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韶州县令
当天傍晚,鸡刚刚进笼,韶州县衙外响起了急促的擂鼓声。
此刻,县令莫无病刚用完晚饭,本想打个盹,听到这阵鼓声异常恼怒。于是他唤来衙役,命将擂鼓之人轰走。
盏茶功夫后,那名衙役回来面有难色的禀道:“莫县令,外头来了个百户,还带着好多人……”
莫无病听了不由思量起来,自己小心经营这韶州县,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这是哪路神仙驾到?他决定亲自去瞅一瞅。
各师爷判官衙役就位后,莫无病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堂下何人,为何击鼓鸣冤啊?”
这时,堂中一少年转过身来。只见他一副书生打扮,生得五尺半多,一张国字脸,两道一字眉,脸如刀削,腰间挎一柄苗刀。乍一看普普通通,细看时却感觉英气逼人。
此人正是从草场坡赶回来的钱进。他们一家回到芙蓉驿之后,老钱带着文氏母女回客栈安顿,他自己则驱赶着那十几名匪徒往县衙去交接。
见莫县令一副官腔,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禀莫县令,非本百户有冤情,而是……莫县令你有事了。”
那莫无病听了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凭你一小小百户也敢在此大放阙词?”陈国是文官的天下,虽然莫县令只有正七品,但一个百户他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钱进瞄了一眼莫无病,心说若是一名普通百姓来县衙伸冤,看这架势便已吓得腿软,哪里还说得清一二三?他摇了摇头,说道:“本百户乃观海城人士,广东今科举人,今日是路经贵县赴京赶考。”
那莫无病一听也是奇了怪了。一直以来这些卫所的军户都是些粗野匹夫,怎么今儿个出了个赶考的。他咳了一声说道:“既然读圣贤书,就讲得清道理,你且说说为何击鼓啊。”声量却是已经柔和许多。
钱进也不答话,自去堂外牵着一群人进来,正是今日抓获的那群匪徒。那群匪徒光着脚赶了半日的路,又滴水未进,早已疲惫不堪。如今被钱进一根绳子牵进来,都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待那伙匪徒安静下来,钱进沉声说道:“那我就说说道莫县令你为何有事。
其一,莫县令你食天子俸禄,却不忠天子事,你治下出了这么多匪徒却不自知。
其二,天子有令,书生赶考,各府县理应保护,今日我路经贵县,性命却险些丢在这伙贼人手里。
其三,十六年前……前都御史夫人在你境内被匪徒劫杀,你却至今都未破案。你说你……是不是有事了呢?”
那莫无病听得钱进说自己险些被山贼所杀时,差点笑出声来,心说你一根头发都没少,那群匪徒却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待听得钱进说起十六年前那桩劫案之时,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事发之时他还在忙着科举,出任韶州县令后虽也听人说起过一些当年之事,但也只知道个大概。
正踌躇着该如何决断之时,旁边的师爷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莫无病心中奇怪,便命堂审暂休,说要去更衣,那位师爷也紧随其后。
这位师爷姓马,也是广东人士,中举二十多年了,因未考得进士,一直在韶州担任师爷,对韶州的事门清。
进得一处偏厅后,莫无病清了下嗓子,沉声问道:“马师爷,你刚刚可有事禀报啊?”
“莫县令明鉴,下官刚刚想起……前些年广东提司文巽也曾来韶州询问十六年前那桩案子。”
莫无病纳罕道:“你是说……这小小的百户跟文巽有交集?”
那马师爷一拱手,说道:“既然他提到那桩案子,那八成是有关系的。”
莫无病听了这番话便开始在厅中踱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已经想通了个大概,这百户押送犯人只是顺手为之,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十六年前那桩案子,可偏偏他对此事知之不详。他侧头望了一眼马师爷,问道:“那桩案子,你可有眉目?”
马师爷犹豫了一会,答道:“下官也只是略有所闻。当年天正公下诏狱之时,其妻女前往广西投奔文巽,经过我韶州境内时遭遇匪徒,其妻当场惨死,其女下落不知。听闻文提司前段时间寻得胞妹,这钱进八成就是他外甥了。”
“我韶州虽是连接湖南、广西和江西的中转之地,南来客往很多,但劫匪一般只求财,很少干那伤人性命、杀鸡取卵的事。再说了,天正公的妻女皆是女流之辈,劫匪为何要赶尽杀绝?”莫无病皱眉问道。
“当年天正公树敌较多,其妻女八成是被牵连了……我猜测是过江龙干的,只是在我韶州借个地而已。”马师爷小心答道。
听完马师爷一番解说,莫无病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可眼下钱进还在外头等着,若是不给一番说辞,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问道:“那依马师爷来看,这钱百户该怎么应付?”
马师爷笑了笑,回道:“莫县令心中肯定早有腹案。想必您也听说过‘北首辅,南天正’这句话吧。当年他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联手扳倒了刘轩一党。“十八学士案”后,天正公早已成为陈国读书人的楷模。如今虽已归隐,但在朝中的声望反而水涨船高。”
“幸亏师爷提醒。”莫县令笑道。
……
县衙公堂,钱进正傲然挺立。
他正纳闷这莫无病这么久也不露面时,门帘掀起,莫无病和马师爷从偏厅出来。
那莫县令一出门就忙不迭地朝钱进迎去,脸上的肉挤作一堆,变成一个难看的笑容。
只见他指着那群匪徒说道:“哎呀呀,差点就冲撞了钱百户啊。百户为民除害,此乃大功一件。你放心,这伙匪徒既然惹下事端,我断然不会放过他们。”说罢,便命众衙役把那群匪徒押往大牢,然后又请钱进偏厅叙话,端的是前倨后恭啊。
钱进也是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他说些什么。
那莫无病吩咐看茶之后,便开始跟钱进东拉西扯:“百户这次进京赶考,可是要经过江西?
钱进心里暗笑了一下,这莫县令态度转变这么大,八成是已经知道自己底细。韶州是中转要地,自己可以经韶州转道湖南北上,也可以直接从江西入京。这莫无病偏偏问他是否经过江西,多半是要确认自己与外公的关系了。
想不到自己只提了一桩案子,这莫无病居然联想到自己在江西的外公,那位师爷只怕是居功至伟。他也不说破,淡淡说道:“确实要经过江西。久闻江西多名山大川,我早已心生向往。”
那莫无病“哦”了一声,又说道:“百户刚刚教训的是,我韶州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确是我的疏忽。关于十六年前那桩案子,我虽然当时并没有在韶州任职,却也略有所闻……”说完,那莫无病便自顾自饮茶。
钱进终于听到他想要的东西,见莫县令故作深沉,心里不由得觉得好笑。看来不放点饵,这老狐狸是不会透露点干货了,于是他说道:“莫县令如果有什么线索还请据实相告,我虽然只是一小小百户,日后若有幸高中必当厚报。另外,广东提司文巽乃我舅舅,我想他也会感谢你的。”
莫无病见钱进终于自亮身份,便哈哈笑道:“百户瞒我瞒得好苦啊。既然是文提司的事,莫某自当尽力。”顿了一会,他正色说道:“关于十六年前那桩案子,本县令可以肯定不是我韶州境内的匪徒所为。”
钱进听了不由冷笑道:“莫县令打的好算盘,不管是不是你境内匪徒所为,你既然出任韶州知县,怎么都摘不出来吧?”
“百户莫要误会,本县令也是实话实说。韶州多南来北往的客商,刁民干些拦路劫财的事确是有的,我这大牢里面还关押了一些。但是他们只求财,一般不害命。若把人给杀了,那些客商听到消息便宁愿多走些路程,也不会从韶州过了。匪徒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
钱进不由得沉思,这莫县令分析的不无道理,只是当年到底是何人要对外婆和母亲下毒手了。他突然想到那黑脸大汉提到的王麻子,便问道:“莫县令,你可听说过一个叫王麻子的匪徒吗?”
莫无病一脸茫然之色,转头询问马师爷。
那位马师爷恭敬朝钱进行了一礼,说道:“下官倒是略有耳闻。这王麻子并不是韶州人,倒是经常流窜在江西、湖南和广东等地,听说是个狠辣角色。”
钱进心说自己要找到线索,估计得从这王麻子身上下手了。只是,今天抓了十几号人,估计那王麻子早听到风声逃走。韶州这里到处是山,他往山里一躲就很难找到了。
看来这事只能从长计议。
第三章 天正公(一)
钱进一家出了韶州县之后,便直奔江西。中途又下了几场秋雨,一家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的早上到了江西省城平昌府。
江西境内多丘陵湖泊,水系众多,其中湖泊又以青湖为最,江西故此得名。按钱进的大师兄在《大陈混一图》所标注,江西出产丰富。稻谷棉麻自不必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江西产陶瓷,所制的陶瓷壁薄,色系众多。观海城很多走私往南洋的陶瓷,便是产自江西。
钱进前世的时候经常熬夜加班,很少出去旅游。这一路上景色秀丽,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大自然,呼吸着未曾污染过的空气,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绿意,心情好不舒畅。
马车进了平昌府之后,老钱便亲自驾车到了城北一处宅院。院墙是泥打的,一座石砌的门墙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文府’俩字,木匾下方便是正门门洞。看门口的布置,着实比较简单,没有那种高门大院的感觉。
老钱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几息之后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屋里面走出来一名老仆。
“吴伯,我们回来了。”老钱走到跟前冲那位老仆笑道。
这名老仆姓吴,老钱上次来江西时便已见过,文氏兄妹从小便唤他吴伯,这些年一直都是他在京都照顾文天正起居。“十八学士案”之后,得亏他精心照顾,文天正才保得一条命。
吴伯眼神不太好,迟疑了一会才认清门口站着的是姑爷。当他看清老钱旁边站着的文氏时,略微有些佝偻的身躯激动得颤抖起来,人早已泣不成声:“十六年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文氏从小就把吴伯当家人看,小时候淘气还挨过吴伯的骂。十几年未见,文氏也是两眼通红。她上前搀扶住吴伯的手臂,柔声说道:“吴伯,这些年辛苦您了。”
或许是觉得今天团圆的日子不应该哭,吴伯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转而笑道:“老爷子这几天每天都在念叨,说是算日子你们也应该到了……我说今儿个早上喜鹊叫的这么欢,原来是应在这里。”
文氏又把一双儿女叫到吴伯跟前说道:“这便是娘从小给你们说起的吴伯,还不快快行礼。”
钱进便领着宝儿对吴伯行跪拜之礼,每人都甜甜叫了一声“吴爷爷”,慌的吴伯一把将他们扶起,口中连连说道:“折煞老奴了……快快请起。”
待卸下行李,与马夫结算完车马费之后,吴伯便领着一家子进屋。
整座宅院分为前后两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内坪,坪内种着许多翠竹,还有一棵硕大的老槐树。穿过坪内石板道,上了二进台阶之后便直达中厅,只见正中悬挂着一副中堂,中堂上方写着“翠竹斋”三个隶书大字。中厅两侧则是一排泥墙瓦房。
此时,文巽正披麻戴孝端坐中厅一条木椅上面,手中拿一本书看,整个人看上去比上次在观海城略微清减了。见到老钱夫妇俩到来,文巽喜出望外,他随意把书往桌上一搁就迎出来,说道:“老钱……秀儿……你们总算来了。”
老钱抱拳说道:“劳大舅哥记挂。路上下了几场雨,耽搁了些日子。”
“哥……父亲呢?”文氏已经十几年没见到老父,此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父亲起的早,一大早就在忙乎。你们且随我来。”文巽说罢便引着一家人往后厅走去。
钱进边走边留意了一下四周格局。
整个后厅全是土木结构房子。正中间是神龛,上面供奉着文家的祖先牌位。两侧则是正房,大约有四五间的样子。地板全是泥土夯实而成,墙角处还长了些绿苔。看起来,这建筑风格有点像北方的四合院。
一行人穿过几道回廊之后,来到后院一处杂屋,里面传来机杼声。文巽示意父亲就在里面。
文氏抬手欲推门进去,刚够到门沿又把手缩回来。她略微整了下衣服,轻轻推门,同时目光往屋子里面探去。
“爹……”文氏轻轻叫道,眼中泪水却早已涌出,脚步已奔向那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老人。
文巽示意老钱等人随他一起去前厅等候,好让妹妹和父亲说说体己话。一众人又回到前厅歇息,吴伯则领着老钱将行李等物搬到住处。
……
半个时辰后,文氏扶着一位拄着拐杖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后厅走了出来。吴伯早已搬了条软凳在前厅正中间摆好,扶老人坐下。
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人很瘦,背略有些驼,须发已经发白,虽然面庞还算红润,但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有些老态,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星般闪耀。当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时,钱进的心莫名紧了一下。
似乎感受到钱进在打量自己,那位老人的目光迎来,钱进竟生出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于是慌忙避过。老人和蔼的笑了下,对着钱进说道:“这便是我那好外孙吧?”
钱进郑重跪下磕了个头,恭敬的说道:“钱进拜见外公。”
文天正对钱进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钱进忙起身走到他跟前,老人家仔细盯着钱进瞧了一会,过了一会满意的说道:“嗯,不愧是我们老文家的种。尤其是这两道一字眉,够硬气。”又问道:“给你的字帖有没有看啊?有何想法?”
上次老钱从江西返乡,文天正让老钱带了两本字帖给钱进,一本为《寒食帖》,一本为《自叙帖》,钱进平日没事便会临摹。这两本字帖均为传世名帖,里面的诗歌已成千古绝唱,书法也是堪称一绝。
见外公相问,钱进答道:“外公,经常看的。寒食本是一节日,要吃冷食,外公是要我今后莫要锦衣玉食;自叙即自序,外公是要我以后经常自省。”
文天正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看来你这个今科第四也不是浪得虚名啊。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想到。”
“求外公教我。”
“这两本字帖里面的书法奥妙无比,包罗万象,可喻世间繁华。世人入世,机关算尽,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却不知真相其实早就在你面前。锦衣玉食虽满足了口腹之欲,且容易助长贪婪;为官者,不知道自省,当回首往事之时,原来那个满腔热血的自己早已不见,只能对月空叹了。”
钱进听了这番话不由沉思。
这些道理,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很难。钱进自进家门以来,便发现外公生活很节俭,屋子里面也没啥值钱的物件。作为前都御史,门生故旧遍布陈国,他若想要财富,别人还不抢着送上门来?
至于口腹之欲吗,钱进倒是不这么认为。人活一世,吃喝拉撒睡,吃排在第一位。只是,他从来不讲究排场,一块豆腐他也可以吃的很香。
想到这儿,钱进躬身说道:“外公,进儿受教了。”
旁边,文巽担心老父坐的太久,便劝道:“父亲,妹妹一家也在路上走了个把月了,不如让他们先去安顿吧。”
文天正点了点头,便让吴伯扶他起身进房休息。
等外公进屋后,钱进便悄悄问舅舅外公的腿怎么回事。
文巽听了之后,叹道:“当年你外公下诏狱之时,因受刑导致小腿溃烂,狱中又不给医治。你外公便用刑具将溃烂的那部分给活生生的敲掉了……”
钱进听得后背发麻。且不说敲掉一截小腿得忍受多大得疼痛,寻常人看着那副血肉横飞的样子,估计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支撑起外公那瘦弱的身体,让他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完成了那次自救。
谁说文人便没有傲骨,古有美髯公关羽刮骨疗毒,今有天正公诏狱断腿自救。
第四章 天正公(二)
钱进一家的到来,给文氏老宅添了许多生气。
文天正也是心情大好。他有文氏和宝儿陪着,得空便指点一下钱进的文章,精神也好了很多。这位铁骨铮铮的老人,在经历了牢狱之灾、妻离子散之后,老天终于开眼,让他得享天伦之乐。文巽看到老父如此变化,心中也是大怀安慰。
这天清晨,钱进早早的醒来,来到了那间杂物房。
房间里面,传来织布机的声音,一下一下的,铿锵有力。自来到文家老宅后,他每天清晨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
门没有关,钱进叩了下门,然后轻轻推门而入。只见外公坐在一架织布机上面,重心前移,然后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压在仅剩的左腿上面,带动织布机的踏板。织布机上,已经织出了七八尺的麻布。
自重生后,钱进一直纳闷母亲一个官家小姐为何不请佣人,洗衣做饭样样都是自己动手,敢情这渊源在外公这里。想到这儿,钱进喊道:“外公,歇息下吧。”
文天正回头看了一眼,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又朝钱进招了招手。钱进忙过去把外公抱起,抱到手上时才发现外公的身子原来很轻。他强忍住内心的震惊,将外公轻轻放到旁边的一张软凳上面。
休息了一会之后,文天正笑道:“老了,干不动这活咯……”
“您不要太操劳了,多注意身体。”钱进倒了碗水递给外公,说道。
“闲不住啊……以前你外婆还在的时候,早上经常听到她的织布声……当时觉得这声音特别烦。后来,我去了京都,晚上总睡不着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听惯了你外婆的织布声啊。所以啊,每天早上起来我都得织会布,不然一天都不踏实。”文天正叹道。
钱进担心外公难过,便安慰道:“外公这是思念外婆了……”
此时,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文天正抬头望向窗外,似在追忆往事,又似缅怀他在昭狱的那段岁月。
半响后,他叹道:“可怜半生终蹉跎,十六年空辜负,一夜白头难自顾。想当年我是何等意气风发,本欲一番作为,却不料跟一个阉党就斗了十几年,临到老了,才看透了一些事情。”
钱进奇道:“若不是外公,恐怕这刘轩一党还在猖狂。现如今大江南北说起您哪个不佩服,外公何以有此感叹呢?”
“那都是些虚名。”文天正笑着摇了摇头,又指着那台织布机说道:“还不如一台织布机实在。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台织布机。咱们陈国啊,身上穿的,晚上盖的,全是女人用一台小小的织布机织出来的。”
钱进挠了挠头,一时不明外公心中所想。不过,这织布机他是打小就接触,卧牛村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
在陈国,缴税赋都是折算成钱银的,但布匹却可以代替,所以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织布,一来可以解决家中穿衣打被的需要,二来用布抵了税赋之后,家中便可以存些余粮。
文天正似乎没打算给钱进解惑。钱进又陪着说了些家常。杂物房不时传出祖孙俩的爆笑声。
钱进这次来是准备向外公辞行的。现已是金秋十月,一转眼便在外公家呆了半个多月。算算日子,会试是明年二月份,如果步行前往京城的话时间刚好够。
这个时代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马,从京城到广东八百里加急的话,一封书信半个月就差不多到了。其次是船,但是禁海令发布之后海运基本不通,大运河又是枯水季节,又要保证漕运通畅,这个时节想坐船门都没有。当然,还有马车。
说来惭愧,钱进重生之后一直没有学会骑马。学了几次,那畜牲跟钱进似乎天生犯冲,愣是把钱进摔得鼻青脸肿。试了几次之后,钱进学骑马的心思便淡了。至于坐马车,那费用就不菲了,到了京都一切吃穿用度都需要银两,还是能省则省吧。
文天正听说钱进要北行,只是“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道:“准备哪天启程?”
“明天一早上就走。”
这半个多月来日日相伴,文天正对这外孙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平日里海阔天空的聊,倒有点像忘年之交。听得外孙要北行,文天正的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虽有不舍,奈何雏鸟终有独飞时。
他盯着钱进看了那么一会,说道:“进儿……外公并不担心你的科举。只是……假若你有一天身居高位,可敢激流勇退?”
钱进听了笑道:“外公之意进儿明白。说真的,进儿对权力没太多兴趣,只要有点钱花花,到处走走看看就知足了。”
文天正一脸怪异的看着自己外孙,说道:“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哄我老头子开心啊?”
钱进甜甜一笑,走到文天正背后给他揉捏肩膀,文天正舒服得闭上眼睛。钱进边揉边说道:“外公,进儿说的是真心话。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长伴外公左右。”
文天正当然知道钱进说的是真心话,他只是搞不明白,人人都恋栈权位,为啥自己外孙对此一点都不热心。听得钱进如此回答,文天正心里很满意,抚着银须笑道:“有外孙如此,夫复何求?”
望着外公脸上的笑容,钱进心里叹道:若是能够选择,自己又何尝不想做个富家翁。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小冰期真的来了,只怕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自己现在不是个孤家寡人,起码得有几分自保之力才行。
为了不让外公察觉他此刻心里的沉重,他嘴里玩笑道:“外公,敢情这外孙和孙子在您这里还是不一样的啊……”
“你这小猴崽子,明知外公疼爱你,故意拿捏外公是吧?”
“呵呵……外公,等舅舅守孝期满之后,让他给您生个孙子。”
“他?雷打都憋不出个屁来。”
钱进不由替舅舅微微捏了一把汗。别看舅舅平在外头那是威风八面,到家里可是胆小的很,外公眼睛一瞪,舅舅那声调就得低下去。想起舅舅那一本正经的面孔,钱进玩笑道:“听说舅舅曾经跟公主有过一腿?”
“是徐宝禄那猴崽子告诉你的是不是……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你舅舅吧。”外公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当年那段往事。
钱进给文天正揉捏了肩膀,又给他揉捏那条早已断了的右腿。老人家行走不便,平日里动的少了,这血气就不畅通。因此,这半个多月钱进每天都会给外公按摩。
十几年了,那断腿处的皮肤早已长拢。钱进让外公把双腿尽量并拢,又找了绳子量了两条腿的长度。他打算给外公做一个假肢,让外公能够重新站起来。
看着钱进在那里忙乎,文天正突然冒出来一句:“有时候我在想,进儿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钱进眼中一丝慌乱一闪即逝,忙说道:“外公,我可以确定以及肯定的告诉您,过了这个冬至我就十六了。”
……
吃了中饭,钱进便找来工具和木头,准备开工。
他是第一次做木工,脑海里只有一个雏形。木头选的是泡桐木,重量轻,又容易下刀;工具就是一把柴刀和一把锉刀。这个年代没有石膏做模子,只能按照脑海里的模型和量得的尺寸,一刀一刀的把木头挖空。
忙活了两个时辰,钱进抬了抬发酸的脖子和手臂,心说总算完工了。这时,杂物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钱进抬头一看,原来是舅舅进来了。
文巽看了一眼钱进手中的活计,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钱进笑了笑,说道:“舅舅,正准备晚上去找您辞行的,您倒先过来了。”
“这个是什么啊?”文巽目光仍然停留在钱进手中的物件上面。
“您可以叫它假腿,有了它,外公就可以重新站起来了。”钱进抬手挥了挥手中物件,说道。
文巽目露赞许之色,说道:“进儿你倒是有心了。其实……有你这份心意,你外公便知足了。走,去我书房里面坐坐。”
钱进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便起身随文巽进得后厅一处厢房。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屏风,上面画的便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中的‘竹’。屋里面,除了数不清的书之外,便是一整墙的山水字画了,且多以竹为主。
钱进望着那些字画啧啧称奇,问道:“舅舅,这些都是您画的?”
“偶尔为之,上不得台面。”
“您这些字画可千万得保管好啊,等哪天您成名了,这些可都是钱啊。”
“就知道贫嘴,讨打。”
“……”
“对了,外公说您雷打都放不出屁来,到底啥意思啊?您怎么招惹外公呢?”
“……”
钱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直到舅舅的脸黑一阵白一阵才打住玩笑话,心中连呼过瘾。这时,文巽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到了钱进跟前。
钱进拿过来一看,那封书信也没署名,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啊?”
“就是屁啊……”
钱进擦了擦额头上的毛汗,心说舅舅还真是个奇葩。外公才说他“雷打都放不出一个屁”,他这里立马就有所行动,似要为自己正名。他琢磨了一会,笑问道:“舅舅可是要侄儿给公主送信?”
文巽脸涨得通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好事啊,舅舅要侄儿牵线搭桥就早说吗。咱们一家人那么见外干嘛。”
“仔细管住你的嘴,莫要让别人知道。”
“知道知道,舅舅放心,此事‘出的你口,进得我耳’,保证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要是你偷看……”
“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文巽听了钱进的赌咒发誓,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舅舅这番表现,钱进笃定他与公主之间是有些猫腻的。不过,今天舅舅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这是可喜可贺之事,钱进虽然嘴里开着玩笑,但其实心里格外上心。
收好书信后,钱进又把韶州遭遇劫匪,还有莫无病的判断告知了文巽。文巽听后只说此事干系甚大,让钱进不要参与,安心准备科举才是正事。说罢便把他赶出了书房。
第五章 十里亭送十里
是夜,钱进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于十六年前那桩案子,舅舅言辞闪烁,似乎摆明了不让他插手。按理说,舅舅任广东提司,专司刑案这一块,韶州又是他管辖范围,掌握的信息自然是最全的。看来,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自己以后少不得要私下查探一番。
第二天清晨,文氏早早的就起来做好了饭,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吃完。文天正今天破例还喝了点酒。
用过饭之后,钱进便请文天正坐好,从屋里取出那只假腿。昨夜他细细打磨了一番,又垫了一些皮革和棉花,增加舒适度。
“进儿,你这是做的什么物件?”文天正奇道。
“这是假腿,可以让您重新站起来。”钱进将假腿套在外公的断肢上,又用皮绳固定好。一番忙活之后,钱进扶着外公站起来,说道:“外公,您试着走几步看看。”
文天正抬了抬那条断了的右腿,一时还有点不习惯。他扶着门框试着走了一步,心中大喜,便轻轻推了推钱进,示意他不要扶着。
钱进便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却仔细盯着,以防外公跌倒。
文天正又试着走了几步,或许因为太高兴,步子迈的有点急,差点便要摔倒。钱进赶紧上前扶住,说道:“外公,这假肢装上之后,还要练习一番的。”
“已经很不错了,想不到我临到老了还能自己走路啊。早就听你舅舅说你喜欢钻研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今日才知所言不虚。”
“外公,只要能够予人方便,奇技淫巧又如何?”
“看把你急的,我又没说不好。你比你舅舅强多了,他呀就是过于迂腐……”文天正指了指文巽的脑袋,继续说道:“这个假肢啊,以后若能够给那些伤残的将士用上,他们的日子便要好过多了。”
“父亲教训的是……”文巽陪着小心说道。
钱进见舅舅尴尬,忙说道:“时候不早了,外公早点进屋歇息吧。”
“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进儿凡事多留心。首辅那里,有空替我去看看他那把老骨头还中不中用。”文天正吩咐道。
“进儿晓得……”
文天正吩咐完,吴伯便扶着他进里屋歇息去了。文巽待老父进屋,便换了个人似的,感觉整个人轻松好多。他瞄了眼钱进,正色说道:“进儿,此去京城,吩咐你的事情切莫忘记……”
钱进嘻嘻一笑,忙说道:“舅舅吩咐的事,侄儿肯定办的妥妥的。”文巽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便往后院忙去了。
钱进与老钱、文氏和宝儿也是一一道别。
老钱说道:“家里一切有我……在京城呆的若不如意,回来便是。”
文氏也是含泪说道:“进儿,天凉了记得多加件衣服。在京城……别太省了啊……”
宝儿还好,在她眼里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人物,上山捉得虎,入海擒得龙,都是被小时候钱进讲的那些故事给毒害的。
现在宝儿已经出落成一名亭亭玉立的青涩少女,皮肤白皙,眉如粉黛,只是脸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圆嘟嘟的,让人很想捏一捏。只见她殷桃小嘴一启,说道:“哥,听说京城女人很多,你可千万别学坏啊。艾米莉可是要我看好你了。”
钱进尴尬一笑,心说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小时候给她灌输太多的男女平等观念和女权思想,现在妹妹时刻不忘记提醒他别忘记艾米莉。
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文巽牵着一匹白马从后院出来。钱进一看,这马估计上了年纪了,颈上的鬃毛也是稀稀拉拉的,身上还有好几处癞子。不过,马身上似乎刚刷过,倒也还干净。
文巽把缰绳交到钱进手里,说道:“这是二丫,当年它便经常跟我一起去京城。有它陪着,你北上要少走很多弯路。”
钱进看了下马屁股,惊奇的说道:“母的?”
文巽正要解释什么,那匹马似乎不高兴了,冲钱进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似乎很不满意钱进的无礼行为。
钱进尴尬的用衣袖擦了擦脸,说道:“舅舅,你外甥去京城又不是一天两天,你好歹送些你得意的字画啊什么的。送我一匹老马算什么回事啊,嘿……这马还挺记仇的。”
文巽得意的笑了笑,故作高深的说道:“路上记得好生伺候好了她……有你的好处。”
钱进接过文氏给他打好的包裹,朝大伙挥了挥手,满腹心酸的牵着二丫走了。他又不会骑马,偏偏舅舅让他带着二丫,这一路上少不得要给他吃草喂料,真不知道是人骑马还是马骑人。
……
一人一马行至一处叫十里亭的地方时,停住了。
十里亭本来就是个亭子。从平昌府送客人出来十里,这里就是分手的地方了。此时,亭子里面一位中年书生正昂首挺立。
那书生约摸三十出头,穿青布长衫,头顶束四方平定巾,中等个子,虽长着一副秀气的脸庞,两道目光却炯炯有神。
见到钱进,那书生抬起一条手臂,在他那浓密的胡须上轻轻抚过,口中颂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那中年书生所颂便是出自新格物学。钱进的恩师杨应和著新格物学时,便强调这新格物法要用在善处,所以便把这条写在序言第一句。这中年书生既然知道这句话,那必定是杨应和门下弟子之一了。
钱进把二丫拴在亭柱上,朝中年书生拱了一下手,问道:“敢问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
那中年书生微微一笑,说道:“鄙人宋天学,忝为平昌府教谕。算起来,我应该是杨师的第二个弟子了。”
钱进行了一礼,说道:“杨师经常提起两位师兄,只是我一直窝在观海城,今日才得相见。”当年,钱进拜师之时,就曾询问过二位师兄的事。只是那会杨应和觉得钱进还小,便没有告诉他。没想到今日,二师兄宋天学居然在此等候。
宋天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杨师前些日子还跟我提起小师弟,说新格物学要发扬光大,这重任还得落在你身上了。今日一见,师弟果然不同常人啊。”
“杨师来过江西?”钱进奇道。
宋天学点头说道。“杨师北行之后,先后在广东、福建等地的书院讲学。新格物学横空出世,有人称杨师为当代大贤。前两个月杨师在江西讲学,我们曾小聚过一次。现在他已前往江苏了。”
听到恩师的学说收到好评,钱进也觉得安慰。他耗费八年才得以著成新格物学,其中的观点自成体系,延伸下去可以指导各行各业,被称呼为大贤一点都不为过。
钱进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杨应和的消息了。今日不光听得恩师的动向,还见到了一直未曾谋面的二师兄,心情大好,当下说道:“早知师兄就在平昌府,我应该及早上门拜见了。”
宋天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边走边说。钱进忙牵着二丫跟上。
一路上,宋天学解释道:“其实师弟你来平昌府我是知道的,只是文老爷子这几天高兴,我便没有上门打扰了。这次与师弟见面,一来是相认,二来……我这几年也写了一部《天工考》,里面各行各业均有涉及。师弟此去京城,看有没有机会献与朝廷。若此书能够推广并造福我陈国百姓,此乃大功一件啊。”
说罢,宋天学从兜里掏出一本书来珍而重之的递给钱进,感觉像送女儿出嫁一般。
“师弟若有空也可以观摩一下此书。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也请教了很多农夫、工匠,耗费了不少心血才写成此书,里面应该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宋天学说道。
钱进仔细的扫了一眼目录,只见里面讲了煮盐、农耕、蚕桑、丝织、冶炼等,当真是一本大百科全书,其价值不可估量。若是陈国能够大力推广此书,国力提升几个台阶都有可能,就看当权的识不识货了。于是,他对宋天学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师兄嘱托之事,师弟定当不遗余力。”
宋天学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边走边聊,从官场讲到烤红薯,从各种植物讲到冶炼。这一次谈话,钱进获益良多。不得不说,除了钱进,杨应和和他的几个弟子都不喜欢当官。杨应和是个教谕,宋天学也是个教谕。据说大师兄干脆连官都没做,每天行走名山大川之间,仗剑行侠仗义,令钱进羡慕不已。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十里地,再走就差不多出了平昌府的地界了。钱进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师兄留步,以后来江西再来请教。”
“嗯,与师弟谈话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下次我们再秉烛夜谈。”
“一定……”
说罢,钱进便把行李往背上一搭,牵着二丫缓缓朝北行去。
第六章 倭寇乍现
夕阳西下,一书生骑着一匹白马在官道上徐徐走着。只见那书生手中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面吊着一根萝卜,而萝卜……恰好悬在马嘴前方半尺左右。
这名书生正是钱进,那马儿就是二丫。一人一马出了平昌府之后,钱进也想体验一下纵马驰骋的感觉,结果刚骑上马背就给拱了下来。钱进一生气就拿巴掌扇了它屁股一下,二丫很生气,不管钱进怎么拉扯缰绳就是不走。
钱进拉扯累了,便索性不理它,自己背着行李上路,眼睛则不时往后面偷瞄一下。二丫则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一发现钱进转头便马上停下。一人一马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天,谁也不肯先低头。
后来到一个村镇的时候,二丫突然跟上来,用头碰了碰钱进的后背。钱进眉开眼笑,转过头来说道:“终于服软了吧。以后听话点,跟着哥吃香的喝辣的。”
二丫也不管钱进自说自话,咬着他的衣服往一名摊贩跟前扯。摊贩面前啥也没有,除了两框萝卜。
“原来你喜欢吃萝卜啊,早说嘛。”钱进笑道。
二丫也‘笑’了,咧着个大嘴,“笑”得很难看。一人一马的感情从两筐萝卜开始。一筐当主食,一筐当零食,总共十文钱。
接下来就好办了,有了萝卜当糖衣炮弹,二丫非常配合,钱进顺利的学会了骑马。只是,二丫似乎很会精打细算,不给吃萝卜决不让骑,也不知道它从哪里学会的。于是便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一人一马走走停停,现已经到了南直隶省的江苏境内,再走一日便能到镇江府。钱进计划从镇江府横渡冷江,然后沿着南北大运河一路北上,直达京都,沿途还可以顺便欣赏一下江苏的美景。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钱进寻思着得赶紧找个村落投宿。这附近并无驿站,更不用说客栈了。想到这里,他把手中竹竿往后面缩了一点,那萝卜终于进了二丫的嘴里。
“二丫,得走快点了。不然今晚我们只能睡树上了。”
二丫喷了个响鼻开始加速。山风呼呼的吹过,钱进坐在马背上终于过了一把纵马狂奔的瘾。
也不知道舅舅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匹怪马,古灵精怪的,这么大的马龄,体力还这么好。
行至一处山坳时,钱进望见不远处半空中飘散的浓烟,心想今天的住处终于有着落了。于是他弃了官道,走小路入村。
村里的路蜿蜒曲折,钱进牵着二丫走了半盏茶功夫后,终于望见不远处山脊上露出来的几角房屋。只是,靠近这个村庄后,钱进居然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感觉来。
整个村子里面出奇的安静,除了偶尔几声狗吠,居然听不到人声。按理说这会太阳快下山了,在外面劳作的村民们都已经回来,村子里面应该很嘈杂才对。
这时,一缕山风吹过,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钱进意识到不妙,回头按了按二丫的头,示意它不要出声,然后从背后缓缓抽出风雷刀,独自沿着山边缓缓朝村子里面摸去。
才走了十几步,前面山脊拐角处突然跑出来一名女子,穿蓝裙,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那女子已经隐隐有些体力不支的迹象,看到钱进便如见到观世音菩萨,三步变作两步朝他跑来,口中连连呼救。
钱进正要询问时,那拐角处又跑出来两名男子,长得比较矮小,身穿武士盔甲,头顶束一个发髻,嘴唇上留着一撮胡须,脚上却什么也没穿,这会正嘻嘻哈哈的朝蓝裙女子追来。
“倭寇?”看这两名武士装扮,钱进脑海里第一时间就冒出来这个词。
那名女子跑的不快,若不是那两名武士存着猫戏老鼠的心思,估计早被抓住了。眼看她就要被追上,钱进早已握刀冲上去。
两名武士见路上多了一人,也是惊得一愣。待看清楚钱进孤身一人时,那两名武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柄倭-刀,狞笑着朝钱进缓缓逼来。
趁这空挡,那名蓝衣女子已经跑到钱进身后,大口大口的喘气。钱进盯着那两名武士,口中对那名女子吩咐道:“先别歇,赶紧牵着我的马去村口等候。”
“多谢恩公搭救之恩。”那蓝裙女子道了句谢,便牵着二丫往村外跑去,时不时的回头看一下钱进这边状况。
这是钱进第一次单独正面对敌,此刻他的手心里已经微微渗出了汗。
虽然老钱教了他几式刀法,但他还没时间勤加练习。上次在韶州对敌匪徒时,老钱是主攻,他用火枪一旁策应,再加上那伙匪徒实力也不怎么样,所以也没怎么花力气。
今天情况不一样。看这两名匪徒的架势,应该是上过战场的。钱进本想一人给他来一火枪解决算了,奈何仓促之间给火枪上药已经来不及。
这会,两名倭寇距离钱进已经只剩两丈左右。村里道路狭窄,只能容得下两三人并排通过。左边是一口水塘,不知深浅,掉进去估计一时半会难得爬上来;右边则是一处陡坡。
钱进脑子里面飞快的推演着。他杀敌经验少是没错,但是十几年的锻炼,让他拥有了超绝的奔跑速度。前世学到的生物课知识,让他对人体肌肉和关节发力有了大致的了解。另外,他还看了二十多年的武侠动作片……
此刻,他已经想到破解之法。只见他右手握住风雷刀,起手摆了一个问天式,左手则朝那两名倭寇勾了勾手。那两名倭寇见钱进作这等姿势,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口中叽里咕噜了几句后,便举刀冲来,欲将钱进立劈此处。
钱进早已提刀迎上。就在倭刀将要临身之际,他左腿蓄力一蹬,整个人便向右边腾起,同时右腿在陡坡上借力一踩,整个人在空中便已经转身。一道白光闪过,钱进已经居高临下从斜刺里扎出一刀。
近身的那名倭寇先前一刀已经劈出,此时回刀招架已经太迟。他本欲下蹲避过,奈何钱进这一刀去势太快,那名倭寇还没作出反应,脖颈便已中刀。
按照之前的推演,钱进本欲乘势偷袭另外一名倭寇的后腰,不料中刀的倭寇脖颈处喷出一道血箭,不偏不倚喷在钱进脸上。钱进此时人在半空中,躲闪不及,眼前顿时血糊一片,只好依照记忆预判一处落脚处跃下。
这边脚刚着地,另外一名倭寇早已举刀劈来。他先前被同伴遮挡,未及时作出反应。现在同伴倒下,他又见钱进不能视物,便想趁此机会斩杀钱进。
钱进强睁开眼,左手抽出小腿上绑的暗夜匕首,架住那名倭寇直劈下来的倭刀,手中风雷刀如毒蛇吐信一般向前送去。
几息之后,钱进眼睛终于能睁开了。两名倭寇已经倒在地上,一名脖子中刀,一名胸前中刀,都已经站立不起,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想到刚才的场景,钱进后怕不已。
按照他之前的推演,激怒两名倭寇是为攻心;借陡坡完成第一杀是利用地利;从侧面发动攻击,使第二名匪徒被同伴阻挡,此为干预对方人和。但是,他算来算去,怎么都没算到自己会被喷一脸血,差点就此饮恨。
望着那两名倒地的倭寇,钱进并没有什么负罪感。
看情形,村里面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只是损失大和小的区别而已。想到这儿,钱进把两名倭寇的倭刀收起,然后把尸体轻轻推入池塘。倭刀工艺好,据说在京城能够卖出大价钱,钱进自然不会放过。
钱进摸到前面拐角处,轻轻拉开望远镜查看。
整个村子里面大约十来栋房子,既没有村民,也没有倭寇,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居然还在冒烟。钱进心说奇了怪了,刚刚那两名倭寇难道是从天而降不成?
略微思量了一番,钱近便掏出火枪,装好**之后朝村里面开了一枪。一声巨响之后,从村里面各个角落陆陆续续跑出来很多倭寇,细数一下大概四五十人。
是了,这些倭寇很狡诈,把这处村庄伪装成了一处杀人陷阱,就等着村民回来,然后一个个斩杀。
那名蓝裙女子能够逃脱,估计也是因为那两名被自己斩杀的倭寇见猎心喜,早早就跳出来的原因。
得亏那名蓝裙女子出现,不然钱进一脚踏进这个村庄,后面会发生什么事还真难说。
这真是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啦。
第七章 一举歼灭
来不及细想,钱进急步朝村口奔去。
那名蓝裙女子仍在村口焦急的等待。待奔到那名女子跟前,钱进喘了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蚕娘,是这个村里的人。”
“会骑马不?”
“不……不会,但是我会骑牛……”
钱进不待蚕娘说完,急道:“蚕娘听我说。这里来了一伙倭寇,人数估摸着有四五十人左右,如果让他们四处流窜,附近的老百姓估计会死伤惨重。你拿着我的百户腰牌赶紧去镇江卫找官兵过来剿灭。”
说罢,他把自己的百户腰牌,还有一柄倭刀,一起塞到蚕娘手里,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扶上马背。
蚕娘记挂村里,便颤抖着问道:“恩公,村里的人……怎么样啦?”
钱进盯着蚕娘的眼睛摇了摇头。虽然没有亲眼证实,但是估计村里的人已经凶多吉少。虽不忍告诉蚕娘实情,但此事关系甚大,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蚕娘心神震动,差点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钱进连忙扶住她的腰肢。
不远处已经隐隐约约听到倭寇的呼喝声。钱进拉住二丫的笼头,急道:“二丫,这次人命关天。你帮我将这名女子送到镇江府,回来萝卜管够。”说罢,也不管二丫听不听得懂,他猛的一拍马屁股。
二丫长嘶一声,便载着蚕娘往东南狂奔而去。钱进望着那远去的一人一马喃喃说道:“可千万要回来啊,我的小命便指望你们了……”
一支长箭带着呼啸之声,落在钱进一丈开外,箭尾犹自颤动。钱进差点骂出声来,回头一望,只见那群倭寇已经到了一百步开外。这次追出来的约摸有二三十人,隐隐以一名穿红色盔甲的武士为首,中间还夹杂着四五名弓箭手。
钱进背上行李物件撒丫子就跑。对方人多势众,居然还有弓箭手,此时不宜力敌。
那伙倭寇追了四五百步时便停下了,骂骂咧咧了一阵,又回村里去。估计是见钱进孤身一人,便没太当回事。此时夜幕已经升起,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再寻别的落脚处了。
钱进远远的缀在后边观察了一阵,确定他们是回村里休息去了,便在村外稻田里找了个草垛钻了进去。
村民收割稻谷以后,喜欢把稻草晒干码成一垛一垛的,以备过冬用。远远望去,一排排的稻草垛一望无际,倒是临时躲藏和休息的一处绝佳场所。
……
一个时辰后,钱进已经养足精神气力。他钻出草垛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又借着月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安全。
周围一片清冷之色。田里面的水早已干了,只留着许多割剩下的禾墩;远处群山影影绰绰,如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一条官道蜿蜒延伸向远方,在月光照耀下倒也清晰。
也不知道蚕娘现已到了什么地界,这大半夜的让一名女子赶路求援,钱进心有愧疚。只是事出无奈,若是让倭寇到处流窜,恐怕官府知晓之时不知道有多少村庄已被屠灭。希望那柄倭刀能够护她一路平安吧。钱进如是想到。
深吸了几口半夜清冷的空气,他强迫大脑进入最佳状态,又将长衫下摆割掉,做成一副腰带捆在腰间。左右小腿上已分别绑了一柄暗夜匕首和一把短火枪,风雷刀则斜背在身后,一只黄褐色的牛皮袋系在腰间。这便是钱进出门在外的标配。美中不足的是,火枪使用前都要临时装填弹药。
借着月光,钱进在树影下穿行着,一路上小心查探有无暗哨。一刻多钟后,他终于摸到村庄附近。
整个村庄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几声虫鸣外,还有路中间一堆余烬偶尔发出的毕剥声。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两边参差的建了十多所木房子。村庄后面则是一座小山包。
此时,两名倭寇一人拄一柄倭刀,正站在村庄入口处警戒。估计已经困得不行了,这会他二人的脑袋跟鸡啄米一样的。
看到村中的情形,钱进大感头疼,这伙倭寇倒是会选地方驻扎。若是官兵到此处围剿,他们战可以依小路据守,退可以从后山逃跑。若是让他们逃到山林里面,以后剿灭起来就更难了。一番思忖之后,钱进心生一计,那就是想尽办法拖,一直拖到官兵前来围剿。
定计后,钱进猫腰缓缓后退。至一隐蔽处,他取出火枪,将牛皮袋中的**倒入一些到枪管里面,又打开火枪屁股上一处暗扣,取出一张羊皮和一枚铅弹填入,然后用木棍捣实。火枪杀伤力虽然够,但是用着实在麻烦。
准备完毕后,钱进一手端着火枪,一手提着匕首,缓缓摸进村庄。距那两名倭寇约摸一丈远时,他手中匕首电射而出直贯入一名倭寇胸膛。
另外一名匪徒听到响声,猛地从瞌睡中惊醒。钱进疾步向前,手中火枪抵着那名匪徒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只听‘砰’的一声,那名倭寇应声倒地。解决了两名倭寇,钱进飞身拔出匕首,头也不回的逃离了村子。
屋子里面的倭寇听到枪响,纷纷出来查探,结果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一番喧嚣之后,村庄又陷入了安静。
凌晨的时候,钱进又摸进村庄一次,用火枪解决了一名倭寇。这次,那名着红色盔甲的倭寇首领已经暴怒。他率先提刀追出,其他倭寇则尾随其后。
钱进见蛇已出洞,早已风驰电掣般往村口逃去。这群倭寇被钱进折腾了大半夜,这次是动了真怒,一直咬着钱进猛追。
出了村口后,钱进直接跑进了田地。
昨夜看到这些禾墩,还有那些高低参差的田垄,他便决定在田地里面与倭寇角逐。倭人腿短,那些禾墩多少会影响一下他们的速度。而那些田垄,有些地方居然有一人高,因此倭人在田地里肯定快不过钱进。
果不其然,追了约二里地后,那些倭寇的速度已经慢下来。钱进在草垛之间腾挪,一边躲避箭矢,一边选些干稻草倒上**,用火枪的燧石打着。不一会儿,已经有四五个草垛冒起浓烟。
……
至傍晚时,钱进瘫倒在一处田埂上。
从昨夜到现在他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人早已疲惫不堪。这群倭寇已经追了他五十多里地,看架势仍有余力追至此处将他斩杀。
之前有一点是钱进没有预估到的,那就是倭人虽然腿短,但是脚程好。钱进一开始拉开他们一里多地,后面渐渐的被他们追上。
见钱进跑不动了,倭寇那边传来狞笑声,几名弓箭手搭弓射箭。
看着那抛射而来的箭矢,钱进奋力挪动了几步。箭矢恰好落在他刚刚倒地处,箭尾犹自颤动。钱进叹息一声,心说这次看来是栽了。
细想一下自己这十几年还没干成过一件大事,父亲和母亲老了之后缺人赡养,宝儿出嫁后怕被婆家人欺负……真的不想就此死去啊,还有太多的遗憾未了。
钱进强撑起身体,提着苗刀缓缓朝倭寇们走去。左右跑不脱了,那就临死之前再拉几个垫背的吧。
此时,一名倭寇弓箭手已经重新弯弓搭箭,眼看就要射出时却一头栽下,背上还插着一杆羽箭。紧接着,一阵箭雨从倭寇侧后方射来,倭寇立时倒下十来人。
远处官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钱进朝大路望去,只见一队快马正疾驰而来,细数一下大约二百来人。望着那队人马,钱进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田地里。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这四五十名倭寇追了钱进几十里地,本身就已经没剩多少战力。马队靠近后,一名军官弃了马匹下田,当先提着一杆长矛朝倭寇杀去。后面的将官也纷纷弃马跟上,弓箭手则远程支援。
战斗持续了一刻钟,倭寇被全歼。
一名将领走到钱进跟前朗声说道:“我乃镇江卫指挥使余大有,你可是观海卫的百户钱进?”
钱进轻轻点了点头,便沉沉睡去。
第八章 倭乱根源
迷迷糊糊中,钱进感觉唇边有水滴入,早已火烧般的嘴唇如遇甘霖。正要痛饮之时,那水却不再滴入,于是悠悠醒转。
他强睁开眼,看见一名兵士正在给自己喂水,便道了声谢,紧接着便挣扎着爬起来,以刀拄地。
身前站立一名长得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的将领。只见他身穿红袍官服,外面套着一件光亮的铁甲,头戴尖顶红缨战盔,斜侧面胯一柄战刀和一壶羽箭,身后斜背着一柄长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双虎目,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想必这应该就是镇江卫指挥使余大友了。
钱进正要行礼时,余大友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说道:“这些虚礼就不必了。你今番太过劳累,切忌沉睡,否则容易伤身体根本。”
钱进连忙称谢。他心中记挂蚕娘和二丫情况,便问道:“余指挥使可曾见到蚕娘和一匹马?”
余大友眼中一道异色一闪而过,笑道:“不用担心。本官已经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她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回桑木村了。”
听到蚕娘安全,钱进心中稍安。
兵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此次剿杀的倭寇共计53名,其中浪人武士5名。镇江卫这边则是零伤亡,除了一位兵士不小心崴了脚。据说倭寇里面浪人武士最为难缠,这次被钱进折腾得连刀都举不起就被乱刀砍死。
兵士们将财物清出摆放一边,然后便将所有的倭寇全部斩首,剩下的尸体则付之一炬。
钱进看的不由皱眉。这些兵士砍头颅跟砍瓜切菜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虽然这些倭寇都是残忍之辈,但人死账清,再去砍下他们头颅,未免有些不人道。回想老钱在韶州砍匪徒人头的情景,钱进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来陈国兵将对于人头都有一种莫名的偏爱。
余大友是精明之辈。他瞧见钱进目露不忍之色,便沉声说道:“钱百户可知这些倭寇造了多大的杀孽?”
钱进摇头。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疲于奔命,并无时间打探消息。
“从镇江府到桑木村有五个村庄被屠灭,死伤百姓五百余人,妇女小孩皆无幸免。”余大友仰天长叹道。
钱进听了倒吸口凉气。倭寇之恶前世他就有耳闻,只是今日亲身经历方知这群人有如此凶残。
余大友继续说道:“今日一大早,蚕娘便到了卫所呈报军情。本官看了你的百户腰牌还有那柄倭刀之后,便欲点兵两百前往围剿。结果后面接二连三的有人来报,都说自家庄户被屠。本官还以为来了大股的倭寇,足足点了一千兵将才出发。待赶到此处,方知倭寇只有五十多人。可知此辈生性残暴到何种境地……我余大友对天发誓,若再有倭寇来犯,必杀之而后快。”
钱进一直以为卫所已经彻底腐化,今日方知卫所也有能人。于是他拱手行了一礼,说道:“余指挥使真乃我辈楷模也……”
余大友听了只是笑了笑。他大有深意的望了钱进一眼,说道:“本官赶到桑木村时,倭寇已经人去楼空。本以为他们又去别的村庄作乱,结果到了村口看到那些点燃的草垛,便寻思村民留着稻草过冬,怎会轻易烧掉?于是便一路追赶而来。果不其然,让本官在此处截住了这伙倭寇。另外,村里有五名倭寇已经毙命。若没猜错的话,这些都是你干的吧?”
钱进笑了笑,不予否认。
余大友目露深意,笑问道:“小小年纪便有此等作为,当真乃有勇有谋之辈,不如本官跟兵部递个奏报,你到我镇江卫来如何?别的不敢说,一个千户是跑不了的。”
对于余大友的招揽,钱进倒是有些意外,毕竟两人是第一次打交道。只是,此去京城对他意义重大,一为赶考,二来……对于陈国的官员来说,京城是全国的权力中心,他此去京城需要好生经营一番,也好为日后积累点资本。毕竟,陈国是文官的天下。
想到这儿,他婉言谢绝道:“多谢余指挥使抬爱,只是……我还要去京城赶考。”
余大友听了倒是有些吃惊。此时的钱进虽然穿了半截长衫,但哪里还有点像个书生的样子。这一天一夜下来,他的头发衣衫早已凌乱不堪,脸上也沾了很多泥土,又提着把长刀。余大友之前已见过他的百户腰牌,便先入为主的把他当成一个武将了。
既然钱进此行是去赶考,他便不好再劝说的,便笑道:“那本官便不强人所难了。日后你途径镇江府,倒是可以去镇江卫坐坐。”
钱进第一眼见到余大友时便联想到了观海卫的汪兴,两者官职一样,但是两相比较真是天差地别。他对余大友也是钦佩至极,于是拱手说道:“其实下官对余指挥使也是佩服的很哩。日后定当上门叨饶,到时候指挥使切莫嫌烦啦……”
“哈哈哈……”两人相视一笑,便一同走到了官道上。
这时,一名兵士递给钱进一些干粮和水。钱进双手接过,发现这位兵士就是刚才给他喂水的那位,便谢道:“这位小哥,喂水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那名兵士双眼通红,对着钱进扑通跪下,悲道:“倭寇杀我全庄人口,我恨不得生吃他们的肉。幸得百户与倭寇周旋,才得以一举围杀。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百户恩情,区区喂点水算什么……
钱进没想到这位兵士遭遇此等不幸,连忙将他扶起,却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时候,什么言语都是空的。
待牛进退去后,余大友叹了口气,说道:“他叫牛进,家住赤岭村,是这次被屠的几个村庄之一。”
钱进之前也挺纳闷,这伙倭寇人数不多,烧杀掳掠一番应该退走才是,不知为何反而向内陆进发。余大友驻守镇江卫,想必知道的多一些。于是问道:“余指挥使,这伙倭寇不知其意图何在?”
“本官猜测……他们应该是迷了路。”余大友沉吟片刻后说道。见钱进仍是一脸迷茫之色,他又解释道:“我观这53名倭寇都没带什么补给,应该是要集结参与什么行动。可能他们走错了方向,既要秘密行事,又缺乏补给,于是便有屠村之事了。”
“集结?迷路?这附近只有一个镇江卫……”钱进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余大友所指:“莫非他们本意是要攻击镇江卫吗?”
余大友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你能猜测到这点,已经很不错了。南直隶是富庶之地,倭寇眼馋,却担心卫所牵制。若卫所被灭,他们便能随意行事了。”
“余指挥使调了一千兵力出来,那卫所岂不是空虚?”
“这一次他们已经打草惊蛇,况且卫所那边本官已经派人禀报三司,暂时应该无事。”
钱进心下稍安,吃过一些干粮,恢复了些力气,一名兵士又借了匹马给他。略一整顿后,钱进便随马队一起向蚕娘所在的村庄出发。
之前听余大友说起,钱进才知道蚕娘所在的村庄原来是叫桑木村,因善于养蚕织锦而出名。昨日蚕娘也是从镇江府的织造工坊回来,方才逃过一劫。
到了桑木村,进村的小路上已站满兵士。村庄的空地上,整齐的摆放着一百多具尸体,皆以白布遮盖。
一天多前,这些村民还在有说有笑,谈论着庄稼的收成和隔壁家的糗事。转眼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蚕娘全身缟素跪在地上,形若枯槁。她的身前摆放着五具尸体,其中一具看身形应该是个小孩。钱进几次想出言安慰,话到嘴边又咽下。
这时,余大友下令将尸体全部火化,以免滋生瘟疫。
兵士们便将尸体一一抬起放在柴火堆上,到蚕娘这里时她早已嚎啕大哭,拦在前面。众兵士不忍,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钱进一掌击在她后颈上,后者随之软倒。
之前匆忙,钱进并未仔细看她容貌。现在才发现原来她也只不过十**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一头黑发梳了个云髻,眼睫毛很长,尖尖的鼻子挺翘。只是一双小嘴紧闭,昏睡中似乎还在承受巨大的悲痛。
望着怀里的蚕娘,钱进也是束手无策。
这时,余大友在旁边说道:“钱百户若可怜她,便带她走吧。她没了依靠,多半会寻死的。”
钱进忘了这个时代的女子若死了夫婿,多半会自望着怀里的蚕娘,钱进也是束手无策。杀以求名节。‘三纲五常之道’,老百姓谈论最多的便是这妇道,言语是能够杀死人的。
“还是等她醒来再问问她看吧……”钱进叹道。
这时,所有的村民尸体都已经安放好。余大友一声令下,顿时火光冲霄。
钱进在心中默念,但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吧。
第九章 到京都
翌日清晨,蚕娘悠悠醒转,见床边坐着一人,吓得忙捂紧被子。
昨夜余大友记挂镇江府安危,已率兵回卫所。钱进见蚕娘昏倒,家中又遭逢巨变,生怕她想不开寻短见,便在她房间守了一夜。本来这两天也没怎么睡觉,此刻早已支撑不住,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见她醒来,钱进柔声说道:“你醒了啊?”
蚕娘见是救命恩人,又想到自己亲人惨死的事,眼泪忍不住簌簌的流下来。
“罪魁祸首已全部伏诛,逝者已安息,蚕娘你也可以告慰亲人了。”钱进安慰道。
“可怜我的小石头……他才两岁多……这些贼人怎么下得去手啊……”蚕娘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钱进不怎么会安慰人,此时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仰天长叹。
盏茶功夫后,蚕娘已停止哭泣,婉转说道:“恩公,还请你回避一下,我需要梳洗一番……”
钱进以为她要支开自己寻短见,于是说道:“生命可贵,蚕娘切莫想不开呀。”
蚕娘正色说道:“恩公,我们乡下人都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替我报了大仇,我还没来得及报恩,怎可轻易死去。现在村里只剩我一个人口,我要代全村人而活,日后也好看着那些贼人全部覆灭。”
钱进目露惊异之色。没想到这蚕娘倒是有些见识,自己先前的担忧倒是有些多余了。细想一下,她一个只会骑牛的人,居然能骑着二丫一直坚持到镇江府,也是坚忍之辈。于是他退出房间,自去找了些冷水洗漱一番。
二丫见钱进出来,早已迫不及待的迎过来,一个劲的咧嘴‘笑’。钱进于是把之前还剩下的萝卜全部喂给他,又喂了些精粮和清水。二丫吃饱喝足,便自己在村里面溜达去了。
蚕娘洗簌完毕,又去村里抓了只鸡杀了。
那些倭寇逗留之际,连带着把村里的猪和鸡鸭全部给祸害了,这只鸡估计也是跑到后山才躲过一劫。一大早施施然的从山里面出来,哪知又成了钱进和蚕娘的腹中餐。
待钱进吃饱喝足,蚕娘扑通一声跪下,口中说道:“恩公,蚕娘现在无依无靠,还求恩公收留。”
“你娘家人不能收留你吗?”
“恩公有所不知,我自幼便到了桑木村当童养媳,嫁出去的女子便如泼出去的水。再说娘家并不富裕,肯定是回不去的……”
钱进也是面有难色。昨夜余大友要他收留蚕娘时,他确实动了恻隐之心。若是他并不急着赶考,倒是可以把她送到平昌府外公家里,日后跟着母亲也还方便。只是,现已经快十一月份了,到京都估计还得走两个多月时间。若再往返江西一趟,此次赶考恐怕有些够呛。
蚕娘见钱进迟疑,便一字一句的说道:“恩公前日救我于倒悬,现如今又不管不顾,当日还不如让蚕娘死在倭寇手中……”
钱进听了有些汗颜。陈国果然多烈女,自己若真的不管不顾,只怕又要多一条人命。于是连忙解释道:“姑娘有所误会,我此次要去往京城赶考,你跟着我只怕有些不便。”
蚕娘见钱进口气松动,喜道:“恩公原来还是位老爷,您放心,蚕娘洗衣做饭样样做得。”
钱进见她态度坚决,心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妈,说到底还是怕别人闲言碎语,比不得人家一个弱女子。略微一思忖后他便说道:“带你去京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路途遥远,蚕娘你可吃得消……”
“多谢恩公……蚕娘并不怕吃苦。”蚕娘听了喜不自禁,又拿衣袖将眼泪擦净。
钱进将她扶起,用衣袖帮她擦了下泪痕,柔声说道:“我过了冬至便十六,日后你我姐弟相称吧。”
“使不得……使不得,恩公是老爷……要折煞蚕娘了。”蚕娘慌道。
“在我这里,人人都是平等的。日后,切莫再提‘老爷’这两个字。”钱进盯着她眼睛仔细说道。
蚕娘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从小到大都觉得官老爷是高高在上的,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认为。今日听得钱进说出‘人人平等’这种惊世骇俗的话,一时还接受不了。
钱进也不期望她现在就能理解。他见蚕娘碗里的饭还没怎么动过,便给她夹了几块鸡肉,说道:“去京城还有很远,你不吃饭哪有力气赶路。以后不要讲这些虚礼,要吃饭就一起吃。”
蚕娘差点又掉下眼泪来,不过这次是感动的。她当了十几年的童养媳,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家里才正眼瞧她。与钱进认识才两日,却待她胜似亲人。
钱进见状忙走出了房门。只怕他继续呆在房间里面的话,蚕娘这饭也不用吃了。
蚕娘用过饭,又炒了一些黄豆和稻米,作为路上干粮。剩下的粮食又给二丫喂了一些,其余的打包作为二丫路上的精粮。钱进看着二丫嚼得起劲,心说这货怎么跟蚕娘一下这么熟络,不都说同性相斥吗?莫非这母马也跟女人一样善变。
……
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照在路边庄稼地里的白霜上面,泛出一层晶莹的亮色。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入京的官道上。旁边则是一书生骑白马缓缓跟随。北边不远处,京城永定门已经遥遥在望了。
“吁……”,马车缓缓停住。钱进将银两结算给马夫后,从车上面下来一名女子,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孩童。
这名女子便是跟随钱进出发前往京城的蚕娘。至于那两名孩童,说来话长。他二人经过山东昌平驿时,见集市一庄稼汉在贩卖儿女。一问才得知去年冰雪灾害,北方小麦大面积减产,很多人家入不敷出,多有卖儿卖女之事。
蚕娘之前痛失儿子,见那双孩童寒冷天连鞋都没穿,当下就心疼得不得了,眼巴巴的拿眼望着钱进。
钱进也是心软之人,见那双孩童也还乖巧,若卖到别的人家多半是为奴为婢,便点头同意了。于是钱进就近请了中人,钱进与那庄稼汉签字画押之后,那对孩童便一起到了京城。
一行人沿着南北大运河附近官道北行。秋冬季节大运河水位低,不然倒是可以坐船,可以省去车马颠簸之苦。钱进在山东境内又病了一次,得亏蚕娘细心照顾,又耽搁了六七天,到京城时便已是三个月之后了。
京城有三大城。靠南边是外城,北边是内城,内城之中还有皇城。
进了永定门便是外城了。钱进把蚕娘几人安顿在客栈里面,自己则去城外转悠了一圈租了一间四合院。一来,离会试还有半个多月,他想找个清静地方备考;二来,到京城来一趟不容易,此次不管能否考中,他都准备多住一段时间。
城外的院子很便宜,半年才一吊钱,不过就是没有城墙保护,算是京郊地区。不过,若是这京郊都不安全,陈国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钱进如是想到。
付了租金之后,他又上街买了些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傍晚的时候他把蚕娘三人接回了住处。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钱进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心说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第十章 夜出居庸关
兴许是这几个月奔波劳累的缘故,钱进沾床就睡。
天黑的时候,蚕娘做好晚饭来敲门,见他胡乱的躺着,便轻轻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又艰难的将他身体扶正。当看到他腿上绑着的火枪和匕首时,蚕娘又一一卸下。
此时,钱进双眉紧锁,嘴唇绷紧。他正在做一个恐怖至极的梦。
梦中,他站在观海城城外的海滩上,任凭海水轻轻吻着他的脚板。太阳已经西斜,把月港映得一片通红。宝儿和艾米莉正在海边打水仗,两人你追我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老钱和母亲正坐在不远处看着,满脸笑意。
突然,一支羽箭射来,正中老钱的前胸,鲜血立刻染红了他身前的沙滩。只见远处驶来十多条快船,上面站着的全部都是倭寇。那群倭寇冲下船来后,直接就把宝儿和艾米莉掳上了船。钱进看着倒地的老钱,呼号的母亲,还有正在呼救的宝儿和艾米莉,双目早已通红。
他拔出风雷刀向倭寇冲去,对面却站出来十名浪人武士,任凭他怎么挥砍,却使不出半点力气。这时,一名凶神恶煞的倭寇举刀向他劈来,钱进“啊”的一声大叫,人早已从床上弹起来,把蚕娘吓了一跳。
“老爷,做噩梦了?”蚕娘柔声问道。
钱进此时心有余悸,见到床边站着的蚕娘才知放才只是个梦。他点了点头,冲蚕娘笑了笑。蚕娘见他额头汗涔涔的,便拿热毛巾给他擦。
这时,后院传来二丫的几声响鼻声,还有零星的几声马蹄声。
钱进心生疑惑,平日晚上二丫吃饱喝足后都很安静,今日怎的如此焦躁?莫非有盗马贼不成?
他对蚕娘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便从墙上轻轻摘下风雷刀,然后悄悄的往后院摸去。
这间四合院的院子里面用于住人,后院再另起一间作为马棚,马棚周围则以土墙围住。租下这座院子时,钱进见那土墙有一面已经毁坏一小段,便用些柴火临时挡了一下,准备过几天再修补。
此时,几名年轻人正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的牵着二丫往墙外走去,土墙毁坏处那两捆柴火早已倒在一边……果然是盗马贼。
钱进心生恼怒。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此时是他心气最为不顺之时,这伙蟊贼又惹到他头上。于是他再也顾不得斯文,当即大骂道:“哪里来的蟊贼,三更半夜的来偷马……活腻歪了是不是?”
那几名年轻人见事情败露,并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的样子。其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华服公子翻身骑上二丫就跑。
钱进不由得大怒。他几步冲出围墙,正好看到其他几人也准备策马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他飞身揪住末尾一人的衣襟猛地往回一拽,那人便屁股着地跌在地上,嘴里还痛苦的哼哼了几声。马儿见骑手落地,奔跑的势头也缓了下来。钱进顺势翻身上马,紧紧咬住那几名盗马贼不放。
一行人沿着护城河角逐,很快就到了北城门附近。那几人仍然没有停的意思,继续朝着北边驰去。
钱进不由得有些焦急。北边六十里就是居庸关,那可是有边军驻守的雄关,他半夜三更的跑过去多半要被询问,到时候只怕有口说不清,若是被安个间谍之名就麻烦了。
他略微观察了一下,二丫背上那名华服公子虽然身形瘦弱,但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是缺钱花的人。二丫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陌生人靠近它都不乐意,现在倒是跑的欢快,于是他喊了一句:“二丫,赶紧停下。”
听得钱进喊声,那几人之中立马便分出一彪悍后生,掉转马头便朝钱进这边逼近,手中还挥舞着一把柳叶刀,看那架势是要将钱进斩于马下。
钱进当即抽出苗刀迎上去,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鸣声之后,那彪悍后生手中的柳叶刀便已断成了两节。钱进这边也没讨到好处,手心被震得发麻。原来这彪悍后生臂力惊人,差点就把他的苗刀给震飞了。
那华服公子瞥见这边的战况,目露异色。只听他长“吁”一声拉住了马头,然后缓缓朝钱进这边行来,眼睛则盯着他手中苗刀。
“你既然使得如此好刀,想必是个英雄了。”那华服公子说道。
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那华服公子皮肤白皙,额际宽广,面容清秀,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于是拱手答道:“英雄不敢当。还请你把二丫还给我,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那华服公子笑了笑,说道:“原来它叫二丫呀。本来今天我要到关外赏月,借你的马用完就还。看你英雄了得,不如同去吧。”
“赏月……现在?”钱进听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不知道是哪家的败家子,这么冷的晚上跑到关外去赏月。
那华服公子见钱进不答话,也不再询问,调转马头继续往居庸关驰去。钱进则在后面默默跟上。
一行六人策马奔腾在平川上,冷风呼呼的吹过,刮得耳根子有些疼。那华服公子却一点都不介意,口中呼喝之声不断。旁边四人则分散在他四周,成拱卫之势。
到居庸关之时,早有兵将听到动静前来拦截。其中一名守将喝道:“此乃兵家重地。尔等速速离去,否则杀无赦。”
那彪悍后生翻身下马,跑到那名守将跟前耳语了几句。
只见那名守将听后脸色大变,慌忙就要下跪,那彪悍后生立马拦住了他。不一会儿,那名守将吩咐兵士们开关放行。
华服公子领着几人鱼贯出关,守将则领着兵士紧随其后。
钱进看的暗暗乍舌,心说这华服公子应该是大有来头之人。
众人皆以为那华服公子还要继续前行时,哪知他只是略微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跟随华服公子的那五人,还有那名守将如释重负。
这时,那华服公子回头冲钱进咧嘴一笑,说道:“如此良辰美景,本应该带些酒来的,只可惜出发得匆忙,不然我俩倒是可以共饮几杯,方不负这皓月雄关啊。”
钱进拱手说道:“看兄台也是位洒脱之人,有机会我倒是可以准备点好酒招待,绝对能够喝倒你。”
那华服少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出来一趟不容易,家里老头子们看得紧,这次出来也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的。”
钱进不由奇道:“莫非兄台家里把你给软禁了?”
“哎,一言难尽。”华服公子一脸黯然之色,过了一会又笑逐颜开,脸色变幻比小孩还快,只听他说道:“我看兄台年纪与我相仿,却能够独行天下,倒是羡慕的紧啦。对啦,还没请教兄台姓氏。”
“在下观海城钱进,此次是来京城赶考的。”钱进答道。
那华服公子听说钱进是赶考的,又多看他几眼,说道:“既然是读书人,此番情境之下不知可有诗赋?”
钱进本来不擅长作诗,见那华服公子邀诗,当即便决定随便扔一首应付他了事,自己就可以快点带二丫回去。
只见他一脚迈出,双手负立,然后又故作沉吟了一番才说道:“那鄙人便以这雄关作诗一首,兄台听好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华服公子听后细细回味了一番,过了一会抚掌赞道:“好诗……。兄台之才令我大开眼界啊。只是,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这阴山、胡马我也听说过,却并未听说过秦汉。还请兄台教我啊。”
钱进一张老脸通红,这首诗本来就是从别人那里搬来的,这个世间也没出现过秦汉两个朝代,别人当然不知道。于是敷衍道:“这秦汉特指古代……是我作诗喜欢的一个手法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华服公子面露了然之色。
这时,居庸关关内响起了一片马蹄声,那华服公子听到后,深吸了口关外寒冷的空气,然后翻身下马,恋恋不舍的把缰绳交给钱进,说道:“今日你我相见也是有缘。家里老头子们来抓我回去了,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钱进接过缰绳,拱手问道:“还没请教兄台贵姓?”
那华服公子叹了口气,说道:“一只可怜的笼中鸟而已,不提也罢。”
钱进于是拱了拱手,说道:“既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下次再请你喝好酒。”
……
一个时辰后,钱进终于回到四合院。蚕娘正在做些针线活,见他回来,忙给他热饭。钱进火急火燎的扒了几口,脑子里面还在想着那华服公子说的那句“笼中鸟”的含义。
这时,蚕娘过来好奇的问道:“今天偷马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在这京城附近也敢如此大胆。”
钱进咽了口饭,说道:“都是些怪人,不用理他们。”
第十一章 他乡遇故知
第二天,钱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昨夜被那个噩梦困扰,后来又被那几个盗马贼折腾到半夜,他下半夜也没怎么睡着,脑海里那个梦一直挥之不去。虽然他知道梦里的情景不是真的,但是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这个梦不止是他的,也是陈国亿万计百姓的。
走到四合院中间,他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伸了长长的懒腰,感觉人也舒泰了好多。
眼下他身量已经拔高到五六尺,相当于现代人一米七五的样子。长时间的锻炼,让他体型非常匀称,虽然没有多少肌肉,但感觉那副身躯里面时刻能够爆发出力量来。这段时间的风吹日晒让他又黑了些,不过反倒添了几分成熟。
钱进拔出风雷刀,轻轻的挽了个刀花,然后便开始习练老钱教的几招刀法。他给这几式刀法取了个很俗的名字‘钱氏刀法’。遭遇倭寇的经历让他明白,有时候枪也不是万能的。当你子弹打完了,装个药差不多花一分钟的时间,人家的刀早就砍过来了。
正当他舞的兴起时,不远处一个男娃大咧咧的问:“哥哥,你可以教我刀法吗?”
这个男娃就是钱进从山东昌平驿买回来的两个孩子之一,名唤李良,今年八岁,长得略瘦,但是脸型棱角分明,一看就是典型的北方人。他妹妹名唤李香,乳名香香,今年六岁。
钱进没有答他的话,兀自在院中腾挪转移,待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时才收刀站立。
“想学刀法,为什么?”
“等我长大了,我想保护我妹妹。”
“那也得等你长大了再说……这刀用的好可以伤人,用的不好被人反杀了可就大大的不妙。”
“哦……”
钱进见李良满脸迷糊,便继续逗他:“要学也可以,那我问你,这刀是干嘛用的。”
“当然是砍人用的……”
“这就对了嘛,要砍人自然要有力气的,不然你到时候连刀都挥不动,那就只能等着别人砍你了是不是?所以啊,等你哪天有力气了再来问我学刀吧。”钱进笑道。
李良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钱进趁机开溜。他自己还是个半吊子,拿什么去教人家,等下误人子弟就不好了。
结果刚一转身,就跟后面一个身躯撞了个满怀,正是从灶房出来喊他们吃饭的蚕娘。也不知道撞到哪里了,把蚕娘羞的满脸通红,转身就逃。
钱进回忆刚刚的软满温香,喃喃说道:“莫非碰了不该碰的地方?”
“哥哥,哪里是不该碰的啊?”旁边李良突然冒出来一句。
“大人的事小孩别问,赶紧带香香玩去……”钱进黑着脸教训道。
半盏茶功夫后,蚕娘从灶房出来,脸上已恢复平静。
“老爷……可以用饭了。”蚕娘喊道。
钱进懒懒的应一声,便跟在她后面进了灶房,嘴里不满的说道:“还是叫弟弟吧……弟弟叫的多亲近啊。”刚说完就感觉不对劲,“亲近”一词可是有多种含义的,不知道蚕娘听了作何感想。
果然,蚕娘脸上又飞满了红霞。她默默的走到灶台前给大伙盛好米饭,又把香香抱起放在凳子上,便埋头自顾自的吃起来了。
钱进心说自己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平白弄出这么多事端。他摇了摇头,走到屋外吹了吹冷风,待心情平复之后又把傻楞在外面的李良提进来一起吃饭。
刚吃了没几口,一双小手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放他跟前,汤面上还在冒着丝丝白气。再看蚕娘,满脸娇羞之情。钱进脸上笑意满满,端起汤来吹了几口便滋滋的喝完。
蚕娘连声嗔怪道:“老爷慢点喝,小心烫嘴。”
“再来一碗……”钱进酣畅的叫道。不得不说,蚕娘煲得一手好汤,浓淡适宜,再普通的菜到了她手里都能变出一锅汤来。来京城的路上,钱进的病也是靠着她一手好汤才调理好。
蚕娘接过碗,边舀汤边说道:“老爷喜欢喝,以后蚕娘经常煮就是了……”
钱进听了这句话不由怔了。
前世的时候他也谈过一个女朋友,虽然总体对他来说也好,但是饭是不会做的,衣服当然也是不会洗的,还时不时的闹个小脾气。
蚕娘这句话让他没来由的觉着安心。若是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自己现在还是居无定所,若是会试没中还得谋一份生计,三年之后还得再考。到时候蚕娘跟着自己恐怕要受苦了。
他摇了摇头,匆匆扒完碗中的饭便出了灶房,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等下去京城逛逛,给你们买几件冬衣。”
身后传来李良兄妹俩的欢呼声。
……
一家四口今儿个是第一次逛京城。
进了永定门没多远,钱进便被一座雄伟的圆形尖顶塔楼吸引住了。
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这座楼很高,塔底全部以汉白玉围住,台阶很干净,周围也没什么人,因此在这喧嚣的京城里面显得有些突兀。
这里便是天坛,皇帝祭天的地方。
天坛不远处,便是陈庙。里面供奉着陈国开国元老们以及一些功勋之臣的灵位。庙不高,但是面积很大,里面香烟袅袅,显得有几分神秘。香案前,很多善男信女跪倒在那里祈福。
未多做停留,钱进便领着蚕娘她们在外城的正南坊转了转。
盗马贼事件给他提了个醒。京郊也并不是安全的地方,毕竟没有城墙保护。他总有要出远门的时候,到时候家里就剩蚕娘一个弱女子带着俩小孩,若来个蟊贼什么的,那就悔之晚矣。
四人在正南坊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了大约个把时辰,终于找到一座二进院子。
看环境,倒也还算僻静。周边多是官员的府邸,偶尔夹杂着几家商铺,治安想必是不会差的。据守门的老仆讲,这座院子是一位外省官员在京城的别院,平时一年也难得回来住一次,那位官员准许他将院子租出去换些酒钱。
一番商议之后,钱进与那位老仆商定了价钱,又交付了定金,算是把租房之事定了下来。
接下来,钱进领着蚕娘他们来到了京城的商业区,也就是外城最北边与内城紧挨的一条区域,京城百姓称之为前门大街。这里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商铺,街边随处可见小贩和采买货物的百姓,基本上所有的衣食住行所需之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钱进一眼瞧见了一家衣服店,里面的衣服式样还挺多,门口也是人来人往的,生意应该不错。他当即便决定进去瞅瞅,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叫道:“钱老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回头一看,这不是廖东临和金台明两个吗?
第十二章 把酒论英雄
对于在京城遇到金台明几个,钱进虽然有点吃惊,但也是在意料之中。
去年他们一起中榜,又是同乡,按理说可以结伴同行前往京城赶考。后来钱进随父母一起出发前往江西,便没有特意同伴了。算算日子,现在马上就一月份了,还有个把月时间就会试,金台明他们也应该到达京城了。
这个时代比不得前世的时候。钱进依稀记得他上辈子有次刚跟女朋友通电话,女朋友一个命令,他坐个飞机‘哧溜’一下就飞越千山万水了。如今不一样了,从广东到京城,走路差不多要小半年的时间,因此更显得老乡之情的弥足珍贵。
钱进此刻也挺高兴,拉着金台明、廖东临的手说道:“金兄,廖兄,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我们几个也是前几日到的。”廖东临也很激动。他大有深意的望了钱进一眼,笑道:“钱老弟,现在你的大名在京城可是如雷贯耳呀。”
“两位兄台,我跟你们差不多时间到京城,怎么就如雷贯耳呢?”钱进不解的问道。
金台明和廖东临见钱进确实不知情的样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金台明开口解释道:“钱老弟,我们才到京城两日,便听说你在镇江府力破倭寇的事。镇江卫指挥使余大友的奏报早已经到了朝廷。据说陛下听了奏报之后龙颜大悦,当即便令擢升你为观海卫千户,更是题了‘少年英雄’四个字赐予你。”
听了金台明两个的话,钱进知道了两个事情,一个就是他升官了,另一个就是他有点名气了。这里面余大友应该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要是换成汪兴的话估计连汤水都轮不到他了。
钱进心说升了官也好,老钱不是一直想光宗耀祖吗,正好也了了他一个心愿。于是笑道:“喜事,喜事呀,不过今天再大的喜事也比不得‘他乡遇故知’,此刻应当有酒。”
此时,蚕娘领着李良兄妹俩一直驻足在不远处,听到钱进升官的消息也是喜不自禁。
她估摸着自家老爷待会要和同乡去酒楼庆祝,于是走过来对金台明和廖东临侧身道了个万福,又对钱进说道:“老爷,我带李良两兄妹逛逛就回去,你和同乡去喝酒吧。”说罢便施施然带着李良他们看衣服去了。
待她们走远,旁边金台明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钱老弟,你这啥时候成亲啦?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钱进听了这话差点吐血。他一直以为金台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他这么八卦,估计被那些恩恩爱爱的小书给毒害的不浅。于是笑骂道:“就你爱问……她是我在镇江府救下来的一名女子,所在村庄已被倭寇屠灭,我看她无依无靠的便收留了她。那两个孩子也是我在山东收留的。”
两个人听后愕然,本以为是一段佳话,原来还藏着一段悲剧。钱进见两人尴尬,便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说道:“今天我做东,为两位兄台接风洗尘。”
“恭敬不如从命。”两人同声应道。
旁边几位同乡见他们聊的投机,便一直没搭话。其中便有广东秋闱第三的王拂生,还有一位就是第十的孙岗,上次他堂弟在临海府状元楼欲羞辱金台明,结果出了个洋相。至于其余几位,钱进也不熟悉。不过,看这几位都有四五十岁的年纪。
钱进邀这几位老乡同往。那几位仁兄连连推辞,估计是因为年龄有些大的缘故,觉得说起话来有些不投机。钱进也没强留。
三人行至一家叫春风楼的酒楼。左右对京城都不太熟悉,看这酒楼名字也有那么点诗情画意,三人便选定此处小酌一番。
此时已近晌午,这家酒肆生意还不错,基本上客满。包厢是没有的,二楼靠窗的座位也早有人坐了。三人便在二楼选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叫过酒菜之后,钱进便问道:“两位兄台,这一路可还顺利?”
“这次也是有惊无险。我和金兄走的是福建到京城的官道,途径浙江的时候那边也是闹倭寇。不过人数不多,且多为财物而来,现如今已经被官兵镇压了。”廖东临说道。
钱进不由皱眉。虽然目前倭寇都是小打小闹,只怕时间一长倭寇就要聚集,到时候祸害的就不是浙江和南直隶两省了。
“我们途经山东的时候,倒是真出了点事。”金台明说道。
“哦,发生了什么事?”钱进奇道。
“这几年山东冰雪灾害严重,路上多饥民,我们在路上被打劫了,后来也是施舍了些财物才得以脱身。听说河南那边更严重,有些农户基本上颗粒无收。朝廷体恤,开了很多粥铺。若是今年再次遭灾,到时候恐怕官府也管不过来了。”金台明说道。
钱进默然。这小冰期的天气变化不定,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冬天特别冷,夏天时常干旱,要不就发大水。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再像去年那么冷了,不然老百姓真的可能挺不住。
这时,小二已经端上酒菜。
钱进给金台明二人倒满酒,敬道:“两位兄台,我陈国是靠天吃饭,这第一杯酒便敬天吧。”
“好……”说罢,三人一饮而尽。
不多会,三人便喝完了一瓶酒。金台明酒量稍差,此时脸已有些红,不过话也开始多了起来。钱进感觉这酒口感不错,于是唤过小二,问道:“小二,你们这酒有名吗?”
“这位老爷,您刚才喝的是小店的汾酒,都是从山西运过来的。”这小二眼力劲还可以,见钱进穿着像书生,多半是来赶考的举人,便以老爷称呼。
“那就再来一壶吧。”钱进吩咐道。
“好呢,您等着……”小二用拉得老长的音调吆喝了一声,便去楼下取酒去了。
这时,邻桌一书生说道:“听说京城最近出了个名人,名唤钱进,未及弱冠便能独自斩杀五名倭寇,更是引来卫所兵将将倭寇一网打尽,当真英雄了得。”
钱进听到别人议论自己,不由好奇的瞄了一眼,只见那几位也是书生打扮,似乎也是到京城赶考的。
一阵咚咚咚的楼梯声之后,小二已经取酒上来。
钱进给金台明和廖东临两人满上,问道:“两位兄台现在落脚何处?”
“我如今借住在一远房亲戚家中,也还方便。金兄目前暂住客栈。”廖东临说道。
“两位若不介意,倒是可以去我那里暂住。我刚在正南坊那里租了个四合院。”钱进说道。
廖东临对金台明说道:“金兄,你住客栈也不好温书,我觉得你倒是可以去钱老弟那里叨饶一段时日。”
金台明犹豫了一下。他家里并不宽裕,这一路进京赶考花销不少,钱袋子也差不多空了,住客栈已经有点捉襟见肘。他与钱进也算知交好友,暂住一段日子应该无妨,于是说道:“那就承老弟美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出门在外自当相互照应。正所谓‘劝君更尽一杯酒,来日高中必有时’,让我们满饮一杯。”钱进举杯,三人畅饮。
偏偏这时,邻桌一白脸书生似乎吃饱喝足,这会闲着没事阴恻恻的来了一句:“我觉得这个钱进吗,太过爱惜性命,实在当不得“少年英雄’这个称号。”
听得此话,钱进缓缓把酒杯放下,拿眼斜瞟了那书生一眼。只见那人三十左右,着一身粗绸,身高五尺,面皮白净,相貌比较稀疏平常,但一对三角眼格外招人注意。
钱进端起酒杯来到隔壁那桌,微微一笑,说道:“这位仁兄不知怎么称呼。”
那白脸书生见钱进也是书生打扮,想必也是赶考之人,于是答道:“鄙人浙江陈雄。”
“哦,原来是陈兄。你刚刚提起的那个钱进,小弟我也耳闻过。听闻你说他爱惜性命,小弟愿闻其详。”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岂不闻‘文死谏,武死战’?听说那钱进被区区几名倭寇追得逃了五十多里地,真是丢了我们陈国人的脸面。”
“那依兄台之意,该当如何?”
“自然是应该慷慨一死,既全了名节,又可以激发将士杀敌之心。日后说不定长生牌位还可以进陈庙接受万民香火。”
“哦,那陈兄肯定是不怕死了。”
“那是当然。设身处地,我肯定不惜一死也要跟这伙倭寇搏命了。”
“那我现在便请你赴死如何?”说罢,钱进摁住他的头颅往墙上撞去。
只听砰的一声,那陈雄两眼一翻,便直接晕在地上了。旁边几名陪陈雄吃饭的书生早已吓得胆战心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放心,只是晕过去了。”钱进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也不管周围投过来的目光,便继续喝酒吃饭。
第十三章 斗讼(一)
周边酒客听得动静,纷纷过来围观。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连陈雄那几个同伴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陈雄就已经倒地不起。
“抱歉,本来一顿好酒,硬是让这厮给坏了心情。”钱进回到自己这一桌后,面带歉意的笑了笑。
“换了是我,恐怕也早一拳头砸过去了。”金台明气道。
“我看这陈雄不是个省油的灯,钱老弟应及早筹划才好。”廖东临说道。
廖东临的担忧不无道理。钱进殴打陈雄已经属于斗殴了,若官府计较,只怕他还要挨顿鞭子。按陈律,徒手伤人最少要挨二十鞭子。若是把别人打成内伤,那就得要挨八十鞭子了。当然,斗殴的两方可以先到顺天府申明亭调解,调解不成再诉诸公堂。
钱进笑了笑,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他与这陈雄本无冤无仇,就算被那厮无端辱骂几句也犯不着置气。他引官兵剿灭那伙倭寇是希望百姓少死些人,可恨这厮居然拿大义绑架于他,还说什么立长生牌位。他骨子里面还是一个现代人,哪里容得别人作贱他的性命,即便是说一说也不行。
“钱老弟是有功之人,应该无事。”旁边金台明想了想,说道。
不一会,陈雄醒转。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摸了下后脑勺肿起的包块,不由疼得‘哼哼’了两声。此刻他头顶的四方巾早已不知去向,头发也披散开来,衣衫更是凌乱不整,哪里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抬头看到钱进,陈雄终于想起了这个元凶,于是手脚并用爬起来骂道:“你是何人,怎敢随意殴打于我?”
钱进也不正眼看他,冷笑道:“这位仁兄,你刚刚不是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吗?挨了打还不知道原因,真是够蠢了。我看你这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指着钱进说道:“……你……你就是钱进?”
“哈哈哈,总算开窍了一回,还有药治。”
“我是个举人,就算对你有所不敬,你也不能随意殴打于我。”
钱进兀自喝酒,不再理会。那陈雄见钱进不答话,脑袋又痛,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这时,一胖一瘦两名弓兵1上楼,拿眼扫了一下四周,见这一楼几乎全部是书生,不由得有些头疼。
这些书生以后非富即贵,除非犯了大罪,不然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当然,天子脚下既然有人报官,他们少不得还要做一番姿态出来,以免丢了皇家的脸面。于是其中那名肥胖弓兵双眼一睁,沉声问道:“刚接到呈报,说有人在此斗殴,可有此事?”
钱进心说这些差人来的挺快的。那陈雄一直晕倒在地,不可能去报官;周围那些看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能性应该也不大。一番排除,那报官的十有**是这春风楼的掌柜了。陈国商户地位低,斗殴的两方又都是举人,估计这位掌柜两边都不想惹,便干脆报官了事。
想通了这点,钱进指着陈雄说道:“挨打的是他,你们问他吧。”
那陈雄见来了差人,底气也足了。此刻他早已按捺不住,跳至场间指着钱进骂道:“就是他当众殴打于我,劳烦二位给我将他绑至顺天府,我要去告他。”
那两名弓兵听到陈雄这番话,不由皱眉。
他们隶属于南城兵马司,只司缉盗、巡逻等职。南城兵马司还只是京城五城兵马司的一司,没有断案之权。再者,他们的长官只有正六品,人微言轻,上头还有顺天府、锦衣卫、东厂、六部都可以指使他们。
要是这事捅到顺天府那里,到时候上官责怪下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于是那名肥胖弓手佯怒道:“屁大点的事就去顺天府,那府尹岂不是要累死?看你也伤的不重,不如去申明亭调解。”
这肥胖弓兵说的也对,顺天府府尹管京城七八十万人口,还有京畿几个大县,一般出了人命官司才会到府尹那里。这么大的京城,每天人来人往的,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斗殴顶多算个治安案件,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陈雄既然能够中举,想来也不是无才之人,此刻想不通这些细节,多半是气急败坏了。他与钱进第一次照面,只不过因为说错一句话便挨了一顿暴打,这气一时半会怎么会消。
见这两名差人打算和稀泥,陈雄不由得火冒三丈,当即便捋起袖子准备冲到钱进跟前打回去。旁边的同伴见他比钱进矮了小半个头,冲过去多半要吃亏,便使劲拉住。
结果陈雄那厮依然不依不饶,一边想奋力挣脱同伴,一边指着钱进骂道:“户部侍郎吕颂是我舅舅,我这次不告得你挨几十鞭子,便不姓陈……”
两名弓兵听得此话,心中连连叫苦。
有句俗话叫“不到京城不知官小’,一板砖拍下来说不定就砸中一名大员。这户部乃六部之首,户部侍郎虽然是副职,但也是正三品的大员。这事已经不是他们能管得了。
两名弓兵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其中那名瘦弱弓兵对陈雄拱手说道:“既要诉诸公堂,可三日后自去顺天府交状纸,府尹自有公断。”说罢,他们两个便匆匆离开了春风楼。
陈雄见两名弓兵离去,冷笑道:“三日后便在顺天府请府尹决断,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做了缩头乌龟……”说罢,那陈雄便随意把头发束了一下,拍了拍衣衫,便带着几名同伴扬长而去。
金台明面有忧色,问道:“真要去顺天府吗?”
“去是肯定要去的,眼下会试在即,难道我还能逃哪里去不成。两位兄台若有空,到时候去给我做个见证也好。”钱进笑道。
“说这话就见外了……”两人连声说道。
这时,一桌酒菜早已经凉了,钱进三人都只吃了个半饱。碰上这么个恶心事,他们也没心情继续吃下去了,于是便决定离去。下了楼,钱进掏出半吊钱放柜上,说道:“掌柜的,承蒙款待,这是酒菜钱。”
那掌柜的心里有鬼,忙从里间出来做了个揖,说道:“这位老爷言重了,小店招待不周,恶了老爷心情,还请莫要见怪。这顿饭就当我赔礼的,不要钱。”
钱进将钱塞入掌柜的手里,笑道:“掌柜的多心了,你家的酒不错,下次我会再来。”
那掌柜的听得钱进话里头并无怪罪的意思,稍微宽心,于是将钱进三人礼送出来。
…………
三人出了酒楼后,廖东临回他亲戚家住。金台明随钱进去客栈结了房钱,又置办了些冬被,然后一起住进了四合院。
京城的房价便宜,租房更便宜。这间四合院三个月给一吊钱租金,是个二进院落,进了院子后正面是一间主卧加一间厅房,东厢房两间卧房加一间书房,西厢房三间客房,负责看守宅院的老仆住门房。老仆早已言明主卧不能居住,剩下五间房他们几个也足够住了。
钱进和金台明两个叫了辆马车将郊外四合院的行李搬了回来,待收拾妥当,日头已经西斜了。
用罢晚饭后,钱进端坐在书房里沉思应对陈雄的手段。
殴打陈雄之时他确是逞一时之气。陈雄晕倒之时他大可拂袖而去,毕竟一件平常斗殴想必也入不了上官们的法眼。事后他专等陈雄醒来,便是等着他将事情闹大。
都说京城水深,且看自己这一招投石问路能惊起多大水花吧。钱进如是想到。
注:1弓兵:五城兵马司的底层人员编制,负责巡视街道、防火防盗、查户口等职能。
第十四章 斗讼(二)
京城有三大戏和三小戏。三大戏分别是皇帝祭天、状元游城、城隍庙会;三小戏分别是砍头、问吊、斗讼。
对于老百姓来说,三大戏便如看超级大片一样。今年正月初一,仁武皇帝便在天坛举行了他即位以来的首次祭天仪式,还有他的冠礼。京城老百姓远远的观看了这难得一见得盛大场面。
三小戏则如看连续剧一般。京城的西市每年都要砍掉几千颗头颅,那血腥无比的画面绝对比恐怖片刺激多了,如果犯人临刑前再来那么几段南腔北调,那就更出彩。对于争讼,则更像看一部宫廷剧,看着别人争得不可开交,那感觉就是没来由的酸爽。
……
三天后的早晨,虽然天气还比较寒冷,但顺天府官署外早早的就围满了人。好事之人早已将两名举人将要争讼的消息传得坊间尽知。
大堂内,府尹贾终南正哭笑不得的看着那纸诉状。他一个京城府尹,正三品的大员,竟然沦落到审一件打架斗殴的官司。偏偏他还不能不管不问,斗殴的两方一个是户部侍郎的外甥,一个是陛下御笔擢升过的军官。在京城,只要牵涉到皇家的事就都不是小事。
此刻,陈雄一直在堂下小心等候府尹发话。
那天他缓过神来之后才想起陈律“八议’之一便是讲的‘议功’,意思是有功之人不能随便乱告。奈何他已经说出豪言壮语,不告倒钱进便不姓陈,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几天他也暗中调查过一番,除了陛下曾经给过一道“少年英雄”的批语,钱进在京城并无什么根基。
对于陛下的态度,陈雄也曾仔细分析过利害。陛下登基之时尚未及冠,朝政均由李首辅和太后共同主持。虽然陛下年初行了冠礼祭了天,但权力更迭哪有这么容易。况且坊间经常传闻陛下爱胡闹,那道批语说不定就是胡闹之后的玩物,过眼就忘了。再往坏里去想,陛下应该不会无聊到关心一件斗殴的官司。
此时,府臣、通判等官员还有众衙役均已经就位。贾终南看完诉状,心中已有定论。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欲状告何人何事?”
陈雄被这声惊堂木惊醒,便慌忙整了下衣裳,躬身答道:“禀贾府尹,学生陈雄,浙江人士,欲告观海城钱进殴打于我之罪。”
那贾终南瞥了一眼陈雄的那副白脸,心中便有些不喜,心说你打架打输了便罢,还无端连累自己多一桩事。不过,他面上还是得做出一副秉公办理的样子,问道:“既然如此,那钱进如今在何处?”
陈雄往仪门外瞅了瞅,正要说钱进畏罪不敢来,要顺天府发海捕文书时,门外头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观海城钱进在此。”
围观的百姓自动分开一条道,钱进从仪门之中沉稳走来。
今天他穿一件深青色棉袍,外面再套一个羊皮裘马甲,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帽,再加上他修长挺拔的身板,这卖相已经吸引得人群中不少目光。
钱进缓缓走入公堂之中,朝贾终南略施了一礼,说道:“禀府尹,学生钱进,前来应诉。”
贾终南看钱进仪表气度不凡,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他见争讼两方俱已到场,当下惊堂木一拍,沉声说道:“陈雄,如今钱进已经到场,你细细将斗殴经过说来。”
听到贾终南问话,陈雄便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说辞道了出来:“禀府尹,我与这钱进素不相识。那天在春风楼他假意来敬酒,结果突发凶性,摁住我的头颅便往墙上撞去。我的几个同伴,还有春风楼的酒客都可以作证。请府尹为学生做主,治钱进一个殴伤他人之罪。”
贾终南听得陈雄这番说辞,心里不由无名火起。
他本来是打算以斗殴罪将此案定性,希望这陈雄上道一点,能够编个像样的理由,这样他就可以将钱进的斗殴罪坐实,然后他再以有功之人不能随意告发的理由居中调停一番。这样就可以小事化了,既照顾了陛下的颜面,又不得罪户部侍郎吕颂。
结果这陈雄这厮一开口便说自己与钱进“素不相识”,后面又说钱进“无故”殴打。连殴打的动机都不讲清楚,自己怎么断案?贾终南气得骂道:“你说钱进与你素不相识,莫非他不远千里来加害于你不成?”
旁边钱进见陈雄一副理屈词穷的样子,便笑了笑,说道:“禀府尹,学生确实曾殴打于他,这罪……我认。”
贾终南听得此话,不由愣住了。到他顺天府的犯人,哪个不是过堂上刑之后才招供。虽然对这钱进还不至于用刑,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认罪这么干脆利落的。
陈雄也没料到,本来还以为少不了一场唇枪舌战。大堂外的老百姓们也开始窃窃私语。金台明和廖东临夹在人群中朝里张望,脸现焦急之色。
“既然你已认罪,那就签字画押吧。”贾终南松了口气,当即吩咐师爷草拟结案文书。
“慢着……”钱进沉声说道。
“莫非还要反悔不成?这里可是有这么多百姓可以作证。”贾终南怒道。
“待听学生把话说完。我确曾当众殴打陈雄,却并非无故。”钱进说道。
“那就容你再解释一番。”贾终南只想快点结案,于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钱进顿了顿,朗声说道:“我之所以殴打陈雄,是因为他两条罪状。罪一,我此次来京城参加会试,便是希望日后能够报销朝廷。哪知这陈雄竟然公然诅咒我死在倭寇手里;罪二,我因有些军功,陛下亲题“少年英雄”四个字赠我,可这厮竟然妄议陛下所题名不副实。”
听完这番话,贾终南总算明白了个中缘由。这陈雄估计是不忿钱进小小年纪就得了陛下嘉奖而出言不逊。这钱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光把这陈雄暴打一顿,还被他借题发挥了一下,扣了一顶“妄议陛下”的罪名给陈雄。
要知道“妄议陛下嘉奖过的人”和“妄议陛下”只多了几个字,差别可就大了去了。这事他若处理不好,到时候随便一个罪名扣下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贾终南大有深意的望了一眼钱进,然后二话不说便直接下令将陈雄给绑起来,以免他再胡言乱语。
钱进哪里会这么便宜陈雄,当下拦住说道:“禀府尹,按陈律,我陈国百姓若被指罪,皆可以申辩。”
外面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见这陈雄状告钱进,自己反而被绑,有许多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贾终南迫于百姓压力,只得命人给陈雄松了绑,同时警告道:“陈雄,本官准许你申辩,你好自为之,切莫再胡言乱语。”
那陈雄本来心虚,此刻已经吓得不轻,便连忙点头。他揉了揉被绳子捆得有些发红的手臂,指着钱进说道:“你身为百户,不思阻敌,却被倭寇追得逃了五十多里地,已经犯了临阵脱逃罪,按律当斩。我可有说错?”
钱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反正陛下对平倭之事已经有了决断,有什么事往陛下身上推脱就是。若是这陈雄上赶着想死,连皇帝都乱咬一番的话,他也不拦着。于是说道:“关于剿杀倭寇之事,陛下已有圣断,不需你在此多言。”
那陈雄死咬住钱进的逃兵罪不放,继续说道:“陛下一时不察让你蒙骗也未可知。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自当辩明事理,莫说我指责于你,即便要我以死进谏也是义之所在。昔有天正公和十八学士冒死进谏……”
“住口”,钱进听得陈雄提到外公,当即喝道:“天正公人品贵重……他的名讳岂是你这小人能够随便提及的?”
陈雄被钱进这一声吓了一跳。此时的钱进双目圆睁,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恶狼。他嘴皮子张了张,最后选择了闭口不言。
钱进长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昔日,本百户途经镇江府时,恰逢倭寇作乱。镇江府周边有五个村庄被屠灭,老人、妇女和小孩共计五百余人无一幸免。
他们有的是农夫,专事种田;有的是木匠,只知道盖屋建房;有的是铁匠,铁锅、农具都是出自他们之手;那里的妇女都会种桑养蚕,小孩都长得很水灵。你是举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便是许许多多这样的陈国百姓养活了你。
后来,本百户与倭寇周旋,引镇江卫余大友率兵前来将这伙倭寇全部剿灭,为这五百多名百姓报得大仇。陛下圣明,嘉奖于我,你却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欲陷陛下不仁不义,其心当诛。”
说完,钱进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已言尽于此,对于贾终南和陈雄的话不再理会。
接下来就是等了。打了小的,老的总会出来吧?
第十五章 斗讼(三)
公堂之上,贾终南心里已经问候了陈雄的祖宗十八辈。可是恨归恨,这事在公堂之上还得有个定论。如果是桩人命官司,他还可以找个理由压下去再议。一桩斗殴官司,他找什么理由压?
公堂之中,钱进双手负立。来之前他心里已有计较,陈雄这桩案子只不过他随意捡起的一粒小石子,虽然扔到京城这座深潭泛不起多大的涟漪,但总会有些响动吧。只是,不知道最终惊起的是跳虫还是水鸟。
另外,他要给所有人都提个醒。五个村庄,五百多条鲜活的生命,本来有着无限可能,却因为一场倭乱而烟消云散。若是不引起重视,下一次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贾终南一番沉思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有直面陛下的权力,事涉皇家颜面,还关系到朝中大员,这桩案子说不得要请陛下旨意了。
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始头疼。仁武皇帝年初才祭了天行了冠礼,等于向天下宣告掌了皇权。实际上,朝中大事目前仍然由李首辅和太后共同决定,陛下则在一旁学习处理政事,平时仍以读书为主。他也摸不准此事应该直接呈报陛下,还是先报与李首辅。
正当贾终南犹豫不决时,门外挤进来三人,一名老仆,再加上两名年轻力壮的小厮。
那名老仆走至公堂之中,朝贾终南施了一礼,说道:“禀府尹,老奴是户部侍郎吕颂的家仆。我家老爷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门不幸出了个不肖子,他有监护不严之责,待行过家法之后任你处置’。”
说罢,那名老仆便命两名小厮架住陈雄,然后一大嘴巴子抽在他脸上。陈雄一下子懵了,大声喊道:“你一个老仆竟敢打我,我……我要见舅舅……”
“陈少爷,还没完呢,您忍着点。”那名老仆口中称呼陈少爷,是要提醒陈雄他还不姓吕,当然也是说给府尹以及在场诸人听的。
那陈雄估计从小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早已在公堂之中惨嚎起来。老仆虽然年迈,但手底下却一点不软弱,愣是抽了二十下才停住。抽完之后,老仆向府尹行了一个礼,便带着两名小厮离去。
再看那陈雄,此刻他嘴里已经淌出血沫子,正蹲在地上痛哭流涕。围观百姓此刻都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纷纷对着陈雄指指点点。
对刚才扇耳光那一幕,钱进一直看在眼里,心说这吕颂使的好一招丢卒保车。不过他与这陈雄本就没有深仇大恨,虽然这陈雄口无遮拦,但是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吃亏。钱进本来也没打算往死里整他,见他已经吃过苦头,便欲替他开解一番。
这时,外头进来几名兵将,为首一人是名中年官员,约摸四十多岁,穿的是青袍官服,胸前绣的是彪,应该是位正六品的官员。
那名中年官员行至公堂之中,对贾终南行了一礼,说道:“禀府尹,下官乃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李善武。丁尚书托我带句话,说‘我卫所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况且还是有功之臣,掌嘴二十。’”
说罢,那自称李善武的官员命兵士架住陈雄,又是一顿嘴巴子抽起来。陈雄此刻脸上已经沾满鲜血,腮帮肿起老高,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骂着什么。
二十下巴掌抽完之后,李善武行至钱进跟前,说道:“丁尚书还说,记得去兵部换军册和千户腰牌’。”
钱进忙行了一礼,回答说已经知晓。李善武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钱进,便带着几名兵将施施然离开了公堂。
兵部派人来是在钱进意料之外的。他离开观海城的时候才袭了老钱的百户职位,与观海卫还有广东都司张江并无太多交集,更不用说兵部的人了。看来兵部这个山头喜欢护犊子,更何况钱进刚给兵部挣了这么大一个脸面。
正当钱进以为这事差不多完了的时候,外头又走进来几个人,为首一人穿的也是青色官袍,约摸五十岁年纪,胡子一大把。他胸前补子绣的是白鹇,应该是位正五品的官员。
那名官员行至公堂之中,对贾终南行了一礼,说道:“禀贾府尹,下官乃礼部仪制清吏司王鹏,奉礼部史尚书之口令给这陈雄带句话,‘此等无父无君之辈,会试就莫要参加了,掌嘴二十’。”
说罢,王鹏便依葫芦画瓢,掌了陈雄二十个大嘴巴。此刻,陈雄已经叫不出声来,只拿眼睛盯着钱进,一双三角眼格外人。如果目光能够杀死人的话,钱进不晓得给他杀死多少回了。
王鹏走之前,行至钱进跟前说道:“史尚书说了,‘员外郎虽然出京为官,但是他的子侄辈在京城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还说‘有空多去坐坐,就当家里一样’。”
钱进连忙道谢。
其实一开始他以为最早会来顺天府的便是礼部了,昔年舅舅文巽便是礼部的员外郎。他参加广东秋闱之后,主考官林佑堂便把所有生员的答卷还有户贴都送到了礼部,所以礼部应该最清楚他的家底。不过这次礼部派来的官员比兵部的要高一个大品级,这里面情份自然不一样。
公堂之上,贾终南表情木然。这吕颂还有礼部、兵部的官员走马观花的来了又去,虽然派来的官员品级都比自己低,也算给了他面子,但是谁都不愿意别人在自家地盘上指手画脚。
看那陈雄已经倒地不起的样子,他在犹豫要不要先将他押到大牢里面去。虽然户部吕颂已经表明态度,说任凭自己决断,但这陈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不记恨自己才怪。
这时,仪门外想起一声高亢尖细的声音:“圣旨到,顺天府府尹贾终南接旨。”
贾终南急步迎出,至堂前跪下,周围百姓及顺天府官员等均照做,同时口中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名小太监还有几名随从缓步从仪门外走进来,跨过门槛后便停下。只见他约摸十五六岁,面皮白皙,眉短额宽,鼻如蒜头,双唇略薄。那名太监站定后,一双眼睛如鹰眼般扫视一圈,目光在钱进这里略微顿了一下,便高声唱道:“传陛下口谕:‘此事到此为止,令陈雄回老家闭门思过三年。’”
贾终南听得圣谕之后,整个人长出一口气,于是长伏于地,口中谢恩道:“谢陛下隆恩……谢公公。”
那名太监传旨后,即命众人平身。
贾终南命人从府中取出一个朱盒作为谢礼。那名太监用手挡住朱盒,径直走到钱进跟前,满面春风的说道:“千户请移步一叙。”
钱进心中狐疑。他并不识得这位太监,但不知怎的,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两人行至一颗老槐树下。那名太监站定,缓缓转过身来笑道:“千户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才几天不见便不记得杂家了。”
钱进心中更加疑惑。他来京城才几天时间,并不认识什么太监,偏偏这名太监还认识自己。他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那名太监笑了一下,解释道:“千户,几天前杂家偷了你的马,被你从马背上撵下来,如今屁股还有点疼哩。”
钱进终于想起盗马贼的事。事后他只知道那位华服公子身份不一般,第二天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既然这名公公是传旨太监,那名华服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他望了望周围,敛声说道:“这位公公,那天晚上莫非是陛下不成?”
年轻太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扶着钱进的胳膊说道:“杂家蔡乾,日后咱俩多走动走动。另外,陛下还有赏赐,已送到你住处去了。”
钱进慌忙谢恩。
那蔡乾招了招手唤过几名随从。不多久,一行人便消失在街口。
良久,钱进回过神来,心说这大晚上跑到关外赏月的皇帝,以前大明朝也有一个,莫非这历史重演了不成?
不远处,金台明和廖东临见蔡乾已走,便行至钱进跟前贺道:“恭喜老弟赢了诉讼。”
钱进对输赢早已心中有数,但两位同乡的关切之情还是令他有些感动。
这时,陈雄在几名同伴搀扶下也出了仪门。此刻,他那张白脸已经红肿了大半边,嘴中不时有血水淌出,看着有些人。
陈雄望着钱进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钱进淡淡一笑,不予理会,便领着金台明两人离去了。
第十六章 少年皇帝的英雄梦
钱进与金台明两人回到四合院的时候,老远就看到蚕娘在门口等待,脸现焦急之色。
“怎么啦,蚕娘?”钱进喊道。
见到钱进,蚕娘急步迎上来,细细打量了一下钱进上下四周,看有没有被用过刑。见完好无损,她方才安下心来,说道:“老爷,你可回来了,今天我右眼皮跳了一上午,还好你没事。”
钱进见蚕娘紧张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暖意,于是柔声安慰道:“诉讼已经赢了。外面风大,咱们赶紧进屋再说。”
“好一个郎情妾意啊……可怜我一个孤家寡人。”金台明在旁边打趣道。
钱进作势要打,却听蚕娘“啊呀”一声说道:“老爷,差点把正事忘了,家里来了许多公公。”
三人急步走入厅房。
此时,厅中一名小黄门正端坐饮茶,旁边还站着十来位随从。那名小黄门约摸十四五岁年纪,身量还未长开,但脸上还比较清秀白净。
“劳公公久等,敢问公公贵姓?”钱进上前告了个罪,问道。
那名公公打量了一下钱进,问道:“你可是观海城的钱千户?”
“正是。”
“千户,小的姓苏,在蔡公公门下当值。陛下有旨意给你,不如我们先接旨吧。”
钱进依言跪接圣旨。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下跪了,虽然对这些繁文缛节厌烦,膝盖也有些发疼,但也只能入乡随俗。
苏公公清了清嗓子,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有镇江府五百余民众命丧倭寇之手,朕心痛之,恨不能亲往讨伐。今有观海城钱进,代天巡狩,力破倭寇,朕欣慰之。特赏银二十两,狐裘四件,锦五匹,棉布十丈,蓝田玉佩一对,长命锁一对……钦此。”
钱进听得那长长的礼单,不由暗暗乍舌。他与皇帝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还曾出言不逊,实在想不通为啥要给自己这么多赏赐。
领旨谢恩之后,苏公公将钱进扶起,说道:“千户,今天的事陛下都已知晓,特命再给你一道圣旨,以及若干赏赐,以堵众人之口。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呐。”
钱进再次谢恩,又从里屋取出二十两银子当作苏公公他们的跑腿费。
苏公公连忙谢绝,说道:“千户的心意小的心领了。您来京时日尚短,要置办的东西还很多。这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了……”
钱进见他态度坚决,便没勉强,又说了些闲话才礼送出门。
…………
回到厅房,钱进搬了条凳子坐下,望着那十几个箱子发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扔的这颗石子,把皇帝都给惊动了。整个事情虽然看似顺理成章,但总感觉哪个关节他没想透。
这时,一缕饭香飘了过来,钱进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两声。不一会儿蚕娘从灶房出来喊道:“老爷,开饭了。”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钱进只吃了两个窝窝头,冬天又冷,现在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来跟人勾心斗角真的是个体力活。
一屋人坐定后,大伙见钱进双眉紧锁,也不好打扰的,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把饭吃完。用过茶水之后,金台明问道:“老弟可是有啥心事?”
钱进见金台明相问,便把圣旨拿出来给他看:“今天这事透着股奇怪,我虽然有些许功勋,但应该还不值得陛下这么隆重吧。”
金台明将旨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思忖了一番之后哈哈笑了起来。
“金兄可是瞧出来什么门道?”钱进奇道。
“我道是什么事让老弟茶饭不思,原来是这事啊。”金台明将圣旨摊开给钱进看:“老弟,你看这圣旨上写了‘恨不能亲往讨伐’七个字,后面又写了‘代天巡狩’四个字。你再想想,陛下……刚及弱冠的年纪。”
听得金台明这么一提醒,钱进豁然开朗。怪只怪他两世为人,早忘记了他自己十六七岁时候的摸样。
那天夜出居庸关之时,陛下见他第一句话便是说‘你既使得如此好刀,想必也是个英雄了’。他这个年纪,不正是崇拜英雄想当英雄的时候吗?
倭寇作乱,陛下想的是亲往讨伐,可是被深宫所困,而钱进又正好帮他做了这个事,安抚了他那颗骚动的心。后来,便有‘少年英雄’这四个字了。这四个字既是给钱进的,也是给陛下自己的。
想通了这点,钱进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一声,说道:“金兄真乃当世诸葛也。”
金台明满脸诧异:“诸葛是谁?”
钱进一时得意忘形,差点忘了这个世界并没有诸葛孔明,于是掩饰道:“野史里面的……金兄没听说过也正常。”
金台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过了一会又问道:“莫非市面上新出了野史不成?那我倒要一睹为快才好。”
钱进僵住,心说这金台明啥都好,就是爱较真,自己上哪去给他弄本三国?
“那本书是在我外公那里偶然看到的,有机会带给你就是。对啦,金兄会试以后有什么打算?”钱进敷衍道。
金台明叹道:“老弟,不怕你见笑,其实我这次来京城主要是来看看有什么职位空缺的。这会试结果如何,已经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了。”
“这是为何,以金兄之才,中个进士应当轻而易举的。”钱进奇道。
“中了又如何,陈国的官位历来是僧多粥少,不等个一年半载哪轮得到我。这次出来,家里已经卖了几亩薄田才凑足盘缠。我再不考虑生计,家里只怕要揭不开锅了。”金台明解释道。
“金兄不用如此悲观,我和廖兄一起帮衬一下,度过此关应该不难。”钱进安慰道。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找个隐居的地方,过一过‘雨打南窗夜读书’的生活。”金台明自嘲道。
“这个应该不难,以后我来养你便是。”钱进打趣道。
“你说什么”,金台明霍的站起,“钱老弟莫非有断袖之癖?”
“额……误会,我是说等我有钱了,资助你便是。到时候你写了什么好书,我要一睹为快。说不定,咱们还可以借着你写的书发笔小财。”钱进汗颜道。
“原来如此……老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对了,刚刚提到陛下,我在坊间听得一些传闻,说陛下今年才行了冠礼,以前都是李首辅和太后掌权。你说……陛下对陈雄案如此关注,会不会是对外释放的一个信号?”
“你是说,陛下通过陈雄案告诉首辅和太后,他开始要权了?”
“正是……”
钱进不由得沉思起来。金台明看问题很准,他既然能够说出来,那八成就是那样的。看来,这小皇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不过,自己操这么多心干嘛,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这时,钱进目光瞥到那十几个箱子,脑子里似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他急步跑到箱子前,一个个的全部打开……
狐裘四件,大人穿的两件,小孩穿的两件;玉佩一对,给他和蚕娘的;长命锁一对,给李良兄妹的……
刚才听苏公公念礼单时,他便已经觉着有些不对劲。敢情自己来京城才几天,家里住了几口人,男女及年龄如何,陛下心里门清啊。
金台明知道钱进担心什么,便开解道:“陛下既然要赏赐你,肯定要先查清楚你家中的人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久闻京城的锦衣卫和东厂厉害,最善长的便是查人和抓人……或许是我想多了。”钱进缓缓说道。
“老弟,你现在圣眷正浓,无需担心太多。即便将来不如意时,来个激流勇退又如何?”
“你们都可以退,唯独我退不了。”想到几天前做的那个噩梦,还有对小冰期的担忧,钱进的心情很沉重。虽然陈国暂时还算安定,但保不准哪天就天下大乱。他来京城就是要好生经营一番,为以后积累自保的资本,岂敢言退?
金台明不解,正欲询问时,钱进笑道:“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陛下赏赐了这么多,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怎么用。金兄,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用。”
金台明欲推辞,钱进佯怒道:“你我兄弟一场,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我才说了要养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