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北有虎泽
鲜卑人在那勒河打起来了。
魏木生的这个消息一出,原先吵吵嚷嚷的营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鲜卑三王之一的夫祢自涿邪一役击败柯比冢后,一路穷追猛打,东扑至那勒河,欲吞并其麾下势力,柯比冢无奈之下只好求救于步度根。唇亡齿寒的道理,步度根哪会不知晓,立马亲率七万大军奔赴那勒河,在与夫祢对峙大半月后,双方终究还是动手了。
消息是魏木生带来的,自然不会有假。
“打就打呗,关我们屁事,要我说啊,两边都死光了才好。”曹性无所谓的耸着肩膀,率先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吕布觉得曹性这话倒也没错,但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戏策,想听听他的意见。
“文远,你且说说你的看法。”戏策侧过头,笑问起跟在身旁的少年郎。
整个营帐里,就属张辽的年纪最小,戏策这么一问,显然有考校他的意思。
诸人的目光投在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上,张辽也不胆怯,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在帐墙上缓缓展开,一幅清晰的并州军事地形图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小子以为,那勒河距五原郡有数百里之隔,如今鲜卑人内乱,步度根将无力南顾,正是我军北上驱逐鲜卑人的最佳时机。”张辽的声音很大,像是只卯足劲儿了的小牛崽子。
“小将军的意思是,咱们接着往北打?”帐内有人出声询问道。
少年笃定的点了点头,往图前一站,手指地图上的广衍城处,稍显稚嫩的脸庞是那般认真,“诸位将军请看,我军驻军于此,整个西河郡已经收复大半,往北推进仅剩美稷、谷罗两城。此二城一左一右,同广衍互为犄角,如今广衍已下,奉先大人可分军两路双管齐下,夺取此二城易如反掌。”
“夺下此二城后,再往北便是虎泽关。”张辽将手指从广衍一路移至西河郡的最北处,此时语气也有些激动起来:“只要拿下虎泽关,五原郡就在眼前,那时奉先大人您一声号令,将鲜卑人逐出我大汉疆域,便指日可待!”
五原郡是鲜卑人在并州最后的堡垒,郡内无高山峻岭,地形开阔,一马平川,乃是骑兵作战冲锋的最佳场所。
要将鲜卑人彻底驱逐出境,双方在五原郡内迟早会有一场生死相拼的大战。
“将军,干吧!”诸将听完张辽的战略分析后,一个个的热血沸腾吼了起来。
若是有生之年能让鲜卑人滚出并州,纵使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陈复忍不住多看了张辽两眼,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居然会有这般深远的战略目光。此刻在他的心中,也有些飘渺不定。
一方面,陈复希望鲜卑人能够南下占领并州,助他重振陈家,但作为一个汉人,并且同样是出生将门,他自然也想将鲜卑人赶出并州,扬眉吐气。
张辽自打入了狼骑营,就跟着戏策在学韬略,再加上又有吕布指点武艺,他本就是一个天资聪颖之人,一点就透,进步可谓神速。
戏策心中暗自点头,他很满意张辽的回答,刚刚张辽指着地图侃侃而谈时,不骄,不躁,俨然有一股淡淡的将者之风。
这小子,将来不得了啊。
戏策嘴角挂起浅浅的笑容,但他还是给帐内的众人泼了一盆冷水,“据戏某所知,这虎泽关,可是并州除了雁门关和壶关之外,最为难克的关卡了吧。将军以为,凭你这几千人,攻得下这虎泽关吗?”
虎泽关既然作为北进五原郡最后的屏障,驻守关上的鲜卑人肯定不会少,没个几万人的军队,强攻怕是要吃大亏的。
吕布心中了然,这种事情也只能先报与张懿,且看他如何调度了。
虎泽关的事情暂且不去管它,吕布看向魏木生,有些纳闷儿:“对了木生,这小半天了,我怎没见到高顺郝萌?”
魏木生起身,朝吕布报了一拳,“将军容禀,郝军侯正护送云中郡的百姓迁往雁门,而高顺,则是在一处僻静的山谷里练兵,他的原话是‘不就精锐之士,顺无颜以见将军’。”
吕布听完后不禁莞尔,高顺这人呐,就是太木实,做起事来一根筋。
不过,倒是很值得托以重任呢。
此时,一名狼骑营士卒急跑进帐内,抱拳禀报:“将军,刺史大人带着数万人马抵达营外。”
吕布眉头一挑,他来作甚。
营寨的大门口,气氛剑拔弩张,张懿领着的数万人马被巡哨的百夫长李封拒之门外。
双方拉锯不下之余,张懿身后的一名武将大骂起来:“混账东西,知道你们眼前的大人是谁吗?”
李封好似没有听见,将手中吕甲刀往地上一杵,淡淡的说着:“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道,没有将军的口令,任何擅入者,杀。”
“反了反了!本将军从河内跋山涉水的来到这里,就是让你们挡在门外,如此糟践的吗!”
那名将军显然气怒至极,将腰间佩剑拔出,朝着李封一指,大声喝道:“河内的将士们,他们瞧不起咱们,咱们今天就破了此营,冲!”
狼骑营的士卒得知有人想要闯营,顷刻间全都集聚门口,组成一面人墙,握刀而立,将大门堵死,近千人齐声暴喝:“杀!杀!杀!”
戾气之重,令天地变色。
那些冲在前面的马儿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竟将马背上的骑卒扬落下马,四蹄不住的往后倒退。
那将军可不会就此作罢,正欲再度发号施令时,忽见一名身材尤为高大的青年将领率着数名将士走了过来。
那俊朗青年朝张懿抱了抱拳,声音里不卑不亢:“扬武校尉吕布,见过刺史大人。”
行礼之后,吕布又补充了一句,“布手下这帮弟兄皆是性情耿直之辈,如若冲撞了大人,某愿代他们受罚。”
存着看好戏态度的张懿见到吕布出来,便知这架是打不起来了,他心里倒是想惩处吕布,但碍于身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只能朝吕布摆摆手,脸上和善的笑着:“吕将军严重了,不知者无罪嘛,无妨,无妨。”
将张懿等人迎入营寨,吕布跟在一旁陪同。毕竟如今的他军阶低微,随便从旁边这些人里拎一个出来,都要甩他好几条街。
“吕将军,广衍城怎么样了?”张懿散漫的走着,看似无心的问了句。
吕布攻下广衍的消息还没差人去禀报张懿,如今张懿亲自前来,倒也省了番功夫。
“已经拿下了。”吕布的语气里甚至透出一股哀伤,提及广衍,他总会想起那个曾近在咫尺的小女孩。
“哦,无妨无妨,毕竟鲜卑人勇悍,拿不下来也……”张懿听到吕布的声音落寞,便以为没能攻下城池,嘴上虽安慰着吕布,但心底却是窃喜不已。
今天便是约定三日的最后一天,倘若吕布攻不下广衍,他就能名正言顺的将吕布送上邢台,以报爱侄之仇。
这也是张懿为什么要急急忙忙的带着手下将士赶到这里的缘故,为的就是防止吕布潜逃而去。
高兴归高兴,可张懿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刚欲回想,便觉得一道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令他忍不住打了个惊颤。
“你说广衍城,拿下了?”
欣喜的表情不再,张懿如是见鬼一般的望着吕布,苍白的脸庞,像一个剥光皮的生瓜,插了几个窟窿。
河内军的将军们就纳闷儿了,按理说拿下广衍城应该是天大的好事一件,值得畅快痛饮八百杯,可咱们的刺史大人,怎么好像死了爹妈一样。
再度得到吕布的肯定后,张懿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可他到底是官场厮混多年的人物,变脸之术早已臻于化境。
将沮丧的神色收起,张懿脸色一变,看似亲和无比的握着吕布手腕处的腕甲,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嘛,咱们并州的飞将军岂会是浪得虚名。奉先呐,你又给咱并州挣了脸面,赶明儿本大人一定向朝廷奏明你之功勋,升你为将军。”
“大人,拿下广衍城并非吕布一人之功,全靠将士们……”
“哎,将军不必多说,”张懿摆了摆手,朝着身旁的郑嵩说道:“郑从事,你且去备些好酒佳肴,今晚本大人要在帐内为吕将军庆功。还有,宰些牛羊,送到狼骑营,犒劳犒劳这些勇猛的战士。”
郑嵩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和张懿来此,为的就是将吕布送上断头台,可如今计划失败不说,张懿却还要设宴款待吕布,这又是意欲何为。
郑嵩想不通彻,但也只好暂且应下。
吩咐完了郑嵩,张懿又将目光移回到吕布身上,笑呵呵的说着:“奉先呐,这么多将军在场,你可得给老夫这个面子才行哩。”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吕布也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第一零四章 旧相识
今晚的狼骑营格外热闹。
魏木生带来的三千骑卒,大多数都是狼骑营所熟悉的面孔。当初组建狼骑营的时候,他们还一同接受过吕布的训练,只是后来,有的人熬不下去,选择了退出或者被迫退出。
如今再度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几千个汉子坐在一起谈天吹牛,那气氛,比市集都还要热闹。
在众人其乐融融的氛围下,有一道身影显得尤为孤单。
杨廷来狼骑营的时候,已经是雁门关以后的事了,魏木生带来的三千士卒里,自然没有他能认识的熟悉人物。
他找不到人说话,又没有插科打诨的爱好,索性去舀了大半罐肉汤,又领了三个麦饼,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当吃完第一个饼子,杨廷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转过头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个身穿深褐色便服的中年男人。
这名中年男人见到杨廷后,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小半晌才回过神来,口中惊呼道:“长公子,真的是你!”
长公子?
杨廷自嘲的一笑,这个称呼,好像很久很久都没听到过了。
随后,杨廷又细细的打量了来者一番,总算是回想起了这个男人的名讳,不由笑道:“王朗,好久不见呐。”
如今在河内军中担任要职的王朗,不敢有半分怠慢,作揖回礼道:“王朗见过公子。”
杨廷对此毫不为意的摆了摆手,“这里是军营,俗套的礼节就免了吧,你也不必唤我长公子,叫我名字即可。”
在洛阳时,杨廷偶然见过王朗几面,印象并不算深刻,倒是时常听他的祖父提起,并且对王朗的评价颇高。
招呼着王朗坐下,杨廷不由的有些好奇,“你如何知道,我在这狼骑营里的?”
王朗如实以禀。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白天下午的时候,河内军被狼骑营拦于寨外。王朗恰巧就看见了站在李封身后的杨廷,那时候王朗还以为自个儿看花了眼。谁又能想到,汉王朝堂堂三公的嫡孙儿,竟会跑到这战火连天的边关,当一名士卒。
这事,说出去都没人肯信。
听完王朗叙说,杨廷舒了口气,莫名的还觉得有些庆幸。
不是老爷子派人来抓自己回去的就好。
此时,战鼓擂响,如闷雷滚滚而来。
杨廷朝着那边望去,众士卒错开分作三层,合围出了一个大圈,将中央的位置腾了出来。
在战鼓声中,两名光着上半身的莽汉走到中间位置,随着曹性和魏木生的一声令下,两人很快就贴靠在了一起。
围观的士卒们瞬间炸开了锅,群情沸腾,满脸涨红的大声呼吼着,给场中的两人鼓气助威。
杨廷的视力很好,即使隔了有些距离,他亦能看清场中的局势。
摔跤的两人,他认识其中一个,是狼骑营的,至于另一个么,应该是魏木生手下的士卒。
摔跤作为北方人最热爱的运动,除了能够增进双方的感情友谊之外,同时也是暗中较劲,证明自己实力的一种方式。
虽说只是娱乐给大家热闹助兴,但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这方阵营的人,被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摔他,摔他!
远处观战的杨廷憋红了脸,身姿微向前倾,嘴上虽没有只言片语,心里却是早已与那些士卒们融会贯通,在一起放声呐喊。
刚开始的时候,双方还互有胜负,直到魏木生将一个名叫‘魁拔’的恶汉送到场上时,狼骑营就再也没有赢过一场。
“哧,又输个马鼻子!”
看见场上的狼骑营士卒又一次被摔在地上,心情抑郁的杨廷用利齿愤恨的撕咬下一大块麦饼,以泄心头之火。
兴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手中剩余的小半截随之掉在了地上,杨廷伸手捡起来,满不在乎的拍了拍。
一旁的王朗似乎猜到了杨廷下一步的想法,急忙出声制止:“公子,脏……”
话还没有说完,杨廷就直接扔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咀嚼起来,感到喉咙发干时,便灌上一口吹温的热汤,满脸的享受。
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廷在品尝什么人间美食。
眼前这个盘腿而坐的青年,哪里还有半点世家贵族的礼仪风范。
数年前,王朗在洛阳求学时,曾有幸参加过几次杨家招待贵宾的晚宴,满盘珍馐,美食佳酿。即便如此,杨廷也是食之无味,更别谈享受二字了。
如今咱们的长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王朗想不明白。
杨廷见王朗直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陶罐,遂将罐子往前一递,“来口?”
王朗愕然,连忙推了推手,表示自己不饿。
杨廷就又自个儿啃了起来。
“长公子,恩师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吗?”王朗满怀关心的问了一句。
杨廷没有理他。
王朗拜的杨赐为师,自然便是杨家的门生。
恩师的孙儿落难于此,王朗哪里还能坐的住。普通的麦饼,杨廷都能吃得大快朵颐,王朗心中更是泛起阵阵酸涩的苦楚,他望向杨廷,忍不住说着:“长公子,这哪是你该受的苦啊,我带你离开这儿吧。”
换做刚入狼骑营那会儿,杨廷恨不得立马跟着王朗跑路。那时他觉得,只要能离开狼骑营这个鬼地方,让他干啥都行。
而现在么,杨廷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其实这也挺好,起码比在洛阳城里当一只笼中的富贵鸟要好上很多。
见杨廷不为所动,王朗只好再一次哀求起来:“长公子,你还是跟我走吧,倘若有个万一,我该如何向恩师交代!纵万死,朗亦难辞其咎。”
场中,前去挑战的李封也被摔倒在了地上。
身边王朗‘嗡嗡、嗡嗡’的说教,搞得杨廷很是心烦,他三五两口的将剩下麦饼囫囵吞下后,豁然起身,一把将身上的甲衣扯去。
杨廷的身躯算不上魁梧,但却很结实,尤其是腹部处六块扎实匀称的腹肌,极为惹眼。
这个曾经是洛阳城内最有名的大纨绔,不顾身旁王朗的惊愕表情,大声嚷道:“让老子来试试。”
前方的士卒们回过头来,数千道目光同时落在了杨廷身上。
“噢,是杨廷这小子,我跟他打过,这小子很能打啊。”
“杨廷,让他们看看我们狼骑营的真正实力!”
“杨小子,干他!”
狼骑营的汉子们主动为杨廷让开一条道来,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鼓劲儿。
“果然呐,不管是杨廷,还是杨小子,听起来都比那长公子顺耳。”
杨廷嘴角勾起,露出个邪气的笑容,在伸了个懒腰后,呼喝一声,以最快的速度,陡然冲向了擂场中央。
这一瞬间,王朗似乎明白了。
他注视着杨廷越来越远的背影,起身,离去。
第一零五章 我曾于虎牢关下,视群雄,如草芥
与狼骑营的热闹相比,河内军这边就冷清了许多。军营是个很严肃的地方,凡事都讲究军纪军法,士卒若是敢在夜间吵闹喧哗,肯定是要吃军棍的。
隔壁营寨的狂欢还在继续,河内军的士卒们伸长着脑袋,羡慕无比却又只能眼巴巴的干望着,偶尔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肉香,也只有咽上两口唾沫,以慰肚中馋虫。
在张懿的主帐里,除了张懿郑嵩二人,还坐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小将,剑眉星目,英气昭然,眼角时不时折射出的光芒,锐利无比。
此人名叫方悦,乃是河内大族方家的子弟,此行河内领军的方桓便是他的叔父。
方悦自小便勤习武艺,弓马娴熟,手中一杆梨花枪使得婉若游龙,在郡内也颇有名气。
“那吕布果真如此嚣张跋扈?”方悦猛地一拍桌子,烛火映照在他脸上,带有几分狞色。
张、郑二人对视一眼,见到方悦这副表情,便知道今天这出双簧已然成功。
郑嵩拱手朝方悦作了一揖,脸上的表情可谓是情真意切,“在下不敢欺瞒将军,将军您今天也应该看见了,那吕布仗着自己立过战功,又自恃武艺在身,根本就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你以为那些士卒真有胆量随随便便的就将刺史大人拦在营外,还不是吕布在背后唆使指挥。”
“唉,若是欺侮我倒也罢了,只是苦了刺史大人。他为了顾及全局,对吕布一忍再忍,而吕布呢,却是一味的得寸进尺,甚至还扬言要刺史大人让出统帅的位置。”年过半百的郑嵩几乎垂下泪来,再配上他那哀凉的语气,令人完全生不出一丝怀疑。
“从事大人,别说了。只要能够将贼虏驱逐出去,我受些屈辱又有何妨呢。”张懿红通着眼睛摇了摇头,完全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如此大义禀然的统帅大人,却被一个小小的校尉欺侮。
方悦忍不了了,猛地起身,朝张懿抱拳道:“大人高义,令我等钦佩。但方悦却容不得此类小人,某这就去将他擒来,以正军法!”
见方悦起身欲出营帐,郑嵩连忙唤住了方悦,叹息道:“唉,方将军,你还是别去的好。”
“为何?”方悦眉头一挑,不明所以。
郑嵩却在此时选择了沉默。
直到方悦再三恳请后,郑嵩才婉婉道出了实情:“将军有所不知,那吕布武艺非常人能及,军中更无人是其对手。我曾对其言,将军你的武艺未必在他之下,那吕布却道‘方悦小儿,我只手便能擒之’。”
郑嵩这一招欲擒故纵可谓高明至极,他悄悄瞥了眼方悦,果然如他所料一般,已经是满脸怒气。
“匹夫,狂妄!”
方悦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中拳头更是攥得青筋暴起。
如今年少气盛的他,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话不在说,直接掀开帐帘,怒气冲冲的走了。
张、郑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后,脸上的哀愁不再,心照不宣的同时笑了起来。
两人都是官场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对付起这种阅历尚浅的小子来,自然是信手拈来。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就是方悦和吕布二人的胜负了。
“郑兄,你说这场龙虎斗,赢的会是谁呢?”
“大人心中怕是已有答案了吧,不过依下官看,不管哪一方赢,那吕布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吧。”
“哈哈哈,看来一切都瞒不过郑兄你呀。”
“大人谬赞了。”
“等会儿吕布来了,还要麻烦郑兄你,再陪我唱一出才行……”
“下官领命。”
…………
出了营帐的方悦正准备去狼骑营,结果还未走出营寨,便远远的望见了前来赴宴的吕布。
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方悦直接抢过一名士卒手中的长枪,猛地抛射而出,稳稳插在了吕布前面的道路中央。
随后,方悦再度抄起一杆铁枪,倒拖在地,杀气凛然的步步走来。
看着面前的长枪,吕布满脸问号,他自然不会知道,张、郑二人又在背地里给他悄悄使绊。
方悦在距吕布两丈的位置处停下了步伐,将倒拖的长枪往地上一杵,拦住了吕布的去路。
这一举动,很快就引起了河内士卒们的重重围观。
吕布自然不认识方悦,但他却莫名的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脑海里甚至还影影绰绰的闪过一些画面,支离破碎,看不清楚。
直到方悦那一声大喝:“吕布,河内方悦在此,可敢与我一战!”
嗡!
吕布浑身一个激灵,待他再度睁开眼时,已经置身于一处雄关之上。
城墙上的士卒数以万计,一眼望不到边。
站在吕布面前的,是一个络腮长胡的凶恶男人,外穿武将袍,内置软甲衣,腆着浑圆的肚皮,将双手按在墙垛。
在这个男人身边,还跟着个面容阴蛰的中年文士,漆黑瞳孔里偶尔闪过的光芒,好似毒蛇。
吕布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认识他两,但一张嘴,却又叫不出两人的名讳来,于是只好作罢。
所幸的是,在一群低阶将领之中,吕布看见了高顺,还有长大之后的张辽。
“顺兄,文远,咱们这是在哪儿?”吕布穿过层层士卒,走到两人跟前,询问起来。
两人好像听不见吕布说话,依旧全神贯注的望着下方。
你们是怎么了?
吕布有些纳闷儿,他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心中咯噔一跳。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是披甲执戈的士卒,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蚁潮。
迎风猎猎的旌旗数不胜数,极目远眺,能看清上面镌有袁、曹、公孙等不同的字眼。
在两军阵前,有一名骑着赤焰驹的武将,手握一杆画戟,头顶蛟龙夺珠紫金冠,身披狮蛮玲珑甲,端的是英武不凡。
尽管此人背对着吕布,但吕布依旧能感受到此人身上所散发出的磅礴气势和滔天的杀戾之气。
布满黄沙的地上散乱着数十杆长兵,以及他们主人的尸首。
沉寂许久的敌对阵营里,又一名骁将杀出,手中梨花枪指着那武将大喝:“河内方悦在此,吕布,可敢与我一战!”
吕布!
城墙之上的吕布听到这个名字,懵了。
缓过神来之后,吕布再度望去,那个骑着赤菟手握画戟的武将,不是自己,又是何人!
战场之中,方悦和吕布交锋的一瞬间,胜负就已经知晓。
方悦落下马背,甚至连兵器交戈的声音都不曾听见。
只一合,便被刺于马下。
“神威!神威!神威!”关上的将士们眼神狂热,连高顺张辽也都跟着在奋力大呼。
那个肥硕的凶恶男人终于松了口气,抚掌大笑起来:“我有奉先,天下诸侯,何足惧哉!”
对面的联军之中再也没人出来挑战。
吕布远远看见场中的自己用画戟遥指对面,冷傲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天下诸侯,不过,鼠辈耳!”
那时候的自己,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第一二四章 杀鸡何须用牛刀
且说方悦见吕布立于原地出神,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不由将声音提高了几度,再次大喊道:“吕布,敢应战否!”
洪亮的呼喝声将吕布从记忆中拉了回来,吕布望着眼前这个拦路挑衅的青年将军,不仅没有半分恼怒,反倒生出了几分亲切。他也不去碰那杆插在自个儿身前的长枪,朝着咄咄逼人的方悦,温醇笑道:“不敢。”
他恐怕还不知道,前世被自己一戟刺于马下了吧。
吕布的嘴角挂着恬淡笑容。
上一世,两人刀兵相见,也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方悦一下子有些发懵,张、郑二人不是说这吕布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吗?怎么一下子就认了怂?难不成他真的怕了我?
不对。
这家伙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的惧意,他嘴角还微微勾起,是在嘲笑我吗?
还是说,他根本不屑与我一战?
可恶!
方悦想到这里,心底的怒火再次翻江倒海而来,他几乎将一口钢牙咬碎。四周围观的士卒尽是河内的将士,倘若今天不将吕布击败,那他今后的脸面又将搁置于何处。
“我不管,吕布,你今天必须跟我打!”方悦手中的长枪直指吕布,盛气凌人。
周围的将士已经重叠了好几层,几乎将此处堵得水泄不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士卒正朝这边赶来。
“吕某不擅使枪,未必是将军对手,还请将军让道。”
吕布出言婉拒,他并没有当众让方悦难堪的意思。如今大家同处军营,便是袍泽,而且征讨鲜卑人更需要并州、河内两军的齐心协力,而不是内讧殴斗。
按理说,吕布已经退却半步,算是给足了方悦脸面,方悦只须借坡下驴即可。
然则,吕布越是这样,方悦就越觉得吕布是看不起自己,年少气盛的他哪肯就此罢手,望向吕布大吼起来:“你今天若不胜我,就休想从此过去。”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吕布。
“既然将军执意要斗,”吕布说着,微微转头,身后跟着的是从狼骑营里精选出的四名亲卫。吕布喊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陈卫,你便同方将军耍耍。”
吕布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在方悦听来,无疑是天大的讽刺。
你不同我斗倒也罢了,竟随便让手下一名士卒出来,还说要同我耍耍?难道我方悦在你眼中,连一名士卒都不如吗?
方悦越想越是怒火翻腾,攥枪的右手青筋尽起,可想其内心的愤怒。
吕布交代完后,便要朝着张懿的营帐方向走去,右侧围观的士卒很自觉的给吕布让开了一条道来。
方悦见吕布想走,哪会甘心让他如愿,口中呵斥一声‘吕布,休走!’。手中长枪抖擞,挽出数道枪花,直刺吕布后背,想要逼其应战。
吕布也不回头,只管前走。
就在那霜寒的枪尖即将破入吕布后背之时,只听见铮~的一声轻鸣,一杆长枪从斜侧刺来,恰好用略微平扁的枪身挡住了方悦这进攻性的一击。
方悦右臂使劲前突,想要用蛮力破开前面这杆碍事的长枪。
然而军中士卒所用枪杆皆是由硬木所制,韧性极好,所以这杆长枪即使受到方悦传来的强猛劲道,也并未崩开,而是被压得不断后仰。
就在枪杆快要弯成弓形的时候,一股巨力从枪杆传至枪头,猛地将方悦反弹了回去,使得他踉跄的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脚跟。
此时的吕布已经快要走出人群,方悦远远地望着其背影,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顾不得手臂的发麻,再度攥枪直奔吕布。
而刚刚那杆挡道的长枪好似阴魂不散,方悦前脚迈步,那长枪后脚就随之而来,并且刺来的角度,刁钻至极。
方悦不敢托大,只得弃了吕布,侧身闪躲开这鬼魅的一枪。
“你的对手,是我。”冰冷的声音传来,犹如凛冽的寒冬,令人不寒而怵。
吕布一走,看热闹的士卒们自然将目光移到了这二人身上。
方悦看向这个几次三番阻碍自己的家伙,心头同样是恼怒不已。只是当他看见眼前之人握枪的手势时,心头不免一凛,这厮年纪不大,竟是用的左手使枪。
方悦清楚的记得,在他孩童时,教习他武艺的三叔父曾提起过,枪乃百兵之王,天下武夫习枪者众,惯使于右,左手使枪者,万中无一也。
方悦为此还特意苦学了数月的左手枪法,结果却是不尽人意,甚至连入门的门槛都没有摸到。
最后,方悦也只能放弃作罢。
而如今眼前之人,使得就是罕见的左手枪法,并且实力不弱。
这激起了方悦的好胜之心,尽管放走了吕布,但只要是在军营,以后多的是切磋的机会。方悦现在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勤学多年的枪法,足以击败眼前此人。
方悦将铁枪拖在地上,往后滑开,心境也渐渐沉淀了下来。他望向眼前的青年,朗声喊道:“来者,报上姓名。”
“飞将卫,陈龙象。”陈卫的回答同样尤为果断。
“陈龙象,”方悦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然后大声吼道:“很好,今天就让某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枪术天才,究竟有几分几两!”
话音一落,方悦手中铁枪挥舞,迅猛冲杀而来。
陈卫也不再答话,拔起地面长枪,左右飘闪着飞速前跃,身形鬼魅至极。
冰块似的脸庞上,眉宇如电。
兵器交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了吕布耳中。
对于这场战斗的胜负,吕布心中早已了然,他去张懿的营帐呆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随后便离去回了自己的营寨。
至于那一夜谈论了什么,外人则无从得知。
待到第二天日升,整个军营都轰动了。
扬武校尉吕布被破格任为先锋,暂代明威将军一职,拨其河内兵马两万,进军虎泽关。
张懿还当众把明威将军的绶印亲手授予了吕布,并明确表示,行军途中若有不遵吕布号令者,皆可以军法从事。
而派来协助吕布的河内军诸将,为首的却是昨晚被当众击败的方悦。
第一二五章 吕奉先,你到底有多强
好在方悦并未整幺蛾子,还亲自带着一干河内将领前去面见吕布,行了下属之礼,算是默许了这个将军。
从校尉升至仅次于征字级的将军,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未能达成。
吕布高升,手下曹性侯成等人自然也跟着扬眉吐气,走起路来趾高气扬,恨不得将脑袋仰到天上。
而作为此事主角的吕布,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依旧和往常一样,研究着北进的行军路线和韬略兵法。
与敲锣打鼓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曹性等人不同,年少却心思缜密的张辽察觉到,此事未必只有看上去的那般简单。他找到正在四周闲逛的戏策,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先生,将军升了将衔,可我感觉,他似乎并不高兴,这是为何?”
“你被人当了枪使,你会高兴吗?”戏策轻拍了下张辽的后脑勺,慢悠悠的说着,却是一针见血。
张辽本就是极为聪颖之人,听到戏策的暗示,他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先生你是说,这是张刺史给将军设的局?”
戏策没说是,也没说否,倒有些颇为无奈的说着:“将军这个人呐,太过于执着,他认定的事情,少有人能改变得了。他做梦都想着要收复故土五原,如今有机会摆在眼前,就算是别人挖好的坑,他也一样会跳。”
“最令我可气的是,他去张懿营帐之前,我千叮万嘱,保底也要三万兵马,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倒好,直接少了一万。”
“虎泽关的守将若是死守不出,他这两万人马估计还没爬山城头,就折了个七七八八。”
“当初驰援雁门关也是,一个人对冲鲜卑人六千铁骑,他真当自己金刚不败了?这家伙哪天才能开动下脑袋,不去逞那些匹夫之勇,我就该烧香礼佛了。”
戏策身子微微前佝,双手拢进袖袍里,漫无目的散漫走着,嘴中的抱怨却是一刻也没停下。
张辽跟在一旁,也不插腔,静静的听着。若是换了曹性等人,恐怕早就受不了这深闺怨妇般的碎碎念,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两人顺着营寨外围走了一会儿,走到练兵场时,发现吕布也在那里,被一大群士卒簇拥在中间。
吕布手中拿着杆长枪,脸上带有和煦的笑容,嘴唇微张,说着些什么,身边的士卒们快活的尽情笑着。
这样一副画面,与其说是将军与士卒,倒更像一群无话不谈的手足兄弟。
戏策敛回目光,刚刚还满是怨念的脸庞上忽地笑了起来:“头疼就头疼吧,反正当狗头军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家伙虽然老是做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可至始至终,都没让人有过失望。”
张辽听到这话,也在一旁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皓白的牙齿,像个傻小子。
戏策伸手赏了少年一记板栗,后者委屈至极的回过头来,不明白自己为何无辜挨罚。
戏策对张辽的委屈表情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他仰头望向蔚蓝的天空,有些感慨,“吕奉先这家伙似乎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一道璀璨耀眼的风景,吸引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让人心甘情愿的站在他背后,跟着他,热血疆场,马踏天下。曹性宋宪胡车儿,高顺薛兰魏木生,还有你,皆是如此。”
“那先生你呢?”张辽很是好奇的问了一句。
我?
戏策呆了一下,风吹得他头顶束发的青巾猎猎作响。
他重新眺望起那边的吕布,悠扬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洒脱。
…………
先锋的职责所在,便是为后方大军开道,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
作为新任的北伐先锋,吕布将手下诸将尽皆招至帐中,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并按照张辽之前所说的方法,分兵两路,方悦带兵五千左道取美稷,吕布则亲率剩下兵马,攻右方的谷罗城。
临行前,方悦特地去单独见了吕布一面。
那时候吕布正在给赤菟喂食草料,他见到方悦,不免有些疑惑,“方将军,你找我有事?”
方悦一路上想了很多,可真当见到吕布时,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就那么杵在那里,像根木头。
“若将军还在为那夜的事情耿耿于怀,某代陈卫向你赔个不是。”吕布将草料喂进赤菟嘴里,顺了顺毛,然后转身朝方悦抱拳致歉。
听到‘陈卫’这个名字,方悦的瞳孔猛地一缩,双手不自觉的握成了一对铁拳。那一晚的情景再度跳入脑海,陈卫不仅轻松击败了他,还当着众人的面,尤为可怜的丢下了一句‘连我都斗不过,还妄想挑战我家将军,真是不自量力’。
那冰冷的口气,比隆冬里的寒风,还要刺骨。
屈辱,不甘,愤恨,挫败……
数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方悦几乎当场崩溃。
他从来都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做任何事情都要争个第一,哪怕是头破血流。
可如今,他输了,输得彻头彻尾。
攥紧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沉默许久的方悦终于开口,颓然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吕奉先,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强吗?”
吕布不由哑然,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方悦口中这个所谓的‘强’字。
“你不必搪塞于我,听不到答案,我是不会走的。”方悦见吕布不搭腔,又补充了一句。
赤菟对这个陌生来客似乎并不欢迎,不断的朝方悦喷着响鼻,踏着蹄子,好像是在示威宣告,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场子。
实在想不到确切答案之下,吕布只好说道:“恕吕某托大,就算十个将军你一起上,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通过陈卫,方悦知道吕布很强,可当亲耳听到真正的答案时,一切都显得那么残忍。
吕布的话就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在他心口上一刀接一刀,不致命,却痛不欲生。
曾经他最为骄傲自负的武艺,如今在别人看来,不过只是过家家的杂耍罢了。
已经失了魂魄的方悦什么话也没说,浑浑噩噩的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去。
“方将军,听说美稷的守将武艺十分了得,要不然我换魏木生替你去取,如何?”吕布朝着方悦的背影怪叫起来。
已经走了二十余步的方悦右腿迈在空中,整个人好似定格了一般。
然后,他将迈出的右腿收回,转身,一路走到吕布面前,抬起头看着吕布,脸庞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之色,“吕奉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击败你。”
听到方悦如此的豪言壮语,吕布轻拍了两下方悦的臂膀,充满笑意的眼眸里划过一抹狡黠,“好的,我等你。”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方悦仅用了两日功夫便攻下美稷,还斩下守城之将,先吕布数日,抵达虎泽关下。
另一边,吕布以雷霆之势拿下谷罗城后,同样是马不停蹄的赶往虎泽关。在距关六里处,成功与方悦汇合。
汇合当天,吕布便领了兵马,前去关下搦战。
负责守关的是个中年男人,名叫布赫鲁,鲜卑六狼将之一。
说起步度根手下最为器重的六狼将,竟有一半丧命于吕布之手。
布赫鲁在关上望着前来搦战的吕布,大声叫嚣着:“吕布,你也别费唇舌,我知晓你的厉害。你们汉人不是常说我鲜卑勇士只擅攻,不擅守吗。今天你若有本事攻上这关墙,我便与你决一死战!”
吕布最烦的就是这种龟缩不出的战法,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暂且退兵。
当夜,有斥探前来急报。
鲜卑人从(gu)阳,临沃,各抽调了五千兵马朝虎泽关赶来,快则三天,慢则五天。
得知这个消息的吕布如何也睡不着了,他一个人在军帐里独坐了两个时辰,然后叫来了宋宪侯成。
两人刚一坐下,吕布就直接开门见山,“我给你俩一天时间,要多少人你们随便挑,但我要一百架云梯,十个攻城槌。”
第一二六章 争吵
一天之内造出一百架攻城云梯,以吕布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纵使如此,宋宪侯成二人也并未推诿,同时抱拳应了声:是。
次日的清晨,两三只雀鸟立于枝头,叽叽喳喳。
与外面雀鸟的欢快相比,营帐内的气氛,已经快要低至零点。
“吕将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一天,你就想拿下虎泽关?”一位河内的将军坐不住了,他也算是有过多年统战经验的沙场老将,如今敌我情况尚不明朗,吕布就说要在明天之内攻下虎泽关,这不是拿士卒的生命当儿戏吗?
吕布扫视了帐内诸将一眼,淡然道:“斥探昨夜来报,鲜卑人已经从阳、临沃两处各抽调五千兵马而来,最快可能后天就能抵达。如若让其增援成功,就再无机会攻下虎泽,所以,明天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吕布想赶走鲜卑人援军抵达之前,一鼓作气攻下虎泽关,而河内诸将却以为应静观其变,徐而图之。
“敢问将军,我军兵马多少?”一名中年将领起身,问向吕布。
吕布看了此人一眼,如实答道:“不足三万。”
“那虎泽关鲜卑人又有多少?”
“一万有余。”
这将领似乎颇为满意吕布的回答,捏了把下颚处的短髯,缓缓说道:“圣人有云,十倍于敌,围之;五倍于敌,攻之,将军可知乎?”
吕布摇头。
河内诸将见吕布不知,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到底是泥腿子出身,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敢统兵打仗。”
诸人脸上不屑的神色尽显无遗。
“圣人尚且不敢以两倍之数攻城,难不成吕将军比圣人还要厉害?”
那将领特意加大声音反问了一句,见吕布没有答话,便又换了副教育后辈的口吻,学着老夫子们的模样,摇头晃脑道:“贪功冒进,可是会吃大亏滴。”
“哈哈哈……”
河内诸将被这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不已,笑声里满是嘲笑和讥讽。
如果曹性宋宪等人没被派去制作云梯,肯定会当场跟这些河内将军们打个你死我活。
吕布对此置若罔闻,他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依旧淡然的说着:“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诸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名脖系红巾的将领冷哼了一声,当场同吕布叫板起来:“吕布,你要疯,带着你自己的人疯去,本将军恕不奉陪。”
说完,便起身要离开营帐。
此人名叫胡海,在河内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一方人物。
看着离去的胡海,吕布轻笑一声:“我是先锋官,这里,我说了算。”
走到门口的胡海脚步一顿,吕布这句话算是踩到了他的痛处,一个寒门出身的家伙,凭什么爬到他们头顶,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胡海转身走回到吕布面前,将双手撑在桌面,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个年岁比他小上许多的青年,冷笑起来:“吕布,你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自己当根葱了,不要以为有张懿给你撑腰,我就怕了你。”
“叫你一声将军是给你面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算老几?”
“不要以为娶了严家千金,就能飞上枝头成为凤凰,家禽永远都是家禽,上不得台面。”
“嘁,说起来,那严家小姐也是作贱得紧,放着好好的锦衣玉食生活不过,却跟着你这么个一穷二白的小子。”
胡海口中喋喋不休,像只嗡嗡嗡的苍蝇。
吕布自认脾气比起上一世好了许多,为了驱除鲜卑人,他能忍的都忍了。
可这些人,总是喜欢仗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得寸进尺。
吕布仰头,朝胡海轻轻笑了笑,伸出右手勾住胡海的后脑勺。随即,在所有人疑惑的表情中,猛地往下狠狠一拉。
轰隆~
一声巨响之后,那张祁木质的案桌裂成两截,胡海趴在地上,倒在两截断裂的木板之间,额头上血迹淋漓,血水顺着脑袋流过面庞。
刚刚还硬气十足的他双手捂着脑袋,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帐内诸人被吕布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整得懵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那胡海,好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军啊!
吕布并未起身,任由胡海在自己脚下哀嚎,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也不去看众人傻眼的惊愕表情,似乎只是做了一件毫不为意的小事。
待到胡海的哭号声小了下去,吕布才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扫视了一圈帐内诸人,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霸道:“你们骂我可以,说薇娘,不行。”
诸人不敢接话,只能老老实实的听着,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吕布,下一个就拿自个儿开刀。
通过胡海的前车之鉴,他们算是明白了,吕布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一言不合就能立马动手。
难道他就不知道,古人常云: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吗?
最为可恶的是,这厮的武力还强得离谱,跟他打斗,吃亏的估计永远都会是自己。
见没人答话,吕布便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的出身,不过没关系,不愿随我攻城的,我也不勉强。”
“明天你们就留守营中,虎泽关,我亲自去取。”
说完,吕布起身朝帐外走去,留给还在发愣的众人,一道高大的背影。
第一二七章 吕将军,我跟你
风,迎面徐徐。
吕布漫无目的的走着,脑海中泛起刚刚那些河内将军们的一言一行。
他们能有如此大的反应,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好在吕布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些光凭出身就甩他一大截的将军们纳头便拜,跟着他抛头颅洒热血,奋勇杀贼。
所以,即使在最后无人愿随时,吕布也只是哂然一笑,独自一人走出了营帐。
唯独在说严薇的时候,吕布的的确确是动了怒。
对吕布而言,薇娘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别人说他吕布攀附严家,痴心妄想,他可以全当没有听见。
但要说严薇,就不行。
薇娘可以跟着自己患难共苦,住进农家小院,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但吕布更想带着她,执子之手,一起看江山如画。
…………
晌午过后,似乎未隔多久,便望见天空中的那轮圆日,开始摇摇欲坠,往西渐沉。
又过了一个时辰,在绯红漫天的晚霞中,日落西山。
日落之时,也就是吕布同宋宪侯成所约定的时间。
营帐里的吕布放下手头书简,准备去看看两人完成得如何。
刚一起身,却看见帐帘被人掀开,两个被捆成粽子一样的人物径直跪倒在了吕布面前,将头重重磕在地面,齐声道:“宋宪(侯成)无能,有负将军之托,特来请罪。”
原本约定交付的一百架云梯,结果仅仅只完成了三十二架,攻城锤也只有四个,半数不到。
愧疚无比的两人觉得愧对吕布重托,不等吕布来问,就令人将自个儿绑了,前来向吕布请罪。
吕布知晓之后,也并未出言责备二人,反倒亲自上前将其身上的麻绳解开,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说道:“这事不怪你们,毕竟只有一天时间,要完成一百架云梯,的确太过于强人所难。三十二架也不算少了,你俩起来吧。”
就在此时,帐帘再度被人掀开。
胡车儿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见到吕布后,艰难的将口中唾沫咽下,双手杵着大腿膝盖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往外边指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头儿,那些……那些河内士卒……他们……他们嚷嚷着,要回去。”
吕布脸色一僵,眼眸中的寒芒一闪而过,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帐内的其余三人,也赶紧跟了出去。
这一仗,河内军是绝对的主力,他们若是走了,那还怎么打。
营寨大门口,人头耸动,黑压压的一片。
河内军两万士卒裹着各自的军需物资,全部准备离营。
闻讯的魏木生领着三千骑和狼骑营堵在门外,同河内军对峙,不放任何一人通行。
双方开始争吵、推攘,空气中的火药味也越来越重。
头上缠着白色绷带的胡海站在人群之中,极为得意的笑着:吕布,你不是能打吗?我看你没了士卒,明天还怎么攻城!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气冲云霄的清朗声音从后面传来。
吕布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目光扫过那些正往外涌的河内士卒,大声质问着:“你们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走吗?是怕死?还是没有勇气与鲜卑人一战!”
门口的河内士卒们纷纷回头,望向那高台之上的青年将军。
吕布见士卒们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遂又漫不经心的说了起来。
“曾经,有一只雄踞草原的民族,匈奴。”
“匈奴人厉害吗?很厉害。”
“有多厉害呢?我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大秦始皇帝遣十万士卒戍边,筑万里长城以御匈奴。高祖率三十万大汉儿郎北击匈奴,被困白登山七天七夜,屈辱求和。”
“然而就是这般凶残的匈奴人,却也被鲜卑人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被迫西迁,曾经草原上的霸主,也因此一蹶不振。”
听到吕布说完这些,许多士卒已是心无斗志,纷纷叹息的说着:“唉,咱们肯定是打不过鲜卑人的,去了也是白白送死,还是走吧。”
一瞬间,整个军营里哀兵遍地。
混在人群里的胡海讥笑起来,“吕布啊吕布,你真是蠢得可以,你这样长他人志气,士卒们哪还有勇气去跟你打仗。除了一身蛮力,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吧。”
原先还准备添油加火一把的,如今看来,似乎没那个必要了。
“或许你们之中,有许多人都不认识我,这不重要。”
望着一众垂头丧气的河内士卒,吕布吸了口气,语气一如起初的平淡:“可你们知道鲜卑人是怎么说我们汉人的吗?狗要拿上武器,都比我们要强。”
嘲讽,天大的嘲讽。
所有在场的将士,沉默了。
他们攥紧了手中的拳头,心中不甘,可,又能怎样?
“难道我大汉儿郎就应该被人踩在脚底,践踏我们的尊严吗!”吕布陡然暴喝一声,毫无征兆,淡然的语气不在,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一个士卒的心间炸开。
随即,吕布又语速飞快的连问起来:“魏木生,平峰口之战,敌我实力如何?”
门口处的魏木生面色一正,朗声回道:“鲜卑人一千五百人,我军七十六,斩敌七百余。”
“陈卫,云中郡之战,敌我实力又如何?”
身后的亲卫统领站直了身板,昂首挺胸,大声应道:“郡城守军四千,我军两千不到,斩首两千,俘虏千余。”
“宋宪,雁门关一役,又如何?”
“鲜卑人十万,我军一千三百人。”
宋宪顿了口气,双目泛红,然后用尽生平最为洪亮的声音呐喊起来:“我军斩破敌将过百,斩杀士卒无数。”
这突变的画风,令河内士卒们始料不及,他们瞪大着眼珠像是听傻了一般,对他们而言,这些事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狼骑营。
便望见门口那些身披黑甲的莽汉们,一个个发了疯似得,激慨大吼:“无双披靡,无双披靡!”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每个狼骑营的士卒都在奋声大喊,他们愿意为了身后的那杆吕字旗,前赴后继。
因为,这是他们用生命和热血来守卫的荣耀。
吕布伸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狼骑营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
此时的吕布,与其说是将军,倒更像是一位领袖。
他望着每一个士卒,语气斩钉截铁,“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我吕奉先有多威风,有多了不起,而是要证明,鲜卑人从我们手中夺去的,我一定要亲手拿回来。”
“头儿说得没错,”曹性站了出来,接过话题:“我曹性以前是个地方祸害,痞子流氓。平日里只敢欺欺老百姓,听见鲜卑人入侵,我也是两腿都打摆子。”
“再看看现在,老子怕过谁?”
曹性撸起袖甲,指着营外:“你们看见狼骑营的装备武器,还有魏木生的三千兵骑没有?”
“你们肯定会纳闷儿,并州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咱们这些装备马匹哪儿来的啊?”
“还不是老子们从鲜卑人手里抢来的,鲜卑人是人,我们也是人,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怂他个鸟!”曹性大咧咧的说着,“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改善伙食,发家致富?就他娘遇到鲜卑人的时候。”
“哈哈哈哈……”
在场的将士无不哄然大笑。
地痞出身的曹性说话一直都这样,口没遮拦,但总归是话糙理不糙,还是有些道理的。
吕布见众人心中的抑郁已经一扫而空,朗声说道:“要拿下虎泽关,仅凭我吕布一人,不行。所以,我恳求大家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吕布抱拳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作为先锋统帅的将军,居然对着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士卒行礼鞠躬,这使得河内士卒们一时间手足无措,傻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吕将军,我跟你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斜侧站了出来。
吕布自然是第一时间将目光放到了那个少年身上,笑着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我叫司马朗,刚满十三。”少年大声答道。
吕布倒没想到,这个从外形看起来起码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才十三岁。
说起司马朗的身材,还有段趣事。
就在去年,司马朗十二岁时,便通过经学考试而成为童子郎,但当时的监考官觉得司马朗身体高大强壮,怀疑他匿报年龄,就质问于他。
司马朗回答说:“我家中族人世代以来的身材一向都很高大,我虽然年轻幼弱,却没有急功近利的习气,通过谎报年龄以求得在仕途上早有成就,这不是我人生立志要做的事情。”
此事一经传开,当地之人都觉得司马朗品行才能果然异于常人。
除此之外,司马朗还有个弟弟,名唤司马懿,今年四岁。
南阳太守杨俊素以知人善任著称,有次去司马家中做客时,偶然间见到正调皮捣蛋的司马懿,大惊,说他绝非寻常之子,非司马家任何一人能比。
此事方悦也略知一二,不过他对此倒是有些不以为然,这些看面相的文士尽喜欢满口胡诌,一个四岁才断奶的熊孩子,能看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不过要说起司马家的威望权势,那可就了不得了。
不只是在河内声名显著,即使是在庙堂,也是能说上话的主儿。
这种世代相传的世家豪阀,远非那些一般的上流世家能比。
为此,方悦的叔父方桓还特地派了个将军,给他两千精锐士卒,专门护卫司马朗的安全,并且曾暗中嘱告方悦:这场仗可以输,但司马家的公子,决不能伤了一根汗毛。
人群中的胡海哭丧着脸,再也没了起初的幸灾乐祸。因为他就是那个被方桓指派的将军,谁曾想机关算尽,到头来把自个儿给绕了进去,搬起大石头,砸的却是自己的脚。
军中士卒少有人认识司马朗,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都敢站出来,那他们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呢?
靠近吕布这边的一个粗汉将手头东西一放,望向高台上的冷峻青年,大声道:“将军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卫这条命,就交给将军你了。”
有了带头的,很快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还有我!”
“我!”
“我也是……”
“算我一个!”
从一道一道的声音,到最后,满场沸腾。
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洒在吕布身上,他站在那里,如似一樽金甲战神。
他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胸口,掩心镜下紧贴着刺绣的荷囊,里面放着一撮最为柔软的秀发。
天空中,无数只大雁成群结队的往南飞去,偶尔排成人字,偶尔排成一字。
吕布顺着它们的方向,朝着南方远眺。
在那里,有着数十万的并州百姓,有老将军,有他亲手构筑的小院。
还有,薇娘。
第一二八章 温侯
逃兵的风波暂时告一段落,天色随之也渐渐暗了下来。
很早的用过晚饭之后,吕布便下令众将士尽早歇息,明天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场无比艰难的恶战。
不仅如此,吕布还将巡夜的士卒裁去大半。这一行为自然又遭到了河内诸将的反对,他们照旧用着兵书上的学问来引经据典,斥责吕布不会用兵,若是鲜卑人趁机袭营,他们肯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损兵折将。
吕布对此置之一笑,相对于河内诸将的担忧,他巴不得虎泽关中的鲜卑人全军而出,这样一来,倒也可以省去了明日攻城的功夫。
狼骑营作战期间,从来都是刀不离身,寐不卸甲,再加上魏木生带来的三千骑卒,就算没有那两万河内将士,吕布也有信心,在野外将关内的一万鲜卑人,一口吞掉。
只是从一开始就龟缩待援的鲜卑人,他们敢来吗?
事实也确如吕布所料,关内的布赫鲁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来袭营,一是担心汉人多诈,二是觉得没那必要。
布赫鲁从来都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没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他根本不会动手,再加上袭营风险不小,他又何必费那功夫。
反正步度根给他的任务是守住虎泽关,援军已在路上,他只需安静的等上一两天,待援军一到,就算汉人的大军全来,都未必能够攻破这虎泽关。
至于吕布,布赫鲁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匹夫之勇不算勇。
想凭两万人攻破虎泽关?回家吃奶去吧!
…………
汉军的营寨里。
河内将士们躺在各自的被窝里,有的平躺,有的侧卧,也有的面朝下,直接趴着。
少数人已经入梦,但更多的却睁开着眼睛,难以入眠。
帐内一片漆黑,对于那还有许久才会到来的黎明,他们有些期待,也有些兴奋,但更多的还是,忐忑和紧张。
每一场战争,不论规模大小,总会有人一去不返,永远的留在战场之上。
而那些人里面,又会不会有自己呢?
没人知道。
每当胡思乱想之际,他们总会想起下午那个站在高台上的青年将军,心里便莫名的觉得有了依靠。
那个人,是值得托付性命,跟着他大干一场的。
此时的吕布尚未就寝,他端坐在帐内,用绢布一次又一次的擦拭着画戟的锋刃,脸色平和。
一炷香过后,吕布将手中画戟放下,看着坐在帐内的另外一人,开口询问道:“先生,你来我帐内坐了大半个时辰,为何一言不发。”
“我在想啊,将军你是什么时候和司马家又搭上线的?”戏策了口水,笑意盈然。
“司马家?”
吕布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司马朗?”
看见吕布这般迟缓的反应,戏策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吕布,“将军,你别告诉我,河内郡大名鼎鼎的司马家,你都不知道。”
吕布满脸疑惑,“怎么,他们很有名吗?”
“啪!”
戏策将手掌重重拍在自己的脑门儿上,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开始对吕布讲起了司马家的过往由来。
据说,司马家的祖先是重黎,为夏官祝融(官职),历唐、虞、夏、商,世序其职。到了周朝,又以夏官为司马,在周宣王时,司马便成了姓氏。
至于这是不是真的,倒无从可考。
有据可考的是,在汉安帝执政时期,司马家出了一位大人物,征西将军司马钧。
也就是司马朗的高祖父。
那时候匈奴人已经没落,鲜卑人还未崛起,盘踞西北的羌族,成了汉王朝的首要外患。
为此,双方前前后后持续打了一百多年。
司马钧少年从军,戎马一生,可以说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全都献给了这一场长达百年的战争。
“经过无数次的战斗和厮杀,司马钧将军终于成为了汉羌战场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将’。”
说到这里,戏策脸上的表情尤为古怪,似笑非笑。
吕布听来却不觉得有其他意思,静待着戏策下文。
戏策收拾了一下心情,遂又说了起来。
之所以说司马钧是‘名将’,并不是因为他骁勇善战,逢战必胜。恰恰相反,在同羌族的作战之中,司马钧几乎每战必败,胜率为零,是汉军避之唯恐不及的灾星,羌人却着实喜欢他得紧。
好在当时的车骑将军邓骘(zhi)对他青眼有加,司马钧不仅没有被问罪,反而得以重用、提拔。
直到元初二年,司马钧再一次为羌族大败,折损无数。
这一次,司马钧没了以往的运气,被征召下狱,最后在狱中自杀。
令人惊奇的是,司马钧死后,司马家不仅没有没落,反而势头见长,蒸蒸日上。
其子孙也多为各地太守,到了司马朗祖父这一代,更是名动天下。
听戏策说完,吕布算是对河内司马家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只是他依旧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司马家家大业大,为什么还要让司马朗来这边关。难道他家中长辈,就真不担心这颗苗子折在这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锦衣玉食是爱,呵护庇佑是爱,让其受苦受难,磨砺心志,同样也是。”
戏策悠悠的叹了口气,“所以,有的世家传承千年,有的世家昙花一现。”
吕布对此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司马家那小子肯站出来替你说话,说明他对将军你的印象不赖。”戏策起身走到吕布跟前,微微弓起身子,颇有狗头军师的风范模样,朝着吕布挤眉弄眼道:“将军,这司马家可是条大肥鱼,你可得抓稳了才是。”
面对这个时而认真,时而吊儿郎当的羸弱青年,吕布真的是束手无策,他没好气的回了三个字:“没兴趣。”
“诶(ei三声)~”戏策故意将这个音节拖得老长,像名长者一样的轻拍着吕布肩膀,语重心长的说着:“现在没兴趣,不代表以后也没兴趣嘛。等将军哪天想通了,就去温县转转。”
温县?
吕布念了一声,莫名的觉得这个地名有些耳熟。
永初四年,司马钧因‘战功卓著’,被车骑将军邓骘上书请封为温侯,封地就在河内温县。
说来也怪,自打司马钧被封作温侯之后,不止是司马家,甚至连这天下,都无一人再被封作温侯,这倒是件有些邪乎的事情。
戏策来了兴趣,自顾的说着,却没发现面前的吕布目光涣散,早已失了魂魄。
无数个熟悉的面孔在脑海里穿梭,他们爽朗的笑着,跟在吕布身边,冲他喊着:温侯,温侯。
第一二九章 狼来了的故事
请输入正文漫长的黑夜过后,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汉军营寨炊烟袅袅,掌管后勤的士卒们,开始埋锅造饭。
几名早起巡营的河内将军见了,连连摇头。
攻城拔寨讲究的是兵贵神速,而现在,就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天色朦胧,时辰尚早,关内的鲜卑人要么还没起,要么疲倦的还在守城。
此时攻关,胜率起码增加三成不止。
再看看咱们的先锋统帅吕将军,天不亮就起了,没事儿人一样的四处瞎转悠,东瞧瞧,西逛逛,嘿,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难不成他还真想等到鲜卑人吃饱喝足了,再去攻城?
傻子都知道那跟送死没啥区别!
这些话,河内的将军们也只敢在私底下说说,发发牢骚。
用胡海的话说就是,随吕布折腾去吧,反正到时虎泽关拿不下,有他哭的时候。
用过早饭,吕布将手下将士聚拢,开始朝着虎泽关进军。
至于昨天那些个一直反对吕布的河内将军们,也都碍于情面,跟着一同前往。
毕竟没人愿意落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跟着你去可以,让我当炮灰,休想。
抱着这个心态的河内将军们,跟着吕布,出发了。
…………
两万余士卒浩浩荡荡的一路杀奔到虎泽关下,在距城关百丈处,排开阵势。
城关上的布赫鲁显然已是等候多时,双手扶住城墙望向下方,见到汉军之中携带着不少攻城械具,布赫鲁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吕布,你真想凭这两万人就夺下虎泽关,你当他们是天神下凡,还是当我这城墙是面粉泥捏?”
汉军之中,飘扬的吕字旗下,吕布身穿黑色甲胄,骑御赤菟,伫立于阵前。左边跟着曹性魏木生等人,右边是以方悦为首的河内诸将。
对于城关上传来的讥讽之声,吕布充耳不闻,不去搭理。
他现在是这支军队的统帅,自然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莽撞的在最前面冲锋陷阵。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做好指挥工作,这才是一名合格统帅的职责所在。
吕布望着城楼上的守关士卒,下达了第一个将令:“曹性,你带三千人先去试试。”
三千人?
河内将军们又一次懵了,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产生了幻觉。三千人能干什么,可能连城墙都没摸到,就会折损个七七八八,这不纯粹是叫他们去送死吗。
曹性可不管这么多,只要吕布说了,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敢往里边跳,朝着后方大喊了一声,“弟兄们,我们走!”
三千河内步卒从阵型中分裂出来,右手握刀,左手持盾,跟在曹性身后,朝着虎泽关慢慢推进。
在这三千人后,二十架云梯也随之出动。
云梯与普通的攻城梯不同,这可是个大家伙,光底部就装有六只车轮,顶端还有只巨大横钩。梯身又分作两阶:主梯固定高大,前面设有坚固挡板,防御城楼上的弓箭、檑木;副梯可以移动,上下仰俯,靠人力杠抬,使之倚架于城墙壁上,因此又被唤作上城梯。
主梯之内藏有十数人,负责推动云梯前进。
攻城之时,只需将主梯靠近城墙,梯内之人再通过拉动绳索,控制副梯搭上城墙,再以顶端的横钩勾住城垣,使梯身不受守军的推拒与破坏。
进攻冲锋的士卒则可顺着云梯直冲而上,达到迅速攀爬城墙,抢占城楼的效果。
云梯作为当下主要的攻城器械,其弊端也显而易见,移动速度太过缓慢。
因此,各地雄关重镇都会设有壕沟(护城河)、拒马来阻碍云梯的行进。
此时的汉军距关只剩百米,曹性弓距着身子,将手中钢刀拍击于盾身,身后三千步卒跟着一同拍击起来。
吼~吼~吼~
野兽般的低吼声在天地间回响,整齐而有力的步伐踏在地面,大地也为之颤抖,发出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仅仅三千人,居然就给人一种尤为强烈的压迫感。
布赫鲁作为赫赫有名的鲜卑六狼将之一,跟着步度根南征北战多年,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关下汉军这点儿气势他自然不曾放在心上,只见他将手一抬,口中喊道:“弓箭手,准备。”
贴近城垛口的千名弓箭手立马搭箭上弦,瞄准了下方的汉军,只待布赫鲁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射成蜂窝。
吕布想要强行攻关,就必须有人毁掉关下那些深扎进土里的拒马,并且用泥土堆填壕沟,云梯才能得过。
所以,这三千步卒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攻城,而是破坏地面的拒马和填平关下的壕沟。
这点伎俩骗骗小孩子还行,想骗过我?你未免也太小看我布赫鲁了吧。
布赫鲁自信一笑,自以为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吕布的意图。
“杀!”
在即将踏入鲜卑人射杀范围之际,曹性陡然怒喝一声,一马当先的发起了冲锋,显然是准备豁出性命去大干一场。
身后的三千步卒见到曹性如此奋不顾身,都被曹性的气势所感染,举起盾牌呼吼着往前急奔。
他们知道,拼死冲锋的时刻,到了。
“放箭!”
“鸣金!”
几乎是同一时刻,布赫鲁和吕布两人,同时下达了命令。
咻咻咻~
咣咣咣~
箭矢破空的声音和木槌击锣的声音同时响起,刚刚发起冲锋的曹性生生刹住脚步,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鸣金收兵,但他也懒得再去多想,二话不说,带着三千士卒掉头就撤。
于是,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汉军士卒,就那么在布赫鲁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眼睁睁的看着汉军撤退,布赫鲁生平第一次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他原以为吕布是让这三千士卒来破坏防御工事,哪曾想到吕布会这么无聊,特意来摆他一道。
人没射杀成功,箭矢起码损失了三千以上。
这一波,显然亏大发了。
布赫鲁的心在滴血,脸上却是故作得意之色,冲着关下的吕布叫嚣起来:“吕布,你们汉人就是这样的孬种吗!爷爷在这里等着你呢,有本事来啊,没本事就滚回家喝奶去吧!”
关上的鲜卑士卒哈哈大笑。
汉军之中的方悦眉头一挑,抱拳向吕布请战。
对于城关上的挑衅肆骂,吕布置之一笑,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方悦的请求。
曹性带着三千士卒回来,除了几个运气稍差的被射中臂膀,身负轻伤,其他人几乎毫发无损。
一见到吕布,曹性就嚎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甭提有多心酸了。
好一会儿后,曹性才询问起吕布:“头儿,你怎么让我撤了?刚刚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拼死一搏的勇气,你要再让我上,估计我两腿得打摆子。”
曹性玩笑的说着,结果吕布眯眼一笑,“没错,等下还是你上。”
“啥?”
嬉笑的曹性懵了,随即他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指着一旁的戏策大骂道:“狗日的穷酸贼,是不是又是你出的馊主意!”
戏策对此眼观鼻,鼻观心,似老僧入定。
无奈之下的曹性只好又带着原班人马去了。
殊不知,这已是昨晚戏策和吕布制定好了的计划。
论起冲锋陷阵,不管是宋宪胡车儿,还是手底下的河内将军们,随便拎一个都要比曹性好使。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让曹性带队,就是因为他是天生的神射手,对距离的判断和把控非常人能及。
他可以清晰的判断出,城关上那些鲜卑射手的有效距离,从而避免伤亡。
这一次,同样是在布赫鲁下达放箭的命令时,吕布选择了鸣金。
就这样,整个上午曹性都在带着人来回奔跑。
被人戏耍了一上午,守关的布赫鲁心态已然是濒临崩溃,他冲着吕布暴躁无比的咆哮了起来:“吕布,你**的玩儿我!”
“玩你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他娘的别守啊!”吕布依旧没有答话,曹性却在下方挑衅无比的撅了撅屁股。
布赫鲁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当场将一根长矛从关上掷了下去。
他赤红着双瞳,恨不得将曹性大卸八块。
“将军,我看这些汉人肯定是知道攻不下城,故意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恶心咱们。”身旁的副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一言惊醒梦中人。
也许从一开始,汉人就没想过要来强行攻城,只不过是迫于上面的压力,做做样子罢了。
布赫鲁恍然醒悟,他赞赏的看了那副将一眼,吩咐道:“莽泰,从现在起,你替我守着这里,本将军可没功夫跟这些家伙浪费时间。”
说完,布赫鲁大摇大摆的下了城楼。
用过午饭,曹性又带着人来回冲了两趟。
只不过这时候的鲜卑人已经学聪明了,他们索性就站在城墙上,看着汉人小丑一样的冲过来,又跑回去,然后哈哈大笑。
只要你不越过我的防御工事,就休想再从我手里骗走一根箭矢。
曹性回来灌了两碗凉水,准备再去时,吕布叫住了他。
望着城楼上那些已经疲懒的鲜卑人,吕布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叫来侯成,淡淡的问了他一句。
怕不怕死。
第一三零章 若有来生,还愿为将军牵马
秋阳斜挂,金灿灿的阳光映照着古老的城墙,有些晃眼。
辽阔的天地间,喊杀声又一次响起。
“看,那些汉人又来了。”
关上的鲜卑人习以为常的哈哈笑着,有的甚至连兵器都没拿,就靠在墙边看好戏一样的看着城下。
他们知道,这帮汉人,很快又都会掉头跑去。
所以即便是在侯成带着三千人冲击到弓射范围之内时,依旧没有一支羽箭射向他们。
风,在耳畔呼啸。
你,怕不怕死。
吕布凝重的神情涌现在侯成的脑海之中,这个曾经瓦牛山上的二当家心头一突,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
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
他跟着吕布有些日子了,大小战役也打过不少,可表现一直都很平平庸庸。
冲锋陷阵,他不如宋宪;弓马骑射,他不如曹性;计谋韬略,不说戏策,连十四岁的张辽他都比不了。
这令侯成一度生活在自卑之中。
所以这一次,哪怕是拼掉性命,也一定要完成将军交代的任务!
“鲜卑人的拒马刺就在眼前,弟兄们,能不能拿下虎泽关,就看咱们的了!”
侯成大喊着冲了上去,身后的三千士卒一跃而上,冲到最前,拔出刀狠狠地劈砍在那一排排碍事的拒马刺上。
哐哐哐~
一连串的劈砍声震惊了城关上的鲜卑人,率先回过神的莽泰大声呼吼着:“放箭!放箭!”
咻咻咻~咻咻咻~
鲜卑人还未动手,却有数百上千的箭羽如蝗虫过境,一波接一波的射向城楼。
一时间虎泽关的城头箭如雨下,不少鲜卑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当场射穿了头颅胸膛。
“***,这是怎么回事!”
莽泰捂着被射伤的胳膊躲到了墙垛之后,黑成锅底的脸色,任谁都看得出他心中的愤怒。刚刚若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这时候已经见了阎王。
透过城墙上的垛口,莽泰发现下方两侧多了许多身披黑甲的骑卒,他们骑着战马在关下交替冲锋,手中挽着强弓射出的箭矢,正不断的吞噬着城楼上鲜卑人的性命。
无数的飞箭之下,压得城头的鲜卑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给我反击,反击,射死那些该死的骑卒!”见到一个又一个的儿郎倒下,气急败坏的莽泰再度大吼起来。
城头上的弓箭手纷纷起身,将手中的弓弩拉开,不少人还未来得及瞄准,就被当场射作了刺猬。
而射出去的那些箭矢,基本上也是十箭九空,城下的狼骑营就跟兔子一般,交替疾驰的速度根本就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
最重要的是,狼骑营是不会给你慢慢瞄准的时间。
几波箭雨过后,狼骑营坠马的仅仅二三十余人,而城头上的弓箭手,已经换了好几拨。
“将军,咱们该怎么办?”身旁士卒匍匐着身子,焦急的问了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
憋了一肚子火的莽泰怒气腾腾,他望着下方那些不知道疲倦的黑甲骑卒,恨得牙直痒痒。
正当莽泰思索该如何对付狼骑营时,城楼上的箭雨,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全营三万支箭矢,狼骑营尽数射完。
三千人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在狼骑营强猛的火力掩盖之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些挡在路中的拒马就悉数摧毁殆尽。
旌旗之下的吕布大手一挥,左右两侧士卒尽出。
这一波,至少出动了万人。
“杀!”
蓄锐已久的汉军士卒们憋着一口恶气,四五人抬起一架长梯,奋勇的往前冲着,喊杀声震动九天。
与此同时,三十二架云梯全数出动。
呜呜~呜呜呜~~~
在无数的喊杀声中,低沉而亢长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城头上的莽泰直起身来,不再躲藏,他知道这号角声意味着什么。
莽泰招来一名亲兵,让他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报知将军布赫鲁。
城关下的汉军如蚁潮般涌来,城关上箭如雨下。
前面的士卒顶着盾牌,在无数的箭矢下,用自己的身躯,为后方抬着长梯的弟兄,竖起一道道遮风挡雨的坚固壁垒。
或许在这之前,他们彼此都不熟悉,甚至连一句最为基本的寒暄都不曾说过,但在这一刻,他们就是血脉最亲的骨肉兄弟。
盾牌很窄,长度也只有人身躯三分之一的大小,连半身都遮掩不住。
能够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除了实力,更多的还是老天爷眷顾的运气。
三十丈距离算不上远,可每往前冲上几步,就会发现刚刚还跟在身旁的兄弟,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城头射来的箭矢,更像是一条条喷吐着寒息的毒蛇。只需往人身上咬上一口,就再也没了奋勇往前的力气。
所幸的是,碍事的拒马已除,冲锋的士卒们卯足了劲儿,几乎是一口气冲到了壕沟面前。
宽阔的壕沟,张着血盆大口,想要鲸吞掉每一个妄想要逾越而过的人。
长梯的作用在这一刻得到充分的发挥。
与云梯不同的是,长梯制作简单,轻盈,只需两三人抬着,就能在战场之中快速移动起来。
除了搭墙攀城,这类木制长梯最大的作用就是架取沟壕,为后方赶来的士卒开辟出新的前进道路。
汉军士卒将手中长梯往前一抛,十数架长梯同时搭在了壕沟之上,那被壕沟所斩断的地面,再一次连接在了一起。
第一个踏过壕沟的汉儿郎被一箭洞穿了头颅,整个身子立在原地,久久才倒入地面,泛白的眼珠死死的瞪着。
身后的袍泽从他身旁掠过,没有丝毫的停留。
他的死,没有让大汉儿郎畏惧退缩,反而更加触发了他们心底的血性。
这一刻,所有人都豁出了性命,眼中只有前方那高耸的城墙,还有那一群该滚出大汉疆土的强盗恶贼。
死去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安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冲锋。
这就是战争,很无奈,也很残酷,没有丝毫的道理可言。
越过壕沟,离城墙的距离只剩下十丈不到。
这也意味着,前方的道路将会更加凶险。
三十二架云梯,已渐渐靠近。
云梯要过壕沟,光靠那些长梯是行不通的,它们承受不住云梯的重量,必须要有人去填了壕沟才行。
河内诸将靠不住,这项任务就落在了宋宪身上,他带了八百人,每人身上背着一满袋泥土,朝着壕沟处奋勇奔去。
城关上的莽泰不是聋子,更不是瞎子,他立马拨出一半的弓弩手,朝着宋宪那边集中火力进行攒射。
这八百人没有武器,更没有盾牌防卫,全凭着一股热血劲儿在往前冲。
随着城头上弓箭手的集火针对,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不断的有人倒在了冲锋的路上。
飞来的箭矢贯穿了他们的胸膛、手臂、肋骨,纵使这样,倒在地上的汉儿郎也并未因此屈服,他们趴在地上,伸出双臂,奋力往前攀爬。
哪怕有一口气在,就算是爬,也要爬至终点。
以前,有冠军侯横扫漠北,马伏波平定交趾。
这一次,我们也一样能够将鲜卑人彻底驱逐出境。
这是一个民族的信念,亦是我大汉儿郎的铁骨铮铮!
只要能让云梯成功抵达城下,这场战争就算是赢了一半。
背着泥袋的士卒们对此深信不疑。
可当最后冲到沟壕处时,宋宪带领的八百人仅存三百,他们将背上的泥袋奋力扔进沟壑,可仍旧差了许多。
戏策说过,需六百袋泥沙才足以让那三十二架云梯平稳渡过。
还差一半之数。
宋宪当机立断,下令存活的三百人再去各处,将那些散落的泥袋重新拾回。
未几,侯成从前方跑了回来,他跳进壕沟,打断了宋宪的手头动作,喘着粗气。
“你不是在前面冲锋吗,怎么退回来了?”望着满脸血迹的侯成,宋宪不免有些疑惑。
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哪还来得及细说。
侯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径直说道:“老宋,我来替你填这沟壑,你去带着弟兄们冲吧。”
宋宪顿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继续着手头的动作。
侯成急了,一把拍掉宋宪手上的泥袋,在宋宪微怒的目光下,大声吼了起来:“别他娘的墨迹了,你伸出脖子去看看,咱们冲锋的弟兄倒下了多少,若不是老子没你的本事,你以为我会来找你?再这样下去,咱们都得玩完儿!”
号角声还在继续,城头城下的喊杀声充斥在耳边,一刻也不曾消散。
一道飞来的箭羽贴着宋宪的脸庞划过,在他坚毅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寸长的血痕。这个往日里沉闷的男人望向侯成,淡淡的说了一句:“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不是在开玩笑,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音里的沉重。
侯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拍着宋宪的肩膀:“老子可是有八条命的男人,哪会就这么轻易的死在这里。”
“城头上的那些鲜卑人是真的难啃,除了将军,我估摸着也只有你能将他们的骨头嚼碎。”
说到这里,侯成将手中的战刀交到了宋宪手中,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尤为轻松的笑了起来。
宋宪也不再推诿,握着刀,爬上了地面。
“老宋!”
望着宋宪即将远去的背影,侯成突然大喊了一声。
前方的宋宪回过头来,“嗯?”
“万一我要交代在了这里,我是说万一,麻烦你转告将军……”侯成大声的说着,一字一句。
“若有来生,侯成还愿为将军牵马!”
第一三一章 率先登城者,号为先登
一排排的长梯搭上城墙,汉家儿郎右手握刀,左手扶住梯身,愤吼着朝向城头攀去。
此时此刻,城楼上的弓箭弩矢已经不再具备威胁。
然则守城,从来都不只有箭弩这一种手段。
当汉军士卒攀爬至城半腰时,忽然听见上方有沉闷的滚滚之声传来,他们还未来得及抬头细看,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开,急坠而下。
城头上的鲜卑人搬起粗大的木段和石块,不断狠狠地往下砸去。
冲在最前头的人往往被砸得头破血流,甚至于脑浆崩裂。
纵使如此,后方的士卒依旧不曾退缩,奋力前爬。
小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虎泽关的城脚已经布满了汉军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杂乱一地,血流汤汤。
那些先前砸下的滚木和落石,也早已浸满了汉人的鲜血。
战斗仍在继续,攀在最前线的汉卒依旧在不断坠落。
所幸的是,那姗姗来迟的三十二架云梯终于渡过壕沟,成功抵达城下。
云梯的到来,使得所有人的心头都为之一振。
嘎~吱~
梯身内的士卒开始拉动绳索,建于主梯之上的副梯朝着城头缓缓下落。
城楼上的莽泰自然知晓这云梯搭城会有什么后果,大声吼着:“别让这鬼东西搭上城墙!”
收到命令的鲜卑士卒们对着云梯直接就是一番猛击。
云梯立脚的位置隔城墙有些距离,城上鲜卑人抛下的滚木和落石几乎砸不到梯身。至于箭矢,主梯前方高耸的坚固挡板,足以挡下数百上千的锋利箭簇。
几波攻击下来,云梯不仅没有毁掉一架,甚至还有不少的汉人趁着这会儿功夫,已然攀进了城上。
莽泰不得不放弃破坏云梯的计划,招呼着手下将士,全力将爬上城头的汉人清剿出去。
只是河提的坝口一旦掘开,想要填上又岂会那般容易。
巨大的横钩落在城头,就像野兽张开的獠牙,死死咬住城墙,再也不会松口。
副梯此刻也紧随搭上了垛口,为城下的汉军辟开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云梯终于搭建成功!
汉军儿郎在心底欢呼,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在腾出一只手去紧扶梯架,而是可以一手握刀,一手持盾的跟鲜卑人硬碰硬的展开厮杀。
这一刻,汉军士气大涨。
无数的汉家儿郎顺着云梯而上,想要抢先夺下城头。
军中有明令,率先登上城头者号为先登,赏万钱,晋升两级。
万钱,不少了。
或许对于世家大族,万钱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于那些最为底层的穷苦百姓,万钱足以让他们过上一年的衣食无忧。
临近城头处,一个手持盾牌的大汉被鲜卑人连砍三刀,最后一刀直接砍在了锁骨,刀锋没入体内两寸。
剧痛之下的汉子眼中血芒暴涨,一把扔掉手中盾牌,伸手握住刀背,在同那鲜卑人斗力之下,竟生生的将那铁刃从肩上拔了出去。
随后提刀一斩,面前鲜卑人的手腕手掌和着手中钢刀一同脱落,从城头掉下。
那名鲜卑人怔了一瞬,随即便捂着喷血不止的断腕,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汉子目睹着眼前之人的惨状,心中却生不起半分可怜之意,他喘着粗息,低语了一声:“下辈子,就别做鲜卑人了吧。”
战刀高扬,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伤痕累累的汉子顾不得休息,在他眼中只有那近在咫尺的墙垛,他迈开腿又往前走了一步。
三杆迎面而来的长枪瞬间穿透了他的肚怀。
踩在梯道上的汉子猝不及防,身躯一个趔趄,摇晃了一下,手中战刀也因乏力而脱离了手掌。
体力透支的他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反击。
低头望着那洞穿自己身体的三杆长枪,他双手死死攥住,拼尽生命里余下的所有气力,步步向前。
长枪搅动内脏的痛楚,丝毫不亚于车裂剥皮。
血水透过紧咬的牙缝不断外涌,汉子在那三名鲜卑士卒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发出愤怒的咆哮巨吼:“该死的狗杂碎们,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城楼之上啊!”
战争的惨烈悲壮,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他终究没能登上城头,也注定不会在那卷遗传后世的青史上留下名字。
汉子的死去没有引起任何的骚动,汉家儿郎们依旧在前赴后继的奋勇向前。
后方的宋宪接住了汉子的尸身,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滚烫,染红了宋宪的手掌。
宋宪伸手将他瞪着的双眼缓缓合上,默哀了一声:“老哥,走好。”
然后提刀,一路杀往城头。
“杀!”
汉军统帅处,又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来。
胡车儿带着剩余的六千步卒,再度发起冲锋。
将目光从城头收回,吕布紧锁的眉心舒缓了几分,他侧头问向如今的冲骑营校尉:“雷虎,我让你带着冲骑营的人去破开城门,你能行吗?”
听到这个任务,雷虎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吕布会委以自己如此重任,就连听到吕布喊自己的名字,也是恍若若梦。
从在雁门关大败鲜卑人开始,雷虎就将吕布视作了终身追随的目标。
此刻听到吕布号令,雷虎心中更是血脉沸腾,抱拳朝着吕布大声应道:“破不开这城门,雷虎提头来见将军!”
说罢,雷虎领着百余士卒,抬起早就准备好的四架攻城槌,往城门口进发。
最开始没动用攻城槌,是因为目标太大,可能还没抵达城门口,就已经被射杀殆尽。
现在么,城头上的那些鲜卑人忙着应对攻城的汉军士卒,根本腾不出手来。
是输是赢,就看这一波了。
吕布伸手揉了揉额头,他此刻忽然觉得,自己竟也与市井赌徒无二,手中的筹码全部扔完。
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安静的等待着开牌的那一刻。
身后还有魏木生带来的三千骑卒,和狼骑营的九百悍卒。
以及近二十名已经是光杆司令的河内将军。
不过吕布并不打算派他们攻城。
骑兵攻城,与送死无异。
普通士卒都知道的简单道理。
除非,能够破开城门。
夕阳沉入山底,虎泽关的城砖上洒满鲜血,同天边的漫天晚霞交相辉映。
宋宪不是第一个冲上城头的,但却是坚持得最久的一个。
手中的刀刃已经不知换了几把,浑身浴血的宋宪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宛如暴徒般提着刀左突右砍,不断扩大着身边的范围。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汉家儿郎涌入城头。
第一三二章 逆转
短兵相接之下,守在城关上的鲜卑人有的被乱刀砍死,有的被踹下城头。
鲜卑人慌神了,倒在血泊里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这些汉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像豺狼一样,眼中冒着绿幽幽的光,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你砍他一刀,只要他不死,就肯定会还你一刀,两刀……
哪怕肠穿肚烂,也要拼个你死我活。
“将军,西边失守了!”
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卒跪倒在莽泰面前,语气里带着哭腔。
“什么!这么快就失守了!”莽泰满脸的不肯置信,双手拽起那名士卒的领口,愤怒的质问起来。
话还未说完,脚底忽然传来下一阵剧烈的晃动。
莽泰身子晃了两晃,一把扔下手头的士卒,暴躁的吼道:“又是怎么回事!”
灰头土脸的鲜卑士卒从城下跑上城楼,见到莽泰后,同样是哭丧着脸:“将军,城下的汉人不断撞击城门,底下的弟兄快撑不住了。”
听到这话,莽泰从城头往下望了一眼。
当看到攻城槌的那一刻,莽泰差点当场气晕过去,冲着周围的士卒气急败坏的吼叫起来:“你们都是瞎子吗!滚木落石呢?怎么会让这种东西靠近城门的!”
身旁的一干士卒没人敢开口答话,刚刚为了袭击汉人的云梯,都已经用光了。
莽泰的面色黑如锅底,但他也是个熟知轻重缓急的人,现在,不是该发火的时候。
攻城槌轰击城门的声音不断传来,不论如何,城门一定要守住!
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莽泰当机立断,对着身边心腹亲兵下令道:“厄钜,你带两百人下去,给我顶住了,就算是用人堆,也决不能让汉人破开城门!”
城关下,雷虎正指挥着冲骑营的士卒猛击城门。
“弟兄们,加把劲儿!想入狼骑营的,就给我将这城门口砸个稀巴烂。”
“来,听我口令,一二三,给老子狠狠地撞!撞!撞!”
最后才派上场的冲骑营士卒心中都憋着股气,既然不能登城杀敌,那便将城门视作鲜卑人,忿狠的撞去。
所谓的攻城槌,其实就是一根巨大的实木,用绳索捆绑缠绕,再由二十余名汉子杠抬在肩上。通过荡起绳索,处于最后方的两人再奋力将这巨木拉开,然后猛然推向前方。巨木在这一瞬间,将会产生巨大无比的破坏力。
一般的小城县廓来不了几下,大关重镇,倒是经得起一番折腾。
城关上的战争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在硬碰硬的捉肘厮杀之中,汉军逐渐占据了上风,开始着手从东西两面,朝着中间莽泰所处的位置进行合围。
胡车儿带来数千人的后援部队,更是让鲜卑人的士气一落千丈。
如果汉人全都攻上城来,这虎泽关肯定是守不住了。
该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弃关而逃?
望着节节败退的鲜卑将士,莽泰双目空洞,楞在了原地。
此时,一道威赫的声音陡然传来:“慌什么!”
将军!
将军来了!
城关上的鲜卑士卒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回过神的莽泰赶忙上前,布赫鲁瞪了莽泰一眼,低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莽泰自是不敢辩驳,垂着头,羞惭不已。
布赫鲁左右环顾了一眼,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汉人居然就打上了城头。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带血的钢刀,走到城垛处,将一名刚刚爬上城墙的汉人士卒砍作两截,大声吼道:“你们别忘了,这里原先是汉人的地域。是谁从他们手里夺过的这些疆土,将他们打得屁股尿流?是你们,草原上最勇猛的男儿!”
“就在刚刚,大王派来的一万援军,已经抵达关外的五十里处。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进入关内,难道你们连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吗?”
“告诉本将军,你们能吗!”
布赫鲁的一番慷慨激词,刺激着每一个鲜卑士卒的神经,他们扬起手中兵器,眼中血光四伏,大声呼吼着:“杀!杀!杀!”
布赫鲁显然很满意士卒们的反应,他同莽泰各自分拨了些人手,从中间往两旁杀去。
至于他所说的消息,无非是为了鼓舞士气而故意编造的谎言,从阳、临沃抽调的援军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抵达。
但只要守住了这一波,布赫鲁就算赢了,因为吕布已无力再组织队伍,进行强攻。
那时候,援军到与不到,就都不重要了。
有了主心骨,鲜卑人的士气一路节节攀升。
城头上的汉军再也前进不了半分,反而在布赫鲁和莽泰的强势打压下,开始渐渐败退。
莽泰带着人很快杀到了东边,途中的汉人都被他清剿干净,成了垫脚的尸体。
他擦拭起手中的锋刃,踩着一具又一具的尸身而过,心中起初的愤怒,也因肆意的杀戮,得到了彻底的发泄。
只要不让汉人攻进城墙,守上一个时辰,并不算难事。
莽泰望了眼脚下的尸体,脸上浮起一抹不屑的笑容,汉人么,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
然而就在莽泰低头之时,一名倒地的汉军士卒猝然跃起,对着莽泰的头颅直斩而下。
“将军小心!”身旁的士卒猛地推开莽泰,用后背替他挡下了这足以致命的一刀。
那名年轻的汉军士卒见刺杀失败,释然的笑了笑,“可惜了。”
鲜卑人十余杆长矛同时刺在这个满身伤痕的少年身上,然后将他架挑在空中,重重的抛在地上。
站在云梯后方较为安全位置的一个中年男人见到这副场景,疯了似得挤开了前面的所有人群,猛地跃入城头,抱起那个肝脉俱断的少年,轻轻摇晃着他的身子,急切的喊着:“琥儿,琥儿。”
少年睁开桃花一样的眼眸,笑了笑,刚一张口,口中浓血滚滚而出。
中年男人连忙将少年口中的浓血擦掉,强忍住眼泪,“琥儿,你想说什么,你说,阿爹都听着。”
少年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很小,“孩儿刚刚差点就杀了鲜卑的将军,我这样,算不算很勇敢?”
“算,算……”
中年男人不停的点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夺目而出,“我儿是个英雄,不像老爹,每次打仗都躲在别人背后,老爹我啊,以你为荣!”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少年伸出手,擦了擦男人的脸庞,有些开心的笑着:“阿爹,你也流马尿了呢。”
中年男人更是泪流不止。
“阿爹阿爹,我看见娘亲了,她在冲我笑,还在向我招手哩。”少年摇动着手臂,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幸福。
手臂很快垂落了下去,好看的桃花眸也悄然合上。
中年男人紧紧的搂着少年的尸身,涕泪无声。
第一三三章 一夫振臂万夫雄
城关上的汉军遭到鲜卑人疯狂反扑,纵使以命搏命的厮杀,也难挡鲜卑人数之众。
半刻钟后,整座虎泽关的城头,仅剩西边一角的寥寥数十人,还在负隅顽抗。
鲜卑人的士气高涨,无形之中给汉军施加了很大一部分心理压力。
九成九的汉卒被死死阻在云梯上,进不得城墙。
原先大好的局势,竟被鲜卑人生扳了回去。
城楼上坠下的士卒在吕布眼中缩成极小的影像,无数汉儿郎热血洒在城头。
难道这张战斗,注定将以失败结尾?
吕布合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浊气。
“大势已去……”有名河内将军摇着脑袋,故意叹了口长气。
“虎泽关没拿下,还白白损失了这么多将士,有人怕是要将位不保了。”胡海憋着笑,他从一开始就看不得吕布比他威风,如今眼看兵败在即,胡海心里头自然是乐开了花。
另一名宽脸将军也顺着胡海说起了风凉话,“这还拿什么回去交代,要是我,我就一刀抹了脖子算了,哪还有脸回去见人。”
见吕布没有搭理他们,这几人竟越说越起劲了。
一旁的曹性听得火气腾腾,当场拔刀指向那些比他高了许多官阶的将军们,喝骂了一声:“他娘的,你们再逼叨一句试试!”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主上受辱,便是臣子无能。
身后狼骑营纷纷将刀锋指向这十余名河内将军,只要吕布一声令下,他们就立马能将其碎尸万段。
“咋啦,打不赢还不让人说?自己没本事,还想窝里横?”胡海大声嚷嚷起来。
“我草你个姥姥!”曹性作势就要砍过去。
“够了!”
吕布低喝一声,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在场的河内将军。
刚刚中伤吕布的那些将军们,则纷纷避开吕布的目光,左顾右盼。
曹性不甘的将手中武器撤回,狼骑营自然也随之撤了回来。
这些人的奚落和嘲讽吕布不是没有听到,只是这个时候的他,懒得去跟他们一般见识,这场战争的胜负至关重要。
为什么大汉版图雄阔却还常常被鲜卑、乌桓、羌等外族侵略,并且每每开战总是输多胜少,是士卒不够勇猛?还是城池防御不够牢固?
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大人们,从来都不会去想这些。
正如吕布身旁的这些个将军,他们的脸上掩藏不住喜色,甚至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在主帅张懿那里添油加醋,狠狠地告上吕布一状了。
“戏策,让将军鸣金吧,这样至少还能保存一点实力,否则再这样耗下去,就全完了。”浓烈的血腥味从城头那边飘散过来,亲眼目睹了整个战役的惨烈,饶是心如铁石的陈复也忍不住开口了。
隔了些许距离的戏策张望了吕布一眼,摇了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陈复有些不解,难道真要等将士们死绝了,吕布才肯罢手吗。
“因为啊,他手里头还有最后一枚筹码。”戏策慢悠悠的说出了答案。
“最后一枚筹码?”陈复更是不解。
“知道为什么将军手下的士卒,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吗?甚至于我,明知道他不是成就大事之人,却依旧坚定的站在他的身旁吗?”戏策笑了笑,见陈复陷入苦思,伸手将其点醒,“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吧。”
吕布没能听见戏策的这一番言论,此时的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笃定无比的喊了一声:“魏木生!”
以为轮到自己登场的魏木生抱拳答道:“末将在!”
“从现在起,你就是这里的主帅!”
吕布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抱着拳头的魏木生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吕布会下达这样一道命令。
从马邑的时候,魏木生就跟着吕布,一路上大小战役也打过不少,吕布的脾性魏木生十分清楚,他赶忙劝道:“将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吕布仿佛没有听见,又叮嘱了魏木生一句:“记着,城门不开,你可以鸣金,但不准再发起进攻。”
说完,双腿一夹马肚。
这场仗,我输不起。
拿不下虎泽关,将来我死了,也没脸去见地下的这些兄弟。
赤菟早已和吕布心灵相通,撒开蹄子就跑,跃过壕沟,顷刻间就抵达了城下。
百丈的距离,还不够赤菟来个热身。
云梯上面的士卒站的密密麻麻,同城头上的鲜卑人激战正酣。
战场之中容不得半点分心,所以无一人发现,他们的主帅,已经站在了他们脚下。
吕布下马仰头望了望,从附近找来架长梯,将其搭上城墙。
“你是……吕将军!”
有名靠着城墙残喘的士卒用力擦了擦沾染着血水的眼睛,再三确认过后,竟激动无比的喊了起来。
听到这一喊声,附近十余名同样身受重创的士卒纷纷看了过来,见真是吕布亲临,全都往这边爬来,眼中光芒闪烁的朝吕布喊着:“吕将军,吕将军……”
他们命大,从城楼上摔下来,砸在了袍泽的尸身上,勉强续着一口气。
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吕布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有人被砍去了胳膊,有人被捅穿了肚皮,有人身上带着十多道划拉开的口子,隔了老远,都能清晰的看见背上露出的森森白骨……
他们此刻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吕布,像是在漆黑的夜里,找到了最明亮的光。
吕布抹了把眼睛,脚底踩在了梯阶上,朝这十余名士卒说道:“你们在这里好生歇着,等攻下了虎泽关,我定给你们找最好的大夫。”
士卒们点头连连,热泪满眶。
自从云梯抵达之后,汉军士卒就很少再用长梯攀爬。
鲜卑人的注意力自然也都全转移到了云梯之上,这也导致了吕布快爬至城头时,才有鲜卑人发现来了不速之客。
两名鲜卑士卒抓起手中长矛,腹部压住城墙,对着吕布就是一阵乱扎。
吕布左手扶梯,右手握戟,上方扎来的长矛在他眼中与过家家无异。战斗力虽然下降了大半,但也绝不是这种小鱼小虾就能随便应付得了。
抬手递出两戟,直接刺破了两人的咽喉。
后面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十几个鲜卑士卒,同样被吕布轻松击杀,有一人还被他用戟挑下了城头。
“该死,快将这梯子推出去,给我摔死他。”一个小头目气急的大喊起来。
两名鲜卑士卒同时抓住梯子顶端,用力往外一推。
不好!
吕布心中暗道一声,他只差两步就能登上城头,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梯身承受不住鲜卑人使出的力气,开始后仰倒塌。
吕布伸手想去抓住墙垛,借力上墙,却被城头的鲜卑人乱枪捅了回来。
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墙,吕布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那长梯在仰开到一半之时,竟又重新搭回了墙头。
吕布低头望去,底下是刚刚那十几个遍体鳞伤的士卒,他们咧着沾满血迹的牙口,目光烁烁大声的喊着:“将军,加油啊!”
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霎时涌上心头。
谢了,弟兄们!
吕布心里默默的念了两声,再不犹豫,连攀两步,一口气跃入了城墙之内。
上马为蛟,下马为虎。
这就是吕布武力值的真实写照。
攀上城头的吕布开始挥舞起画戟大杀特杀,像一辆重装坦克,只管推进,无人能挡。
渐渐的,倒在吕布身旁的鲜卑士卒从一位数,变成了两位数……
越来越多的鲜卑人围住了吕布,可慑于吕布之勇,竟无一人敢上前动手。
吕布每往前一步,前方的鲜卑士卒们便下意识后退一步。
见此情形,吕布将手中画戟高高举起,大声喝道:“我汉家儿郎何在!”
“!”
成千上万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一刻,消迷许久的汉军士气陡然暴增。
第一三四章 城头处,吕字旗,迎风猎猎
与此同时,鲜卑人的阵脚大乱。
布赫鲁远远望着城头那边的吕布,双眼几乎喷出火来,本来汉军已经开始退散,居然因为这家伙的一句话,而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简直可恶。
还有,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爬上的城墙!
布赫鲁黑着张脸,将一口大黄牙咬得咯咯作响。他自然不会愚蠢到上去跟吕布一对一的单挑厮杀,当初雁门关六千铁骑都没能挡住吕布,布赫鲁虽然有些勇力,但他还是能清楚的认知到,单凭自己,是不可能杀死这头猛虎的。
不过城头的地面狭窄,加上又不能上马骑战,极大的限制了武将们的实力发挥,此时合力剿杀吕布,也未必没有可能。
想及此处,布赫鲁眼角猛然收缩,望向吕布的眼神之中怨恨重重。
就算守不住这虎泽关,我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布赫鲁阴沉着脸,朝身旁亲兵说道:“传令下去,杀吕布者,赏金百两,升牙帐将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城关上的鲜卑士卒陷入了疯狂,纷纷抄起武器,朝着吕布这里冲杀过来。
百两黄金,加上牙帐将军,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去搏上一搏。
在层层的人海战术之下,吕布很快就被围困在了中间,前后俱是数不清的鲜卑士卒,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贪婪。
前方的士卒倒下,后方的立马就会填补上来。
吕布冲突不出,压力倍增之下,险象环生。
若非他勇猛无匹,恐怕早就被格杀当场。
纵使如此,几番厮杀下来,吕布手臂处也被划破了皮肉,添了两道血口。
“看,这家伙受伤了,快干掉他!”
闻言的鲜卑士卒越发勇猛无畏起来。
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也怕群狼。
眼瞅着吕布被打压得只剩招架之力,布赫鲁不禁心花怒放,“到底是个凡人,本将倒要看看你还能死撑多久。雁门关没能杀死你,今天我这虎泽关,必将成为你的埋骨之地!”
说罢,布赫鲁又环顾了一眼四周的战况。
现在的局势还不算太难看,要论胜负的话,充其量算是对半开,但只要能干掉吕布,对于汉军肯定会是一个天大的打击,到那时,汉军士气大减,必败无疑。
“哦~吼啊!”
正当布赫鲁沉浸于自己的美好遐想之际,一声巨大的虎啸在城头炸开。
吕布将戟杆顶在身前鲜卑士卒的腹部,以一己之力推动得前方数十人连连倒退。
然后奋力一顶,倒地者多达一十七人。
后方的士卒刚想动手袭击,吕布猛地回头,蛟目里戾气暴涨,犹如虎狼觅食。
那些个士卒浑身一个激灵,不由的倒退了一步。
吕布转过身子,将胯下战甲扎进腰间,手中的画戟倒提,冷喝一声:“不怕死的,尽管来吧!”
…………
虎泽关上战火连天,魏木生的心头同样也饱受着煎熬。
曹性急躁的催促了好几次,为什么还不发起进攻。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吕布走的时候将统帅交给了魏木生,而非曹性,就足以说明对他的绝对信任。
魏木生也不想辜负了吕布最后的一番苦心,他望着城头,忍了又忍:“再等等吧。”
城关下,数百鲜卑士卒死死的顶在大门背后,饶是四架攻城槌轮番轰击了数十次城门,也依旧没能攻破。
在最前面抬着掌舵的雷虎不免心生烦躁,连吕布都亲自登城杀敌了,难不成还要等着吕布来给他们打开城门吗?
要真是那样,雷虎宁愿现在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省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都他娘的没吃饭是不是,你们是想等着将军去给你们开门吗?”雷虎的肩膀处渗出血迹,不止是他,在这抬着攻城槌的每一名士卒都是如此。
“来,跟着我的口令,一二~三~撞!
“一二~三~撞!”
巨大的攻城槌一次又一次的轰击着城门,士卒们紧咬牙关,每一次都卯足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又撞击了数十次后,雷虎只听得轰隆的一声,眼前那扇坚固无比的大门,倒塌了。
城门后的鲜卑士卒哗啦啦的倒了一片,不少人还被厚重的城门压个正着,口吐鲜血而亡。
城门一开,雷虎直接将肩头的攻城槌撂下,一把拔出腰间战刀,呼吼起来:“弟兄们,干死这帮鲜卑佬,跟我冲啊!”
冲骑营的士卒纷纷拔刀,冲进了关内。
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魏木生长刀一挥,率先冲锋而去,身后四千骑卒策马狂奔,卷起风尘滚滚。
十几名河内将军傻眼儿了,呆在原地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尤为尴尬。
云梯上不少汉军已经冲上了城头,听到这一声城门告破,更是精神抖擞,有如神助。
“将军,汉人打进来了,咱们快撤吧!”远处亲兵急匆匆的跑来。
“可恶!”
得知城门告破的布赫鲁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满脸不甘,明明差一点点就能赢的。
好在布赫鲁也不是死脑筋,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语气里带着一股丢车保帅,壮士断腕的决绝,低喝了一声:“我们走。”
士卒没了,可以再招,自个儿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不过可惜的是,布赫鲁似乎运气不佳,刚下城就撞上了杀气腾腾的魏木生等人,结果被乱刀砍死,脑袋也被削了下来。
没了布赫鲁的指挥,城关上的鲜卑人很快就乱作一团,在大量汉军涌入关上之后,开始四处逃散。
狼骑营冲进关中,完全开启了暴走模式,一路清剿,见人就杀。
魏木生走上城头,将布赫鲁的头颅高高挑在空中,大喝道:“贼将已死,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那些原先还在反抗的鲜卑士卒见到布赫鲁的头颅,彻底没了士气,全都跪倒在地,将手中兵器高高举起,乞降活命。
魏木生从这些降卒的身旁走过,不断环顾着四周,依旧没能发现吕布的身影。
难道……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不可能的!
魏木生甩了甩脑袋,当初雁门关那么多的鲜卑人都没能击败将军,这虎泽关才多少人,将军怎么可能有事。
魏木生一路走,一路喊。
终于,在西边城头的墙角处,魏木生见到了那个高大的男人,尽管此时的他看起来如此的疲惫不堪。
魏木生擦了擦通红的眼眶,又哭又笑的跑了过去,将吕布身前的死尸一具具的慢慢挪开。
尽数搬开之后,魏木生才发现,在吕布一直支撑的手臂后面,是满身伤痕已经奄奄一息的宋宪。
很快,附近的士卒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宋宪抬下去进行救治。
在魏木生的搀扶下,吕布缓缓站起身来,从城头的西边,一直走到了虎泽关中间的城楼。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吕布伸出双手,将插在城头的鲜卑旗帜拔起,扔下了城楼。
然后,接过魏木生递来的那杆‘吕’字大旗,稳稳的插进了城头。
所有的汉家儿郎们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尽情的高声呐喊。
这意味着,他们数次三番的浴血拼杀,终于将虎泽关,成功拿下!
一头雄鹰振翅而过,锐利的鹰眼之中,映照出城头上欢呼的人群,还有那杆迎风猎猎的猩红大纛……
第一三五章 来客
虎泽关的捷报很快飞达了雁门关内,正在用膳的老将军将手中的竹简看了又看,抚须大笑起来:“若能年轻三十载,老夫定和奉先共战疆场,快哉,快哉矣!”
随后张仲下令张榜州内郡县,以振民心。
雁门郡十四县,武州县的东南,穿过层层的小山岭后,有一个人口仅有二十余户的小村落,依山傍水,难得的世外桃源。
清晨,天边下起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
没过多久,太阳也跟着从云层中钻出了脑袋,光芒透过云彩,如一道道金柱映照在人间。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名青年公子踏足了有溪村。
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儒雅,手中提着两袋糕点,踩在田间小道上的脚步轻快。
之所以说是公子,乃是因为他穿着一袭冰蓝色的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白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靛蓝色的裤脚扎在锦靴之中。腰间衔挂的紫玉虹光萦绕,再配上他浑身散发出的温润气质,不由的令人生出一股‘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感觉来。
田野间耕作的老农瞧见了青年,手撑着腰杆直起身来,另一只手扶住农锄,黝黑干瘦的脸上笑容淳朴,同他寒暄了起来:“信公子,舍得走啊,可好长时间没见过您了呐。”
“这不被我家老爷子关了两个月禁闭吗,前天才放出来。”
青年笑着走向了那片田土,当初妹妹成亲的时候,他还同这老人喝过两碗酒的,“李老伯,您老身子骨可还好啊。”
老农见到青年竟朝他这边走来,赶忙停下手头动作,搁下农具,站到田边,将沾满泥土的粗茧老手往胸口处的麻布衣上揩了揩,有些受宠若惊。
相较其他的公子少爷,这位实在是太过于平易近人。
攀谈了好一阵后,青年同老人道别,离开了这片田土,往村里走去。
途中,遇到几名送饭的农家小娘,十四五岁的青涩年纪,她们主动退避在路边,让青年先行。
也有个别稍微胆大的,主动跑到青年身旁,问他要不要中午去她家做客。
青年温和的笑了笑,婉拒了她的好意。
十四五岁的少女情怀,最是纯真无邪。
来到小院儿的时候,严薇正在给花苗浇水。
青年站在门口,望向里面那一袭布裙的女子,有些心疼的喊了一声:“小妹。”
正浇花的严薇怔了一下,转身见到门口处的严信后,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惊喜:“四哥,你怎么来了?”
两兄妹许久相见,自然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招呼着严信进院坐下,严薇端了杯温水递到他的手中,待严信喝上一口过后,才又问道:“四哥,双亲大人可还安好?”
“都好着呢,”严信将手中茶杯放下,慢悠悠的叹了口气,“只是母亲想你得紧,每天都要把你的名字念叨上好几遍,可她又拗不过父亲的倔脾气。有空的话,你还是回去看一看母亲吧,她肯定会特别高兴的。”
严薇听闻此言,几乎当场垂下泪来,她又何尝不想回去看望双亲。只是,严阚已经与她绝了父女关系,并不准她再踏入严家半步。
她只能遥遥的向天祷告,祈求父母安康,万事称心如意。
瞧见严薇这伤心的表情,严信暗骂了声自己嘴笨,赶忙将身旁的糕点提起,朝着严薇摇了摇,像是在邀功一般:“喏,你看,你最爱吃的云花糕,四哥特地从上党那边带过来的。”
“谢谢四哥。”严薇心中感动,从小到大,护着自己的,永远都是这几位兄长。
聊了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点,严薇便起身走进灶房,开始做饭。
这位昔日里衣食无忧的世家小姐,如今几乎是事事躬亲力行。
严薇却不觉得苦,从起初的笨手笨脚,到现在已经是轻车熟路。
她希望在吕布回来的时候,能给他摆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煲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每天下午,她都会顺着门前那条小溪走到村口,呆上片刻。
也许就在指不定的哪一天,他的夫君,就会骑着高头的大红马,出现在她的眼前。
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如丝如缕,那缕缕绵绵的轻烟里,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芬芳。
严信起身走到院外,招来一名看似人畜无害的中年大叔,轻声询问起来:“怎么,还没你家将军的消息?”
中年男人姓赵,名庶,原先是狼骑营的一名百夫长,后被戏策安排留在了有溪村,负责守卫严薇的安全。
除他之外,暗中死士还有十一人。
从严信踏足村里那一刻,赵庶就已经知道,几乎村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不过既然知道严信的身份,他也就并未横加阻拦。
赵庶摇了摇头,将军离开两月,并没有一点音讯传回。
“或许是前方战事吃紧,无暇分心吧。”严信压根儿不敢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只好自我安慰的说着,没有消息,总归不是坏事。
两人闲聊了半柱香的时辰,严信重回了院内,此时却有一道急匆匆的声音传来。
“严姐姐,严姐姐,刚刚城中张榜,有吕大哥的消息了!”高阳从村口一路跑至小院,将其母亲丁氏远远的落在身后。
灶房里‘咣当’一声,也不知道是何物摔在了地上。
随后只见严薇穿着围裙迅速走了出来,手里紧攥着裙角,声音里带有着一丝急切:“夫君怎么了?”
高阳急促的喘了两口大气,她今天同母亲入县城采购一些日常用具,恰好遇见了城中张榜告示,得知吕布大胜后,便一路飞也似的跑了回来。
“虎泽关大捷,吕大哥仅用两万人就攻下了,听说还被封了将军。”高阳的语气里满是自豪。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严薇心中舒了口气,连连念叨了两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至于当不当将军,于她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严信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当场拍手称绝,“虎泽关可谓是雄关重镇,两万人居然就能拿下,我这个妹夫,真真的了不得啊。”
严薇微微一笑,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夫君会是个英雄,可没想到一向吝啬褒奖于人的四哥竟也赞不绝口,心中的那种感觉就跟吃了蜜糖一样。
她正想开口,忽然脑中一阵晕眩,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倒去。
幸亏严信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尤为担心的询问着:“小妹,你怎么了?”
严薇缓缓睁开一双美眸,顿了顿,用手轻轻的摁住胸口,不知最近怎地,脑袋时而会晕乎乎的,胸口也总是闷得发慌,想吐又吐不出来。
有名从门前路过的农妇见严薇晕倒,赶紧撂下背篓,急忙走了过来,关心的问着:“吕家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严薇又将刚刚的症状述说了一遍。
“那你上一次来月信是在什么时候?”农妇像是有了眉目。
这种私密的事情,当着他人的面提起,严薇难免会有些羞涩,红着脸低低的说了一声:“两个月前。”
农妇听完,不觉喜上眉梢,朝着严薇恭贺起来,“吕家娘子,你这是有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