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孤,请诸位仙家,归天!
大部分腰牌已经被挖了出来,一些锦衣亲卫还在做着扫尾,其余的锦衣亲卫,则将这些先前堆放在这里的腰牌进行重新整理。
郑霖一直跪在那儿,他娘没让他起来,他就不能起来。
也正因此,郑霖清楚地看见刘大虎带着十多个锦衣亲卫,手拿册子,正一个一个地进行着比对。
旁边的锦衣亲卫,则将比对好的腰牌,用一小块绢布包裹,再整齐地堆放在一个个的大箱子中。
事先的准备工作可谓极其细腻,这些东西,都是在静海城内置办下的,而当时……城池还在被围攻。
所以,那会儿自己亲爹一边喂着金鱼一边还能思量着这个。
高台下,剑圣抱臂而立,风徐徐吹过他的衣衫,似是感应到自家徒儿的目光,扭头向这边看来。
郑霖记得师父曾和自己说过,说这做人,本该重信守诺,但天底下,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师父更是说,他爹,是其这辈子所见的,最重信守诺的人。
也因此,虽然心里已经有些服气,但嘴巴上和一些肢体动作上依旧会习惯性地表达出些许排斥的世子殿下,在他爹说出:他只是顺带着灭国的这句话时,
世子还真就信了。
还真不是刻意地想要表露什么亦或者是想要彰显什么,
一切的一切,就是这般的理所应当。
他想把这为其赴死的八千袍泽给挖出来重新安置,可路途不好走,乾人设关立卡。
所以,
既然乾人不给他方便,那他就让乾人彻底方便掉。
上京附近两三个郡的乾军地方军,已经被激得主动向上京靠拢过去,以天哥他们为代表的各路兵马外加三边的鏖战,早早地就已经将战火烧到了乾国的“四肢百骸”。
相对的,眼下上京城周边这一圈,反而格外安全。
郑霖双手撑着身下的板子,
他曾疑惑,
疑惑干爹们为何会一直待在亲爹身边,
疑惑师父这样的人,愿意住自家隔壁,自家亲爹一出门,师父就跟着一起;
疑惑于自己的娘亲,
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男人,从而生下了自己。
这种疑惑,伴随了他很久;
伴随着这次陪着自己亲爹一起入乾,他其实依旧没有找寻到确切的答案,因为渐渐的,答案好像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刘大虎上前,跪禀道:
“王爷,腰牌已清点完毕,安置妥当。”
王爷点点头;
刘大虎起身,默默地退下。
王爷的目光,先看向了高台供桌两侧立着的三面大旗。
一面,是黑龙旗;
一面,是靖南军军旗;
一面,则是他郑凡的王旗。
当年,就是在这三面军旗之下,上万铁骑,为自己开路,用最直接最蛮横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趟开了一条血泊之路。
总有一些事,总有一些人,能在你的记忆深处,留下不一样的印记。
在那一日之前,
郑凡对所谓的黑龙旗,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触,更多的,只是对老田曾许下的那对这面旗帜的承诺。
但那一日之后,
八千燕地儿郎,用他们的血肉,将那面黑龙旗,浸染进了这位大燕当代军神的心底。
哥让我发誓,这辈子不得放下这面旗。
因为当你一直举着这面旗时,
会有无数的燕地儿郎,前仆后继,拦挡在你身前,
为你冲杀,
为你陷阵,
为你……战死!
王爷的目光,挪到了前方那处坑洞位置。
他闭上了眼,
开口道:
“孤,回来接你们了。
你们,
还在么?”
秋风不停轻柔吹拂着这里,四周的锦衣亲卫,都格外安静,外围的那一众乾地民夫,也都规规矩矩地跪伏在一边,不敢造次。
但冥冥之中,
就是在这只闻风声的“安静”之下,
问完了这句话的王爷,
耳畔边,
似一下子传来滔天齐声大喝:
“在!!!”
王爷深吸一口气,
眼角,有晶莹在浸润。
嘴角,
却勾勒起一道轻微的弧度。
“孤,
为你们,
择了处风水宝地。”
……
当燕人的铁骑顺着望江逼近京畿之地后,整个京畿,包括上京城内,立即掀起了一股数量庞大的逃难潮。
搁以前,京畿之地的百姓怕是都会习惯性地向都城内跑去,有关系的,投亲靠友,没关系的,就算是睡在街面上也好比继续沦落在外头去面对燕人的马刀。
毕竟,在很长时间以来,在大部分的认知之中,上京城的高耸城墙,上京城内的官家与诸位相公们,是他们最大的安全依仗。
但这一切,都因为当年的那一场破城而被改变了。
燕人,杀入了上京城内。
原本有着惶惶威严的都城,陷入了连续多日的乱兵骚乱之中,可谓人间炼狱。
各地战败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下面,亦或者可以说,如今已经承受着雷霆震动的乾国朝廷,它的运转体制,已经开始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
裱糊了一遍又一遍的窗户纸,遇到真正的暴风雨后,依旧会被打穿淋落,显露出那令人震惊的密麻孔洞。
京畿之地的乾人,上京城内的百姓,开始往外迁移,似是逃难。
那位王爷……又来了!
李富胜死了好些年了,所以,敌国百姓早就不记得李富胜了,其实,就算是李富胜现在还活着,对于乾国百姓而言,
十多年前率军跨过汴河叩问上京的,也不再是他虎威伯,而是那位摄政王爷领的兵!
哪怕事实上当初的王爷,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
但何况史书了,就是当世之人的记忆,十年,也是一个大轮了,现如今如日中天战功赫赫的摄政王,足以在其历程之中所有阶段里,都成为类似戏台上的大角儿。
十多年来,上京城两次听到燕人马蹄,都是拜这位王爷所赐。
而这一次,当那位王爷的大军,再度出现时,百姓们真的就开始用脚……投票。
更令人尴尬的是,京城内外的官军,还无法阻止这些百姓的“逃难”,因为从军事角度来说,城内的百姓越少,防守的难度……就越低。
上京城这座城实在是太大了,正常情况下,乾江行道一旦出个什么问题,粮食未能及时运进上京,京城内粮价都得出现恐慌。
可问题是……这种“逃难”潮的出现,也顺便将上京甚至是整个京畿之地的士气,给一步步抽光。
……
“又来了不少人。”
“是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酒楼二楼位置,两位白衣老者面对面地饮酒下棋。
而街面上,则是拥挤的人潮。
这里,是后山镇。
顾名思义,这是毗邻后山的一座镇子。
镇子的规模很大,可却没有立城,也没有守军;
有地方官,但地方官就一个虚衔,更多的是取一个象征性。
真正管理后山镇的,是后山上的“仙人”。
后山上的炼气士,就算是有少数能够做到辟谷,但大部分人,还是未能修炼到脱离那**凡胎;
且就算是真正的仙人,说不得也离不开这人间酒肉的享受不是。
故而,这座镇,在太宗皇帝时期,就被划归于后山所掌。
后山不缺财帛,每年都有乾国各地甚至是他国人,奔赴于此,上香求愿,施舍的香火银子,可谓当世之最。
可金银财帛毕竟不能当饭吃,总得有人种田,总得有人织布,总得有人贩货……
后山镇,与后山,就是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这镇上,各种产业里,都充填着后山的记名弟子,亦可以称之为外门弟子。
因燕人入境,江南大败后,大乾处处烽火,处处告急,人心惶惶之下,不少原本居住于京畿之地的百姓,无论豪富黔首,都本能地向后山镇这里逃难而来。
官军靠不住了,朝廷靠不住了,相公们靠不住了,官家也靠不住了……
还好,
大家还有神仙可以靠一靠。
“局面大坏啊。”
“是啊,当年寻道师叔祖下山,本以为匡扶社稷有望,前些年,也确实瞧见了中兴之相,可谁知,竟然崩如雷奔。”
“谁说不是呢,也不晓得大乾,能否扛过这一劫。”
李寻道是藏夫子的关门弟子,也因此,其年岁虽然在后山并不算很大,但辈分,却极高,毕竟藏夫子可是活过了两甲子的人。
“师兄,你说咱这后山……”
“怎么,你也怕了?”
“师弟我,修炼不到家。”
“呵呵,这儿,是后山。”
“是,是。”
“后山,乃方外之地,当初先官家如果没有执意兵解,也该上这后山的,上得后山,即入方外。
门外是大世道,
这门内,是咱后山的小世道。
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就是这大乾不在了,这后山,也会永远在这里。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都需要咱们这座后山,也,离不开咱们这座后山。”
“师兄说的是极,是极。”
“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好好走这棋,顺带再看看这外头难民汹涌。
一口酒,
一步棋,
窗外是民情,窗内是出尘,
这一进一出,又一出一进,心境上,是能有突破的。”
“多谢师兄教诲!”
“客气了,师弟,你我本就是………”
“燕狗来了!!!!”
“跑啊!!!!!!”
“燕人来了,燕人来了,跑啊!!!!”
两位炼气士手中的酒杯,同时摔倒。
他们一同向着窗外看去,
那外头,
哪里是他娘的红尘,分明是一片黑甲骑士所形成的地上乌云,正向着这座没有城墙的城镇呼啸而来。
燕军骑士没有丝毫的怜悯,
冲进来后,
见人提刀就砍,张弓就射,开始进行最为惨烈的杀戮。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不断传来,而后汇聚成最为恐惧的音律,在这座城镇上方不断地交织与回旋。
鲜血,
绝望,
尸首,
开始充填这座曾号称是全天下,最接近仙人的净土!
……
剑圣坐在马背上,眺望着前方的地狱修罗场景。
晋东骑兵,乃当世第一等铁骑,他们纪律严明,他们骑射一流,他们配合默契且训练有素,可有一项本事,哪怕是初入兵营的丘八,都不需要额外去教……
那就是将兵刃,朝向百姓。
乾军就曾无数次上演过,正面战场上被燕军击溃后,转头就变成溃兵开始劫掠自己保护的百姓。
当年陈大侠之所以要来找郑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导致的误会。
没道理,乾军都会的东西,晋东军不会。
尤其是……他们的王爷,亲自下的命令。
燕人的名声,在诸夏他国之中,其实并不好,亦或者,不仅仅是在诸夏,在诸夏之外,燕人的名声也不好。
他们对蛮族,对野人,下杀手时,可谓极其残忍。
无论是之前的靖南王,
还是继承了靖南王衣钵与军旗的摄政王,
他们的戎马生涯中,都不乏屠城杀俘的事例。
这次没有和自己亲爹同乘貔貅,而是单独乘马的郑霖,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师父。
小小年纪的他,并不觉得这种纵兵杀戮有什么不对的,事实上,他恨不得能够亲自加入其中,好好享受畅玩一番。
可母亲也在这里,
当着母亲的面,要是把衣服染上血污,玩脏了……那就又要面对慈母手中线了。
可在郑霖看来,自家师父,心里其实一直有一颗慈悲之心,就算他不出言制止自己这个看似完全上了头的亲爹,也不该这般平静以视才是。
剑圣这时也看向了郑霖,而后又挪开了目光。
跟在姓郑的身边,就算是再悲天悯人的佛门圣僧,也会被“渡化”成修罗了。
现在的虞化平,
或许会在惜家里的那只一直舍不得吃关在鸡窝里的鸭子,
也没多大的兴趣,去在战场上,关心他国他地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
他敬重郑凡的守诺,
而眼前这一幕,
则是郑凡在完成自己曾经的诺言……对他自己的诺言。
剑圣一直忘不了,那一日在冰冻的望江江面上的那一场刺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凡竟被后山的炼气士,直接“请”上山。
虽然最终郑凡得以心神回归,但这其中,可谓凶险万分,稍有差池,当今威震天下的摄政王爷,怕就要成为一个痴傻疯癫了。
也就是在那一日,
郑凡发誓,
“终有一日,我要你后山,鸡犬不留!”
这些杀戮与惨叫声,剑圣听起来,其实并不大舒服,他喜穿白衣,就意味着他很爱干净,和一向尚黑的燕军和这燕人王爷,有着很大的不同。
可正如姓郑的曾说的那句话一样:先撩者贱。
没那种只准你背后算计企图弄死人家,却不准人家回过神来灭你满门的道理。
复仇灭门的事儿,在江湖上,也是司空见惯的。
王爷的手,
轻轻摸着貔貅的鬃毛;
其目光,时不时地会看向身后那放置好的一排排大箱子。
他曾说过,日后他再归来时,不是为了迁移走他们的牌位将他们带回家去,而是会把脚下,变成大燕的疆土。
大燕的儿郎,葬身于自家的疆土,自然不算客死他乡。
可就算是埋在家里,具体埋哪儿,也是有讲究的。
这八千儿郎既然为他郑凡而死,
那他郑凡,
就亲自为他们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做真正的安葬处。
所以,
还有哪里,
比这儿风水,更好的么!
……
杀戮,
还在继续。
而这时,
山上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后山的“仙人”们,或许不会在乎山下百姓的死活,毕竟,他们往往“慈悲济世”的面孔下,还有一张蔑称“蝼蚁”的戏谑面皮。
但他们不得不在乎一件事,
那就是这位大燕的王爷,在纵兵杀完山下后,会不会不收手,顺势再杀到这山上去!
炼气士,很神秘,也很强大,后山发展到现在,地位堪比诸夏炼气士之祖庭。
可你这祖庭门第再高,
在这数万虎贲铁骑面前,也完全不够看啊。
一时间,
一道道身影自身上飞落而下,当真有一种出尘如仙的感觉。
这其中,
更有为首的三名地位最高的三品炼气士,撑起自身的法相,宛若海市蜃楼一般,出现了三道很是伟岸的身形虚影。
“摄政王,你这是何意,你可听闻,苍生在哭泣!”
“王爷,收手吧。”
“大燕的王爷,后山乃仙家清静之地,可不得如此亵渎!”
王爷坐在貔貅背上,
手持马鞭,
指向前方那三道虚影,
朗声道:
“孤只知道,
真正的仙人,
应居于九天之上,而非蒙尘于人间。
既然这后山,乃仙家之地;
那住在山上的诸位,自然就是真正的仙家无疑,好,孤认。
孤这个人,
向来乐善好施,喜助人为乐!
今日,
孤就亲自,
送这后山上的诸位仙人,
归天!”
“你!!!!!”
“尔敢!!!!”
“摄政王爷,莫说如今这大乾,还没倒下,就算是大乾真的倒下了,就算是你大燕,当真一统了这诸夏。
上至帝王祭祀,山河地神之册封,阴阳序法之界定,天象观测之吉凶;
下至悠悠苍生之引从,黎民百姓之垂驯,芸芸众生之安抚;
纵然你大燕真能夺取这天下,可想要坐稳这江山社稷,
也都离不开这炼气士,
自然,
也就离不开这后山!”
“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
王爷放声大笑,
随即大喝道:
“还在做这……春秋大梦呐。
诸位‘仙家’,这时代,已经变了。
因为,
自今日起,
这天下,
将由孤,
亲自教化!”
第七十七章 爹带你,上山
风,自西南边向东北吹。
吹来了后山镇上的血腥气,也吹动着王爷的黑色蟒袍微微拂动。
这天下,
由孤来教化。
今时今日的大燕摄政王,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格,更有说这句话的实力。
就是大燕皇帝此刻就站在他身边,怕是听到这话后,也只能讪讪一笑,随后再在摄政王投来的目光中,撇撇嘴,表示同意。
晋国早亡,
楚国分崩,
而一直以人口稠密和物产富饶著称的乾国,
此刻正被一支支大燕兵马按住了脑袋与四肢压在地上进行着最后的苟延残喘。
大燕,
现在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大国;
而大燕的摄政王,
更是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甚至连皇帝都得亲着哄着讨好的存在。
他说日后的这天下,不再需要什么劳什子的炼气士;
那日后,
天下炼气士,就无法再以显宗而入世。
不再有炼气士下山直入朝堂,也不再有钦天监内长袖飘飘后指点国运;
你可以继续存在,
但我,
可以抹去你身上所有光环。
凡人敬畏苍穹,敬畏上仙,
可凡人最怕的,还是头顶上的县太爷。
模版,晋东早就示下了。
虽说谢玉安曾对赵元年说过,晋东的那一幕,很难在其他地方重现。
可一晋东不重科举而重实务,
二,偌大的晋东,现今也就只有那一座葫芦庙;
三,晋东培育而出的土豆、红薯等,正在逐渐地普及,人人大富大贵,这不现实,可至少,日后这天下,是能少饿死不少人的。
都说不谋一隅者不能谋全局,可这摄政王,是真的有现成的标杆就在那里。
故而,
虽说此刻已入三品的摄政王,未曾运用自己的气血去强行扩声,也没让魔丸或者剑圣帮自己搞出个大场面来撑台;
可他的话,
却比那三尊巨大虚影所说出来的,更为让人震撼。
“王爷,
您若是执意如此,
那我后山莲花池畔,已请十八位同道,布参天**,其势,更比当年师父去燕京斩龙脉时更盛!
今日你若挥师让我后山染血,
那我等,
就行那天谴之事,断你郑氏子孙之气数!”
王爷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不减,对身边的剑圣道:
“老虞啊,你知道么,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这帮子鸟炼气士,
除了咒人就是咒人,
咒不动这一代,就说咒的是下一代,反正,一二十年是等,一两百年,七八百年,也是等。
总能等到瞎猫碰到死耗子,自己等不到,徒子徒孙总能凑上去普天同庆一把。
所以,
那位藏夫子到底斩了个什么东西,
大燕龙脉不是断了么,
为何今日我大燕,
依旧国势蒸蒸日上?”
剑圣开口道;“所以,你也学燕国那位先帝,喊一声快快快,别耽搁了你杀人,亦或者,别耽搁了你进晚食?”
“俗了,老虞,俗了。”
“哦?”
“老是致敬又有个什么意思,总得推陈出新不是?
既是要取代这方外之人教化这天下,
那么,
总得让这天下人看看,
这些所谓的神仙,
到底是怎样的一群……玩意儿。”
王爷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
“儿子,怕不怕?”
“呵。”
郑霖不屑的哼了一声。
王爷伸手向前一指,
道:
“大虎。”
“在!”
“传令下去,把上山的路,给孤与世子,清理出来。”
“喏!”
……
上山的路,很快就被清了出来,虽说,这山道是血色的,但好歹尸首都被锦衣亲卫补刀丢到了山道两侧。
“儿子,把手给我。”
世子回头,看向了站在后头的娘亲。
这一次,他破天荒的眼里没有那种被母爱胁迫的无奈,
而是带着些许骄横,
道:
“看在那句教化天下。”
说完,
手放在亲爹掌心。
父子俩,手牵着手,一同上山。
而先前上到半山腰的锦衣亲卫,在此时又都按照王令退了下来,分列于山道两侧的林子里,跟着王爷的步伐一起缓缓向上。
王妃跟在父子俩身后,看着父子俩现在这样子,四娘看儿子的眼神,也稍微顺眼了一些。
瞎子无声地摇摇头。
主上说,他是来接那八千袍泽,顺带灭个乾,眼下看来,真要细究起来,怕是融合父子关系,也得排在灭乾前头去了。
阿铭手里提着一个水囊,里头,自然装的是血水,战争一打,他就不会断炊;
薛三则在林子里领着一众锦衣亲卫跟着,时不时地扫向身侧山道上的一众人。
还记得当年初次带着主上去民夫营报道,那时大家伙也是走在路上,一切的一切,还真就不一样了。
至于剑圣,他其实距离郑凡最近,在斜后方,比四娘还要近一些。
一个是十多年的老邻居,
一个则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他虞化平,还真不敢让这父子俩有什么差池。
但周围所有人,都没能过王爷与世子的那条线,哪怕山上,已经传来了钟声与颂念声,还有隐约间可闻的潜藏雷音。
在一处碑石前,
王爷停下了脚步,世子有些疑惑,看向这座石碑。
石碑的底,是红色的,落款是乾国文圣姚子詹,可碑文上,却无字可书。
无字碑的事儿,在后山镇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要知道,当初上一任官家,就是行山路至此时兵解的。
有人说,姚师之所以不在石碑上行文,是因为评论一位帝王的一生功绩,不是他能够一言决之的。
也有人说,当年官家兵解时,姚师本人就在这山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被迫退位的官家自我结束,堂堂大乾文圣,实在是无脸再写一字,只能单独落款以表愧疚。
“乾国的那位官家,就是死在这里了。”王爷说道。
“父亲打算行礼么?”郑霖问道。
“让为父想想,当年在上京皇宫里见他时,我下跪过没有。”
思索了片刻,
王爷摇摇头,道:
“不记得了,按理说,当初我大军在外,我又是燕军使者,应该可以不下跪的。”
“但是呢?”
“但是,为了你的出生,你爹我当时跪一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郑霖。
“呵呵。”
王爷笑了起来,
“这位官家,倒也不能算昏君的,也是挺开明的一位,勉强,是个明主。”
“这下场,可不好。”
“明主,在承平年代,确实能够不凡,至少承上启下,革除一些积弊不成问题,但谁叫他命数不好,碰到的对手,不一样。”
“又是那位燕国先帝?”
“还有你爹我啊。”
“哦。”
郑霖明白了,合着自家老爹在借古夸自己。
“大争之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的能力,是优秀的,可就是欠缺了一点,他的魄力,也是优秀的,但依旧是欠缺了点。
这一世,
就算是做皇帝,
其实也跟街头小痞子茬架争地盘没什么区别,
该狠时得放下一切去狠,该豁出去时,得完全抛开一切。
就算做到这些,输赢还得看个运气;
所以,但凡稍有犹豫,稍有迟疑,那下场……就真的很难好了。
因为他的对手,
在拼命。
不过,到你继承爹我的位置后,又是另一个局面。
天下动荡的局面,在你爹我手里,应该能结束了。
所以接下来,你得更学会静气,不是说不能动刀兵,但得提前看好大义名分,哪怕你能轻而易举地灭掉你眼前的对手,也得做出一副自己是迫不得已的姿态。
天下一统后,人心思定必然就是大势。
所以,
你得更好地学会立牌坊。”
“就像……爹你这样?”
“对,就像爹我这样,这样,才能不吃亏。”
“我……”
“尽量学吧,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哦。”
“继续上山吧,别让仙家们,等急了。”
王爷牵着世子的手,继续上山。
而这时,山上出现了一道强横的剑意,一鹤发童颜的男子,持剑自山上下来。
“后山供奉刘伯海,前来讨教!”
此人手持一把墨绿色的长剑,气息上,有些不够稳定,一会儿三品,一会儿似又滑落到四品,再看其脑袋上,插着三根银针,就了然了。
这是用秘法催出的破境。
剑圣身形一逝,下一刻,出现在了前方上空,左手指尖向天一指,刹那间,苍穹之上似乎传来一道破空之音,连带着山上的阵法也随之出现了些许紊乱。
“虞化平!”
刘伯海发出一声大喝,纵剑向虞化平。
剑圣没回话,
指尖落下,
强横的二品剑意直接贯穿!
刘伯海没有闪躲,而是选择针尖对麦芒,这是……剑客之间对决的最直接了当的方式。
“噗!”
剑气入体之后,刘伯海后背喷出一片血雾,身形一颤,颓然坐在了台阶上,那把墨绿色的剑,也掉落在了地上。
剑圣看着他,道:“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刘伯海七窍开始溢出鲜血,笑道:“没死,当年强开二品失败,筋脉断裂大半,幸得藏夫子出手相助,将我带回后山救治。
治好后,这辈子的境界,只能止步四品了,连三品都上不去,心灰意冷之下,干脆在这后山住了十八年。
吃了人十八年的饭,今日,总算是把这人情给还了。
死在你虞化平的剑下,是我的幸运;
可如果不是你虞化平,换其他剑客,好歹我还能有个机会多过个几招,把这些年我琢磨的一些剑式用用,现在倒好,没机会了。”
“你安息吧。”
“得嘞,青墨,你替我保管,寻个人传下去吧,百里剑,不也是在你那里么?
哦,
我看这娃娃气质不错,
要不,
就送他吧?”
刘伯海手指着郑霖。
郑霖目光里,透出一股子清晰的轻蔑。
“他是我徒弟。”虞化平说道,“瞧不上你的。”
“可我的青墨,是一把好剑。”刘伯海说道。
“造剑师正给他打量身的剑,青墨,也够不上了。”
“唉。”
刘伯海发出一声叹息,
伸手,
一拍自己胸膛,在体内剑气开始反噬自己带来痛苦前,提前了断了自己的生机。
王爷牵着世子,走了过来。
“很有名么?”王爷问道。
“算是吧,当年四大剑客里,本该有他一席的,但销声匿迹得早。”
“哦,这样啊。”
王爷点点头,也没太当一回事儿,反而又问道:
“他下来阻挡,这意思是不是上头还没阻拦好?”
“或许是吧。”剑圣说道。
这时,山道两侧林子里,传来了喊杀声,锦衣亲卫与后山上下来的高手,开始了厮杀。
“看来,是真没准备好,大虎,带吃的了么?”
“带了。”
大虎将馕取了出来,递给王爷。
王爷分出一块,递给自己儿子。
“既然上面的表演还没准备好,那咱爷俩,就先等等,话说,这辈子你爹我还真的没正儿八经地带你旅过游。”
王爷领着世子坐下,父子二人手里拿着馕,开始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
世子扭头问道:
“非得这样么?”
“怎样?”
世子扫了一眼站在前方的娘亲,组织了一下措辞,道:
“脱又放?”
“哦,哈哈哈。”王爷没生气,笑道,“横竖,得走这一遭的。”
“为什么?”
在郑霖看来,完全可以直接一道王令,山上鸡犬不留就完事儿了,非得亲自爬山走山道上去,眼下,还刻意地等待,给上头留下充裕的准备时间。
这,很不符合他爹一贯的行事风格。
“有些路,当爹的,总得牵着儿子的手,走上一趟。”
郑霖依旧没懂,问道:
“当初,也有人带你走过么?”
王爷目光微凝,
缓缓点头,
道:
“有。”
两边的厮杀声,逐渐熄弱。
又等了一会儿,
王爷站起身,和儿子,重新开始上山路。
走着走着,
上方,
忽然响起一道巨雷,
冥冥之中,
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王爷,再不罢兵退去,将子息艰难!”
一道蓝色的风,自山上,飘然而下。
剑圣看了看郑凡,没有出手。
王爷则低头看着儿子道:
“儿啊,听听他说的是啥。”
郑霖向前迈出两步,上了两个台阶。
当那一道蓝色的风迎面而来时,
郑霖眉心位置的封印,发出一道红色的光芒,其双眸深处,也随之被血色所覆盖:
“让我……艰难,呵呵!”
世子殿下,就这般站着。
蓝色的风,在飘至其身前时,竟然被阻滞住了。
“我只是还没长大。”
世子殿下放声大喝,
“再给我十年时间,
我将超越干爹们,将超越师父,将超越所有人。
我不怕艰难,
我怕的是,
这世道将来太容易,
没劲!”
“轰!”
蓝色的风,开始龟裂,随之消散。
上方,则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惨叫。
但很快,
雷霆再度响起,
一道面容狰狞的巨大鬼脸,出现在了上方:
“王爷,再不罢兵,王爷你辛辛苦苦积攒营造这帝王之势,将随之湮灭!”
“没了才好。
这棋盘,真给我,我还不稀罕。
要是能干脆掀翻这棋盘,
我正好能够重头再玩!”
鬼脸,随之湮灭。
山上,再度传来惨叫声,也不知这一刻又疯癫痴傻了多少人。
咒术,就是这样,你咒别人的同时,自身也得承担着极大的危险,若是没能咒成功,那咒就会反噬自身。
瞎子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大是欣慰。
“我儿威武。”
后头站着的王爷,鼓掌。
郑霖回头看向身后的亲爹,表情是又好气又好笑。
王爷继续上山,经过儿子身边时,意外地发现儿子脸朝着侧面在看,但手,却轻微地摆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王爷伸手,牵起世子的手。
父子俩,继续上山。
这时,
五道惊雷一般的存在,自头顶天幕之中开始逡巡。
剑圣面色一肃,道:“这不是咒术,这是炼气士在引雷!”
瞎子也马上出声提醒道:“折腾了半天的咒术都是虚招,居然直接来物理的了。”
王爷抬起手,
示意身后众人谁都不要上,
自己则继续牵着儿子的手上前。
“爹,你别玩儿脱了。”郑霖提醒道,“是真可能会被雷劈死的。”
“放心,这后山,爹来过,熟。”
“哦。”
父子俩,继续在向上走。
已然是三品武夫的郑凡,伴随着境界的提升,其对这力量的认知,也到了一种极高的层次。
“这老天爷,是个瞎子,得靠着下面的狗腿子带路,才能劈到人。”
“所以,这些炼气士,就全是狗腿子?”
“差不离。”
“可现在,我们被指着了。”
郑霖抬头,看着那即将落下的雷霆,有些担心地提醒。
“我们在哪儿?”
“在后山啊。”郑霖回答道。
“后山哪儿?”
“在山路上。”
“那就不在后山。”
“嗯?”
“因为我们在路上。”
“爹,现在不是玩机锋的时候。”
王爷微微摇头,
道:
“托你魔丸哥哥的福,你爹我,也曾短暂地当过一次炼气士。”
“爹你现在要是把魔丸哥哥拿出来,我们父子俩,会被雷劈得更快。”
“爹倒不是要说这个,而是说,因为那一次的关系,爹懂了对付这些炼气士的最致命的法子。
这些年来,你爹我一直好奇一件事。
明明他那么厉害,为何却一直说自己是……略通方术。
起初,我以为他是自谦,因为他会的,实在是太多,和他其他的本事比起来,方术,还真不算最重要的了。
但后来,
我明白了,
方术这玩意儿,还真只需要记住那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则天下方术,皆可破。
可以被皆可破的东西,
又哪里值得夸耀了?”
父亲的话刚落,
郑霖就忽然发现,
身前山顶上的杂音,不见了;
再回头,
身后跟着一起上山的人,干爹们、娘亲、师父,以及两侧的护卫,都不见了。
这是一条上山的路,他依旧被父亲牵着手,这里,也依旧是后山。
可,又不一样……
这时,身侧亲爹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有些人,信誓旦旦的不信鬼神,实则内心又有恐惧。
恐惧幻化之下,鬼神,无非就捏个脸的事儿罢了,甚至不用指名道姓。
就是十多年前,你师父输的那一场,也是输在了方术之下,因为那会儿你师父心里,也是有恐惧的。
现在的话,你师父就不会输了。”
“那……爹你心里已经没有恐惧了么?”
“有。”
“还有?”
“谁又能真正做到内心无惧无畏呢?纵然是真正的圣僧仙道,怕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且有些东西,越是想要它无,它往往就越是要在你心里有。
有,
可以,
允许它存在,
只要你有足够的信念,去克服它就好。”
这时,
郑霖忽然发现父亲的声音提高了:
“嗨,
战场上,
已经没谁还能击败你爹了。
就是这老天安排的预言,
在你爹这里,
也早就被改了个面目全非。
这老天爷的面子,你爹我都不给,更何况这些狗腿子了,呵呵。”
这时,
雷霆降落之声忽然响起。
郑霖只觉得眼前视线一晃,这才发现,周遭的人,又出现了,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分清楚先前是他们走了,还是自己离开了。
“轰!轰!轰!!!”
一道道雷霆,终于还是砸了下来,但不是砸在父子俩身上,而是砸在了这山峰之上。
因为在那刚才,雷霆将要落下之际,山上的一众大能炼气士,竟然一下子无法捕捉那位王爷的气机,仿佛那王爷凭空消失了一样。
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失去接引目标的雷霆,在落下后,本能地拐向接引它下来的人……
山顶上,
乱石横飞,光火四溅,就是绝世武夫,在此等雷霆之下怕是肉身也吃不消,更别提肉身本就虚弱的炼气士了;
甚至还能看见不少断肢残骸,飞落在了下方的林子里。
郑霖很是吃惊地看着眼前一幕。
王爷则停下脚步,
转过身,
道:
“好了,爬山么,最重要的是路边的风景,没必要只执念于山顶,风景既然看饱了,那咱爷俩就下去吧。”
“哦……好。”
王爷与世子开始下山,而两侧的锦衣亲卫则迅速扑向山顶方向,他们要确保没有任何活口留下来。
下山后,
才得知一件事,
那就是从上京,来了一队使者,且恭候多时了,而且还是老熟人,姚子詹。
王爷牵着儿子的手,走到帅帐外,站在那里等候的姚师深吸一口气,在此时,像是鼓足了很大的血勇,大喝道:
“王爷,若我乾国降服,王爷可以不进上京么!”
郑霖笑了,
他觉得这老头儿好有趣,用最大的声音和最大的勇气,却说出这最怂且求饶的话。
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乾人还做梦想着只削个国号就继续保全下去么?
这,怎么可能。
王爷看着姚子詹,
道:
“好不容易串个门,总得上门看看不是,好歹让上京城的百姓们,认识认识孤。”
姚子詹发出一声叹息,
哀求道:
“上京的百姓,已经在当年见识过王爷,见识过王爷给他们带来的……地狱了。”
“那就更要见了。”
“为何?”
“因为孤可以让他们再见识见识,
这地狱,
到底有几层。”
第七十八章 乾,降!
帅帐内,香气袅袅。
刘大虎端来了晚食,是油泼面。
王爷与世子坐在那里,各自拿着筷子搅拌自己的面。
四娘坐旁边,伸手在儿子后脑上轻轻摸了摸,“像”极了一个母亲慈祥的模样。
郑霖眉头微皱,默默地放下筷子,伸手拿过桌上放着的大蒜,开始剥了起来。
他是见过的,以前天哥还在王府里进学时,每次一家子进食,吃虾天哥就剥虾,吃面天哥就剥蒜,饭后天哥再帮忙点上烟。
但轮到自己“继承”时,
郑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倒不是和以前那种纯粹瞧不上自己亲爹是个凡人,
事实上,
这次入乾之后,
他亲爹的表现让他解开了不少疑惑,
为何有这么一群人,是一大群人,愿意舍身忘死地一路追随这个“凡人”。
然而,
郑霖就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你说眼前这亲爹真七老八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卧病在床了,那也罢了,兴许自己也能稍微做点什么意思意思。
可问题是自家这亲爹明明正值壮年,更是新晋的三品武夫,体魄杠杠的。
他就是单纯地享受儿子伺候自己的感觉。
一瓣剥好的蒜从儿子面前拿来,咬了一口,再配上一大口面,那滋味,呼……
其实自家儿子想的没错,
王爷就是喜欢被儿子伺候的感觉。
这孩子不能拿来当个小仆人,生下来还有个什么意义?
桌子对面一个偏侧的位置,姚子詹也手捧着一碗油泼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这老东西,你说他厉害吧,一手好字一手好诗一手好文章,而且,在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做到对周遭环境的甘之如饴;
你要说他不行吧,你又能指出他一大堆上不得台面的一面。
“唉,老夫早就想这一口了,当年在盛乐城里,老夫一好盛乐城的酒,二好盛乐城的吃食,小小的一碗面,老夫在其他地方也命人做过,可这味儿,就没王爷跟前的这碗来得地道和过瘾。”
一些油渍沾染到了胡须上,刘大虎见到了,给姚师递送上了一块干净的湿帕子。
王爷微微一笑,又从儿子那里拿过一颗蒜,道:
“人呐,也就活这一辈子,有时候退一步想想,能吃好喝好,其实也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了。”
“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姚子詹马上点头应和。
“可偏偏,人和走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这里;
吃不饱肚子前,没脑子想的就一个问题……那就是饿。
而一旦肚子吃饱了,你觉得问题没了吧?可偏偏问题忽然一下子变多了。
看看邻家的红墙碧瓦,看看别人的出入乘轿,看看别人的绫罗绸缎,再看看别人的花枝招展;
看见了,就觉得自己不如人家,就觉得苦恼。”
“王爷说的是,这不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孤倒是觉得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王爷此言差矣,人之所向,故而所往。”
“姚师说的是,孤受教了。”
姚子詹眨了两下眼睛;
“所以啊,孤一刻都不敢放下这乾人之志啊,因为往前数八百年甚至是往后数八百年,也就乾国这片大夏古地,吃饱饭的人……最多。”
姚子詹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面前的这碗面,不香了。
说来说去,谈来谈去,自己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位燕国王爷面前通得过。
人家不是要你低个头认个输这般简单,
人家要的是让你着素衣牵羊而出,在其马蹄前,跪下行礼。
“王爷,真就不能……再通融通融了么?”
王爷笑了笑,
道:
“谈生意,做买卖,是需要本钱的,你觉得,你乾国,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值得让孤……让步?
江南半壁,已经沦丧归附于赵元年这位新官家,乾江更是被我军截断了航路,这一季的秋粮还没能来得及运进上京城吧,怕是你乾国都城现在,已经闹起了粮荒。
西南土司,
北羌诸部,
已响应我大燕起事反乾;
三边那儿,我家那位皇帝正领着大军继续死磕对峙。
乾人手脚都已经捆绑起来了,
唉,
就剩一张嘴硬了。”
“王爷,我大乾京畿还有数十万禁军,效忠官家,效忠朝廷!”
姚子詹说得正气凛然,
但王爷只是默默地咥了一口面。
“再加点辣子。”
郑霖给自己亲爹碗里,又刮了一些辣子下去。
姚师有些尴尬;
他其实心里头明白,自己的虚张声势,在这位眼里,根本就没有用处,可使命使然,他不得不继续推着磨走。
接下来,就是继续吃面。
等王爷放下筷子后,
早就食不知味的姚子詹也马上放下筷子。
刘大虎送来帕子给王爷擦嘴,王爷擦了嘴后,折叠过来,一边擦手一边道:
“孤的要求,很简单,就一条。
赵牧勾,
含玉素衣牵羊出城,向孤请降。”
“可是王爷……”
“没有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满足不了孤这一条,那孤,就让上京,从此成为历史。”
威胁人的话,确实得看从谁嘴里说出来。
不仅仅是摄政王的身份地位和兵戈,
其实最大的威胁效果在于,
眼前的这位王爷,他没少干人屠的事儿,就比如眼下这后山镇,人血还没干呢……
只不过姚子詹很是识趣地没提这一茬,更不会傻乎乎地在此时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后山镇子民以及后山上的炼气士,去讨要什么公道。
姚子詹站起身,
抿了抿嘴唇,
道:
“王爷,还有一句话,是别人教我的。”
“说。”
“王爷您有一部兵马遏制江道,悬于京畿之外,却不急着进攻;
王爷本部,更是两番渡江,一会儿至京畿以北一会儿又至京畿以南到这后山。
不也是因为王爷觉得,我京畿之地虽然没有数十万大军,但禁军数目……其实也是不少的。
王爷心里,
还是不愿意在此时将有限的兵马,投入进京畿这座漩涡的。”
这番话,无疑水平很高,因为它说对了。
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道:
“李寻道与你说的?”
“是。”
“回去告诉李寻道。”
“您说。”
“这大燕,眼瞅着就要赢了,谁都清楚,这乾国,快不行了。
人,很难孤注一掷,去搏一个可能;
但,
如果注定会赢,那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孤现在身边,兵马虽精,但确实是有些少,分兵出去后,也就是让各地燃起个战火,眼下本部这一支加上京畿之东那一支,确实还不够直入你乾人京畿之地。
但……
且看吧,
孤家里的那位皇帝,
逆风局,我不晓得他能打成什么样;
但如果这种顺风局,他都做不好的话,那孤真就要考虑要不要造这个反好让他早早地下来歇歇了。
这话,
不仅转告李寻道,
也转告那赵牧勾以及那几位相公,还有你乾国朝廷上下大臣们,
别以为死守着京畿,就能等来什么转机。
你们等来的,
将是整个燕国,百万大军彻底南下。
现在,
跪下来,
赵牧勾,孤可以给一个体面尊荣;
满朝文武,也能留一份合适安置;
这乾地,也能多留蓄一些元气。
但若是过了这村儿,
抱歉了,
一点谈的余地,都不会再有了。”
姚子詹默默地向郑凡拜下去,转身,准备告辞时,却又被郑凡喊住:
“姚师啊。”
“王爷,还有何吩咐。”
“其实,从长治久安上来讲,孤,不希望你们能低头,孤更倾向于,把屋子,整个地打扫干净。”
“是,王爷。”
姚子詹跌跌撞撞地走出帅帐。
郑霖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又给他们低头的机会?”
郑凡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
“有些时候,就算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无法阻止一个国家的消亡。”
“可这样,会有余患,很多地方,都只是名义上的臣服,就像是苟叔以前在雪原当野人王时那样。”
“我知道啊,但当年你苟叔要不是被你爹我堵在了晋地,没能回得去,你且看,那些雪原上的部落,哪个敢在你苟叔面前造次。
同理,
我郑凡一日没死,
这些被我亲手打趴下的遗老遗少,就不敢站起来蹦跶。
他得跪着,得趴着,得躺着,
在我的目光扫过来时,
一个个地摆好笑脸,奉上阿谀之词。
至于再以后嘛,
我俩儿子,又不是吃素的,是吧?”
“爹,你是累了是么?”郑霖问道。
“呵,滚犊子,你爹我依旧春秋鼎盛。
行了,儿子,替你爹去巡营,你爹我今儿个,要早点歇息了。”
世子殿下起身,离开了帅帐。
随即,
刘大虎又换了一杯茶过来,那一颗颗飘浮在上头的鲜红枸杞,透着一股子喜庆与倔强。
四娘靠在自己男人的肩上,
手掌在其胸膛上轻轻摩挲,
问了一个和自己儿子先前一样的问题:
“夫君是累了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累。”
郑凡伸手,握住了四娘的手,
“但眼瞅着,这仗,就要进尾声了,他上京城,无论降不降,也没多少个日子能蹦跶的了。
这一口气,
也就能松下了。
那些和大夏预言有关系的家伙,别的不行,就怂得很,到现在也没见过真章。
再说了,
他们也没那个资格让我提一口半口气什么的。
所以啊,
你说我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就罢了,
偏偏我这年纪,虽说不再年轻了,可又真和老没什么关系。”
“所以,夫君是心里有些空虚了,是么?”
“是吧……嘶……”
“夫君……还空虚么……”
“充……充实了……”
姚子詹回到了上京城,将燕国摄政王的话,传递了回来。
让姚师觉得诧异又觉得理所应当的是,
在御书房内听完自己说话的皇帝与诸位相公们,
并没有暴跳如雷,
相反的是,
大家伙,都显得很平静。
说完话的姚子詹,默默地就闭上了嘴。
在先帝时期,他就是一个靠着文名立在那里的牌坊,这一朝时,也是如此,而且,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御书房内的压抑氛围,持续了很久,因为真就是没人说话。
最后,
官家起身,离开了。
诸位相公们也默默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国势,正如眼下御书房内的一样,显得是那么的令人无奈。
姚子詹习惯性地跟着李寻道一起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李寻道的专属签押房内。
坐下后,
姚子詹直接开口道:
“后山……没了。”
李寻道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很显然,这一则消息,走的比姚子詹要快。
“局面,又变差了么?”姚子詹问道。
他刚回来,一些新的消息,肯定不知道,但看先前御书房内的情况就清楚,局面肯定又恶化了。
“嗯。”
“江南那里?”
“不是,江南的赵元年,其实就是个傀儡,燕人知道他是傀儡,我们知道他是傀儡,他自己,连带着整个江南,其实都知道他是一个傀儡。
谁家赢了,谁家稳住了局面,赵元年,其实不足为惧。”
“那就是,西南或者西北?”
“那些土司要是真有本事杀出山林,攻城略地,他们早就会这般做了,北羌那边,自己一团散沙,也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
虽说他们的确是牵扯了几个郡的兵马,让他们无法前来勤王,可正面战场上,依旧是由我大乾和燕人之间的对决。
问题,在于北边。”
“三边……出事了?”
“梁镇被破了,但三边体系,又不仅仅是一座梁镇。问题在于,燕国那位皇帝,新颁布了一道旨意,最近刚传进上京。”
“什么旨意?”
“那位皇帝,
下旨,
燕晋之男丁,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尽数征调为民夫为辅兵为兵丁……决意,入乾。”
姚子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帅帐内那位王爷所说的话;
他说,要是这顺风局,自家那位皇帝还不懂得把握的话,就……
当然,这些话,姚子詹没在御书房里说,因为没这个必要。
李寻道看着面前的笔架,笑了笑,
道:
“燕国那位皇帝,这一次的魄力,比他父皇当初,还要大得多得多。”
毕竟,当年燕国先皇就是再把家底子打空了,也没疯魔到这种地步。
可这位,却做到了。
这是真的家里……不过了,就为了把这场仗,给啃下来。
姚子詹长叹一口气,
道:
“那是因为,燕人觉得自己赢定了,楚人那边,已经再度分裂,楚地已经无法再掣肘燕人了。”
“是啊。”
李寻道微微抬起头,
“大势,已经翻不回去了。
过两日,
我将领衔,上书官家,请降了。”
“你……”
姚子詹没有怒而炸起,斥责李寻道,而是眼里带着关切与心痛:
“寻道,你何必如此……”
“当年师父要去燕京前,我没劝住,师父没了。
后山,是我长大修行的地方,我也没保住。
这大乾,
是我,是我父亲,一心维系之所在,也是没能护得下来。
寻道,
寻道我这辈子,寻了一辈子的道,到头来,寻得的,是一场空。
我不后悔,姚师,我一点都不后悔,至少曾见曾闻曾想过;
但既然空空的来,就许我,再空空的去吧。”
“可名声……”
姚子詹是文圣,对名声二字,最为敏感;
“寻道,你当年是白衣下山,入朝为相,你可知,若是由你带头上书请降,民间会如何看你,史书,将如何写你?
百年后,
你李寻道在史书上,在传闻中,
就将和那无良道士一样,谄媚君王,败坏社稷,奸佞小人……
戏台上,会有丑角儿扮演你,陪着一身着皇袍之人,面对燕人铁骑时,展示那可笑的撒豆成兵之术!”
“姚师不愧是姚师,连戏本子,都给我写好了,呵呵呵。”
“你还笑!”
“无所谓了,所谓空空,乃心里空空,至于背上背着什么,手臂上缠着什么,脑袋上戴着什么,本就不用在意。”
李寻道拿起笔,
开始写折子:
“钟天朗在门海镇自裁殉国;
孟珙于溃军之中,死于帅旗之下;
乐焕被那金术可追逐至绝境,宁死不降;
韩老五倒是回来了,可他的兵马,早就散落得一干二净。
眼下这大乾,
处处兵戈,处处烽火;
每耽搁一日,就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白白死于这场,没有机会的战事之中。
输,
不是他们的责任,
是我,是你,是我们,是陛下,是咱们这些肉食者,自个儿,技不如人。
何必,
再让他们继续流血呢。
且不提……
要是等到那位燕国皇帝举全国之兵,倾泻入乾境;
那燕人,
家里缺了什么,损了什么,
是都要从乾地,给补回来的!
这一点,
你我,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
先皇,是个好皇帝;
现在这位官家,也是位好官家。
只不过,没人愿意,在此时挑头而已。
所以,
我来了吧。
姚师,劳烦您,帮我研墨。”
“啊……”
“只研墨,不用你代笔。”
姚子詹老脸一红,起身,帮忙研墨。
“寻道,给我一起署名吧。”
“呵呵。”李寻道笑了。
姚子詹急了,道:“我说真的。”
“真的不用,姚师,请姚师,余生再多写一些诗再多作一些文章。
日后,
我乾国在青史之中想要让后人铭记,
说不得,
还得沾姚师您的光呢。”
……
两路燕军,从东西方向,进入了乾国京畿。
京畿内的十几座县城,直接开城投降;
燕军继续前进,未受到任何阻挡,最终,抵在了上京城下。
大乾的官家,已经在前些日子,向全天下,颁布了罪己诏。
随即,
在李相公的带领下,官家同意了向燕国投降的请求。
两道旨意之下,
使得整个京畿之地的守军以及京畿之地的百姓,都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那一个人,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只要他靠近,
就能让整个京畿,都喘不过气。
……
李寻道坐入马车,马车驶出相府。
门口,是石头、烂菜叶、辱骂之语以及清晰可闻的粪臭之味。
相府马车入街,
两侧不少百姓开始指着马车谩骂,不少人投掷东西过来砸。
马车内的李相公,只是闭着眼,不动如山。
等到马车出了城,向城西而去时,周围的谩骂声才消停了下来。
因为那里,距离燕人军营所在,很近很近了。
上京城的百姓们,敢骂李相公,骂其祸国殃民,奸相歹毒,妖言蛊惑官家,
却绝不敢跑燕人营帐前撒野的。
营门前,马车停下;
一身官服的李寻道从马车内走出,看见为自己赶车的俩车夫,已头破血流,却一声不吭。
李寻道俯身行礼,又向周围护送着他一路出城的士卒行礼:
“辛苦大家了。”
众人则还礼道:
“委屈相爷了。”
李寻道摇摇头,
自从他请陛下投降以来,不仅在民间,自己口碑直接滑入臭不可闻的地步,连国子监等地方的学生,也都成群到其府外叫骂,更有甚者,据说官家那里,已经收到了不少封参他的折子;
但他依旧不觉得委屈,
因为他虽然是从山上下来的人,可并非不接地气;
也正因为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所以才对他们的表现,没有丝毫的意外,一切,只当正常罢了。
明日,
是官家出城投降的日期;
而今日,
是他李寻道以宰辅的身份,来这里,寻那位燕国王爷走最后一道手续。
让李寻道有些诧异的是,自家这边圣旨国书送过去后,燕军军寨里,马上就能回来燕国的国书与旨意。
路程遥远,自是不可能这般快的传递,这一切只说明一件事,圣旨,是那位王爷伪造的;
很不走心,也很不遮掩,堂而皇之。
不过,没人会怀疑它的效力,毕竟,摄政王在大燕,本就也是一言九鼎。
权臣大将,当到这个份儿上,
也是没谁了。
等了许久,
一直未等到放行;
李寻道正准备差人去询问,却见一道身着黑色蟒袍的伟岸身影,骑着貔貅,缓缓而出。
“劳烦王爷亲身出见李某,李某感激。”
王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位,
曾将自己“请”上后山的男人。
“孤,已经等好明日了,也懒得再费什么周折,回去告诉你们官家;
他也不是第一次向我下跪了,
就算一回生吧,
但这回,
也必然熟稔得很。”
李寻道俯身一拜,作势准备回马车中去。
王爷微微有些诧异,
问道:
“不在这儿死?”
李寻道止住身形,疑惑道:
“王爷想在此时就杀了李某,全了当年之誓?”
“孤倒是不急这个,
可孤原本以为,既然明日你乾国官家就要膝行到孤身前了,你这位李相公,按理说该在今日就了结了自己才是。”
“王爷,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呢,岂不是仅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而陷君父于不义?”
“李寻道,你若是愿意真心投诚过来,那一日后山莲花池之事,孤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
“王爷应该知晓,我爹,是刺面相公。”
“这我知道。”
“寻道不才,但,不敢辱没门楣。”
“何必?”王爷笑道,“你爹的下场,可不好哦。”
乾人曾无数次地惋惜,
这十余年来,要是大乾的那位刺面相公还在,那局面,又当如何?
至少,
在最开始时,不会一次次败得那般狼狈,那之后,也大概不会步步落入被动,乃至于眼下的……无力回天。
然而,
乾人惋惜归惋惜,
无论是乾国的百姓还是乾国的朝廷,
却从未真的为刺面相公平反过。
他们并不觉得,杀刺面相公是错,错就错在……杀早了。
李寻道沉默许久,
道:
“大乾养士百年,养后山百年。
总该有个人,去给一个交代。
公道,自在人心。”
“瞧瞧你马车上被砸的痕迹,还有你的这些车夫护卫脸上的伤,怎么着,孤都瞧不出人心里的公道,他到底在哪里。
李寻道,
今日你投于孤麾下,
孤可以帮你,
荡平这上京城;
也可以帮你,给你父平反。”
“王爷知道,寻道不会答应的,您就随口一说,寻道,也就随口一应。
师父,
和先官家,
一直在山上等着寻道去品茶呢。
至于这公道与人心嘛……”
李寻道伸手放在自己胸口位置,
“吾,心安即可。”
“自欺欺人罢了。”王爷笑道。
“人活一世,能骗好自己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另外,寻道听说,王爷在后山脚下,喊出过一句,这天下,日后将由您来亲自教化。”
“不错。”
“那寻道,
衷心祝王爷,
能教化好这天下!
介时无论身在何处,
寻道,
都将为诸夏贺,为王爷贺!”
说完,
李相公重新回到了马车内,马车和队伍,调头驶还。
王爷摇摇头,
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后,也回了帅帐。
入夜时,
上京城内传来了消息。
刘大虎走入帅帐,
此时王爷正和其父亲下着棋。
“王爷……”
“什么事?”王爷落下一子后问道。
“李寻道回城后,去了皇宫复命。
再之后,
在出皇宫回府邸的路上,
他屏退了四周护卫,又遣散了家仆,下了马车,孤身走入街道。”
听到这里,
棋子,在郑凡指尖转了转,
“然后呢?”
“李寻道被愤怒的上京百姓,打死了,据说……和当年虎威伯在梁国国都时那样,尸首也被百姓给分食了。”
“哦,知道了。”
王爷很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落子。
刘大虎在旁边站了会儿,见王爷没其他吩咐,正准备先行离开帅帐不打搅王爷与自己父亲下棋,但人刚要伸手掀帘,就听到王爷的声音:
“大虎啊。”
“属下在!”
“给上京城再传个信;
明日,
那官家不准着素衣,只准袒胸赤膊而出;
另外,
告诉上京城内的百姓,
我大军入城时,
上至王公贵族,
下至普通百姓,
哪家门口没挂上黑旗,
即视为有不臣谋逆之心,
将诛之。”
第七十九章 天下
“王爷,一切已准备妥当。”
上午,刘大虎站在帅帐外通禀。
少顷,
帐帘被掀开,
一身蟒袍的郑凡从里面走出。
深吸一口气,
再抬头看了看今日略显阴沉的天,不由地对站在其面前的瞎子与剑圣道:
“今儿个天色,挺应景的,怕是上京城不少文人骚客会写出今日天地与乾同悲的诗词。”
“主上要不要先来一首?”瞎子捧哏道。
“没这个兴致,也不晓得一些诗词,我到底有没有做出来过。”
说这话时,王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瞎子。
就是瞎子和姬老六背地里鼓捣出来的,给自己安上了文武双全的名声。
不过,郑凡不喜欢“抄”诗词也是真的,以前是没办法,需要一些来应应景,那也就罢了。
现如今,靠着自己的努力,都爬到这个位置上了,靠“抄”诗词来获得所谓的快感与成就感,就显得有些扯了。
随即,王爷翻身坐上貔貅,依旧是锦衣亲卫开道,出了军寨。
而军寨外,大军早就列阵完毕。
乾人在确认投降后,倒是没再耍什么手段与心机,上京城外东西两大营禁军全部乖乖地完成了缴械,现在被控制着。
另外,在汴河对岸,苟莫离与陈阳的联军,也已经开赴了过来,现在估摸着正准备渡河。
乾国北方精锐被调集到江南然后被一举冲垮后,整个北方防线,就只剩下三边还有些嚼劲,其余地方,则显得无比空虚。
姬成玦到底有没有收回全国大征兵的旨意郑凡还不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大燕从燕晋两地调集来了大量兵马,使得边境防线上兵力显得格外富余。
这时候,已经不用在乎什么精锐不精锐的了,在大家精锐一个消亡一个没空的前提下,战争,真就沦为了纯粹比拼数字的游戏。
所以,苟莫离与陈阳,才能放心大胆地进来。
有他们这支联军在汴河那里坐镇,上京城这里,就不再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摄政王,
才能“心平气和”地率军入这上京,接受来自乾人献上的膝盖。
“主上。”
梁程骑着貔兽早就候着了。
“辛苦了。”
阿程是最辛苦的,江南一战之后,梁程几乎没有休整的机会,又迅速地配合吴家水师沿着乾江北上。
“不辛苦,挺过瘾的。”梁程又补了句,“感谢主上特意给了属下这个机会。”
到底是平日里形象比较冰冷,不苟言笑,偶尔舔一下,效果就很好。
王爷笑了笑,伸手,和梁程错身时,轻轻击掌。
而后,梁程调转貔貅,落后半个身位并行于主上身侧。
前方,
有一处很大的高台,
是乾人搭建的。
高台前后下方,分别站着大乾的官家与王府的世子殿下。
看着这座高台,王爷忍不住调侃道:
“你说这乾人,骨子里可能就有这种毛病,在没必要的地方,他们往往会喜欢瞎使劲。
一个台子罢了,
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搭得这么高做什么?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本王在向他乾人投降呢。”
瞎子开口道:“主上,属下倒是觉得,乾人可能认为,祭台高一些,上面的情况,自然也就不会看得那般真切,这样,多少能给他们的官家,尽可能地保留一些面子。”
“依旧是不可理喻,里子都没了,还在乎个屁面子。”
“主上说的是,真正的强者,本就不喜拘泥于礼节与面子。”
“开始吧。”王爷催促道。
“喏。”
燕军甲士策马向前,将高台完全包围了起来。
随后,东边乾人那头队伍里,传来了鼓乐之声,而后,一群达官显贵跪伏在地,开始痛哭。
“听听,先前还好好的,结果音律一起,马上就能集体哭起,白事班子代哭灵的,都没人家专业。”
在乐声与哭声之中,
大乾皇帝被身边宦官褪去了龙袍,赤膊着上身,牵着一只羊,缓缓走上台子。
与此同时,世子殿下也代表其父亲,也开始往上走。
双方,几乎在同时都来到了台面上。
赵牧勾看着郑霖,倒是没有因摄政王本人没上来而有什么不满与愤怒,而是很果决地跪了下来。
跪姿,背是挺直着的,毕竟嘴里还含着一块玉,需要让人家亲自取接下来。
“咩……咩……”
旁边的小白羊,发出着叫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此时都集中在台面上。
对于摄政王本人没有走上台面而是派去一个孩子,乾国那边的臣子们显得很愤怒,一个个地攥紧着拳头。
台面上,
郑霖从袖口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帕子,
先用帕子包住了手,
再去隔着帕子,将乾国官家嘴里含着的玉给取了出来。
取下后,
依旧是一脸嫌弃地将玉包裹起来,下意识地想丢,又不合适丢的两难感觉,表露得极为明显清晰。
依旧跪在地上的赵牧勾看着面前少年的这番举措,
还是没生气,
反而轻笑了一声,
道:
“你和你的父亲,真的很像。”
郑霖好不容易处理好那块玉,听到这话,冷哼道:
“你运气好,要是早几个月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赵牧勾有些疑惑,但很可惜,世子殿下可没兴趣去给他解惑,而是向身侧退了两步,
道:
“父亲他,在下面等着你。”
官家闻言,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
郑霖身形一闪,换了个位置,而官家膝盖则被重击,重新跪了下来。
“膝行。”
赵牧勾长叹一口气,重重地点点头,而后,开始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膝盖,向前行进。
等到下台梯时,倒是方便了不少,至少可以借用双手撑着两边。
“官家!官家啊!!!”
“官家啊!!!”
东边,有资格出席这场投降大典的,都是上京城内真正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
他们愤慨于自家的官家,被燕人这般羞辱。
但他们又保持着极好的克制,
不愿意来的,本就没来;
想殉国的,昨夜要么殉了,要么现在也在家里准备柴火堆;
能来,出席到这里的,同情官家归同情,倍感屈辱归屈辱,但本质上,都还是有着换一家门庭为以后铺路的意图在里头。
政权的交接之下,最受屈辱的,必然是皇帝,臣子们……
说白了,
偌大的乾国,这般多的人口,他燕人想治理,肯定也得依靠乾国官吏不是。
官家膝行到了台下,身子,微微的颤抖;
一定程度上,他和姬老六差不离,没修行上的天赋,也没花心思在这上面,所以,现在已经很吃力了。
还好,
他终于来到了王爷的貔貅面前。
可谁知,
这时貔貅却开始迈开步子,向另一侧缓缓地移动。
赵牧勾有些讶然地抬头看了看貔貅背上的那道身影,无法,只能继续挪动自己的膝盖跟着一起走。
王爷骑着貔貅,在遛;
遛的不是弯,而是乾国的官家。
这是一种羞辱,彻彻底底的羞辱,已经不讲什么诸夏礼仪,更不去理会什么风度了。
甚至于,
此举会给乾人带来怎样的心理创伤,是否会让乾人同仇敌忾起来,
郑凡,
通通不在意。
他就是不想怀柔,就是不想给你脸面。
今儿是个大阴天,
没日头,不晒人,就正好多遛遛。
你不是还想着要面子么?
你不是还想着要体面么?
我就偏偏不给你,
不仅不给你,
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去踩碎它!
终于,
官家的膝盖,已经磨出了血,双唇,也已经干裂,身形,也开始微微摇晃,显然是快支撑不住了。
而王爷,
也终于停下了胯下貔貅的步伐。
“官家,如何啊?”
“该……的。”
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赵牧勾依旧尽力保持住自己的风度,开口道:
“王爷,这是在为……李相公报仇么?”
从昨晚新传回来燕人那边消息,再加上先前对自己的这些举动,这位大燕摄政王的态度,一下子转变得太大了一些。
而这之间,隔着的,就是李寻道的身死。
“说不上吧,我和李寻道也不熟,甚至,还有仇。
可就是吧,
听到他死的消息,
这心里头,还真有些不痛快。”
“王爷,我昨日在宫内,曾跪下挽留李相公,劝阻他……
可李相公心意已决;
非我让他去替我承担这青史骂名,我本……不愿意。
当然了,王爷可以不信。”
“是没必要信。”王爷对这个解释,没什么触动,而是冷冰冰地道,“心里不舒服,总得找个人出口气。”
“是,那,王爷的气,出完了么,若是没有,请王爷赐下几口水,我还能跟着王爷身后,爬一段。”
“郑凡,够了!!!”
一道女子的娇喝声传来。
紧接着,
赵牧勾看见一道倩影出现在自己身前。
猛地,
先前无论面对何种屈辱,都能“甘之如饴”的乾国官家,在此刻,脸上出现了惊容。
哪怕只是一道背影,
哪怕只是几个字的声音,
但他已经认出了身前的佳人是谁!
是你,
是你,
你终于……终于回到朕身边了么?
官家环视四周,他看见的,是一大批的燕军甲士,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死局。
“可惜了,现在就算你来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不过,
朕真的很欣慰,也很开心,因为朕,终于见到了你,朕,终于等到了你,朕的……皇后。”
出现在这里的,
自然就是剑婢。
起初,她在南门关养伤,后来跟着樊力一起入了苟莫离那一部的军寨,江南消息传来后,苟莫离部绕过兰阳城快速南下,剑婢和樊力自然也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虽说狗子的军队还在汴河那儿,但他们俩是先一步过河过来凑一下热闹。
上京城外,
乾国的京畿,
大乾的官家,
本就容易让剑婢“睹景思人”;
要知道,当年她第一个师父袁振兴,就是死在这京畿汴河河畔,为的,就是挡住燕人的马蹄,给这大乾,保留一分体面。
故而,
当看见郑凡这般作践官家时,剑婢情绪一下子失控了,冲了出来。
她是剑圣大人的徒弟,而且还是大弟子;
她和力先生的关系很好,从盛乐到雪海再到奉新城,很多人都看见过他们在月影成一人地散步;
但最重要的是,
虽然王爷没给过她名分,她也没有自居过,
可一定程度上,
她就是在王府长大的,也算是王爷的义女之一。
所以,她不仅可以来,而且冲出来时,也没人阻拦。
甚至,这会儿她忽然拦在自家王爷与那乾国官家之间时,周围的甲士,也没有本能地上前出手。
可,
当王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后,
先前还一肚子火气的剑婢,慢慢地,就开始感到畏惧了。
她也不清楚,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畏惧眼前这个男人了。
犹记得当年自己还很小时,就在这附近,就在汴河边,一边拖拽着师父的遗体一边还敢对这位燕国守备话语上毫不客气……
可渐渐的,有些东西,就变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最怕的是瞎子,可她一直回避和否认的是,她现在最恐惧的,是眼前这个男人。
王爷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我……我……那个……那个……”
剑婢表情有些艰难,她出来了,她拦住了,她喊出了,但现在,她无措了。
这个男人,在家里,一向很好说话,很慵懒,又很和颜悦色,但剑婢清楚,一旦触怒了他,下场会是什么。
后头跪伏着的官家开口道:
“姑娘,不用在意朕了,请你先退下吧,朕自己可以……”
“你再胡闹,我就给阿力下命令,他这辈子,都不准再碰你。”
“不要!”剑婢喊了出来。
“……”官家。
这时,
一道铁塔一般的身影自军阵之中走出,走到了剑婢面前。
二话不说,
伸手,
弯腰,
将剑婢直接扛在了肩上,
然后,
用蒲扇般大的粗糙手掌,对着剑婢的那位置,
“啪!”
“啪!”
“啪!”
连打了三下。
随后,
樊力对主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转身,
扛着剑婢往军阵里走去。
樊力做事,向来不喜欢多哔哔。
“作死啊你,作死啊你!”
剑婢很羞怒地拍着樊力的后背。
在成千万人面前,被当众打屁股,当真是羞死了个人。
樊力小声道:
“蠢婆娘,不要命咧!”
樊力是清楚自家主上脾气的,
你惹他生气,或许没事儿;
但你要是惹他烦了,那你就结束了。
剑婢一听这话,反而不恼了;
他,
喊我婆娘了?
而另一边,
跪在那里的乾国官家,
已经神情呆滞。
不是说他对那梦中与画中的女子到底有多深情,
而是这一幕,
击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点的信念。
输……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就算没有剑婢打的这个岔,王爷也不打算再继续玩下去了。
挥了挥手,
刘大虎带着几个亲卫上前,寻来一匹马,将赤膊着上身的官家抱起来,安置在了马上,再用缰绳靠在马鞍位置,帮官家固定住,防止其摔落下来。
随即,
燕军入城!
率先入城的燕军,迅速分为好几个部分,一部分控制城防一部分去控制街面,还有一部分,则先一步控制皇城诸个关口。
城内留有的少量乾国禁军并未抵抗,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防务。
不过,为了维系治安的需要,他们也按照最早时摄政王的要求,放下兵刃后,拿起准备好的类似衙役升堂时所用的棒子。
等王爷骑着貔貅入城时,
这座诸夏文华之最的上京城,
就算是彻底被收入囊中了。
虽说当年王爷在做守备时,进过一次上京城,但那会儿急匆匆地进又急匆匆地出,又是晚上,哪里能细究这座大城的风景;
而就算是陈阳当年率兵打进去过这里,这里也遭过兵灾,可当年混乱焦黑的痕迹,眼下是真难寻一分,你不得不佩服这座城的自复能力。
刚入御街,郑凡就看见一个高高架起的架子,上头摆放着一套衣冠,同时还有不少挽联。
是李寻道的。
很有意思的是,这座城,昨日生吃了李寻道;
但因为城外燕国王爷的一句话,今日,衣冠冢就连夜立了起来,挽联上基本都是高官手笔,显然,这批人,在投机这方面,更舍得下本钱,他们看中了这位燕人王爷似乎很欣赏李相公。
可这一幕在王爷眼里,却仅仅是有些好笑。
“烧了吧。”
“喏!”
刘大虎马上带人上前,将那衣冠冢连带着架子一起焚起。
“寻道,寻道,殉道,殉道。”
看着那一侧燃起的火焰,
王爷不由有些心生感慨,
遥想当年,
一袭白衣下山,入朝为相;
平西南,补危局,说一句鞠躬尽瘁,真是毫不夸张了。
可谁又能料到,
当年那身白衣有多白,日后史书上,就有多黑;
当年因他下山入京,围观轰动的人群有多热情……昨日啃食他骨肉时,就会有多狠厉。
“是个人物。”剑圣开口道。
其身侧的瞎子则摇摇头,道:
“这样一个人物,在史书上注定会被写成后山装神弄鬼的术士下山,忽悠了官家,让官家信了什么神兵天降、撒豆成兵、阴兵借道这类鬼把戏,最终,燕军杀到都城下时,举城皆慌,乾灭。
而且,没谁会帮他在史书上平反的,只有他李寻道是个被彻彻底底唾弃的对象,才能显得乾国那几代官家到底有多荒唐。
才能让乾被灭,燕代乾,显得理所当然和顺理成章。”
剑圣闻言,目光看向前方郑凡的后背。
瞎子笑道:“可惜了,咱主上对这李寻道,只是有一些英雄惜英雄,却没什么真正的交情。
要是有交情在,依照主上的性子,必然会为其平反的,哪里管什么春秋笔法,反正刀架在脖子上,那些史官也没几个真能做到铁骨铮铮。
可现在嘛,咱主上至多也就做到眼下这一步了。”
“还是江湖自在。”剑圣说道。
“是,江湖自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能称一句真豪杰。所以我一直觉得,庙堂上的人瞧不起江湖,其实是不对的,你在庙堂上哪怕真做到了死而后已不惜身,到头来,屎盆子,不也会给你盖得满满的?
君不见靖南王在燕国民间的风评……到底有多差。”
大军开路,护卫着他们的王爷直入皇城。
途中,
王爷亲眼所见,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黑旗。
第一批进城的燕军,在接管防务时,就分心思检查过了不少街面坊市,没挂黑旗的,直接闯入其中杀无赦。
有些人,是真的骨头硬,宁死不从这挂旗之辱。
有些人,则是昨晚没能抢到黑布……拿了其他棕布或者灰布代替没被通过,遭了这无妄之灾。
昨晚,上京城的布庄黑布几乎卖得脱销,而且因为要得急,根本来不及现染什么的,所以不少布庄掌柜的无良涨价,狠狠地大赚了一笔。
也正是从今日起,一个新的成语,诞生了,叫上京布贵。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因为下达这个命令的王爷,懒得去搭理这些细节,杀人的燕军,也懒得去细究这些原委,挂着黑旗没被侵扰破门的上京百姓,也没心思去为那些被屠戮的人感到愤怒和委屈。
当燕人的马刀,再一次出现在这座繁华且古老的大城之中时,这里的百姓,瞬间变得极为恭顺。
毕竟,
他们的大人们,一个个地跟在后头一起走着呢;
毕竟,
他们的官家赤膊着身子,坐在马背上,还在做着那燕人摄政王的陪衬。
曾经,
郑凡带着熊丽箐进燕京皇宫觐见先帝时,熊丽箐在郑凡引导下说出的那句燕国皇宫与楚国皇宫比起来,简直寒酸;
这话,
引得先帝放声大笑,极为开怀。
后来,
楚国皇城,就被靖南王给烧了。
眼下,
昔日四大国最辉煌最壮丽的皇宫,也……臣服在了燕人的马蹄面前。
这不是野蛮战胜了文明,
因为孱弱,
本就不属于文明的特征。
大殿内,
王爷一步一步走上龙阶;
其身后大殿右侧,站着许多乾国大臣与勋贵,左侧,则是军中将领。
在乾人目瞪口呆与燕军的震耳欢呼之中,
王爷走到了龙椅前,
伸手,
拍了拍龙椅上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尘土,
转过身,
缓缓却又坚定地……坐了下来。
不过,细心一点的可以发现,王爷并未坐在正中央,至少,在身侧,还是留有一些余地的;
至少,能再塞进去一只燕京的全德楼烤鸭。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侧的乾人,也只能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王爷抬起手,
示意下方安静,瞬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乾国孙相公上前,宣读投降诏书。
等他宣读完后,
本该由燕人这边再出人宣读燕人的诏书;
但燕人这边,没人出来。
而这时,
坐在龙椅上的王爷,开口道:
“八百年前,三侯开边,方有诸夏如今之势!
诸夏,
同文同种,本归一家。
我大燕,
我燕人,
为诸夏御蛮数百年,
无愧于诸夏!
然,
赫连家、闻人家,此二贼,不敬晋室,以仆身而背主在先;
随后,二贼不宣而战,擅启边衅,犯我疆土屠我子民,故,我大燕兴堂堂之师,平灭二贼,迎晋室归燕京荣养以全三侯之情谊。
楚国勾连野人,大逆不道,故率师讨之!
百年前,乾国太宗皇帝趁我大燕与蛮族于荒漠决战之际,勾结蛮族,偷袭于后,行这背离诸夏大义之举。
如今又有旁系犯上作乱,逼死先帝窃居皇位,我大燕,兴正义之师,为乾平乱,还定这朗朗乾坤!
大夏是没了,
可我大燕还在,
只要这面黑龙旗依旧立在诸夏之土,
那这诸夏,
就由我大燕来守护!
你们做得不好,
那我大燕,来帮你们做!
你们做错了,
那我大燕,来帮你们改!”
王爷的声音,回荡在这座金殿上。
最后,
王爷身子斜靠在龙椅扶手上,
笑道:
“我大燕皇帝已昭告天下,
诸夏之国,
原皇帝,降为王爵;
原国主,降为侯伯;
且必须上表,同时亲身赴燕京以得册封确立。
自今日起,
谁家胆敢僭越,
可以,
孤欢迎。
不仅欢迎,
孤还会亲带我大燕铁骑上门,
为你道贺!”
第八十章 万里江山,一根柳
绵州城,
都督府;
“阿郎,茶。”
老翁将一杯茶,递送到祖竹明面前。
祖竹明伸手接过,却又放在一边,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阿郎,还未拿定主意么?”
“他们,在逼我。”
祖竹明的头发,已经半白,这一刻,其眉心位置的“川”字,格外明显。
先前军议上,可谓群情激愤。
有人喊着要回师上京勤王,
有人则喊着大势已去,不如……
可问题就在于,喊着勤王的,不一定是真打算去的纯忠之臣,喊着大势已去的,也不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大乾三边十余年前,也就是在燕人第一次大举南下前,是自成一套体系的。
可伴随着那一场燕人南下打到上京城下的战事后,三边体系,被不断地以各路兵马进行填充,一段时间内,朝廷因为畏惧,不停地把各地能打仗的“精锐”往那里堆砌。
而这,也就造成了三边现如今极为复杂的势力格局。
各支兵马,成分复杂,属地复杂,人脉复杂,山头复杂……
祖竹明清晰记得,当年燕楚第一次国战时,朝廷本欲配合楚国行北伐之举,但最终被老钟相公强压下来,最后,因老钟相公的病死,使得那一场北伐最终成了泡影。
因为三边大军,就是因为颜色过于“斑驳”,所以,很难找到一个真正的话事人出来主持全局,这一点,连朝廷自己,都明白。
可一直到现在,这种局面,本质上其实一直都没变过。
之前,他祖竹明虽然在明面上“管顺”了三边,可现如今,伴随着上京城破朝廷投降诏书下达,他祖竹明失去了法理上的支持后,
一个江南人,
如何能在三边,完全服众?
祖家在他祖竹明崛起之前,只是江南的一个普通将门,层次也就中等,甚至还有些偏下。
彼时东南匪乱横行,他祖竹明是靠着肃清海匪之患才得以迅速崛起,建立起了祖家军。
所以,说白了,祖竹明到三边来任都督,是作为客帅的身份来的。
“陈伯,这三边,守不住了。”
“阿郎,你难。”
陈伯是祖竹明父亲留下的亲卫,忠心耿耿,侍奉了祖家两代人。
就在这时,
有亲卫进来禀报:
“大帅,有……有故人求见。”
祖竹明微微皱眉,看着这名老资格亲卫,疑惑道:
“故人?”
“大帅去见见吧,确实是……故人。”
……
故人,在签押房。
这让祖竹明很是奇怪,因为寻常客人,哪怕是贵客,也会先被安置在前厅等待自己去见,签押房这种地方,得由自己这个主人请人家或者带人家来才是。
可偏偏,自己手底下的这帮素来守规矩的人,这一次,竟自作主张了。
签押房内,站着一个人,他正观望着四周挂着的书画。
当年,姚子詹也曾做过三边都督,这里,也曾是他用过的都督府,留下了很多字画墨宝,祖竹明接任时,一是为了表现对前任的尊敬,二则是……寻常权贵想求姚子詹一幅画或者一幅字往往得耗费千金,自己脑子有病才会把人家的真迹给撤掉。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脚步声,
签押房里的人,
转过身,
在祖竹明惊愕之中,
直接双膝着地跪下:
“父亲!”
这个称呼,让祖竹明如遭雷击。
“父亲,儿子回来了!”
祖竹明看着来人的面庞,不敢置信道:
“东……东成?”
“正是孩儿,父亲!”
“你……你怎么……还活着?”
“父亲,孩儿不孝,其实孩儿一直都活着。”
“大少爷回来了!”陈伯发出惊呼。
……
“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燕国生活着?”
“是,父亲,当年一战,
孩儿被摄……
被郑……
被燕……”
祖东成嘴巴张了几次,却始终没办法将那个人的称呼说出来。
祖竹明开口道:
“摄政王。”
“是,那一战后,孩儿被摄政王俘虏,只不过摄政王当时,还不是王爷。”
“所以说,燕国当初传出的消息,说你在燕京,宁死不降,大骂燕国先帝,随即被问斩的事,都是假的喽。”
“是,父亲。”
“你降了?”祖竹明问道。
“孩儿……孩儿……”
“不用吞吞吐吐,照实说。”
“孩儿确实见到了燕国先帝,可先帝,并未劝降孩儿。”
“呵。”
祖竹明笑了,
伸手,
在大腿处拍了拍,
“是啊,嫡亲儿子被俘,本该是一件极为羞辱的事儿,甚至,当时的为父,当时的祖家军,都可能因此被朝廷打压。
将你问斩,塑造出一个宁死不降的忠勇之名,不仅能把因你被俘的事儿给消弭下去,反而能因此抬高为父的地位。
否则,
为父怎可能坐到这三边都督的位置。
燕人,
燕国那位先帝,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祖竹明指节捏得发响,
他很生气,
生气的原因在于,
燕国那位先帝,留着自己儿子这枚棋子,似乎压根就不担心他祖竹明能统御好三边,能对他燕国,造成什么威胁。
愤怒的原因,来自于被人看轻了。
但这愤怒,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因为看轻自己的,是燕国的那位先帝。
被那样的人看轻……好像也不算特别羞辱的一件事。
“是燕国皇帝,派你来的?”祖竹明问道。
“是的,父亲。”
“派你来劝降为父?”
“是。”
祖竹明看着眼前这个曾让自己引以为傲,视为真正接班人的嫡长子,道:
“你可以试试。”
祖东成再次跪伏下来,道:
“父亲,上京城破的消息,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摄政王的大军,已经入了上京城,官家和百官都已经降了,父亲在三边继续固守,又有何意义?
甚至,
失去了上京,失去了江南支援的三边,还有能力继续守住么?”
“为父……”祖竹明深吸一口气,“我祖家,世代大乾将门,哪里能就这般……”
“官家都低头了,官家都降了,父亲,赵家人自己跪在燕人面前了,我祖家,又怎么了?”
“东成,官家,能代表乾国么?”
“官家……难道不就是乾国么?”
“我大乾,又岂是一个赵官家,所能代表的。”
“父亲,孩儿懂父亲的意思。”
“哦,你懂?”祖竹明有些奇怪。
“孩儿来之前,陛下曾特意接见过孩儿,与孩儿说了一些话,关于,父亲的话。”
祖竹明目光微凝,
道:
“燕国皇帝,说了什么?”
“陛下说,父亲是忠臣,是乾国忠臣,是乾人忠臣,父亲的忠,能大到装入整个东海的波涛。”
“呵……呵呵呵。”
饶是威严如祖大帅,
被敌国皇帝这般“吹捧”,
心里,也是开心的。
同样的马屁,换不同的人讲,效果,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陛下还说……”
“陛下还说什么了?”
“他说,上一个像父亲这般,忠于乾国的人……是刺面相公。”
“……”祖竹明。
刺面相公当年被下狱,最后死于牢狱之中,几乎是乾国政坛上的一块禁地。
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儿,对于普通人而言扑朔迷离的事情,在真正上位者眼里,无非……也就那么一回事儿。
作为乾国的邻国,刺面相公的死,燕国也是极为重视,密谍司再不行,特意打探一件这么大的事情,也是能办到的。
祖竹明沉默了许久,
见自己父亲不说话,
祖东成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父亲应该收到……家里来信了吧?”
祖竹明点点头。
赵元年在江南,建立伪朝,而祖家老宅,就在赵元年的势力范围之中。
先前军议上的混乱,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大家伙都收到了风声,江南祖家,已经投靠了赵元年。
从太尉到上将军,一流水的武将官职看下去,里头姓祖的,一大堆。
所以说,
赵元年在江南当那个官家,有“太二”山的荒唐,
但也有真正政治影响力上的发挥。
好歹也能沾亲带故点儿摄政王半个“义子”的身份,赵元年还是有些水准的。
现在,三边大军这里,分为多个派系,有各自不同的政治目标与需求。
有的,想要投降燕人,这不谈。
有的,是想带兵马离开三边,去老家割据,再看风向;
有的,则是打算去拥立某个藩王,再立一个新朝廷。
最后一类的,人数还不少,因为百年前,乾国太祖皇帝,就是在一个如斯乱世之中起家建立了百年大乾的。
相对应的,
祖竹明因为有道德洁癖,所以,和投降派格格不入;
又因为江南祖家的倒戈与吃相,使得祖竹明在那些反抗派里,也无法融入;
又因为祖家根基在江南……要想回去割据,也得从北到南横跨整个大乾,这几乎无法实现,真当燕人是瞎子?
放着你在眼皮子底下带着祖家军一路溜达回家?
故而,
堂堂三边都督,竟然和手底下这些个派系的立场与意志,都截然不同。
“东成,你在燕国那边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父亲……孩儿过得,挺好。”
祖东成咬了咬牙,
继续道:
“孩儿已成亲生子。”
“子?”
“是,您在燕地,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
“恭喜阿郎。”陈伯马上开口道。
祖竹明则迅速问道:
“你妻子是谁?”
“是大燕贤硕郡主,先帝……指婚的。”
大燕,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郡主,就是镇北侯府的那位。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大燕就一个郡主……姬家皇族里,郡主,还是不少的。
“燕人,是真舍得……下本钱啊。”祖竹明感慨道。
自己那儿媳的父亲,是大燕先帝的兄弟之女。
在宗室里,算是很有排面的那一批了。
“呵呵呵。”
祖竹明低下头,笑了起来,
“合着……老子我守了这么多年的三边,挡的是自家的亲家?”
“父亲……陛下说,他愿以仁义治乾,乾人将与燕人无异,一视同仁。”
“这些屁话,不用和为父说。”
祖竹明看着自己的儿子,
问道:
“孩子们,多大了?”
“回父亲的话,长子和次子乃双生子,今年十三岁了。大丫十一岁,二丫十岁。”
“都十三岁了?儿啊,你就这么急么?”
祖东成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父亲惊诧的地方在哪里,从长子的年龄,再算上十月怀胎来推算,他祖东成被俘后,基本就没坚持多久,就去和姬家宗室女……生孩子去了。
“父亲,陛下有东西,让孩儿转交父亲。”
“书信么?”
“不是。”
祖东成从怀中取出了两道黄绢,经由陈伯,送到了祖竹明手中。
“这是……”祖竹明瞪大了眼睛,“婚书?”
“是。”
婚书上,用了大印。
虽然名字上,祖竹明第一次见到,但一眼便知,这是自己大儿子所出的,自己的那两个孙女。
大丫,赐婚于燕国太子。
二丫,赐婚于摄政王世子。
饶是祖竹明戎马一生,
面对这两道婚书,
也是有些无话可说,
是真正的无话可说。
他原本以为,既然派自己儿子来劝降了,那大概也就是翻来覆去的那几手。
可谁知,
大燕的皇帝陛下,竟然这般……这般……这般的……
祖竹明都无法想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大燕皇帝的此举。
虽然,婚书上,没写是太子妃和世子妃,所以大概率是侧室。
但无论如何……
放眼整个乾国,
估摸着眼下真的很难找到第二个乾国家族,能有他祖家和燕国联系紧密了。
这是直接和大燕天家与摄政王府,同成亲家,而且论辈分,他祖竹明还比皇帝与摄政王高一辈去了。
退一万步说说,
就算日后大燕内战了。
无论是皇帝赢了还是摄政王赢了,
他祖家……
依旧是皇亲国戚。
“东成啊……”
“父亲……”
“你个畜生!”
……
新一轮的军议,在绵州城再次召开。
因燕军在攻破梁镇后停止了攻势,所以,各部将领基本都能参与。
无论如何,
大家伙都得为自己的未来,尽早做出打算了。
但这一次不同的是,
军议进行到一半后,甲士忽然冲入,直接将一众将领全部俘虏。
随后,
祖家军各部开始串联,当年为了分化与控制,祖竹明的力量虽然在整个三边里,占比不高,但每个地方,都有他的人。
有心算无心,再加上祖大帅的果决,夺地坚城直接被从内部打开,配合着燕军的接收,导致大乾经营百年,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与心血让燕人无数个昼夜如鲠在喉的三边防线……
彻底沦陷!
……
“末将祖竹明,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海侯快快请起。”
姬成玦亲自上前,将祖竹明搀扶起来。
被皇帝亲自搀扶起来的祖竹明,脑子有些发晕,这是什么称谓?
随即,他就明悟过来。
明悟过来后,只能再度跪下:
“陛下隆恩,罪将,愧不敢当。”
大燕吝爵,这诸夏皆知。
以前仅仅是针对异姓,而在先后出了先帝与今上两位刻薄皇帝后,哪怕是宗室的爵位,也缩水了好几倍。
君不见,今上诸位兄弟里,连一个王爵都没有。
而侯爵,异姓军功侯,在大燕的意义,更是不同凡响。
皇帝的亲大哥,现在也只是军功侯,可这尊贵,比以前宗室王爵要大得多得多。
如今大燕也就三个异姓王爵,摄政王、镇北、靖南,前身,全是军功侯。
这一声“东海侯”下来,
祖竹明的爵位,当真非常好算。
天子不计入排名的话,祖竹明妥妥的大燕第五顺位勋贵。
姬成玦不愧是做买卖出身,该锱铢必较时就锱铢必较,但该大方时,他也能比谁都大方。
“爱卿,你当得起。”
皇帝再一次地将祖竹明搀扶起。
三边的意义,对于乾人很大,对于燕人,一样很大。
虽说现如今乾国因为战败,几乎国将不国了,但祖竹明这一场“鸿门宴”,可谓直接将大燕日后统治乾地的乱象与麻烦,削去了一半!
先帝在位“穷兵黩武”时,
姬成玦就是先帝的后勤大管家。
所以他很清楚,
往往击败对方的军队,推翻对方朝政的付出,还没统治和治理的成本来得大。
前者很多时候是一锤子买卖,后者……则是不停地放血。
安抚好祖竹明,
皇帝在御帐内放声大笑,
道:
“行了,朕,终于可以去上京,见那姓郑的了!”
这话,
说得掷地有声;
可只有站在皇帝身边的魏公公清楚,陛下这话,是有些咬着后槽牙说的。
因为前不久,
摄政王给陛下来了一封信,
信中说王爷说,他已经坐过了大乾皇宫内的龙椅;
而且还说,
他坐的时候,身侧特意留了点儿孔隙,够陛下侧身屈膝陪坐。
皇帝看完后,
接连骂了摄政王三声,
分别是:
“畜生、贱人、贱畜!”
然后,
皇帝打算御驾亲至上京,
来一出他先坐龙椅,再给姓郑的留缝儿把场子给找回来。
魏公公没敢提醒皇帝,据说摄政王如今已入三品武夫境界,陛下您这屁股,能挤得动摄政王么?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北方,大燕皇帝亲自收服了几乎完整的三边,正率大军,即刻南下上京。
而上京这里,
则显得安静许多。
一杯果饮子,被放在了面前。
郑霖放下手中的笔,端起茶,喝了一口,道:
“干爹,这太酸了。”
“这才提神。”
瞎子伸手,旁边一张凳子“自己”挪了过来,坐下。
“我还好。”郑霖说道,“还不至于案牍之劳形。”
“干爹挺欣慰的,之前在静海城时,你爹把你推出来主事,你虽然坐在那里,但能瞧出来,身上有股子燥火。
现在,
都小一个月了,还能沉得住气。”
“有么?”郑霖问道。
瞎子点了点头。
人的性子,是需要磨的,尤其是年轻人的性子。
而最好的打磨方式,就是让他有敬畏的事物。
瞎子不得不承认,主上在这方面,成功了。
“只是觉得,处理这些事情,虽然繁琐,但还算有趣。”
“没故意说这话逗我开心?”
“没有。”
“喜欢这种感觉么?”瞎子问道,“坐在这御书房里,批阅着一道道折子;要知道,这一道道折子背后牵扯的,是成千上万人的人生。”
“没到喜欢的程度。”郑霖说道,“纯当是修行的一种。”
这回答,中规中矩了。
瞎子谈不上多开心,当然,也和失望不搭噶。
权力欲这种东西,得分人;
那些从小吃过苦遭遇过欺压的人,一旦有机会,往往会极为渴求权力与地位;
可这,与自己这干儿子毫无干系。
他生来就是世子,甚至是类似大燕第二位太子的地位,和他生而九品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得到得太简单,往往就很难产生执念。
不过还好,
霖儿不似他亲爹两世为人,所以也就没那么佛系。
总之,
未来还有希望,大业,依旧可期。
“眼下的这些事儿,其实还是小事儿,如今,八成以上的政令,是不出京畿的。”
“我知道。”
“不过,也快了。”瞎子伸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橘子。
郑霖见橘色变。
还好,干爹没剥,而是放在手里把玩:
“刚得到的消息是,皇帝驯服了三边,正向咱这里过来。”
“哦,干爹担心么?”
“还不至于担心,天下未定,估摸着得郡县和分封同时进行,各地平叛与剿抚,也不是短时间能结束的事儿。
菜才上桌,烫嘴得很,还没到分菜的时候呢。
估摸着接下来五年里,燕地还是朝廷的燕地,晋东还是王府的晋东。
其余地盘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只要一日不撕破脸皮,就一日不会显得泾渭分明。”
“哦。”郑霖点头。
“罢了,先不与你说这些了,时辰快到了,你去城北那边吧。”
“父亲是要举办什么仪式来着?”
瞎子端起郑霖只喝了一口的果饮子,
抿了一口,
随即神情一阵微颤,
这么酸呐!
等克服这股子酸劲之后,
瞎子回答道:
“植树节。”
……
上京城北,
一块场地,被清理了出来。
大燕摄政王,在一众将领、亲卫以及乾人大臣勋贵和百姓的围观之下;
拿起铲子,
在已经挖好了的树坑里,又象征性地挖了两铲子。
随后,
伸手接过一棵移运过来的小柳树,安置了进去。
最后,
又拿起铲子,象征性地回了两铲子土;
身边锦衣亲卫快速上前,将土填好。
一棵新柳,在此扎根。
王爷拍了拍手,
往后退了两步,
看看这棵柳树,
又看看不远处高耸的上京城墙,
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一百多年前,
初代镇北侯大破五十万乾国北伐大军,于边境处,插下一根柳枝。
寓意这柳枝出翠时,他已率大燕铁骑,踏破上京,报了乾人背义偷袭之仇!
只可惜造化弄人,因为北方战事紧急,燕国无法再从和蛮人决战的前线给初代镇北侯调拨更多兵马。
初代镇北侯只得率军踏破乾国北方三郡吸纳人口财富回国,后来,又为了制衡考虑,身为南人的初代镇北侯受封于北,终生无法完成自己南下破乾的夙愿。
而在一百多年后,
大燕摄政王在上京城边,
种下一棵柳树,命一队士卒,日夜轮班看护不得损坏。
同时,
在柳树旁立碑,
碑上刻诗:扬鞭策马逐银浪,清溜迢递看桃花。
这句诗描绘的就是初代镇北侯大破乾军时的场景,也是银浪郡名字的由来。
让人惊讶的是,
碑文下方的落款,
并非是大燕摄政王,
而是:
银浪郡翠柳堡守备——郑凡。
第八十一章 帝王
大燕皇帝的御驾,过了汴河。
待得抵近上京城时,看见了成片成片的乾地百姓前来“欢迎”。
说喜迎王师,似乎并不恰当;
但要说憎恨……也并不是那般强烈。
一是因为城内晋东甲士那森寒的马刀,着实震慑住了人心。
该反的人已经反了,而且被镇压了;
该上吊殉国的焚家明志的,尸体要么凉透了要么化成了灰;
该自闭于家门,搞非暴力不合作的,也没人去请他和为难他。
最重要的是,摄政王这次入上京和上次不一样,因为赵牧勾选择的是投降,虽然他自己以天子之身蒙受了大辱,可确实是保全了京畿之地未曾像当年那样再遭受一次兵灾的洗礼。
故而,
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选择的方向,而往往怕死才是众生之本态。
百姓们自然就是该配合就配合,反正百年来,他们面对官家时也是一样,尤其是京城的百姓对这些场面,也算是……熟门熟路。
燕国皇帝来了,
他们也出城去欢迎。
皇帝的銮驾经过时,也能跪伏下来被领着一起“山呼万岁”。
姬成玦的视线,透过銮驾的帷幔,扫过道路两旁跪伏着的那一张张麻木且带着彷徨的脸,并未沉浸于这“万岁”的声潮之中。
默默地吐出嘴里的葡萄籽,魏公公伸手接过;
边上的张公公又拿起一块绢布,帮陛下轻轻擦拭了嘴角。
“看来,姓郑的把上京,治理得不错。”
皇帝看事情的角度,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从渡汴河起,他就在观察,眼下这座前乾国的都城,如今已经恢复了成体系的运转,虽然效率还很低下,虽然架构上还有一定的缺漏,可它确实已经在运作了。
作为征服者,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步……确实是很了不起。
不过,
既然他是郑凡,
皇帝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事实上,
当年靖南王之所以一次次地庇护那姓郑的,
父皇为何一次次地在封疆大吏的标准上对那姓郑的进行提拔,
不仅是因为这姓郑的会打仗,
其治政地方的能力,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对比之下,当年官位比姓郑的高的或者同一批的那帮丘八军头子,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压根就瞧不见了。
只有站在全局角度,站在经营者与统治者的角度,才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姓郑的这种人才,到底有多重要。
打下的地盘,其他驻军军头得输血支持,而他,不仅能很快做到自给自足自我发展,而且可以尽可能地辐射其军事影响力。
简直不要太贴心;
与之相比,所谓的养虎为患,在特定时期内,也就压根不值一提。
待得銮驾即将进入城门时,正式的迎接队伍终于出现。
“朕猜猜,那姓郑的肯定不会亲自来迎接朕的,多半是派他那儿子来。”
刚从外头接到禀报的魏公公马上笑道:
“主子,您这回可猜错了,摄政王爷就在前头迎着主子您呢。”
“哟?”
大燕皇帝姬成玦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撑起自己的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同时自嘲道:
“直娘贼,朕为何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魏公公与张公公听到这话,相视一笑,纷纷上前帮陛下整理好龙袍。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外头,传来御前侍卫的见礼声。
整个大燕,只有一个人在面圣时,完全不需要通禀。
也没人敢上前阻拦他,让其稍候。
一是作为皇帝身边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家陛下与他的真正情谊;
二则是因为,没人敢承担,也没人能承担这一后果。
试想一下,
哪天摄政王来见皇帝,
被拦下,
侍卫说要通禀一下,
接下来,
将会发生什么?
这位王爷要是安静地等,那也就罢了,可依照这位王爷的脾气,要是他不打算等,而是直接选择转身离开……
大燕的天,顷刻间就能塌陷一半!
帘子被从外头一把掀开,
“我说姬老六,你是个娘们儿出门前得上妆不成;
今儿日头这么大,老子都在外头等你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拜见摄政王爷,王爷福康!”
里头的宫女宦官们全都跪伏下来,
连带着刚刚帮陛下穿戴好龙袍的两位大公公也都跪下行礼,
尤其是魏公公,跪得那叫一个标准。
魏公公是真的怕了,当年自己一个嘴贱,不过是调侃了一句,搁一般人,那得是他的荣幸才是,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值得让掌印大宦官“赏识”的。
可偏偏这位主儿,自那日之后,
几乎每次见面,官位、爵位、权势,都往上拔高一大截。
眼下,
先破楚,再灭乾,
三大国战,他间接参与了一个,直接指挥了俩。
身份地位已经无法再囊括他的功勋了,
就算是靖南王归来,老镇北王复生,论功勋排座次,这位爷也能当之无愧地坐首座。
“咦,魏公公,别来无恙啊。”
来自摄政王的热情问候。
魏忠河心里当即翻滚起无数根角先生,
天呐,
这主儿得记仇记到何时啊!
“奴才为王爷灭国大功贺!”
魏公公马上露出笑脸应对,如雏菊绽放。
还好,这时皇帝发话了,骂道:
“我说姓郑的你急什么,我原本还以为是你儿子接驾的,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合着要是我儿子来你就不打算出来了是不?
唉,
还好是我来了。”
皇帝白了王爷一眼,
道:
“走着。”
在万人瞩目之中,一身蟒袍的摄政王与一身龙袍的大燕皇帝一同从銮驾上走出,摄政王骑着貔貅,皇帝则骑着一头黑色神俊的宝马,二人并行入城。
“怎么没骑貔貅出来?”郑凡问道。
“貔貅数目本就不多,我骑着干嘛,浪费。
对了,
差点忘了,
你这家伙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就真不怕这次玩儿脱了?”
“玩儿不脱。”郑凡摇摇头,“现在如果只是论打仗的话,我想不到还能输给谁了。”
“啧啧,听听,听听,还真会借棍上爬夸自己,姓郑的,咱俩都认识十多年了,你这脸皮咋越来越厚了呢?”
“等你亲自持刀上阵冲杀个几次也就懂了。”
“哦?”
“皮厚,能挡刀挡箭。”
“郑凡,你是不是当我是个痴儿?”
“英明神武的马屁,想来你也听腻了,也就只有在我这里能吹到不同的风,珍惜吧。”
大燕最尊贵的两个人,一边行进一边极为自然地笑骂着;
原本安排和预备好的仪式,在他们各自挥手之下,全部临时取消。
他们俩,
就是当今天下最大的规矩,也是制定规矩的人。
“接下来的重心,得是平叛了吧?”皇帝问道。
“不急。”
“何解?”
“咱们已经进米缸了,就不用一下子贪太多,撑爆了肚皮反倒不美。
上京,拿下了;三边,也拿下了;江南半壁,也拿下了。
先把吃到嘴里地慢慢消化消化;
我麾下几路将领现在正在各处征战,只不过他们兵力不够,很难有再大的突破了,不如就先放在那儿,维持个局面。
一来,我们自己现在需要时间去整合稳固;二来,也给那些不甘心臣服于大燕的乾人一个赶路的时间,让他们都聚聚堆,以后也就能一劳永逸了。”
“兵马还是够的。”皇帝说道,“我这次带来了不少兵马。”
“可兵马不是这般用的。”
“行,兵事上的事,我听你的。”
“嗯,先前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乾人降兵,也得先收拢收拢才能用,否则别在战场上出岔子。”
“这一点我倒是有个设想,仿照你在晋东的军制,也在乾地设立标户制,以这种方式来分化和收取乾军的效忠。”
听到这话,郑凡扭头看向了姬成玦。
“怎么,你不乐意我剽你的制度?”
郑凡摇摇头,道:“我听说,你封了祖竹明东海侯?”
“是。”
“你是皇帝,你站在皇帝的立场,从乾地被灭后,我知道你恨不得顷刻间就让乾人变成燕人,成为你的子民,实现长治久安。
可又是封军功爵又是移植标户制的,
姬老六,
你让那些拼死拼活为你开疆拓土的大燕将士们心里做何感想?
诚然,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知道,你的做法从大局上来讲,是对的。
可你毕竟先是大燕的皇帝,再才是诸夏的天子。
真有哪天,乾地、晋地、楚地都可能反叛,到时候,真正愿意为你厮杀到最后的,还是只有老燕人。
你要是寒了他们的心,难不成你最后指望着被你收了人心的乾人、楚人晋人来为你勤王保驾?”
皇帝有皇帝的立场,
摄政王有摄政王的立场;
郑凡是大燕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既然有这份地位,就得承担这份责任,也就是最基本的“德要配位”。
你得给自己所代表的集团和阶层,去争取利益。
当然,郑凡的提醒也并非纯粹是出于狭隘的军人集团内部利益,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天下初定,可战火短时间内依旧不会停止。
这时候伤了燕军士卒的心,接下来,谁还会继续愿意为你卖命?
陈阳有破上京之功,也因为所谓的“功过相抵”,现在还没封侯呢,
结果一个降将先封侯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皇帝开口道。
因为郑凡但凡有私心,根本就不会提这一嘴,甚至,他可以直接去推波助澜,进一步地分化朝廷和军队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些我也考虑到了,祖竹明的侯爵位,是我兴之所致,毕竟大燕历代先皇,尤其是父皇,可是被这三边卡在心底几十年。
我待会儿让魏忠河给你一份名单,里面是我拟定的封赏名册,你给我做添补后再拿与我,这次侯爵,可是预备了不少。”
“行。”
“乾地,真是个好地方啊,姓郑的,你说我把国都迁过来如何?”
“天子守国门。”
姬成玦闻言,若有所思。
诸夏名义上一统之后,可以预测的未来可能成为大燕真正威胁的,还是来自于荒漠。
要么是荒漠蛮族再度出现一个新的蛮王,要么……就是西方的势力,透过荒漠延伸了过来。
比较之下,
什么土人什么北羌什么野人什么山越人,都是小患了,未来真正可能形成威胁的,还是在西方。
皇帝说道:“我知道你这句话的含义,可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来看,上京这里,勉强算是诸夏之中央。”
地理位置上,也是偏中央的,经济、文化等方面,则是毫无争议的中心区域。
“不见得。”
“不见得?”
“以后要是西征的话,大燕,就是中央了。”
郑凡这话一出口,姬成玦有些意外与动容。
不过,
他并没有再继续对着这个话题问下去,
而是道:
“那就先立作陪都好了;
对了,
接下来的事儿,还是老规矩,兵事上你做主,其余方面,我来辅助。”
“别介,仗打完了,我准备回家躺着了。”
“你不坐镇上京谁来坐镇?难不成让我这个皇帝直接在这儿住下了?
再说了,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成果,舍得交到别人手上去出什么意外?”
“我那大舅哥还在呢,他这次捅了我一刀,总得回去找他算算账。
上京这里,安排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员经营与镇守即可。
北羌与土人,可先行招抚,集中力量肃清乾国残余,也就是个水磨工夫,难度不大的。”
“你推荐个人吧。”
“许文祖。”
“好。”
或许外人很难相信,就在并行入城笑骂的过程中,大燕的皇帝与王爷,就完成了对偌大一个国家的安排。
入宫后,
皇帝将要去准备大朝会。
上一次,乾国官员在大殿上向摄政王磕头,那是作为被征服一方的低头;
而这一次,
大燕皇帝代表着法统正义而来,需要做的是在上京,在大乾,重新建立起真正的治理秩序;
也就是说,上一次,大家伙是为了保命;
而这一次,
则是为了以后可以继续做官。
郑凡也得准备,皇帝召见的是乾国官员,他郑凡得去安抚乾国降将,外加跟着皇帝一起来的各路燕军军头子。
文武两样,他和姬老六各负责一样,这是心照不宣下的默契。
“王爷,这是陛下请您增补的封赏名册。”
张公公送来了一份黄卷。
郑凡伸手接过,点点头,随后,骑上貔貅,出了皇宫。
姬老六既然住进这宫里了,他就不合适也待在这儿了,不过,他在上京城寻了一处亲王府作为自己的临时府邸。
这座府邸是先官家当王爷时所住,后来几经修缮增补,虽没有皇宫的威严大气,可绝对精致清幽。
毕竟,那位号称太上道君皇帝的乾国官家,可是个懂得享受的主儿。
文武两派,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郑凡骑着貔貅来到自己的府邸前,外头,已经候着不少各路将领的亲卫,在见到摄政王时,全部跪伏下来行礼。
他们的主将,已经在里头了。
郑凡骑着貔貅直接进去,顺手,将那一道封赏旨意拿出来瞥了一眼,
嗯,
也就瞥了一眼。
因为上头,空空如也,可加了大印。
空白加印的圣旨,并不稀奇,至少对于摄政王而言,他是造圣旨专业户了。
可这道空白圣旨,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皇帝完全放权,让他郑凡自己去决定军中的封赏。
甚至是连谁当军功侯,
也是由他郑凡来决定,毕竟,皇帝在入城时,就暗示了这一句。
这时,郑霖跟在瞎子干爹身边从旁边院子里走出,恰好看见坐在貔貅背上的父亲。
只见父亲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丢了过来,郑霖伸手接住。
“呵呵。”
父亲笑了两声,骑着貔貅径直入前厅。
郑霖刚准备打开手中圣旨,却听到身旁干爹道:
“不用打开了,是空白的。”
“嗯?”郑霖先咦了一声,随后转,“哦。”
自家干爹确实不需要打开信封来看信,圣旨,也是一样。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封赏的旨意,军功封赏。”瞎子说道。
“所以,皇帝的意思是,让我父亲自行决定封赏的事喽?这不就相当于完全下放兵权么?”
“是。”瞎子点了点头,“所以我一直与你说的,这位皇帝,是不简单的。干爹我这边还在帮你父亲谋划战后地盘的划分呢,谁成想人家更直接,给得更多。”
“他就不怕么?”
“怕什么,他给得越多,也就越稳。他越吝啬,就越危险。
霖儿,
这就和小夫妻成亲前讨论彩礼嫁妆一样。
只要哪一方想占便宜,那往往最后会弄得一地鸡毛,心里头一百个一千个不舒服。
可要是双方都大方,都不想占便宜,反而能乐意给得更多。
你要占我便宜,哪怕占了我一文钱的便宜,我心里也膈应,你不想占便宜,做事儿大方,请你喝十两银子的花酒,我心里也不会肉痛。”
“干爹莫急。”
郑霖伸手拍了拍瞎子的手背。
瞎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笑道:
“我不急,我从很早以前,就对你爹不抱什么希望了,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先帝与南北二王的铁三角,
这一代你父亲与皇帝的格局,
都已经无法更改了。
可下一代,谁又能保证呢。”
“嗯。”郑霖应了一声,“霖儿不会让干爹失望的。”
“霖儿真乖。”
“看在霖儿这么乖的份儿上,那干爹帮我把什么祖家的婚事给否了吧。”
“休想。”
“可我都答应了以后有机会就帮干爹你造反啊。”
“是啊,所以太子娶了一个,你不娶,不就吃亏了么?他祖竹明,以后必然是乾地一方镇守之地位。”
郑霖:“我……”
“一个女人而已,瞎担心什么,你爹不也有四位夫人么?”
“可我爹都是抢来的,可不是什么包办婚姻。”
瞎子伸手,摸了摸郑霖的脑袋,道:
“你爹也是包办的。”
“呵,谁能包办他?”
“你娘啊。”
……
这一日,
大燕皇帝在大殿内接受乾人百官的叩首,赵牧勾再度膝行上前,向大燕皇帝认罪,称自己是沐猴而冠,而对方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皇帝宣布,上京被立为大燕陪都,仿燕京朝廷架构,设六部置内阁。
这一日,
大燕王爷在亲王府的院内,接受来自燕乾诸将的行礼;
姬无疆与祖竹明,分别代表燕乾将领向王爷贺,再次确认摄政王,才是大燕军中……真正第一把交椅这一无可动摇的地位。
王爷当众册封金术可、陈阳等一众战功赫赫的将领为军功侯。
陈仙霸被封伯,他战功本就很多,身上还有柱国人头,无可指摘。
天天也被封伯,他是靖南王世子,封伯意味着走类似姬无疆曾经的路线,包容度也很大。
郑蛮,也封伯了。
他战功其实不够,资历也不够,也没天天这种身世,
但作为大燕军方当之无愧的第一山头,
摄政王需要强行捧一个不够格的人来让其强行够格,以彰显摄政王的“任人唯亲”!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过度任人唯亲会导致组织架构崩塌,但适度任人唯亲也有助于增强凝聚力,
否则,
谁还愿意继续跟你混?
册封名单里,遗漏了两个人。
一个是在灭乾大战中,当属第一功的梁程,另一个则是两场破国大战都完美完成策应辅助任务的苟莫离。
梁程本就懒得接受官面上的新册封,人早就看淡了,再者,郑凡的兵,就是梁程的兵,他还要什么?
至于苟莫离,是他主动提出的不要册封,腆着脸说都是家里人,册封爵位官职什么的,生分了。
人小狗子,梦想的不是加官进爵,而是挤进去“先生们”的序列中去。
总之,
一切都螺旋上升向好。
螺旋的原因在于,
赵元年在进上京接受去国号册封前,想要在江南卖弄一下,所以不顾金术可的反对,强行组织了军队进行江南地盘的开拓。
可他手底下的,完全是乌合之众,竟然连江南地区民众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军都没能打得过,反而败得有些狼狈。
幸好有金术可及时率兵出现,帮他兜了底,最后击破了义军,否则赵元年这个脸,可就丢大了。
但尽管如此,
赵元年进京去了国号皇帝位后,依旧被册封为乾亲王;
而赵牧勾,
算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又被册封回瑞亲王。
瑞亲王府这一脉的魔咒,不出意外,将会继续持续下去。
另,
皇帝册封许文祖为太尉,监管陪都。
据说,许文祖在进上京前,先在之前王爷栽的那棵柳树前,痛哭了许久;
封太尉后,他又跑去那棵柳树那儿哭了半宿,只不过这次带了酒,陪着这棵柳树,诉说着当年他和摄政王之间的故事;
说他当年早早地就和摄政王相见如故,引为知己;
说他当年也早早地投靠了六爷党,陛下果然千古明君。
许文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
当年在镇北侯府前,沙拓阙石特意一拳砸碎了那辆本该他许文祖藏匿的马车,是他知己郑凡吩咐的;
而当年被莫名其妙地拐进红帐子中看押了好些时日最后不得不骑死了两匹马才得以极为狼狈艰难地跑回虎头城,则是拜当今明君所赐。
一切安排妥当后,
摄政王将沿着乾江南下,走老路,过谢氏地盘,再转回晋东。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爷报仇,就在今晚。
大舅哥背后捅刀之谊,他郑凡不报回去,怎可能安心回家泡温泉?
现在虽说乾地没有全复,可核心区域基本都在燕人手中,乾地那东一块西一块的反抗势力,根本无法成大气候。
解决了乾国,大势之下,他本就半残了的楚国,还能有什么翻身的余地?
而皇帝,
也将北归燕京。
“御兽监新培育出了四头貔貅,你家那仨崽子,到时候一人分配一只如何?”
“御兽监怎么忽然这般高产了?”
貔貅,可是很难培育的,毕竟不是貔兽。
“御兽监开发了个新法子,可以从宫内那头老貔貅精魂里抽取魂血,成功率也随之大多了。”
“四头太少了,我先预定个十八头吧,给我亲卫,这样出门时才够排面。”
“做梦吧你!”
“呵,商贾本性,小气。”
“姓郑的,等回京后,我将修你曾说的那个凌云阁,给你摆第一位。”
“我说,你要真有诚意,你太庙里给我腾个位呗。”
“放屁,你姓郑的会愿意我进你家祖坟么!”
“来呗,我身边给你留个空。”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大骂道:
“贱人!”
坐在貔貅背上的王爷,摆摆手,
道:
“再会了,畜生。”
……
皇帝,回到自己的銮驾内。
队伍,也随之北行。
过汴河后,
原本端着茶水侍奉正在批阅折子的魏公公,默默地放下茶水,向前迈了一步。
而这时,
一身着白衣身材丰腴的女人走了进来,跪伏行礼。
女人身后,站着一红袍太监,似是随行,又似是看押,当初的小太监,如今也不小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一边捏着略有些发酸的手腕一边问道:
“你不在御兽监给朕培育貔貅,非要千里迢迢跑这里来做什么?”
女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刹那间,风艳气息流淌而出,足以明媚春色。
“陛下,
那一尊貔貅显灵于民女身前,告知了民女一个法子。”
“哦,法子?这法子,能培育出更多的貔貅么?”
白衣女人摇头,
脸上的妩媚与风情在这一刻尽数敛去,
随即,
她所说的话,
让銮驾内的氛围,
瞬间降入可怕的冰点:
“一个,
可以让摄政王走得理所当然的法子。”
第八十二章 噩耗
“退朝!”
楚皇起身离开龙椅,臣子们跪伏行礼呼喊万岁。
今日是秋华节,在很久远之前本是山越人独有的节日,在这一天,他们会焚香木以祭祀他们的守护神。
大楚建国后,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山越文化的影响,楚人也过秋华节,但并非祭神,而是祭先人。
普通百姓也不会烧香木,而是烧纸钱。
今日,
郢都很多百姓在烧着纸钱,
连带着朝堂上,似乎也弥漫着一股子灰烬遮盖下的暮气。
无论是皇帝的神情,还是下方百官的姿态,都好似提线木偶,彼此都在应付着这一差事……应付着,这大楚。
因为,
上京城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郢都。
燕人,
那位燕人的王,打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富庶的大乾,被彻底掀翻。
这其中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在于那位乾国官家是带着百官以及上京城的百姓,主动投降的。
也就是说,在不考虑乾地长治久安的前提下,至少目前来看,燕人的精力,又能重新从乾国战场抽调出来了。
且这一次,没了乾国的掣肘,燕人可以更为从容地,将他们鹰隼一般的目光,转向本就奄奄一息的大楚。
不同的是,
当这一则消息在郢都传递开后,郢都百姓,反而显得挺高兴。
而民间的这种“欢愉”氛围,则与先前朝堂上的情景,形成了极为清晰的对比。
在特定层级下,郢都百姓消息是很灵通的,故而在他们的认知里,这次灭乾,是自家与那大燕摄政王一同打下来的。
楚人和燕人有血海深仇这不假,但这同时,也不影响楚人为了这一场胜利而欢呼。
然而,
真正可以位列朝堂的重臣们,心里则清楚,原本谈不上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的这一消息,因为自家陛下的这一手背刺,直接变成了天大的坏消息。
先前,
还能假惺惺地攀个亲戚,
向王府低头而不向燕国低头,
尽可能地保留一份体面与尊容,争取喘息之机,营造些模糊地带;
而眼下,
所有的转圜余地,都不存在了。
燕国那位摄政王到底是怎样一个脾性,大家伙都清楚。
等他结束对乾地的收尾,
那,
下一个目标……
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士卒疲惫,百姓困苦等等这些经验之谈,似乎根本就不适合燕人。
在这十几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燕人迸发出了极为可怕的血勇与战斗力。
谁都清楚这种迸发注定不会持久,也都明白凡事有峰有谷的道理,可问题是,至少目前来看,燕人依旧处于武德充沛的时期。
他们的军队,他们的百姓,他们的将领,似乎已经适应了连轴转地不断征伐;
谁叫他们……几乎每次都赢?
……
“你又输了,你怎么就又输了呢,哈哈哈哈……
话说,
你面对你的妹婿时,
你赢过么?
怎么,
不说话了?
你发现了没有,你现在被我操控你这具龙体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你是倦怠了,
想逃避了,
是吧?”
皇帝坐在宽敞却又布满帷帐显得很清幽的殿阁呢,
自己在和自己……说着话。
“要不,干脆把你这身体,直接交给我吧,你就此陷入沉睡,如何?
怎么,
还不甘心?
还不愿意?
你亲眼看见了,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神情。
谢氏,已经阻断了其封地与郢都之间的联系,这是什么意思?
谢氏蓄谋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想的,就是取代你熊氏成为这大楚新的主人。
原本,他们是没这个机会了。
那一战下,谢氏精锐损伤大半,可现如今,谢氏封地背后,是乾人的江南,也是燕人的江南。
有燕人的支持,有那位摄政王的支持,谢氏,完全可以在楚南半壁形成割据。
独孤家的家主,今日也未曾上朝,告病在家。
一同告病的,还有另外好几个家主。
你以前是怎么对待他们,他们现在,就打算如何对待你了。
离心离德了,
看见了没,
这就是……离心离德。
如今的你,你这个皇帝,还剩下什么?
燕人要一统诸夏了,大势不是出现,而是……已经注定。
燕人现在想要的是名义上的大一统,所以,燕人愿意,至少在这一代,还愿意将分封继续下去。
这,正符合那些贵族的心意。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们可以没有国,可以不顾这个国。
更何况,
楚国的贵族,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曾为大楚奋争过,也豁出去过,于情于理,他们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下船,歇息歇息了。
其实,
你比谁都清楚自己那位妹婿的脾气。
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妹妹,也不会为你求情的。
甚至你的母后,为了孙子辈着想,也不会帮你说话。
你已经众叛亲离了,
哪怕你还有一座郢都,哪怕你还有一些军队,哪怕你还有一些由你提拔起来的寒门臣子与将领,可他们,现如今又能帮你做什么?
只要你那妹婿从乾地回来,
只需要他的王旗往这里一插,
地方贵族,
朝堂大臣,
甚至熊氏自身,
都会要求你这个皇帝退位,从你儿子中,择选出一个来代替你的位置,这是你最后的那一丁点体面。
你比不上姬润豪,
永远都比不上,
人家帝王心术,人家刻薄寡恩,
可人家,
能赢!
你呢,
你,一直在输。
就像是燕军那样,他们士卒很疲惫,他们的百姓也很疲惫,父亲战死,儿子接着上,一代接着一代,可问题是,他们已经赢习惯了。
只要能赢,一切,就都能忍受。
而楚国,
而楚人,
已经无法再继续忍受你了。”
话刚说完,
殿外,
走进来七个人。
一略显潦草邋遢的剑客,一提着酒壶的老者,这些,都是认识的。
另外五个,则统一身穿着黑袍,目光中,透着一股子冰冷。
他们进来了,
他们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陛下,得罪了。”
酒壶老者擦了擦鼻子,其身后五个黑袍男女,迈步上前,用钩锁,开始环绕楚皇的身躯。
而皇帝,
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他们摆布。
“好奇不?为何他们能成群结队地,直接出现在这里?
其实,
你应该欣慰,
凤巢内卫,还一直忠诚于你,他们是愿意为他们的皇帝,战死到最后一刻的。
可我在占据你身体的时候,以你的名义下了旨意,调离了他们,且给了他们可以直入皇宫的权限。
很吃惊吧,
你的倦怠,给我了苏醒占据这具身体的机会,可你不知道的是,我其实可以让你‘看不见’一些东西的,只不过之前,一直都没有在你面前表露过。”
特制的紫色绳索,已经将楚皇的身体捆缚好,绳索上,还贴着一道道符文。
五个黑袍男女,分散而立。
邋遢剑客笑吟吟地站在那儿,酒壶老者则凑到楚皇跟前,
问道:
“可以了么?”
“可以了,辛苦你们了,现在,控制好压制好他,助我从他体内抽身而出,而我,将楚国剩余的国运化为气数,分与你们。
虽然不多,但已足够你们享用,门内,还能再维系个三十年,再待下一场机会。”
酒壶老者却没回应,而是继续看着楚皇。
而这时,
“我的……躯壳呢?
为何不见你们带躯壳过来,我的容身之地在哪里,我与你们说过,我不要器物承装,我要肉身!
该死,
你们难不成是忘记了?”
“没忘。”
“没忘就好,没忘……”
谁在说话?
楚皇慢慢地抬起头,
开口道:
“他们……是我请来的。”
“熊老四,你要做什么!
该死,
熊老四,
你到底要做什么!”
声音,不再是从楚皇口中发出,而是在殿内咆哮,显然,火凤之灵,已经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握。
“和你先前说的一样,你以为,只有你能用那个法子么?
朕,
也一样可以让你看不见。”
楚皇看着酒壶老者,
道:
“可以了。”
“好,小民……遵旨。”
酒壶老者挥挥手,
五个黑袍,一同拉动起锁链,楚皇站起身,身躯被拉起。
绳索上的符纸,开始燃烧,但却一直烧不尽,那蓝色的光火,似乎就像是附着在上头一样。
“熊老四,你到底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火凤之灵还在咆哮。
“他们想要的,不是三十年,他们和朕一样,还不服输,所以,想赌那最后一个机会。”
酒壶老者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稻草人,将其,放在了楚皇身前。
紧接着,
酒壶老者开始吟唱。
蓝色的火焰,开始浸润入楚皇的身躯。
“啊啊啊啊!!!!!!!”
火凤之灵正承受着灼烧的痛苦。
“熊老四,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你居然拿自己拿祭物,竟然拿我和你一起当祭物!
那灵媒对准的是谁,
是谁……
是她!
熊老四,
你可真是……下作啊,她,她可是你外甥女,你也下得了手!”
“你刚刚不是说了么,朕和姬润豪最大的区别在于,他赢了,朕输了。
他是如何对待自己儿子的,是如何对待自己妻子的;
朕这里,
是有样学样。”
“熊老四,你就这点出息了,难不成你还以为用他女儿要挟他,他就会就范?”
楚皇脑海中,
浮现出那一日,
郑岚昕坐在龙椅上,
郑凡站在下面,双手抓着腰带,引四下将士一齐向其闺女参拜的画面。
“他,和我,不一样。”
酒壶老者双手合什,
大喝道:
“封,镇,赦!”
蓝色的火焰,尽数熄灭,化作了蓝色的斑点,浮现在楚皇的皮肤上。
可这灼烧的痛苦,
却片刻未曾消散,而是在一直持续着。
“陛下,真的要出宫么?”酒壶老者问道。
“要,当然要,难不成,你想让朕那妹婿,孤身入这大楚皇宫引颈就戮?
朕明白他的性格,
要是必然要以他的命,来换其女儿一个生的机会。
他不会受要挟,
他会看着自己女儿死,
然后,
用整个天家,整个熊氏,甚至是整个郢都人的命,来为其作奠!
想让他上钩,
你得给他……
看见希望!
他身边高手如云,自身又已入三品武夫之境,再加上千军万马的保护,
你们若是能刺杀得了他,
还用等到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先破楚再灭乾么?
这,
是我们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是夜,
大楚皇帝突发恶疾,传诏命太子暂行监国之权。
这一则消息,震动了郢都,但很快,又被压制了下去。
底层百姓是是非非地说些什么,无所谓,真正能够掌握这个国家现如今局面的臣子与贵族们,则认为是陛下已经彻底认输了。
主动准备退位事宜,先让太子监国;
为接下来大燕摄政王携灭国之威到来,做一个铺垫。
很多人都在这一夜,长舒一口气,大家伙都觉得,若是大楚的局面真能就这般顺势走下去,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一个结果了。
没人注意到,
一辆黑色的马车,
在一队凤巢内卫的护卫下,
秘密地出了郢都,
方向,
大泽。
……
奉新城,
王府。
“夫人,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回来。”
“夫人?”
“去葫芦庙,就说……公主病了。”
“是,夫人。”
奴婢的眼神里,满是不解,就算她只是一个下人,也无法懂得夫人为何会在公主发烧如此之重时,不请大夫而问“鬼神”。
一般来说,不都是到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去试用这最后一招的么?
熊丽箐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闺女。
大妞面色泛红,不住咳嗽,看似是风寒入体……
可熊丽箐知道,自己的女儿可是火凤灵体,哪里会有风寒入体这一说?
从小到大,
她就和当初的天天一样,从未生过病!
“娘……”
躺在床上的大妞睁开了眼睛。
“妞儿,娘在身边,娘在身边。”
熊丽箐抓着自己女儿的手。
“爹……爹回来了么……”
“快回来了,你爹他刚刚又打了大胜仗,快回来了,你爹可是想大妞得紧呢。”
“娘……”
“娘在,娘在的,妞儿不怕,只是生了个病,没事的。”
“舅……”
大妞口中,忽然吐出了这个字。
在听到这个字后,
熊丽箐目光猛地一凝,
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其脑海中浮现。
哥……
如果真的是你,
敢动我女儿,
我将亲自去铲开熊氏列祖列宗的皇陵!
“阿弥陀佛!”
一道佛音传来。
“让他们进来!”熊丽箐下令。
“喏!”
空缘老和尚与了凡和尚一同走入。
他们瞧见了躺在床上的大妞,老和尚先行上前,查看其情况,而了凡和尚身体则开始摇晃,目光中的神情,正在开始发生变化。
“为什么会这样?”空缘老和尚疑惑道。
下一刻,
了凡和尚呈现出法相庄严之色,
道:
“这不是咒,我无法解。”
“不是咒,那是什么?”熊丽箐马上问道,“我女儿到底怎么了!”
忽然间,
一个纸人,从了凡和尚的袈裟里飘出,立在了那里,微微充气,显得鼓囊了一些。
当其出现时,一条青蟒忽然自屋檐上探下脑袋,同时,大妞身边的龙渊,自动浮起。
熊丽箐马上呵斥道:
“让他看!”
青蟒退下。
龙渊继续抵在纸人面前,本能护主。
熊丽箐伸手,直接握住龙渊剑身,其掌心鲜血开始溢出。
龙渊一阵微颤,
而这时,
大妞再次睁开了眼,
紧接着,
龙渊落回到了床边。
纸人这才得以来到大妞身边,查看一番后,
道:
“臭和尚,这不是咒,你徒儿就算真是真佛转世,不是咒,他也是无法解的。
再说了,
奉新城外有你们俩的那座庙,谁家方士和方术想进来,都得先过你们这一关。
王府外围还有一群星辰接引者一直在庇护这里;
更别提,王府更深处,还藏着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道人无法忘记,当初自己几乎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奉新城,结果被那一只黑手,直接捏爆了自己的鸟。
那位王爷,
对自己家,可谓极为看重,连应对方外之术的威胁,都做到了精细缜密的布置。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是咒,是什么?”熊丽箐问道。
纸人回答道:
“是福报。”
一时间,熊丽箐愣住了。
了凡和尚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佛能解咒,化灾厄,除戾气,
但可曾听说,佛能解福报?
“福报?”熊丽箐咀嚼着这两个字。
纸人看着床上的大妞,
继续道:
“有人,在给她赐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她,这是机缘,这是天大的福报!
可她现在还小,承受不起这么厚重的福泽。
这里面,
有血脉之力……咦?
两重,
两重血脉!
怎么做到的?”
纸人扭头,看向了凡。
了凡回答道:“肉身血脉……灵体血脉。”
纸人恍然,
道:
“她亲戚里,谁的火凤血脉能和她一样纯粹?”
“我哥。”熊丽箐回答道。
“不,还不止,还不止……”
纸人开始踱步,因为它太轻了,所以开始发飘。
“彼此是亲戚,也是近亲之一,血脉本就相近,这是一层;
都是火凤灵体,当世仅存的两个火凤灵体拥有者,这是第二层。
他在将自己的血脉,自己的福泽,自己的火凤之气,灌输给她……
还不止,
还不止,
这般大的阵仗,他一个人不可能做到。
这世上,
也没任何一个人能做到。
就算是藏夫子没死,巅峰期的我和藏夫子一起联手,也做不到这一步。
除非,
除非,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群藏夫子和我,站在背后,一起发力。
所以,
是他们,
是他们出手了。
那群老鼠,那群老鼠,终于一窝子,全都跳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
可笑,
可笑至极。
这群躲藏在门内,活死人一般苟活这般久的老古董,现在竟然沦落到不敢对人家爹出手,只敢对人家闺女出手的可怜地步了么?
真是丢人啊,丢人丢到家了,哈哈哈哈!!!”
“我女儿,会怎样?”
纸人安静下来,
看着大妞,
道:
“她现在的发烧,只是开始,证明她的身体,在熔炼吸收那些福报,如果就此打住,她将发烧一段时日后自己恢复,且自此之后,火凤血脉更为精纯强大,未来的天赋,也将更加惊人。
甚至在气运方面,也能拥有超于常人的庇护,连其无根之人的麻烦,也将被就此抹除。
可若是这种福报,被人为的添柴加火的话,现在的她,还未完全长大,能吸纳收入的不多,一旦到她无法再继续吸纳的地步,
就……
就像是城外铸造坊火炉里的矿石那般,
会,
化掉!”
纸人说完后,
又疑惑道:
“他们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为何仅仅针对她,怎么这般舍得,难不成王爷会在乎一个……”
说到这里,
纸人意识到其母亲也就是王妃就在自己跟前,果断闭嘴。
而熊丽箐并未生气,
反而手脚发凉,
喃喃道:
“王爷他……会在乎。”
她清楚,
自己的丈夫,多在乎这个闺女。
“所以,他们是想用她,来威胁……王爷?”纸人给出了猜测;
不,
这近乎就是答案。
因为谁都清楚,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就为了弄死人家一个女儿,那些人的目标,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王爷。
熊丽箐深吸一口气,
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眼下正发着烧的女儿,
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道:
“来人,按我吩咐,写一封书信给王爷,就说大妞发了一阵烧,有些诡异。
但幸得葫芦庙两位圣僧与一纸人出手相助,大妞已经复原如初。”
“是,夫人。”
一名女婢正快速书写,随后,交由熊丽箐用私印盖章,再装盒好。
“送出去吧,吩咐送信的人,要快马加鞭,及早送到王爷手中。”
“是,奴婢明白。”
婢女正抱着盒子准备出去,可谁知,却被一道高耸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熊丽箐也有些讶然地看过去,发现门口走进来的是一个头戴斗笠身体被完全覆盖住的身影。
熊丽箐赶忙起身,
行礼:
“您来了,竟然惊动了您。”
这道身影,绕过熊丽箐,绕过两个和尚,又绕过了纸人,走到了床边。
大妞微微睁开眼,
喃喃道:
“爷……爷……”
这时,
身影四周,开始呈现出一股煞气,正在快速地摩擦。
纸人后退,
两个和尚本能地克制自己去用佛法相抗衡这煞气。
“告诉……他……实情……”
熊丽箐沉默不语。
先前做出那个决断,作为母亲,她所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同时,也是最煎熬最痛苦的。
但她不愿意,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明知道人家挖了坑,还去往那里头跳。
沙拓阙石伸手,
掐住了熊丽箐的脖子,将熊丽箐整个人提起来。
但很快,
他又撒手,
熊丽箐落下,被身旁婢女搀扶住。
很显然,沙拓阙石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去思考,与此同时,也在去克制着自己的本能。
他毕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也死了很久了;
虽然变成了僵尸,但他和当年的自己,是不一样的。
平日里沉睡时,还好。
而一旦真的想要去过分地进行思考,所引发的,僵尸这具身体本能地进一步的失控,他正在调和这一矛盾。
这很难,也很痛苦,但他必须这般做。
在那个人还没成亲前,还没孩子前,
很多个夜晚,
他会拿着酒水和小菜,来到自己的棺材前,与自己说话。
沙拓阙石脑袋上的斗笠,在煞气的剧烈颤抖下,裂开,露出了其略有些狰狞的面容。
他看着熊丽箐,
沉声道:
“他……看重……家……家人。”
沙拓阙石瞪着熊丽箐,似要择人而噬。
熊丽箐闭上眼,
点了点头,
伸手,将婢女手中的盒子打翻在地:
“好。”
………
“你做得不错。”
“都是王爷吩咐得好。”
谢玉安在郑凡面前,很是恭敬。
“让你父亲多注意注意身子,这次也辛苦他了。”
“家父定会感激王爷的挂念。”
“呵呵。”
“安,告退。”
谢玉安起身,离开了船舱,到甲板处时,有小船在这里等着接他,水面上,还有其他船只正在打捞着河面上的尸体。
尸体是清晨时,前来刺杀摄政王的银甲卫。
是的,
乾国已经亡了,官家、大臣,都已经跪下了。
可谁能想到,竟然还能有一群银甲卫,一直缀着王爷的行驾到楚地后,埋伏于水面之下进行刺杀。
其下场,肯定是极为凄惨的,不说外围岸边,还有燕军兵马在护卫行进,就是王爷所在大船旁边,还有一大队锦衣亲卫的保护。
清晨的刺杀,甚至没能惊扰到王爷的好梦。
谢玉安上了船,摇船的影子道:
“少主,河底还有不少呢,是提前绑着石头在河底埋伏着的,有一小半,直接溺死在了河底。”
“嗯。”谢玉安应了一声,摇头道,“螳臂当车。”
影子笑了笑,道:“但也就只有这样,才能有靠近一点的机会了,否则外围的大军,就足够让他们顷刻间灰飞烟灭。
燕人,是真的要拿天下,也要坐天下了,唉。”
“习惯就好,不怕你笑话,我这谢家千里驹,现在看见那位王爷,这马蹄子就直接发颤了。”
“少主,这也实属正常,不丢人的,咱们赶紧回去,家主还在等着您呢。”
“嗯。”
谢玉安坐了下来,
他爹在等着他,联合各大贵族,去郢都,迫使楚皇退位。
眼下这些条件,已经很成熟了,甚至谢玉安都怀疑,哪怕摄政王本人不去郢都,都不会影响这一结果。
或许,
摄政王是为了稳妥起见吧。
……
“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得亲眼看着他退位。”
郑凡斜靠在椅子上,面前坐着的,是瞎子与梁程。
原本,郑凡是想让梁程继续留在乾地的,但梁程自己要求率军跟着一起回来。
大戏唱完了,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就交给孩子们去解决即可,梁程也没和孩子们抢戏的兴趣。
瞎子点头道:“楚皇一退位,这诸夏一统,就算在名义上,完成了。”
“是啊。”
郑凡伸了个懒腰,继续道:
“仗打完了,接下来,得抓耗子了,那所谓的门内的人,也该挖一挖了,省得再蹦跶。”
“是,属下明白。”
这时,四娘端着几碗面走了过来,笑道:
“夫君,开饭了。”
而在外头甲板上,
樊力站在那里,眺望着河岸风景,剑婢坐在他肩膀上,看着更高一点的风景。
阿铭则提着空酒嚢,在那里从刺客尸体上补充自己的“酒水”。
旁边负责带人清点刺客尸体的薛三,
却在此时摸出了一封信,
信用皮布包裹得很严实,防水。
薛三直接打开,
上下扫了一眼,
舔了舔嘴唇,
然后将信,放在了阿铭面前。
正在装“酒”的阿铭本有些不耐烦看这个,但看了之后,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薛三这时开口道:
“你说,我要是把这封信给昧下来,会如何?”
“你不会的。”阿铭说道。
“从理智角度上来看,我应该昧下来。”
阿铭“呵呵”了一声,
道:
“人都跑你脑袋上拉屎撒尿了,你还要保持理性?”
“也是。”
“还有,我觉得,送信的,肯定不知这一波,后头还有很多,包括家里的,想拦也拦不住的。”
“嗯。”
薛三摆了摆手,吩咐道:“每具尸体都检查一遍。”
“喏!”
“喏!”
薛三伸手在胯下抓了抓,
笑道:
“老子都兴奋得变大了。”
……
“主上,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信,给您的,一半以上刺客身上,都有这封信,一样的内容。”
正在吃面的郑凡,抬头看向走进来的薛三,没去接。
这时,瞎子伸手去接。
正常流程来讲,王府里,瞎子看信,这是传统。
但薛三这次却没有把信转交给瞎子;
而虽然没拆开看,但已经在“看”的瞎子,目光,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郑凡放下筷子,
接过了信,
打开,
扫完一遍后,
又放回桌上,
拿起筷子,
继续吃面。
所有人,
都在安静地等待主上,等待主上,把这一碗面,吃完。
面,吃完了。
放下筷子,
拿起备在桌边的帕子,擦嘴;
郑凡开口道:
“四娘,下次臊子可以清淡点,不是怪你手艺不行,而是可能因为我年纪大了,口味有点变淡了。”
“是,夫……主上。”
“三儿,下次再早一些发现刺客解决掉,你知道早上被吵醒了还得继续装睡,多不舒服么?”
“是,主上,三儿明白。”
“阿程,两岸的军队,你再重新布置一下,漏网之鱼下次不要再有了。”
“属下明白。”
“阿铭,有刺客来,你得先站在我旁边,而不是先跑去找血喝,你就不怕我出什么意外,我只是个小小的三品武夫。”
“属下,下次注意。”
樊力开始挠头。
“瞎子,你刚自己看完了,就该先给我念的,瞧瞧,耽搁了吃饭不是。”
“是属下疏忽了。”
樊力开始更加用力挠头。
“阿力,往边上站站,你挡到我光了。”
“是!”
阿力往旁边挪了挪,让阳光透进船舱,照射在主上的脸上,略显明暗。
郑凡满意地点点头,
笑了笑;
但随即,
目光逐渐变得阴沉下来,
“找死。”
第八十三章 主上,魔王
“找死。”
这俩字一出口,
梁程、瞎子、阿铭、薛三、樊力、四娘……所有人都收起了平日里或慵懒或玩世不恭,目光,开始变得严肃。
就连放在桌上的那块红色石头,也在此时摇摆了两下,又马上立定。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氛围,开始逐渐在这个船舱里弥漫。
熟悉,是因为本该如此,在很久之前,出去做什么事儿,都得一大帮子人一起。
那时,大家还很弱,无论是第一桶金还是第一个台阶,都需要所有人孤注一掷地去争取,才能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可以搏到。
陌生,是因为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再遇到这种特定的情况了;
他们已经不用必须去出手,很多时候,挥挥手,就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替自己把事儿办完;
有时的出手,就显得是百无聊赖之下的寻一寻乐子,当不得真,更谈不上严肃。
也因此,这会儿,就颇有些再回首的余味。
没有商议,
没有研究,
没有取舍上的衡量,
因为已经既定。
十多年的岁月风霜,似乎将这片大地遮蔽成了另一种颜色;
可一旦山洪倾泻而下,
最原始的,永远还是最本真的。
郑凡缓缓地站起身,
谁都知道他现在很愤怒,因为这已经触碰到他真正的底线,可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
当年虎头城里刚苏醒的主上,得在外头提前给自己下足够的心理暗示,才能在魔王们面前不掉架子,得故意兜着揣着;
现如今,
已经不用刻意地去伪装和粉饰,
喜怒不形于色,越是这种时候越沉稳,已经成了对于他而言,很理所当然的一件小事。
“既然人家主动找上门来,
那我们,
就送他们一起……上路。”
下一刻,
魔王们全部单膝跪伏下来,
齐声道:
“属下遵命!”
……
郢都内外的百姓,都认为他们的皇帝在宫内疗养亦或者是在蹉跎最后一段属于皇帝的岁月;
而燕军的将士,则认为他们的王爷,现在依旧老神地待在船上,沿着水路,向上阳郡进发。
可楚国的皇帝,已经不在郢都了;
而大燕的王爷,虽然现在还在船上,但很快也会离开。
……
“以前,我觉得你很愚蠢,这些日子,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但现在,我再次觉得,你很愚蠢。”
郑霖站在自己父亲面前,目光微沉。
他在长相上更像其母亲一些,不过,在神情上,却又酷似其父。
已经换下蟒袍的郑凡,没有着甲,而是穿着一套黑色的便服;
四娘站在其身后,正帮他重新梳理着发式。
在自己娘亲就在场的情况下,郑霖敢对自己的父亲说出这种话,足可见他现在的愤怒。
不过这次,四娘没急着用家法伺候。
“你现在还小。”郑凡说道,“带你去,用途也不大。”
郑霖指着自己的眉心印记喊道:
“只要彻底解开我的封印,我不会当一个累赘!”
“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
这偌大的家业,总得有人去继承,这王位,也得有人继续坐下去。”
“你舍不得它?”郑霖问道。
郑凡点头:“到底是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当,哪可能真的不在乎?”
“所以,你可以抛弃一切,统统快快快地去潇洒,而我,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承你的家业?”
“说不在乎,是假的,但说故意不带你,留着你去继承家业,也谈不上。”
“什么意思?”
“家里来的信,你也看了,你姐姐的情况,你也清楚。对面没把路堵死,是怕我干脆就不进去。因为他们知道,以正常的手段在正面,他们没机会也没可能再赢我了,所以,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我这个麾下百万大军的王爷,去做那江湖侠客才会做的选择。
此去之后,
只有两个结果。
一个,我们回来了。
一个,我们没回来。
如果我们回来了,皆大欢喜,歌照唱,舞照跳。
如果我们没回来,
你,
儿子,
你得给你爹我,你娘,你的这些干爹们,以及你的姐姐,给我们所有人,报仇。”
郑凡看着自己的儿子,
从身边,拿出一把匕首,丢在了儿子面前,
道:
“这次没带你,不是想让你安全,其实你爹我心里头,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戏码。
毕竟,
谁又能拒绝这一家人的整整齐齐呢?
可问题是,
我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我绝后了,
而是不甘心万一我输了,我的敌人,还能继续蹦跶。
总得留个人,总得留个后手,总得留个机会,
把他们,
彻底收个尾。
儿子,
你就继续坐在船上,等深入楚地后,队伍会改道。
如果你爹我们没回得来,
你就继承我的王位。
具体该怎么做,具体该怎么搞,你瞎子干爹这些年,肯定没少教你。
咱那么一大块基业在呢,
够你施为的了。”
“可我要向谁报仇,我又能找谁报仇?”郑霖问道。
“随你啊。”
“随我?你就不怕我……”
“如果我走了,管他洪水滔天,儿子你高兴就好。
这把匕首,意思是,你高兴完了,给我报了仇了,你觉得没意思了想抹脖子了,就用这个。”
郑霖咬了咬牙,不说话了。
“听明白了么?”
郑霖点点头。
然后,后退两步,很认真地跪伏下来,向着郑凡,向着自己的娘亲,磕了三个头。
“别这样,你爹我不习惯。”郑凡笑着道。
“第一个头,是替姐姐向你磕的。
第二个头,是我作为儿子,向你磕的,甭管你这人怎么样,当爹这方面的担当,你没亏欠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该的。”
难得见到儿子这般“认真”,
郑凡也下意识地整理了坐姿,
主动问道:
“那第三个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对,所以给你多磕了一个,你就欠我一个,等你带着娘亲和干爹们回来了,你再给我磕回来。”
“小畜生。”
郑凡一脚踹过去,
郑霖被踹得在地上打了个两个滚儿,
起身后,拍拍衣服,
最后看了一眼郑凡和四娘,
道:
“姓郑的,你要么不生我,你既然要生,能不能早生个十年?
这样的话,今天这样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也省事儿。”
郑凡的目光,落在了身前那块红色石头上。
哎,
它不摇了。
瞧,
它心虚了。
郑霖走了,离开了船舱。
“咱儿子还是不错的。”郑凡握住身后女人的手说道,“没白生养他。”
四娘笑道:“要是中招的不是大妞而是他,那该多好。”
郑凡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做比对,
道:
“也是。”
……
天色渐沉,
船队还在行进,两岸的护军,也在行进。
郑凡走到甲板上,伸了个懒腰,提前透了透气。
“这次,为什么没来找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郑凡身后响起,紧接着,是那熟悉的白色身影。
“我一直在自己船舱里等你,可你这次,却偏偏没来。”
这么多年下来,
剑圣已经习惯了眼前这个人每次要出门时都要来他家里请他;
起初,是一件事算一件酬劳,一定要绕个圈子。
后来,渐渐就不讲价了,存着。
再后来,都懒得再去费功夫算账。
“老虞啊。”
“你不会说,这次,不用我跟着一起去吧?”剑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可正因此,堂堂晋地剑圣,心里开始有些……生气。
“老虞啊,他们的要求是,不准带军队。”
“可你也没打算带军队。”
“但谁叫你老虞有名气呢?
你看看,
一个可能靠嗑药嗑到三品平日里都是被大军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王爷,
再带几个四品的护卫,
去他们约定的地方,
应该不算过分,是吧?
他们,应该也是能接受的。
而老虞你,不在这个行列里。
虽然我们叫门内那帮家伙为老鼠,可那群老鼠,鼻子一直很灵,我们再好的隐藏,去到那里,也会被他们洞察到。
所以这次,
老虞你就歇歇吧。”
“他们人不少,我觉得,不会介意多我一个。”剑圣说道。
“谁能保证呢?”郑凡耸了耸肩,“万一他们看见你虞化平也跟着我一起来了,气急败坏之下,直接撕票了可咋办?”
剑圣咀嚼了一下撕票这个词,很快就理解了。
“可我觉得,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你在敷衍我、搪塞我。”
“我没有。”
“你有。”
“是的,我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是行,为何不带利刃?”
“呵呵呵……呵呵呵呵……”
郑凡笑了起来,
笑了很久,
剑圣没打扰他,一直等到他……笑完。
“他们以为自己是猛虎坐山,
可惜了,
他们等过去的,
不是送入虎口的羊,
而是可以把他们一口生吞了的蛟龙。”
“龙在哪里?”
“蛟化来的。”
郑凡转身,面向剑圣,
道:
“老虞啊,相信我,我会把我闺女,你徒弟,救回来的。”
“若是没救回来,我这把剑,余生专杀老鼠,甭管他们披着怎样鲜丽的衣裳。”
“对头。”
这时,
四娘、梁程、瞎子、樊力、薛三、阿铭,全都默默地站到了周围。
郑凡扭了扭自己的脖子,
同时摆了摆乌崖系挂在腰间的位置,
随即,
就是犹豫,犹豫,明显的在犹豫。
按照以往的习惯,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主上还是王爷,都得来一句很提气很有格调的话,把此时的氛围,给推到顶峰。
可偏偏这一次,
郑凡想了很久,
却没想到一句令自己满意的。
不过,
这不要紧,
单手一拍刀鞘,发出一声肃响,
郑凡看向大泽方向,
道:
“走,
去干他马了戈壁!”
………
大泽;
东茗寨。
大泽是一个很大的区域,事实上,真正在常人眼里妖兽凶险的地方,只占大泽不到十一。
东茗寨,就在这里,因为这附近,会产大泽香舌。一款,大燕摄政王最爱的茶叶。
而眼下,这个寨子,早就已经被清空。
寨中央的一处高台上,楚皇依旧被铁链锁着。
在其身边,盘膝坐着五个黑袍,正在帮其进行加持,以保证足以让极为遥远的奉新城王府内的女娃,会继续享受着“福报”。
楚皇睁着眼,其身边,不时会传来惨叫。
其实,楚皇和火凤之灵所承受的是一样的痛苦,不过很显然,皇帝,更能熬。
酒壶老者自下方走来,飞身跃起,来到台面上,在楚皇面前蹲下,
开口道: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楚皇看了他一眼,道:“说。”
“陛下答应配合用这个法子来逼那摄政王赴会,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朕,不懂你在说什么。”
“陛下是真的输到最后,如溺水之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身边任何一件可以抓住的东西呢,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觉得,自己和大楚已经无望,干脆借我们这些人的力量,给自己那外甥女儿,真正地降下一场福报?”
“现在问朕这些,还有何意义?”
“对,您说得对,确实是没什么意义了,我知道,陛下心里,其实是有些瞧不上我们的,这无碍,因为有些时候,我们自己也会瞧不上自己。
可陛下,您好歹是大楚天子,说话,可得算话,怎么说来着,君无戏言啊。”
“你在教朕做事?”
“没,没有。”酒壶老者面露讪讪之色。
他们其实不是很畏惧人间帝王,但令他们很无奈的是,那位王爷把自己和他的家,都保护得好好的。
要么,在战场正面击败他……这显然不可能。
而其身边的漏洞,真的没有了,以后,有没有难说,但现在还能说是风波未平,以后真等这大燕坐稳了天下……就算是这摄政王真的死了,又有何意义?
也就只有在这一当口,郑凡死了,燕国内部出现问题,他们,才有那么一点点的可乘之机。
所以,他们没得选。
这时,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陛下说的是,确实没什么区别。”
一身着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不知在何时,也出现在了这高台之上。
酒壶老者见到他,先微微低了低头,这是货真价实地表示尊敬。
年轻男子在楚皇身边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是一座阵法,连火凤之灵都在其中被不停地炙烤着,可男子却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他皮肤上,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正在保护着他。
“摄政王若是不想来,那他就有一万种理由可以不来,他本……就可以不来。
更可笑的是,
这个法子,换用在其他人身上,不,是连用的必要都没有。
越是了解这位摄政王,就越是觉得有趣,只可惜,此生怕是没机会与其成为挚友知己了。
一个女儿而已,
而就算是嫡长子,瞧瞧那些王侯将相,哪个会拿家族身家去往里毫无顾忌地去填?
也就只有他,才可能会做出这一选择罢了。
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可惜了,
这样一个纯粹的人,却不能为我大夏效力。”
“夏?”楚皇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您可以继续不屑,正如酒翁先前所说,我们自个儿其实都有些瞧不起自个儿,但这真是被逼着没办法了。
一场梦,
醒得过早,
不仅是梦没做完,连梦境,都变了个七七八八。
陛下啊,
您是否真愿意您那外甥女儿被撑死,无所谓的。
您大可在您觉得可以收手时,就收手,就当真赐予她一段天大的机缘。
可那位摄政王,
是不会赌的,
不会赌您,是否会及时收手,他只知道,眼下他女儿的性命,正被她舅舅和一帮外人提捏着。
所以,
酒翁就不要多虑了。
若是他要来,那他就会来;
若是他不来,那他就不来。
横竖我等,
也就是躺在这儿,眼巴巴地望天讨饭的命了,除此之外,还能有其他指望么?”
“您说的是。”酒翁点头。
黄袍男子有些无奈地拍了拍手,
道:
“甚至,可能催促他来的原因,救其女儿,都不是主要的。
而是愤怒,
愤怒于竟然有这样一帮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竟敢真的将爪子,伸到他看重的家人身边。
这,
怎能忍?
眼下,
人可能正赶过来,就是为了找咱算账,而且还趁着咱们这群老鼠,都聚堆的时候,正好省事儿呢不是?
我们还在这儿担心着人家会不会愿意上这钩,
人家更担心咱们不等了提前做了那鸟兽散。”
酒翁则疑惑道:“不能吧?”
“咋不能?”黄袍男子反问道。
“他带军队来,咱就提前跑呗,他要是不带军队过来,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就算是带几个高手随行……”
酒翁转过身,
看向这座寨子四周,
这里,身着黑袍的人,不少。
虽说炼气士占了一半,
但其他武者、剑客,也不少的。
三品高手,在这里仅仅是入门。
窥二品之境的,也有不少,虽然忌讳很多,但只要能豁出去,还是很可怖的。
黄袍男子伸手,抢过酒翁手中的酒壶,拔出塞子,痛饮了一口,
擦了擦嘴,
道:
“我笃定,很多人和你有过类似的想法,然后,人家一步一步灭国封王,而那些和你有过类似想法的人,早就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成了一具具铺路的枯骨。”
楚皇开口道:
“既然如此悲观,为何你还要来这里?”
黄袍男子用力抓了抓脸,
道:
“都说了,美梦变噩梦了,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没得选。
陛下啊,
您知道么,
越是觉得这里稳当,他敢来,就敢按死他,我这心里,就反倒越不踏实。
这心态,可能和当初的您以及楚国,和先前的赵牧勾以及那乾国,
差不离了。
越是拖下去,希望就越是渺茫。
倒不如,
干脆地求个痛快。”
这时,
寨子四方,各有一拨炼气士开始强行撑起阵法的一角。
恐怖的气息,开始汇聚,
自天幕上,
宛若有一道罩子,正在被强行抠出,向下方这座寨子以及方圆位置,缓缓地降落。
楚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道:“四方大阵?”
“陛下好眼力。”黄袍男子指着天上介绍道,“我们收集了晋地、楚地、乾地以及古夏之气运,聚这四方大阵。
外人入阵者,
境界会被压制,如鱼困密网,插翅难逃。”
楚皇既然能收服火凤之灵,显然是对这方面,本就有研究,再者,熊氏很早就和巫者联系在一起,巫者在朝为官,可比乾国的李寻道要早得多。
酒翁开口道:
“且不提那位摄政王到底来不来,他要真来了,只要进了这座大阵,他就出不去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来收网了。”
“呵,我大楚国运已呈衰败之势,乾国国运已经崩离,晋国国运早就沉寂,古夏气运只剩飘渺。
当今诸夏,
唯燕之气运最盛!
他是燕国的摄政王,法理之上,仅次皇帝,甚至足以与皇帝平起平坐。
人家只要往里头一站,
受大阵影响,燕国气运必加之于身。
你们以这跛脚四运,所设之大阵,怕不是顷刻间就会被冲垮个干干净净。”
黄袍男子点头道:
“陛下圣明。
当年藏夫子斩龙脉,
怕是只印证了一件事,
那就是国运仅仅是国势之上的一介小婢。
国势蒸蒸日上,国运必然紧随其后,斩不断,扯不烂。
嗯,
这四方大阵,确实是有点孱弱,毕竟四个凑起来,都不够那尊貔貅塞牙缝的。
可他摄政王,
到底没有称帝不是?
没取而代之,也没自立门户,
故而,
这燕国气运,依旧是掌握在燕国天子手中。
陛下啊,
您说,
若是那位燕天子,
他不借呢?”
……
燕京,
皇宫。
刚从乾地回到大燕都城的姬成玦,披着龙袍,坐在椅子上。
天气将要入冬,而位于诸夏之北的燕国,入冬更早。
殿内没有设炭盆,
寒意,已经有些刺人了。
那个白衣丰满女人,此时依旧跪伏在下面,只不过,其身上被戴上了枷锁。
然而,
就在这时,
外头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皇帝身前,
站着的是魏忠河与那位红袍“小”太监,大殿上方,还有一众密谍司的强者以及宫内的红袍宦官。
这里,是宫中太爷曾住的地方,故而,一直清幽,没有外人。
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最终,
一头身上燃着火焰体格庞大的黑色貔貅,缓缓自那高耸的大门处,迈步而入。
伴随着大燕征战四方,一统,近乎已经完成,大燕的国势与国运,也随之逐步攀升。
昔日身上残破腐烂的这头老貔貅之灵,此时不仅身形恢复,伤口复原,周身的气息,更是已然有了神兽睥睨四方的威压。
它缓缓地走到皇帝面前,
慢慢地抬起头,
硕大且威严的眼眸看向前方,
声音,
在殿内回荡:
“只要你什么都不要做,
姬氏,
就将彻底坐稳这天下!”
听到这“话”,
坐在椅子上披着龙袍的皇帝,
身形微微往后一靠,
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良久,
轻声道:
“呵……”
第八十四章 大燕天子!
老貔貅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它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足以让四周的视线都产生些许的扭曲。
它的存在,介乎于灵与实体之间。
燕国对貔貅的保存与延续,做的其实比当初的楚国要好一些,否则大燕的貔貅与貔兽又是如何培育而出的?
在很久之前,
貔貅,就已经成了大燕的图腾之一,更是早早地将自己与大燕的国运相结合。
伴随着大燕气吞山河雄拓天下,其他三大国相继灭国崩塌,在大燕即将定鼎天下之际,国运之兆,已然喷涌而出,反补进了这尊老貔貅的体内,让它得以重新焕发“生机”。
这名叫“玲”的白衣女子,在入御兽监后,之所以能一下子培育出这么多头貔貅,固然有其法子精准独特的因素在,但主因还是这尊老貔貅之灵被国运反补壮实后的一种现实必然体现。
皇帝依旧坐在那里,
他似是在思索,在犹豫,
又似根本就是懒得发出任何的支会。
魏公公与红袍太监继续安静地站着,
大殿上方一众密谍司高手以及红袍宦官们,也都屏息以待。
这儿,
是燕京,
是皇宫,
这儿,
是天子眼前。
皇帝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长时间的沉默后,
老貔貅“开口”道:
“就当你是答应了。”
老貔貅转身,准备离开。
皇帝没喊它,依旧没作回应;
老貔貅走到门口位置,
外头,
开始下起了雨。
只不过雨水与老貔貅身上的火苗,并不会起冲突,双方很自然地共生着,所谓的水火不容,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老貔貅停足,
回过头,
硕大威严的眼眸,再度看向坐在那片高处的皇帝;
先皇治丧那日,
因薛三鼓捣开了那座黑色丹炉的禁制,使得当时“年迈虚弱”的貔貅之灵,得以短暂脱困,来自灵殿前,算是亲自为先帝送行。
并曾说出,当先帝身体即将不支大限将至时它曾主动向先帝提出可为其续命却又被先帝拒绝的秘辛。
其他历代燕皇,是没这个机会的。
唯有先帝,能够让这尊貔貅之灵愿意主动为之。
如今,
在老貔貅眼里,
眼前的这位皇帝,在眉宇间,与先帝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但在其他方面,却少了先帝独有的那么一股子味道。
它谈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大概,
虽然年代久远,辈分更是大到天上去了,
可在面对先帝时,
固然一直挺着自己的身躯,高昂着头颅,
但先帝一眼看下来,
它瞬间就有了一种参见天子的惶恐。
不过,
在眼前这位皇帝身上,它并未产生相应的情绪。
可你要说因此而轻视,
似乎也没有。
因为它已经“吩咐”完了话,
按理说,
它该回去,去那座丹炉之下,继续躺着了,可偏偏,它又停下了脚步。
不仅回头,
还转过了身子,
重新正面面向那位皇帝。
“知道了么?”
老貔貅再度发问。
话多,
意味着没底。
相较于在先帝面前,自己感知到来自内心的恐惧,这种愤怒感;
在面对这位皇帝时,恐惧感是没有的,可这位皇帝将自己的内心隐藏在幽深之处的感觉,却也一样让他没有底。
你无法看穿他的同时,
很可能,
他已经把你看穿。
貔貅不是人,
在过去很长岁月里,它一直是半碎半支离的状态;
可惜了,那位被皇帝一同带回燕京的姚子詹,此时并不能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否则,以姚师的文墨与贴心,必然能精细解惑:
先帝,是开拓进取之雄主,革除积弊,破得壁障,为大燕劈山破川。
这才有南北二王,东灭三晋西平王庭之壮举。
当今圣上,则是经略之英主,胸有沟壑,润物无声,经营天下;
虽说几场硬仗,都是摄政王率晋东军打的主力,可哪次没有朝廷在后方数十万大军以及海量不间断的后勤保障做辅助?
面对一名雄主时,你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你依旧会因他所想和所做,而感到畏惧。
面对一名英主时,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你隐约有一种,自身已经沦为一枚棋子,早就被其捏在手中或者已经被放入棋盘某个位置。
貔貅之灵走而复回,
引得皇帝发出了很是清晰的小声:
“呵呵呵……”
老貔貅就这么盯着他看;
属于它的倔强,让它不可能低头,这么多年来,它亲眼目睹了多少代大燕帝王在这座皇宫里登基、驾崩,目睹了他们的一生。
“朕可以吩咐下去,内阁里,得再空出一把椅子,上面供着一个牌位,书……貔貅。”
皇帝的话语中,
带着极为清晰的嘲讽之意。
“皇帝,你以为是我在教你做事?”
皇帝微微侧了侧身子,
摊开手,
道:
“不然呢?”
老貔貅再度抬起其高昂的头,
道:
“是你的姬氏的列祖列宗,在教你做事。”
“呵呵呵………”
皇帝又笑了,
古往今来,
下面的臣子为何制约和对付天子,最常用的武器,就是“祖宗家法”。
当然,
这东西在弱势天子身上真的很好用;
可问题是,
在雄主亦或者英主面前,
他们往往自认为开创后世之主,他们认为自己才是为后世之君制定祖宗家法之人,又怎可能被这一套说辞给绊倒?
皇帝这次摊开了两只手,
问道:
“哪儿呢?”
老貔貅露出了笑意,
它没有笑,可那种情绪上的变化,却很清晰,也很明显。
“我,带你去见他们。”
“好。”
皇帝终于站起身,他迈开了步子,向着下方走来。
身前的魏公公与红袍太监本能地想要阻拦,但在皇帝身形逐渐走过来时,两位当世大燕宫内修为最高的两位宦官,只能默默地退开。
大燕气吞诸夏之势已成,放眼天下,唯有大燕一家可称天子。
在这一过程中,固然有摄政王南征北战,军中第一人的光环在不断加持,可即将成为诸夏之主的大燕天子,身上又岂能没有加持?
八百年前有大夏,
八百年后,
他将成为第一位再度使得天下凝一的皇帝。
千古一帝,
活生生的千古一帝,
这种威严,这种气魄,
外朝臣子尚且不敢忤逆丝毫君意,何况这些家奴内臣?
接下来的一幕,
发生在皇宫内,
就显得有些……过于诡秘了。
一尊貔貅走在前面,
一位身着龙袍的皇帝走在后面,
外围,
四周,
则是跟从着的红袍宦官们。
好在,这处宫殿自太爷离世后几乎成为了禁地,所以今日所发生之事,也注定将成为大燕皇宫内廷的一桩隐秘。
伴随着天子与貔貅的前行,
魏公公亲自在前方“清道”,屏退四周闲杂,不得许任何宦官宫女靠近。
终于,
貔貅在另一处楼宇内,停了下来。
确切地说,
大燕姬家的太庙,本就在先前那座丹炉殿宇的隔壁,是紧贴着的。
貔貅庞大的身躯,停在大门前。
姬成玦拾级而上,
在上台阶的过程中,
老貔貅的声音不断传来:
“你不能杀他,杀他,大燕会内乱。”
“但你可以看着,看着他自己,去寻死。”
“只要他能死得理所应当,天下人无话可说,那他的麾下,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他死了,他的麾下必然会出乱子,这刚刚打下的天下,也将会出乱子。”
“但这不是问题,你不过是再多花个几年,重新调理一下这天下。”
“那些人,想他死,是因为他如果活着,他们根本就毫无机会。”
“我们,看着他死,是因为就算是他死了,那些老鼠,在如今的大燕面前,也蹦跶不起来。”
“你有这个能力,大燕也有这个能力,去将这天下,看护住。”
“无论如何,都比接下来天有二日,比他活着,比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都有主心骨,要好太多太多。”
“没了他,你还是你,大燕,还是大燕,姬氏将取夏立大朝,百年后,黎民不再称夏人,而称燕人,天下不再称诸夏,而为燕土。”
“他应该死。”
皇帝,
终于走上了台阶,来到了太庙门前。
“进去吧,皇帝,去听听,你的列祖列宗,到底会如何说。”
姬成玦伸手,推开太庙的门,迈步,踏过了门槛。
后方,
魏公公与红袍太监一人立一个方向,其余红袍宦官们,则开始布阵。
老貔貅鼻息之间吞吐出一缕白气,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道:
“我又怎会对大燕的天子不利?”
魏忠河袖口间,两缕精粹的绿色光泽在不住流转,
朗声道:
“对天子不敬,本就是大罪。”
“我,不是天子家奴。”老貔貅昂然道。
魏公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你连家奴,都不配。”
老貔貅两只蹄子在地上拍动,恐怖的气势,直接向魏忠河压制而来。
而这时,
四周红袍宦官集体发力,硬生生地自这上方编织出一道大网,将貔貅的气息给压制了下去。
老貔貅并未彻底发力,
而是作为警告,
哼了一声,
道:
“等天子,见完他祖宗后,再说。”
魏公公抬起手,众人撤去术法。
下一刻,
所有人盘膝而坐。
太庙外,
人静而风雨不休!
……
迈步进入的皇帝,第二只脚刚踏进来,就发现面前的一切,斗转星移间,直接变化了模样。
这里,
不是威严肃穆的太庙,
反而变成了雅致的水榭楼台,
这是后园的景致。
前方亭子里,
背对着姬成玦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很是熟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丝竹之音,绵绵悠悠;
也不知从何处,飘来檀香阵阵,袅袅沁脾。
姬成玦低头看了看,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所穿的龙袍,
无论是先前在殿宇内见那尊老貔貅,还是跟着其一路到太庙,亦或者是到现在身处这虚幻真假之境,
皇帝的脸上,
一直挂着的,是从容。
确认好自己身上的龙袍没有褶皱,
皇帝将头上的旒冕摘下,
抱在怀中,
开始向前走去,绕了半圈,走入亭内。
没去看坐在那里的那个人,
皇帝先行在对面坐下,
再将旒冕搁置在小桌的一侧,
随即双手向下,很是坦然地,缓缓抬起头。
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终于清晰无误地出现在皇帝的视线之中。
没有丝毫意外,
因为本就是他。
一身黑白便服的姬润豪,
看着坐在面前的儿子,
开口道:
“旒冕,沉么?”
皇帝摇摇头,
伸手,拨弄了一下旒冕前那十二串白玉珠料,
道:
“不沉,就是累赘。”
紧接着,
皇帝继续道:
“过阵子,我要抽空把这旒冕改掉,遮掉面容,就能在臣子面前显得神秘莫测了么?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
自我之后,后世之君,就不要戴旒冕了,戴冠吧。”
姬润豪点了点头,
道:
“改得好,我也不喜欢。”
皇帝开口问道:
“为何是你?”
姬润豪伸手指了指旁边温煮着的茶壶,
皇帝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倒茶。”姬润豪说道。
姬成玦回应道:
“岂有役天子之理?”
“我,也是天子。”
“谁才是当世皇帝?”
“我,还是你爹。”
“天地君亲师,先君臣,再父子。”
“哈哈哈哈……”
姬润豪笑了起来,
叹了口气,
笑骂道:
“小畜生。”
骂完,
姬润豪亲自伸手拿起茶壶,开始倒茶。
两杯茶倒好,
姬润豪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儿子,
把第一杯茶,推送到儿子面前,
道:
“请当世皇帝,先喝。”
姬成玦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
姬润豪端起茶杯,
身子微侧,
道:
“你先前问我,为何在这里,最先见到的,是我。
你明明是进来,见列祖列宗的,为何独独先是我坐在这儿等着你。
这儿,
是太庙。
那头貔貅之灵,带你进来的。
列祖列宗,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包括,我也是。
这儿,是你所想所见所想听闻的列祖列宗。
你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
所以,
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
此刻,
你最想见到的,是我。”
轻风,吹入这亭子,撩起帷幔微摆。
两代大燕天子,
面对面而坐,
彼此无言,
良久。
姬润豪伸手去拿茶壶,
皇帝先伸手,拿起茶壶,帮他续了茶。
姬润豪道:
“使不得。”
皇帝不为所动。
“对了,
楚国的那个熊家小四,
如何了?”
“快玩完了,已经输到没其他可以输的地步。”
姬润豪点点头:“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既然选择走那一条路,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当世为人的念想。
人生百年,
这当皇帝,得先从皇子做起;
如果一开始不是太子,还得来一场兄弟夺嫡;
就算一开始就是太子,当爹的多挺一会儿,怕是真到了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时,也不剩几年春秋了。
而那种幼年即位,也不见得能多轻松;
外戚、权臣等等这些,想要清理得,实在是太多,还得再花时间去学如何做好一个皇帝,这又是一大段功夫。
做皇帝嘛,
最难的就是时不我待;
更难的,是明知时不我待时,还要为了大局继续待着。
成玦,
你做得很好,
我没选错人。”
“你要是能早点去死,不硬挺着,我能做得更好。”皇帝说道。
姬润豪看着自己的儿子,
道:
“我说的,都是你想说的,也就是你认为的,你何必和自己斗嘴?自己骗自己的心里话,很有趣?”
姬润豪缓缓站起身,
继续道:
“我把一个最坏的大燕留给你,但同时,也是把一个最好的大燕,留给了你。
千秋功过,
我从没放在眼里。
我很欣慰,
因为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
嘴上不这么说,
但心里,也是这般看我的。”
皇帝目光微冷,
道:
“你注定会被我的荣光所掩盖。”
“哪个当爹的,会生气于儿子比自己强呢?
爹,
高兴成为儿子荣光的一部分。”
又是一段时间的无言。
姬润豪开口道:
“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就没什么要问的?”
皇帝不说话。
“是,我的儿子现在是皇帝了,皇帝自当乾坤独断,哪里用得着,又哪里容得下那些七嘴八舌的长舌妇在耳边聒噪?
可儿子啊,
你这就有些意思了,
你不是很恨我么,
为何进来后,
就第一个想见我?
若是想问我一些什么,也就罢了。
可偏偏什么正经事也没问,
难不成,
仅仅是想见我?”
“姬润豪!”
姬润豪依旧背对着皇帝;
而这时,
外面水榭楼台开始扭曲,紧接着,一道道身着龙袍的身影开始出现。
他们的容貌,和太庙画像之中,极为相似。
有些,甚至一眼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大燕史上的哪位皇帝。
“小子,我大燕一统诸夏在即,我姬氏数百年之夙愿终要得偿,眼下当痛下决心,以求大燕天下长安!”
“飞鸟尽良弓藏,本该如此,合该为了这天下!”
“是他早有反意,若他愿意交出兵权,我姬氏又非乾国婢生赵氏,怎无容人之量?”
“他自己选的这条路,就注定不在这一世也会在下一世,成为大燕祸乱之根源!”
“切莫妇人之仁!”
“你与他,早就仁至义尽,你也未曾对不起他,坐下,安坐与此,一切,看命!”
“他自寻死路,消弭动荡之源,岂非天意?”
“晋国早没了,楚国也趴下了,乾国也崩了,就算没了他,至多再费点功夫,没了他,还有我这大燕儿郎,依旧能鞭挞这天下!”
“当年我与蛮子厮杀战死,所求所图,不就为了保下这大燕么,今日我大燕之气象,乃我等之夙愿,你还在迟疑什么!”
这些身穿龙袍的身影,都是历代大燕皇帝。
有的战死疆场,有的蹉跎一世,有的在位时间很长,有的在位时间极短,有的励精图治,有的,也有些荒唐。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站在大燕,站在姬氏的角度,在要求当世皇帝听话。
甭管生前如何,现在,他们的所求所想,是一致的。
“他不臣之心早就昭然,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是皇帝,岂能被江湖义气自缚?”
“他不反,他儿子会不反?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就算是为了万民考虑,也该在此时选择漠视!”
“他是脱下王服选择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死的,与你何关与大燕何关?”
“这是命,宿命!”
“那群跳梁小丑,自以为还有机会再翻江倒海么,事后一并踏平就是!”
“嘿,我孙子,和我一样,都有点胖。”
坐在亭中的姬成玦,
目光扫向前方,看见一身着龙袍的年迈皇帝,一边不住地将手中一颗颗红丸送入嘴里咀嚼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的胖,不是胖,而是死前服丹服出的浮肿。
面对这些列祖列宗的质问与要求,
姬成玦一直稳稳地坐在那儿,
只不过其大半目光,一直落在那站在其身前,为其遮蔽住大部分视线的那道背影上。
姬润豪双手负于身后,
眼前一众,
是姬成玦的列祖列宗不假,但何尝不是他姬润豪的列祖列宗?
但在此时,
姬润豪却发出一声大喝:
“都聒噪够了没有!”
一时间,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阵怒喝:
“放肆!”
“小辈,竟敢不敬先祖!”
“狂妄!”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没我战死疆场,安得如今之大燕?”
“哈哈哈哈………”
姬润豪放声大笑:
“我接手的大燕,是门阀林立,政令不出京畿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荒漠蛮族养精蓄锐,即将抬头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三晋之家竟敢獠牙相向的大燕!
敬你们一声,
可以喊你们一声先祖。
不敬你们,
大可喊你们一声……废物!
大燕崛起之象,是我姬润豪开创出来的!
大燕一统诸夏之格局,是我姬润豪的儿子经营起来的!
在我们父子俩前头,
你们又到底在干什么!
战死疆场,留朝中乱局!
放纵门阀,使门阀威胁皇权!
轻信外戚,朝政昏庸!
大燕还是那个大燕,
大燕儿郎还是那群大燕儿郎,
大燕铁骑还是那个大燕铁骑,
我父子俩两代人,就平定了这天下,一统了这诸夏,
你们说说,
你们这帮人,
到底是不是废物!”
“轰!”
雷霆炸响,大雨滂沱而下。
……
太庙外头匍匐着的老貔貅,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不断电闪雷鸣的天幕,目露沉思。
而其四周,一众红袍宦官,也纷纷从这天幕之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
亭子内,
皇帝还是坐在那里,自始至终,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就看着,
看着自己的父皇,
当着他的面,
挡在他的身前,
把一众列祖列宗,骂成一群废物!
皇帝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姬润豪一摆手,
呵斥道:
“你们,已经死了,你们死后,你们的继任者,也已经继位。
你们,
一个个的,
无非就是死去的太上皇!
纵然这一身龙袍穿着,还真当自己是天子不成!
顺着点,
喊一句列祖列宗在上;
但本质上,
无非是一群孤魂野鬼阴魂不散罢了!
当世天子在此,
他是大燕现在的天,
他是大燕现在的法,
诸夏,
在其手中凝一,
煌煌青史,
就是奠基大燕立国的先祖太祖皇帝,也得排在我儿序列之后!
所以,
你们又有什么资格,
在这里,
教我儿子,
教这史书上,比你们光芒万倍的当代天子做事!
你们,
也配?”
“就是,就是,我儿说的对。”
一年迈皇帝,一边继续嗑着红丸一边站到亭子边附和着。
姬润豪转过身,
看着眼前的皇帝,
看着自己的儿子,
紧接着,
他,
跪伏了下来,
父跪子,
纲常崩,
刹那间,
天上,
再度雷霆炸响!
就是一直坐在那里的皇帝,双手也下意识地攥紧,身体,不住地开始颤抖。
“大燕,还是那个大燕;
但大燕,也不再是那个大燕!
自今日起,
大燕将取夏代之!
我大燕,即为诸夏,诸夏,即为大燕!
天下,
将仅存一家天子!
姬润豪,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旁边嗑红丸的老皇帝,眨了眨眼,但见自家儿子都跪了,老皇帝也不再犹豫,跪伏了下来。
哪怕,跪的是他孙子: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慑人心。
而这时,
先前两位没说过话的先祖,相继开口:
“好,破旧方能迎新,我现在是明白了,为何我大燕,能在这一代一统诸夏,好一对父子,好,好,好!
这才像话,
这才对味,
这才像是当年我在朝堂金殿上,
面圣大夏天子之状!
风水轮流转,
今日到我家,
我姬家,
终于出天子了!
姬琹,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初代燕侯,跪伏下来。
“诸位先祖,诸位儿孙。
笑看春秋,
千百年后,
谁又能记得我大燕开宗之侯?谁又能记得我大燕立国之君?
诸位记住,
后人记起咱时,
得从这位小辈上,
往前数!
得掐着算着,
你,你,我,你,你,
往下再过多少代,
才到他!
就凭这光沾着,
姬长河,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初代燕侯开疆,而大燕立国,自长河起,前头的皇帝,其实更像是有实无名的诸侯,是被追封上去的。
这时,又一名先代燕皇出列,他是百年前击退巅峰蛮族入侵的皇帝,也是设立镇北侯府的皇帝,
他大笑道:
“大夏才多大点地方,
如今我大燕,
不仅囊括乾楚晋三家,
我黑龙军旗,更可横行荒漠与雪原,
当世大燕,
十倍于诸夏,
当世大燕天子,
同样十倍于夏天下!
这一跪,
老子心甘情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罢了,罢了,跪就跪吧,达者为先,谁叫我儿子不争气呢!”
“不是你儿子就是你孙子,亦或者你孙子的孙子,到底是咱们的根儿,一样的。”
“跪了,跪了,跪天子!”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渐渐的,
全场先祖,
全部跪伏了下来。
姬成玦张了张嘴,他很难分清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它假的,可又是这般真实;
说它是真的,可又是这般得荒谬。
而这时,
跪在最近处的姬润豪,
小声道:
“你爷爷,腿脚不好。”
旁边的老皇帝刚刚伸手捻起一颗掉落在地的红丸放入嘴里,
听到这话,
看着跪在自己前面的儿子,很是慈祥地笑了笑。
姬润豪的帝王之路,至少在龙椅传承上,可谓顺风顺水之极。
老皇帝还是个王爷时,就将姬润豪安排与李家世子一同长大;
老皇帝在镇北侯府帮助下,夺得皇位后,毫不犹豫地将他的世子,立为太子,自此修仙问道,不问朝政;
太子东宫,极为当时大燕真正的中枢。
在老皇帝这里,没有父子猜忌。
甚至,
怕自己活的时间久了,耽搁了自己儿子上位,又不想让自己儿子沾染上丝毫逼父的恶名,为自己儿子上位一扫妖氛,收揽人心,递上梯子,就自己承担这荒唐名声,故意服药服死。
姬成玦站起身,
用颤抖却又格外平缓的音调,
开口道:
“平身。”
……
“轰!轰!轰!”
三道恐怖的雷霆,夹杂着红色的光泽在空中接连炸响。
老貔貅只觉得,身体发凉,因为这不似天地正常之威,更像是某种因人而起的情绪宣泄。
可,
又到底是谁,
能引起这般之壮阔波澜?
下方这一众宫内宦官炼气士,也是心神震撼,此等情景,他们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而这时,
太庙的门,
被从里头,推开了。
皇帝迈出一只脚,
外头的风雨,
迅速沾湿了御靴,
皇帝微微皱眉。
在皱眉的这一刹那,
天上的雷霆,顿时熄灭;厚重到令人绝望的乌云,也随之快速消散;
连那阳光,
都像是急着讨好一般,赶不及地就照射了下来,似是争先恐后,为那天子,烘干那微微雨渍。
老貔貅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它不理解,它也不懂,它很彷徨……甚至,先前明明是它领着皇帝过来的,可眼下,再看皇帝时,竟有种亵渎该死的罪恶感。
自大夏崩乱,
八百年了,
这天下,
终于又出了一位真正的………天子!
他的脚步,
他的声音,
他的目光,
会穿透历史的长河,分割岁月的桎梏;
甚至,
超越其朝代、国家的局限。
心有虔诚者,
抬头仰望,
不见什么花里胡哨的各种神祇,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时,
钦天监的一众炼气士快步赶来,在远处跪下,
钦天监监正跪伏下来禀报道:
“陛下,楚地大泽方向,有人在唤我大燕国运!”
一个“唤”字,用得极好。
这国运,岂是谁都能借的?
普天之下,一国之中,正常而言,唯有天子首肯,才能将国运分割,譬如当年百里剑从乾国官家那里借来一缕大乾国运开二品之境。
但在大燕,有两个人……可以。
因为大燕的天空,是日月并存,交相辉映。
先前还明言要制止皇帝,教皇帝坐着什么都不做的老貔貅,
在此时,
身体发颤,头都不敢抬,更别提出言阻止了。
皇帝站在御阶上,
叉着腰,
道:
“打从他当那翠柳堡守备起,就是朕在后头供养着他。
他打仗,
朕给人,给钱,给马,给甲,给粮……
多少年了都,
早习惯了。
他呢,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德性;
罢了,
辛辛苦苦攒这家当,不就是预备着到紧要时候用么。
钦天监,听旨!”
“臣在!”
“给他,给他,都给他,不要吝啬,不要舍不得。
家底儿用光了,
不怕,
大不了朕再和他一起挣回来就是了。”
“臣,遵旨!”
紧接着,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身侧匍匐着的老貔貅身上。
“楚国有一只火凤之灵,年代久远了,就有些蹬鼻子上脸,把自个儿当半个主子了,实在是可笑至极。”
老貔貅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皇帝伸手指了指跪伏在下方的魏忠河等人,
“他们,是朕的家奴。
你呢,
顶多算是朕的家禽!
你算个什么东西,
敢把眼睛往上看,瞎了你的狗眼!”
这一刻,
皇帝口中说出了那句,
先帝在弥留之际,曾对这皇宫内老貔貅所说的一句话:
“畜生,终究是畜生!”
“这国运,一半是朕的,一半是他自个儿打下来的。
人情往来归人情往来,难得那姓郑的这次敢玩儿这么大,这么洒脱,咱也不能太磕碜了不是?”
“魏忠河。”
“奴才在!”
“替朕把这头畜生宰了,给那姓郑的,助助·兴!”
第八十五章 来吧!
大泽深处的风,无论哪个季节,都会给人一种细腻婉约之感;
带着湿滑,抚过你的脸颊,还残留着淡淡的余味。
如果没有泥沼中随处可见的妖兽尸骸以及那布满瘴气与毒虫的点缀,相信会有很多文人骚客聚集于此开办诗会。
对于本地人而言,只要不是住在真正深处区域,即使身处生活于大泽广义范围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对于外乡人而言,大泽这两个字,仿佛本身就带着腐烂和恶臭的原罪。
此时,
一处泥沼之中,
一颗脑袋,缓缓地探出。
这不是一颗人的脑袋,脸上布满了鳞片,细看之下,还能瞧见其双眸位置所刻画上去的符文。
它张开嘴,
发出了“呀……呀……呀”的连串叫声,
紧接着,在远处,开始有相近的叫声在回馈。
脑袋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不久后,
一队人策马,从这里飞驰而过,马蹄扬起了一片泥浆,惊扰了一片蛇虫鼠蚁。
……
茗寨中央高台位置,
头发半白面容也开始呈现出衰老之色的楚皇,正和那黄袍青年下棋。
“你姓什么?”
楚皇问道。
“黄。”
“叫什么?”
黄袍青年许久没回答。
楚皇瞥了他一眼,继续落子,也不催。
黄袍青年自嘲式地笑道:
“取个门第的‘第’字吧,就显得吃相有些太难看;取个‘一’字吧,又觉得傻乎乎的。
好在平日里名字用得也不多,就这样耽搁了。
陛下若是有兴趣,可以帮我取一个。”
“那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陛下这话说的,这应该是我的荣光才是。”
“那就叫黄郎吧。”
“真是……好敷衍的一个名字。
行,就先用着。”
“名字这事,如何能凑合?”
“陛下的名讳,现在用得多么?大楚上下,文人作诗公文行书,也都得避陛下的讳;于外国而言,只知道陛下您当初是楚国的四皇子,也曾是楚国的摄政王,现在,是楚国的皇帝;
又有几个人真能记得陛下您的名字?”
“你的心,很大。”
黄郎伸手捂着嘴巴,又开始笑,道:
“再说句让陛下您觉得很欠打的话,
天生的。”
“是很欠打。”
“我自己也这般觉得。”黄郎伸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打我记事儿起,耳朵边,就总像是有人在对我说话,说着那些三六不着调的玩意儿,就是现在,还有。”
“哦?”
“否则……”
黄郎目光略微环顾四周,
“否则这帮一直沉睡着好让自己多苟活一阵子的大能们,又怎会对我毕恭毕敬?
至于再往下的,
我就懒得说了,估计陛下您也不爱听。
全是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千奇百怪的愿景;
我也曾翻阅过孟寿大人所著的史书,里面也记载了不少古来圣君与名臣出生时和幼年的奇景。
只能说,
他们没我会编也没我会吹。”
“这倒是有意思。”楚皇面露笑容,“你能骗得了他们?”
这帮隐士不出,一直沉睡的家伙,自称门内,与门外隔绝,他们并非长生不死,而是一直把剩余不多的寿元储存着,以长眠的方式换取更慢的消耗。
但他们现在,可是全都苏醒了。
为的是谁,
为的,
就是眼前这个青年。
“我自己觉得是假的,可他们,比我还信是真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梦里什么都有,
可梦醒后,什么又都没来。
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癔症,是个痴傻疯子。
但遇到他们后,
我才发现,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群人,比我还更像疯子。
对了,
陛下,
您相信天意么?”
楚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二十年前,说燕国要一统诸夏是天意,谁会信?”
“陛下您并未回答我的问题,您相信么?”
“朕,相信是有的,但信不信,看人。”
“和陛下您说话,确实比和他们说话,要有意思得多,有些事情,在他们眼里,是完全不容亵渎的。
“他们,是输不起。”
“对,就是输不起,已经压上了一切,不仅不允许自己输,还不允许这赌桌,压根就不存在。”
“你呢,不信?”楚皇问道。
“我和陛下您一样,是信有天命的,也信这头顶苍穹,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但……”
“但什么?”
“人定胜天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太假大空了,但换个方式去想想,为何数千年来,无论是民间黔首还是身处高端的炼气士;
他们总是会对这头顶的苍穹,对那浩渺的天意天命,带着一种近乎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楚皇略作沉吟,
回答道:
“许是因为这天意,从未输过。”
黄郎也学着楚皇先前的样子,点头再接摇头,
意味深长道:
“因为哪怕它输过,也没人能知道啊。”
黄郎投子认输,
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道:
“自古以来,
谁赢了,
谁不就是天命所归么?”
这时,
酒翁身形出现在高台上,
禀报道:
“主上,起风了。”
“对了酒翁,我刚有了个名字,叫黄郎,郎君的郎。”
“好名字。”
黄郎指了指酒翁,对着楚皇摊了摊手。
而酒翁的目光,一直落在楚皇身上。
黄郎则伸手问道:
“确定了么?”
“已经有人去了,得等入阵后,才能确保安稳。”
“好。”
酒翁下了高台。
黄郎则看向楚皇,问道:“陛下是否需要歇歇?”
“还没到我那外甥女承受的临界点,再多给点儿吧。”
“陛下可真是位好舅舅。”
“现在说这些,本就没什么意义了。”
“是,就算您现在停止了,那位摄政王也不会知道,除非您和他,早就有了默契,可若是有默契的话,他根本就不会来。”
楚皇两鬓的白发开始飘起,
伸手,
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
道:
“我这个妹婿的脾气,以前我不是很懂,现在,我觉得自己算懂了,正如你前些日子所说的那样,他来,只是想拍死我,同时,也是想拍死你们。
他和其他枭雄不同,
他有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看似冷酷,实则又很注重家人亲情。”
黄郎则道:
“但同时也是他的优点,世间枭雄,一直不少,哪怕得乱世而出,可每逢乱世,总能扑腾出好多条来。
可有枭雄的本事,同时又弥补了枭雄的弱项,才是真正的强大。
否则,当年靖南王又怎会一力扶持遮蔽他?敢把自己的嫡子,就放他身边养着。
否则,现如今的那位大燕皇帝,又岂敢与他玩这种眉来眼去君臣相得的戏本?
归根究底,
这人,
靠得住,也踏实。
这是一块金字招牌,
这光,
能亮瞎人的眼。”
“你说得很对,所以,等消息吧,如果他确实来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若是确实来了,那就意味着他入戏太深了?”
楚皇摇摇头,
不猜子,
直接落子,
道:
“是压根就懒得演。”
……
“主上,过了前面的山谷,就是茗寨的范围了,属下刚刚探查过了,前头有一个大阵。”
薛三禀报道。
阿铭伸手指向前方山谷,
那儿的天空和这里的天空,有着明显清晰的颜色分层:
“这还需要你探查?”
瞎子开口道:“主上,那阵法应该是四方大阵。”
“瞎子,你到底偷偷补了多少课?”薛三好奇地问道。
“平日里多看看书也就知道了,灭后山后,收缴了不少典籍,入乾京后,我也命人收藏了不少书。”
“可你就算不用眼睛看,也没道理这么快就都看完且记下了吧?”
“这肯定来不及,但每一项排名最前头也就是最牛逼的几个,倒是都刻意浏览了一下。
这四方大阵,是用气运催动而出的阵法,相当于是一个大号的结界,外人进去,就会被全方位地受压制。
这是极为高明的炼气士手段,等于是给自己设了个很不要脸的主场优势。”
郑凡扭头看向身侧的瞎子,
问道:
“能破么?”
“属下也就会这嘴皮子功夫,小阵法什么的,属下倒是能尝试用精神力分析一下去破一破,这种大阵法,属下暂时还无能为力。
不过,破阵的定律总是不会变的,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相对应的事物去轰阵法的根基。
既然是以气运为根基立下的阵法,
不出意外的话,
主上您一进去,
差不离就能破了。
毕竟,
论气运,
如今大燕的气运,才是最鼎盛的,其他的和它比起来,根本就是不入流。
主上您是大燕的摄政王,
虽然现在没穿王服,也没骑貔貅,可主上还是主上,在法理角度来说,是有资格受气运庇护的。”
“哦。”
郑凡点了点头,吩咐道:
“做饭吃吧。”
“是。”
魔王们开始埋锅造饭。
樊力将一路背在背上的大铁锅放下来,同时搭起烧烤架。
薛三去捕猎,附近的野味很多。
瞎子则用自己的意念力过滤水,四娘则将一直带着的大料取出,开始炒料。
不一会儿,薛三就回来了,抓住了两只猎物,一只长得跟兔子似的,但比普通兔子大很多,眼睛也是绿色的,另一只则像是野猪,但小很多。
都是进化不完全的妖兽,三爷熟稔地扒皮清洗腌制,最后,上烤架。
而锅里的红汤火锅,这会儿也开始沸腾。
阿铭与梁程则从附近采摘回来不少野菜,等到他们将东西放在四娘砧板面前时,
四娘忽然笑道:
“真是的,疏忽了,不该让你们俩去的。”
“怎么了?”阿铭问道。
“你们俩试吃了么?”
四娘指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蘑菇和野菜问道。
“吃了啊。”
四娘点点头,道:“有毒你们也很难毒死。”
“……”阿铭。
四娘取出银针,开始试毒。
大泽的妖兽多,奇怪植物也不少,以往的生存经验很难在这里完全套用。
比预计时间,多忙活了一会儿,饭食终于准备完毕。
大家伙围坐在火锅与烤架边,
阿铭拿出了酒嚢,给每个人倒酒。
红色石头放在郑凡脚下,阿铭也没忘记它,给它身上也淋了一些红酒。
一圈倒完后,
阿铭坐下来,
又拿出一个酒嚢,里面的酒更鲜红,只不过只能他和梁程享用。
火锅冒着泡,
烧烤滋着油,
大家伙手里都拿着杯子,
开饭前,全场地位最高的得讲几句,
这是无论哪里无论何处无论何时甚至无论是人是鬼……都会保留的礼节。
面对大家伙的目光,
作为主上的郑凡端起酒杯,
道:
“我挺享受这种感觉的,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记得以前,这是常有的事儿,几乎每晚咱们都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这些年,反而次数少了很多。
有的,是忙,回不来;
有的,则是有了家室;
眼下这样的机会,反而少了。
我们也许久,
没这般纯粹过了。
所以,
这一顿,
大家,
吃好喝好,也喝好吃好。”
“哈哈哈。”
“呜呜呜!”
“哦哦哦!”
薛三、樊力几个很是应景地发出点叫声以烘托氛围。
接下来,
大家开始正式用餐。
连阿铭面前,也被分到了一块烤肉。
阿铭拿起来,咬了一口。
“不用太勉强,意思一下就好。”梁程说道。
阿铭摇头道:“还好,比起毛血旺来,其他食物都是美味了。”
毕竟当年实力没恢复,大家基本都是普通人那半年里,毛血旺可谓是阿铭能接触到的最“原味”美食了。
虽然后来,他就再也没吃过,可被毛血旺支配的恐惧,一直根植在他的脑海中。
樊力坐在那里,大口吃着肉,薛三站在锅旁边,夹火锅菜。
“主上,我还做了些手擀面,一起下了吧?”
“好。”
四娘把面条下进锅里。
在等面条熟的时候,
已经吃喝了一轮的郑凡,双手撑在身后地面,整个人很是慵懒地面朝上,
道:
“真他娘的像是在团建。”
……
“吃喝起来了都,他们难道不急么?”
山谷一侧的坡地上,两个黑袍女人站在那里,眺望着那边的情况,其中一个女人的眉心位置,有一颗黑色的印记,似是被火熏烧出来的。
“针对的是他,又不是他的女儿,他人都到跟前了,现在是我们期盼着他进来,只要他没进来,他女儿就是安全的。
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懂是懂,但就是觉得他们太安逸了,有点太不把我们,当回事儿的感觉。”
“人家是将咱们比作臭水渠里的老鼠,我们做的又是用人家闺女威胁人家的下三滥事儿,为何要瞧得起咱们?”
“你就不生气?”
“不生气,还挺佩服他的,回去再通禀一下吧。”
“好。”
……
“到底是来了。”
楚皇和黄郎,刚刚又下好了一盘棋,黄郎又输了。
“反正陛下您稳坐钓鱼台。”黄郎笑道。
“只不过是输到一无所有后的云淡风轻,算不得什么。
我能给的,借着你们的力,也算是给我外甥女了,剩余的……
最后是你们把他杀死还是他把你们杀死,
我都乐见其成。”
“是啊。”
黄郎应付了一声,扭头看向酒翁身边站着的那名女子,问道:
“他带了多少人?”
“回主上的话,总共带了六个人,外加……一只灵。”
“那位晋地剑圣也在吧?”
“不在。”
“不在?”黄郎有些疑惑。
酒翁开口道:“主上放心,在他们靠近茗寨附近前,我们的人就已经盯上他们了,主上请看那里。”
高台下面,有一老妪坐在一口算盘上,悬浮而起,一同悬浮的,还有她面前的一口缸。
只见老妪伸手,从水缸里撩出一泼水,自前方出现了一道画面。
画面不是很清晰,却也能看见一群人正在吃喝的热闹场景。
老妪开口道:
“主上,我们有九个炼气士,一直在盯着他们,那位摄政王,确实没带军队来,随行的,也就只有这六个人,再加那块红色石头的灵,那只灵,也没故意隐藏气息。”
“都是些什么人?”黄郎问道。
老妪回答道:
“一个,风尘气息很重的女子;
一个,穿着道袍的算命先生;
一个,背着一口大锅走了一路的傻大个;
一个变戏法玩甩棍儿的侏儒;
外加俩病秧子,一个渴血,一个像是中了尸毒。
最后一个,是只会哭的孤坟怨婴。”
黄郎皱了皱眉,
道:
“说清楚点儿。”
老妪笑了笑,表情很轻松,
道:
“一个是当世摄政王王妃,一个是晋东的大将军;
另外四个,分别是王府下面传说中的几位先生,江湖传说摄政王府有几位樊力先生,怕就是他们几个了。
至于那怨婴,应该和主上身边那位陛下的火凤之灵差不离。”
“实力呢?”
“摄政王本人气息明显不稳,应该是初入三品,亦或者是靠一些药物以及补品强行堆砌起来的。
王妃以及几个先生,包括那只怨婴,按照境界来划分的话,都是四品。”
未了,
老妪“呵呵呵”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道:
“一个小三品,七个四品;
都是些小问题。”
黄郎则皱眉道:
“我原本以为,这位摄政王不带大军来,至少也会挑选一些真正的高手带在身边,他身边又不是没有,结果他带来的一众手下里,
最强的,居然是他自己?
所以,
要么是这位摄政王脑子有问题,要么就是我们自己会有问题。
而你很难说,
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打了这么多场胜仗,灭了这么多国家,逼得我们连正面喘气儿都不敢。
因此……”
黄郎挠了挠头,
“我觉得我们可能会面对一个……很大的问题。”
老妪被这一连串由她开始的“问题”给绕得有些晕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酒翁在此时开口道:
“主上,今日之后,您的命运,天下的命运,都将逐渐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去。
毕竟,
不管那位摄政王到底是真的洒脱还是故作装神弄鬼,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都将不是问题。
那位王爷擅长的是打仗,
可这里,
是江湖!”
……
野炊,已经进入尾声。
除了樊力依旧还在不知满足地啃着烤肉,
其余人,
都早就放下了碗筷。
郑凡从四娘手里接过了一条湿毛巾,
一边擦着手一边忍不住笑道:
“老是打仗来打仗去的,说实话吧,我也是有点腻了。
真是好不容易啊,
终于,
轮到了一场江湖。”
———
先发这么多,下一章我继续写,大家明早起来看。
第八十六章 魔王……游戏
郑凡站起身,
其余魔王们也随之站起。
大家都站着,没人说话。
主上的目光,缓缓地从所有魔王身上一一注视过去。
四娘,自己的妻子,在自己心里,她永远妩媚,那种从御姐到同辈再到娇妻的心理变迁,一般的男人,还真没办法像自己一样有机会体会到。
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早就定格。
瞎子,依旧是那个模样,精致生活细节的追求上,和自己永远步调一致,或许这些年来最明显的改变,就是他左手指甲上,长年累月剥橘子,被浸染上了些许暗黄。
樊力还是那么憨厚,
三儿的下面还是那么长,
阿铭依旧保持着高贵的慵懒,梁程永远冰冷的沉默;
连怀中那颗红色石头,和最开始时比,也就换了个颜色。
的确,
以魔王们的“人生”长度与厚度来看,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你想去改变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个人的习惯以及他们的审美,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都曾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里,经历过真正的波澜壮阔。
打从这个世界醒来到现在,无非就是打了个盹儿。
打个盹儿的时间而已,搁正常人身上你想让他就此“大彻大悟”“洗心革面”,也不现实。
不过,
改变不了他们与世界,
至少,
自己改变了他们与自己。
还记得在虎头城客栈客房内刚苏醒时的情景,自己小心翼翼地看着这崭新的世界,同时,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他们彼时看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其实自己心里一直很清楚。
否则,
对儿子年少时所表露出的桀骜与顽皮,
自己又怎么可能这般淡定?
怎么说,都是过来人,一样的事情,他早经历过了。
四娘就像是一杯酒,酒从来没变,并不意味着酒的味道,就不会变,因为品酒的人,他的心境不同了。
从最早时的畏惧与好奇,有色心没色胆,战战兢兢地被人家伸手牵引;
到之后的琴瑟相合,
再到有了儿子后,看着她面对儿子时偶尔会显露出的无措与窘迫,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
瞎子呢,从最早时自己安排好一切,至多走个表面流程让自己过一眼;
到主动地需要和自己商量,再到知道自己的底线与好恶后,不该问的不该做的,就自动略去。
樊力的肩膀上,习惯坐着一个女子;
三儿那躁动不安的甩棍儿,也找到了盛放的器物;
阿铭变得越来越唠叨,总是想着要找人喝酒品酒;
梁程时不时地,也在让自己去尽量微笑,哪怕笑得很勉强,可作为一头大僵尸,想要以“笑”来表露某种情绪,本就是很让人惊愕的一件事。
就是自己怀里的这个“亲”儿子,
在亲自带了两次娃后,
也被打磨去了不少戾气,偶尔也会流露出当“哥哥”或者“姐姐”的成熟姿态。
千言万语,在他们面前,似乎都变得累赘。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人生需要仪式感,否则就难免过于空荡。
“我,郑凡,感谢你们,没你们的陪伴与保护,我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见到这么多的风景,甚至,我几乎不可能活到现在。
我一直说,
这一世,是赚来的。
是你们,
给我赚来的。”
瞎子笑了笑,
道:
“主上,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您在看风景时,我们一个个的,也没闲着啊?
再者,
您自己,本就是我们眼里最大的一道风景。”
长年累月的相处,彼此之间,早就再熟悉不过,这梯子拿放的技术,更是早就炉火纯青。
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鞘:
“当年在虎头城的客栈里,我刚醒来时,你们围坐一桌,问了我一个问题。
问我这辈子,是想当一个富家翁,娶妻生子,安稳地过下去;
还是想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搞一些事情。
我选择的是后者,
嗯,
并非是怕选择前者,你们会不满意从而把我给……砍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魔王们都笑了,
樊力也笑了,
只不过笑着笑着,樊力忽然发现所有人包括主上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后,
“……”樊力。
“这些年,一步步走来,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按理说,我们身上的羁绊,也越来越沉重了。
都说,
这人到中年,身不由己,似乎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的了。
我也扪心自问了一下,
我觉得我可以。
然后我就想当然地想代入一下你们,
然后我发现我错了,
呵呵,
连我都可以,
你们怎么可能不行?
明明我才是那个最事儿逼,最矫情,最麻烦也是最拖后腿的那个才是。
所以,
我把你们带来了。
所以,
你们跟着我一起来了。
瞎子,你媳妇儿……”
瞎子说道,“我们一直相敬如宾。”
“三儿,你媳妇儿……”
“我们一直如胶似漆。”
“阿程。”
“大仗反正已经打完了。”
“阿铭。”
“酒窖里的钥匙,我给了卡希尔。”
郑凡低头,看向怀中的魔丸。
“桀桀……桀桀……他们……都……长大了……”
郑凡再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四娘,
喊道:
“媳妇儿。”
“主上,都喊人家这么多年媳妇儿了,还用得着说什么?”
瞎子开口道:
“主上,我们该放下的,要么放下了,要么,从一开始就看得很开,主上不用担心我们,永远不用担心,我们会跟不上主上您的步伐。”
郑凡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连带兵打仗,都很少去阵前做训话与动员了,
可偏偏今日的这一次,
省不得。
得说好,
得讲好,
得安好;
并非是因为前方“请君入瓮”的敌人,有多强大。
虽然他们的确很强大,寻常难得一见的三品高手,在前头那群人里,反而是入门的最低门槛。
但这些,是次要的,不,是连放到桌上去谈论甚至是正眼瞧的资格,都没有。
魔王,
永远是魔王,
他们的主上,
则一步步地“成熟”。
郑凡将手,放在乌崖刀把上,缓缓道:
“这辈子,我郑凡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底线。
而我的女儿,
则是我的逆鳞!
什么是逆鳞?
逆鳞就是你敢碰,
我豁出去一切,
把你往死里干!
什么王权富贵,
什么锦绣江山,
就算是咱现在,家里真有王位可以继承了,我也不在乎。
不需要从长计议了,也不用徐徐图之。
得,
既然他们摆下了场子,
给了我,
给了我们这一次机会。
那就让他们睁大眼,
好好看看,
他们头顶上那高高在上的天,在咱们眼里,到底是多么的一文不值!
他们自己,也觉得是天之下的第一人,做梦都想将那江山万民天下风云一手掌握操控。
那我们今日就让他们知道,
到底谁,
才是真正的蝼蚁!”
“嗡!”
乌崖出鞘。
郑凡斜举着刀,开始向前走。
魔王们,紧随其后。
四娘手里缠绕着丝线,薛三手里把玩着匕首,瞎子掌心盘着橘子,阿铭摩挲着指甲,梁程磨了磨牙;
樊力举起自己的双斧,
走在最后头的他,
大喊了一声:
“乌拉!”
这哪里像是大燕的摄政王和王府尊贵神秘先生们的姿态,
若有旁人在这里,估摸着打死都不会相信他们麾下,有百万大军可以一令调动。
因为,
这分明就是城镇上茬架的混混儿,江湖上卖命拿银子的拖刀客;
山头上,
两个女人依旧站着。
“来了。”
“是的,来了。”
“还是有些不真实,还以为会有其他后手,竟然真的就这般莽撞地过来了。”
“哪里可能还有其他后手,除了你之外,还有八名大炼气士可是一直盯着呢。”
“传信吧,准备接客。”
……
“哦,终于要来了么?”
黄郎略显紧张与激动的搓着手。
“是的,主上,他们来了,气势很足呢。”
黄郎摸了摸脑袋,问道:
“山谷后头,第一批,是谁?”
“是徐刚、徐淮与徐海三兄弟,按理说,他们是燕人,又是仨武夫,所以他们本就要求站在第一线,想要会一会这大燕的摄政王。”
黄郎有些担心地问道:
“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主上是担心他们是燕人,所以会,网开一面?”
“是。”
“请主上放心,凡是选择入门的人,早就摒弃了自己在俗世的身份。这仨兄弟,虽然同姓,却并非一家,而是后来结拜,挑了个顺眼的姓氏,共同姓徐。
其中老大徐刚,当年还曾被燕国通缉追杀过。
再者,
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黄郎看着酒翁,
微微低了低头,
问道:
“记得酒翁您,是楚人把?”
“是。”酒翁随即笑道,“所以,属下对主上身边的这位陛下,可一直很客气呢,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黄郎则道:“那是因为,如今大楚国势衰弱,所以酒翁您,有些瞧不起咱们这位陛下,可大燕呢?”
“不可能。”酒翁笃定道,“徐刚与燕国姬家,有仇。”
楚皇忽然开口:“再大的仇,一躺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话,酒翁的神情有些变化。
楚皇又看向黄郎,道:“这帮人,除了实力各个强大,但组合起来,还真是一群……不,是比乌合之众,还不如啊。”
对面来的,是燕国的摄政王;
这位近乎是一人打下大半个诸夏,造就大燕如今一统之势的王爷,可却让三个燕人出身的黑袍武夫做第一防线。
这就相当于是两军对弈,你竟然用投诚的伪军,去打前锋。
黄郎有些尴尬道:“陛下您这话不该对我说,他们敬我一点儿呢,喊我一声主上,但我啊,可从来都不敢以主上自居啊。
您也错怪了酒翁,
这帮人,各个心高气傲,若非是为了那预言为了那将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聚集在一起。
眼下只不过是强行因一个很大的利益,硬生生地凑成一窝罢了。
真想谁指挥谁,谁又能指挥得动谁?
有强有弱不假,
可各个惜命惜寿,他强的,也不敢为了压制住其他人而大动干戈,亏本买卖,划不着。
人家姑娘是一白遮百丑,
这群人,
哦不,
这群大仙儿,
得亏是各个实力强大,唉,也就只剩下个实力强大了。”
酒翁听到这话,有些尴尬,但也没生气,不过还是道:
“请主上放心,那边的情况,这边都盯着的,属下是不信那仨兄弟,会真的在这会儿反水,真要反,他们早就反了。
属下再招呼一批人去……”
“不必了。”楚皇开口道,“我那妹婿既然人都来了,就不会转头就走的。”
此时,悬浮在高台旁边的老妪,则继续主持着面前的光幕,
笑道:
“哪里用得着这般瞎操心哟,徐家三兄弟,三个三品武夫巅峰。
再配合这四方大阵的压制,
解决一个臭棋篓子歪三品的王爷,带六七个四品的随从,也是轻松得很。
就是不晓得,其他那些人,会不会手痒痒。”
酒翁回应道:“哪里会手痒,自打醒来后,咱们这帮人,是多呼吸一口都觉得是罪过哦。”
“也是,所以才给那徐家三兄弟抢了个头筹吧,不过他们也不亏,说不得等日后乾坤再定了,是靠贡献分功德呢?
运气好的话,这老天爷怕是也得对这仨更网开一面一些。”
“钱婆子你要是早点说这话,怕是那些个早就坐不住了。”
“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哟,
瞧着瞧着,
来了,来了,
哈哈哈,
正往咱这儿走来呢,
这派头这气势,哪里瞧出来是个杀伐果断的王爷。
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女儿奴王爷,得是多少女子闺房所思的大好郎君哟。”
“钱婆子你春心动了?”酒翁调侃道。
老妪“呵呵呵”一阵长笑,随即,目光一凝,
骂道:
“这仨兄弟,竟真的要搞事!”
……
山谷中间,
徐刚站在那里,在他身后,才是大阵。
可以清晰的看见,在徐刚身后,几乎就是一线之隔,还有两尊伟岸的身影,站在阴影之中。
徐刚身上,是很古朴传统的燕人打扮,头发扎着简单的发式,身上穿着的是燕人最喜欢抵御沙子的黑色长袍。
“摄政王?”
郑凡也在此时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阻拦自己的人,又看了看,还在他身后的阵法。
“你是燕人。”郑凡开口道。
且不看对方的衣着打扮,就是那口子燕地腔调,就已足以说明其身份了。
不仅是燕人,而且应该是靠西边也就是近北封郡的人氏,硬要论起来,还能与自己这位大燕摄政王算是半个老乡。
“徐刚在这里,与王爷说最后一句话,王爷可曾真放下了这天下。”
站在徐刚的角度,
站在门内人的角度,
能在此时,先站在阵法外一步候着,再说出这句话,已经是难得中的难得了。
眼前这位王爷,若是选择不进这阵,还有机会可以逃脱这大泽。
无非就是冒着折损一个女儿的风险……
说白了,一个丫头罢了,又不是嫡子,就算是嫡子,再生不就是了?
堂堂大燕摄政王,还会缺女人?
里头的楚皇,说的没错,哪怕徐刚当初和姬家和朝廷有怨,可再大的怨恨,躺了百年,又算个啥?
只不过楚皇有另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如果大楚如今有雄霸天下之势,你提酒翁,对我这个楚皇,肯定会不一样。
这没法对比,可却能猜测。
徐刚,就做出了这一决断。
然而,
他的“大付出”,他的“大情怀”,
却没收到任何他所期望的任何理所应当的回应。
眼前这位大燕摄政王,
非但没领情,
反而微微侧了侧下颚,
道:
“孤是大燕摄政王,既是燕地男丁,皆该听孤号令,你身后那两个,也是燕人把?
跪在一边,
孤留你们,戴罪立功。”
徐刚愣了好一会儿,
在确认这位大燕王爷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后,
徐刚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郑凡没笑。
“我的王爷,我还真是有点敬佩您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没必要在假惺惺什么的了。
我也曾做过燕军,
但我不知现在燕军之中,是否还有军中较技的规矩。
我那俩兄弟,可以先不出来,我在外头,给王爷一个单挑与我的机会。”
这时,
山谷上峰原本站着的那两个黑袍女人,也就是曾和陈大侠与剑婢交手的那俩女人,默默地下了山,来到了后头,远远地阻断郑凡等人逃跑的退路。
阵法内,也有好几道强横的气息,扫了过来,显然,里头已经得知这仨兄弟,有点坏规矩了。
不过,既然一切都在可控,倒是没人强行呵斥他们仨。
因为门内,不是门派,门派是有规矩的,而门内,压根就没规矩。
郑凡叹了口气,
问道:
“非得一个一个地来?
就非得要玩这出一个接着一个送人头的戏码么?
以前我觉得这样子很蠢,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蠢货永远占多数。”
“王爷很心急么?其实,一拥而上和我与王爷您单挑,又有什么区别呢?”
郑凡点点头,
到:
“确实没区别。”
瞎子此时开口道:“主上,既然对方想帮咱们快乐加倍,那咱们为何不答应呢。”
说着,
瞎子又回过头对后头喊道:
“后头站着的俩,帮个忙,本以为会很快,谁晓得你们居然要玩儿慢的,我们马鞍里有葵花籽与果脯,劳您二位帮忙取来,分与你们一起享用。”
……
“是在虚张声势么?”老妪自言自语。
酒翁则道:“到底是用兵的大家,这气势,还真是有些唬人,虚虚实实的,再让那些个大炼气士探一下,重新确认一遍,外围有没有援军或者隐藏的高手。”
老妪有些生气,道:“绝对没有。”
不过,她还是洒水传信,示意再探查一遍。
黄郎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光幕,抿了抿嘴唇。
头发半白的楚皇,脸上带着笑意,也不知道为何,他忽然兴致变得高了起来,微笑道:
“不用拦截了,他不会选择回头。”
……
徐刚向前一步,
双手搭于胸前,
道:
“死在燕人手里,也算是一种归宿。”
郑凡很认真得摇头,
道:
“是悲哀。
你们若是在我麾下,能建立多少功勋啊。”
“王爷说笑了,我们不在门内,怕是早就成枯骨了,可等不到王爷您的召唤。
王爷,
请吧!”
“你不配与孤交手。”
“哦?”
郑凡开口问道:“他们既然要这么玩儿,那咱们就陪着这么玩儿。谁先来?”
“俺来!”
樊力向前一步,将手中斧头插入地面,单膝跪伏在郑凡面前。
徐刚笑道:
“王爷自己是三品高手,说不屑与徐某交手,然后……派出一个四品的手下?
王爷,您这是瞧不起人呐?”
郑凡举起乌崖,
搭在了樊力的肩上,
刹那间,
一股强横的气息,从樊力身上迸发而出。
徐刚一愣,
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竟然在此时,在这一刻,破境入了三品!
这……这么巧的么?
郑凡收回乌崖,
很平静地道:
“好了,够格了。”
第八十七章 樊力之威!
樊力站起身,
此时的他,仍然看起来是一脸憨厚。
但眼眸深处,却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如家里孩子,在爹娘不在家时,就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老大,终于可以大声喊叫自由自在去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而不用担心来自老爹的鞋底。
人也是一样,魔王,同样如此。
在实力不够时,该低头时,也得低头;
而当实力不断恢复起来后,源自于自身依仗的增强,所谓的“天性”,也将随之复原。
徐刚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不可思议,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先前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压制了破境,直到现在才解开。
可四品到三品,不仅过的是肉身,还有心境这道门槛,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打不打?”
没让徐刚有过多思考的时间,樊力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徐刚目光微沉,开始向着樊力走去。
“初入三品,境界还未巩固,到底是谁,给了你与我这般说话的底气!”
“嘿嘿。”
樊力笑了两声,也主动向徐刚走去,同时回答道:
“你大舅,你二舅,你三舅……”
这些话,
再配合樊力的憨厚表情,
真的是起到了极好的拉仇恨效果,当真是怎么瞅都欠揍。
当双方的距离拉到十丈之内时,
“砰!”
“砰!”
几乎同时,双方原地弹起,宛若两块巨石,刹那间就对撞到了一起。
“砰!”
徐刚没用兵器,樊力也没捡起自己的斧头,双方的第一轮接触,是拳头对拳头的对拼。
一记之下,
双方脚下的地面都凹陷下去了一大截。
感知着自己拳头上传来的对等力道,徐刚有些疑惑,这是初入三品的武夫之力?
想归想,但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双方下一步的举动,几乎就是本能了。
收拳,
抬腿,
踹出!
武夫的对决,有时候往往会显得很枯燥,尤其是在双方都很笃定于自己体魄的强悍与气血的充沛,想要靠堂堂正正力量碾压的方式去赢得对决时,
往往就会忽略掉大部分的花里胡哨,
演变成像是两头公牛顶角的枯燥进程。
类似于当年在郢都大楚宫门前,靖南王刀劈影子的这种武夫巅峰对决,那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徐刚的脚,踹中了樊力,同时,樊力的脚,也踹中了徐刚。
双方的支撑腿,几乎同时下压,强行“吃”死这重心。
徐刚作为门内人,高高在上,那是自然的,再加上先前那般高姿态的回味了一下“燕人”情怀,在那位摄政王面前,把调儿起得那么高,怎可能允许自己露出狼狈?
至于樊力,
身为魔王,
要么不打,
要打就必须得赢,且赢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得赢得漂亮!
故而,
两个都很有“包袱”的武夫,在对踹了一脚后,又强行用自己的身躯,消化了对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
再接着,
就是几乎同时,双方又一次的拳脚交锋。
二人位置基本没变,
谁都不退,
就揍,
就打,
就扛!
轰鸣声,在山谷间不停地回响,形成了一种有序的节奏。
……
“初入三品,就能和徐刚打成僵持,什么意思?”
后方,俩女人到底没有听瞎子的话去帮忙取瓜子果脯。
“修炼功法原因吧,更像是在强撑。”
“哪个在强撑?”
“总不可能是徐刚。”
……
老妪水缸前的光幕,正倒映着山谷前两位武夫的对决,虽说没有声音传递仅有画面,但也能瞧出来双方肉身每次对碰后所产生的威势到底有多可怖。
而这时,原本在茗寨内的一些一直在打坐的黑袍人,一部分也凑到高台下面看水缸衍射出的光幕,一部分,则直接前往阵法入口位置。
楚皇坐在那里,也在看着;
而这时,
早就站起身的黄郎,
虽双手负于身后,可指尖不断地互相拨弄,显露出其内心的某种焦躁情绪,正愈演愈烈。
在梦里,
他身边应该会有一群帮手,帮他扫平一个又一个对手;
现在,
他的帮手更多,
可他真想大声喊出来:
一群自大的蠢货!
……
各式各样的目光,通过各自的方式,都在关注着这场此时正在进行的对决。
郑凡也站在那里,直接无视了不断被掀起吹到自己身前的尘沙。
在他身后,
瞎子依旧神色平静,阿铭与薛三,脸上早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偏偏又不好意思埋怨什么,一旦埋怨,就等同是在指责主上不该第一个选樊力上去。
渐渐的,
当双方的交手逐渐白热化后,
阿铭和薛三才算是长舒一口气,
终于,
要结束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起初徐刚认为樊力是在硬撑着,断不可能持久,但一通鏖战下来,徐刚渐渐发现,竟然是自己的气血,开始抑制不住地在这种高节奏的对撞之中开始呈现下滑的趋势;
而自己眼前的这个对手,反倒是真正意义上的越打越勇。
自己的拳头,一次次地轰在对方身上,反馈回来的硬度,竟然也在随之增加。
这哪里是在打架,
自己这分明就是在打铁!
把眼前的这个对手,越打越硬!
猛然间,徐刚醒悟过来,对方莫不是真就是在利用自己,强行淬炼体魄?
这一猜想很是荒诞,一个刚进阶三品的存在,怎么敢在自己这三品巅峰武夫面前玩这一出?
然而,
当站在后方观战一直在勉力自己多保持一会儿风度的郑凡,
终于忍不住在嘴里发出一声略带不耐烦的……
“啧。”
刹那间,
樊力马上发出大吼,
其皮肤上,出现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龟裂,倒不是樊力的体魄被徐刚打碎了,而是一层新的外壳,被硬生生地打了出来。
倏然间,
樊力的力量瞬间得到了爆发,血脉深处沉睡已久的一些存在,终于像是打火石一般经历一次次摩擦刮碰后,擦出了期待已久的火花。
“嗡!”
徐刚的拳头,被樊力攥住。
徐刚心下一喜,
破绽!
但当徐刚一脚顺势踹过来时,樊力身上先前“浮”起的皮肤外壳,在顷刻间开始燃烧与融化,且又在转瞬间,化作一根根倒刺在其肉身上的金色倒刺。
“嘶……”
徐刚只觉得自己踹在樊力身体上的脚掌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这意味着他那浑厚的护体气血在刚刚那一刻已经失去了防护作用,连自己强悍的肉身也被撕开了口子。
鲜血的飙飞,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徐刚下意识地想要脱离眼前这个对手,
这一刻,
他已经不再想着去顾及什么格调以及门内其他人对自己甚至是自己身后俩兄弟对自己的看法了。
他感到了恐惧,
一种深刻的恐惧。
这恐惧源自于你小时候第一次划破了手指,
疼,
很疼,
甚至想哭!
这是一种崩塌,源自于信念的颠覆,他沉睡了百年,再算上之前成名江湖闯荡天下的岁月,他已经在武夫巅峰的位置,待了一百多年。
而幼年时间,才多短?
当一件事,久而久之后,就会想当然地变得理所当然。
可一旦后者被颠覆,对整个人的心神,都是一种巨震!
鲜血的飞溅,倒映在徐刚的眼眸之中。
然而,当他准备拉开距离时,抓着其手腕的樊力,猛地将其向自己身前一拽!
徐刚身体的逃脱,被阻滞住了,不过他好歹是武夫巅峰的存在,也没立马失去重心;
不过,这无所谓。
因为樊力已经趁着这个机会,
张开了双臂,
向他……拥抱了过来!
这已经不再是武夫之间的打法了,
若是说先前樊力主动伸手攥住徐刚手腕,给了徐刚一个借自己力道打自己的机会的话,那么现在樊力所做的,则是完完全全的门户大开,徐刚完全可以趁势对着其胸口等要害位置,发动最为迅猛的打击,就是武夫打架,要害和虚弱处,也是要看护的。
徐刚一咬牙,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可这时候,他也没有了再思考权衡的机会,只能抡起拳头,毫无保留的砸向樊力的胸膛!
他要砸开他,他要打退他,因为他的鼻尖,不仅嗅到了自己鲜血的气息,还有……那似乎距离自己很是遥远的死亡气息。
“轰!”
“轰!”
“轰!”
樊力的胸膛,实打实地承受了来自徐刚三拳的重击,每轰一次,樊力的身躯就随之震颤一次,甚至,从其后背位置可以看见一些骨骼,都已经被打得变形凸出,几乎就要突破皮肉的阻隔暴露出来。
可是,
徐刚并未有种自己占得大便宜的感觉,因为他看见自己被血气包裹的双拳,在轰打眼前对手胸膛时,也被对方胸口位置上长出的倒刺给划破;
要知道,拳头,本就该是一个武夫全身上下最坚硬的位置,可依旧难逃被刺破的下场,其双拳在连续出拳之后,已然变得血淋淋一片!
更可怕的是,
在承受了这般的伤害后,
樊力到底是完成了,
对徐刚的……拥抱!
双臂,收拢,樊力将徐刚,将这个三品巅峰武夫,狠狠地搂入怀中!
手臂上的倒刺,胸膛上的倒刺,双腿上的倒刺,全身上下的倒刺,对徐刚,来了一次全方位地接触!
一根根尖锐可怕的存在,刺入了徐刚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如同是被陷入了万箭穿心的状态。
很久很久了,
他终于再次意识到,
什么叫虚弱,
什么叫不堪,
从而,
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叫,惨绝人寰,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到底是怎样的酷刑,才能让一个巅峰武夫,变成这个模样!
但紧接着,
更为骇人的一幕出现了,
拥抱之后,
樊力开始张开双臂,
而那一根根刺入身体的倒刺,则像是马车轮子一般,在徐刚身体血肉之中碾压了过去。
气血,在分割;
皮肉,在撕扯;
骨骼,在搅碎;
这是实际意义上,不带丝毫夸张手法的……骨肉分离!
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快,快到注视着这场对决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一场本该“旷日持久”的武夫对决,就以这般匪夷所思的方式,强行结束。
先前还站在阵法之中的徐刚两兄弟,这才明白自己要救大哥,不管不顾得从阵法之中冲出,要帮大哥解围。
然而,从阵法中出来,就算是自己人,也得需要一点时间,哪怕仅仅是一线之隔,可在过那一条线时,身形就如同进入泥沼,变成了慢动作。
郑凡在此时喊道:
“不是说好单挑的么?不是说要军中较技的么?
怎么,
输不起,要喊人了?”
这时,
瞎子与梁程走到郑凡身侧,同时单膝跪伏下来。
郑凡先将乌崖刀放在梁程的肩上,再提起。
顷刻间,梁程身上的气息暴增,晋东王府四品大将军,进阶入三品!
刚完成进阶的梁程,没有丝毫耽搁,单掌拍地,身形径直向阵法出入口的位置,直接扫了过去。
恰逢这时徐淮与徐海俩人从阵法内出来,正向自家大哥所在的位置冲过去时,猛地一道裹挟着煞气的罡风,对撞了过来。
“砰!”
“砰!”
徐淮于徐海二人,身形不由自主得后退;
而梁程,则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不同于他们大哥徐刚三品巅峰武夫,这俩兄弟,实力并未达到三品巅峰,可尽管如此,二人竟同时被一人撞开,这也足以让人惊愕了。
梁程的皮肤,开始呈现出暗青色,眼眸之中,宛若有鬼火在闪烁,两颗獠牙,象征着无上的威严裸露在唇齿之外;
四周,那浓郁的煞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滴落成雨,可依旧极为温顺的在其身边不停地环绕周转。
双手,
缓缓地提起,
十根黑色的长指甲,带着可怕的尸毒,连这空气,仿佛都正在被淬毒;
他曾率领千军万马,
眼下,
他自己,
就是千军万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这一小会儿的耽搁,
樊力那边,终于完成了对自己“艺术品”的创作。
他举起双手,
被倒刺勾连着的徐刚,也随之举起双手,
他开始扭动,
徐刚的腰,也随之开始扭动,
他开始摇摆,
徐刚也随之开始摇摆;
他将自己身上的倒刺作为线绳,将没有死透还有残留意识的徐刚作为木偶,在尽情呈现着属于自己的土味儿审美。
郑凡记得,相似的一幕曾经在第一次燕楚国战时发生过。
当时自己下令要将城内的楚军给逼出来,
结果樊力这憨批,直接把人石远堂石柱国的遗体从棺材里扒出,套上竹竿绑上绳子,扭起了秧歌。
最终让城内楚军将领发疯,下令出城攻击。
合着,
出处其实在这里,
这本身就是樊力的一项血统能力之一,只不过以前一是可能暂时施展不出来,二是樊力也很少有捉对厮杀的机会,在战场上也不大可能对一个普通小兵用这一招,偶尔和剑圣切磋时,也不可能对老虞使它。
可这一招,确实相当恐怖与惊人,那自体内长出的倒刺,可以突破气血与体魄,再强的武夫又如何,单挑之下,谁敢近这憨货的身?
樊力扭得不亦乐乎,
可一不小心,力气用得过大,只听得一声类似布帛撕裂的声响,徐刚的上下半截身躯,竟然被一不小心扯开了。
樊力僵在了那里,皱着眉,看着自己刚刚做好结果很快就被自己玩坏的新玩具,脸上,颇有些意犹未尽之色。
同时,
从徐刚的身躯之间,樊力探出脑袋,打量起了先前被梁程替自己拦截下来的俩兄弟。
随后,
樊力将徐刚下半截身躯丢在了地上,将徐刚上半截身躯,放在了自己右肩位置,远看上去,像是徐刚就坐在樊力肩膀上一样。
郑凡的乌崖刀,也从瞎子肩上挪开。
“呼……”
瞎子发出了一道极为舒畅的长音,这一刻,他感知到自己的意识,自己的精神,正兴奋地颤抖,同时,他也有信心,让现实,也跟着一起颤抖。
不过,瞎子毕竟是瞎子,他有着极强的克制力,至少,不会像樊力那般,直接嗨起来。
只见瞎子站起身,依旧站在主上身边。
郑凡拍了拍胸下位置,道:“烟没拿来。”
“主上放心。”
瞎子转身,向后走去。
走着走着,距离站在后方的那两个黑袍女人就越来越近。
俩黑袍女人看着刚刚步入三品的瞎子,眼里满是震惊。
“本来很简单的事儿,非得弄这么麻烦。”
瞎子伸手,
对着她们身后勾了勾,
先前众人聚餐位置放在马鞍里的花生、瓜子、水囊外加主上的大铁盒,全部被瞎子隔空拘了过来;
瞎子伸手指了指中间挡着的两个女人,东西已经飘到俩女人身后了,
见这俩女人还站着没动,
瞎子精神力迸发,横扫而出。
炼气士的那个女人还好,只是面色一阵泛白,而那走武夫路子的女人,则直接发出一声闷哼,鼻尖有鲜血溢出。
瞎子在她们俩识海中用精神风暴喊的是:
“注意了喂,腿收一收!”
第八十八章 二品!二品!二品!
徐刚,被活生生的给玩儿死了。
对此,樊力是没有什么愧疚感的,他还特意转过身,对主上做了一个举起手臂握拳的姿势,似乎想要让主上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威武雄壮。
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拉动,被安置在其肩膀位置的上半截徐刚在倒刺牵扯之下,上下摇晃脑袋,似是真诚点头附和。
只是,看其胸膛位置的一处处凹陷,以及其后背那凸出的一坨坨,配合眼下这个姿势来看,怎么着都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不过,
樊力似乎对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势毫不在意;
包括郑凡,也对他的伤,没怎么上心。
瞎子那边“取”来了吃的喝的,大铁盒,准确无误地落入郑凡的手中,郑凡打开,抽出一根烟,没点,只是放在鼻前嗅了嗅。
其余的瓜子花生水囊什么的,则纷纷落入阿铭、薛三以及四娘手中。
而瞎子手里,多了两个橘子。
真不是郑凡这边故意唱什么调子拿捏身份,
事实上郑凡是和魔王们讲完话,
统一了思想,凝聚了共识后,
准备直接杀进去的。
可偏偏,玩花头的是里面的这帮家伙,他们应该是觉得自己真的是强大得过分了,自然而然的也就骄傲得有些过分。
讲真,
郑凡领兵出征十余年,还真没碰到过这般愚蠢且自大地对手;
就是最早时的乾国边军,拉胯归拉胯,可人家也懂得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包围吞掉你的基本战场准则,哪里像眼前这帮家伙,
简直,
莫名其妙!
虽然一直戏称他们是臭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可事到临头,
郑凡还是发现,尽管他早就在战略上尽可能地藐视了敌人,
可事实上还是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不过,
正如瞎子先前所说的,
既然是玩儿,那就玩儿得尽兴一点儿,既然人家愿意提供且主动配合,那自己为何不主动收下这双倍三倍乃至更多倍的快乐?
来嘛,
慢慢玩,
慢慢加码,
慢慢欣赏你们,是如何从云端一步步跌落到泥沼的过程。
……
“所以,这到底打的是什么,是什么!”
黄郎忍无可忍,直接发出了低吼。
一个蠢货,跑阵法外头,拿捏着身份,表露了一把所谓的家国情怀;
好,人家不领情;
好,交手;
好,被人家以这种方式给虐杀了。
不仅给了自己一方当头一棒,
尴尬的是,
人家还没进阵!
可人家本来是打算进阵的啊,搞了这一出后,结果人家现在还站在阵外。
更可气的是,
伴随着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连续三人破境入三品,徐家剩下的俩兄弟,再算上先前预备着堵截后路的俩女人,俩女人里还有一个是炼气士……
直接变成了五五开。
“酒翁,钱婆,请人出手吧,不要再生枝节了,求求你们了。”
钱婆子面色有些不愉,先前反复强调没问题的是他,现在却结结实实地出了问题。
酒翁则是有些无奈,他倒是愿意听这位“主上”的话,可问题是,这位主上在门内,并没有太大的权威;
虽然门内所有人,都叫他一声主上。
可事实上,门内的大家伙,是将他以及预言中本该出现的七个魔王,都当作了自己的……人间行走。
也就是,更下一级的明面上去负责做事的人。
不过,徐刚的死,也确实是起到了一些效果,因为有些人,已经觉得很是荒唐了。
在这一基础上,
就容易说动那些真正的“大家伙”来动手了。
钱婆子拘起一捧水,向下一撒,
喊道:
“芸姑大人,请您出手吧。”
酒翁也轻拍自己的酒壶,对着葫嘴很是巴结道:
“胡老,您瞧见了没,这帮下面的家伙实在是有些太不像话了,要不,您动动身子?”
当年在奉新城,王爷喜欢和老虞在城内喝羊汤,彼时一直有从各地来的不得志的“人才”,希望能够自荐进入王府谋一份前程,可有瞎子把关,滥竽充数的想进来那是相当的难。
这就导致有一大批“怀才不遇”的人,抑郁之下,一边喝着羊汤一边酸嚣着红尘不值得,他要入空门寻得那一份内心的宁静。
当时的王爷听到这话,就笑着和老虞说;
他说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以为去一个地方或者剔一个光头,走这样一个形式就能获得所谓的自在达成自我逃避的目标了,简直是天真得可以。
想以避世的思想出家,等进去后往往才会发现,小小的寺庙里,简直就挤满了你之前想逃避的一切事物;
搁之前,你还能绕一绕,躲一躲,避一避,等出家后,几乎就是直接和你脸贴脸了。
门里门外,其实也是一样。
门内的这些强者们,其实也是分层次的。
徐家三兄弟这种的,以及先前借肉身提前苏醒游走的那俩女人,其实是门内的最底层,所以他们得抱团。
三品,是门槛;
酒翁与钱婆子,则属于偏中层,带有一定的组织性;
往上的高层,最起码,得能开二品。
至于说再往上……那传说中的境界,没人知道有没有,但门内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大概……真的是有的。
因为似乎谁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第一批进门的,所以又是谁立的门,又是谁,给这门,立的规矩?
钱婆子与酒翁话音刚落,
一道厉啸,自高台下方土层之中传出,紧接着,一个红发女人踩着一条褐色蜈蚣腾空而起。
当楚皇看见这个女人时,目光里流露出沉思之色。
相传一百五十多年前,那一任大楚皇帝有一爱妃,是当时巫正之一,而那种行为,犯了楚国风俗的大忌。
熊氏掌世俗,巫正们掌世俗的另一面,这是大楚立国以来一直坚持的默契。
毕竟,大楚的贵族们与巫者们,谁都不愿意看见熊氏直接人与神,一把抓,既是天子,又是……天。
所以,那位皇帝最终英年早逝了,相传他的那位巫正妃子也陪着殉葬,成为了楚国民间所喜欢的浪漫爱情故事之一。
但楚皇知道,那位祖先的死,很荒谬,自那位祖先死后,熊氏设影子,世代守护大楚皇宫;
而根据秘辛记载,
那名妃子也并非殉葬,而是一怒之下身着红衣,斩杀三名巫正,又刺杀了几名大贵族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芸姑……
按照辈分来算,眼前这位,怕得是自己的曾曾……祖姨奶。
而酒翁唤出的胡老,则是从茗寨一处塔楼上,飞跃而下,落地时,被一头头红狼托举着。
那些红狼身上散发着极为浓郁的妖兽气息,可它们……其实并不是活物,而是机关术的制品。
胡老,曾是百多年前晋国天机阁阁主,当年三家分晋虽然已出现征兆但晋室还未彻底衰落,据传闻,当年胡老与赫连家家主有矛盾,导致撕破脸皮,最后,以赫连家家主一病不起天机阁阁主换人而作为收场。
燕灭晋后,天机阁残余被田无镜交到了郑凡手中,上一代天机阁阁主以及这一代,都是郑凡的手下。
晋东军的甲胄、作坊、各类攻城器具的研发,离不开薛三的奇思妙想,但同时也离不开天机阁那帮人的因地制宜。
眼下,
两名真正意义上的高手出动,带着极为强悍的威势,踏出阵法。
另外,还有不少先前只是看热闹的人,也选择出阵法。
面对这种形势的转变,
大燕摄政王那里,则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徐刚死后,徐家俩兄弟并未急着给大哥报仇,而是与梁程形成了对峙。
樊力则默默地站在梁程身后,
瞎子开始剥橘子;
面对不断从阵法中走出的门内强者,所有人,都神情自如。
“芸,见过燕国摄政王,久仰大名。”
红衣女人脚踩蜈蚣,半飘浮在空中,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女人身侧,有好几张扭曲痛苦的面容若隐若现。
这是炼气士的法子,也是巫术的法子,更是融合了楚国熊氏的御兽术,这芸姑,可谓几项本事的大成者。
郑凡觉得这种……硬要装文明人的打招呼方式,很是荒谬;
但联想到他们都是沉睡了一百多年的老古董,不迂腐,反而才不正常。
但就在郑凡刚打算回话的时候,
玩腻了肩膀上新玩具的樊力,
激动的一只手指着芸姑,喊道:
“主上,过门槛了,人妻!”
芸姑脸色顿寒,她是大楚皇妃,安能受如此之辱?
其身下蜈蚣,直接向樊力飞扑而下,其人更是单手掐印,一时间,一股可怕的气息被从天幕接引下来,打入这蜈蚣体内。
原本,樊力还打算硬接这手办……
但一瞧,人家把这蜈蚣当早年剑圣用龙渊借二品之力的法子在玩儿,樊力马上就选择躲避。
“轰!”
“轰!”
“轰!”
蜈蚣在后头一路追,樊力则在前头一路跑。
半空中的芸姑见自己的蜈蚣一直叮咬不上这傻大个,每次都差一点点,目露思索之色,随即发现,这傻大个的步法,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
相似的步法,剑圣在自己徒弟剑婢身上见过,剑婢说,这叫禹步。
“主上,救俺,主上,救俺!”
樊力本就有伤,外加被人家借二品之力追着打,固然一直在躲闪,可也是无比狼狈。
可郑凡却选择了无视,谁叫这家伙嘴贱呢。
边上的阿铭更是很不客气的笑道:“这憨批是在故意拉仇恨,活该!”
紧接着,
阿铭走到郑凡身前,还没来得及跪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狼嚎。
胡老被一群机关狼簇拥着,出现在了后方。
谁叫郑凡等人还没进阵法呢不是,
只能继续添加堵截的力量。
瞎子剥好了橘子,送到阿铭嘴边。
阿铭装没看见。
瞎子则道:“吃了,我就不和你抢。”
阿铭张嘴,瞎子将橘子送入。
瞎子笑了笑,满足了。
他已经是三品了,既然他站在这里,那机关老头儿的绕后,怎可能没发现?
不过发现不发现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伙啊,本就没打算撤走,来都来了,肯定要玩个尽兴。
眼下这调调也挺好,气氛很喜欢。
“前天机阁阁主,见过大燕摄政王。
老朽听闻现在天机阁,在王爷您手上?”
“是。”郑凡应了一声,“想回来么?他们都升官了。”
“阳寿不多了,回不去了。”胡老叹了口气,“看在王爷为我天机阁庇护传承的面儿上,日后王爷的家小,老朽,也会庇护一二,还以人情。”
“你没这机会了。”郑凡说着,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四娘,问道,“想玩玩儿么?”
四娘笑着点头道:“想。”
而这时,一直被蜈蚣追着咬的樊力,终于被咬中了一次,整个人被掀翻了出去,砸落在地。
只不过,蜈蚣的骨骼位置,被樊力身上的刺扎中后,也渗出了鲜血。
显然,这蜈蚣是经历过长时间的祭炼才能有如此“神性”,炼气士不管骨子里再男盗女娼,至少外表会做得很仙风道骨,巫者就不同了,他们继承着最为原始的蛮荒气息,手段上,也常常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
这蜈蚣身上流出的血,对于阿铭而言,简直就是陈年佳酿,让他迷醉。
阿铭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郑凡的袖口,拉了拉。
能让一个高贵的吸血鬼做出这种动作,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经全在那鲜美味道之上,浑然忘记了其他。
而后方,
胡老十指之间,有丝线串接着的红狼,开始整齐地发出咆哮,彼此之间气息开始连通,随时准备扑杀过来。
这位百年前的天机阁阁主,更像是一个赶羊倌,要将郑凡这一群羊,给赶进这阵法去。
“瞎子,他们似乎很急切地想要将我们推进这阵法。”郑凡说道。
“是的,主上,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同时在燕京城做过手脚,赌,主上您借不来大燕国运,一旦进了这四方阵,就会被完全压制的同时,彻底绝了逃跑的可能,他们,这才能完全安心。”
“那你觉得呢?”郑凡问道。
“嗯?”瞎子愣了一下,而后笑道,“怎可能借不到,那位皇帝,在关键时刻,什么时候含糊过?”
“我还以为你一直有期待呢。”
“累了,毁灭吧。
不期待了,不期待了,
我只期待下一代。”
反正大燕太子也就和天天是童年玩伴,至于郑霖……和姬家有个毛的情谊。
是的,一直到此时,瞎子都还在继续着自己的造反大业。
梦想是纯粹的,瞎子做到了。
“那就继续吊着?”郑凡问道,“大家都轮流有上场的机会?”
“挺好的,不是么,主上,又有节奏又有铺垫,还省得我们自家人抢。”
郑凡看了看身前,又看了看身后,
道:
“三品强者,在江湖上,已经足以横着走了,我也是刚进阶到三品,谁知道跑这儿来一看,还真有三品多如狗,二品满街走的感觉。”
“主上此言差矣,他们也没多少人,更何况还是一百多年前老古董的积攒。属下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息确实有很大的问题。
同样的开二品,剑圣这是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他一个能打俩。
当世强者的底气,比这些中气不足的老鼠,要强得多哦。”
“可惜了,这次没带老虞来,老虞还生我气了。”
“咱们自家人都不够分呢,哪里有他虞化平的份儿呢。”
这时,
樊力再被叮咬了一次,右臂被咬出了一个窟窿,而那条蜈蚣,嘴巴位置也流出了更多鲜血。
“嘶……”
阿铭看着蜈蚣嘴巴上滴落下来的鲜血,心疼得难以呼吸。
同时,
后方的胡老开口道:
“王爷,进寨喝一杯水酒,彼此都能得一个最后体面,如何?”
……
高台上,
黄郎终于重新坐下,长舒一口气。
钱婆子与酒翁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反倒是楚皇,脸上玩味的笑容,更甚。
虽不知道原因,但他就本能的认为……会很有趣,也会很好玩。
“我怀疑,这位摄政王带来的这些个手下,都是用了特殊的秘法,降了境界过来的,想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钱婆子说道。
酒翁附和道:“应该是这样,倒是个很玄妙的法子,那些大炼气师竟然没能提前窥探出来,倒是可以学学。
不过,也就如此了,三品,在二品面前……看,又跪下了,呵呵,还要再来一次么?”
“果然,
这位王妃也是隐藏的三品高手,
那个病秧子一样的家伙,也是三品。”
“那个鬼婴,竟然也是三品,三品灵物,比得上残缺的大楚火凤了吧?”
“宝物啊,宝物啊!”
“这个我要了!”一声低吼,自茗寨深处传来。
“凭什么给你,我也要!”另一道娇喝从茗寨深处传来,争锋相对。
钱婆子与酒翁对视一眼,不敢参与那两位的争论,不过他们心里,也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他们承认,摄政王这一出“隐藏”,玩得可谓炉火纯青,
可摄政王,
到底是低估了这门内的力量!
……
阿铭与四娘,全都单膝跪下。
郑凡将乌崖,放在阿铭肩上,再挪开。
阿铭身上气息迸发;
郑凡没对四娘用刀,而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四娘的侧脸,随即,四娘身上的气息也猛地迸发。
但,
无论是四娘还是阿铭,在气息提升到三品之后,都没站起身,而是继续跪着。
郑凡举起魔丸,
魔丸的气息也在此时迸发,魔丸,也入三品!
下一刻,
魔丸化作的婴孩,从红色石头里飞出,直接融入郑凡的体内。
父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再融合于一起了,因为郑凡遇到危险的次数,正越来越低,能够威胁到他的事物,也越来越少。
这一次,
倒是又重新捡起了最开始的回忆。
冰冷的寒意,迅速透过郑凡的四肢百骸,同时,狂躁的情绪,开始本能地填充起郑凡的内心。
不过,
魔丸到底是成熟多了,
这当爹的,也不再是以前那般不经事儿了,
所以,
郑凡自始至终,都稳稳地站在原地。
而等到郑凡再度睁开眼时,
他身上的气息,超越了二品一线!
这大概是史上最水的二品境界,你说开了吧,他没开。
至少郑凡脑子里现在完全是浑浑噩噩,都有些不敢抬头。
人家开二品,是从天上借力量下来,他呢,真怕一不小心,天上直接打雷下来轰自己。
而且,
这种强行拉升境界的方式,比嗑药……更是虚浮无数倍,也更不要脸无数倍,人家好歹是嗑药上去的,他呢,直接嗑儿子。
但不管怎么样,
至少,
他上去了!
哪怕他现在不说实力了,估摸着连打架都难,可作为拖后腿的存在,郑凡这个主上的任务……本就是只需要走到最前头去就好;
你只要在前头,
管你是站着是趴着是躺着,姿势有多不堪,都无所谓。
“嗯……”
身体,仿佛有千钧重。
郑凡艰难地抬起右手,右手握着的乌崖,落在了依旧跪伏在那里的阿铭身上。
左手,颤抖着慢慢抬起,
再次抚摸到了四娘脸上;
口中,无比艰难地强行吐出几个字:
“起来吧……”
阿铭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头发,开始变成红色,他的身体,逐渐飘浮起来,一道道血族魔法符文,在其身边环绕,散发着沧桑古老神秘的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铭张开了嘴,
发出了极为夸张的大笑,
他的目光,
带着贪婪,扫视四周,甚至,扫向了阵法内的茗寨深处!
我的,
我的,
我的,
都是我的酒,都是我的佳酿,
乖,
一个一个的,
都别跑,
也别想跑,
我的酒杯,
就是你们今生,最后的归宿!
四娘也缓缓地站起身,
到底是做了娘的女人,
稳重,
踏实,
不像阿铭那样,得意忘形得一塌糊涂。
四娘目光看向后方的天机阁老人,
随手,
自指尖飞出两道丝线,将樊力丢在地上的上下两节玩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恐怖速度缝合起来。
接下来,
是更匪夷所思的一幕……
被缝合起来的尸体,
缓缓地站起身,
已经死去的徐刚,
再度睁开了眼,
虽然的目光,是一片纯白的呆滞,
但伴随着他逐渐握拳,
其身上流淌而出的,
竟然是三品武夫的气息!
徐刚张嘴,
开始“说话”:
“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九章 碾压
“嗡!”
被四娘重新“缝合”起来的徐刚,向着胡老操控的群狼冲去。
胡老的指尖在微微轻颤,可以看见,四娘的左手手指,也在打着拍子。
很快,在毁掉两头红狼之后,徐刚的身躯,再度被撕碎。
正当胡老准备操控剩下的红狼向四娘扑过去时,
却看见明明已经被撕碎了第二次的徐刚,又再度站了起来,但他的身躯被缝补的位置实在是太多,站起来后,气息呈现出来的,只有五品。
“唉。”
四娘叹了口气,手轻轻一挥,刚刚又站起来的徐刚,再度倒了下去。
胡来心里震撼于这种尸体缝合的手段,但眼下依旧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可正当剩下的几头红狼正要蓄力扑上去时,先前被徐刚打坏的两头红狼,则在继徐刚之后,站了起来。
四娘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像是又找到了可以继续玩耍的新玩具。
胡老就只能操控着自己的红狼和原本属于自己的红狼撕咬起来,这些红狼机关兽的实力,其实不弱,在胡老强行借力施加的情况下,它们身上其实有着类似于四品巅峰的实力,而且打起来不要命。
至于说能否更高,理论上是可以的,可问题是能够单独承载二品之力的机关,实在是太少。
胡老一只只打趴下四娘操控的反水机关兽,可问题是,自己这边折损的,立马会被银线缝补修复回来,加入到对方的阵营。
两个都精通“木偶术”的操控者,隔着老远,玩得不亦乐乎。
最终,
伴随着最后两头红狼互相咬破了对方身躯后倒下,这一块战场,陷入了安静。
看似是打了个平手,
但要知道,这群机关兽可是胡老的心血,炼制起来极为不易,而四娘,只出了一具原本就倒在地上的尸体做本。
“竟不晓得,这百年来,江湖上竟又出了一位登峰造极的机关师。”
胡老一边感慨着,一边拿出了一个新的人偶,摆放在自己面前。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他的最强人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娃娃。
听到对方的赞许,四娘不以为意,
道:
“缝臭男人的次数多了,就琢磨出了一些道道,小把戏而已,不值一提。”
说着,
四娘双手向前一探,冥冥之中似乎拉扯到了什么借了力,身形飞跃向空中。
而胡老手中的娃娃人偶则在此时睁开了眼,
胡老一巴掌拍下去,二品之力直接灌输其中。
这个做法,和剑圣以龙渊借力极为相似,一是都为自己的本名物,二则是足够坚硬承载力足够强。
人偶娃娃飞扑向了四娘,双手双脚之间,夹杂着雷霆之力。
四娘于身下布置出了十二道由丝线打造的结界作为防御,可这些防御在刹那间就被人偶娃娃直接破开。
四娘见状,
身形快速下坠,
人偶娃娃紧随其后。
胡老见状,微微一笑,伸手轻抚自己的长须。
“砰!”
四娘被人偶娃娃逼回地面,
紧接着,
地面升腾起了一片丝线,将这块区域,直接颠覆。
大泽多泥沼,眼下可以说是烂泥漫天漂,遮蔽了所有视线。
“你躲不掉的,这是老夫今生最引以为傲的杰作,一旦确认好你的气机,再将其发动起来。
我的这童子,将对你,不死不休!”
待得漫天的烂泥落下,地面像是被耕犁了一遍,一起都被掩盖。
可在下一刻,
人偶娃娃裹挟着四娘的身体,从烂泥之中飞出。
人偶的双手和双臂,死死地扣住四娘的躯体,让其挣扎不得。
胡老拍了拍手,
“走好。”
人偶开始发力,
四娘的身体被刺入,开始扭曲,开始折叠,这个画面,就像是一个大活人被硬生生地塞进一个体积极小的盒子里。
但很快,
胡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个同为机关师的女人,确实是被塞进去了。
可鲜血呢?
为何不见鲜血冒出?
倏然间,
人偶娃娃怀中的四娘……破了;
随即,
一团团线头,开始掉落,这竟然不是真人,而是绣出来的假人!
“怎……怎么可能!”
“你的戏,可真多啊。”四娘的声音,自胡老背后传来。
胡老有些艰难的转过头,
他不知道何时,这个恐怖的女人,竟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我说过,你口中的机关术,只是我闲得无聊打发时间的小把戏。
你,
是真不会打架。”
打架,
是分生死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而不是双方摆好阵仗,来一场机关术的对决。
杀他,
并不难,
前提是双方的力量水平,要在同一层次上。
而有了这一基础后,发挥作用的就是意识与经验。
简单的一个傀儡,加一个更简单的绕后,这位昔日晋地大机关师的结局,就已经被敲定了。
胡老身形快速后撤,想要拉开距离,同时呼唤自己地人偶娃娃快速回来。
可再后撤时,
胡老看见自己衣服胸口位置,有一根银线被拉直,银线的另一端,则在四娘的指尖。
一股巨大地危机感袭遍胡老全身,
可他依旧本能地在后退,
然后,
他就看见自己的衣服,被拆解开,露在了自己视野前方;
紧接着,
是他的皮肉被拆解开,脱下了人这辈子,打出生起,就穿着的那套最底层的“衣服”。
最后,
只剩下一具骨架,
在脱离了皮肉后,
跌入下方泥沼之中。
人偶娃娃飞奔回来,停在了胡老骨骼旁,一动不动。
四娘笑着走了过来,
将这娃娃捡起,同时自己的丝线快速进入其中,当实力恢复到一定高度后,四娘的丝线,简直就像是拥有了生命,所以能够起到更能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效果。
比如这看似复杂的机关术,一旦内部构造被丝线覆盖,那简直就是小儿科。
随即,
四娘的目光落向了站在那边的两个黑袍女人。
四娘并不知道这俩女人曾计划着去王府搞事,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接下来的动作。
而两个女人也是对视一眼,
这……
这还堵截个什么堵截!
两个女人几乎毫不犹豫地各自散开,
四娘将手中娃娃发动,追向了那个炼气士女人。
同时她自己,身形一转,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女武者。
女武者见自己的速度无法比得过四娘,不得已之下身形一滞,腰部发力,直接向四娘挥拳打来。
四娘云淡风轻地摆摆手,女武者的拳头就被丝线包裹住,而后开始切割。
紧接着,
四娘又从其身边走过去,女武者的大腿、腹部、胸部、脖颈等位置,全都开始分离。
做完这些后,看也不看地上的碎尸,转身往回走。
而这时,身上沾染着血迹的人偶娃娃也飞回到四娘身边,四娘走在前面,牵着的娃娃走在后面。
“这孩子,可比亲儿子乖多了。”
……
鲜血,
鲜血,
鲜血!
阿铭听到,
这四周,
所有的鲜血,都在迫不及待地欢迎他的到来,等待他的临幸!
而他,
也不会让这些可爱的“信徒”们失望。
只见阿铭直接冲向了那头蜈蚣,
站在蜈蚣后背上的芸姑,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不是一个武夫,所以,她本能地抗拒任何近身的战斗,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地从四品直接跃迁,流露出二品气息之后。
蜈蚣身躯横扫,
但阿铭的速度极快,直接绕了过去。
芸姑立即将一道手印打在蜈蚣身上,
蜈蚣身躯中间位置直接凹陷下去,又露出了一张嘴,挥舞着器口,向阿铭绞杀而来。
“噗!”
“噗!”
两只器口,分别洞穿了阿铭的身躯。
接下来,器口开始收缩,要将阿铭吞入。
胸膛被洞穿两个大洞,自己都几乎成了骨肉相连的阿铭,脸上并未有任何慌张之色;
瞎子经常调侃过阿铭,说吸血鬼一般都有那种体质……
也就是说,正因为他们很难被杀死,所以反而会很喜欢那种身躯被“迫害”的过程与感觉。
可能,
这就是他们的乐趣所在,
喜欢看见自己的对手,不惜一切地毁坏自己的身躯,却又杀不死自己的样子。
某些时候,甚至还会主动制造这一机会给对手;
这就像是吃面时有人喜欢就大蒜一样,否则就觉得这味儿不地道。
将要被拉扯进蜈蚣第二张嘴里的阿铭,
面带微笑地吟唱出了咒语,
“禁——血之凋敝!”
原本洞穿且串着阿铭的器口,在刹那间被石化,且这种石化正在不断地蔓延下去,顺着器口,覆盖上了这张蜈蚣的嘴。
“吼!”
蜈蚣发出了一声惨叫。
芸姑只能再次打出一道符印,使得蜈蚣半截身躯脱落,这才使得上半截得以保全没有被完全石化。
而阿铭则站在原地,
蜈蚣留在其身上的器口逐渐淹没化作尘土飘散,其胸口位置上的两个大洞,就这般醒目的留在那里,可谓名副其实的穿堂风。
阿铭掌心摊开,
脱落的那一大段蜈蚣身躯,在此时渗出鲜血,凝聚成一道道血线,流淌过来。
阿铭张开口,
这些鲜血流入其口中;
大口痛饮的同时,
胸膛位置的伤口,正凝出血痂,随后血痂又以极快的速度脱落,显露出里面已经完好的皮肤。
擦了擦嘴角,
阿铭的脸上,满是迷醉。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没有满足,不,是远远没到满足的时候。
下一刻,
阿铭的身影忽然“崩散”,化作一群蝙蝠,直接蜂拥了上去。
芸姑见状,直接脱离了蜈蚣,而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蜈蚣,则像是发疯了一般向那群蝙蝠冲来。
蝙蝠迅速附着在蜈蚣身上,开始疯狂地吸食蜈蚣鲜血。
芸姑左手攥住自己右手的无名指,
“啪!”
折断!
“轰!”
蜈蚣那半截身躯瞬间化作了一团大火球炸开,连带着那群先前附着在它身上吸血的蝙蝠也都一起被焚灭成灰。
然而,
很快,
在火焰逐渐消散之际,
一道人影,又缓缓地从里面走出。
阿铭微微歪着头,
扫向地上的灰烬,
随后,
又看向芸姑,
它的血没了,那就……换你的。
阿铭这次,直接冲向了芸姑。
失去了本命妖兽的芸姑单掌拍在地上,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当即蔓延出去,瞬间化作一只只黑色的毒蝎子向阿铭飞去。
可阿铭依旧是不管不顾地直接过来,
一只蝎子,
两只蝎子,
三只蝎子……
密密麻麻的蝎子,顷刻间就附着在了阿铭身上,开始对其进行撕咬。
可这些,依旧没有阻拦得住阿铭的脚步。
不过,
伴随着芸姑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后,
那些附着在阿铭身上的毒蝎子在刹那间将毒素全部注入阿铭的体内。
“咕嘟……”
“咕嘟……”
阿铭的身上,当即翻滚出一个个黑色的气泡,其身形也在不断地打颤,最后只听得“砰”的一声,阿铭化作了一滩黑色的血水,洒在了地上。
芸姑缓缓地站起身,看着脚下不断滴淌过来的鲜血,心里,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其实,
从这个人忽然间自四品进阶到二品,一直到刚才,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间所发生的事,他们也仅仅交手了几个来回。
可这种对手,
让芸姑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人的绝大部分恐惧,来自于未知,而阿铭的手段和表现,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好在,
他已经死了。
“吧嗒!”
一声脆响,自身下传来。
芸姑低下头,
看见一只手,自身下血泊之中探出,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随即,
一颗脑袋,从血水里缓缓地浮现。
而后,
另一只手,从血水里“长”出,抓住了自己的另一只脚踝。
芸姑站在那里,没有动。
无论是炼气士还是巫者亦或者是御兽者,他们三类,在被对手近身后,都会显得无比孱弱。
哪怕芸姑是三类集大成者,依旧无法改变这一现状。
当阿铭的双手,就这样抓住她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后路了。
阿铭的双手,
自芸姑的脚踝位置,一路上“爬”,仿佛把这位二品的驭兽者,当作了一个梯子,而芸姑脚下的这一滩血水,则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镜子,正将其身形,一点点地传送过来。
终于,
阿铭的手,
搂住了芸姑的脖子,
另一只手,
则攀附上了芸姑的脸颊。
他倒不是在亵渎,
确切地说,
其他魔王们,很多都找了对象,他没有。
因为阿铭对女人,并不是很感兴趣,哪怕自己现在怀中搂着的,是一位昔日的楚国王妃。
可对于酒而言,
谁会去给一杯酒,强行分那公母?
芸姑嘴唇微颤,
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嘘……”
阿铭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醒酒时,请安静。”
“那位燕国摄政王给你什么,我们可以给你……双倍。”
阿铭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随即伸手,拨开了芸姑脖颈上的头发,紧接着,两颗獠牙缓缓地露出。
“我们这里,有更好的,更值得我们这类强者,所需要和追求的……”
“嘘……安静点。”
“你完全有资格可以加入我们,我们一起……”
芸姑转过头,看向阿铭。
而她的这个动作,
正好让原本打算以轻柔文雅的方式将獠牙缓缓刺入这女人脖颈的阿铭……刺了个空。
然后,
阿铭的一只手,
从芸姑脖子位置,
转移到了芸姑脑袋上,
另一只手,则放在她的肩上。
这个动作,一定程度上是解开了束缚,给了她更大的自由,让芸姑下意识地认为,对方心动了,当即追问道:
“你觉得呢?”
“啊!”
芸姑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惨叫,
极为急促也极为短暂,
因为,
芸姑的头,
被阿铭硬生生地,拔了下来。
“叫你安静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脑袋,在阿铭手中拿着,但那种鲜血飞溅的场面,并未出现,所有的鲜血,在此时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喷泉,自脖颈处以一种极为优雅甚至带着韵律的方式喷出。
阿铭侧着脸,凑过去,张开嘴,开始饮酒。
等到体内的血液喷干后,
阿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果然,
强者的鲜血,永远是最鲜美的佳酿。
他有些满足地后退一步,
顺手,
将芸姑的脑袋,又放回到其脖颈上,但也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总之,放反了。
而这时,
原本和梁程对峙着的徐氏二兄弟,直接放弃了对峙,往阵法里跑。
梁程站着没动,
阿铭的身影出现在梁程身侧,
不满道:
“懒得你。”
梁程侧过脸,看向阿铭,道:
“可以换换。”
“呵。”
阿铭目光向前,
轻吟道:
“禁……血之束缚!”
阵法入口处,一滩鲜血自地面渗出,很显然,在之前很早时,阿铭就在入口处,做了个小小的“栅栏”。
自己酒柜里的酒,怎可能让它们自己长腿跑了?
血雾升腾而起,遮蔽了入口位置,同时,自血雾之中探出一只只手臂,将徐家二兄弟给抓住。
阿铭伸手向前一指,
又向后一提,
徐家俩兄弟被强行拉扯了回来。
“左边右边?”阿铭问道。
“随意。”
当徐家二兄弟被血雾拉拽回来到阿铭与梁程身前时,
梁程与阿铭同时露出了僵尸与吸血鬼的獠牙,
当真是哥俩好,一人选一个,对着其脖子就直接咬了上去。
很快,
两具干瘪的尸体,被二人丢在了一旁。
阿铭向前迈了几步,
同一时刻,
阵法一线之内,先前赶着过来看热闹的这批人,几乎同时后退了两步。
阿铭伸出手指将唇边的血渍刮下,
最后送入嘴里,
吮了一口,
“嗒。”
梁程开始后退,转身,走向主上。
这时,身上到处都是凹坑的樊力,也走了过来,嘴里念叨着:
“冲动咧……”
随即,
梁程与樊力,在主上面前再次跪伏下来。
瞎子也跪伏下来。
郑凡提起乌崖,
手臂,微微颤抖。
是的,
此时的主上,身体僵得很。
人家提升境界,是为了力量、速度、血统等方面的全面提升,他这里则是相反的,取巧之下,一切只为了境界。
毫不夸张地说,
三品的郑凡,加上自己三品的儿子,
这叠加起来的略过二品强者,
怕是真去交手,连一个没入品的成年男子都打不过。
刀都提起来这般艰难了,还打个屁。
不过,
这些都是细节。
而且,
这一幕在茗寨高台上,通过水缸光幕呈现出来时,
这种慢动作,
更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
乌崖,
缓缓地拍过三人的肩膀,
拍完后,
郑凡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阵眩晕,嘴唇与脸部肌肉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搐,可又偏偏不能解除与魔丸的合体,只能身体失去重心向后靠,手中的刀,也落了下来。
好在瞎子心思缜密,
手指一伸,
先前拘过来的几个马鞍,堆叠在一起成了一个座椅,正好让主上坐在了上面。
同时,
主上的乌崖刀,垂直落下时也被瞎子用意念力接住,改为刺入地面。
正好承接上坐下来后,主上瘫落的双手,可以有一个支撑。
又因为主上脸部肌肉的痉挛,瞎子顺势将主上衣服后的帽子,给翻了上来,遮蔽住了大半张脸。
郑凡这次没带军队,也没骑貔貅,自然也就没穿蟒袍,而是便衣。
这便衣,是燕地北封郡传统服饰,皮革质地,外加后头是带帽子以方便遮蔽风沙。
……
“这……疯了么,疯了么,疯了么!”
即使一直很谨慎的黄郎,
在此时,也开始有些要崩溃的趋势。
茗寨内,三品强者已经不敢出去了。
一些可以到二品的存在,在此时,也犹豫了,因为外头,刚刚死掉了两个二品。
而在眼前的光幕之中,
那位大燕摄政王,
极为从容地坐下,
双手安置于刀柄之上,
没被帽子遮蔽住的嘴角不时变化着弧度,流露出不屑与轻蔑。
正因为他在战场无敌,
所以门内的人,才想方设法地想要将他从战场拉入江湖,
可谁料得……
来时,
一个三品的王爷带着六个四品的手下外加一只四品的灵;
眼下,
不仅与灵融合的王爷进阶入二品,
其身边,还站着五名二品强者,
以及,
一个四品侏儒。
第九十章 传说中的……一品!
“对方的愚蠢,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瞎子站在郑凡身边说道。
一个请君入瓮再加愿者上钩的计策,既然已经成了;
那接下来要做的,就应该是豁出一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将这上门的鱼饵直接扑杀。
这与大燕摄政王带来的这批手下,能否四品入三品,能否三品入二品,其实没什么关系。
因为对于门内的人而言,
他们为这场“大计”,已经付出了很多。
甭管年纪原本多大,至少他们选择进入门内时,是将他们最好的青春年华给放弃了,把自己弄成沉睡的活死人以延缓阳寿的流逝;
等再苏醒时,其实一个个的,生命已经直接进入了倒计时。
而且这苏醒,还是提前的。
这些在他们那个年代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巨大的成本,其实早就已经给出。
对于他们而言,
不成功便成仁,已经没什么好顾忌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将大燕的摄政王给杀死,以换取天下重新大乱的那么一丝可能。
换位思考的话,
如果门内的是郑凡与魔王们,
估摸着打双方一照面,就直接所有人出动,甭管实力高低,哪怕是负责扫地的太婆,有一个算一个,一起扑上去,先把人干死把目标完成了再说。
但就是在这种清晰的局面下,
硬是被门内的这群人做成了很可笑的降智表演以及添油战术。
最重要的是,两军交战,接连被斩先锋军,接下来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就像是先前四娘对那俩黑袍女人出手以及阿铭对徐氏两兄弟出手时那般,三品高手,失去了战心与勇气后,瞅准一个空隙,就能轻易地取下他们的性命,这就和大军追逃时从后头轻松一刀砍下去就能收获一个人头一个道理。
阵法内那一群人脸上的惊恐神色,也是如此清晰,等到接下来魔王们杀进去后,他们必然一个个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就比如锦衣亲卫之所以能够用列阵之法搏杀高品强者,那是因为他们愿意主动为了结果而献身,一旦没了这股子精气神,压根就取不得战果。
“不是他们……蠢……是他们太正常……了……”
郑凡现在说话都有些艰难,可又必须得说话。
有时候愚蠢,并不是特殊的,蠢,本就是一种普遍。
历史上,在面对外部威胁时,放下成见合舟共济确实值得赞叹,但往往面对外部威胁内部依旧处于内耗的情况,才是最为普遍的。
门内是一群“高人”,
可正因为都是高人,没有了普通人的稀释,使得这群高人将属于普通人的愚蠢,给更为浓郁地展现出来。
瞎子开口道:
“主上,属下觉得,原本我们所预料的最坏可能,兴许可以避免。”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不能……侥幸……全力……以赴……以他们为鉴……”
“是,属下明白了。”
瞎子环顾四周,开口道:
“从现在开始,指挥权,归属于我。”
郑凡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道:
“听他的。”
梁程、阿铭、樊力全部后退半步:
“属下遵命!”
“四娘,你留下来,看护主上。”
四娘点点头,站到郑凡身后。
“阿力,你是肉。”
樊力挠了挠头,点头。
他早就习惯了当肉。
“阿程,你负责突进。”
“嗯。”梁程点头。
“阿铭,你负责补位。”
“嗯。”阿铭点头。
“建立精神锁链,我负责指挥和控。”
说到这里,
瞎子似乎记起来什么,道:
“三儿,你和四娘一起,保护主上。”
三儿挪步到了郑凡身侧,站好位置。
接下来,
举起双斧的樊力,走在最前头,站在阵法前。
梁程落后樊力半个身位,于侧翼站好。
瞎子站在樊力正后方;
阿铭则在旁边很随意地站着。
瞎子的声音,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
“我们是有机会的,但我们必须当作没有机会去做,才能争取到那一丝的可能。
主上现在与魔丸合体,为了给我们进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时间拖得越久,对主上身体的伤害,也就越大。
对方的愚蠢,给我们看到从容的时机,兴许,不用走到那最后一步。
既然决定来了,
就什么都放下了。
既然之前吃饭后,主上说的那番话,大家都点头了,
那就是第二次保证。
我清楚,诸位都是洒脱人,我也明白,诸位此时都心无旁骛。
可约法三章,还是得做好。
所有人,
自现在开始,
收敛自己的天性,
我知道重新获得力量,能让你们很兴奋,可现在,必须压制住这种兴奋。
先前,是最后的狂欢,这无所谓,可眼下,既然有机会,为何不全力以赴?
尤其是你,
阿铭。”
“我知道了。”阿铭的声音在众人心里响起。
“待会儿入阵后,所有人听我指挥,不准有丝毫错漏。里面必然还有其他的二品高手,但无所谓,现在的我们,本就不是普通的二品。
只要我们配合好,
就能在里头掀起一场屠杀,一波杀过去,完全掀翻他们!
他们强是强,但那也只是乌合之众。
注意配合,
不准浪,
不准浪,
不准……浪!”
搁在平时,
瞎子这般啰里啰嗦的,大家伙肯定早就不满了,当然,平时瞎子也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
而当下,
魔王们脸上也没丝毫不耐烦之色。
“我现在可以用自己的精神力,强行撑开这个阵法的结界,所以入阵时,会比他们预想中要快很多。
阿程,阿铭,
入阵后进行第一轮搏杀,务必一击致命或者一击重伤。
阿力做好接应准备,接应他们回归喘息。
各就各位,
入阵!”
……
“所以,人家不是来送死的,人家,也不是来破罐子破摔的,人家,有着十足的底气。”
黄郎有些无奈地感慨着,
“可我就是想不通,为何先前的一系列情报,包括乾楚两国无论是凤巢内卫还是银甲卫,都没有发现这一情报。
王府里的诸位先生,竟然是隐藏的二品高手?”
楚皇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鬓角已经半白的长发,
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作为皇帝,管理的艺术,几乎就是他的本能。
所以,楚皇已经看出来了,当外头的形势发生根本性的逆转后,里面,固然还拥有数量更多的战力,可他们根本就没时间与机会,再坐下来,开一场长老级的会议来统一思想。
没有成建制的指挥,也没有自上而下的意志传达……
虽然眼下算是世间战争巅峰强者的团体对决与厮杀,
可本质上和村里为了争夺井口水源的械斗也差不离。
往往不是哪边人多就稳赢,
而是看哪边更狠更团结更不怕死。
一念至此,
楚皇又笑了,
笑得很恣意。
村民械斗,
有趣,有意思。
老天爷待自己不薄,
自己明明是万念俱灰之下走出的那最后一步,心甘情愿地把这一身修为化作福报送予自己的外甥女。
可临了,
又能亲眼目睹这一场戏。
末路的人间帝王,
欣赏着一群世间真正强者的滑稽,倒是很搭配的戏子与看客。
钱婆子开口道:
“他们,进来了。”
酒翁则提起酒壶,
发出一声长叹,
“阵法准备,待得他们……”
“轰!”
阵法,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在很长时间里,瞎子的作用一直体现在智囊方面,许是因为他瞎,所以自然而然地被套上了“狗头军师”的皮,因为这样才符合他的形象。
不过这里头一直有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瞎子的能力,在实力水平不行前,会显得很鸡肋。
在大家都刚入品或者九八七六品时,
樊力可以当猛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梁程体魄坚固,可以冲锋;
阿铭血槽厚,可以扛更多伤害;
三儿可以去行刺,以小换大;
就是四娘,也能去缝合伤口救治伤员。
瞎子的能力,就显得有些受限。
而等到大家实力强大上去后,条件又不一样,手下势力庞大,兵马众多,极少有机会需要去拼命。
但实则,
瞎子的能力,在后期,才是真正的恐怖。
比如,
田无镜说自己对方术只是略懂,
事实上,瞎子也抽空学了学炼气士的法门,纯当是无聊时的打发,就跟樊力也会用斧头挥舞出剑圣的剑意一样。
他说他打开了阵法,
这阵法,
就被打开了。
先前里头的人出来,得经过一阵“滞缓”,像是人从胶质中探出一样,可这次,魔王们进入时,则是一路坦途。
这也就导致原本堵截在阵法第一线的诸多强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阿铭化作一道血光,身形窜入人群之中,起手就是一道禁咒:
“禁,死河!”
自阿铭脚下,出现一片血泊,血泊开始蔓延,瞬间化作了水塘一般的大小,且从里头探出一条条手臂,宛若地狱之门洞开,开始疯狂的撕咬与捆缚上方的人群。
群伤性的禁咒消耗本就更大,哪怕是对于现在的阿铭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而刚刚打开阵法入口的瞎子,身形被意念力推着进去后,原本空洞的眼眸之中宛若有两团光火正在闪烁。
“精神……风暴!”
又是一道大范围群伤的招式。
同样,对施法者的消耗会很大,因为瞎子面对的不是一群普通人,而是一群强者,强者的意志力比普通人要坚定许多,也更难动摇。
不过,
一记血族禁咒加上瞎子的精神风暴,一个肉身一个精神,可谓是将面前的这群无论是剑客还是炼气士亦或者是武者的强者们给折腾了个不清,毕竟,总有一款适合你,如果两款都适合,那就……
梁程的突入速度也很快,因为同伴为他创造的机会,时间本就很短暂。
他的指甲萦绕着黑色的光泽,恐怖的尸毒宛若具有生命力一般开始兴奋地沸腾。
他不停地对那些被捆缚住的对手进行突击,一击之后,不再停留,转而更为快速地去往下一个目标。
哪怕一击杀不死,残留的尸毒也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战场局势很乱,
非常之乱;
不过,
虽然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到底个体素质够强。
酒翁的引导之下,阵法的力量终于再度填补了这里的空档,四方大阵的效应开始压制下来,定点捕捉那几道陌生的气息。
又有几个二品强者,自后方加入战局。
另外,外围的一众黑袍者,开始用各自的方式予以还击。
他们先前没有聚队,也没进行演练,所以松松垮垮的组织架构,反而使得他们在一开始时,没有被“一网打尽”,保留了反击的能力。
“吼!”
而这时,
樊力发出一声大吼,
双拳猛地击打地面,
其身上,开始有土黄色的光泽闪烁,以其自身为圆心,形成了一道土黄色的气罩。
在气罩形成的一瞬间,
瞎子落下,顾不得自己精神力的消耗,重新组织起自己的力量去抵消大阵的影响。
阿铭与梁程,
则快速的撤离纷乱的战局,回到樊力身后。
阿铭左半边身子,被打烂了,身躯在复原时,明显产生了阻滞。
他伸手,从自己半壁血肉之中取出了一面八卦镜,丢在了地上,再强行恢复,虽然里面残留的带有净化气息的力量依旧在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但最起码,阿铭又获得了完整。
梁程的指甲,断了六根,也正在缓慢重新长出,胸口位置,一道剑痕一道刀痕,十分可怖。
军阵之中常说的在兵海之中洗澡,是针对三品武夫对乌合之众的士卒而言。
想当年熊廷山在锦衣亲卫围攻之下,很快沦落到断臂求生的地步;
而魔王们这次所面对的对手,更不简单。
但他们取得了十分可观的成果,前方的乱局之中,可谓死伤惨重。
接下来,
一些个强者开始趁势攻击,一道道各种属性各种法器的力量,轰打在这土黄色的气罩之上,樊力的身体随之不停地颤抖,但好歹勉励顶住了。
他就不寻思反击了,只是完全被动挨打,给身后同伴提供喘息的时机。
毕竟,
无论阿铭还是梁程,他们持久战斗的能力都很强。
阿铭扭头,看向还在与阵法力量相僵持的瞎子,不由在心里通过心灵锁链道:
“应该让主上进来,先破阵的。”
这个阵法,瞎子说过,既然是起于气运,自然也该用气运去破。
让主上以大燕国运去破,问题不大。
且无论是主上还是瞎子,都对大燕那位皇帝会借国运毫不怀疑。
如果阵法破了,那么瞎子就能腾出更多空余出来主持场面,大家也能打得更为从容。
按照预先的计划,
就是主上和大家一起进来,先破阵,再进品。
只不过门内这帮人的一番操作,让魔王们不得不在阵法外,就提前完成晋级。
梁程的声音传来:
“你得考虑如果主上进来先破阵,主上的身体必然先一步地遭受损伤,在这种情况下万一主上和魔丸合体没办法突破二品该怎么办?
突破了,没办法长久坚持,又该怎么办?”
瞎子的声音传来:
“有好处有坏处,这阵法固然强大,但因为累积的四方气运太过弱小,所以我还能支撑一下,主上在外面,现在看来反而是最保险的。
因为这阵法不仅仅是压制,还能有削品级强压境界的效果。
你们能靠自己的血统和我的支应抵消这种负面效果,
可要是主上一进来就被压制了品级,升不到二品,那咱们就全都不要玩了。”
心灵锁链里,
传来了樊力的怒吼:
“聊乃娘呢!”
樊力庞大的身躯,已经出现一道道龟裂,鲜血自其中渗出。
“再来一次!先杀轰气罩的那批人,他们最有勇气,先解决他们!”
瞎子喊道。
下一刻,
瞎子泛白的眼眶向上看去,强行再度撑开阵法空隙,为同伴打开活动空间;
阿铭与梁程再度突进,
樊力则顺势收回防御,
蜷曲身子蹲起,一边继续承受外部的打击一边趁着这个机会恢复气力。
又是一通厮杀之下,
阿铭斩一名二品强者,杀掉四个三品;
梁程斩杀一名二品强者,杀掉三个三品。
毕竟,
对于魔王们而言,
要么别让他们晋级,
一旦晋级,
那就是同阶近乎无敌。
因为他们的战斗经验、力量使用、血统威力,全都是现成的。
普通的二品强者,哪怕借用了二品之力,在他们面前,也很难坚持多久。
“回收!”
瞎子喊道。
阿铭快速收回,梁程紧随其后,
蜷曲着的樊力再度站起身,双臂张开,再度拉出土黄色气罩。
这一次,
阿铭身上出现了好几个窟窿,可这窟窿,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办法复原过来。
而梁程的半张脸,面皮不知道被什么烫去,露出了骨骼,其后背位置,更是有一道巨大的口子,煞气也出现了紊乱的迹象。
不过,先前在外头一阵厮杀,再加上进入阵法后的两次突进,门内的这群老鼠,已然损伤过半。
这会儿,甚至连主动攻击都做不到了,只是下意识的开始团聚在一起。
“正阳罡气对他们伤害更大。”
“用纯正的炼气士术法引阳火可以压制他们!”
“酒翁,阵法为何没有对他们有影响?”
钱婆子与酒翁,此时已经离开了高台,他们负责主持阵法的现阶段运转,也就是说,是他们两个现在正借助阵法与瞎子进行角力。
其实,眼下优势还是在门内这边,但奈何本该继续攻击的势头,不得已之下停滞住了,因为对方第二次突进时,被斩杀的强者就是先前打那土黄色气罩最出力最靠前的那一批。
而第一批,其实也是下意识地堵阵法大门的那一批,损失最大。
对付这帮乌合之众,就得用对付乌合之众的办法,把上得了台面的先干掉,接下来剩下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时,就好对付了。
阿铭开始尽可能地快速恢复,
梁程也在用煞气疗伤,
樊力这次倒是轻松了不少,对面那群人,只剩下喊,却没几个敢上来真的攻了。
其实,瞎子的节奏本就很简单,尽可能地发挥出魔王的特性;
上去就先大招,然后迅速回来,回血回蓝再等cd。
黄郎目光无比焦急,
因为他已经预感到,这场对决,即将被对方完成颠覆。
只需要对方再来一次先前那样的突袭,再斩杀一批人,剩下的人,很可能就做鸟兽散。
哪怕寿元所剩无几,
可依旧没几个人愿意现在就死,他们很可能选择用余下的可怜寿元,再去世俗走走看看,收徒做做传承什么的。
这是人的本性,
而往往越是站在高位的人,越是惜命!
钱婆子与酒翁面色泛白,和那个瞎子在拼力,可就是无法完成对那个瞎子的压制,那个瞎子的力量,似乎无穷无尽一般。
而当那土黄色的气罩内,那先前两个“杀神”再度缓缓站起时,所有人都清楚,下一轮的突击,即将展开。
黄郎不再犹豫,
掏出一把匕首,
跪伏下来,将匕首抵在自己脖颈处,
喊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在此先了断自己,也好过待会儿受辱,也不枉费我这些年,做了这么久的美梦!
我一死,大家也就能就此了散,安排耽搁了这么久的余生后世了!”
他不是在求死,
他是在逼迫。
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其他人也知道。
所以,
他在用这种方式,强行逼出隐藏的强者,如果……还有的话。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种法子,倒是和外头另一个也被手下称呼为“主上”的,很是相似。
但奈何,
他梦中的帮手,并未出现。
所以,才导致此时的他,只能坐在高台上,与自我选择放逐的楚皇,一直聊天下棋。
试想一下,
若是此时在其身边,
谢玉安、天天等既定之中的魔王都在,有中枢指挥有带头冲的猛将;
莫说他手下自己,再配合这群门内的人组织起来,他的话语度更高一些,莫说燕国了,就是郑凡带着一群二品魔王打过来,他们也能从容应对。
只可惜,
一切的一切,都被提早打破。
打破不要命,至少还能捡漏,重新进行弥合与休整;
问题就在这个“提早”俩字上,
一个“提早”,抹杀了所有,你连调整都没余地可以调整,直接将这位“主上”,变成了一个“光杆大帅”。
这一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黄郎身上,因为大家伙都清楚,如果他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大家甚至不用再继续留在这里,更别提继续厮杀了。
楚皇则在此时慢慢地挪开视线,
看向了茗寨最深处的一个位置,
那里,
有一座土丘,
那是茗寨正中央的位置。
如果门内的人,还想着提振士气与翻盘,那么,此时就必须得有真正的强者,现身。
但很快,
楚皇又笑了,
他能理解,若是有,为何那位不现身,或者说,叫不急着现身。
因为,没必要,也不必急切。
若是真有传说中的一品存在,
不出意外,
他应该可以碾压这一切;
所以,下面的人,死再多,他也无所谓的,甚至可以纯当看戏,这就像是皇帝看受灾折子一样,上面的伤亡数字,看多了,也就很难有什么触动了,只关心灾情会不会导致流寇与反贼的出现,从而动摇到自己的统治根基。
不过,如果黄郎以死相逼……
楚皇清楚,这个年轻人,心里一直有一股子郁气,很深很重的郁气。
而就在这时,
那一座土丘,
开始了颤抖,
随即,
一口棺材,破土而出!
刹那间,
整个茗寨都开始了颤抖,恐怖的威压,直接降临!
这力量,
这气息,
这威势……
余下门内众人,当即面露喜色:
“门主么?是门主么?”
“他出来了!”
“果然,还有真正的强者在沉睡!”
这时候,
没人去抱怨他为何不早点现身;
一是没这个空,二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为何这般心急呢,少一些人分一杯羹,不是更好么?”
棺材内传来亦阴亦阳的声音,
随即,
棺材盖悬浮而起,
一身穿白色长裙面容白皙的男子,从里面缓缓地坐起身。
当其睁开眼时,
近乎实质性的威压,倾泻而出!
他就像是一轮太阳,凭空出现,二品强者向天借力,而他,似乎自己,就是那一小方天地!
一品,
这绝对是一品的境界!
樊力身后,
先前已经准备再开始下一轮突击的阿铭,摇了摇头,道:“狗血。”
梁程则道:
“还真让这群蠢货,把添油战术玩儿成了。”
支撑着土黄色气罩的樊力,
则骂道:
“馹你仙人板板!”
瞎子则有些无奈,
回头,
看向阵法之外的方向。
棺材内的那个阴阳人,他的出现,不仅让余下的门内众人信心大增,士气大振,同时,他本身的实力,也足以在顷刻间,改变战局。
在大部分人的心中,
这场一波三折诡异至极又血腥至极的厮杀,
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棺材内,
男子的目光落在黄郎身上,
道:
“别急,我这不是起身了么?”
男子双手抓在棺材边缘,
当其站起身时,
怕是不仅这茗寨,
恐怕连这四周沼泽之地,都得随之发颤。
然而,
就在这时,
就在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这口棺材上时,
棺材的边缘位置,
出现了一道极不和谐的小小身影。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
也没人预料到他会出现在那里,
但总之,
他出现了,
不仅出手,
他还将手里的一把黑色的匕首,
以一种极为和谐极为顺滑的方式,
捅入了男子的胸口之中。
并附言:
“乖,给爷接着躺。”
————
晚上还有,两点左右吧,我尽量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