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结青丝
晚间的时候,钱进把《子论》《理学》等科举考试的书都搬出来温习,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便要会试了。这几个月一直奔波,他功课都有些落下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门没栓。”钱进应了一声。
不一会,蚕娘抱着一堆洗干净的衣服进来,整齐的叠在床头。
自从蚕娘来了之后,钱进几乎不用操心家务事,一切均有蚕娘照料。有几次钱进看到蚕娘的小手冻得通红,不免心生内疚,便要帮忙做些家务。说白了,他还不习惯被人伺候。
结果蚕娘说这些活本来便是该她做的,若是让钱进一个读书人干这些粗活,她以后出去都没法见人。钱进也是没法,便只能由她,寻思以后是不是要请几个佣人。
蚕娘轻轻收拾好衣物之后,便施了一礼准备离开。钱进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结果入手处一片冰凉,便索性把她一双柔胰捉住,用两只大手给暖和一下。
蚕娘羞得满脸通红,欲用力挣脱,奈何女子力气小,只得任由钱进攥住,满脸委屈的说道:“老爷是读书人,莫非要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钱进哭笑不得,看来蚕娘误会自己要轻薄于她。他叹了口气,拉了条凳子请蚕娘坐下,柔声说道:“这么冷的天,陛下赏赐的狐裘为什么不穿?”
蚕娘有些紧张,估计是大晚上的与男子独处一室还有些不习惯,只听她吞吞吐吐的说道:“那衣服太金贵,我怕……弄坏了……就不好了。”
“衣服就是用来穿的,弄脏了再买过新的就是。还有那些布匹和锦缎,该拿去做几件衣裳才是。李良兄妹俩长得快,身上的衣服穿不了多久就短了。还有金兄,总是穿着那件棉袍,上面油花子都有一件夏衣那么厚了,也该给他做几件衣裳了。”
蚕娘听得很认真,心说老爷是个细致人,想的这么周全。待钱进说完,蚕娘答道:“老爷,蚕娘自己便会裁衣,不需请坊市的裁缝。我明天便去买些合用的针线来……”
钱进听蚕娘会动手裁衣,心思不由动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衣服式样虽然也多,但穿起来总是感觉少了那么点精气神,尤其是女人的衣服。男人的衣服也主要以长衫为主,装装风雅还可以,行动起来特不方便。上次遇到倭寇的时候他还得提前把下摆割掉,不然跑着跑着说不定自己就能把自己给绊倒了。
既然蚕娘有这个手艺,以后倒是可以筹划开个裁衣铺,这样她就不用整天钻在柴米油盐里面了。不过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陈国对于士农工商穿啥衣服、用啥布料都很讲究,不能逾制。
想到这里,钱进柔声说道:“听我的,这次还是请坊市的裁缝做。这钱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赚,可千万别把身子给累坏了。”蚕娘虽然舍不得花钱,但见钱进坚持,便只好依了他。
过了一会,钱进又问道:“给你的银子是否还够用?”
“总共还有八十多两,省着点用还够维持大半年的。老爷只管安心温书,到时候我做些香囊拿去坊市卖,京城都兴戴这个。”蚕娘答道。
钱进心说这京城过活比不得在村里的时候,柴米油盐样样都需要买。
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总共带了四百两银子。这一路上吃喝用度,还有二丫经常要吃些精粮,到京城的时候剩了不到一百两,租房时又置办了一些用度之物。这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啊,幸好还有一些金币可以救救急。
等考完科举,他少不得要谋个生财之道了。不过再怎么着也轮不到蚕娘去卖香囊赚银子。这段时间钱进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只是苦于会试在即。
“赚钱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外头一切有我。蚕娘你照顾好家里就行。”钱进吩咐道。
蚕娘点头‘嗯’了一声,又跑到外头找了几根麻绳进来,说道:“老爷以后在京城走动,没几件像样的衣服会被人笑话了去,我先帮老爷量一下身围吧。”
钱进便站起身来任由蚕娘扯线量体。蚕娘轻手轻脚的,反而弄得他痒的不行,便说些玩笑话转移注意力。
“蚕娘,你打小便没有名字吗?”
“我娘家人姓花,因为是要给夫家做童养媳的,便没取名字了。后来村里人叫蚕娘叫惯了,便一直这么叫着。”
“花这个姓好啊,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蚕娘这条命都是老爷救的,老爷说取什么名便是什么。”蚕娘顿了一下,说道。
钱进搜肠刮肚了一番,不一会便想到一个名字:“不如叫花前雪吧?”
蚕娘停下手中的活计,心中默念了一番,笑道:“老爷是读书人,连取个名字都这么诗情画意,我听了这个名字便想起有一年冬天下雪,村里面有颗腊梅开的好艳丽。”
“那便用这个名字如何?”
“都依老爷的……”蚕娘得了名字,还是自家老爷取的名,自然心里喜不自禁。
钱进看蚕娘笑面如花,不由醉了。这是蚕娘离开桑木村之后,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便打趣道:“蚕娘得了名字,以后再嫁人也有面子了。”话刚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蚕娘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眼眶中隐隐有泪光流转。
她望着钱进问道:“老爷莫非是要将我许配给别的人家不成?我知道,肯定是白天金老爷取笑了你,你嫌弃蚕娘了,便想找个理由把我打发走。本来我的命就是老爷救回来的,老爷怎么处置都是道理。可是,自从跟了老爷后,我感觉活着才有了盼头,希望就这么能够伺候老爷一辈子。若是要蚕娘走,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钱进听了这些话,不免也有些吃惊。自从蚕娘跟他来京城之后,他一直没闲下来,没想到蚕娘心里藏了这么多心事。
细细一想,蚕娘既然跟了自己,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不是?可是,他也拿不准蚕娘愿不愿意嫁给自己,毕竟这事谁没有说开来讲,于是试探道:“若是我以后娶了亲,蚕娘还要跟着我吗?都说女人善妒,不怕主妇到时候欺负你?”
“老爷人品相貌均为上品……以后自然要娶一个人品相当的小姐做媳妇……想来是不会欺负我的。若是蚕娘命苦……遇上一个妒妇,为了老爷我也忍了。”蚕娘断断续续的说道,边说边抹眼泪。
“都想的这么仔细了,看来蚕娘平时琢磨的事情可不少。”钱进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便替她擦去脸颊上的眼泪,笑道。
“老爷莫非拿蚕娘寻开心不成?”蚕娘见钱进居然还笑的出来,不由急道。
钱进止住玩笑话。他盯着蚕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其实,便是要我娶蚕娘,我也是愿意的。”
听了这话,蚕娘出奇的没有回应。她望着钱进,似要把那张脸的每一个轮廓细节都映入脑海,一双小嘴张了张,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说道:“老爷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来。我一个寡妇再嫁尚且要被人戳脊梁骨。老爷这么好的前程,日后少不得要在官场行走,让别人知道您娶了我,岂不是要被人闲话?”
“管他们作甚?我是为自己而活,又不是为别人而活。”
“老爷能有这番心意,蚕娘已经知足了。自此以后,蚕娘便是老爷的人。只是,这娶亲之事休要再提。老爷可以不管不顾,可是我不能坏了您的名声。”蚕娘急道。
说罢,蚕娘寻了一把剪刀,趁钱进不注意剪下他一缕头发,然后又把自己头上青丝剪下一缕,将两股头发打了个结。
“蚕娘能得老爷疼爱,已是万幸。其他的我都不敢多想,便以这青丝全了与老爷的情分。以后蚕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罢,蚕娘便掩面奔出了房间。
第十八章 国富论横空出世
自从蚕娘表露心事之后,钱进虽然感觉她待自己更为细心体贴,但也明显的感觉到两人之间已经有一条鸿沟,那就是礼。
对此,钱进也毫无办法,要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谈何容易,或许等自己给蚕娘开了裁缝铺之后,她有了自己的营生便不再这么拘谨。
接下来十几天,钱进足不出户,晨间练习钱氏刀法,其余时间便温习科举考试书目。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依钱进看来,这书便是老婆,如果几个月不搭理,这感情便要生分了。
幸得钱进自小便把这些书读了几千遍,再加上这几天每天都摇头晃脑的朗诵‘之乎者也’,终于又找回了以前的感觉,把钱进高兴得连呼“古人诚不欺我也”。
正当钱进闭关苦读的时候,陈雄案也开始在坊间发酵,‘钱进’这个名字也成为坊间最热的话题。许多人纷纷打听他的来历,却发现除了知道他是来自观海城的、年龄十六许,以及是个千户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
二月初八,京城迎来了立春后的第一场雨。
这个冬天只下了两场雪,钱进所担心的严寒也没有持续多久。大地也似乎开始暖和起来,有些松柏树居然早早的长出了嫩芽。若无意外,今年应当是一个丰收之年,这对于陈国百姓来说无异于甘霖。
这一天,也是陈国所有举人参加会试的日子。
所有的考试程序与秋闱一样,考试时间依然是九天,考试内容依然是八股文、陈律和策论。所不同的便是:会试由礼部主持,主考官也要高上几个品级。
改国号为仁武后,这是第一次会试。陛下格外重视,钦点了吏部侍郎安如海为总裁1,翰林院大学士郭广明为副总裁2,礼部侍郎李文焕主持相关流程,还有若干人员协助。考题均由总裁选定,一旦出题印卷后,所有出题批卷的官员便不得再同外界往来。
钱进、金台明、廖东临三人早早的就到了内城的贡院门口。
此时,贡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官员正在监督搜身。来参加会试的生员已经参加过小考、乡试,对考前这些程序自然熟稔。三人互相劝勉了一番,又约定好汇合的地点,便依次进了龙门。
鸣锣之后,第一场八股文的考卷分发到位。考卷题目便是:“理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意思就是说理学的目的在于导人向善,在于弘扬正大光明,如此方能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看到这个题目,钱进立马便想到陛下年号为‘仁武’。于是,他便以‘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承题,又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发挥了一下,顺带着把皇帝给吹捧了一下……最后结论就是得人心者得天下。
三天后,钱进满脸疲倦之色的走出贡院。见到廖东临和金台明时,发现廖东临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只眼睛乌黑。
金台明倒好,看他神态自若,跟平时没啥两样。三人随便点了些酒菜吃了,然后便各自回家呼呼大睡。
…………
接下来的陈律难不倒钱进,依然是考律条和判案。判案则以一桩命案为考题,要求生员将断案程序、断案依据一一列明,最后还得根据陈律一一列出所犯罪状。这对钱进来说小菜一碟。
《策论》的题目倒是吸引了钱进,考的国库和税赋的关系。
早在平昌府时,文天正得闲便指点钱进科举文章,偶尔也会提及天下大势。有一次文天正便说起了他对国库的担忧,说前些年太仓3岁入银只有两百多万两。钱进当时听了还大吃了一惊,心说皇帝也真够穷的。当然,陈国的税赋大多是以各色米粮、布匹等为主的,银子只是其中一部分。
后来,李首辅入阁拜相,花了三年的时间把全国田亩重新丈量了一遍,把所有的税目合而为一,除秋粮外其他税负全部以银收。这些政令举措有点类似于大明朝的“一条鞭法”,成果也是斐然,陈国也因此得以喘了口气。
钱进前世是学经济的,对西方经济和计划经济两套体系学说都有一些涉猎。于是,策论他便借了亚当斯密4的‘国富论’做标题,把税率和国库收入的关系论述了一下,最后又提了两条技术性的建议:
其一,便是收支两条线,即各省收了税银之后必须全部上缴国库,各地方开支均由国库统一调配。这样,朝廷便可以减少地方贪污,增加国库收入,同时加强皇权对地方的影响力。钱进提出这个建议也是投考官所好,这最大的考官无疑就是龙椅上的那位了。
其二,印大陈宝钞,逐步改银为宝钞流通。发行宝钞的好处在于便于交易,同时也可以增加朝廷金银的储备量。当然,这发行宝钞也必须有一定的经济体量作为支撑。以前在观海城时,市面上便流行钱庄的银票,这是因为观海城南来客商很多,交易发达。内陆省份则不一样,这次钱进自南而北,发现很多地方还有以物易物的情形。
这第一条建议是第二条为前提的。如果不发行宝钞,收支两条线便没有基础,光那些银两的运费就不得了。
当然,一个王朝并不是靠两条建议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陈国最大的矛盾在于民富国穷。当然这里的民不是指老百姓,而是地方豪阀。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农耕经济最主要的财富就是土地,而经过几百年的兼并之后土地已经集中到少数豪阀手里。这些豪阀想进各种法子拒交税赋,国库怎么能不穷?经过李首辅一番革新之后,库银收入虽有改观,但根本矛盾仍然没有解决,土地依然在财阀手里。
钱进对于自己所答也是信心满满,若是这二十一世纪的经济学说还征服不了这些考官,那只能说他们不识货了。
三科均考完后,钱进回到四合院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胡乱往床上一躺,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
三天后,贡院内帘所,翰林院大学士郭广明拿着一份卷子呈给总裁官安如海,说道:“安总裁,这份策论您得瞅瞅。”
安如海此时案前堆满了封好的试卷,见郭广明说的郑重,于是问道:“答的如何?”
“下官不敢妄自评论。这篇《国富论》似有李首辅的风格,莫不会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不成?”
安如海接过卷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思忖良久后,说道:“这份策论要么得上上评,要么狗屁不是。为免遗漏贤才,不如先折中给个上评,最后请陛下定夺吧。”
“那就依总裁的……”
注:1总裁:主考官的称呼;
2副总裁:副主考官的称呼。
3太仓:皇宫的库房。
4亚当.斯密:苏格兰经济学家,出生于1723年,著有《国富论》
第十九章 金台明的选择
这天清晨,太阳已经初升。
这十来天断断续续的下了几场小雨,都说春雨贵如油,此刻院子里面那颗老槐树已经长满了嫩叶,一眼望去尽是一片新绿,看着便赏心悦目;屋顶上的瓦片还沾着水迹,有些青苔已经冒出来了;院子里面的泥土还很湿润,经过这段时间的雨水滋润,已经有些嫩草从泥土里面钻出来,上面还挂着水珠。
钱进走到院子里,深呼了一口清晨的空气。今天是会试结束后第五天了,考试的疲累早已一扫而空。他抽出苗刀,一招一式的演练刀法,不一会刀式走快,院子里面尽是刀身划过空气的呜鸣声。
半个时辰后,钱进收刀而立。旁边传来几声抚掌声,钱进侧头一看,原来是金台明在旁观看,于是说道:“金兄,起得挺早得啊。”
“老弟这手刀法是越来越出神入化啊。从此再也没人敢说吾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了。”
“让金兄见笑了,都是些花把势而已。金兄可是要出门?”钱进见金台明已经穿上蚕娘做的新衣,便问道。
金台明沉吟一会,说道:“打算去吏部点个卯,然后再看看有什么职位空缺。”
钱进皱眉,想起那天会试出来,自己和廖东临两个都累脱了,而金台明则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心说他该不会**病犯了,又交了个白卷吧?于是说道:“金兄,这会试都考完了,你不如等放榜了再去吏部也不迟啊。”
哪知道金台明哈哈一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这次会试我压根就没考,进去打了个转就出来了。”
“……”
金台明见钱进一副愕然的样子,解释道:“老弟无需挂怀。这会试对我来说考与不考,差别都不大。我并非那善于钻营之人,即便中了进士谋个县令,到时候也做不惯那蝇营狗苟的事。还不如谋个清闲的差事,闲时便读读书岂不是更好?”
钱进叹了口气,见他退路都想好了,也不好再劝的,于是说道:“人各有志,金兄既然打定主意,不如用过早饭一同前往吧。”
这吏部金台明也没去过,都说衙门的门槛比平常人家的高一截,多一人前去便多一份声势,于是他便点头同意了。
……
两人从前门大街进了大明门,到了京城内城。内城正中便是皇城,皇城周边则分布着京城大大小小的官署衙门,以及豪门大户的宅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t字形广场,这里是整个京城的中轴,比寻常街道宽了四五倍不止(此处严禁商贩摆摊)。广场正对面便是承天门,也就是皇城的门户。承天门与大明门一线东侧的区域,便是鸿胪寺、六部、钦天监、太医院等官署衙门的区域了。
钱进和金台明只有在贡院参加会试的时候来过几次内城,对各衙门的所在也不甚熟悉。两人看这些街边的衙署建筑风格不一,于是逢街必钻,逢巷必进,权当游了一趟京城,
行至一处巷子时,一名校官领着五名兵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只见那名校官喝到:“来人止步。”
钱进见他们都是二十几多岁的样子,头戴黑色大帽,身穿青绿锦绣服,腰佩绣春刀,心说这应该便是锦衣卫无疑了。
那名校官走近,将钱进和金台明两人打量了一下,沉声问道:“跟了你们两个一路了,看你们鬼鬼祟祟,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跟我们去一趟镇抚司吧。”
钱进心中纳罕,心说这锦衣卫果然不是吃素的,动不动就拿人。自己若真的跟他们去了镇抚司,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于是他示意金台明不要说话,然后冲那位校官抱了个拳,说道:“这位军爷,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鄙人观海城钱进,此次是去吏部公干,因为迷失了方向,故在此地逗留。”
那名校官听得钱进分说,不由狐疑道:“你便是钱进?可有证明?”
钱进把自己的百户腰牌扔过去。那名校官接过扫了几眼,拱手说道:“原来真的是千户,下官锦衣卫旗使李斌,刚才多有得罪。那吏部拐过这条巷子,再直走两个巷口便到了。”说罢,那名校官便领着属下离去了。
钱进感叹,这名气有时候还挺管用的。
……
两人按照那名校官的指点,终于找到了吏部的官署。
这京城的官署就是气派。整个吏部官署全部以两米多高的青砖墙围住,正门口蹲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石狮子后面是一道朱红色的大门,门上面是一块大匾,上书‘吏部’两个金字。
略微往里面扫了一眼,全部是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建筑,大大小小房舍不下二十间。再看这吏部前面的这条街,可以用门口罗雀来形容,更显得吏部官署的肃穆。
此时,两名粗壮的衙差手胯腰刀分立在大门两侧。钱进两人在石狮子前站定,正欲上前搭话时,那两名衙差喝到:“这是吏部的衙署,闲杂人等快快退去。”
金台明于是上前告了声叨饶,说道:“两位差爷,鄙人乃广东举人金台明,此次是来吏部点卯的。烦请通报一声。”
其中一名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衙差看了金台明一眼,鄙夷的说道:“莫说你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即便真是个举人,这里也不是你随便就能来的地方,还不速速离去。”
钱进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连忙一人塞了一两银子过去,笑道:“两位差哥,我们从广东来一趟不容易,烦请通报一声。”
两名衙差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露出满意之色。那名络腮胡子笑道:“行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通传一声。”
盏茶功夫后,那名络腮胡子去而复返,说道:“莫说我没帮你们,这吏部里面的大员,寻常人难得一见。我已将此事呈报与文选司的林主事,两位且随我来吧。”
钱进二人连忙称谢,便随那名络腮胡子进了吏部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石制屏风,上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从右侧进了正堂,那名络腮胡子领着他二人进了一处角门,又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偏厅门前。
“林主事就在里面,等下你们机灵点儿。”那名络腮胡子说完就走了。
钱进两人对视了一眼,便轻轻敲响了下门,见里面有人说了句‘进来吧’,于是轻轻推门而入。只见一名身穿绿袍的中年官员端坐案前,手中正拿着一本黄册端详。
那中年官员约摸五十岁年纪,面色红润,长着一对鱼泡眼,颧骨略微突出,下巴上蓄着一缕山羊须。想必这就是文选司林主事了。
钱进两人不敢出声打扰。盏茶功夫后,林主事瞥了两人一眼,问道:“何人是金台明啊?”
金台明忙做了个揖,说道:“禀主事,学生便是。”
林主事见金台明长相不喜,便有些嫌恶的说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只是,这天下的官位都是定数,只有官员被罢免、升迁、辞官或是死了才会有空出。我刚看了一下官册,暂时还没的官缺。”
金台明见林主事这么说,估计这事有难度,又不想无功而返。正踌躇时,钱进捅了捅他后背,从背后塞给他一个钱袋子,里面装了二十两纹银。金台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钱袋,朝林主事拱手说道:“学生跋山涉水而来,未曾带的见面礼。这里有些许银两,还请林主事笑纳。”说罢,金台明将钱袋子恭敬的放到案前。
跋山涉水拿起钱袋子掂了掂,不动声色的说道:“官缺吗,也并不是没有。只是路途遥远,就怕你不愿意去。”
金台明说道:“一切凭林主事安排。”
那林主事笑道:“现云南相满驿空出一驿丞,你可愿意去?”
“……”
钱进和金台明两人听了这林主事的话,不由当场愣住。
这驿丞实际上就是管驿站的,没品。而且,云南山高林密,多疫病,那里的土司可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管你是几品的官员。因此,这云南的官缺一直是个冷门,给个县令都没几个人愿意去,更何况还是个驿丞。
金台明气得唇上那两撇小胡子都在颤动。他强自镇定下来,说道:“林主事,下官是广东乡试第一名,还请看在我家里有老母亲需要照顾的份上,安排个就近的差事。”
那林主事早已不耐烦,抓起那个钱袋子就往金台明脑袋上砸去,嘴里咆哮道:“你以为我这里是菜市场吗?”
钱进见情况不对,早已闪身上前接住钱袋,然后扶起金台明往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后面还飘来一句话:“两个土包子,一点眼力价都没有,还做什么官咯?”
第二十章 游食出京
从吏部出来后,金台明气得浑身都在颤抖,脚步也有些踉跄。他自信文采出众,却没想到今日受此奇耻大辱。
“金兄,想开些吧。你之前说的对,这官场就是这样的。”钱进安慰道。
“驿丞……他居然要我去云南做一个驿丞。”金台明悲愤的说道。
“此次是我没想的周全。看那姓林的估计是礼钱给得越多,这给的差事就越肥厚。”
钱进虽然知道去吏部要官肯定需要打点,但没料到这个行情与他设想的差了不少。出门前他算了一笔账,一个县令一年也只有45两银子的俸禄。举人还当不了县令,吏部顶多只能给金台明安排个县丞,或是师爷之类的官职。因此,这20两差不多就是一个寻常差事大半年的俸禄了。
金台明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驿丞就驿丞吧。钱老弟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怪只怪那黑心主事,读得圣贤书,却行的苟且之事。”
“刚刚那姓林的把银两砸出,只怕现在回去连驿丞都没有了。”钱进虽不忍雪上加霜,但作为好友还是得提醒一句。
金台明听得此话,脸色黯然。钱进也开始盘算着看怎么活动一下,帮他谋份好点的差事。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出了大明门。
到了前门大街,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这里便是京城的商业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商铺分立在街道两侧,路上也有许多摊贩挑着货担招揽生意,空气中弥漫着繁忙的气息。
看着忙碌的人群,金台明突然驻足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林主事本来就是个俗人,是我自己着相了。”
钱进见金台明终于开口说话,不由松了口气。又见他说起‘天下熙熙攘攘’,不由想起乡试前与他在临海府初次见面的情形。想来金台明应该是早已看破世情之辈,若不是为生计所迫,是断然不会出来考这科举求这官职的。
就在这时,前面来了十几队五城兵马司的弓兵、火夫,每队俱由一名总甲领队,所有总甲又由一名吏目率领。只见那名吏目一声令下,这些兵甲便如强盗一般,将那些摊贩的吃饭家伙踢的踢,砸的砸,一时间整个前门大街乱成一锅粥。稍有不顺从或逃逸者,无论男女老幼均以刀背伺候。
钱进两人看的目瞪口呆,忙拉过一名逃跑的男子询问:“老哥,出了什么事?”
那名男子慌忙答道:“五城兵马司的人驱赶游食了……”
钱进与金台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是疑惑之色。
约摸半个时辰后,街上的骚乱大约止住了,只有偶尔几声哭喊声。那些兵甲将抓获的百姓驱赶到一起,然后挨个检查户贴,没有户贴的则通通驱赶到一侧。
不一会儿,那没有户贴的人群便聚集了二三百人之多。搜查完毕之后,那些兵士便将这些没有户贴的百姓编成一个长队,然后往城外驱赶,队伍中不乏老人、妇女和孩童。
钱进和金台明两人于是远远的跟上。
将至永定门时,只见其他街道也有百姓结成长队被驱赶出城,到城门口这里已经汇聚成几千人的队伍,多是背着包袱的。
那些兵甲将这些百姓驱赶出城之后便不再理会,只是守住城门口,若有强行入城者,则以鞭子伺候。
钱进两人出了城门口,见城外一片空地上,到处都是被驱赶出城的百姓。于是他们找到一名衣衫样貌尚可的男子问道:“老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五城兵马司的人为什么赶你们出城?”
那名男子三十几许,脸上有一道血痕,估计是挨了鞭子,身旁还站立一名妇人,以及一名七八岁的女童。见钱进两人是书生,那名男子做了个揖,答道:“回老爷的话,这是官府在驱赶游食。”
“这游食到底是为何意啊?”钱进奇道。
“嗨……说白了就是到京城讨生活的苦哈哈。这些年北方隔三差五就是灾年,许多百姓到京城来谋一条活路。天子脚下,总还不至于饿死人。这游食多了,这京城的米价就贵,官府的老爷不想拿出米来平粜1,就会加以驱赶。”那名男子答道。
“那你们以后生计怎么办?”金台明问道。
“回这位老爷的话,一般到了五六月北方收了新麦之后,官府便不再驱赶了,我们依然可以回来做往日的营生。往常都是四月才会驱赶游食,我们也会早早的躲出城去。估计是去年北方冰雪成灾,很多地方短了收成,因此今年的时间提前了。”
钱进见他对京城的状况这么熟悉,于是问道:“为什么不办个户贴,总好过被人强行驱赶?”
那名男子悲声说道:“回老爷的话,并非草民不愿办理这户贴。没有礼钱,草民连那些官老爷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有那些走门路的钱,草民都可以在城外过活好几个月了。”
钱进听完这一席话,不由沉思起来。这些游食说白了就是没有户口的外地百姓,官府嫌他们占了口粮,不便于管理,所以一味驱赶。钱进自己一直行思着赚钱门路,只是一来会试还没放榜,二来也没有人手,便一直拖着。这些游食里面不乏许多有手艺的人,如果善加利用,倒不失为一大助力。
想到这里,钱进又打听了一下这名男子的来历。
这名男子姓丁,单名一个‘伟’字,本是河南人士,来京城两三个年头了。家中世代种田,闲时帮别人酿酒赚些活钱。因为前些年庄稼收成不稳定,老百姓吃饭都不够,哪里还会拿粮食来酿酒。正好又碰到乡里豪阀霸占田地,他一平头百姓争斗不过,便索性贱卖了田产,携妻带女到京城来讨生活了。
钱进听说丁伟会酿酒,眼睛不由一亮。他在观海城时便做过几壶高度酒,如果正经琢磨一番工艺,再请丁伟来帮忙,倒是可以开个酒坊。想到这儿,钱进说道:“丁老哥,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营生可以让你免受驱赶之苦。”
那丁伟听得此话,心中震撼。他一开始以为钱进只是好奇才打听这么多,哪里想到他居然还关心他的生计。他慌忙跪下说道:“这位老爷,若是有这等营生,谁又愿意总是被赶来赶去的。老爷若有用的着草民的地方,但听差遣。”
钱进赶忙扶起,然后又把林主事扔出的那二十两银子递给丁伟,说道:“这二十两银子应该够你一家支撑到五六月份。你到时候帮我在这些游食当中物色一些工匠。到五月底的时候,你便去春风楼等我,到时候我再交代于你。”
丁伟见还没开始干活,钱进便支付这么多工钱,便有些犹豫不敢接。
钱进柔声说道:“去城外租个好点的房子,让你女人和闺女过得好点。”说罢,便把钱袋子塞到丁伟手中。
丁伟一家人慌忙便要跪下谢恩,钱进一把扶住,然后便和金台明两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上,金台明笑问道:“老弟,你就不怕那丁伟拿了钱便远走高飞吗?”
“我看他面相,也不像是偷奸耍滑之辈。这二十两银子若能分辨他的忠奸,倒也值得了。”
“老弟学识过人,对这些知人用人之事居然也这么熟稔,佩服佩服。”金台明此刻他早已将吏部要官的阴影抛诸脑后。
钱进突然想起帮金台明找差事的事情,心说这酒坊不就缺个管事的吗,就怕金台明嫌委屈。于是问道:“金兄,眼下你这官位还没着落。我这里倒是有个营生,就是有些委屈你了,不知道你可有兴趣?”
“哦?愿闻其详。”
“我打算开个酒坊,专门卖收过水的酒。金兄若得空便帮我做些账目便行,这工钱绝对不比一个县太爷低。”
金台明惊道:“有这么好的差事?老弟居然还懂酒?”估计是见自己有些失态,金台明讪讪的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弟,我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只是官场上的事有些做不来。这段时间我白吃白喝你的,也有些过意不去。承蒙老弟看得起,这差事我应承了。”
“兄台见外了。到时候我们再合计一下这开酒坊的事。”
“都听老弟的……”
注:1平粜:指官府开仓平抑米价。
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三天后的清晨,贡院终于放榜了。
这三天,钱进一直闭门不出,钻在四合院琢磨酒坊的事。
陈国酒的种类很多,谷酒、高粱酒、果酒、花酒、药酒不下三十种。他一开始是打算做高度酒,毕竟在观海城的时候蒸过几壶,也有些心得。结果到北方来之后,发现坊市上有高度酒在卖,浓度接近50度左右,用的是西域传过来的法子。
他在南方没见过高度酒,起先还以为是做不出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南方人喝不惯烈酒,北方才是高度酒流行的地方。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北方天寒,老百姓还有守关的将士喜欢喝高度酒驱寒,久而久之就喝习惯了。只是,坊市的高度酒主要成分是乙醇和水,精华物质在蒸馏的时候大都留在了蒸锅里面,这酒的口感就差了。
因此,钱进的初步设想是在现有的蒸馏工艺上再加一道精馏,做出度数超过70度的酒精,然后再与普通酒调配。这样,他就能调配出浓度接近50°、口感也好的高度酒了。
正思忖间,外头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钱进丢下手中的纸笔开门一看,只见金台明和廖东临两个正有说有笑的走进院子,于是问道:“两位兄台,啥事这么高兴啊?”
廖东临见到钱进,笑道:“老弟,我说这天大的喜事上门,你居然还窝在这四合院里面。”
“莫非是放榜了不成?”钱进问道。
“正是,两位兄台均是榜上有名啊。廖兄这次是会试第三名,老弟是第十名。”旁边金台明说道。
听得此话,钱进心里面不由嘀咕。会试结束后他便估摸着这八股文自己大约能得个上评,陈律得个上上评也没问题,估计是这策论没占到优势。兴许那些考官看了《国富论》之后不敢轻下判断,便给了个中规中矩的评判。
不过,中了第十名也不错了。这次他们三位好友中了两名贡生,徐宝禄作为生源地的父母官知道消息后要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就是金兄有些可惜了。”钱进不由惋惜道。
“老弟切莫这样说。我这几天想通了之后感觉人都清爽了好多。”金台明笑道。
这时,蚕娘从灶房端茶出来。廖东临经常也到四合院来,知道钱进给蚕娘取名花前雪的故事,便打趣道:“花姑娘,你家公子会试中榜,你不请我们喝酒吗?”
蚕娘刚刚已经听到几人谈话,便道了个万福,笑道:“自家老爷高中,蚕娘当然高兴。刚刚听闻廖公子也高中了,正好是双喜临门。蚕娘现在便去坊市买些酒菜来,一同为两位老爷庆贺了。”
说罢,蚕娘收拾了一下,便欲出门。钱进赶忙叫住她,说道:“花姐,称五斤羊肉回来,再买些青菜,今天我们刷火锅。”
蚕娘答应一声,便出门去了。
来京城之后,钱进做过一次羊肉火锅,大伙吃了以后赞不绝口。在北方,要吃到牛肉是很难的,官府严禁宰杀耕牛,比不得在观海城的时候,市面上隔三差五还是有牛肉叫卖的。
“老弟,你这中了榜也不出去走动走动?多攒些人脉日后也好在官场上走动啊。”廖东临提醒道。
“哎……会试完了还有殿试,想起就头痛啊。”钱进也是实话实说,这科举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真心有些考累了。
“左右还有一个月殿试,老弟多在家准备也好。”廖东临开解道。
“明日自有明日事,两位兄台等下多尝尝我的手艺才好。”钱进笑道。
蚕娘从坊市买回来肉之后,钱进提袖子亲自上阵,做了一锅浓香的火锅。连廖东临都赞道:“老弟,你这手艺都可以做个大厨了。”
“廖兄说笑了……”
待用过午饭,廖东临说要去赴个诗会,邀钱进同去。钱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作诗对他来说是个第一头疼的事,老是抄袭古人又心中有愧,便婉拒了。
……
廖东临走后,钱进便继续窝在屋里面钻研酒坊的事。金台明不知道又从哪里淘来了一本新书,用过饭便迫不及待的回房观摩去了。李良兄妹俩最近跟坊间的小伙伴玩的很开心,吃过饭便继续玩他们的游戏去了。院子里面只剩下蚕娘在忙些活计,倒显得有些清静。
至下午时,突然听得蚕娘一声娇呼,接下来便没了动静。
钱进以为家里糟了劫匪,于是赶忙提刀冲出,只见蚕娘倒在一名女尼怀里,估计是晕了过去。再看那名女尼,年约四十几许,穿一身褐色素衣,手抚一柄佛尘。
“师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钱进担心蚕娘安危,急忙拿话稳住那名女尼。
那女尼瞧了怀中蚕娘一眼,笑道:“看你这么着紧,莫非是你心上人不成?”
钱进臊的满脸通红,急忙拿苗刀朝女尼的腿后跟扫去。那名女尼拿拂尘一扫,卷住苗刀往身前一带,然后快如闪电般的用拂尘手柄撞了一下钱进右手的麻穴。只听当的一声,钱进手中的苗刀便已落地。从出刀,到苗刀落地,总共不到一息的时间。
“高手……”钱进心中喊道。
自钱进出了观海城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碰到真正的武道高手,之前他一直逞苗刀之利,倒有些顺风顺水惯了。看着软倒的蚕娘,钱进虽然焦急,但一时也无可奈何。
金台明在屋内听得响声,急忙出来查探。钱进对他不停的使眼色,结果后者不解其意,又看见蚕娘被制,便欲来救。那女尼又是一指点出,金台明随即软倒在地。
钱进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师太,到底意欲何为,且划出个道道。”
那名女尼仔细端详了一下钱进,笑道:“恩……比你那只会舞文弄墨的舅舅强多了。”
“舅舅?”
“文巽那小子不是你舅舅吗?”
“师太,可否把蚕娘放下再说话?”
那名女尼一直扶着蚕娘也有些不便,于是便朝钱进递了个眼神。钱进连忙上前扶住,然后把蚕娘抱回房间,又轻轻施了些水在她面上。
蚕娘悠悠醒转,见到钱进关切的眼神,急道:“老爷,家里是不是来了强人?”
钱进示意她不要说话,低声说道:“不用担心,只是来了位师太而已。你等下待在房间里面不要出来……若是我出去了,晚饭就不用给我留了。”
蚕娘点了点头。钱进跑到院子里面,又将金台明扛到他床上。忙好之后,钱进对那名女尼行了一礼,说道:“师太,请厅房里面说话吧。”
女尼点了点头,便随钱进到厅房坐下。钱进又去灶房一顿忙乎,端了杯热茶出来。
“师太,请用茶。”
“嗯……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还挺细心的啊。比当年那臭小子强多了。”
“额……师太,莫非我舅舅当年曾得罪于你不成?”
那名女尼叹了口气,说道:“一晃眼过去十六年了,可怜我们公主等了她十六年。只是……以前的事谁对谁错,哪里还说得清楚。”
钱进之前也听徐宝禄说起过,舅舅在京城曾跟公主有些瓜葛。看这女尼架势,多半是公主身边的人了,于是询问她底细:“敢问师太法号?”
“贫尼惠静,刚刚多有得罪,还请施主见谅。”
“师太客气了……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晚辈也不甚明了。”
“罢了……我也是近日听公主说起他的一个外甥来了京城,便来瞅瞅。”
钱进想起出平昌府的时候文巽曾经托他转交一封书信,于是急忙回房取出。他这段时间一直忙于会试,又苦于不知道门路,便把这事耽搁了。
“师太,我出平昌府时,舅舅曾经托我转交一封书信给公主。”
只见惠静腾地站起,怒道:“既有书信,为何不早说?”
钱进欲哭无泪,心说你一进来就动手,哪有我说话的机会。
那边惠静双手微微颤抖的接过书信,喃喃说道:“来书信了……来书信了……”
钱进暗暗乍舌,心说舅舅一封破信值得这么激动吗。惠静见钱进拿眼瞟自己,便拿眼瞪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又问道:“二丫回来了没有?”
“二丫?你说那匹蠢马?”
见惠静一副要发飙的样子,钱进忙止住了话头,说道:“师太,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它牵来。”
半刻钟之后,钱进牵着二丫进了院子。惠静早已迎出来,对着那匹蠢马又是摸又是挠的。二丫似乎跟她也很熟稔,不时拿头亲昵的蹭她的手。
钱进背对而立,心说自己这段时间对二丫照料的少,可千万莫要被这惠静瞧出端倪来。哪知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屁股上忽然一股大力传来,钱进便飞出两米多远,摔了个狗啃泥。
“师太,有话好好说……”
“这鬃毛上都结痂了,你怎么照料的?”
钱进欲哭无泪,怪不得舅舅临行前要他好生照料二丫,他这段时间一忙便给忘了,这眼前报来的也忒快了。
他赶忙从井里面打了两桶水出来,忍受着二丫身上的臭味,还有它的‘嘲笑’,把它身上全给刷了一遍。一顿忙乎之后,二丫也干净整洁起来,有了点骏马的气势。
惠静也忍不住点了点头,笑道:“走吧……”
“去哪里?”
“少问,跟我走便是。”
钱进心说上了年纪的女人不能惹,上了年纪的师太更加不能惹,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第二十二章 安庆公主
“师太,还要走多远啊?”
“……”
“师太,公主今年贵庚啊?”
“……”
“师太,二丫为什么叫二丫啊?”
“……”
“师太……”
“聒噪。”
一路上,钱进喋喋不休的问这问那,把这惠静师太惹毛了。只见她一脚飞踹在钱进屁股上,后者便如飞狗扑食一般飞出两米开外。
“师太,咱能不能别踹屁股?”钱进委屈的说道。
“闭嘴。”
“……”
整个世界清静了。惠静师太深呼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笑容。
两人一马走大明门入了内城,又绕着皇城往东北边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僻静所在。
入眼处是一潭翠湖,四五只雪白的天鹅正在湖中嬉戏。湖中间有一小岛,上面长满了柳树,还有许多翠竹。
惠静师太领着钱进走一条湖中小路上了小岛。只见一条石板小路直通向竹林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处庵门。钱进不由往身后瞟了一眼,发现小岛对面正是国子监的府衙所在。
到了庵门口,惠静吩咐钱进牵着二丫在门口等候,然后她便一个人进了庵门。
钱进观察了一下四周,整座尼姑庵全部以白墙围住,庵门门匾上写着‘白衣庵’三个大字。庵门内是一道木制屏风,上书“红尘止步”四个大字,里面的事物倒是瞧不大清楚,只听见隐隐约约的禅唱声。
左右无事,钱进便拍了拍二丫的马背,说道:“等下机灵点儿,有你的好处。”
二丫不买账,把头撇到一边。钱进本想再给它点颜色看看,想起此刻还隐隐作痛的屁股,只得作罢。
盏茶功夫后,惠静从白衣庵出来,示意钱进跟她走。两人一马顺着庵门左侧一条石径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凉亭,只见凉亭中间一女子面朝湖水而立。
“快见过安庆公主。”惠静师太吩咐道。
钱进虽然没瞧见那名女子正面,但见她身量婀娜,青丝及腰,想必容貌不差。正欲行跪拜之礼时,那名女子已经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肤若凝脂,脸如鹅蛋,眉若柳叶,眼如弯月,虽然是素衣寡面,但行止间依然贵气流露。
“叩见安庆公主。”钱进慌忙行跪拜之礼。
“快快请起……”安庆公主朱唇轻启,同时双手虚扶。
钱进起身后,不敢拿目光直视,于是佯作欣赏周边风景。
安庆公主却一直盯着钱进细细打量,似乎要从钱进的眉眼间找出文巽的影子来。即便钱进是两世为人,被这位盯着也感觉老不自在,不一会儿额头竟然有细汗渗出。
似乎感觉到钱进的异样,安庆公主“噗嗤”一声,笑道:“果然是他的外甥,连眉毛都长得一般模样。”
“额……公主见笑了。”
“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外公在江西修养,身体已经大好。”
这时,几名女尼抬着一张竹桌子过来,还有竹凳、茶壶、炉子、糕点等物。一切摆放周全后,那几名女尼行礼退去。
“白衣庵不能招待男客,就在亭内将就用些茶点吧。”安庆公主抬手请钱进就座。
钱进连忙称谢,便在靠湖下首位坐了。惠静在主位竹凳上摆了个软垫,扶安庆公主落座,又将煮好的茶水倒了两杯,轻轻摆在公主和钱进面前,然后侍立一侧。
“师太也请坐啊。”钱进笑道。
惠静拿眼白了一眼钱进,并不理会。安庆公主笑道:“方外之人,不讲这些俗礼,就听钱施主的吧。”
惠静只得在右首位凳子上侧身坐下,脸却朝着钱进这一边。钱进被这位师太盯着,一时好不尴尬。
“钱施主一路上怕是没少吃惠静的苦头吧。”安庆公主笑道。
“还好……还好……”
“惠静虽然性子暴躁了点,人却是极好的。哎……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安庆公主说完,叹了口气。
钱进观她眉宇间淡淡一股郁结之气,不细看看不出来,似乎是多年心结一直没有打开所致。于是说道:“舅舅这么多年一直在各地查探外婆和母亲的消息,一直不得空到京城来。”
旁边惠静怒道:“他若想来,难道还有人拦着他不成?”
安庆公主忙止住她的话头,缓缓说道:“当年先帝有负于文家,他记恨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钱进虽然对十八学士案略有耳闻,但一直知之不详,外公和舅舅对此也是闪烁其词。不过,他与安庆公主初次见面,自然也不会细问如此敏感之事,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二丫这次跟我来京城,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它是我行冠礼那年先帝送我的礼物,极为通人性。当年,我将它赠与你舅舅,想不到再见之时,它也垂垂老矣。”安庆公主黯然说道。
听得安庆公主说话,钱进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只见舅舅和公主两人在一片花海里相遇,两人欲说还休,郎有情妾有意,旁边还立着一头蠢马。
只是十六载后,韶华老去,再见时斯人是否还是当年之人?不过,舅舅既然托自己带书信给公主,肯定也是希望有所表达的。于是说道:“舅舅曾托我带了一封书信给公主,临行前也曾仔细嘱托,不知公主可曾看过?”
“这正是我疑惑的。书信我是看了,里面却没有只言片语,想必他还是记恨我的。”安庆公主说罢,眼角隐隐有泪光闪过。
钱进听了此话,不免疑惑,于是问道:“公主,那封书信可否给我看一下?”
安庆公主于是将身侧过,从怀间取出一张信笺递给钱进。
钱进接过一看,果真是一张白纸。他回想起出平昌府时舅舅那珍而重之的样子,心说舅舅应该不会让自己大老远送张白纸过来,此中必有缘故。
恰在此时,他注意到信纸上有一水印,想必是公主取信之时,无意间将泪滴在了上面。此时那泪滴浸润开来,隐隐浮现出字迹。钱进见旁边有一水盆,于是将信纸摊在水面上,几息之后,那字迹全部显现出来:
“卿卿吾雯,十六载未见,甚是想念。想我那侄儿狡猾,恐被偷窥,又思雯雯爱哭,不得已将字迹隐去。想来雯雯见到信纸空空如也,定会哭泣,字迹立现。
……
我的心如日月般永恒,即使海枯石烂也不会停止思念你的心。
……”
钱进不小心看得此话,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说了句“非礼勿视”,便躲到凉亭之外吹风去了。细细一想,舅舅一个提司,对这些传递信息的技俩怎会不熟稔?
惠静师太见状,忙从水盆取出信纸,稳稳呈到公主面前,同时脸侧到一边。
钱进只听得凉亭里面一会传出啜泣声,一会又传来笑声,脑海里面不由浮现出舅舅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来,怎么也想不到那封信是出自他之手。
过了一会,亭子里面消停了下来。惠静过来请钱进到凉亭入座。
“让贤侄见笑了……”安庆公主分说道。
“额……舅母,以后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安庆公主听得钱进叫自己“舅母”,一时羞得满脸通红,面上却强作发怒之态,说道:“我那爱胡闹的侄儿跟你见了一面之后便时常提起你,说你英雄了得。今日一见,却不想果真如你舅舅所说,是个狡猾之辈。”
“您是说陛下?”钱进奇道。
“正是。那天陛下带着几个亲信太监和侍卫偷跑出宫殿,藏在民房里面躲了起来。至晚间时又去你家偷了二丫出来,夜闯居庸关。”
钱进虽然已从蔡公公嘴里猜到了那晚上的大致经过,但听公主说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嘴上并不言语什么,这皇家的事他也插不上嘴。现在想来,二丫的表现也合情合理了,如果不是同为皇家血脉的人,它怎么会如此顺从?
……
至傍晚时,安庆公主命人准备了些斋饭作为招待,又去庵内写了封书信托钱进有空带给舅舅。
钱进见桌上有盘竹笋,又见这岛上多种植有翠竹,不免长吁短叹。他曾在舅舅书房见过一副屏风,上面便是画的翠竹。看来,两人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自己这月老是做定了。
用过斋饭后,安庆公主和惠静两人将钱进送至湖边。
“贤侄,这块玉佩你随身带着,方便你进出城门。”安庆公主说罢便侧身取出一块玉佩来,递给钱进,上面刻着“安庆”两字。
旁边惠静说道:“仔细办好这趟差事,不然小心你的屁股。”
“公主,看这惠静师太老是欺负我,您也不管管。”钱进委屈的说道。
“以后便叫我姑姑吧……惠静是我的分身,见她便如见我。当年,先帝要将我嫁给别人,我便赌咒发誓要遁入空门。奈何六根未尽,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修行。惠静与我一同长大,便替我出了家兑现了誓言……”安庆公主解释道。
钱进心中纳罕,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典故。此间事了,他朝公主和惠静师太两人告了声罪,便大踏步往湖外走去。
“以后可常来岛上坐坐……”后头响起安庆公主的声音。
第二十三章 再见苏文盛
从湖中小岛出来后,太阳已经西斜,眼看夜幕就要降临。钱进急步朝大明门奔去,以免被关在城内出不去。
二丫被惠静师太留在了白衣庵。想一想从平昌府出来一路到京城,二丫一直陪伴,这一分别钱进还真有些舍不得。又一细想,有公主和惠静师太照料,二丫多半比在自己家里舒坦。
快到大明门时,守门官正下令兵士将城门关闭。
这京城内城有九道门,每一道城门俱由五军都督府派兵轮值把守。大明门乃这内城的正门,地位更加超然,每天开门、关门俱有定时,负责把守的兵将职位也非常高,至少有一名指挥使。除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凭腰牌可以随意出城外,其他人等出城均必须有文书才能放行。
见城门马上就要关闭,钱进急步奔到城门口喊道:“等等,还有人要出城。”
为首一名守将瞥了一眼钱进,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钱进喘了口气,将公主玉佩递给那名守将,答道:“奉安庆公主之命,出城有紧要公干。”
那名守将接过玉佩细细端详了一下。这皇家的玉佩都有固定的制式,官员和百姓打造玉佩都不得逾制,更不得随意买卖,因此这玉佩做不得假。
再看那玉佩晶莹剔透,似经常佩戴之物,那名守将不由狐疑道:“安庆公主已不理俗事多年,你怎么会有她贴身佩戴之物?”
钱进见那名守将剑眉星目,眼光犀利,不是好打发之辈,又不想公主所托之事被人知晓,到时候损了她的清誉,只好说道:“公主有要事命我出城,干系甚大,还请将军开门放行。”
那守将沉吟了片刻,又打量了一下钱进,冷声说道:“本将把守这大明门也有不少年头了,一年也难得见公主几次。看你也面生的很,这玉佩该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钱进见这名守将油盐不进,不免有些火大。这五军都督府统领全国卫所,自己若报出军籍,依然挺不起腰杆。都说在这京城里面皇家最大,钱进少不得拿话来压他了。
“将军,天色已晚,要不在下去请惠静师太来向你解释一二?”
公主早已言明,惠静便是她的分身,见惠静便如见自己。钱进随惠静师太进城的时候,便见那些守城兵士敛声静气,便果断搬出这尊大佛来。果不其然,那名守将沉吟片刻,便下令开门放行。
钱进拱手道谢,便匆匆消失在城门门洞中。
……
站在前门大街上,钱进回望身后的坚城高楼,脑海里居然涌出拿大炮轰它一炮的想法。钱进摇了摇头,赶紧把这要命的想法摒除,心想若自己若真的干了这事,估计一家人性命都难保。
此时,华灯初上,京城并没有因为夜幕降临而变得冷清。对于京城的纨跨子弟来说,这夜晚正是他们逍遥快活的时候。街道上,多锦衣华服之辈,三三两两的结作一群出入青楼和酒肆之间。
钱进记挂家里,便加快脚步朝四合院赶去。到城西时,钱进瞥见路边有许多同乡会馆,便暗暗留意有没有广东同乡会馆。
京城里面有‘东富西贵’的说法,‘东富’说的是外城城东,这里是南方漕运的终点,多富商大贾;‘西贵’则是说的城西这一片,这里多同乡会馆,里面住的大都是来京赶考的外地读书人,若是他们以后金榜题名自然身份高贵了。
果不其然,钱进在一条街边看到了广东同乡会馆的所在,此时门口已经聚集了四五人,似乎正呼朋引伴准备出外游玩。
钱进见其中一人背影有些眼熟,便留意了一下。待那人转过头来,发现居然是廖东临。
这时,廖东临也看到了钱进,只见他笑着迎过来说道:“老弟,今天邀你去诗会你不赏脸,自己一个人出来莫非是约了相好的不成?”
“让廖兄见笑了,确是有些事,忙到现在才回来。”
“哈哈哈,老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理解……理解。”
钱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廖兄,这是准备去哪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次有位同乡邀请我们几位一同去饮酒作乐,让你给赶上了。老弟,这次可要给为兄一个面子啊。”廖东临笑道。
钱进本欲推脱,奈何今天已经拒绝了廖东临一次,再拒绝的话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便点头同意了。
约摸盏茶功夫后,一辆八匹马拉动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同乡会馆门前。一名老仆走将下来,请廖东临等人上车。众人鱼贯而入。
钱进发现马车里面居然宽敞无比,六个人坐在里面一点都不显得拥挤,里面装饰之物也是奢华无比,马车中间还有一副桌案,上面摆着酒具之物。
廖东临又将车上几人一一介绍给钱进认识,都是今科会试中榜的贡生。钱进也一一抱拳回应,却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廖兄,看这车马这么奢华,莫非是那相邀之人派出来的?”钱进问道。
“且容为兄卖个关子,到了地方自然知晓。”廖东临笑道。
约摸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众人鱼贯走出马车,抬头一看,却是一家名叫“赛人间”的青楼所在。陈国的青楼多是文人骚客饮酒作乐的地方,与妓院还是有很大区别,里面的女子也大都是色艺双绝之辈。钱进喜欢清静,很少来这种地方。
见到廖东临等人下了马车,早已有几名男丁上来引路。
这时,从青楼迎出一名男子,一上来便抱拳作揖,好不热情。钱进看着有些面熟,搜肠刮肚一番终于想起这是自己观海城的同乡王刚。上一次见苏文盛便是他引荐的。既然这王刚出现在这里,那今天的东主是谁便已呼之欲出了。
“哎哟,这不是钱老弟吗?幸会幸会。”那王刚隔老远就看到了钱进,忙过来打招呼。
钱进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王刚见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也不以为意,忙请众人上楼。众人穿过几道回廊到了一僻静厢房。掀开帘子,赫然便是苏文盛在座,旁边还有两名美姬在旁伺候。
“哎呀,稀客稀客,想不到我和钱老弟这么有缘,居然能在京城相遇啊。”苏文盛一眼就瞧见了钱进,脸上意外之色一闪而过,人早已抱拳迎出。
“苏兄,久违了……”钱进抱拳,算是回礼。
那苏文盛也不觉得钱进怠慢,双手扶住钱进胳膊引他坐在了自己旁边,又引廖东临等一一落座,同时挥手命那两名美姬退去。
“众位同乡,你们以后都是要替朝廷戍守一方的能人。苏某不才,只是一名小小秀才,能够请得众位贵人是我苏某的荣幸。今天又是他乡遇故知,可谓是双喜临门。我先敬大家一杯。”那苏文盛是酒场的老手,又是风雅之辈,只见他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豪爽,忙举杯回应。钱进也尝了一口,发现那酒居然是收过水的,便趁众人不注意将酒往身后洒了。
旁边王刚一直伺立一侧,见众人酒杯空了,连忙帮众人满上。钱进瞧见他那副奴颜婢膝的做派,估计是早已投靠苏文盛了。
酒至半酣的时候,苏文盛把手搭在钱进肩膀上,摇头晃脑的说道:“去年与钱老弟一别,已近一载。我一直仰慕老弟之才,奈何老弟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呀……”
“苏兄说笑了……”钱进敷衍道。
“老弟大才,自然是不屑与我为伍的。殿试在即,老弟高中之后多半能去当个县令,而我认识一位贵人,却能给老弟百倍的富贵……”苏文盛借着醉意,凑近钱进耳朵边上说道。
钱进内心震惊,一直以来这苏文盛对他热情的过了头,总感觉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今天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于是他佯装也有些醉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位贵人?”
那苏文盛却并不接话,说完那句话就软倒在座,似沉沉睡去,无论怎么喊都不醒。众人见东主醉倒,自然也不好久留的,于是一同告辞。
出了赛人间之后,钱进将廖东临拉到一边,沉声说道:“廖兄,听老弟一句劝,这苏文盛以后还是少结交的为好。”
廖东临思忖片刻,欲再询问时,钱进已经独自步行离去。
第二十四章 送上门的状元
路上,钱进脑海里面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想着苏文盛那几句话。
算起来,这是他与苏文盛第二次打交道。广东秋闱之时,这苏文盛也参加了科举,还请了他一顿酒。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隐约能够听出苏文盛有招揽之意。秋闱之后,他们就再没打过照面,这苏文盛也是名落孙山。
想不到这次他又大摇大摆的跑到京城里面招揽人才来了。若不是身后有那位所谓的贵人撑腰,估计他也没那个胆子和实力。
而且,踩的时间刚好是会试与殿试的接口,开出的价钱也很吸引人,说不定还真有几个蠢蛋会被他说动。若等殿试结束了,所有的新科进士到吏部点了卯,便分派到各地去了,谁还会鸟他?
至于这位贵人招揽人才想干什么,总不至于一起游山玩水开诗社吧?除了谋反,钱进实在找不到其他说得过去的理由。
估计这苏文盛早已经知晓自己与外公的关系,才会三番两次的下力气。朝廷里面有“北首辅,南天正”一说,有这两颗参天大树在,些许蟊贼根本就翻不起多大风浪。若是自己下水,外公多少要受些掣肘。
想通了这些关节,他深吸了口夜间清冷的空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啊。沿海一带的倭寇刚冒个头,又有一位不知藏在何处的贵人蠢蠢欲动。而眼下他还只是一个贡生而已,即便知道这些隐患也不能有所作为。总不至于跑到大街上喊一嗓子,说有人要造反了吧?
不知不觉,四合院就快到了,看着窗户里洒出的忽明忽暗的灯光,钱进不由加快了脚步。
……
半个月后,殿试终于开始了,地点便是在皇城的谨身殿。
皇城以京城轴线为中心,大体可分为外朝和内廷两大块。靠承天门这一块以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这三大殿为主体,属于外朝区域;内廷则是以后三宫、东西六宫以及御花园为主体,主要是皇帝和妃嫔的生活区。据传皇城有殿阁9999间,站在皇城的景山上,却看不见任何一间殿阁里面的情形,可见其设计是多么精妙。
一大早,钱进与廖东临两人便相约来到了承天门。望着远处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还有雄伟的城楼,两个人都有些感慨。
不出意外,考了殿试之后,钱进便不用再头疼八股文了。按照他之前的设想,此次若是中了进士他便准备谋个县令的职位,京城这边再留几间作坊,这样两头都不耽误。可千万别小看这县令,在一个小县城里面那可是啥都一个人说了算。当然,辖区内不能出大案要案,税赋还得按时缴纳。
“钱老弟,你我两人能够走到今天这步,已经够吹他一壶了。”廖东临打趣道。
“廖兄,再接再厉,这次把状元拿下,我等着喝你的好酒。”钱进是真心祝福廖东临的,他们两人一同参加的秋闱、会试和殿试,这情谊已经非同一般。况且这次会试廖东临考了第三名,中状元的可能性很大。
“哈哈,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便随众位贡生从承天门东侧大门入了皇城。
入眼处便是一条汉白玉砌成的宽阔台阶,足足有九十九层,台阶两侧立着数不清的龙头石柱。台阶尽头处耸立着一座巍峨的木结构宫殿,殿顶四条大脊,檐角飞立着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圣兽。
想必这就是奉天殿了,也就是皇帝和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经过搜查后,便由官员领着众人到了谨身殿。与奉天殿相比,这里气势稍逊,但建筑风格变化更多。殿中间早已摆好了四百多条桌凳,周围肃立着许多锦衣卫。
钱进和廖东临各自按照号牌找到座位坐好。约摸一刻钟后,所有贡生俱已就座,整个谨身殿鸦雀无声。
这时,十来名穿红袍官服的大员从殿外鱼贯而入。为首一名官员约摸六十多岁,穿的是仙鹤补子的红袍官服,戴七梁朝冠,腰配玉带。有见识广的低声说这便是李首辅了。
钱进不由细细打量了一下。
李首辅就是位小老头儿,最显眼的便是他那两条八字形的眉毛,面皮已经有些松弛,须发也有些发白稀疏,但眼神却如鹰眼一般锐利。
就是这样一位矮小的老人,却能够拨乱反正,将太监刘轩扳倒,给病入膏肓的陈国送了一口救命的汤药。
待首辅与其他官员就座后,便有官员请出仁武皇帝。
钱进虽然在居庸关那一晚见过一次皇帝,但因为晚上光线不足,所以不曾看仔细。今天皇帝已经黄袍加身,众人皆敛声静气,更加不好直视的。待众人行礼高呼万岁之后,仁武皇帝便在金椅之上坐了。太监蔡乾侍立在金椅一侧,其他官员则在金椅下首依次坐下。
这次殿试只考策论。考卷发下来之后,钱进赫然发现考题居然是国富论。细细想来,肯定是会试之后考官将自己的答卷呈给了陛下。正好陛下也在苦思如何充盈国库,于是两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一拍即合,便有了今天的考题了。
想到这里,钱进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对于科举舞弊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也作弊了一回,而且作弊的从犯便是当今皇帝。这要是传出去,估计也是旷古绝伦了吧。
当然,这卷子还是要继续答的,送上门的肉都不吃,那便是蠢蛋了。于是,钱进便按照会试时候所答策论的框架,再丰富细致了一下,然后又加了几条具体举措,用小楷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
半个时辰后,钱进起身。周围的贡生多还在冥想,有答的快的已经写了一半了。见钱进第一个交卷,他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弄得钱进有些不好意思。
大员们见这么快就有人交卷,纷纷打量钱进。李首辅也瞥了一眼钱进,同时从官员手上要过贡生名册,端详一会之后又不动声色的交还回去。
金椅之上,仁武皇帝虽然正襟危坐,奈何少年心性还不够沉稳,不一会便开始有些不自在,见钱进起身交卷,便朝他挤了挤眼睛投来一个狡黠的眼神。
钱进慌忙避过。开玩笑,这里都是官场上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人精,他可不想被瞧出端倪。于是他向金椅上的那位还有众位大员行了一礼,然后恭敬的退去。
出了承天门之后,钱进长出了一口气。今天的遭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早就听说当今陛下爱胡闹,想不到自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陪他胡闹了两次了。
反正殿试有一上午的时间,现在等廖东临出来时间尚早,钱进便一个人回了四合院。到中午的时候,廖东临风尘仆仆的跑到四合院,请教答题之法,钱进只能敷衍了事。若是以后被人知晓他作弊了,陛下没事,他估计要被天下读书人唾骂了。
……
第二天清晨,钱进、廖东临,还有一位来自苏州名叫毛腾凯的贡生再次被请到了谨身殿。
据传,仁武皇帝本来想将钱进定为状元,却遭到某些大员的反对。理由便是钱进提出的收支两条线实施难度太大,况且钱进答的卷子对仗排比不太工整,古风不浓。
而廖东临的策论便以互市作为主题,强调与周边游牧民族交易,一来可以增加国库收入,二来可以减少边境的骚乱。官员们认为这条建议可操作性很强,况且廖东临写的文章也很工整,便有人力推廖东临为状元。
那位名叫毛腾凯的仁兄则是仪表堂堂,有潘安之美,也被某些大员推举为状元。
对于各位官员的意见,李首辅出奇的没有作声。
这科举是仁武皇帝培养班底的手段,他若当众插手,则有恋栈权位之嫌了。仁武皇帝没有办法,只好再加试一道吟诗作对题,由他亲自出题,一锤定音,以平悠悠之口。
钱进三人到场后,皆弯腰而立,等候仁武皇帝出题。
大殿之中,仁武皇帝起身跺了两步,说道:“三位爱卿皆有治国之才。我便吟几句诗,留一句给你们填,谁填的最快这状元便是谁的。如何?”
“谨遵陛下吩咐。”钱进三人恭敬答道。
于是仁武皇帝故作沉思了一会,便颂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题出完了,这最后一句看三位卿家谁填的最好。”
钱进未作多想,口中便已颂出“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句来。颂完才想起,这不是自己在居庸关的时候敷衍皇帝的那首诗吗?
第二十五章 新贵
“哈哈哈………诸位爱卿,我说这钱进有大才,你们偏不信。这下可有话说?”仁武皇帝见钱进第一个填完诗词,按捺不住得意之色向群臣显摆。
“陛下圣明。”群臣无奈,只得附议。
“小菜瓜,还不快快宣旨。”仁武皇帝心情不错,命蔡公公宣读圣旨。
钱进听得仁武皇帝称呼蔡公公为小菜瓜,差点笑喷了。但见旁人都是敛声静气,于是赶紧憋住,随群臣跪接圣旨。
蔡公公扫了一眼殿下的群臣,高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观海城钱氏进者,文章人品一流,特钦点为新科状元,擢升为天子侍讲暨翰林院编修,着赏银千两、二进院落一座,金器十件、玉器五件、绸二十匹……
广东廖氏东临,文章人品上乘,特钦点为新科榜眼,擢升为扬州府府尹,着赏银五百两、金器五件、玉器五件、绸十匹……
苏州毛氏腾凯,文章人品上乘,特钦点为新科探花,擢升为金华府府尹,着赏银三百两、金器五件、玉器五件、绸五匹……
另,今次状元、榜眼均出于广东,广东布政司徐宝禄、广东秋闱主副考官林佑堂、沈魁三人识人有功,原地加升一品。钦此。”
钱进此刻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状元,居然就这么砸他头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仁武皇帝居然用自己随口而来的一首诗做了考题。
一直以来,他格这官场之道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能有个官方的身份,这样做什么事就方便很多。到时候随便找个县城当个县令,再开几家作坊,有钱了再搞搞海外贸易(当然是走私),等赚够了钱,什么天灾**都不怕了。
现在,仁武皇帝居然给他一个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天子侍讲还好,可以陪皇帝聊聊天做做秘书,听着也挺光鲜的。至于翰林院编修,天天编书吗?若是官位可以交换,他倒是很想跟廖东临换换。
钱进的想法若是被其他人等知道估计会被气出一升血来。一直一来,入翰林便是所有官员的梦想,也是入阁拜相的首要条件。天子侍讲更加不得了,天天陪着皇帝,那以后的官途还不顺畅?
此时,其他进士的名字早已按殿试名次写到红榜上,就只剩前三名的位置空着。早有吏部的官员将钱进三人的名字抄上,便准备在承天门放榜了。
仁武皇帝见此间事了,便准备退朝,群臣山呼万岁恭送。
钱进三人见皇帝走了,便与朝廷大员一一见礼。这其中便有礼部尚书史学义,吏部尚书王培文。做官做到尚书这个份上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胡子一大把,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出头。
史尚书早已知晓钱进事迹,连说了两句“后生可畏”,以示嘉许。王尚书则只是点了点头。
到李首辅这里时,钱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却什么话都没说。想当年,若不是首辅,外公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钱进这一躬,是发自内心的。
李首辅虽然比钱进矮了半个头,但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一双眼睛仿佛能够直视人的心底。只听他用浑厚的声音说道:“今天你们出城可以走承天门。记得走慢点,你们这一辈子估计也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还有,陛下许你们游京一日。”
“多谢首辅提醒,学生来日再来拜谢。”钱进躬身说道。
李首辅“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钱进便邀了廖东临、毛腾凯两人一同前往承天门。果不其然,承天门已经大开。
“钱老弟,请。”廖东临示意钱进走前面,眼里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钱进心中了然。一直一来,廖东临乡试和会试的名次都稳压自己一头,现在自己拿了状元,他多少会有些想法。可是,这殿试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虽然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话从何处说起。于是他扶住廖东临的臂膀,又拉住毛腾凯的手臂,笑道:“两位仁兄,一起。”
“请……”
“请……”
廖东临和毛腾凯知道钱进礼让,但这规矩还是不能乱的,于是仍请钱进走在前面,两人并排在后跟着。
此时,阳光明媚,春风拂面,钱进三人阔步走在汉白玉砌成的御道上,身上的长袍随着和风拂动。脚下这条路便是整个京城的中轴线,也是整个陈国的中枢。
古人云:“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多少人日思夜想,便是希望能够在眼前这条道上走一遭。而钱进十六岁便将这无数读书人日思夜想的事变成了现实,心中不免生出豪情万丈。
承天门外,已经等候了七八十名衙役,轿马仪仗俱全。为首一名官员迎出,躬身道:“三位新贵,鄙人乃顺天府吏目阮元,奉陛下令主持游京事宜,请轿内更衣。”
“有劳了。”钱进三人抱拳说道。
一番收拾后,钱进从轿子里面出来,已经换上红袍和金花乌纱帽,胸前戴了一朵大红的绸花。这一身装扮钱进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却没想到今日披在了自己身上,不由生出一股梦幻般的感觉。
待三人都收拾妥当,便有衙役在一匹枣红大马侧面放上一条上马凳,请钱进上马。随后,只听“当”的一声,衙役以锣鼓开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开始游京了。
这游京的路线也是固定的,从承天门出发,直出大明门,然后在外城由东往西游一圈才算完事。内城多达官贵人,老百姓多居住在外城,这皇帝要彰显圣恩,当然要选在人多的地方。
到大明门的时候,钱进见那名守将眼熟,略一回想,这便是自己从安庆公主湖中小岛出来时拦住自己的那位。
那名守将见到钱进也是面露狐疑之色,只见他略微思索片刻后,便果断冲钱进抱了一拳,说道:“鄙人中军都督府指挥使冷行,恭贺新科状元。”
“有劳冷指挥使了。”钱进在马背上回了一礼。按理说他现在没有履职,只有一个千户的身份,见到这个冷行还得行礼,但是今天皇帝许他游京,便索性张狂一回。
队伍到了前门大街便开始热闹起来。老百姓听得锣鼓声,又看到三名新贵穿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不用想便是京城三大戏之状元游街开始上演。一时间,整个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街边的大妈大婶开始忙活起来,纷纷抓住这三年才有一次的机会,对三位新贵品头论足。
三人中,以毛腾凯看相最佳,年纪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人群中不时有年轻女子高呼“探花郎”。毛腾凯则抱拳与那些女子一一回应,姿态好不潇洒。
钱进黑着脸走在最前面,虽然有些不爽,但也是毫无办法,谁叫自己来京的路上风吹日晒把脸晒黑了呢,果真是‘一白遮三丑’呀。廖东临则是没什么表情。
行至东边一条街道时,队伍慢了下来。
钱进抬头一看,只见几丈开外一座阁楼上站着一名年轻黄衣女子,手里正拿着一只绣球。阁楼下则站满了人群,刀客、书生、贩夫走卒各色人等都有。
“前边是怎么回事?”钱进叫过一名衙役问道。
“回状元公的话,今天是弘远镖局云老爷子的千金云三娘选婿的日子。云老爷子家里有三个女儿,老大和老二都嫁人了,唯独这三娘好习武,为人侠肝义胆,眼光也高。听说这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了,云三娘却一个都瞧不上,弄的都快双十年华了还没嫁出去。云老爷子又催促的紧,于是这三娘便说了句‘缘分天定’,便择了今日抛绣球选婿。”
钱进不由多看了那名女子一眼,只见她身量高挑,一头青丝随意拿一股红绳束在脑后,双眉若剑,眼神中带着一股不输于男子的气概。恰在此时,那名黄衣女子也往钱进这边瞅来,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几息之后,钱进这边先输了气势,心中不由冒出来一句“男人婆”。
“烦请跟阮吏目说一下,两队变作一队,加速前行。”钱进吩咐衙役道。
“是。”衙役应道。
游京队伍变换了一下队形,避过阁楼一侧的人群依然向前进发。钱进也催了一下坐骑,准备快速通过。
恰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球状物体向自己飞来。钱进心说要糟,脑海里同时闪过毛腾凯那得意的样子,于是夹紧马腹将身一侧,同时腰胯发力,一记头球便把那个绣球撞到毛腾凯怀里去了。
从球来到进怀,不过一息的时间。那毛腾凯捧着绣球楞在当场,一时半会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早有镖客迎来,将毛腾凯拉下马来扛到阁楼里面去了。
“阮吏目,这毛腾凯中了探花又抢到绣球,当真是双喜临门啦。左右这京城也游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散去吧。”钱进策马跑到阮元一侧说道。
“陛下到时候问起……”阮元有些担忧的说道。
“自然是游满一圈了。这些银子给弟兄们买酒吃吧。”钱进嘴里说着,手里则递了一个钱袋子过去。
“好说……好说。”阮元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纳入怀中。
钱进交还了马匹,便急步往四合院赶去。红袍和金花乌纱帽自然是不用还的。
“花姐,有饭吃没?饿死了……”钱进一进门就喊道。
第二十六章 元宝的诱惑
进了四合院,钱进看见金台明与蚕娘、李良兄妹俩都坐在院子里面等候,还有门房的老仆。现在满城皆知自己成了新科状元,看样子早已有人报信回家。
“廖兄呢?”金台明首先开口问道。
“他还有些事,没有与我一同前来。”游京结束的时候钱进邀请廖东临来四合院小聚,结果被一口拒绝。钱进知道他心里还存着疙瘩,便没有勉强。
“饿了吧?先用饭吧。”蚕娘在一旁说道。
半刻钟后,蚕娘从灶房端出七八个菜来,荤素搭配,都摆在一张大圆桌上。
钱进回房换了一身便装,见桌上有一锅鸡肉,便用手拈了块吃了。此时都已经下午了,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吃……好吃……”钱进边吃边说道。
“金老爷他们都在了……先去洗手。”蚕娘笑着拍了下钱进的手背。
自从蚕娘表露心事之后,钱进便以‘花姐’称呼她。这些天下来,两个人见面也自然了许多。
“都坐下吃吧。老曹,你也坐下。”老曹便是住门房的老仆,刚来京城的时候,钱进便是从他手里租了这间四合院。
“哎哟,折煞老汉了……您现在可是新科状元。”老曹拒绝道。
“再说以后不给你温酒吃了。”老曹已经上了年纪,怕冷,到立春了还是离不开炭火,又喜欢吃酒。钱进便经常打酒回来与他一起温了吃。
那边老曹听了,只得侧身在下首位坐下。钱进便没再说什么,又请金台明落了座。蚕娘则招呼李良兄妹俩上桌。
金台明给钱进倒上酒,率先开口说道:“老弟,闲话少说,今天是你人生四大喜之一。先喝一满杯。”
钱进依言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味蕾也开始活跃起来,又猛吃了几口菜,感觉腹中的饥饿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老弟和廖兄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真是可喜可贺。若是廖兄能一同前来,这顿酒就完满了。”金台明叹道:
“想必他是真有事的。”钱进分说道。
“我们几个认识也快大半年了,他的性情我多少了解一些。秋闱的时候,主考官林佑堂便说过他志向不小。这次老弟中了状元,只他怕是有些心结。相交一场不易,咱们还是找个机会劝说一下才好。”
“金兄所言极是,我会和他分说的。”钱进也明白,只是这事也急不得,得给廖东临留点时间。
两人又举杯各自喝了一杯酒。这时,老曹将杯子倒满,起身说道:“钱老爷,老汉我也敬您一个。”
“哎……使不得。家里属您年纪最大,可千万不要讲这些虚套。”
老曹自说自话将杯中酒喝完,黯然说道:“以后再不能陪您喝酒了,今天要多喝点。”
“怎么回事?”钱进听老曹话中似有离别之意,不由问道。
“这栋宅子陛下已经赏给你了,老曹这是担心自己以后的生计没着落哩。”旁边金台明笑道。
“啥?”钱进知道陛下赏赐了自己一栋二进院落的事,却没想到就是现在住的这栋。
“今天上午来了很多公公,跟老曹说这间院子被内承运库买下了,说是陛下赏给了新科状元。还搬了很多箱赏赐过来,都已经放到主卧去了。”金台明解释道。
“我说多大的事啊老曹,如果不嫌弃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我给你养老送终。”钱进缓过神来,笑道。
老曹听到此话不由愣了,过了一会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老汉我一个鳏夫……本以为就这么混吃等死,却没想……能够碰到老爷这么菩萨心肠的人,我实在无以为报……”
钱进急忙将他扶起,佯怒道:“老曹,以后家里不兴这套,别动不动就下跪。你不嫌累,我还嫌累了。”
旁边蚕娘“扑哧”一声,笑道:“咱们家老爷就是这么怪的人,外头那一套在咱家里不管用。想当初,老爷跟我说过一句话,叫‘众生平等’。”
老曹听得此话,心下稍安,不一会又开始咂摸“众生平等”是什么意思。这时,蚕娘也端起酒杯说道:“今天是老爷大喜的日子,小女子也要敬一杯。”
“花姐也会喝酒?”钱进不由奇道,同时手里拿酒杯与蚕娘碰了一下。
“会喝一点点。我们村里的人经常要在水田里劳作,容易得风湿,便喝点药酒除湿气。”说完,蚕娘闭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旁边金台明打趣道:“花姑娘真性情也。老弟,你已经金榜题名,和我又算‘他乡遇故知’,不如再与花姑娘来个‘洞房花烛夜’……”
钱进见金台明口无遮拦,急忙拿脚在桌子底下踩了金台明的脚背一下。旁边蚕娘面有苦色,只是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
这时,李良也找了个杯子说道:“哥哥,我和妹妹也要敬您一杯……”
钱进直接赏了他一个暴栗,笑骂道:“这么小就想喝酒,赶紧吃你的鸡肉去。”说罢,便给他和李香一人夹了一大块鸡肉。
李良摸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子,嘴里啃着鸡肉,眼里还有泪花。
“过几天给你找个私塾读书识字去,别成天在外疯了。”钱进对李良说道。
李良重重的点了点头,便继续吃饭。钱进不由细细看了李良兄妹俩几眼,感觉他俩个又长高了些。
现在钱进在京城已经有了固定的居所,是得考虑他们的教育问题了。李良倒是好解决,找个好点的私塾便是。李香是个女娃,也到了启蒙的时候,这私塾又不收,倒是有些麻烦。
钱进心里想着,若是宝儿在就好了,她现在通晓中外,倒不失为一个好老师。也不知老钱他们回观海城没有,若是老钱知道自己中了状元,估计做梦都会笑吧。想到这里,钱进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微笑。
旁边蚕娘善解人意,问道:“老爷,思念家人了吧?”
“啊……还好,还好。”钱进连忙敷衍道。
“按理说,新科状元可以回家省亲一趟再上任的。”旁边金台明解释道。
“还是再等等吧,眼下刚刚安顿下来,再说咱们的酒坊要马上筹划了。”钱进分说道。
……………
一桌人不紧不慢的把饭吃完。钱进刚喝了口茶,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老曹正准备开门应客,钱进示意他坐着别动,然后自己施施然去开门去了。
拉开大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立一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穿着淡蓝色绸衫,带着一顶高帽,最显眼的便是他额头上一颗肉痣,还有那绸衫上绣的几个硕大铜钱。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名仆人,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
见钱进出来,那中年男子便行了一礼,笑道:“这位小哥,敢问新科状元是不是住这院子?”
“正是,你有何事?”钱进狐疑道。
“鄙人乃正南坊坊正杨顺,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恭贺状元郎,二来也是为了编户的事。烦请公子通传一声。”这名叫杨顺的估计不知道状元郎这么年轻,又见钱进穿的是便衣,于是错把他当成了书童。
钱进也不揭破,略微思量一番,便有计议。
这坊正便相当于现代的街道办主任,平时帮着京城维护下坊间的秩序,还有办理户贴之事,自己以后是要经常打交道的。上次丁伟便是因为没有户贴,被当作游食驱赶出了京城。等丁伟回来,自己少不得要帮他敲定户贴之事,家里几口人也要办户贴。
想到这里,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我家老爷出去应酬去了,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等老爷回来我自会禀报。”
那中年男子听得状元不在,便有些失落,眼睛往院子里瞅了一眼,便恋恋不舍的告辞了。钱进则回到院子里面坐下继续喝茶。
结果不到一刻钟,院门又响起来了。这次来的是一位穿华服的老头,身后跟着两名仆人,一人提着一个木盒,看样子挺沉的。
钱进以为来人是要结交自己,便继续冒充书童,推说自家老爷不在家。
结果那老头支支吾吾,细问才知道,原来他家独子不成器,一大把年纪了连个秀才都没中。老头行思着百年之后无颜见祖先,便想将状元郎的那身行头给买下来,聊以告慰先祖。
钱进喜上心头,便将那老头请进屋里,说自己便是新科状元的贴身书童,可做主将那身行头卖与老丈。一番商议之后,两人便以二千两的价格敲定。钱进便去房间将那身带点汗臭味的红袍、乌纱帽取出,连带那朵大红花全部塞给了老头。
礼送华服老头出门后,钱进迫不及待的捧起几个大金元宝,用牙咬了一口,笑得嘴巴都快咧歪了。
接下来,又有附近的高邻,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员前来拜访。钱进将那道木门关得铁紧,任它敲得砰砰作响也不理会,手中兀自抱着俩大金元宝发笑。
院中,蚕娘担忧的问道:“金老爷,我家老爷该不会是魔障了吧?”
金台明叹道:“估计是吧,过两天应该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云三娘
送走那名华服老头后,钱进深切感受到财富在民间。一个不起眼的老头,随随便便就拿出两千两银子,只为了买身行头,而皇帝的赏赐也才一千两银子。当然,自己那身行头也是稀缺品,三年才产一套。
得亏那名老头,钱进发了笔小财。自重生到陈国以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钱了,手头光现银就有三千多两。
望着那二十个金元宝,钱进笃定,以后发财就得靠这帮土豪孙子了。老百姓都是些苦哈哈,手里也没几个余钱,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要知道老钱那时候贩私盐,一年也只有一百多两银子的进项。
……
第二天日上三竿,钱进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眼前似乎还在闪耀着元宝的金色光泽。
“老爷,起来了啊?锅里热了粥。”蚕娘边说边盯着钱进的眼睛瞅,见无异样便放了心。
“花姐早。”钱进打了个哈欠,在院子里踱了一会,舒展了一下筋骨,见屋子里面很安静,不由问道,“金兄去哪里了啊?”
“带着李良兄妹俩去坊市逛书店去了。”蚕娘答道。
“去书店了?”钱进记起李良兄妹俩上私塾的事还没着落,于是有些愤愤的说道,“倒是把家里现成的先生给忘了,昨天我在说李良上私塾的事,金兄居然坐旁边不吭声,回来我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家里都出了状元了,金老爷这是谦让。”蚕娘笑道。
“这做学问跟教学问可不一样。”钱进边说边提起一只木桶,然后咚的一声扔到院中的井里。当时租这个四合院的时候,钱进便看上了这间院子里有口井,取水很方便。冬天用井水洗菜也不冻手,夏天还可以将新鲜的瓜果冰镇一下。
一阵吱呀声后,钱进催动木轱辘打上来一桶清澈的井水,哗的一声全部倒木盆里,然后把整个脸都浸在里面。
初春的井水略有点凉,几息之后,钱进从水盆里猛地抬起头来,溅起一片水花。旁边蚕娘递了条手巾过来,他便接过擦了把脸。
不一会,蚕娘又去灶房打了碗稀饭,还有一盘肉包子,都摆好放在桌上。知道钱进爱吃包子,蚕娘来京城后便跟邻居学会了,口味不比坊市上的差。
钱进喝了口稀饭,又夹了个肉包子吃了。见蚕娘一直坐在对面盯着自己看,不由下意识的摸了摸脸蛋,问道:“花姐,莫非我脸上有锅黑?”
“老爷比刚来京城的时候白多了。”蚕娘笑道。
“额……对了花姐,商量个事。咱家现在也算小有积蓄了,我琢磨着给你在城南开间裁缝店。”钱进说道。
“老爷,我就想这么天天看着你便知足了,才不要去开什么裁缝店了。”蚕娘娇声说道。
“听我说,花姐,每个人都有存在的价值。你既然有裁衣的天分,那就努力去实现你的价值,将来指不定哪天,每个陈国人都以穿上你裁剪的衣服为荣。”钱进语重心长的说道。
“乡下的衣服我会裁,可是京城达官贵人的衣服我怕做不好。”蚕娘想了想,说道。
“那你以前怎么裁衣服?”钱进问道。
“都会先用纸剪出来式样,然后再比划着做啊。”蚕娘解释道。
“这个容易,过几天我给你画几张图,你先琢磨下。”钱进几口把碗里的粥扒完。
“锅里还有,我再给你添点……”蚕娘说完便拿碗去灶房添粥。
这时,老曹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说道:“老爷,外面来了位镖头和一名女子。”
“镖头?我并未跟镖局有什么交情啊。”钱进脑子里面飞快的转着,终于想起昨日弘远镖局云家抛绣球的事。
莫非这云家的人对毛腾凯不满意?可是昨儿个自己可是亲眼瞧见他被抬进弘远镖局的。想到这里,钱进对老曹说道:“就说我出去有事去了……”
话音刚落,一名黄衣女子已经闪身进了院子,盯着钱进冷声说道:“状元郎可是好大的架子啊!”
“三娘,可不得胡来。”一名中年汉子这时也紧跟着进了四合院,见到钱进,便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想必是新科状元钱侍讲吧,草民是弘远镖局云英,这是我的小女云三娘。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钱进昨日游街的时候听衙役说起过这云英,起先还以为是个老头,却没想到是个中年汉子,但见他着长袍高帽,身材健硕,举止之间颇有侠气,想必“老爷子”只是坊间对他的尊称了。
此时,钱进手里还拿着筷子夹着一个肉包,于是便起身说道:“云老爷子可曾用过早饭?刚出炉的肉包子来两个?”
“钱侍讲自便,要不草民还是等您用过早饭再说正事?”云英有些尴尬的说道。
钱进听了这话,便将包子胡乱吞下,从厅房一侧搬了两条椅子请云英父女俩坐了,笑道:“家里比较凌乱,让云镖头见笑了。”说罢又冲屋里头喊道:“花姐,帮我倒两杯茶来。”
一番虚礼之后,钱进便在首位坐了,云英坐在侧首位,云三娘坐下首位。蚕娘盈盈端上来三杯茶,道了个万福便退了出去。
云英见蚕娘正是芳华年纪,行为举止又不像寻常下人,便皱眉问道:“钱侍讲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实在是可喜可贺,不知可有婚配?”
“云老爷子说笑了,我刚及弱冠,并不曾婚配。”
云英听得此话,眼中意外之色一闪而过。自古以来中状元的,年纪三四十许已经算是年轻的,怎么也没想到新科状元刚及弱冠。于是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钱进的眉宇,隐约之间瞧见一缕稚气,不由心花怒放的问道:“不知令尊和令堂现在何处啊?”
“我本广东观海城人士。来京城之时,家父和家母尚在江西省亲。现如今也不知道父母是否已经返乡。”钱进答道。
云英笑了笑,便拱手说道:“钱侍讲,草民无事不登三宝殿。昨日小女选婿,听闻是钱侍讲第一个接到的绣球。今日我便舍了这张老脸前来商量一下成亲之事。”
钱进听得此话,含笑说道:“云老爷子此言差矣,昨日我明明见到探花郎毛腾凯接了绣球,老爷子应该与他商量成亲之事才是道理。”
云英听了,叹了口气,说道:“钱侍讲有所不知,小女言之凿凿,说接到绣球的是钱侍讲。因此,那毛腾凯已经被小女打将出去了。”
钱进听得此话,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毛腾凯被打成猪头的样子,不由拿眼瞥了一下云三娘。此时,云三娘正襟危坐。
昨日钱进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三娘,今日细看才发现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因为脸蛋瘦削的缘故,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寻常女子的美丽都带着一股灵气,这位三娘的美丽却是自带三分英气。
似乎感受到钱进的目光,云三娘脸上不由泛起一缕红霞。
钱进于是赶忙收回目光。昨日他将绣球顶给毛腾凯,并非不喜这名女子,而是下意识里的大男子主义作祟,总觉得这婚配之事必然是男求女,而非女求男。再者,坊间都知道,这云三娘自幼习武。自己若真的娶过门,万一哪天发生争吵,这三娘便拿拳脚伺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想到这里,钱进脊背不由冒出一股寒意,更加打定主意不接这门婚事。反正老钱他们远在南边,这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少不得便用拖字诀了。于是,钱进抱拳说道:“令爱乃女中豪杰,若娶得回去必是三生有幸。奈何家父和家母远在万里之外,须征得父母同意尚可。”
哪知这话正中云英下怀,只见他喜道:“贤婿既然应下这门亲事,那就一切都好说。我云家吃的便是走南闯北的饭,姑爷可修书一封,老夫亲自跑一趟便是。”
钱进听到云英连称呼都改了,不免心中苦闷,急忙转动脑筋又想了几条不着边的理由推脱。
那边云三娘似乎早瞧出来钱进拒绝之意。她一名女子上门谈婚论嫁,本来就已经掉了身价,结果还被拒之门外。于是抽出腰间短剑,指着钱进悲道:“枉我对你另眼相看,不顾女孩脸面当众将绣球抛与你,结果你不领情顶给别人,今日又如此羞辱于我。看剑!”
钱进本欲闪躲,却见那把短剑悬边眼前一尺开外便已停下。
“休要伤了贤婿。”旁边云老爷子急道。
恰在此时,蚕娘提着一根擀面杖从厅外边跑进来,喊道:“老爷,接兵器。”说话间,便已将擀面杖抛将过来。钱进一把接过,顺手磕在三娘的短剑上,只听当的一声,短剑落地。
三娘盯着蚕娘看了一会,又回头看了一眼钱进,便掩面往院外奔去了。云老爷子告了声罪,跟在后面追出去。
“花姐,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良久之后,钱进沉吟道。
“她刚刚盯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特别。该不会以为我和老爷……有什么吧?老爷要不要追出去看看?”蚕娘有些忐忑的说道。
钱进想了想,说道:“如此悍妇,追出去作甚。”
第二十八章 两封家书
云家父女走后,钱进感觉若有所失。他与云三娘谈不上熟悉,自始自终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更谈不上思想交流,维系因果的便只有一只绣球。可是,云三娘临走的时候那一眼,却让他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到了晚间的时候,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草堆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声。金台明带着李良兄妹俩在京城玩了大半天,回来便早早的睡下了。老曹上了年纪,一般日落便要睡觉。只有蚕娘还在油灯下忙些活计。
钱进搬了条靠椅放在院子里,半眯着眼睛躺在上面,凳脚还摆着一瓶烧酒。夜风拂面,一轮皓月照得院子里如洒了层银霜。
“还在想着云三娘的事吗?”身后响起蚕娘的声音。
钱进早已听到蚕娘的脚步声,见她这么晚还不睡,连忙宽慰道:
“左右无事,喝喝酒赏赏月也是不错的。”
“老爷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我的。”蚕娘也搬了条矮凳,靠着钱进坐下。
“那花姐说道说道?”钱进侧脸望了蚕娘一眼,说道。
“我打小以来见过的男子,多将女子视为财货,稍有违逆便拳脚相加。老爷是状元之才,人中龙凤,对女子却格外心软。想必今日云三娘走的时候哭泣,老爷动了怜惜之心了。”蚕娘缓缓说道。
钱进也不辩可否,摸起酒壶喝了一大口,悠悠说道:
“从前有位痴人说过,‘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都是泥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子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不堪’,我深以为然。那云三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她既然能够抛绣球选婿,想必也是有自己的主见。今日她亲自上门,我却那般对她,想必是伤了她的心了。”
“那老爷为何不收了云三娘,总好过她将来鲜花插在牛粪上。”蚕娘掩嘴笑道。
“那花姐为啥扔了根擀面杖给我?”钱进反问道。
“还不是怕她伤害于你。再说了,她以后若是进了老爷的门,还不得有个章程?动不动就拿刀拿剑的,太不像话。”蚕娘愤愤的说道。
“花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市井话了?倒有点大妇的摸样了。”钱进扭头奇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蚕娘嗔道。
“恩,不错,还学会犟嘴了。要不……我过几天便把那云三娘收作大妇,让她好好管教于你?”钱进笑骂道。
蚕娘听了这话,脸色不免有些黯然。她扶起钱进的一条胳膊靠着,良久后才说道:“老爷早点娶了亲也好,以后就有人照顾了,日后开枝散叶,我也就放心了。”
钱进听得蚕娘话中似有离别之意,心中的某根弦没来由的颤动了一下。蚕娘是个心事重的人,他生怕她由于云三娘的事而自责,便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打趣道:“花姐你是我的女人,以后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要跟我生一群小崽子。”
蚕娘羞得拍了一下钱进的手臂,笑骂道:“谁要跟你生啊?没羞没臊的。”
钱进瞧着蚕娘微怒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惹毛的小花猫,不由痴痴的说道:“这样才乖吗,以后不许动不动就伤心,容易老的。”
蚕娘站起身来坐到钱进怀里,然后呆呆的望着眼前人,似要将那张脸庞整个的映入脑海里。钱进也舒展了一下身体,让蚕娘躺的舒坦些。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便如磁石一般再也分不开来。
正当钱进忍不住便要吻住那双樱桃小嘴时,怀中玉人突然说道:“老爷,我觉得您还是去开解一下云三娘吧。抛了绣球的女子,想必是再难嫁出去的,再加上老爷羞辱过她,我怕她想不开……”
“正好我有事要去找云镖头商量一下……”钱进本来就要得逞,却被蚕娘出声打断,不由有些恼火。
“敢情老爷今晚坐在这里便是琢磨这事啊?”蚕娘从钱进身上爬起,悻悻地说道。
“哪里有……”
“就是……”
………………
第二天早上,钱进来到了弘远镖局。
隔老远就看到十几面红底黑边大旗,上面写着‘弘远镖局’几个苍劲的大字。中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门楼,门洞两侧各站着一名穿红色短打的持刀大汉。
钱进冲那两名大汉抱了个拳,说道:“两位兄弟,烦请跟云老爷子通传一声,就说观海城钱进来访。”
两名大汉打量了钱进一眼,便分了一人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云英急步从镖局里面走出,笑道:“原来是贤婿来了,快请进屋。”说罢,又冲门口那两名大汉吩咐道:“这是三姑爷,以后要小心伺候。”
两名大汉眼中露出惊异之色,忙点头答应。
钱进虽然不喜云老爷子总是以‘贤婿’相称,但此刻有下人在,为了不伤了他的脸面,便由得他去叫了。
进门后便是一个院子,里面很宽敞,东西两侧摆着各式兵器,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锁。院子正前面,便是弘远镖局的堂口。
看茶之后,云英笑道:“贤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额……云老爷子,我今日是来托镖的。”钱进抿了口茶,说道。
云老爷子本以为钱进是为亲事而来,于是有些扫兴的说道:“既是托镖,那便按镖局的规矩来。不知是什么镖?”
钱进从怀里取出两封书信来,一封是安庆公主写给舅舅的,一封是写给老钱的家书。
安庆公主与舅舅一别十六载,她的信自然不能耽搁。舅舅因守孝期未满又不能来京城,估计这会正眼巴巴的等着这边回信了。
另外,他高中状元的消息家里还不知晓,皇帝又指不定什么时候召见他,因此他一时半会不能离京。再加上沿海一带闹倭寇,他担心父母的安全,便想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住。
云英扫了眼那两封书信,说道:“镖局的规矩历来是按货值收取镖利,贤婿这两封书信……价值却是不好估量的。”
钱进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定金。送信是一码事,还要帮我护送几个人到京城来。”
云英略微思忖一番,便说道:“那就请贤婿将需要护送的人口姓氏、所在地点一一说清。”
“需要护送的人便是家父和家母,另外还有我妹妹。至于地点,需要云老爷子先去江西平昌府文老爷子家里事先询问一番,便会知晓。”钱进解释道。
“令尊和令堂要到京城来?”文英喜出望外的说道。他对这个未来女婿是真心喜欢,若是钱进的父母到了京城,他便可以直接与之商量,到时候“父母之命”下来,钱进估计也只能从了。不过,他并不知晓老钱夫妇俩很少插手钱进的私事。
钱进见他心花怒放,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当下也不点破,只是正色说道:“确是家父和家母要来。这一路上不太平,还请云老爷子多派人手保护,而且不能走沿海一带。”
“这趟镖我接了,贤婿放心便是了。”文英不假思索的说道。
“既如此,那就有劳了。”钱进便欲起身告辞。
“稍等,不知你刚说的平昌府文老爷子姓甚名谁,万一遇到同名同姓的就弄混了。”文英问道。
“便是天正公文天正。”钱进也没打算隐瞒他与外公的关系,左右是要在京城混的,迟早会被有心之人查探出来。再者,镖局的规矩便是不能透露主顾的底细,这弘远镖局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想必也是讲信用的。
文英听得此话,呆立当场。
若是钱进只是个新科状元,他还有信心去促成这门婚事,好歹他在京城也有些背景。可是,人家是天正公的外孙,那就有点有心无力了。
钱进未作更多解释,将元宝及书信搁在桌上,朝文英抱了个拳,便出了弘远镖局的堂口。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西边一座阁楼的窗户轻轻动了一下。
钱进从窗缝里面隐约瞧见一名女子的衣裙。前天,云三娘便是从这座阁楼里扔出了那个代表她一生幸福的绣球。于是,钱进朝阁楼遥遥抱了一拳,见窗户依然没动静,便出了镖局。
阁楼里面,一名妙龄丫鬟喊道:“小姐,小姐,姑爷朝你行礼了。”
“瞎喊个什么劲呀,谁是你姑爷呀。”云三娘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道。那天回来之后,她便被云英锁在阁楼里面,足不出户。
“便是新科状元呀……姑爷果然是长相人品都不差的。”丫鬟痴痴的说道。
“不要跟我提那个负心汉……”云三娘气闷道,边说边朝那名丫鬟扔了个绣花枕头。
那名丫鬟默默的拾起枕头,又放回原处。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
过了一小会,云三娘似乎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就飞奔到窗口,却发现那人已经离去,于是有些失落的坐回到妆台前。
“小翠,要你买的胭脂水粉买了没有啊?”云三娘突然问道。
“还没得空,这两天便去买。”那名叫小翠的丫鬟答道。
“也不知道这些臭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云三娘愤愤的说道。
这时,阁楼的门开了,云三娘回头一看,发现父亲正站在门口,便委屈的叫了声“爹”。
云英在门口站了一小会,说道:“三娘,这门亲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了,爹?他上门来胁迫你不成?”云三娘不解的问道。
“莫要多问,听我的没错。”云英扔下这句话便黯然离去,任凭阁楼的门敞开。
第二十九章 北首辅
从弘远镖局回来后,钱进心里总算放下了几桩心事。
倭寇之害始终如高悬之剑,不知道何时就会落下。早点把家人接到京城,他就没了后顾之忧,以后做事也爽利一些。
这次顺带着跟弘远镖局扯上了关系,以后有什么财货需要运送的话,就可以委托镖局。至于云三娘那里,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云老爷子询问,但看情形暂时应该是无事的,顶多是被关起来了而已。
…………
用过午饭之后,钱进跟蚕娘说了声便出了四合院。
来京城三个多月了,他一直没有去拜会李首辅。倒不是他不上心,只是科举没有放榜之前他冒冒然上门,容易给人留下口实。这次他已经中了状元,底气也足了,再者陛下又没召见分派事务,他若再不去拜访就显得有些无礼了。
做陈国的官员是一个苦差,没有休假。每天天麻麻亮,京城的大员们就得在承天门外等候朝会,无论刮风下雨都是如此。
即便作为内阁首辅,也没有例外。除去朝会,他还要处理陈国各地官员的奏章。
先帝在位时,内阁只有建言之责,处理政事最终还是得落在六部。十八学士案之后,李首辅拨乱反正,将阉党一并剪除,自此在朝中声望无与伦比。后来,先帝体弱多病,处理政事都问李首辅的意见,这内阁的地位便逐渐凌驾于六部之上了。
坊间有童谣云:
皇帝坐中宫,坐拥天下民;
首辅领六部,票拟呈天子。
公公执朱笔,批红旨意出。
这‘票拟’说的便是指首辅给官员们的奏章所作的背书,多是些建言献策。皇帝接到这些奏章后,一般都是口授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批复。
因为刘轩一党祸害之深,皇帝和大臣对太监们都很忌惮,这司礼监的地位便江河日下,李首辅的票拟便相当于最终意见。尤其是仁武皇帝即位后,李首辅受封太傅,位列三公,地位更是空前。
…………
约摸一个时辰后,钱进到了李府。
这里是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地处内城西边的小时雍坊,院子侧对面便是内城最大的湖泊太液池,院子后面则是一处小山,上面长满了长青树木。
再看那所宅院,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硕大的石狮子,三级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面,四根楠木圆柱支撑起一座檐角飞立的木制门楼。门楼两侧延伸出去,全部是青砖砌成的高墙。门楼上方横着一块木制匾额,上面写着‘李府’两个狂草大字。门楼中间则是一道高约三米的朱红大门,此刻正紧闭着,上面镶满了铜钉,还有两个铜质的门环。
钱进整了下衣衫,拉住门上的铜环轻轻的叩了几下。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管事。
那名管事打量了一下钱进,问道:“你有何事?”
钱进直接表明来意,拱手说道:“鄙人观海城钱进,奉天正公之命特来拜见首辅,烦请通报一声。”
中年管事听得天正公之名,又将钱进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公子来得早了点,首辅此刻应该还在文渊阁理事,往常都是晚饭时候才会回来。左右也是要等,不如随我去东书房吧。”
钱进连忙谢过,便随他从侧门进了院子。京城多高门大院,稍微上了点品级的官员府邸平常是不会开中门的,除非来了贵客。算上天正公与首辅的私交,钱进也只是个后辈,中年管事也做不了主开中门。
穿过两道内门,绕过一道影壁,眼前是一条廊道直通向庭院深处,廊道两侧错落有致的布局着十几座各式厢房、楼阁,间歇处巧妙的堆叠着几座假山,假山周围种了些奇花异草。路上偶尔有几名仆人经过,皆敛声静气,垂首侧立。
看这布局,应该是典型的江南庭院风格了,讲究的便是‘庭院深深,宁静致远’。
与李府相比,钱进感觉外公那座院子不论从规模、布置都差了不止十条街。估计只有徐宝禄那所官邸可以与之媲美。可这里是京城,比不得广东地多,要在京城弄这么大一所宅院,非底蕴深厚者不能为之。
中年管事引钱进在东书房落座,又吩咐仆妇看茶。左右无事,钱进便与他东拉西扯一番。
原来这名仆人也姓李,跟了首辅有十来年了,算是李首辅的远方亲戚。李首辅的子嗣都在苏州老家,这座院子的大小事务俱由他照料。
恰在这时,院子深处隐隐飘来丝竹之声,还有一些女子的嬉笑声,钱进不由奇道:“家中莫非有戏班不成?”
那李管事笑而不语,只说有事摇铃便可,便告了个罪退了出去。
钱进见身前黄梨木茶几上倒扣着一只铜铃,便拿起来把玩了一下,不一会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于是起身在书房踱了起来。
这间东书房应该是首辅平时会客看书的地方。正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画的便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正从一座高岗上下来,因为太逼真的缘故,似乎下一刻那只猛虎便会从画上跃出。
钱进只盯着那一副画看了几息,便生出触目惊心的感觉。陈国山水画最忌讳的便是画猛虎下山,暗喻“虎落平阳”。李首辅博古通今,按理说这么浅显的道理他肯定是懂的,不知道其意何在。
抛开这些思绪,钱进见书房里面还有一道屏风,于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一看才发现这里面摆的全是书,细数一下有二十四橱,每一橱又分为上中下三层。
钱进在书架之间转了一圈,便抽了本《二妖传》读了起来。读了一会觉得故事还挺有趣,便索性拿起书到外间端详。
晚间时分,钱进听得门口有说话声传来,便起身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得一阵略有些虚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约摸十几息后,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着一身朝服出现在了东书房门口,正是首辅李世简。
李首辅打量了一下钱进,又扫了眼他手中那本书,笑道:“怎么样,我这里的书还看得吧?”
“首辅藏书之丰,种类之多,晚辈佩服。”钱进答道。
“你刚中了新科状元,想必读书也不少。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李首辅笑道。
钱进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书非用不读也,这些年琢磨得最多的便是科举参考书目,跟一代大儒比博览群书,他还没自负到这种程度,于是躬身说道:“首辅学识渊博,晚辈自愧不如。”
李首辅笑而不语,走到正中一张太师椅跟前,轻轻弹了弹虎皮靠垫上的灰尘,然后一屁股坐下。可能太师椅过于宽大,李首辅坐上去后,倒像是把整个身体都藏进了椅子里面。
李管事从门外端上来两杯茶,做了个揖便退去。李首辅端起茶杯闻了闻,说道:“我也不占你一个晚辈的便宜。这样吧,我刚刚看你在读《二妖传》,便以这本书为题,你只需随便读一句,我便接下一句,接不上来算我输。如何?”
钱进不由瞄了眼手中那本书。里面讲的是狐妖甲和狐妖乙作乱,恰逢一书生赶考经过狐妖的山洞,便被掳了进去,日日宣yin。后来两只狐妖因争抢书生产生嫌隙,被书生寻了个机会逃了出去。
可能因为最近看得少的缘故,钱进从书房刚拿起这本书时上面还沾了好些灰尘,想必李首辅也有段日子没看了。于是他从正中间挑了一句念道:“如意君安乐否?”这句话是狐妖甲问狐妖乙,那名书生是否安在。
李首辅略微一沉思,便笑道:“可是‘窃已啖之矣’?”这‘窃已啖之矣’说的便是狐妖乙为了将书生占为己有,便对狐妖甲撒了个谎说书生已经被它吃了。
钱进暗暗乍舌。这本书他今天看了一遍,里面的内容顶多能记得个大概。而李首辅已经六十多岁年纪,每天还要处理这么多政事,却能一字不差的记下来,当真是记忆超群之人。于是拱手说道:“首辅博古通今,晚辈佩服。”
李首辅抿了口茶,笑道:“你做的文章我看过,才气是有的。只是年轻人心气傲,又缺乏些韧劲。若是沾沾自喜,只怕以后也要‘泯然众人矣’。”
“多谢首辅提点。”钱进躬身答道。
“先去用饭吧。文老爷子也好久没来书信了,等用过饭你再跟我细说一下。”
钱进依言,便由李管事引着去了后院一座花厅。
第三十章 秉烛夜谈
到了花厅后,钱进左右一打量,发现此处倒像个私密雅间。
正对面是一方榻榻米,上面摆着一张精致红漆小方桌。正中间立着八根圆柱,圆柱之间多有各色帷幔,给这间厅房增添了些许多生气。
不一会儿,便有两名仆妇用木盘端上来七八个清淡小菜,都拿青花碟子盛了,桌上还摆着一壶绿豆酒。
这绿豆酒钱进以前也耳闻过,主产自淮南,以绿豆、山药、牛膝等药材炮制而成,有败火之功效。
约摸一刻钟后,李首辅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出现在厅门口,见钱进兀自站立,便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便上了榻榻米盘膝而坐。
“小子啊,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几样小菜先将就着吃吧。”李首辅笑道。
钱进将李首辅面前的青花酒杯满上,然后又给自己满上,正色说道:“首辅,容晚辈先告个罪,来京城这么久了才来拜望。”说罢,钱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绿豆酒色泽鲜绿,入口甘甜,喝下去之后感觉一道清凉自喉间直入肠胃,确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李首辅见钱进一口气喝完,也喝了半杯,又夹了块煎豆腐吃了,问道:“文老爷子身体可还健朗?”
“外公身体大好,我出平昌府时他已经勉强可以走路了。”钱进边吃边说道。
“哦?当年……你外公的右腿不是断了吗?莫非这断肢可以重生?”李首辅奇道。
“借了些外物,勉强可以走了。”钱进解释道。出门的时候,他给外公做了一只假腿,也不知道外公现在用的还方便不。
李首辅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大好,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绿豆酒喝了,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想当年为了对付刘轩,我与你外公商量着一个在朝堂上攻讦,一个则暗地里联络大臣讨伐。两人都知道出面攻讦的那位必死无疑。你外公是言官,文笔又好,一纸檄文可以将死人骂活,便挑了这最凶险的活计。一晃十八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当年的事情便如在眼前一般。”
钱进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听首辅娓娓道来,仍然感觉当年之事凶险异常。得亏首辅,若是换了个平常之人,只怕外公早已死在诏狱了。他对当年之事一直不甚明了,见首辅说起这事,不由问道:“首辅,晚辈虽然听说过这段公案,对其中内情却是不甚了了。不知可否解说一二?”
“这其中还有一段因果未了结,你就不要来难为我这老头了。不过,你外公现在倒是大把的清闲日子,我可是羡慕的紧啊。若是可以重新来过,我倒是希望当年能与你外公换个角色就好了。”
钱进听了这话,心中疑惑更甚,几个知情之人都对十八学士案闭口不言,似乎其中颇有隐情。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好生查探一番。
酒至半酣的时候,李首辅轻轻的拍了拍手掌。
不一会,从外间鱼贯而入十几名着彩衣的妙龄女子,道了万福之后,乐师、舞女等人一一就位。
只听一声古筝响起,似一滴水珠在春水中荡开。接着便有七八名女子在厅中央翩然起舞,似孔雀开屏,似鱼翔浅底,不一而足,一时间彩带纷飞,香风阵阵。
原来钱进在东书房隐约听到的丝竹之声,便是这些妙龄女子演练时所发。看那些女子一个个面容姣好,一双双妙目都对首辅行注目礼,钱进不由对首辅的私生活浮想联翩。
再看首辅,此刻他正闭目聆听,似乎这京城的喧嚣,还有朝堂的纷争都已经离他而去。
钱进于是不再出声打扰。
…………
几曲终了,屋外已经点灯,这晚饭也用得差不多了。
李管事掌灯在前,首辅在中,钱进在后,三人鱼贯进了东书房。仆妇看茶之后,李管事从外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不冷不热的汤药。首辅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李管事将一应器具收拾妥当,便躬身退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此刻,东书房已点了四根蜡烛,把屋里照得还比较亮堂。
钱进观首辅面色有些发暗,不由担心的说道:“首辅操持国事,也要爱惜身体。临出门之前,外公便托我转达关切之意。”
“上了年纪的人,哪里能跟你们这些年轻后生比。太医也看过了,都说是湿热之症,降降火就可以了。”李首辅叹道。
钱进喝绿豆酒的时候,便已猜到一二。虽然他不懂医术,但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这火症最忌讳的便是劳神,忌食燥热食物。于是劝道:
“这北方天干,南方人总有些水土不服,上火也在所难免。首辅不若跟陛下告个假,回老家修养一段时间。这生养之地的水土与人的五行最为契合,或许将养个把月就大好了。”
李首辅听了此话,缓缓起身,双手负立望着墙上那副猛虎下山图,说道:“固我所愿也,不敢请尔。”
钱进默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现在的朝堂俨然以首辅为中心,皇帝也还没有独自理政。若首辅不在,只怕要平白多出许多纷乱来。
书房里一时有些沉闷。
过了小半会,首辅转身说道:“观海卫大捷之后,我便听徐宝禄提起过你。献计打捞火炮,广东秋闱第四,镇江府剿灭倭寇,还有这募兵制也是你提出来的吧?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让我这个老朽都对你有些期待啊。”
钱进心中纳罕,原来首辅一直都知道自己。
首辅坐回太师椅上,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次的会试和殿试,你答的策论我都细细读过,这收支两条线虽然推行起来有诸多难处,但如果条件成熟,将来未尝不失为一条治国良策。只是……看你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似乎不给高点价码你还不愿意下水。于是我便索性如了你的意,推举你为状元。”
钱进听得暗暗乍舌。起先他以为自己中了状元纯粹是陛下放水,今天才知首辅也是推手之一。这首辅不愧是人精,连自己所答所想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是,首辅有一点还是猜错了。他答题留那些空挡并非是要价码,而是怕自己所答太惊世骇俗了,到时候反而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钱进拱手说道:“晚辈在观海城的时候跟异人打过一些交道,借鉴了一些异人治国的经验,让首辅见笑了。其实,晚辈只求一县令便足以,也没想过要做这天子侍讲,还有入翰林之事。”
“晚咯……本以为点你为状元还要费一番周章,万万没想到陛下偷跑出宫那一晚,你俩还见了一面。果真是因缘际会,时也命也!有这层因果在,日后你入朝议政也顺利很多。等你们这些后辈成为砥柱,我就好早点告老还乡咯。”李首辅有些期待的说道。
钱进心中感叹,原来首辅玩的是金蝉脱壳。
本来他对入朝参政并不太感冒,现在也是赶鸭子上架。眼前这位便是陈国朝堂的中流砥柱,若不请教一番那今天就白来了。于是躬身请教道:“首辅理朝政多年,晚辈却是个门外汉,还请首辅教我。”
首辅沉吟半响,缓缓说道:
“现如今,我陈国便如一口破锅,漏洞百出。防御北方鞑靼要军饷,北辽女真也是蠢蠢思动,东南倭寇又隐隐成患。这一打仗啊,三年的财赋就白瞎了。这还只是外头,内里就更不用说了。每年200万兵士的军饷就够头疼的了,还时不时闹个灾荒,先帝驾崩时又耗去一大笔银子。我便如补锅匠一般左支右腾,长久也是难以为继。若是你能帮陛下赚到银子,以后你在朝堂里面横着走都没问题。”
钱进听得李首辅自诩为补锅匠,不免也跟着唏嘘。当听得赚银子这事时,眼神不由亮了起来。赚银子吗,只要皇帝肯给权给钱,他若不赚个盆满钵满,就枉费了他两世为人的经历了。
李首辅见钱进一副笃定的样子,不由说道:“莫非你已有良策?莫怪我没提醒你,这田亩税赋我已经下过功夫了,虽然也有些效果,但是得罪地方豪阀实在太多,我在朝堂一日还好,若哪天不在了,就什么都难说咯。”
钱进笑道:“首辅应该下围棋的吧。晚辈虽然不才,对这围棋的规矩略懂一二。但凡下棋两方焦灼之时,那就必须重开气眼了。”
“重开气眼?”
“对!那些陈芝麻烂谷的事我没兴趣,索性另开财源。当然此事也并非那么容易,有许多准备要做。比如……这海禁。”
首辅听了这话,沉吟道:“海禁乃祖制,群臣虽然都知道海禁之弊,却无一人敢去触这个霉头。此事……需要一个契机。”
第三十一章 杨梅诗会(一)
与首辅秉烛长谈后,钱进应邀留宿李府。
翌日清晨,李首辅早早的就去赴朝会去了,只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单写了一个“等”字。
钱进心中了然。昨夜提起海禁之事,首辅只说需要一个契机。钱进思量了一下,这事若是能在朝堂之内解决,也不会等到现在了。想必首辅也希望东南沿海一带的局势出现一些变数,他才好借机在朝堂之上发挥一下。
归根结底,朝堂里的大员们早习惯了万方来朝,对这小小倭寇自然是没放在眼里。若不流点血,又怎么能够痛醒他们?只是,上位者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却不知要死伤多少百姓。
想到这里,钱进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心肠太软,或许根本就不是当政客的料。
…………
回到四合院,钱进听得金台明正领着李良兄妹俩晨读《千字经》,不由会心一笑。本来他还想跟金台明商量一下给李良兄妹俩启蒙的事,没想到他自个主动把这事担了。
钱进索性立在门口听了会。
李良以前读过一年私塾,念的还算顺溜,咬字也挺准。李香的声音奶味很重,经常把“zhi”读成“zi”,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听了半刻钟,钱进忍不住笑出了声。院子里三人也朝门口望过来。
见是钱进,李香早已按捺不住扑过来,亲热的叫着“哥哥”,眼睛则眼巴巴的望着钱进兜里。
钱进无奈的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两串纸包好的糖葫芦,兄妹俩一人一串,笑道:“我连你宝儿姐姐都没这么宠过,真是怕了你了。”
“钱老弟回来了。”金台明打了个招呼。
“嗯。金兄,有劳了。”钱进抱拳说道。
“左右无事。我看他俩都是好苗子,日后成了才便是我的开山弟子。”金台明笑道。
“花姐呢?”钱进没见到蚕娘,总感觉院子里少了些什么。
“到坊市买裁衣的工具去了。”金台明答道。
“哦?花姐倒是爽利。”他前两日才提起这裁衣店的事,没想到花姐对这事这么上心,看来自己也要加紧物色个商铺了,衣服式样也要赶紧画出草图来。
钱进正准备回屋,将院子留给金台明他们读书。
这时,金台明从袖中掏出一封请帖递过来,说道:“廖兄派人送过来的。”
钱进接过一看,这请帖制作精良,正面居然还烫了金,说的是三日后在城西听风小筑有一场杨梅诗会,单单请了钱进一人,末尾署名是‘雅阁居士’。钱进并没听说过什么雅阁居士,但看那帖子上的字体娟秀,想必也是位雅士。
“廖兄人呢?”
“来送帖子的是名下人。”
“他现在倒是好大的架子。无妨,三日后金兄与我同去,且看看他得了功名之后是否还记得同乡之谊。”钱进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殿试之前,廖东临便是四合院的常客,他们三人喝酒吃火锅好不畅快。没想到他中了榜眼之后,架子反而大了,送个请帖都由下人跑腿。
金台明挥了挥手,有些黯然的说道:“老弟自去便是,本来我便不喜这种场合。再说我一举人而已,怕是辱没了他。”说罢,便独自回房去了,只留了个萧瑟的背影。
钱进知道他因廖东临的事伤了心,便不好再勉强的。
这时,旁边一直坐着的李良懵懂问道:“哥哥,先生怎么啦?”
“先带妹妹去玩吧,今天先生只教这么多。”钱进拍了拍李良的头,说道。
李良“哦”了一声,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欢呼雀跃,只牵了妹妹的手往里屋走去,估计刚刚的谈话他多少听明白了些。
钱进心有所想,于是叫住李良问道:“想不想吃杨梅?”
李良并没有表现出期许的样子,显然不知杨梅是何味道。这也难怪,杨梅生在南方,北方人想吃新鲜杨梅,得快马加鞭送过来,寻常人家断然是吃不起的。
“好吃吗?”李良奇道。
“保准你吃了还想吃。”钱进想起那酸酸的感觉,不由浑身激灵了一下。
…………
快到晌午的时候,蚕娘提着一个蓝布包回来。见到钱进,生怕把这位祖宗饿着了,于是忙不迭的又去灶房准备午饭。
钱进则帮着生火,一边往灶房里面添柴,一边盯着蚕娘,如痴如醉一般。蚕娘被盯得心里发毛,不由嘀咕道:莫非老爷的魔怔又犯了?
用过午饭,蚕娘正要准备收拾碗筷,钱进二话没说就牵着蚕娘的手到了她的闺房。
蚕娘见自家老爷今日大不一样,一双贼眼老盯着自己身上瞧,眼下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的心房跳动得厉害,脸上也早已飞满红霞,两只手摆弄着自己的两个辫子。她暗暗打定主意,左右自己已经是老爷的人,若是等下他想要了自己,便从了……
殊不知,钱进此刻正在脑海里天马行空的勾勒一件衣裳。
眼下裁衣店开张在即,他想借这杨梅诗会广而告之。来这杨梅诗会的想必都是些达官贵人、文人骚客,对吃穿之物想必都讲究的。若不趁此机会造一番势,他还不如趁早回家种地去算了。反正还有三天时间,他便打算按照前世的记忆做一条连衣裙。至于模特吗,家里这不现成的一位小家碧玉吗?
约摸半刻钟后,钱进已经心中有数,笑道:“左右这几天没事,便给你裁一身衣服如何?”
蚕娘听得此话才明白自家老爷对自己并无非分之想,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老爷打算裁剪什么样的衣裳?”
“眼下天气就要热起来了,不如给你做条裙子吧,反正陛下赏赐了许多绸缎,正好拿来做衣服。”
“我的老爷,可不敢糟蹋了那些布料。蚕娘穿布衣便很自在。”
“花姐,要懂得变通。咱们的裁衣店呀,才不管用什么布料,只要做得好看,有人掏钱来买就行。”
“那老爷将衣服的款式大致与我说说,我先拿纸剪出式样来。”
钱进沉思了一下,便断断续续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嗯,领子要圆领的……袖口要收紧……腰部也要掐紧一下……下摆要过膝盖……”
蚕娘依照钱进所说用粉笔在纸上勾勒线条,钱进则在旁边参详。对于这条裙子,他前世的时候只在网上见过一个摩纳哥王妃穿过,怎么裁剪却是一窍不通。亏得蚕娘心思活泛,把钱进所想大致不差的描了出来。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两人的肚子都有点饿起来。
钱进走出蚕娘的闺房,冲金台明喊道:“金兄,晚饭不做了,叫酒楼送个食盒过来。”说罢,又钻回房间。
金台明看得这一幕,忍不住抚须赞道:“妙哉,果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说罢又冲李良喊道:“徒儿,随为师去酒楼点外卖去吧。”
…………
第二天早上,钱进睁开睡眼,正准备去井里面打桶水洗漱一番。
这时,金台明在背后突然说道:“老弟,莫说为兄没提醒你。这房事之后切记下冷水,否则容易伤身体。”
钱进“哦”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听明白金台明的话外之意,不由哭笑不得。反正是越描越黑,他便索性闭口不言。
用过早饭后,钱进继续钻到蚕娘的房里琢磨那条裙子。经过两人一晚上的努力,这衣服式样算是定型了,剩下的便是裁缝了。
蚕娘从箱子里面拿出一块青绿绸缎料子,捧在手心爱不释手。
“剪吧,这料子就是用来做衣服的。”钱进在旁边说道。
两人便抬了条桌子,将那块绸缎料子平铺在上面。只见蚕娘拿尺子在绸缎上比划了一下,又拿粉笔在上面画了许多线条,接着又拿剪刀顺着那些线条剪开。
剩下的事钱进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他便索性回自己房间补个觉。
至晚间的时候,蚕娘过来把钱进请回自己的闺房,然后拴上了房门。钱进正纳闷的时候,蚕娘已经将这两天的成果展示出来。
钱进望着那件青绿丝绸连衣裙,不由呆了。除了腰部没有收紧外,其他的与他所想相差无几。
“赶紧换上看看。”钱进迫不及待的说道。
蚕娘将那条裙子比在胸前,却有些忸怩,过了一会才说道:“老爷,你先转过身去呀。”
钱进恍然大悟,于是赶紧背过身去。只听身后一阵声响起,半盏茶功夫后,蚕娘低声说道:“老爷,可以了。”
钱进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玉人,他不由得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眼前不再是以前那个娇小羞怯的花姐,倒像是个知性丽人。贴身的丝绸面料裹着她那凹凸的身体,如浑然天成一般。一身青绿色,更把她衬托得便如一朵出水芙蓉。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蚕娘个子稍显矮小,若是再来双高跟鞋便好了。想到这里,钱进回房取来一双木屐,顺手把自己那个装火-药的牛皮袋取来。高跟鞋暂时没有,手袋也没有,只好先将就着替代了。
“穿上木屐,拿上手袋,走几步看看。”钱进吩咐道。
蚕娘依言走了几步。钱进打量了一番,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见桌上还有一截没用完的布料,便挽成一条系在蚕娘的腰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钱进满意的说道。
蚕娘走到陛下赏赐的那面西洋镜子前左看右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