人此刻正一手负立,另一只手则抓着一支大狼毫笔奋笔疾书。此人正是陈国第十四代皇帝赵无极。
旁边蔡公公正小心伺候着,待皇帝写完一张就抽走摊在另一副桌案上晾干,再铺上新的。
钱进躬身立在门口没有出声,趁着这当口儿他细细打量一下了皇帝。
皇帝看上去身材比较瘦弱,比钱进矮了小半个头,皮肤白皙,面目也还比较清秀。
正当钱进纳闷皇帝为何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时,仁武皇帝抬起头来笑道:“钱爱卿来了?”
钱进于是行跪拜之礼。
仁武皇帝走到御书房正中,右手虚抬了一下,示意钱进平身。
待钱进站起,他又走近细细打量了一下,过了一会笑道:“钱爱卿果然英雄气概,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说罢,他又转头望了望蔡公公,似乎想听听蔡公公的评价。后者连连点头。
钱进躬身说道:“多谢陛下抬爱,只是微臣何德何能当得起这状元,况且居庸关那晚还冲撞了圣驾……”
话还没说完,仁武皇帝抬手作了个“嘘”的姿势,然后诡异的笑道:“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朕一直在御书房读书到很晚,钱爱卿也没有见过朕。知否?”
钱进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嘀咕起来。这事连安庆公主都知道了,实在不知有何必要隐瞒。转念一想,自己马上要去见太后,也有可能这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偷跑出宫的事,却唯独太后不知道。
这时,皇帝眉飞色舞的说道:“那天代孝儒来朕这里告状,哭的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呀,朕给了他这个脸面,又让钱爱卿多玩了三个月。想想你们读书人也不容易,若是朕中了状元,先玩他一年再说。”
“额……陛下,您若是也去考状元,那叫天下学子情何以堪呐?”钱进尴尬的回道。
“钱爱卿说的极是,朕富有海内,就不去跟学子们去争这状元了。坊间是不是把这个叫……抢饭碗?”
“……”
“对了,钱爱卿可否说下你在镇江府是如何扫除倭寇的?还有你那把宝刀是出自哪里?听说你还开了个酒坊?还会裁衣……”
正当钱进不知从何答起时,旁边蔡公公小声说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仁武皇帝听得一顿,回头一脸不悦的看了蔡公公一眼,冷声说道:“更衣,上朝。”当下便有几名小黄门进书房伺候。
钱进见状便起身告辞,说太后那里还有召见。
仁武皇帝招手示意钱进近身,又低声耳语了几句。钱进连忙称谢。
…………
仁寿宫门外,钱进垂首而立。
距苏公公进去通传已有两刻钟了,却一直不见太后递话出来。此时太阳甚毒,钱进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一层细汗,不时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滴在门口的青石板上。钱进索性入定,将全身筋骨放松,因此站的也不累。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老太监,须发皆白。只见他将手中拂尘一甩,口中说道:“钱侍讲,太后宣你觐见,请随我来吧。”
钱进躬身谢过,便急步跟在那名老太监身后。
进门后,钱进扑通跪下朝珠帘后端坐的华美人影叩了两个响头,口中高呼:“拜见太后娘娘。”弯腰那一瞬间,他用眼角余光飞速的扫视了一下四周。屋内里面只有四五名丫鬟,苏公公也在。
几息过后,珠帘内响起一道慵懒但听着很舒坦的声音:“平身吧……看座。”
钱进谢过,便大咧咧的坐在一名丫鬟搬过来的竹凳上。
凳子还没坐热,珠帘内那位便厉声质问:“听说你初到京城,便与我儿一起游了趟居庸关?”
钱进听得一愣,心说这太后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先前让自己在门外晒了两刻钟的太阳,现在又给自己来个当头棒喝。他若答不是呢,就有欺瞒太后之嫌;他若答是呢,又得罪了皇帝。
所幸出御书房的时候皇帝已经暗授机宜,于是他摆出一副死不认帐的表情答道:“太后,并无此事。刚来京城那会我一直忙着备考,并无闲情逸致出京游玩。”
郑太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钱进只感觉到珠帘内那双眼睛正打量自己,似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透。良久,郑太后悠悠说道:“文老爷子身体可还好?”
“回太后的话,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有空替哀家传句话给文老爷子,就说他吃过的苦哀家都记着了。”
“多谢太后。”
“现如今皇帝还没个正形,日后记得多劝谏他。”
“是。”
“好了,哀家也乏了。今儿个是中秋,也没啥好赏你的,听闻你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便带些宫内的桂花糕回去吧。”说罢,郑太后挥挥手,示意钱进可以退下了。
一位宫女将早已准备好的红漆食盒交到钱进手中。紧接着,那位老太监便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钱进拜别。
这次入宫就这么结束了。
第四十四章 隐秘
出宫的路上,钱进一直在琢磨郑太后那些话。
郑太后对他既谈不上嘉许,也谈不上告诫。这些上位者每天把玩弄心术当成家常便饭,说话总是留半截,让你自己去揣测。也正因为这样,才更显得天威难测。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实力太弱小了。或许人家只是把你当成了路边的一只蚂蚱,能够看你一眼已经是你祖宗十八代烧高香积下来的福分。所幸的是,皇帝看起来还比较好说话。
快出承天门的时候,钱进掂了掂手中的糕点盒,心里不由骂道:“真特妈的小气,二百多两银子就买了盒糕点。”
这时,身后远远传来呼唤声。钱进回头一看,原来是蔡公公一路小跑追出来了,于是驻足等待。
待他跑到跟前,钱进问道:“蔡公公,可是宫里还有旨意?”
蔡公公喘匀了气才说道:“钱侍讲……陛下吩咐你明天要来上朝了。”
钱进听了这话,不由哀叹好日子到头了,嘴里却是应道:“劳驾蔡公公了,找个时间请你喝酒。”
“来日方长,日后杂家还得请钱侍讲多多照应。”
“彼此彼此。”
两人以后都是要常伴皇帝左右的。都说伴君如伴虎,指不定哪天就捋了虎须惹毛了皇帝。关键时候若是有人帮忙言语几句,说不定就化险为夷了。
别的不说,且回去与家人过中秋去咯。
…………
钱进走后,仁寿宫那位老太监对几名宫女使了个眼色,于是她们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那名太监看着宫女们关了门,便拿了把羽扇走到太后跟前轻轻摇着。
约摸盏茶功夫后,老太监估摸着太后想听自己说话了,便开口道:“太后,奴才觉着这钱进有点意思。”
此刻,郑太后正一手托腮斜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看她年龄只有三十几许,玲珑的身躯裹着一身绣着彩凤的深红色长袍,白皙的瓜子面庞上画着淡淡的烟熏,两道细细描过的柳叶眉直指发际,头顶梳一个高高的云髻,两侧分别插着一朵黄金打造的牡丹和一只金蝴蝶,摇拽间便如一只蝴蝶正翩然飞向那朵牡丹。
听到老太监的评价,郑太后一双凤眼微睁,整个人便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扶住老太监递过来的手从榻上坐起,朱唇轻启说道:“洪公公,此话怎讲?”
这名叫洪公公的太监拱手说道:“我看他学识武功都还尚可,静养功夫也还行,最主要是……陛下喜欢。”
郑太后听罢,“扑哧”笑道:“你这老狐狸倒是心思活泛,皇儿那点小心思逃不过你的法眼。”
“太后圣明。”
“做母亲的哪能不明白自己儿子所想。平时我对他虽然多有责难,可哪一次到了最后不是遂了他的意?他大可不必让这钱进到我这里来做戏。”
“这叫知母莫若子。记得陛下十二岁那年打碎了先帝赐给您的一只玉佩,那一次您把陛下责罚的可不轻,可陛下就是不认帐,事后您反而嘉许了陛下。今日这钱进对出居庸关之事也是矢口否认,奴才认为多半是得过陛下指点了。”
郑太后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道:“当时哀家是要他明白一个道理,这皇帝是轻易不能认错的,即便错了也是在于大臣辅佐不力,不然他以后怎么治理天下?”
洪公公递上一碗用青花瓷盖碗盛着的温茶水。郑太后小心接过抿了一口,问道:“这钱进的生辰八字弄清楚了?”
“回太后,已查清楚了,这钱进乃洪治十二年冬至生人,与陨星雨来犯的时辰差不了多少。”洪公公小声回道。
“陨星雨来犯多半是有劫难降世,却不知这钱进是灾星还是应劫之人。”郑太后面有忧色。
“太后不必多虑,如今距陨星雨来犯已近十七年。这些年我陈国虽然有些小灾小难,但大体还算安定,有没有劫难还不可知。况且,奴才也查过,我陈国洪治十二年冬至出生的人口有两千余人,应该不会恰巧应在这钱进身上。”
郑太后返头怒道:“病入膏肓之人尚且还能蹦一段时日,这劫难怎么就不能应在十多年之后?”
洪公公见太后发怒,连忙止住话头。此时屋子里没有什么风,郑太后觉着里屋有些闷热,便欲往外间透透气。洪公公赶忙将珠帘掀起。
太后见茶几上一盆火玫瑰正开得艳丽,便有些欣喜的走近,白嫩纤细的小手轻轻在花瓣上抚过。望着那盆玫瑰,她的心情稍微平复。
住在这深宫之中,不管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日子久了也会心里面长草。因此,她喜欢穿大红的长袍,喜欢鲜红的花朵。似乎借着那鲜亮的颜色,她的内心也明亮起来。
郑太后见洪公公在一旁不敢言语,不由笑道:“你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哀家的脾气想必你也很清楚,用不着做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出来。”
洪公公笑道:“太后教训的是。”
“陈国的家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对这劫难之事哀家是宁可信其有,也不愿陈国的江山有半点闪失。若不是怕引来民变,哀家早都把那两千多人都杀光了。”
洪公公听了这话,背后不由冒出一股冷意。
这东厂如今就操持在他手里。虽然平时他没少干过杀人的勾当,但一下子断送两千多条人命,即便是他也会忌惮。毕竟,那刘轩的下场摆在那里。
他估摸着太后是不是对钱进起了杀心,便试探的问道:“若是杀了这钱进,只怕天正公那里……”
“哀家何曾说过要杀他?”郑太后一脸鄙夷的说道:“当年先帝宠信刘轩,熟料他欲借先帝前往泰山祭天之机行谋反之事。幸得天正公冒死进谏,陛下才改了主意,将祭天的地点改在了天坛。说起来,天正公救了陛下的命,他这点骨血我还不至于去动的。”
洪公公听得这话便放了心。他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可是一想起十八学士案,还有刘轩倒台时死去的那些人,便不由得脊背发凉。
这时,太后继续说道:“陨星雨来犯后,钦天监监正汤显辰死得蹊跷。锦衣卫千户高远奉命查探,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更显得此事诡异。若是要弄清楚当年之事,还得落在这高远头上。”
“奴才这些年也一直在多方搜捕,只是这高远精通易容之术,又对锦衣卫和东厂的路数了如指掌,所以一直没有建功。”
郑太后脸色不悦的说道:“罢了。高远给我继续找,这钱进也要给哀家盯好了。若是他有什么不轨之心,杀了便是。”说罢,她将一朵玫瑰轻轻摘起,却不小心被花刺扎破了手指。
洪公公慌忙取来一条手巾包扎,心中却嘀咕太后对这钱进的态度到底是杀不杀。伤口扎的不深,轻轻一拂那花刺便掉了,但洪公公明白,太后心里的这根刺一时半会是难以拔除了。
他试探的问道:“太后,如今这钦天监的官员都只会些马屁功夫。依奴才看,要不要请异国的和尚行占卜之术?”
“你是说传教士?”
“正是。”
“现在施行海禁,你倒是给哀家找一个来?”
“……”
………………
钱进回了四合院之后,已近晌午。此时,钱进还不知道太后的一念之间,他的小命经历了一波三折。
将食盒交予李良几个后,他径直入了厅房。酒菜俱已备好,专等他一人回来便可以开席。
钱进倒了一杯酒自饮。
老钱见儿子神色不对,不由关切的问道:“进儿,入宫还顺利不?”
钱进笑道:“还好。太后还打赏了糕点。”一想到那糕点,钱进脸色大变,他疾步跑到院子里将食盒从李良手中夺回,又将他手中那块桂花糕打掉,口中骂道:“外面的东西能随便吃吗,吃死人了咋办?”
李良站在那里一脸委屈。钱进心中不忍,便柔声安慰道:“以后小李子要吃什么,咱自己买就是了。哥哥现在……有银子。”
小李子听得这话不由得破涕为笑。被钱进这么一整,众人反而是越来越糊涂了。
钱进又跟丁伟吩咐道:“丁掌柜,现有的作坊就罢了,若是新开分号不能再用院子里的人口去县衙备案了。你路上给点钱随便拉个乞丐都行。”
丁伟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
“酒坊的酒精,除了玉泉坊和刘郎酒坊可以卖,其他的商户要买你可以一概不理。给我使劲的囤,一直囤到天寒。”钱进继续说道。
金台明知道钱进此时心气不顺,便问道:“老弟是否在宫里受了委屈?”
钱进笑道:“无事,喝酒。”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来的路上,他想明白了太后对他的态度,那就是“轻贱”。
第四十五章 朝议
翌日寅时,一轮圆月悬空。
此时,京城的老百姓还在熟睡。大大小小的京官们已经从各自的府邸钻出,或坐着大轿,或步行赶路,渐渐的汇成了一支入朝会的洪流。
钱进也是这支洪流中的一员。
前天夜里因太后召见的事一宿没睡,今晨又要这么早起床,这对于他一个每天睡到自然醒的人来说异常的艰难。宝儿又是捏鼻子又是敷冷水才把他从床上撵下来。
当天边第一缕晨曦照耀大地时,文武百官终于等到上朝的钟声,纷纷持牙牌从承天门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在奉天殿前的御道两侧按照官位品级站好,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乐起,鸣鞭,鸿胪寺卿高声唱“入班”。
早已习惯这些流程的内阁辅臣、各部尚书、科道官以及一些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排好队形沿着殿前的台阶入殿。
钱进也跟在这些大员后面,惹来周边一片艳羡。
奉天殿里面就那么大,而在京为官的何止上千。因此,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资格入奉天殿议事的。
钱进是个例外,他要记录皇帝的言行,回答皇帝的问询,职责所在。另外一个例外就是六科的给事中,虽然只有正七品,但可以直接面见陛下,也可以行弹劾之责。
入殿后,钱进发现年轻的仁武皇帝已端坐廊内正中的金台上,各路大员也差不多已分成两边站好。
正当他犹豫着该站哪里时,李首辅轻轻咳了一声,朝金台那边努了努嘴。钱进顺着首辅的目光望去,只见金台两侧也站立了十几名官员,大都是穿着青袍拿着笏板的,中间夹杂着几名穿红袍的官员。
钱进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敢情这天子侍讲有这么多人!他起先还以为是个很稀缺的官职。
忍住袭来的失落感,钱进朝首辅拱了拱手,便沿着廊内左侧的台阶爬上金台,寻了个空处挤了进去。旁边几位仁兄投来不太友好的目光。钱进朝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这时,鸿胪寺卿黄文涛高声唱道:“再鸣鞭,行一拜三叩之礼。”鸣鞭就相当于鸣礼炮,需要把一根长鞭抽的震天响,端的是个技术活儿。
待三声鞭响过后,众官员皆敛声拜伏于地。钱进也跟着照做,中途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台下,只望见黑压压的一片乌纱帽。
礼毕,早朝开始。
当下便有户部侍郎吕颂奏道:“禀陛下,如今有漕六省1的漕粮大抵已运抵京、通2二仓,此次南直隶漕粮有130万石,河南28万石,山东20万石,余下江西、湖广、浙江三省漕粮月底便可抵京,江西今年可运漕粮50万石,浙江40万石,湖广22万石。依此推算今年北运的漕粮共有290万石。另,太仓今年入银有200万两。”
这吕颂便是陈雄的舅舅。与陈雄争讼之时,钱进便已听说过吕侍郎的大名,今次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只见他四十几许的年纪,身量中等,面皮白皙,蓄长须,也长了一对三角眼,一看便是精明之辈。
仁武皇帝今年才理政。虽然每日有首辅、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大儒教授国事和驾驭之道,可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哪有那番耐性,再加上国库之事本来就枯燥,他听进去的能有一成便不错了。
因此,听了吕侍郎的这番奏报,皇帝也弄不明白这些粮银是多是寡,便干咳了一声问道:“依吕爱卿来看,今年北运的漕粮和岁银可还足用?”
吕颂迟疑了一下,说道:“陛下,边军的年例、各卫所的折粮银、军士的布花银,还有京营的饷银……一年所出大约130万两,若无别的开销,这银两倒是够了,只是还要给在京的官员发俸,这里就去了三四十万两。大运河每年也需要疏通,所需银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至于岁粮,每年官军的月粮3、九陵卫4、外卫及京营的行粮5需320万石,这里就有30万石的亏空,差不多是所有官兵一个多月的粮耗。另外,京城里面的官员也要发粮俸,要想法子补缺。”
听完吕颂这番话,年轻的皇帝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妙,稚嫩的脸上开始阴郁起来。他今年行了冠礼上朝议政,却没料到等着他接手的是这样一副烂摊子。
殿中的诸位大员见皇帝不说话,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便都不作声。
仁武皇帝的目光在诸位大员的脸上一一扫过,心中不由无名火起。自己出居庸关游玩的时候,你们倒是追的紧;平日说教的时候,你们讲的头头是道;现在需要你们出主意的时候就怂了。
当然,皇帝骂也只能在心里骂,眼下他刚掌朝政,诸事繁琐,还得仰仗这些大臣办事。若是闹出个君臣失和,这对于眼前的陈国无异于雪上加霜。
“梅大家,可有何应对之法?”年轻皇帝的目光在国子监祭酒梅若亭这里停住了。
钱进在杨梅诗会上听方仕说起过梅大家的大名,因此不免多看了老先生两眼。
梅若亭执掌国子监,又是理学大家,年纪虽已过耳顺之年,身体却还健朗,要不怎么能大半夜的把皇帝从居庸关给请回来?不过,他最有特色的便是发白的眉毛垂下几寸,像极了画里面的老寿星。
听得皇帝发问,梅若亭的身体微不可查的哆嗦了一下。不过,为了当得起“梅大家”这一称号,他还是挺了挺腰杆,挪动那极不情愿的身躯向前走了一步:“禀陛下,这钱粮的事一直都是户部在管,老朽不敢僭越。”
仁武皇帝轻哼了一声发泄不满,又问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孙明书道:“孙御史,你总督十二路漕运运军,就没啥要跟朕说的吗?”
孙明书不到天命之年,虽然是一名文官,但身材比较魁伟。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挺了挺他那个大肚腩,上前奏道:“禀陛下,这漕运之事,微臣只管沿路押运,却是不问收缴之事的。臣……一时也想不到应对之法。”
皇帝听他这话也不好发作的。毕竟人家刚刚才把今年的漕粮运到了京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剩下的六部尚书还有其他科道官,他已经没有兴趣再问下去了,想必都是“不敢逾制”、“尚未想到应对之法”等推诿之语,问了也白问,浪费口舌。
最后,仁武皇帝将目光投向李首辅,眼中也柔和了许多。
皇帝新登大宝的时候,难免有官员欺负新帝没有根基,便是首辅一句话令宵小之徒偃旗息鼓。后来,首辅更是出任帝师,每日传授治国之道,在皇帝心里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似乎感受到皇帝的目光,李首辅轻轻弹了弹衣服,轻轻抬脚往前踏了一步。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有暗自庆幸不用被皇帝点名的,也有对首辅信心满满的,唯独没有人敢看笑话。陈国的粮银短缺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哪一次不是被首辅轻轻化解?
众人尚在各怀心事的时候,李首辅那边已经奏道:“禀陛下,若是个丰年,每年北运的漕粮有不下350万石,只是去年山东、河南,以及南直隶北部(今安徽)受冰雪灾害严重,北运的漕粮多有挂欠,才会导致漕粮缺额。今年是个风调雨顺之年,有漕六省的秋粮收成应该不错。”
“那依太傅来看,眼下该如何应对才好?”皇帝急于知道应对之法,说话时身子已经有些前倾。
首辅似乎不急着讲出答案。难得今日陛下对这些国事起了兴趣,他若不抓住机会施教一番,那他就不是首辅了。
“陛下,这几年我大陈可说是小灾不断,皇家体恤百姓,多有开仓施救,眼下京、通二仓的存粮不过二、三十万石。可如今六军官兵皆举新漕待饮,若是不发粮饷恐生变故。”
“太傅所言极是。我高祖皇帝定鼎天下以来,便将‘天子御守国门’定为国策。边区苦寒,若是让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戍守边关?”
首辅对皇帝的应答颇为满意,便说道:“陛下不忘祖训,不愧是‘仁武’之君。依老朽看,今次北运的漕粮应优先确保官军所需。至于京城的粮缺,那也不能小视。要知道每逢灾年,便有许多百姓逃难到京城来,可知这是为何?”
“那是因为京城里面有朕……”
“不错,只要有天子在,老百姓心里就不会慌,毕竟天子脚下总不至于饿死人。不过,若是京城也没有粮食,那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了。因此,老朽恳请陛下发令,火速从有漕六省调运秋粮50万石入京,以解缺粮之急。”
说罢,李首辅又返头望了望朝中的文武百官,笑道:“至于京城官员的俸粮……我陈国遭逢灾年,官员们怎能不替陛下分忧,便以胡椒粉代替半年俸禄吧。”
仁武皇帝听得此话,连呼三个“好”字,当即便命准奏。钱进及各位侍讲笔动如飞,将陛下旨意记录在案。
写完之后,钱进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份差事不累,只需讲皇帝和大臣讲的话拣紧要的记录便可。不过,钱进总算领教了首辅这位“超级补锅侠”的手腕,不光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给解决了,还给陛下上了一堂课,顺带敲打了一下文武百官:不要以为皇帝年轻就不把他当回事。
注:1有漕六省: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六省;
2通:指通州;
3月粮:指官军每月的基本口粮,区别于“行粮”。
4九陵卫:蓟州总督管辖区域,含昌平州、怀柔县、顺义县、长陵等九陵卫。
5行粮:指行军途中或在外执行任务时加发的粮饷;
第四十六章 海运之争(一)
一番商议之后,皇帝命此次临时调拨的漕粮由南直隶出30万石,浙江和江西各出10万石,山东和河南两省由于去年遭灾,免了加征的漕粮。又命漕运总督孙明书调派军队运送。
此时离晌午还差半个时辰,仁武皇帝见漕粮的事已解决,兴奋之情难掩。这是他议政以来碰到的第一个难题,也是他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即便实际上解决问题的是首辅。
正当他准备命鸿胪寺卿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孙明书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仁武皇帝本打算今日早早的退了朝,他再去生母郑太后那里拜见一下,顺便再吹嘘一下自己如何英明了得。
不过孙御史既然有事奏报,他还是要表现得大度一些,总不能寒了臣子的心。于是他抬了抬被宽大黄袍笼起来的右手,柔声说道:“孙御史请讲。”
孙明书举着笏板躬身说道:“陛下,大运河过了九月就进入了枯水期,因此每年的漕粮都是来年一二月份起运,最迟八月底到京城。如今马上就到九月,这50万石加急的漕粮恐一时难以运到京城。”
“既如此,为何不走陆路?”皇帝问道。
孙明书面有尴尬之色。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他无从答起,只要稍微是个会算经济账的都不会这么问。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若是走陆路,我这十二万多运军恐怕难以担此重任,需临时征调民力。”
吕颂也上前帮着说道:“陛下,孙御史所言极是。若是走陆路,恐怕征调军民不下50万,车辆马匹更是无算,所耗粮草都不止50万石漕粮。再者,运送一趟漕粮往返差不多要一年,若是临时征调民力,会延误百姓耕种。”
看着吕、孙二人在那里讲的头头是道,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当皇帝不是听这些臣子抱怨难处的,而是要听应对之法。若是什么事都要他这个皇帝来解决,那还要大臣做什么。
只见他从金台之上腾地站起,怒视群臣道:“水陆都不行,那你们说该怎么办?”此时,国子监和翰林院那些大儒讲授的“天子威仪”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古人云:“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即便仁武皇帝的牙齿还不够锋利,身体也不够雄壮,那也是一头狮子,发起怒来也是能够吃人的。
因此,群臣很默契的又选择了低头不言。奉天殿里一时出奇的安静。连首辅都罕见的没有发表意见,只一味沉思。钱进也知趣的躲在那些侍讲身后,专心拿着毛笔在笏板上鬼画符。
几息之后,工部侍郎杜决打破沉默:“陛下,臣以为这漕粮的缺额倒是不用着急。京营和边镇的官兵们若是省着点用,足够支撑到明年六、七月。届时,山东、河南两省的漕粮提前一月起运,应该正好续上。当然,这一切都是以大运河畅通为前提的……”
“杜工部有话直说便是,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皇帝重新坐回金台上,冷声说道。
本来皇帝心情不悦,杜决是不想出这个头的。
可是,工部管着大运河每年的疏通工程,若是误了明年的漕运,他就算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皇帝砍的。因此,他打算劝皇帝把漕粮之事先放一放,再张口要大运河疏通的工程银子,结果被皇帝一句话给怼回去了。
工部尚书曹鸣见自己的副手没把话跟皇帝说明白,便直截了当说道:“陛下,大运河每年都需要疏通,请陛下准予拨银80万两。”
皇帝此刻已经不想开口说话。漕粮的事还没解决,工部又跳出来要银子,可偏偏他还不能发作的,毕竟人家也是为了国事。
“哼,曹尚书和杜工部打的好算盘。你的工程银子重要,唯独我官兵的粮缺便不是个事?”说话的是兵部尚书丁仪。
丁尚书五十出头,体形高大,蓄美髯,面堂红润。先前他听杜工部说要官兵们“省着点用粮”时便已经有些不悦,只是人家一个侍郎他也不好发作的。如今连曹尚书也跳出来帮腔,他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
曹鸣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嘴上功夫却是厉害,只听他慢悠悠的说道:“丁尚书,老朽细细算过,你那漕粮的缺口顶多就是个把月的事,苦熬一下也不难度过。”
“依曹尚书之意,我大陈的官兵要饿一个多月的肚子戍守边关不成?”
“丁尚书误会,适才杜工部已说过,明年河南、山东两地的漕粮会提前一月起运,正好赶上官兵的粮缺。”
“曹尚书怕是有所不知,这漕粮到了京城也需要转运,路上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再者,若是边疆起了战事,这粮缺可就不止30万石了。到时候官兵饿了肚子拿不起刀枪,万一边关有失,曹尚书可是居功至伟啊。”
“丁尚书言重了。若是大运河疏通不力,明年的漕粮到不了京城,诸位同僚恐怕都要喝西北风去。”曹鸣淡淡说道。
“你……”丁尚书哪里料到堂堂工部尚书这么无赖,一句话妄图把这殿里的大臣都拉下水。
这官场上有一个大忌,那就是不能成为所有官员的公敌,否则不论你如何位高权重,那也做不长久。曹尚书就是深知这一点才拿官员的粮俸说事。
丁尚书确实投鼠忌器。这排兵布阵是他的看家本事,可跟人斗嘴皮子他玩不过工部的人,那可都是些靠算计吃饭的人精。不过,在京城里混的久了,谁的屁股也不干净。你既然敢玩阴的,那我就敢来楞的。
他指了指曹鸣,骂道:“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底细,这河道被你修了又修,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银两都可以堆成山了。”
“哼哼,你兵部的山头也不怎么干净。”
……
钱进在金台之上看着两位尚书你一言我一语的,比泼妇骂街好不了多少,一时惊呆了。
今天他第一次上朝,便亲眼目睹了如此奇葩的戏码。偷偷瞥了瞥金台上的皇帝,他发现皇帝居然也是饶有兴趣地观看,想必尚书骂架的戏码平时不多见。
这时,吏部尚书王培文咳了两声提醒道:“丁尚书和曹尚书且体面些,陛下还在看着了。”
礼部尚书史学义也站出来劝解:“王尚书说的对,两位尚书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切莫丢了圣贤的颜面。”
丁、曹二位尚书碍不过两位重臣相劝,只得罢口,不过两人的脸色却依旧难看。
钱进不由得细细看了王尚书和史尚书几眼。殿试的时候,钱进便已与这两位尚书打过照面,但那时在场的官员很多,他也没来得及多说上几句话。
王尚书一看就是北方人,体形高大,面皮有些黑,虽已过天命之年,却保养的极好。最有特色的便是他的头看着比别人的要大。
史尚书则已经有些老态,脸上的皱纹有如龟裂的老树皮,半尺多长的胡须已经发白,腰后面别着一杆烟枪,若是不穿官服,倒像是一位村里走出来的老头。
钱进对史尚书倒是有些愧疚。与陈雄争讼当日,史尚书便派人来给他壮声势,还嘱咐他多去礼部串门。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忙乎着两间作坊的事,倒把这事给耽误了。丁尚书那里也是,一直没去换千户腰牌和军册。
正当他琢磨着这两天把礼部和兵部的门给串了时,吏部王尚书上前一步奏道:“陛下,两位尚书争论起因无非是国库粮银不足。听闻钱侍讲会试所答策论便是以国富论作题,殿试上的策论更是有良策献上。不如听听钱侍讲有何应对之策?”
仁武皇帝听得王尚书这话有些意外。他撇头望了望躲在几名侍讲身后的钱进,发现后者还在那里发呆,便对王尚书说道:“钱侍讲第一次上朝,对国事还需一些时日才能熟悉,今次就免了吧。”
钱进起先还准备记录一下王尚书有什么惊人之语,哪知道他话锋突然指向自己,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一名尚书在朝堂上指名道姓要考他,这里面就耐人寻味了。
他飞快地将与王尚书照面的所有细节回想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尚书要他当着这么多的大臣建言,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若是这国库短缺之事三言两语便能解决,丁、曹二位尚书也不会公然在朝堂上争吵了。
可他与王尚书打照面通共就那么一两次,根本就没什么机会得罪他。唯一得罪他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点状元之事。
当初,大臣们提名的状元有三名:廖东临、毛腾凯和他自己。
廖东临的文笔出众,钱进一直看好他能够拿状元。毛腾凯文笔也不错,人也长得玉树临风。后来皇帝“作弊”,状元人选就成了钱进,朝中只怕是有大臣心生不满,却又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好反对。
若是这王尚书是为了状元之事刁难自己,那多半是为了廖东临或是毛腾凯出头了。可一个点状元的事至于让王尚书亲自出马吗?
有如一道电光在脑海里闪过。钱进想起刚到京城时,廖东临曾说过他借宿在京城的亲戚家里。莫非他所说的亲戚便是王尚书不成?
且不管王尚书安的什么好心,廖东临是否参与其中,眼下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到这里,钱进走下高台,面朝皇帝奏道:“陛下,因为这状元之事,朝中只怕还有些大臣对微臣颇有微词。既如此,微臣少不得要应对一番了。”
“钱侍讲但说无妨,说错了也没关系。”仁武皇帝目露期许之意。
钱进转过身来环视一眼殿中的大臣,笑道:“其实,这50万石秋粮入京的事好办,诸位同僚大可不必因此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