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称帝
天天步入赏花楼,同样一身披甲的福王赵元年,紧随其后。
先前这座楼有多精致,现在,就有多杂乱与污秽。
美和丑,很多时候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这近乎一整天,王爷在楼上雅间,欣赏着这属于江南的风情,而等到天天进来时,这里,则充斥着尖叫的女姬以及从一个个房间里惊慌失措跑出的衣衫不整者。
才子风流,羽扇纶巾什么的,基本也就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因为脱去衣服后,要么大腹便便,要么就是一身鸡肋排骨;
不过,天天到底和他“爹”不同,至少,在天天脑海中,并没有什么江南风情的“遐想”;
自幼生于王府长于军营的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代表了一批晋东年轻士卒的普遍心态。
十多年前,乾人骂燕人叫蛮子,燕人则骂乾人腐酸。
而伴随着这十多年来,大燕对外战事频发,且基本都是以大捷作为收场,战场上收割来的,不仅仅是人口、财富、土地、粮食,还有……自信。
人,不,甭管是人、妖、兽,等等生灵,最根本最本质的文化,是羡强。
武功不张,文华之风弄得再花团锦簇,在外人看来,也终究只是个绣花枕头,甚至,是个笑话。
并且,早在雪海关时期时,晋东这边,虽然大燕那里开了科举,可晋东这里,并未跟着一起配合,一年年,一批批下来,培养出的不是军队种子就是百工,实用主义之风盛行之下,造成了晋东在文化上和代表着诸夏文华高峰的乾国,产生了极大的隔阂感。
不能说晋东这边就代表着足够先进与优秀,任何事情都不会仅仅存在绝对的一面,但现如今所造成的事实就是:
包括天天在内,以及他身后的这些冲入赏花楼的晋东甲士,对这些文人、对这些挂在楼里的画卷、诗词等等“稀罕物”和“精致物”,压根就没什么感觉。
这一切花里胡哨的,就跟楚人的游歌一样,不仅感觉不到美,反而像是在看“猴戏”。
而这种心态,至少在十多年前,郑凡崭露头角前的大燕,是不存在的。
那时晋地闻人家“文风”味儿很足,那时的燕人,也会让乾人到京城外修建一座后园供皇帝游览。
原本,无论是郑凡还是瞎子,对这种变化,并没有察觉。
但此刻站在高楼上,看着下方自家甲士冲进来后与先前环境形成的强烈冲击感,王爷抖了抖烟灰,微微皱眉。
一直在“察言观色”,主动送梯子搭梯子摆梯子的谢玉安注意到了,马上道:
“精致物儿,就是不经摔,好在以后可以随时再揉捏重塑起来。”
谢玉安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很多时候,都显得高冷不合群;
但并非意味着他不会察言观色,只不过是人家以前懒得去做也没必要去做而已。
不过,真的需要时,他能“舔”得比任何人都优秀也更专业。
就比如谢玉安清楚地知道,这位在外凶名赫赫的大燕摄政王,其实骨子里,有着属于“晚风细柳”的情调;
所以见此情此景,他没有直接歌颂“王爷威武”和“王爷兵马雄壮”,而是顺着王爷的性子去搭话。
可听到这话后,
王爷却摇摇头,
不似在回应谢玉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是因为野蛮而造就了绝对的军事集团,而是因为绝对的军事集团,必然带来野蛮。”
边上站着的郑霖,听到自家亲爹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呵,又开始了。
只是,当郑霖看向谢玉安时,却发现谢玉安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僵滞。
郑霖相信这不是装的,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亲眼目睹了这位谢家千里驹在自己亲爹面前一次次地溜须拍马,段位很高,他是不会用这般生硬直接的方式来进行烘托与反衬的。
所以……
是自己没听懂这话?
“王爷高瞻远瞩,小子,佩服。”谢玉安由衷说道。
因为他听出来了,这位大燕王爷,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与考虑征服……而是在思索,如何让征服落地成为有序的统治。
这种思维高度与深度,让谢玉安不得不在此时心生赞服;
因为它已经超出一个优秀将领一个优秀帅才……甚至是优秀皇帝的格局。
不过,
王爷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他笑了笑,
看了看雅间栏杆间挂着的诸多诗词卷幅;
“先前孤还在调侃人家,身在青楼,志在沙场,得,孤居然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在这间静海城最高档的青楼里,
看着下方惊慌失措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
自己竟然也能顺势思索起整个诸夏未来的长治久安与文化认同。
四娘则笑道:
“这不是很正常么?”
说着,
四娘继续伸手把玩着王爷的胡须,
“整个天下,最接近天道的,不是乾国后山,也不是什么天虎山或者雪原祭坛、楚国巫祭,更不是什么钦天监。
而是这儿。
要知道,
每天不知道多少男人在这里成佛入圣。”
“哈哈哈哈哈。”
王爷大笑了起来。
谢玉安在旁边含蓄不说话。
王妃和王爷飚马车,他可不能应和。
此刻,
在下方,
天天走到花魁面前,花魁的衣服最鲜丽也最华贵,身边簇拥的侍女也最多。
面对这银甲年轻将军,
花魁收敛起自己脸上的惊慌,
跪伏下来,
脆声道:
“小女素素,感谢将军搭救之恩。”
正常来说,红帐子里的客人,在绝大部分时候,一没有姐们儿有钱,二……其实也没姐们儿有见识。
花魁的反应,可谓极快。
天天看着她,目露思索之色。
不过,
天天什么都没说,径直从其身边走了过去。
花魁本打算再说些什么,至少她清楚一点,这忽如其来的乱局之下,这位银甲将领可保自己安全。
但天天身边的甲士马上横刀,拦住了她。
天天头也不回地开始上楼,
笑话,
虽然天天是爹最疼爱的儿子,按理说孝顺爹也是应该;
但天天还没愚孝到在明知大娘就在爹身旁时,给爹送女人。
“父帅,末将本部和年尧部已经入城,正着手拿下城门关隘与武库粮库。”
“好。”
王爷点点头,
继而转身对雅间里的众人道:
“在这儿待了一天了,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四娘则问道:
“主上,换不换蟒袍?”
王爷摆摆手,
道:
“又不是进上京城,一座静海城而已,懒得费这功夫了。”
王爷伸手,
世子殿下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将手伸了过去。
父子二人牵起手,
王爷看向天天,
道:
“你天哥哥长大了,再牵他的手,不合适了。”
天天笑了。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带着自己出征,喜欢将自己抱着一起坐在貔貅背上。
现在再看父亲牵着阿弟,这一幕,让天天看得心里暖暖的。
郑霖则微微撇嘴,
合着不是哥长大了,你还懒得牵我是不是?
要不是娘亲在后头看着,我让你牵,我让你牵!
不过,整体而言,郑霖还是很乖的,一是因为最近一直在找理由想打断自己腿的娘亲在;
二是他很清楚,北干爹也在这里,他很反感自己在公开场合不配合世子这个身份。
所以,无论如何,郑霖都得配合演好这出父慈子孝。
不过,
等走到楼下时,
看见那个被甲士拦着的花魁,
郑霖小声道:
“不收了她么,您可是盯着她看半天了。”
王爷没生气,反而语重心长教育道:
“乾国的女人,最好不要碰,乾人的银甲卫,最擅长的就是送老婆。”
郑霖则道:“有娘亲替您把关,就是银甲卫又算得了什么?”
“人到中年了。”王爷感慨道,“等仗打完了,我就琢磨着去钓钓鱼,养养生。”
“说这么多,还不是怕娘亲。”
郑凡“呵呵”一笑,
道:
“还好意思说我?”
父子俩一路嘀咕,走到赏花楼外。
貔貅已经等候在此,郑凡翻身上了貔貅。
“我的马呢?”郑霖问旁边的亲卫。
跟在后头的天天,直接将郑霖抱起;
“弟弟没犯病吧?”
天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郑霖。
郑霖被天天抱送到了郑凡身前。
随即,天天也翻身上了自己的貔貅。
王爷看向天天,道:“燕京那边又培育出了两头貔貅,给你一头。”
“不用了,父帅,儿子和它有感情了。”
天天摸了摸胯下貔兽的鬃毛。
郑凡点点头,天天这孩子,念旧,重感情。
队伍开始行进,目标,是静海城的府衙,也就是静海城的权力中枢。
王爷与世子同乘一头貔貅,身侧,谢玉安、天天、赵元年陪同,剑圣与造剑师,一前一后,外围,则是锦衣亲卫。
这时,
郑凡低下头,问自家儿子:
“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郑霖很平静地回答道:“劫掠城池,鼓舞士气。”
大军长途跋涉,在楚国绕了个大圈儿,中途又翻身越岭的,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必然是需要一些鼓励的。
另外,大军的军需,也必须解决,没道理进了江南后,还得要求后方继续输送粮草所需。
“继续说。”
郑霖继续道:
“按照晋东军律,缴获所得要先集中再分赏下去,之前已经将这项军律对楚军三令五申,你也早就和谢家分配好了份额。
所以,眼下那就让楚军劫掠,燕军看戏,反正劫掠所得有分成。”
旁边的谢玉安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郑凡道:“继续。”
“楚军劫掠完后,可以挑几个楚军士卒找个借口杀了,平息民怨,做个样子。
楚军劫掠大门贵户时,可以派人盯着,劫掠完成大半后,以王府的名义出面制止和保护;
最大限度地让乾人的恨,转移到乾楚矛盾上。”
“………”谢玉安。
“还有么?”
“尽可能地生擒静海城的高官,迫使他们联名发文,响应我军此次入乾之举,是为了帮乾国先帝复仇,推翻乾国叛逆,以达到名正言顺。”
“完了么?”
郑霖扭头,看向身侧骑着马的赵元年,他是在准备借道楚国入乾时,被一道王令调过来的,原本他在晋东是有属于他的差事,干得一直很不错。
不过,他并未参与第一阶段和楚国的决战;
郑霖伸手,指了指赵元年,
道:
“伪造一封先帝遗诏,立他为乾国新官家。”
赵元年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是福王一脉,是太宗皇帝一系,本就比赵牧勾更名正言顺。”
赵元年咬着牙,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波动不至于太明显。
“先太子还在上京,乾国先帝还有皇子活着呢。”
虽然当年燕军入上京,导致好几个皇子身死,比如那个武德最充沛的皇子,居然是死在和自家人的火拼之中。
但乾国先帝是个善于养生的人,因为身体养得好,所以孩子也生得格外多。
“你不觉得,立他,会显得不够名正言顺么?”郑凡问道。
郑霖斜着脸,看向自家老爹;
他很想来一句,
那你把人家特意调来带着入乾干嘛,脱裤子放屁好玩儿么?
不过,后方瞎子干爹一直在流露赞许的神色,孺子可教;
亲娘,则看着难得的“父子和睦”,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郑霖还真不敢直接拆台。
伴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似乎身边,很多人都想打自己?
然后,他又不得不发现另一个事实,能够让那些人不打自己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个自己瞧不上的亲爹。
这些年来,
他一直走入了一个死循环,
他越是瞧不上亲爹,就越容易挨打……
而他如果能学着这位谢家千里驹这阵子对待自家亲爹的方式,扭一扭,再舔一舔,
自己似乎就能获得很大的自由。
因为他亲爹,其实才是那个可以让四周所有人,臣服不敢忤逆的存在。
可他心里就是膈应!
郑凡对自家这儿子,倒是一直没特别坏的观感,在郑凡看来,普通人在还是孩子时,对世界的陌生与恐惧,会让他们本能地崇拜和模仿自己的父母;
等到青春期时,则会呈现出叛逆的姿态,觉得自己的父母,哦,原来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等到再年长一些,经历过世态炎凉自我沉淀,才能意识到,当一个普通人当一个父母的……不易。
自家这儿子,
只是跳过了第一阶段,直接进入第二阶段罢了。
谁没年轻过,谁没骄纵过?
说到底,又有哪个做父母的,会真的对青春期的孩子置气?都是过来人嘛。
哦不,四娘是个例外,因为她永远年轻。
郑霖开口道:
“名正言顺,没用。”
“哦?”
“檄文一出,乾地包括这江南,愿意押注和附和的,看的可不是什么名正言顺,而是背后的实力。
如果我们随意挑选出一个乾国藩王,哪怕把乾国先太子从上京城的看押中救出来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因为那些可能聚集过来的人,所看的,是实际的东西。
真正实际的,能让他们踏实且愿意重新下注的,
是我们摄政王府……以及是燕国。”
接下来,
郑霖目光稍显柔和了一些,语气也放缓了点:
“姨娘是爹你的女人,他……”
郑霖再一次伸手指向了赵元年;
“他,就是我的义兄,是我们王府的人,他做这傀儡皇帝,王府就不会放弃,王府不放弃,燕国就不会放弃,那些骑墙的,才敢下来站队,还能有点凝聚力。”
“傀儡”这两个字,赵元年毫无波动。
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当皇帝后,再重振大乾,他疯了吧!
但郑霖的那句“义兄”,
却让赵元年有种深深的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不是拍马屁,因为郑霖的地位,本就比他高不知道多少,而且他所呈现出来的冷静果敢与睿智,已经有极强的其父之风了。
虽然,“肖父”这个词,对郑霖而言,真不算什么赞美,甚至会让他抓狂愤怒。
但是,得益于四娘打把孩子刚生出来没多久,就对这亲儿子无比厌倦,甩手掌柜一般丢给了福王妃去带的缘故;
导致郑霖和福王妃之间,虽然不似寻常母子之间亲密无间,毕竟,郑霖也不可能真和大妞一样到处嘴甜,但在郑霖心底,其实也是亲近福王妃的。
连带着,对她的儿子,也算……客气。
要知道,当初楚国太子喊他“阿弟”时,要不是刚被封印了,郑霖真可能直接暴起一拳砸爆他的脑袋。
郑霖继续道:
“我军入乾的消息传到上京,上京可能继续硬咬着牙,不从北方撤兵,而是想其他办法继续拖,因为相似的招数,爹你以前用的,实在是太多了。
可如果我们在江南,立下一个小朝廷,那等于是抽上京的筋,这就是阳谋。
他为了战事大局,不管,那南方就崩了;
他管,那北方就崩了。
怎么选,都得崩一面。”
听到这里,
郑凡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瞎子。
这些话,你教的?
由不得郑凡不去多想,毕竟当年,他也曾在梁程那里提前押题背好答案后,再跑去老田那里交差誊写。
瞎子“见”到郑凡目光,微微摇头,示意不是自己。
那……就是郑霖自己想的了。
郑凡不认为瞎子会为郑霖打掩护,毕竟他就这一个嫡子,相当于是皇帝就一个太子,这个太子,还需要争宠么?
就算是天天,没人会认为,天天以后会和郑霖争夺位子。
因为家里人谁都清楚,包括天天自己本人也清楚,他如果想要,郑凡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掰出一半,直接送给这个长子。
可天天志不在此……瞎子在天天很小时就用“沙琪玛”对其洗脑诱惑,就这,都没能洗成功,就足以可见这孩子心志之坚定。
天天想要的,是把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弟弟妹妹,然后他来亲自帮他们守护,他就是一个大哥哥,他也愿意一直当这个大哥哥。
这和是不是老田的种,没多大关系;
因为在原本的轨迹里,天天作为主力,掀翻了这一切。
根本原因在于,郑凡在他很小时,就言传身教地呵护,上辈子的郑凡没有一个健全温馨的家,而天天原本的轨迹里,也是没有的;
这一世,父子俩是真的父子,也都很重视这个“家”。
所以……
这臭小子,
这么厉害的么?
郑凡忍不住,
伸手掐了掐儿子的脸蛋,
又搓了搓脑袋,
郑霖呼吸为之一急,憋着火气,
你不要太过分,太过分了啊!
见自己的揉搓把儿子惹毛了,
郑凡“哈哈哈”大笑。
说来奇怪,
他郑凡能接受当年天天的“聪慧”,也能接受当年太子姬传业的“老成”,
但那毕竟是……人家的孩子。
郑凡一直没觉得,自己这亲儿子,能在“脑子”上,有多大的出息,更多的,是侧面考虑其血统。
然而,
无法否认的是,
拥有魔王血统且经受七个魔王言传身教培育起来的郑霖,
他,
更像是……不,他本就是这世上,真正的妖孽!
这一刻,
郑凡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走入了一个误区,瞎子他们当年在郑霖刚出生时,封印其力量,说是担心郑霖会控制不住自己变成一头“野兽”;
可能,瞎子他们看重的,不仅仅是所谓的血统,还有智慧。
大燕摄政王,到底也没有脱离一个“老父亲”的角色以及本能;
他看向旁边的谢玉安,
问道:
“如何?”
家里崽子会背古诗,都得拉出来在亲朋面前献个宝;
更别提,自家儿子刚说的,可是平国策,虽然有些稚嫩且过于注重于术,但你得看他年纪啊!
相较于王爷这个当爹,谢玉安内心的震动,其实更大,因为这位世子殿下,易容后经常在帅帐里为自己端茶递水,彼此间,近乎天天接触,而他,却毫无察觉。
再加上先前的话语,谢玉安不相信这是编排好的,一是王爷没理由为了显摆个儿子让他先背书来作弊,二是能够以世子之尊,掩藏这般滴水不漏,这孩子,本就不同寻常。
“王爷,如果我家陛下,能早点熟悉和认知他这个外甥,怕是……”
“怕是就不打了?”郑凡笑着问道。
谢玉安摇摇头,道:“怕是早就打了,因为等下去,才是彻底没希望。”
“呵呵。”
前方,“耳聪目明”的造剑师,回过头,看向这里,
喊道:
“世子殿下可需要一把佩剑?”
郑霖回喊道:
“我喜欢斧头。”
“巧了,我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打造斧头。”楚国造斧师如是说道。
“元年。”
郑凡喊道。
赵元年一个激灵,马背上的他,下意识地行礼,然后身形一崴,得亏身侧剑圣伸手释出一道气劲搀扶,否则他真会摔下马来。
郑霖叹了口气,
活该他这师父被自家亲爹“吃”定了这么多年,
没瞧出来自己这“义兄”,是故意想摔个狗啃泥为接下来的场景做个铺垫么,您扶什么?
剑圣并不知道,自己在刚才,被自己的得意弟子给鄙视了。
没摔成没露个丑相的赵元年,
有些尴尬地正好自己的身形,
道:
“王爷,卑职在!”
“我儿子说,想让你当官家,你当不当?”
赵元年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没有推测,没有拒绝,他没有资格,三谏三推,故而直接道:
“世子殿下让我当,我就当,我听世子殿下的!”
郑凡勒住缰绳,
貔貅止步;
随即,整个队伍,一齐停止。
郑凡伸手一挥,
道:
“还不拜见官家。”
一时间,锦衣亲卫,连带着谢玉安、造剑师等,都一同齐声道:
“拜见乾国官家!”
“拜见乾国官家!”
赵元年……哦不,赵官家满脸通红,他迅速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郑凡的貔貅面前,跪伏下来,额头抵着青砖,双手摊开贴着地面,
以五体投地的方式大声喊道:
“下乾官家,拜见大燕摄政王殿下,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伸手,抓住自家儿子的右手,帮其抬起;
郑霖觉得,这一幕和先前在赏花楼上点烟,有异曲同工之处。
可到底是看在福王妃的面儿上,
郑霖选择了继续配合,
道:
“平身。”
第六十二章 封印,开!
“官家,这儿的针脚还得再改改。”
“不必了,我觉得挺好。”
“官家,您得称朕,可得改过来。”
“呵呵,我是怕需要的时候改不回去。”
赵元年一边脱下身上的龙袍一边道:“赵公公,还是不麻烦了吧?”
赵成闻言,马上跪伏下来:
“请官家给奴才赐名。”
赵成,楚国人;
当年郑凡入楚抢公主时,赵成被裹挟其中,之后更是挥刀自宫,上了这条船;
很长时间以来,他是熊丽箐在王府里的真正心腹,后来又有一段时间在太子住进王府时,他取代了小张公公成为太子的贴身伴当。
只不过,太子姬传业归京时,原本可以被一同带回去的赵成,选择了拒绝,继续留在了王府。
眼下,
福王赵元年在江南静海称帝,
亦可叫“撑帝”,
赵成就被安排在了赵元年身边。
这些年,福王府虽然在奉新城,但王府内,有奴仆有下人却是没宦官的。
原本按规制,福王府是能够拥有使用宦官的配额资格的,比如无论是京城的晋王府还是颖都的成亲王府,都是有太监存在,而且他们的俸禄也是走的公中。
但因为摄政王府里没用太监,
所以,
同在一座城内的福王府,怎敢在用度上跑摄政王府头上去?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王爷这次入乾,如果说带上他赵元年是个凑巧的话,那么,连王府里仅有的一名“阉人”也带上了,这就真的无法再用“凑巧”和“无心插柳”来解释了。
一切的一切,其实早就在王爷的计划之中。
“赐名?”赵元年愣了一下。
“在官家面前,奴才怎配姓赵?”
乾国不是没有非皇族姓赵的人,而且还很多;
一是因为姬、熊、虞三姓,在三侯开边前,本就是大夏大氏族,而经过三侯开边后,三侯建国,故而在燕晋楚,皇族姓氏的区别度还是很高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三姓之人,都能自称一下“天家血脉”,只不过有些可能早就泯然众人了。
就比如当年的剑圣和其弟弟,幼年时兄弟俩日子过得可谓无比艰难,但他们依旧是国姓。
二则大乾一脉立国本就比较晚,虽然自己编造了历史,弄出个什么“四侯开边”,年代还是不够,就算再怎么为天家讳,也不可能让人家本就姓赵的人给改姓了。
但不管怎样,
身为一个太监,
敢在官家面前顶个“赵姓”,确实很不妥。
然而,
赵元年又怎敢给赵成改姓?
他这个官家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可是无比清楚,他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和作用是什么;
再者,赵成虽是一个阉人,但他进王府可比自己更早。
“赵公公,朕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咱们,都是王府的人,就不要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去计较了。
你我二人,自当好好做事,为王爷大计添砖加瓦。”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赵成将赵元年身上的龙袍叠起,送向了一侧屏风后的一个女子面前;
女子面容姣好,尤其善得一手好女红功夫,她是赵成的妹妹,被熊丽箐赐名赵莘娘。
“这儿,再改改,得快,开国大典就要开始了。”赵成说道。
“妹子晓得,哥哥放心。”
莘娘接过龙袍,开始修整。
随即,
赵成先行走开,给赵元年端来了茶水。
赵元年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笑呵呵道:
“有些紧张。”
赵成微微一笑,道:“官家会慢慢习惯的。”
“赵公公,朕问你,朕这个官家,你说到底能当多久?”
“自然是长长久久,千秋万代。”赵成马上回答道。
“哎,咱们是自己人,又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我说赵公公啊,能不能不要这般端着,弄得我心里头不得劲。
说句直白点的,我这条命,都是靠我娘亲和王爷的关系保下来的,我这个位置,也是因娘亲一手带大了世子赚来的情分换来的。
我哪里有那个心思真的去称孤道寡,你再这般给我戴高帽子,就真不怕我飘了,然后……”
赵元年下颚向下耷了一下,意思是,你懂的。
赵成则道:“官家的意思,奴才自然是明白的,但官家想过没有,这张龙椅,自古以来,坐上去可能是一步登天,退下来……”
赵元年接话道:“坐上去,先迈腿;走下来,先掉头。”
“官家觉得自己会对王爷不忠么?”
“那怎么可能。”赵元年马上否认,“我这辈子,算是被王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收拾服帖了,另外,再看看世子殿下……
谢家那位千里驹那日说的话,你听说了么?
这是甚意思?
这是承认了啊。”
国本,继承人,接班人,它们的作用,就在于此,可以极大程度地维系一个集团的长久稳定。
赵成道:“既然官家您不会对王爷有二心,王爷又为何会让官家您脑袋先落下呢?”
“这是自然。”
赵元年掷地有声;
他……可是被世子殿下喊过义兄的人!
虽然他母妃和王爷的关系,世人皆知;
但赵元年在外头,可不敢称王爷为自己的“父亲”或者“义父”,自然更不敢自己主动在世子面前自称“为兄”;
不过,世子喊他“义兄”,滋味儿,简直酥麻到了骨子里,让整个人飘到了云端,现在回味起来,还觉得有些飘飘然。
“那从这龙椅上退下来时,官家您要么就和楚国皇帝那样,成为国主……亦或者,像成亲王府那般,有自己的藩地,退一万步说说,至少也能和晋王府那般,得到一个世袭罔替吧。
而且,不是福王的世袭罔替,是……乾王。”
福王与乾王,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以乾王身份世袭罔替,可以嫁接整个乾国传承,此中区别,好比宗室侯爷与军功侯爷。
“还是你看得真切。”赵元年赞叹道。
“其实官家您心里跟明镜一样。”赵成笑呵呵地道。
赵元年侧过身子,看向屏风后头正在修改龙袍的莘娘。
“结个亲家吧。”赵元年说道。
“莘娘得王妃指婚。”赵成提醒道。
“我去求。”赵元年说道。
“这……”赵成心里其实不是很愿意。
他疼惜这个妹子疼惜得紧,自然想找户好人家,这里的好人家不是指的大富大贵,最起码,自家妹子得当大妇吧?
赵元年回过味儿来,笑骂道:
“你想哪儿去了,我给我家小子求,让我母妃去说和。”
“那奴才,就谢官家隆恩了。”
时下人,生育普遍比较早,寻常公子哥身边不乏女侍的,套用后世标准,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当爹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
所以,福王妃的年纪虽然比郑凡大不了多少,但她早就当奶奶了。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郑凡当年因为客观原因,子嗣上一度很艰难,本就比较晚。
如今,赵元年是“官家”,自己的妹子嫁给赵元年的儿子,那就是太子妃……
赵成觉得,这是极好的归宿。
其实,无论是他还是赵元年,都是很有野心的主儿,但在王府之下,他们的野心就显得很纯澈;
有些时候,有限度的野心,反而可以保证主观能动性。
“官家,哥,改好了。”
赵成马上过来,将龙袍取回,再伺候赵元年换上。
这套龙袍本就是赵元年携带的乾制藩王袍改的,细看的话,仍然有很多地方不伦不类,但远观的话,确实是乾国官家龙袍的式样。
重新穿戴好后,赵元年深吸一口气,问道:
“外头准备如何了?”
“官家稍后,奴才去问问。”
赵成刚准备出去,似又想到了什么,将自己身上的红袍宦官服解开,露出了穿在里头的内甲,道:
“官家,奴才把这内甲拿来,您穿里头吧。”
之前没打算拿出来,但一想到要联姻,他就拿出来了,赵公公可谓极其现实。
赵元年抿了抿嘴唇,没推辞,接过赵成换下来的内甲。
见赵成又要来给自己重新更衣,
赵元年马上摆手道:“你去外头问问,我可以自己来。”
“是。”
赵成马上跑了出去。
外院亭子里,看见王爷和世子面对面地坐着正说着话。
赵成马上停下脚步,候着;
很显然,后头那个官家的事儿,并不重要。
至少,在赵成看来,远远不及王爷父子俩说话来得重要。
……
“外头和这里,你选哪个?”
郑凡问自己的儿子。
郑霖开口道:“就留这儿了,懒得腾地儿了。”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外头的场景。”
“那是爹你更适合的位置。”
郑凡点点头,站起身,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道:
“哦,对了,你娘待会儿也会在这里。”
“什么!”
郑霖脸色当即一变。
郑凡笑了,一副你想什么我全都清楚的神情。
郑霖的神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倒不是对谁发怒,而是原本预想中的手痒一幕,正在逐渐和自己远去,故而本能的不开心。
“爹待会儿会把你娘带出去。”郑凡说道。
郑霖面部表情一下子舒缓下来;
“你铭干爹留下,瞎子,我也带出去。”
郑霖身子一下子柔和下来,靠在了椅子上。
“不说话就是不同意?”
“同意。”郑霖马上道。
“哦,那就是不同意了。”
“谢谢……爹。”
郑凡笑了,摆摆手,道:“这才对。”
王爷离开了这座行宫。
见王爷离开后,赵成才凑到世子殿下跟前,询问道:
“殿下,可是准时开始?”
郑霖点点头,
道:
“嗯。”
……
燕军,亦或者叫燕楚联军,在入乾拿下静海城后,就没有再继续进行什么大规模的军事动作;
虽说顺势拿下了静海城附近的几座上下游以及附近的县城,扩充了一下军力影响,但并未继续对着乾国江南深入。
主要是两方面原因,军事方面来讲,郑凡这次亲自带来了五万晋东精锐,加上三万楚军,再算上谢家征发的山越部族仆从,十万大军,是有的。
可十万大军,对一城一地而言确实是够了,但对于一域来讲,就有些不够看了。
分兵四下出击,只会将自己本方的实力给瓦解掉,毕竟,十万大军里有半数是“友军”,分开来配合时,还得互相提防,五加五小于十;
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抢劫与破坏,从而将自己的局部军事优势给分化掉,实在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二则是政治层面上,以大燕摄政王的名义发布赵元年新君登基的檄文,这影响力,比大军四出征伐,可要大得多。
今日,静海城内的官绅大族,以及不少从江南其他地方赶来的大族代表,聚集在静海城外的一座昔日的皇帝行宫,要举行登基大典;
另外,安海镇指挥使杜昇,将率部来投。
当年年尧率楚军攻乾,将乾军打得溃不成军,最后还是靠孟珙挂帅,才将年尧给挡了下来。
这位早在十多年前就和摄政王在绵州城交过手的将领,最擅长的,就是防御作战,他更是亲自经营建立起了以安海镇、门海镇、东如镇的对楚防御体系,被乾人称之为小三边。
只不过先前燕军进来时,是绕了一下道,直接跳过了这一防线。
这在军事层面上来说,是一种大冒险,因为你的后方处于敌人可切断的范围内;
而之所以敢这般做的前提是,燕军有那个自信,只要乾军敢从军镇里出来就给他在野外打垮。
从今日之局面来看,
新君登基,
文武虽然不多,但都有,至少这个“伪朝廷”最基础的体面,已经初步具备了。
如果……真是这样子的话。
……
高台上,王爷坐在帅座位置。
四娘和瞎子,分立其左右。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来接受乾人一指挥使的投诚,可谓给足了面子,说礼贤下士都有些不够,应该是千金市马骨了。
不远处,
杜昇率八百亲骑策马而来,其本部兵马,在距离此地二十里处扎营。
然而,
杜指挥使来是来了,但在跟前时,却止步了。
刘徽在此时上前道:“王爷,许是杜指挥还心有疑虑,亦或者,还想再……那个一点,臣请前行劝服其打消疑虑。”
杜昇是刘徽劝降来的,这是他刘徽在“新朝”,不,在王府面前的第一个功劳资本。
而杜昇此举在刘徽看来,这是故意给自己台阶上台一起表演好最后一出,花花轿子大家抬嘛。
郑凡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徽,
笑了笑;
没说准他去,也没说不准他去。
身边的谢玉安会意,上前问刘徽:
“刘大人。”
“在。”
“您在这儿,看谁比较不顺眼的,比如你的手下,你觉得他可能不服你或者不服新朝廷还念旧乾的?”
“卑职手下可都忠诚于王爷,绝无……”
谢玉安目光一沉;
刘徽张了张嘴,
道:“王乐安,他,他和我有间隙。”
王乐安是原静海城副指挥使,刘徽开城门献城时,他被刘徽提前看押住了,等燕军进城后,王乐安没办法,只能选择投降,但一直骂骂咧咧的,这几日喝酒时,没少骂刘徽是乾奸枉读圣贤书的话。
“好,那就派他去。”
“是。”
军令下达,站在下面都没资格站台面上的王乐安一下子有些发懵,但刹那间狂喜涌上心头。
他骂刘徽,一大半的原因是你他娘的要投燕人为何要把老子绑住,害的老子现在也投降了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眼下,显示存在感的机会来了,王乐安还以为自己可能名声在外,简在王心了呢;
亦或者,是燕人有意提拔自己好来分化制衡刘徽。
故而,王乐安欣然领命。
王乐安去了,
没多久,
王乐安就去了;
他的人头,被杜昇砍下,派一名亲卫,送到了准备接受受降仪式的台面前。
刘徽吓得眼睛睁得大大的,从脊椎到尾巴骨,一片发寒。
先前要是王爷准他去了,现在这颗人头,怕就是他了。
那名杜昇的亲卫送回人头后,
还大喊道:
“燕狗,欺我大乾无人么!”
……
“燕狗,真当我乾人没血性么!”
登基大典中,
原本来道贺且接受官职的,不少静海城本地中低层官员、生员、外地赶来道贺的大族护卫、供奉,地方豪强、门派首领……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在这原本“庄严肃穆”的大典上,发出了阵阵怒吼。
一下子,
原本的满堂“新朝从龙之臣”,十之有三,抽出兵器。
这里头,有些是功夫好手,但泰半以上,并不会功夫,可这声势,却无比雄壮。
紧接着,
原本自静海城接手的不少乾国士卒,直接反水,站到了他们一边。
余下的不少乾军,虽然无意反燕,但你想让他们奋死一战保护这刚认识的“新君”,怕也不现实。
故而顷刻间,
在这座行宫内,
忠义之士的力量完全盖过了“忠义之士”。
自己“登基”之日,原本“欣欣向荣”的局面一下子被这般翻转,赵元年也是失态了;
穿着龙袍的他,慌不急地从龙椅上跑下来。
但好歹也是曾被摄政王几次率军压迫过的人,还跟着摄政王行过军,这些年在晋东,也是一直在做事的,底子至少练出来了。
故而慌虽慌,但还是记得跑过来,想要拉着世子殿下一起避退。
然而,
赵元年的手,虽然抓住了郑霖的手腕,却没能拽得动他,反倒是把自己摔了个趔趄;
这孩子,竟然有这般大的力道!
郑霖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元年。
到底是看在福王妃的面儿上,郑霖没对他冷语相讥,反而克制住自己体内的某种“众生平等”的蔑视,硬是挤出了些许他自认为还算柔和的语气,
道:
“莫急。”
……
“莫慌。”
看着刘徽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王爷难得的安抚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刘徽开门献城,确实是给大军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而这时,
不断有军报传来,
不仅二十里外驻扎的杜昇安海镇兵马出寨向这边杀来,自另外两个方向,一直隐藏着的门海镇以及东海镇两路乾军,也忽然杀出。
这一场受降仪式,已经演变成了经典的诈降反击之举。
刘徽是真的害怕,不仅是自己活儿办砸了,还害怕燕人会误以为,他刘徽在这里玩儿什么身在燕营心在乾,怕自己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
好在,王爷的话,让他内心马上安定下来,还有一股子感动油然而生。
天地良心,我是真死心塌地地当乾奸的啊,还好王爷懂我。
郑凡不再看刘徽,
转而看向谢玉安,
道:
“开始吧。”
……
“可以了么?”
郑霖看向阿铭,
瞎子不好说话,但阿铭好说话。
所以,在自己亲爹说要带走瞎子去外面时,郑霖才难得的说了声“谢谢”。
的确如此,在纵容孩子这方面,阿铭可是没原则多了,当下直接用血族魔法,暂时解开了郑霖的封印。
被解除封印的大燕摄政王世子殿下,
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头发飘逸,世子蟒袍被气劲吹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本是蛟龙的他,自幼被封印,被圈定了活动范围,面对的,
是浓郁的母爱,
以及来自一众干爹们的无上关怀,
使得世子殿下心里,早就积攒着一股子暴戾,可却苦于没机会去施展。
就比如……痛痛快快地杀人。
现在,
名正言顺杀人的机会,终于来了。
郑霖捏了捏拳头,
仰起头,
发出一声低吼,宛若野兽出笼,正巡视着自己送上门的猎物。
下一刻,
剑圣与造剑师自郑霖身后显现而出,
行宫外围,锦衣亲卫列阵而至,带来森然可怕的威慑力。
郑霖身子向前迈出一步,
低喝道:
“杀!”
“动手吧。”
王爷有些慵懒地继续坐在椅子上,四娘伸手,帮其按压着头部穴位。
与此同时,
早就完成布置且蓄势待发的:年尧与谢渚阳,各自领军冲杀而出;
另外,
由天天和陈仙霸分别率领的晋东铁骑,也已经切入进了战场。
四周战场上,可谓尘雾漫天,但可以预见的是,在绝对的精锐甚至是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尘埃……其实早就落定。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事。
以至于王爷,都无法提起丝毫的劲头。
王妃一边继续帮王爷按摩,一边在王爷耳边略带埋怨的语气低声道:
“哪有您这样当爹的。”
显然,郑凡的安排,自然逃不过四娘的眼睛;
事实就是如此,其实郑霖很清楚这一点,自家废物老爹,是唯一一个可以搞定自己娘亲以及一众干爹师父的存在。
他们明知道亲爹要做什么,但……就是无法去阻止。
王爷伸手轻轻握住了四娘的手,
道:
“儿子这几年活得也挺累的,要劳逸结合嘛。”
“可是哪有让自家儿子这般劳逸结合的?”
王爷摇摇头,
道:
“我这是在,培养父子感情。”
说着,
王爷自己也笑了起来,
道:
“亲子联谊嘛。”
第六十三章 江水
行宫;
杀戮,正在发生。
锦衣亲卫的强大,毋庸置疑,在战阵一隅,他们无坚不摧,当初天天就曾率领他们硬扛过来自熊廷山的亲卫铁骑。
然而,他们更擅长的,其实是江湖厮杀,因为他们的第一职责,是保护王爷,而在绝大部分时候,王爷身边都有大军保护,所以,预防宵小刺客才是他们最需要面对的情况。
行宫内的“忠义之士”,鱼龙混杂,有的虽然手里拿着刀或者剑,但手无缚鸡之力,输出只能靠一张嘴;
有的虽然身手不错,可和周围人压根就不可能存在什么共进共退的默契。
故而,
锦衣亲卫分成多个小军阵,从两个方向开始平推过去,凡是敢抵挡与反抗的,格杀勿论,效率高得简直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农在收割麦子。
不过,玩儿的最欢的,还属那位身着世子蟒袍的尊贵少年。
少年一个一个地面向自己的目标猎物,
用刺客偷袭的方式杀掉几个,
再用力劈华山的蛮横方式,削去几个人的脑袋;
期间,掌心自地上抽出鲜血,凝聚出一道诡异符文般的存在,打在一个书生身上,看着书生的面皮开始快速龟裂,少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还特意潜伏到一个人身后,闭上眼,那人身子开始踉跄,头痛欲裂,只不过那人品级高一些,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武夫,当即一刀回砍下来;
不过郑霖反应躲闪及时,腾挪时指尖还射出两根银针,射中对方眼球,再顺手一个轻轻拉扯带动银针后头挂着的丝线,两颗眼珠子就被吊了出来。
那个武夫当即发出惨叫;
但郑霖却不急着下杀手,而是就此站定,重新闭上眼,趁着对方心门失守的时机,重新进行精神力的渗入。
最终,
这个武夫实在承受不住来自精神上的折磨,自己给自己脖子来了一刀。
而郑霖在做这些时,
剑圣和造剑师,就站在郑霖身后,避免旁边的打扰。
造剑师咂舌,气血传音道:
“走的是温明山的路数,双修?
不,还不止,他的体魄是武夫,但先前用的,是类似炼气士的法子,他还是你虞化平的徒弟。
我说,你虞化平到底对他有多大的信心,竟敢让这孩子打小儿就贪这么多的路数?
就真不怕贪多嚼不烂?
再者,剑术方面你虞化平当世,我认你第一,可其他路数上,就不担心会滥竽充数么?”
剑圣摇摇头,
回应道:
“其他路数,估摸着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府的那几位先生,他们的看家手段,剑圣是知道的,打不过他虞化平是真,但这并非意味着人家的“道”不精通。
事实上,从十年前起,剑圣就发觉了当世还不是很强大的诸位先生们,他们对于“战斗”对于“修行”的认知,有一种完全凌驾甚至是超脱于他们自身境界的高度。
就说那自家徒弟看中的“傻大个”,
只是看了自己徒弟的剑招,就能用斧头呈现出自己的剑法真意。
那帮先生们实在是太优秀,站在自己徒弟角度考虑,就是剑圣,也希望自家这徒弟能够多学上一些,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当然,也是因为郑凡这儿子,在修行方面,实在是过于妖孽,妖孽到似乎根本就不存在贪多嚼不烂的问题,因为他的胃口,是真的好。
造剑师抿了抿嘴唇,道:“知道最让我震惊的是什么么?惊世天才,我也不是没见过,当然,眼前这位世子,确实是我这辈子所见天才中排头把交椅。
但真正让我意外的是,
他不是在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是在……享受。
虞化平啊虞化平,你就不担心自己教出来一个魔头?”
“这话,你该指着郑凡的鼻子去说才是。说得难听点儿,我这儿不过是教一些江湖把式,再者,就算是江湖蛟龙,又有多大的能耐?
他的心性就在这里,他的地位,也就在这里。
不会因为他修为低,杀的人就少,也不会因为他修为高,杀的人就多。
说白了,
他再喜欢杀人,自个儿动手去杀,又能杀得了多少?
他爹先前在上谷郡,你楚人前前后后,战没者,何止百万?”
“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
“那你别往前凑。”
“凭什么,见者有份嘛。
这世子身上明显有多家路数在身,多我一个不多。”
“少你一个,也不少。”
“呵,只要他也认我这个师父,就算他喜欢十八般兵器,我也能给他造出十八套来!”
“他叫他爹拿你独孤氏作要挟的话,你敢不给他造?”
“混账!”
“你急了。”
造剑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就是形式比人强,在楚皇低头谢氏等大贵族都得提前安排退路的大背景下,他独孤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嘛。
他郑凡说,想再来一把剑,那这把剑,就自己背着剑匣来报道了。
当年的田无镜,虽然口头上曾对剑圣说过,江湖上不得台面的话;
可真正把这句话践行出来的,还是田无镜的继任者,大燕的摄政王。
一通连番操作下来后,
郑霖总算是将以前的功课,都给温习了一遍。
可以看出来的是,他对瞎子的精神力掌握,是弱项,因为瞎子在品级不够高之前,也显得很弱很鸡肋。
再者,郑霖的体质特殊,虽然能学习魔王们的能力,可毕竟没有专门对应的血统作支撑,学是能学,但想一下子如鱼得水或者青出于蓝,难度很大。
反倒是自家亲娘的招式,他学得很扎实,一是一脉相承,二是一直“亲身试法”,想不扎实都难……
但最适合的,也是他最喜欢的,还是以体魄为先,配合强力的杀招,走刚猛的路子。
故而,接下来,郑霖周身煞气呈现,和干爷爷一起住了这么久,那么多的精纯煞气,也不是白吞的。
见到这一幕后,在边上也在看着的阿铭,微微有些吃味儿,只觉得自己腰间酒嚢里的酒,也变得酸涩。
你这浓眉大眼的阿程,下手可真够“阴狠准”。
有煞气做防护,再配合自身体魄,郑霖冲入人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同时,其两手指尖,都释出了剑气,开始“砍瓜切菜”。
这浓郁娴熟的剑气外放,让后头跟着的造剑师,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对此,剑圣只是在心里笑笑。
可能在造剑师看来,多他一个师父不多,可实际上剑圣明白,这位世子殿下可是连他亲爹,都带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蔑视;
他师父确实很多,可又有哪个是凡品?
一个能被其父亲召之即来的剑客,世子殿下,能看得上么?
剑圣先前已经提醒过了,可造剑师并未领会到其中深意。
再美好的杀戮,
终究还是会结束。
将剑气送入最后一个人的胸膛,郑霖停了下来,双手交叉在一起,互相做着揉捏。
剑圣那种层次,无剑胜有剑,陈大侠或许只是刚刚触摸到了门槛;
对于他郑霖来说,还是稍早了一些。
这时,造剑师打开了剑匣,放在郑霖面前,道:
“这几把,都是我这几年打造出来的,世子喜欢哪把,尽管拿去。”
郑霖越过造剑师,直接问剑圣道:
“师父,我筋脉有些撕裂。”
剑圣闻言,立马出现在郑霖身前,握住其手腕检查,随即道:
“问题不大,你用你身体承载剑气,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压力。”
“用外物借力的方式或者剑气凝于身外的方式,那杀伤力就降低了。”郑霖回应道,“同时消耗的精气神,也更多。对于普通剑客来说,自身体魄是弱项,自然得御敌于外,我却没这个担忧。”
“嗯。”剑圣很赞同自家徒弟的想法。
他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一个巅峰剑客,同时还拥有巅峰武夫体魄,那得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而自己这个徒弟的未来,应该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
“世子,你看这把剑,它叫……”
“师父,我去换身衣服,可别被我娘看见了。”
说着,
郑霖就绕开了造剑师向后头走去。
造剑师被彻彻底底无视了,抱着剑匣,站在原地。
剑圣预想的一幕,确实成为了现实。
郑霖走到赵元年面前,赵元年现在勉力站着,这位大乾新君今日的登基大典,可谓……十分精彩。
“多谢世子殿下搭救。”赵元年马上道谢。
郑霖懒得客套,直接道:“大典继续。”
“啊,这……”
郑霖环视四周,对锦衣亲卫下令道:
“继续。”
吩咐完后,世子殿下就去后头换衣服了。
而这里,
赵元年重新坐上了龙椅,
下方,先前没参与“造反”的乾人,则被继续要求走流程。
等郑霖换完衣服出来后,正好到大家跪伏在地,山呼万岁的时候,一大帮人,跪伏在身下的血泊中,旁边就是断肢残骸,有些先前因为惊慌来不及做反应如今伴随着现在平静下来感官开始恢复的,开始吐了起来。
地上的鲜血,像是蘸料,而这些新朝从龙之臣,则像是自己把自己剥得白白嫩嫩的肥虾,主动往酱料里跳,还不停涂抹自身生怕落后。
郑霖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幕。
等到流程结束后,
新官家在赵公公的搀扶下,离开龙椅,面向郑霖这边,跪伏下来;
后头,一众“臣子”,也都向着世子跪伏下来。
这不算矮化这位新官家,因为,对于这座新生的伪朝廷而言,他们夯实自身凝聚力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他们的官家,向王府不断地献媚。
反之,要是赵元年真有什么理想有什么抱负,喊着要为新大乾的崛起而一同努力,怕是下面这帮人,就要直接散了。
大家伙之所以愿意在此时跟着这位官家混,
还不是看在这位官家是燕人王爷的儿皇帝么?
郑霖扭头看向站在其身边的阿铭和剑圣,
问道:
“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阿铭和剑圣对视一眼,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他爹坐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
无法否认,乃至于连郑霖都承认的一件事就是,在特定的时候,他爹,总是能呈现出最好的应对方式。
剑圣开口道:
“如果你爹在这里,就会什么都不做。”
……
行宫内的乱象很容易平定,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静海城外的战事,则持续延伸发展到了第二天的正午。
战事并不难打,三镇兵马从一开始抱着想要利用“诈降”的手段强行打出一场奇迹,可奇迹之所以叫奇迹,就是因为它基本不可能发生。
如狼似虎燕楚联军,打一照面,就把这三镇兵马分别按着往死里揍。
陈仙霸与天天,采用燕军的老战术,击溃对方后,像狼驱赶羊群一样,裹挟着他们,顺势破了门海镇与安海镇;
年尧则率军围困了东海镇,在隔壁两镇陷落的消息传来后,第二天正午,东海镇也开门投降。
这场战事,宣告结束。
乾国面对楚地的小三边防御体系,自此尽数落于郑凡之手。
这是一场很理所当然却又意义重大的胜利,理所当然是因为乾军这些年虽然长进很大也编练出了很多支能打硬仗的新军,但基本都在上京城和北方布置,江南这里,也能称得上“兵多将广”,但军事素质和当年郑凡偷袭绵州城时的乾国边军差不离。
他们虽然呈现出了“勇气”与“胆魄”,比如杜昇被围困后,宁死不降,选择自尽。
但这无法改变整体的大势;
意义重大则在于这三镇在手,等于乾楚之间门户完全大开,大家能来去更自如且更安全,无论是来自楚地的支援还是从江南的掠夺,都能更好更快地进行转移。
原本就掌握着战略态势主动的摄政王,这下真可以在这江南一隅,高枕无忧了。
乾人就算将北方精锐调集回来,他也能随时拍拍屁股走人,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为了大战略以身涉险再来一次惨烈突围。
然而,
郑凡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现如今,
他先走了棋,接下来,就看上京那边,如何接了。
不过,
战事结束后,很快就有了新的分支出现。
一支乾人水师船队,走乾江,开了过来。
只不过,一番接触后,这支乾国水师并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而是直接遣派下了信使。
……
“瞎子,你提前联系的?”
郑凡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瞎子。
瞎子摇摇头,道:“主上,属下不通兵事啊,平时玩玩儿阴谋诡计,属下擅长,可在兵事上,属下是不敢插手的。”
上谷郡一战,是郑凡安排打的;
这次联楚入乾,也是以郑凡的意志推动的。
瞎子至多在旁边缝缝补补做做辅助,怎可能背地里再预留什么惊喜,天知道到时候会不会酿出什么惊吓。
谢玉安则笑道:“海东吴家,本是海匪出身,后来祖竹明清平海波,吴家纳降于乾,其地位,有点像是乾国西南地域的土司。
王爷,我觉得这吴家,可能是来晚了。”
“孤倒不觉得他来晚了,他们应该早就到了,而且,本该是之前那场战事乾国那边计入的力量,可吴家却选择坐山观虎斗,卖了队友。
现在,看着咱们成了,至少这一块地方,大局已经定得不能再定,吴家就选择跳出来,重新站队了。”
“主上英明。”
“王爷明鉴。”
这时,刘大虎走了进来,禀报道:“王爷,吴家家主吴襄,下船主动求见。”
当年兰阳城破时,吴襄被郑凡俘虏过,现在,他已经是吴家家主。
只不过,吴家的势头,已经在明显地滑落了,一方面是因为吴襄到底不是其父,权力的传承中,损耗太大,很多原本依附于吴家的海匪势力脱离了出去;
二是因为乾国这些年“穷兵黩武”,在赋税尤其是商税上抽成比例比往年几乎翻了几倍,这等于是进一步挤压了吴家的利益空间。
内因外因共同作用之下,吴家受损很是严重。
“你们谁去见他?”王爷问道。
谢玉安不说话,他没理由去见的。
瞎子笑道:“属下去。”
“嗯。”
瞎子走出了帅帐;
而这时,
谢玉安看见王爷挪步走到了地图前,似乎又在思量着什么。
显然,多了一支吴家的船队,这条乾江,就能更好地被利用了。
谢玉安心里有些担心,担心这位王爷,会做出更激进的选择。
“小谢啊。”
“在。”
“你说,如果顺着乾江逆流而上……”
静海沿乾江逆流而上,最终,能入乾人自己修挖出来的汴河,也就是……上京城。
“王爷,咱们现在局面大好,为何要冒险呢?”谢玉安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劝谏。
“孤只是随口说说。”
“是。”
谢玉安不信。
郑凡走回帅座位置,坐了下来,
开口道:
“快入夏了。”
“回王爷的话,还有旬日就到夏至了。”
王爷点点头,
道:
“这仗,争取在这今年内,给它打完了。”
———
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我尽快调整过来,抱紧大家!
第六十四章 看不透的……父亲
“被吓到没有?”
“回王爷的话,当时真的被吓到了,得亏世子殿下就在我身边。”
赵元年一边回答,一边从赵公公手里接过茶壶,开始帮王爷与世子倒茶。
世子坐着没动;
郑凡伸挡了一下,赵元年愣住;
随即,郑凡看向站在边上的赵公公。
刹那间,赵公公只觉得后背冰寒,马上伸手从官家手中“抢”下茶壶,开始倒茶。
赵元年苦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郑凡摇摇头,道:“没这个必要,你也算半个家里人,如今又当了官家,自己人面前,不用这样,给自己一些体面。”
“是,是。”
赵元年很是感动,这并不作假,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所以他对王府内的生活圈子,或者叫那种一家人的氛围,是有了解的。
郑霖默默地喝茶。
其实,这些话由郑霖这个世子来讲最合适,因为郑凡已经不用“施恩”了,下面的人,没谁敢反对他,不是压迫,而是带着敬畏的臣服。
相较而言,这些“遗泽”,该这个继承者去分润利益才最大化。
这些道理,郑凡相信自己这儿子不是不懂,但他就是懒得做。
“玩得开心么?”
郑凡问道。
郑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还可以。”
“有点牵强。”郑凡说道,“那下次可就没机会了。”
“开心。”郑霖改口。
“嗯。”
王爷满意了。
坐在边上的赵元年开口道:“我是真没想到,那天会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郑凡看了一眼赵元年,
笑道:
“是没料到,这江南,还有这股子血勇?”
“是。”赵元年点头。
福王府在滁郡,不算三边,但却靠着三边,否则郑凡也不可能几次打进来。
而他赵元年,在当“狗”之前,也曾抗争过,但却被一次次地镇压,最终,他屈服了。
他亲眼见证过大燕铁骑的强大,也见证过这位王爷的可怕,在晋东的这些年,他所见所闻,更是加深了这一系列的认知;
所以,在他的意识里,反抗这位王爷,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且开始纳罕与疑惑,为何这里的乾人,竟然真的敢。
他这个心态很正常,一般当汉奸走狗的,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自己早就跪好了,却看见以前的“同类”站起来;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能?
人有一种典型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和做买卖一样,谁都不希望自己全盘彻底地否定自己,这里头下注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人格。
“偌大的江南,自然包罗万象,有什么都不算奇怪,你也不用想太多。”郑凡安慰道。
“是,王爷说的是。”
“其血勇,也就这一茬了,不可能长久的。”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通盐、明苏两座城,已经开门投降了。”
这两座城,分列静海南北,规模上比不得静海,但也不算小城了。
燕楚联军在郑凡的控制下,并未从一开始就贪功冒进,去享受那攻城略地的快感,而是很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龟缩”。
可行宫的“造反”失败,最重要的是,三镇的失败与沦陷,让这一块区域的乾国世家大族以及官绅……甚至是百姓,都看不到希望了。
所以,燕人只派出了小股兵马去尝试招降,嗯,之前其实也在做,也终于在此时出了成效。
那三镇,算是这块区域里真正能打仗的唯一一路兵马了,虽然江南各地兵册上的“兵马”,一直不少,但里头,一半是“阴兵”;
剩下的一半,也早就拉胯不堪,比上京曾经的京营还要废。
有些人,有勇气,有鼓气,他们抗争了,然后失败了,一定程度上,确实宣示了大乾江南的血勇,可同时也给见风使舵的人,找到了借口与理由;
既然反抗无用……那就投降吧。
“这……这真是太好了。”赵元年很是惊喜。
因为这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名义上所管辖的疆域,终于不再仅仅局限于静海一隅,南北之间,也被拉开了。
这个官家,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城主。
这里头,其实也有吴家的作用在,通盐、明苏两城,也在乾江边上,吴家船队一上来,等于是给了最后一击,促使了他们的投降。
只不过一直到现在,王爷都没亲自接见那吴襄。
郑霖继续默默地喝茶,吃茶点。
“也不嫌腻。”王爷说道。
茶点这类,当世还是以甜为主,大户人家吃茶点,就那一小碟,甚至可能就那一小块,慢慢地吃,再品品茶聊聊天,一下午就消磨过去了;
可自家儿子,是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放,眼瞅着两盘已经见了底。
郑霖白了一眼自家老爹,
回答道:
“我是武夫。”
郑凡心下会意,
一直有身边人递梯子的他,怎会不知道梯子的用处?
再说了,早年自己没发达时,也没少给别人递梯子,当即道:
“你爹我也是武夫,还是四品。”
“哦,很高么?”
“很高了。”郑凡理所当然道。
“三品,不应该是起步么?就跟小孩肯定会长大一样理所应当。”
“哈哈哈哈哈。”
王爷笑了。
他是一个很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装逼的人,很多人在他面前装完逼后,下场都很凄惨。
但当父亲的,对自己儿子,总是宽容的。
赵元年与赵公公,陪在旁边一起笑了,他们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这对父子,不像是寻常的“天家”父子。
“对了。”郑霖忽然开口问道,“之前你在赏花楼,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不是因为野蛮而造就了绝对的军事集团,而是因为绝对的军事集团,必然带来野蛮。”
当日在赏花楼上,自家父亲见燕军进入赏花楼后,说出了这番话。
郑霖本以为是自家父亲的老本行,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说一些故作高深莫测的话来烘托某种哄哄的氛围;
但当时谢玉安的反应,告诉了郑霖,大概,是自己没能理解其中意思。
不过,在郑凡看来,先前自己故意给儿子创造机会在“游乐园”里玩耍,
确实是增进了父子之间的关系,搁平时,儿子可不会主动问自己问题;
看来,那日行宫里的人,没白死;
嗯,类似的亲子活动,以后可以多多展开。
机会难得,郑凡自然不会像普通父亲那般: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
而是放下茶杯,
很平静地回答道:
“就像是你一样。”
“我?”
“对,为何自幼就把你的力量封印?
因为当一个人,拥有很强大的力量时,他往往不会去遵循规则,也不会讲道理,而是会变得很野蛮,喜欢……不,叫习惯去用力量强行获得所需。”
“师父为何没这样?”郑霖问的,自然是剑圣。
“你师父是经过沉淀了,呵呵,你是不晓得,当年的你师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司徒家老家主,皇帝一般的人物,他说杀也就杀了。
如今的晋王,当年的晋皇,他瞧不上,也想给顺手料理掉。
在遇到我之前,你师父仗着自己的一把剑,做了很多的事;
然后,
成功地把局面,越弄越坏。”
……
“听着,在说你呢。”
院外,造剑师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剑圣。
剑圣笑笑,
道:
“又没说错。”
……
“你师父的剑,很强大,但他的强大,没换来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你师父才跟了我;
现在还好了,没人再说这些话了。
早年你爹我地位没这么高时,甭管哪国的江湖人,见到你师父的第一句话就是: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竟然当燕人的狗;
呵呵,可把你师父给气得哦。”
“师父说过,他跟你,是因为你重诺。”
“是重诺,因为我答应过他的事,都完成了。
我答应他把野人驱逐出去,我做到了,现在野人,安敢再在雪海关下放肆?
我答应他取消人头税,我做到了;晋东,根本就没有溺婴之风气!
我答应他让学社里的孩子们,在学社里待到足够大,多念书多知礼,不要太早地就把孩子送战场上去,我,也做到了。
我答应他让晋人百姓,吃饱饭,这,也做到了,至少在晋东,已经好些年,没听说谁谁谁被饿死的了。
我没你师父强大,但我喜欢讲道理。”
郑霖撇撇嘴,显然不信。
“怎么,不信?”
“很难信。”
在郑霖看来,自家亲爹,才是武力至上的亲行者。
“在你不够强大,不够应对自身局面时,武力,是必须的。
你没出生时,晋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几乎就是一片白地。
北有雪原野人各部依旧贼心不死,南有楚人,虎视眈眈;内有晋人,妄图复国;西边,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早就把我视为眼中钉了。
晋东不够强大的话,根本就活不下去。
但你不同,
你是我的儿子,你生来就是世子。
你爹我是没什么本事,
但至少能像普通的父亲一样,供你吃喝上学,供你好好长大。”
王爷说这话时,
旁边的官家和公公,一时不晓得是该继续点头呢还是摇头。
“而如今,雪原被你爹我阉割了,楚人被你爹我打趴下了,姬老六也和你爹早就有了默契,这一轮与乾之战打完,你爹我估计的战果,是将乾国削掉至少一半,打成像楚国现在的模样。
余下的边边角角,就好料理了。
可以说,除了造反之外,就只剩下西征一条路,才能继续保持着用兵价值。
但造反和西征,都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相较而言,西征可能还好一些,至少对历史的贡献能更大。
打天下和治天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嗯,这个就有点远了,门类也多。
主要还是在于,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甚至一个国家,某些方面是一致的。
不断冲涨的军力,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兴亡,都会很快。
十几年前,燕国还是门阀林立的状态,说白了,门阀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燕人早年和蛮人长年累月的大战,不得已之下,将地方权力逐渐下放。
当时是为了追求更有效地抵御与抗击蛮人,可等到蛮人被镇压下去后,以镇北侯府为首的一系列的大门阀,却几乎将大半个燕国给架空,反而让燕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空有强大的铁骑却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国力,也无法对外进行征伐。
再拿咱们晋东举例,咱晋东的标户制度,可以在战争年代,尽可能的在更便宜的状态下养更多的精兵,而且可以保证他们对外战争时的锐气。
可一旦四周的敌人都被干趴下了,又还能继续从哪里掠夺呢?
军功,是一种荣耀,可荣耀要是没有具体赏赐的支撑,终究是无根浮萍。
敌人都打趴下了,总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吧?
而且,一旦天下平定,十年吧,眼下的百战精锐,马上就会堕落成一种你难以想象的模样,且很快就会变成类似当年燕国门阀如今乾国士大夫和楚国贵族的一个阶层;
一边啃着王府的铁庄稼一边遛鸟斗蛐蛐儿,子孙后代甚至连马都可能骑不起来,更别说骑射了。”
郑霖看着郑凡道:
“我还是不那么相信。”
“当然是有法子去尝试减缓它的堕落,比如,继续不断地向外寻找新的对手,可那时候,战争就不再是收益,而是一种负担了。
这就是盲目自信于武力的后遗症,和用秘法催动潜能一样,短暂的强大与膨胀之后,很快就会陷入虚弱。
这天下,你爹我打了一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你爹我都不希望它又马上分崩离析。
除非儿子你在接下来的这些年,不断取得耀眼的成绩,在光环上,和你爹我持平,否则,就算这个位子给你,你也很难去对这个局面动刀子。
别看他们一个个地向你跪伏下来,热诚地喊你世子殿下千岁;
其实,一半是看在你爹我的面子上,另一半,则看在你是我儿子,你继位后,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也能继续过上标户日子的面子上。
所以,你爹我不得不提前开始考虑,在恰当的时候,最好提前一点,把该改的东西,给改一下,这样,你的担子就能小很多,这个天下的局面,也能尽可能地维系久远一些。”
说完这些,
郑凡重新端起茶杯;
边上的赵元年则起身,很恭敬地拜服下来。
“其实,我对世子的这个位置,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郑霖说道。
“你有家人,需要保护,你就需要它。
其实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压力,也不要觉得它是一种负担,就当这是人生体验的一部分,毕竟,江湖走久了,也会腻,野人当长了,也会枯燥。
最好什么都尝试过,也都真正品味过,这样的人生才圆满。
我倒是希望你这辈子能快快乐乐的,
但换句话来说,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快乐。
就比如,
你有一天做到了江湖第一,天下第一的强者;
可一个废物点心般的家伙,却不和你打架,反而喊来了数千铁骑来围殴你,
你气不气?”
郑霖看着自家老爹,这话怎么都觉得自家老爹在含沙射影他自己。
“你问问那些死在你爹手里的那些强者,他们气不气。
再问问那位造剑师傅,被我一句话喊来到我身边站岗,他气不气?”
……
“说你了。”
“我不气。”造剑师说道。
剑圣笑道:“我不信。”
“遇见我徒弟了,我高兴。”
“脸呢?”
“这就和造剑一样,有追求才有意思,再说了,我知道这位小爷眼高于顶,嗯,他也确实是有眼高于顶的资格;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有想攀登的冲动。”
听到这话,剑圣不禁摇摇头。
他不相信造剑师能成功,因为造剑师不是郑凡。
剑圣清楚自家徒弟到底有多心高气傲,也就只有郑凡,仗着亲爹的身份,再加上姓郑的最擅长的那一手拿捏人心的本事,才能把这只幼鹰给驯服住。
瞧,
眼下这不已经开始有成效了?
……
正在对儿子进行屁于爱的王爷,
被一声通禀打断。
下面人传报,吴襄的儿子吴勤求见。
郑凡一直没见吴襄,这是要故意敲打他,但他却把他儿子留在了静海城,每天都要求见一次,虽然都是被拒绝。
这孩子也就十五岁,但派头很足,赏花楼的那个上次郑凡见过的那个花魁,就被他赎身买了下来。
原本想要拿她当礼物送郑凡的,被郑凡瞧见礼单后,派人直接给他轰了出去。
听到他来了,
郑霖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意。
这吴勤每次求见都极为殷勤,大门口跪一下,进门后跪一下,进偏厅等候时,再跪一下。
虽然每次都没见到人,但他每次都是三跪而入。
“我觉得爹你可以给他赐名,干脆叫个吴三跪。”
郑凡瞥了一眼自家儿子,
道:
“这名字不好,爹是在敲打他吴家,愿意敲打,就含有留用的意思,你没必要给人往死里作践。”
郑凡朝着自家儿子前倾了一下身子,
叮嘱道:
“儿子,记住,你可以去作践一个人,但你得做好准备,作践他后,把他给杀了;
要是办不到或者暂时不能办,就没必要去作践。”
郑霖听到这话,看了看自家老爹,倒是罕见地微微点头。
他自然不清楚的是,他爹之所以反感这个名字,原因是和他爹以前的王号犯冲。
刘大虎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张卷轴:
“王爷,最新的军图绘制好了。”
摄政王的帅帐里,设有类似参谋部的组织,基本由锦衣亲卫中选人担任,这些人,日后都是能外放出去当将领的。
军图是军事情报的总结与更新,王爷打仗向来很重视它。
“来,摊开看看。”
“喏。”
刘大虎将军图摊开,这张军图里包括着楚国西南部,乾国江南的东南部,再顺着乾江,一路向上京延伸。
并不全面,但却适合眼下的战场格局。
赵元年看到这张图,很是兴奋,因为通盐城与明苏城,以及其周边的附属城镇位置上,已经标注上了蓝色的印记。
乾国疆域属红,燕人疆域底色属黑,这蓝色,则代表着他这个官家以及这个新朝的地盘。
变大了,变大了……
赵元年真的很喜欢这个涂格子的游戏,
他希望能再大一些,最好,能将江南画个三成,多了,他也不敢要了。
军图上还在各个位置做了标志,比如年尧部就驻守在静海南部的明苏城,谢氏驻扎在静海北部的通盐城;
原本的那三镇加上静海城所在,则由晋东军驻守。
同时,军图乾江位置上,还标注了船队,吴家的船队。
“元年,你去那儿再要一份拓本,传令下去,以后这军图,孤这儿有一份,官家这边,也得有一份。”
“喏。”刘大虎应下了。
低情商,你可以回避了;
高情商,我有的,官家也得有。
“多谢王爷。”
赵元年拜谢后,带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刘大虎端起茶壶,帮郑凡续茶水;
王爷则指着军图,对自家儿子道:
“其实前阵子,爹心里冒起过一个想法,爹心里,是有些急切了,想把这场战事的进程,给拉得再快一些。
就比如,借着吴家船队之利,亲自率本部兵马,沿着乾江再入汴河,去上京城,给他们再敲个钟。
因为爹笃定,无论自己在后方做出怎样的反应,你梁程干爹和苟叔叔他们,都能通过前线乾军的反应做出预判,从而和你爹我达成默契联通。
而你,
则可以代替我,陪着赵元年,在这里守下这份地盘,阻止江南之地乾人的反扑。”
听到这话,郑霖脸上当即露出了喜色。
行宫那一场,他已经很开心了,听自家爹这意思,这是打算让自己完全放开了玩儿?
虽说他留下来,是当一个稳定新朝人心的傀儡,可只要亲爹带着娘亲一走,赵元年,敢不听自己的话?
谁又能阻止他的潇洒?
“爹,我觉得这挺好。”郑霖如是回答。
郑凡却摇摇头,
道:
“还不到时候,眼下痛苦的,是乾人。前有狼,后有虎。
上京知晓三边对于他们的意义,失去三边,不仅是边疆失守,我大燕铁骑能够直接挥师南下,乾人连上京,也不可能守住,就算坚守下来了,上京也不可能再当国都了。
然而,咱们现在在江南立新朝廷,不用地盘多大,因为只要咱们把新朝廷立住了,时间越久,影响就越大,最终会导致上京在江南的统治出现土崩性的瓦解。
另一方面,咱们掐住了乾江这一处,可以至少让三成以上江南所出,无法供应北上,失去了江南,甚至江南不稳出现破口,乾国的北方,也就会供血不足。
上京那边,要想应对江南的这个局面,就必须得从北方抽调精锐回来;
可北方一旦精锐调动,燕军必然跟进,不会给他们从容的机会。
故而,理智告诉爹我,继续留在这里,安心地等,才是对大局最有利的选择。”
郑霖一下子泄了气。
郑凡瞧着自家儿子的神情变化,有些好笑,伸手指向军图,道:
“来来来,你且先看看这张军图的布置,于我军有何利处,慢慢来,我家儿子自幼堪比麒麟,你放心,爹不会拿你当小孩看的,爹也会尽可能地给你创造去锻炼自己的机会,比如,让你天哥带你领一支兵马去夺一座县城?或者去剿灭一支盘踞的乾军?
这都不是问题。”
郑霖努了努嘴,他有心想要继续保持高冷,但哪个男孩子能拒绝带兵打仗当将军的诱惑呢?
而且他爹这个人,有一点很让人讨厌,你敢和他犟,他就顺着你的犟走,非得让你低头说好听的他才心满意足。
在这一点上,娘亲就好多了。
娘亲从不要求你说好听和服软的话,她只是简单地把你肋骨打断。
郑霖起身,走到军图前,皱了皱眉,
道:
“爹,我想换个思路。”
“哦?”郑凡笑了笑,“当然可以。”
“如果爹你是乾人,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破局?”
郑凡摇摇头,道:“爹也没办法破局,国势,军势之下,不是靠所谓军神赢个一两场就能掰回来的。”
“真的没办法了?”郑霖继续问道,“对了,可以给乾人开个……三儿爹挂嘴边的口头禅,那个叫……开挂。”
“呵呵。”
郑凡手托腮,面露思索之色。
他很享受和儿子进行这类的互动,自然不可能不给儿子面子,哪怕,显得有些无稽。
良久,
郑凡指着军图开口道:
“除非乾人没有把精锐开赴北边,但这不可能,乾人的圣旨上,已经……”
说到这里,
郑凡忽然停住了。
郑霖有些好奇地看向自家老爹,发现老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转而站起身,在军图边蹲下。
这一刻,郑霖感受到了来自自家老爹身上所传来的威压,不再平和,不再慵懒。
郑霖不知道的是,当年他爹在初出茅庐时,也是这般看他田伯伯的。
“开挂的话,
就是乾人未卜先知,提前做出了极为精准的战略判断,而且愿意,为此赌上一把。
姬老六可以下旨骂我玩儿,他乾人,其实也可以嘛。
乾人这些年,除了三边之外,所编练出的新军里,成气候成规模,且也曾在多年前参与过对你李富胜叔叔围剿战役的,也就那四支。
孟珙、钟天朗、韩老五、乐焕。
这四个乾国将军以及其部下,是有能力,和我燕军摆开架势打一场的。
而这四位,一个本该在滁郡布防,另外三个,则该去东北角兰阳城一带布防,将北方的窟窿,完全堵死。
乾人破局的唯一办法,就是这四支本该北上的野战精锐,没有北上……”
郑霖问道:“没北上的话,应该在哪里?”
郑凡伸手指了指,
“在我们南面,藏着?”
“藏得住么?”郑霖问道。
“这里毕竟是乾地,乾人的兵马在自家地盘上,可比在山沟沟里,还要好藏。”
刘大虎在此时开口道:
“王爷,属下觉得不可能,若是乾人那四路精锐,就藏在江南之地,那就意味着乾人对我军入江南,是有预判的。
那这三镇兵马,为何主动而出,结果被我军轻易击败后,又顺势取了其三镇城防?
那这明苏城、通盐城,为何会自己投降?
吴家……又为何会反叛乾国站队于我们?
甚至,
最早最早的刘徽,
他也不应该选择开城门把静海城,拱手于咱们呐。
所以,属下觉得,这个推论,绝无可能。”
郑凡点点头,
同时抬起手;
刘大虎摸了摸兜,而后看向郑霖。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老爹这个模样,明明已经不用装扮亲卫的郑霖,还是默默地将铁盒取出,送到老爹指尖。
想用火折子帮忙点时,老爹却挪开手,转而将烟在指尖盘着打转儿。
“大虎啊。”
“属下在。”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乾人是故意的?”
“属下……”
郑凡的目光,继续盯着面前的军图:
“把城,一座座地先让给我们,让我们进来,让我们分兵驻守,我们的兵力,在此刻就被摊薄了。
林林总总,有驻军的,现在就超过六处。
我军最擅长的机动性,也将因此丧失;而乾人,就能更从容地,从中进行分割。”
郑凡将指尖,放在了由年尧现在驻守的明苏城位置,转了好几圈;
随后,
又挪到了乾江上,也就是吴家的船队所在:
“吴家,是否还能再反水一次,一旦四路乾军,切入咱们这里。
吴家的船队,在乾江上,就能把江两岸的我军,完成分割。”
“王爷……这……这也太……”
“召吴襄来见我,我要看看他现在,到底敢不敢下船。”
“喏,属下这就去。”
郑霖则开口道:“他儿子不就在这里么,他怎么会……”
郑凡看向自家儿子,
道:
“你真当天下所有父子,都与你我父子一样,父慈子孝么?”
“我哪有。”
“你刚出生时,我抱着你去见你爷爷,地下那个黑甲男对我咆哮,还在襁褓中的你,就会主动为了维护我,冲着那黑甲嘶吼。
咱们父子,明面上,可以随便闹腾;
但爹相信,你以前就算再瞧不起你爹我,也不会允许别人把你爹脑袋摘走。
可这世上,子弑父,父弃子的事儿,也并不稀罕。
尤其是那些大族高门子弟,女人多,孩子也多,连自己儿女可能都认不全,哪里会真的往心里去挂记?
当年先帝为了一个伐楚的理由,可是直接把一个皇子给献祭了的。”
郑霖主动把脸,凑到自家老爹面前,
此时,
他脸上居然带着笑意,
显得有些乐呵,
压低了声音道:
“爹,您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玩儿脱了?”
王爷也把自己的脸,朝着儿子方向又凑了凑,
同样压低着声音,
同样地小声道:
“儿子,要不咱爷俩先跑路吧。”
郑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
和自己亲爹拉开了一些距离;
看着自己亲爹脸上那忽明忽暗的神情,
此时,
一向瞧不起自己父亲的他,
第一次发现,
自己竟然看不透了……
第六十五章 一个大坑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嘿……嘿……嘿……哟哟哟哟……
哟!!!”
吴勤侧躺下来,大口喘着气。
旁边,前赏花楼花魁素素默默地起身,拿起旁边的面盆,将毛巾打湿后又侧了过来,帮其擦拭。
吴勤眉头微皱,一把将她推开,眼里只剩下厌烦,哪里有先前那半点温存。
“滚开,热。”
许是早就见得多了,素素也不恼,起身,穿起衣服,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取下冰来。”
很快,有仆人将冰块取来,素素将其抱起,放在了床边,也不担心融化的冰水会打湿床单,反正早就湿得不能再湿了。
吴勤侧过脸,看着在忙活的素素。
这么大一块冰,她能一个人轻易搬过来,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能做到的?
再说了,自己累得跟个死狗一样,她却能飘然而起,仿佛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一厢情愿的无用功……真是,气人!
怪不得自家那老爹最喜的是那曾当过游侠的姨娘,又怪不得,自家老爹最不喜的,也是那位姨娘。
在练武之人面前,你的一切资本,都会显得短小且无力。
哪里来得……半分快乐。
“饿了么?”花魁问道。
吴勤摇摇头,他不饿;
但他却一边摇头一边道:“要吃饭。”
“稍后就送来。”
吴勤自床边爬起,花魁则坐在梳妆台前,整理自己的仪容。
“我这饭,是不是吃一顿就少一顿了?”
“刚得到消息,有锦衣亲卫被派出城去往船队方向了。”
“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在你进来脱我衣服前。”
“你为何不早点告知我!”
花魁将红纸放在唇边,咬了咬;
又拿起桌上那瓶产自晋东的香水,在身上抹了抹,道:
“现在告诉你一样,反正又不耽搁多久的事儿。”
“你这女人,平日里就这般接客的?”
花魁转过身,看着坐在床上的吴勤,脸上露出一抹讥讽之色,
道:
“如果我伺候的是那摄政王,我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千娇百媚,也必然被征伐得全身酸软无力。”
“我不信!”
“且不提那位王爷是那四品武夫,就说一想到身上的这个男人所经历所搅动过的风云,就已然让人身心疲麻了。
这事儿,也就这点儿汁水的事儿,但这事儿,又怎仅仅是这点儿汁水的事儿?
你还小,
你不懂。”
吴勤气鼓鼓地站起身,伸手,抽出自己先前放在床边的剑。
花魁却丝毫不害怕,反而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其实,先前她口中虽然说的是那位摄政王,但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率甲士进入赏花楼的银甲小将。
最终,
吴勤也没有向花魁出剑,他清楚,自己绝不是眼前女人的对手。
他丢下了剑,
坐在地上,
捂着脸,
哭了起来。
花魁没去安慰他,而是继续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一切收拾好,见吴勤还在那儿抽泣,不由笑骂道:
“虽然还年轻,但你这辈子,早就享用过普通人一辈子甚至是十辈子都很难企及的奢靡与享乐,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吴勤昂起头,喃喃道:
“我爹,不会丢下我的。”
“你对你爹来说,又算个什么东西?”
吴勤面露狰狞,狰狞后,又垂头丧气。
“好了好了。”
花魁打开窗户,向下看去,
“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人来拿你了。”
“我……可以逃么?”
“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去?”
“你……你……”
“就算我不看管你,外头,也早就有锦衣亲卫盯着你了。”
吴勤一抿嘴唇,
从地上起身,来到花魁身后,伸手去抓她衣服:
“那就再……”
“啪!”
花魁一巴掌抽在吴勤脸上,吴勤嘴角被抽出鲜血,瘫坐在地。
“德性。”
花魁身子后靠在窗台边,
转过身时,才看见她嘴角位置,已然有鲜血开始溢出:
“老娘临死前,好不容易才给自己上好妆,可不能给你糟蹋了,真想的话,等老娘气绝后,随你折腾。
要是……你乐意的话。”
说完,
花魁就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多希望这大乾的老少爷们儿,能硬气一把;
总让咱女人抵在前头,
丢死了那个人哟,呵呵。”
良久,
良久,
当吴勤再度走向她时,发现她已经没了生机。
吴勤将她抱起,安置在了床上,盖好被子。
随后,
他走到梳妆台前,将那片还带着唇印的红纸拿捏在手中;
他张开嘴,
想要去舔一口,
却最终没有办法鼓起这个勇气。
门外,传来了倒地声。
紧接着,屋门被推开,一众锦衣亲卫闯入。
吴勤将手中的红纸丢到了地上,耷拉着肩膀,
道:
“我要见王爷。”
“砰!”
一名锦衣校尉直接一记刀把捶在吴勤的脸上,将吴勤整个人砸翻。
“带走!”
……
谢玉安与瞎子,分坐左右。
坐在上首的,不是王爷,而是世子。
下面,是还在流着鼻血的吴勤。
在捉拿吴勤之前,先一步得到的消息是,吴襄以身体突然风寒为由,拒绝了随传唤他的锦衣亲卫来静海城;
虽然没有直接杀使者送回首级这般粗暴决绝,可这态度,已经清晰无误了。
上位者召,甭管你是风寒还是命不久矣,你都得过来的。
这个理由,实在是过于搪塞。
最不好的一个预测,已经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签押房内,瞎子摩挲着指尖的青铜扳指,罕见地没有揉捏橘子。
谢玉安则不停睁眼与闭眼,心里也在思量着什么。
对吴勤的审讯,王爷本人没有参与。
因为王爷已经预料到了,这个被丢在城内的儿子,早就被吴襄所抛弃了。
审讯一个没有用的弃子,又有什么意义?
但对于瞎子与谢玉安而言,眼下的他们面对这忽然滑坡的局面,一时间竟然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只能把这家伙提上来先问问。
当然,也没审出来什么。
这位吴家公子哥,还是那位银甲卫花魁的告知,才知晓自己成了“弃品”。
在那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深受亲爹重用,这才将如此重要的联络任务交给了自己,还很开心呢。
瞎子摆摆手,
亲卫进来,将吴勤给拖拽了下去。
“霖儿,主上呢?”瞎子问道,“就真的……不来了?”
郑霖抿了抿嘴唇,
道:
“他说,他没脸出来见你们。”
瞎子与谢玉安面面相觑,这是哪儿一出?
这个答复,怎么都觉得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无论本就是自家人的瞎子还是近期加入的谢玉安,他们都不会认为自家“主上”(王爷)会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而且,他身经百战,又不是没面对过所谓危局。
眼下局面,虽然正向最不可测以及最坏的方向在发展,可静海城好歹在手中,外头还没看见乾军呐不是?
“王爷,是成竹在胸?”谢玉安问世子,同时,做出了一个手掌缓缓握拳的动作。
世子有些不耐烦道:“我不知道。”
郑霖是真的不知道,他就差直接说,他爹之前还问他,要不要一起跑路。
可以确定的是,
当时如果自己给出肯定的答复,
接下来父子俩应该会讨论要不要带他老娘一起走,毕竟你老娘总是虐待你,你带不带她?
很夸张……很荒谬;
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像。
真直接受到重大打击,觉得回天无力,想着赶紧开溜,也不是那个味儿。
故意在装神弄鬼?
可郑霖就算是以前再怎么瞧不上自家亲爹,
但他其实心里也清楚,自家这个亲爹无论如何如何废物,也绝不可能愚钝到这种程度,什么时候了,还故作神秘遮遮掩掩?
瞎子开口道:“既然主上让咱们先拿主意,那咱们就先议一议?兵事上,可有什么说法?”
很明显,这个问题问的是谢玉安。
虽然俩人都爱剥橘子,但术业有专攻,瞎子更擅后勤与治理,谢玉安这边,好歹统御过数十万大军。
谢玉安伸手揉了揉眉心,
道:
“所以王爷没出来,因为现在,根本就没办法去做什么布置。
以尽可能坏的可能作为前提推演接下来的事,
最快的话,可能太阳下山时,咱们就能收到第一封军报,比如在哪里哪里发现了某支乾军。
时间太短了,短到吴襄敢直接不下船。
所以,我们现在甚至都无法布置,调兵么?
一是来不及,二就算是来得及,该如何去调?
退出静海城,绕开他吴家船队,渡江寻三镇去?
亦或者,快马加鞭传令,让三镇的陈仙霸、靖南王世子以及那位郑都尉,即刻舍弃三镇,率部驰援本部所在的静海城?
南北向,
是让南面的年尧退出明苏城,率部策应到静海边,还是让我爹他把谢家军拉扯过来做侧翼?
坏的情况在于,我们知道乾人,很可能来,大概率,已经在了。
更坏的情况在于,我们只知道乾人已经在了,却并不清楚他们的具体部署。
他们的主力,是在江西还是江东?
他们把主战场,把分割圈,设在哪里?
我们来回东西渡江,很容易被乾人直接一个收网,到时候,就是新一轮望江之战的翻版;
而南北方向,这两座城,本就是南北屏障所在,拱卫静海;
是撤南的还是撤北呢?
乾人费尽心思地落下这一盘大棋,明苏城和通盐城若真是乾人故意腾出来的,没道理乾人不会提前预判咱们可能的动作。”
郑霖开口道:“所以,依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明知道乾人即将下手,却在这里,安心坐等?”
“回世子殿下的话,因为有些时候,真的是多做就会多错。
至少目前来看,我军虽然各部分散,但至少都是据城而守,军需暂时也能就地索取。
虽然一定程度上,放弃了燕军最为犀利的野战之力以及机动能力……
但这次王爷所率的本部晋东铁骑,只有五万。
五万铁骑和十万铁骑,亦或者二十万铁骑,分别是不同的概念。
如今之际,
我觉得,
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郑霖目光微沉;
瞎子点点头,道:“只好如此了,先静候消息吧。”
谢玉安道:“怕是王爷,也是这般想的。”
随后,谢玉安起身,先向郑霖行礼,随即看向瞎子:
“请北先生重新清点城中粮秣以及一切军需。”
“好。”
谢玉安又道:“我将去巡视城防。”
紧接着,谢玉安又面向郑霖:
“请世子殿下奏请王爷派出锦衣亲卫,再将城内肃清一遍,城内,必然是有乾人内应的。
静海,是王旗所在之地,除非接下来的军报中有更大的变化,否则,以王旗之尊,矗立在静海,四周各部兵马在面对乾人的攻势和行动时,就能做到有主心骨当依托,仗,不说好打,但至少能打得更有章法些。”
说完这些,谢玉安告辞离开,将签押房留给了世子与北先生。
“干爹,谢玉安,靠得住么?”郑霖问道。
瞎子不置可否,
转而道:
“我宁愿先前说这番话的,是你爹。”
说完这句,
瞎子自己笑了起来,
“哎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也已经习惯了在帅帐里,听你爹发话了,你爹说完话后,我非但不忐忑,还觉得很踏实。”
“干爹,我现在真想去后院把他拉出来打一顿。”
“你娘在后院陪着他呢。”
“……”郑霖。
“莫说这些气话,我教你的养气功夫呢,在这方面,你可比你爹,差远了。”
“他是装的。”郑霖很笃定道。
“谁又是天生的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呢?
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是从模仿和装样子起手么?
能装得久,能一直装下去的话,装不装,已经没区别了。”
瞎子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严厉。
七魔王里,除了亲娘喜欢教训他,郑霖最怕的,就属瞎子了。
瞎子的偏执一面,在天天面前,一直是有保留的,且天天小时候那会儿,王府还不是王府呢,地盘基业,也没现在这般大,瞎子的执念,也没那般深刻。
郑霖不同,嗯,最重要的是,瞎子清楚这崽子,无论是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很扛揍,自然就不会客气与遮掩。
“干爹,吴襄反了……”
“吴家根本就不算完全归附,也就谈不上反了。”
“那南面的年尧呢?那北面的谢渚阳呢?前不久,不还在打仗撕咬么?他们,算归附了么?”
“你在怀疑,会反水的,不仅仅是一个吴家?”
“是。”
瞎子点点头,又问道:“你觉得,这两家之中,要是有人反,会是哪家?”
郑霖思索片刻,
回答道:
“年……尧。”
“可你先前问的,是谢玉安,是否可靠。”
“因为他还值得问一下。”
“呵呵。”
瞎子笑了,“为何是年尧?”
郑霖很难回答,因为他记得自己亲爹对着军图时,手指,曾在年尧驻扎的明苏城,停留了许久。
但他总不能以这个作为理由来回答瞎子这个问题吧?
太丢人了。
瞎子又道:“要知道,年尧的妻子儿女甚至是孙子孙女,可都在燕京城呢。”
郑霖回答道:
“这天下,并非所有人家,都是父慈子孝。”
瞎子微微颔首,道:“的确。”
随即,
瞎子面露和煦的神色,很是欣慰道:
“你比我想象中进步得还要快。”
郑霖面容平静,宛若宠辱不惊;
“年尧的家眷,在燕京城;谢玉安,先前在帅帐,现在在咱们眼前,他爹,则驻守通盐城。
年尧是个狠人,他的事儿,有时候可能还真说不准;
但谢渚阳那边,应该是稳妥的,他这个儿子,这匹谢家千里驹,是谢氏的希望与未来。
最重要的是,
谢渚阳和谢玉安,和你们父子,有相似的味道。”
……
“主上,妾身今日看见瞎子他们,一个个的都神情凝重呢。”
“嗯。”
郑凡坐在椅子上,享受着四娘对自己头部的按摩。
“主上,局面,真的会崩坏成那个样子么?”
“兴许今晚,第一封军报就会送来了,接下来的几天,四处的军情,足以盖面。”
“形势,想来会很危急呢。”
“在外的形势,再危急,也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
我担心的是南面。”
“明苏城?”
“对。”
“主上不放心年尧?若年尧这样了还反复……那妾身还真觉得他的确是个人物呢。”
“咱没必要把一个人贬得太低,同样,也不要把一个人抬得太高。
相较于年尧,
我更担心我那位大舅哥的那颗……躁动的心。”
说到这里,郑凡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茶几上的红色石头。
“一个……可能精神分裂的皇帝。”
四娘轻轻搂住郑凡的脖子,用自己的脸,轻轻地在郑凡脸上蹭了蹭,
小声问道:
“这一切,怕是都在主上预料之中吧。”
郑凡笑了,
笑完后,
又长叹一口气,
道:
“这就是我让咱家那臭小子去替我开会的原因,哎哟,我也愁啊;
我刚不是才说了么,不要把一个人,抬得太高。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无遗策,哪里能次次算无遗策?
之前一次次运气好一直打胜仗罢了,
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身?
所以啊,
我就怕我往那儿一坐,得,都觉得我早就预料到了一切,智珠在握,结果一个个地都无比自信起来,等着我的绝地反击。
可我也得有啊。”
“那主上您这次是……”
“这次啊,
我是真的中计了呀,
呵呵。”
———
晚上还有。
第六十六章 诸葛郑凡
明苏城;
原知府府邸;
现如今,是年尧的将军府。
而此时,
年尧手里捧着一个香瓜,寻思来寻思去,最终目光定格在了门槛上。
低头看看瓜,再看看门槛;
年尧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但当其想坐下来时,身子又开始微微的颤抖;
他是被阉了,但不至于残废到连一个下蹲动作都做不起的地步。
要知道,燕国皇帝每次召见他时,魏忠河可都是寸步不离皇帝身边的。
他是怕,
他想坐下去,可又怕坐下去。
年尧又站直了身子,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里的情绪所化给“咽”了回去。
当年的他,
可是很喜欢坐门槛上吃东西的。
年尧的鼻子动了动,用手背,擦了擦,第三次深吸气,最后,闭上眼,
坐了下来!
呼……呼……呼……
年尧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动静,那般清晰,也那般强烈。
他缓缓地睁开眼,
依稀间,
眼前的视线似乎开始模糊;
他看见在自己面前,同样坐着近百个身着楚军制式甲胄的将领,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瓜坐在那儿,学着自己,拿勺子在挖着吃。
他们都是一群骄兵悍将,其中不少还出身大贵族,但在自己这个奴才出身的人面前,却温顺如鹌鹑。
忽然间,
眼前的虚幻消失了。
年尧低下头,
看见自己的双腿,是并拢着的。
记忆之中,他曾经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门槛上,叉着大腿,大马金刀地坐着用饭。
他开始尝试把两腿缓缓分开,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害羞情绪,正在不停地袭扰着他。
年尧将手里的瓜放在地上,双拳攥紧,继续尝试分开大腿。
可这腿,只是在不停地颤抖,却没办法张开。
年尧挥舞着拳头,
双拳砸在身侧门槛上,
此时,
他很想放声大喊,就是喊……兴许只有这样,才能将其心中对自己的愤怒,对眼下的愤怒,对过去的愤怒给释放出来。
可嘴巴张大后,
声音,
却又喊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着自己的臂膀,发出“呜呜”的声响。
“嘶……”
瓜,还没吃,可身上,却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他累了,
他放弃了,
他把屁股从门槛上挪了下来,盘膝坐下。
他不再去看身后的门槛,仿佛那道门槛压根就不存在。
身边的瓜,他又捡了起来,掰开,送到嘴边,开始啃食,汁水不停地飞溅,他却依旧越吃越快。
半个瓜吃完,他才停下,懒得去擦拭自己脸上和身上,将剩下的半个瓜又放在了地上,双手撑于后,就这么坐着。
物是人非,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自己,早就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不是那个能够与田无镜对弈的楚国大将军了。
年尧有些颓然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声响;
年尧抬起头,目光再度变得深邃,整个人的气息,也恢复到了之前率军行进时的威严,仿佛先前的一切行为,都和他无关。
很快,
几个军中将领领着一队士卒冲了进来。
“年尧接旨!”
年尧想要起身,
但对面并未想要完整地走好这个流程,而是直接念出了旨意:
“…………着削去年尧将军位,看押待审,禁军事宜,由昭翰暂代。”
这是直接下了自己兵权了。
年尧脸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吃惊的表情,甚至,没有过多其他的情绪,因为他的情绪,刚刚被身后的那道门槛给消耗一空。
士卒近身,准备押解。
年尧看了看对面,
问道:
“昭翰人呢?让他来见我!”
原本,昭翰是楚国那边预定的这次入乾皇族禁军统帅人选,可因为燕国摄政王的意思,被强行改成了年尧。
昭翰本人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现在似乎一直在故意回避。
对于他而言,在军中夺走年尧的军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而他,又不是很愿意在这种情况背景下,去见到年尧。
但人家喊了自己,他必然得走出来。
“这真是陛下的旨意?”年尧问道。
“如假包换。”昭翰回答道。
“呵。”
年尧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昭翰抬起手,制止了准备押解年尧走的士卒,转而重新吩咐道:
“就请大将军,在这里歇息吧。”
顿了顿,
昭翰的目光在地上那半个瓜上扫过,
道:
“既然大将军爱吃瓜,那就给大将军多备点瓜。”
“不必麻烦了。”
原本押解自己的士卒已经松开了手,年尧得以弯下腰,将地上剩下的半个瓜重新捡起,
道:
“够了,够了,甭管什么东西,初尝个新鲜也就足矣,吃多了,就腻了。”
“请大将军在此好好歇息,军中事务,不劳您挂念。”
昭翰说完,转身往外走。
年尧忽然高喊道:
“昭翰啊。”
昭翰停下脚步。
“你怎么做,你家里人,知道么?”
楚国如今颓势清晰,各家贵族,先前就被楚皇打压,离心离德,眼下,自然开始主动地抱燕人的大腿,以希望能够度过以后的风浪;
独孤氏、谢氏,都是如此。
昭氏如果不蠢,也应该如此才是。
“翰,只忠于陛下。”
“呵呵呵,哈哈哈哈。”
年尧大笑起来,
问道:
“有那么一股子锐气,可惜啊,你生晚了,你要是能早个十年出头,说不得我大楚,也能出一个田无镜呢。
我最后再问你一句,
昭翰,
你怕么?
你刚在他手上败下去一次,现在又要再面对他,你还剩下,几分武勇啊?”
“为了大楚,翰,无所畏惧。”
“嗯。”
年尧点点头,
转身,准备进屋。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间屋子,会被严格的封闭和看守住;
当脚迈过门槛时,
年尧手举着半个瓜,
喊道:
“你他娘的要是说你怕了,那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吱呀……”
门,被关上了。
一队士卒,将这屋子包围住。
昭翰一挥手,剩余的将领追随着他离开了这里。
而年尧,其实一直站在门后头,没有走动。
他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瓜,
自言自语道:
“在这里以瓜代酒,祝我大楚,板回这关键一局,逆天改国运!”
紧接着,
年尧又咬了一口,
边咀嚼边道:
“奴才在这儿以瓜代酒,祝摄政王爷,逢凶化吉呀,大燕万年。”
……
郢都,
皇宫,
内殿;
皇帝一个人,坐在大殿中央,屏退了所有。
“那道旨意,是你下的?”
皇帝的头,侧了侧,露出了笑意,
道:
“是啊,是我下的。”
“你会害死我大楚的。”
“那又如何?圣旨是我下的不假,但……我下旨时,你不也在‘旁边’看着么?
你为何又不阻止我呢?
你要说你那时……不清醒?
呵呵呵;
其实,
你清醒过来后,想追回圣旨或者再补一道圣旨,也是可以的啊。
什么口口声声的为了大楚,
什么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
呸,
你楚国一代代皇帝,甭管治政如何,这不要脸的劲儿啊,可真是一脉相承。
别扯什么大楚了,
其实就是你自个儿,
输不起!”
皇帝没有否认,而是道:
“是他郑凡,太目中无人了,也太……心急了。”
“哎哟呵呵,怕人家沉稳的,是你,希望人家心急的,也是你,横竖,你都有话说,反正你想做什么,都能找到道理与理由。
这人呐,就是比兽类多了这么一条。
这虚伪的劲儿,百兽可学不来。”
皇帝抬起手,开始缓慢掐印,准备将其封印下去。
“不过,我倒是希望你的楚国,能复兴下来,这十年来,我明显察觉到,这大楚,真心信火凤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楚人,已经快要忘了他们的图腾了,说不得再过些年,人们会相传,当年初代楚侯不是驾驭着火凤入的楚地,而是……骑着貔貅,不,是貔兽。
你是皇帝,这是你的失责。”
“那你呢?”皇帝反问道,“你又一直在做什么。”
“我啊?
你想要我能干什么,
我不过就是一头大一点儿且还会飞的畜生罢了。
虽说这次乾国不知多少炼气士聚集起来,赐福的同时,还隔绝了所谓的天机。
唉,这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楚人的祖先,是最喜战前占卜祈求老天保佑的,可这个规矩,现在连楚人自己也不那么当一回事儿了,反倒是乾人,他们用得这般夸张且自信。”
“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的了。”
楚皇掌心拍在自己胸口位置,其身体一颤,目光恢复平静。
……
静海城;
外头的军报,一道道传回。
先是韩老五的兵马,出现在了静海城的南面,而明苏城,却基本没能起到阻滞的作用,甚至连一道烽火,都没升起。
通盐城的谢渚阳派人来报,其城外,出现了乾军乐焕部;
翌日清晨,静海城西面,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时下将领喜以帅旗做一支军队成分的区分,而这支自西面挺进而来的大军,则是孟珙的中军。
这三路兵马,规模都比预料中,要大很多,因为原本江南的驻军,畏燕人如虎,不敢自己上,但当自家精锐出现后,他们开始纷纷投靠聚集,场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钟天朗麾下,有乾国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嗯,此刻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路,应该在江东边,负责隔断仙霸、天天和郑蛮那三路驻扎在三镇的兵马回援。”
王爷看着军图上根据军报新标注的讯息,
不由放声大笑道:
“唉,明明兵马是咱数倍之多,却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如此谨慎,用最蠢最笨最稳妥的方式,来对付我。
啧啧,
老虞啊,瞧见没,
这乾人,
可真是给咱面儿!”
刘大虎恭敬地站在旁边,提醒道:“王爷,北先生他们,还在前头等您拿主意呢。”
“嗯,孤已经准备好了。”
郑凡指了指放在自己身边茶几上的一堆锦囊,
道:
“派出亲卫,将这锦囊送予各路驻军将领手中。”
“是,王爷。不过,王爷,明苏城……”
“照送不误,吴家船队,也给我送。”
“是。”
刘大虎将锦囊全部捧起,心里估摸了一下数量,疑惑道:
“王爷,好像还是多了不少。”
“哦,多了啊,没事儿,给乾国那几路大军,也动派人送一个锦囊过去,就当见面礼了。”
“是,属下明白。”
刘大虎抱着锦囊准备出去调遣人手往外传递,眼下静海城的南面与西面虽然都出现了乾军,但乾军毕竟还未完成对城池的合围,信骑进出目前还是很方便的。
但,
不一会儿,
刚走出去的刘大虎又捧着那一大堆锦囊回来了,
问道:
“王爷,这锦囊上没标注哪个给哪个的,属下……”
“你随便发,里头都是空的。”
刘大虎愕然了一下,
但见自家王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刘大虎心里瞬间就踏实了下来,王爷就是王爷,一切,都必然在王爷的掌握之中。
坐在旁边原本陪着郑凡喝茶的剑圣,看着自家傻儿子终于出去了,问道:
“空锦囊,是个什么意思?方便说么?”
如果是什么军事机密的话,剑圣可以不用知道。
郑凡摇摇头,笑道:
“还真不好说。”
“那就不说了吧,没事。”
“哎哎哎。”郑凡伸手扯了扯剑圣的衣袖。
剑圣有些狐疑地看向郑凡;
“是真不好说。”
剑圣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与我解释这么多,就像是戏台上演的,提前说出来,就不灵了,对吧?”
“呵,呵呵呵。”
郑凡笑得近乎弯下了腰,
不住摆手道: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送空锦囊,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给各路兵马下达什么军令,眼下局面,乾人既然以最笨的方式来针对分割于我,战场已经被固定,兵牌已经双明了,鬼神之策,眼下也毫无用处。”
“那为何还要送?岂不是多此一举么?”剑圣问道。
“不一样,不一样。”
“哪个不一样法?”
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道:
“万一有奇迹发生了呢?
这样,
我之后才好圆嘛。”
第六十七章 军令如山!
站在高处,风就大些。
谢玉安伸手,压住自己两鬓的长发,再顺手将它们打了个圈,盖在了帽子下。
回头看,跟在他身后的造剑师头发微扬,却不见散乱。
谢玉安笑着道:
“您就不累得慌。”
显然,控制头发不乱,得费点儿气血,造剑师舍得。
造剑师不以为意,甚至用一种略显挑衅的目光扫了一眼谢玉安。
“之前在路上时,得知一个消息;
说是朝廷礼部的一个礼部官儿,向陛下建言修改我大楚发式,他说燕人之所以打仗厉害,是因为燕人不会留这两段长发。”
燕人其实也是有自己发式的,只不过相较于传统夏人发式上,做了削减;
这种削减,不仅仅在发式上,也体现在其他的方方面面。
而晋东这边,流行的则是……板寸。
在摄政王的要求甚至是以身作则下,军中士卒定期修剪头发,板寸几乎成了常态。
因为军队作战时,头发长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不说,还容易引起卫生问题。
不过,因为晋东慕军风气极为严重,所以军队里流行的东西,马上就会被周围纷纷效仿。
现在,就是晋东的小孩儿,也习惯去找剃头师傅理板寸了。
也是因为晋东军民以流民和外来户居多,其中还有很多蛮人和野人,所以,在发式方面,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
再者,这些年来晋东王府基本是对抗楚国的主力,渐渐的,在楚人印象中,燕人,燕军,基本都是这种发式。
“真是笑话,有关系么?”造剑师笑道,“就因为仗打不过,国力拼不过,连头发,也成了错?”
谢玉安笑了。
造剑师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发笑?”
“我笑您也一样。”
“哦?”
“我大楚,留这发式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贵族出身,就是民间,哪里有这般多的讲究,军中,更不时兴这个的。”
“哦,我这还真没注意。”
顿了顿,
造剑师发出一声苦笑,
道:
“所以我还真一样。”
你笑人家时,你自己,其实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造剑师转身,面向城垛子,有些伤感道:
“有件事,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些年来,我忙也忙过,奔走也奔走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正逐渐活成虞化平的样子。”
忙来忙去,忙得大楚,国将不国了,不就和当年虞化平一样么?
“人力有穷时。”
谢玉安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其安全的锦衣亲卫。
“我当初看熊廷山的断臂时,才晓得,所谓的高手,在战场上的效用,被进一步地拉低了。”
熊廷山是三品武夫,但在军阵之中,却很快陷入了危局,不得已断臂求生。
放在以往,巅峰武夫固然比不过军队,但至少还能硬顶一阵子的。
可唯独这晋东,却创造出了极为精细地专门对付绝顶高手的方法,你敢下来,你敢进来,那就让你……死。
造剑师听到这话,道:“也就是在军中才能这般,江湖上,是不可能的。”
任何一个江湖门派,它再大,也不可能凑出这般多的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同时还要配合默契的死士。
“对了,说真的……”造剑师伸手拍了一下墙垛子,“我送你出城?”
“会被射成马蜂窝的。”谢玉安说道。
城墙上守备森严,不远处还站着一群锦衣亲卫。
“到底还能有些机会。”造剑师说道。
“我不信你会为了我,牺牲掉自己。”谢玉安直言不讳。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可我,也不想试。”
“这样看来,年尧反而才是真的大楚忠良了。”
谢玉安摇摇头:“搁在以前还是大将军的年尧,皇族禁军拉出去,怕是真可以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嘛……就难说了。”
谢玉安伸手进口袋,习惯性地摸了摸,却没摸到橘子,这才记起来,自己很早就不在往自己兜里揣橘子,他已经有些怕了。
“所以,你爹和年尧,你谢家军和禁军,是不一样的。”造剑师说道。
“我爹就我这个独子,只要我在静海一天,北面通盐城内的谢家军,就不会调转戈矛。”
“所以……”
造剑师目光微凝,
“如果你不在了,你父亲,会不会继续为这大楚,效忠呢?”
谢玉安歪了歪脑袋,
看着造剑师,
笑道:
“您有很多次可以求死的机会,您都没死,相较而言,您确实比当初乾国的百里剑要好很多,但也就是和他比好一些;
四大剑客里,
李良申若是死战,他是真愿意死战的。
虞化平当年在雪海关前,也是证明过自己。
您呢?
家国,您一直看似背在身上,
可您倒是为他去死啊?”
造剑师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剑匣。
谢玉安不再看他,干脆侧过身去,深吸一口气,
道:
“我爹也是一样,古越城前一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爹这辈子,确切地说,我谢氏,一直以来都在想着造反,取熊氏而代之。
我谢氏扎根于楚南,不为贵族所接受上百年。
人姬家是如何对待老李家的,而大楚,又是如何对待我谢氏的?
谢氏本就不欠熊氏不欠大楚什么,该做的,早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我要是没了,
呵呵,
我爹好歹是个柱国,
就算用一颗猪脑子都能想明白他摄政王在此时根本就没理由杀我,他会想不出来?
我没了,
好,
我爹立马将率领麾下,为他摄政王死战,彻底为燕人前驱,不惜将整个谢氏,将小半个楚南,全都献给燕人,只为帮他这个儿子报仇。
你当为何陛下要拉拢我谢氏?
因为我谢氏,是真敢反,也敢和他破罐子破摔,可不是什么屈氏熊氏昭氏以及你独孤氏这般好糊弄的蠢物!
老子不爱晋风,
所以,
老子眷恋的是大楚衣冠,而不是眷恋他熊老四!”
造剑师始终没有打开剑匣子。
风,依旧在吹,吹不动谢玉安的头发了,而造剑师的头发,也慢慢地落了下来,不再飞扬。
“你也这般觉得吧?”
谢玉安伸手,放在造剑师的肩膀上,
“是的吧?你也觉得,这摄政王,这次,怕还是输不了。以前没这种感觉,可这阵子在帅帐内相处了这么久,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造剑师看向谢玉安,问道:
“还能赢?”
谢玉安耸了耸肩,
道:
“我不知道他该如何做才能赢,所以我就懒得去想了;
我只知道,他好像,
还没输过。”
……
通盐城的城门被打开,几个谢家军骑士策马出城,奔向南边的静海城。
他们携带的,不是军情折子,而是一颗人头,一颗凤巢内卫的人头,其人身上,还揣着圣旨。
谢渚阳站在城墙上,双手负于身后;
一路行军到这里,他虽然还在继续坐着轮椅,但已经可以坚持站立了。
“熊老四,你想得,可真美!”
谢渚阳沉着脸,对着夕阳,近乎低吼着;
“你一辈子,自诩像燕国的那位先帝,呵呵,我呸!
你是学了人家的隐忍,你也学了人家的手腕,
可你,
却偏偏没学会人家的胸襟!”
谢渚阳身后,站着一批将领,人数,比当初在古越城时,少了几乎一半。
谢家军的损失,在上一场燕楚大战中,实在是太大了。
“谢辉。”
“末将在!”
“城外的乾人,估摸着还在等着咱协作呢,今夜,你领一部兵马去袭营。
不求什么战果,
就是告诉乾人,少他娘地继续在老子面前乱蹦,给老子安安生生地把营盘扎起来。
这一路乾军,
老子就要替那摄政王,帮忙钉在这里!”
“末将遵命!”
谢渚阳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将领;
他们不是家臣就是子侄,都是自家人。
“上一次,我带着你们和燕人打,那是为了尽大义本分!
本分,我们已经尽了,我谢家,已经对得起楚国对得起楚人,甚至,早对得起他熊氏了。
这一次,
我带着你们帮那摄政王打乾人,
是为了给你们,谋一个好前程。
就算是日后他燕人真夺了这天下,真统了这诸夏,你,你,你,还有你们,也能早早地就有个去处。
不要觉得,上一场死在燕人手里的兄弟袍泽白死了;
不,
他们没有白死。
腆着脸主动跑过去投降,燕人只会把你当狗。
先有大义,再雪中送炭,
他娘的才能把你当个人!
乾人这次本钱下得不小,
可老子就赌,
赌他姓郑的,还能赢!”
众将领命退去。
这时,一道黑影自谢渚阳身边浮现,递送上来一封家里来的信;
谢渚阳拆开这封信,看完。
“娘的,你不早点拿给老子。”
“主子先前不正在训话么?”
谢渚阳有些不满道:
“本来,说这话的底气,还能再大个三分的。
行,
留在家里的崽子,还算听话。”
“主子,少主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要不要奴才……”
谢渚阳摆摆手,
道:
“你说奇不奇怪,
给熊老四卖命的时候,这后背啊,一直凉飕飕的。
可你要下定决心,帮那姓郑的打仗时,嘿,反而安稳了。
那位,还是咱大楚皇帝呢,
可这位,
咱还前不久刚杀了个天昏地暗。
唉,
也没听说那姓郑的人到底有多慈祥啊,屠城杀俘的事儿,人也没少干呐。
先前在帅帐见他时,也接触了几次,那脾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但他娘的,
就是踏实。”
影子开口道:“所以当年田无镜把孩子交托给他呢。”
“是啊,屈培骆和那条雪原上来的狗,也在他身边。”
这时,有传信兵来到城下,被接引到了城内。
很快,一名士卒快步而来:
“家主,锦衣亲卫送来的摄政王锦囊。”
“哦?”
谢渚阳伸手接过锦囊,打开,还抖落了抖落,空无一物,也没纸条。
“主子,这是何意?”
谢渚阳“哈哈哈”大笑,
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嘛。”
……
乾江以东,一支乾军大营立在这里,外围的哨骑,早就铺陈了开去。
整个大乾,没有哪一支其他兵马,可以拥有这么高配比的骑兵,也没有哪一支兵马,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自先官家时起,
大乾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就由钟天朗这位驸马爷所掌握。
兵谏之后,新官家登基,钟天朗有从龙之功,更是被继续委以重任。
眼下,钟天朗身边,有四万骑;
这是大乾骑兵之精华,以乾国之富饶,组建这支骑兵队伍,也是肉疼得紧。
因为这不是以前乾国传统意义上的所谓类似西军马队的队伍,而是完全按照燕军体制,甲胄兵器先不谈,就这战马,也不是乾国的那种矮小马,也不是西南的土马,而是自北羌诸部重金购入,自己再花大价钱培育,同时,还要靠着走私商人从燕地、晋地进口而来的高等战马。
优质的良家子兵员,
严格充分的训练,
再加上在大乾史上罕见的,实册率九成多的编制,也意味着最大份额的实饷;
这种军队,近一甲子来,乾国可谓闻所未闻,要知道,就算是新编练的其他几支新军,普遍实册也就只有八成。
乾人,实在是吃够了自家骑兵不行的痛苦了,所以在这方面,可谓痛定思痛。
眼下,
钟天朗的这支兵马,
所对应的正是其前方的三镇。
三镇之中,粗略估计,大概有两万以上的燕军。
真实情况也差不多,陈仙霸居中镇守,麾下有一万五千骑,其左右两镇,则是天天与郑蛮这个长大了的狼崽子,他们麾下各五千骑。
摄政王这次带着入乾的,也就五万多晋东骑兵,一半,就分割在了这仨年轻人手里,足可见王爷对这三人的看重程度。
按常理说,以双方以往的战争经验来换算,站在燕军的角度,两万五对四万,明显的优势在我!
但钟天朗身边,不仅是这四万骑,还有两支陪属的江南地方军,分列其左右,拱卫中军,差不多有个五万人马。
这五万人马,战斗力是真的不行,很多是滥竽充数的存在,但就算是五万头猪占着营寨,也能对中军起到很好的战术呼应作用。
毕竟,其他各路新军,需要对在江西的燕军其他各部进行数量上的压制,不可能再抽调精锐给他钟天朗了。
吃了多少的饭,就得在关键时刻使出多少的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钟天朗刚刚巡完营,他已经在心里思量着,是否要改变战术,反正自己只需要起到一个阻隔作用,死守是阻隔,主动出击,也是阻隔。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焦躁的,焦躁的原因在于,当年的他,可是和郑凡齐名的存在,甚至,他曾差一点儿,就杀了郑凡。
而如今,他得和郑凡的子侄对弈……
不过,这些小小的情绪,并未影响到钟天朗的心神,他也不再是那个轻狂少将军了。
可是……
当护卫将燕人使者送来的锦囊,放在他手中,
他打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后,
也还是忍不住抽刀,
劈开了面前的桌案:
“姓郑的当真欺人太甚,竟敢无视我至此!”
……
几乎也就差半天功夫,三镇守将,也都收到了锦囊。
其实,锦衣亲卫再优秀,在各路兵马交织混杂的战场里传信,本就是很危险,出错率很高的事情;
而之所以一道道锦囊都送成功了,
主要还是因为锦囊实在是太多了,反正都是空的,而且大大的富余,刘大虎干脆每一个方面都派两拨不同的信使,这传递成功率,想不高都难。
当然,在此之前,因为乾军的出现与布置,双方的各路兵马,其实已经互相知晓了各自的存在,而且,也都从自身的视角,察觉到了对方的布置与安排。
郑蛮接到空锦囊后,
在地上跪下,
朝着王爷所在的方面很是恭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身边有副将问郑蛮王爷的意思是,
郑蛮眼眶湿润地说道:
“义父的意思是,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义父现在正处于危局之中,静海城外头,必然有数量更多的乾军正在围攻。
义父想让我,撤;
义父是一军主帅,自然不可能直接下达撤军保全的命令,这才用这种方式来暗示于我,空锦囊,就是说没有救他的必要了。”
郑蛮说完,目光扫过四周,可以清晰的发现,郑蛮身边的士卒,不少是蛮人面孔。
“王爷自幼养大于我,于我有养身之恩;
王爷对我蛮族,更是恩重如山,视为嫡系。
今王爷就算陷入九重地狱,
我等,
焉能退而不救!
再说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地狱,他乾军,还不配当那鬼神一般的称谓。
我等,死,也要死在王爷身边!
传令下去,整军备战,我要带着你们冲破乾军的阻隔,把王爷救出来!
再分别向另两家传信,
按照距离,他们应该比我更早收到王爷撤军的军令,结果现在却依旧毫无反应,呵呵,别真想顾全大局撤军了吧?
直娘贼,
直接问问他们,
在吃粪么!”
……
“哈哈哈哈哈!!!!!”
陈仙霸在自己帅帐里,举着空锦囊,向周围将士大喊道:
“这是王爷信任我的能力,意思是,一切任我施为,让我用自己的想法来打仗来破局!
好,
既然王爷如此信重放权于我,
那这一次,
咱就好好表现表现,绝不能辜负王爷的期望。
乾人,
不过是一帮土鸡瓦狗罢了!
另外两镇,想来他们应该已经收到王爷的军令,让他们完全听我军令调度了。”
陈仙霸正陷入这空锦囊所带来的自我信心爆棚之中,
“嗯,
就给咱的世子和那头狼崽子传信,
就说……就说,
别慌,哥哥我在!”
……
另一处军镇内;
正在对着空锦囊陷入沉思的天天,
收到了两封来自附近那两座军镇的来信;
天天先将手头的空锦囊放下,
取出其中第一封送达的,打开:
“别慌,哥哥我在!”
取出第二封,打开:
“在吃粪么!”
”………“天天。
第六十八章 乱成一锅粥
两个“哥哥”的传信,让本就有些发懵的天天,更懵了。
三镇虽然靠在一起,但也是有些距离,再者,附近乾人哨骑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导致双方信息的传递变得更为困难,效率也会更低。
所以,
这两个“哥哥”到底在干嘛,
在这般紧要的时刻,竟然特意传递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三镇烽火体系倒是还在,但那是拿来传递敌情用的,无法做什么细致的交流。
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其实在于陈仙霸与郑蛮他们,都自认为只有自己是收到了空锦囊,也自认为明晰了王爷的意思,同时本能地认为,其他人收到的不是空锦囊,而是很直白的命令。
其实,早在靖南王时期,就有一个大弊与大利结合共生的军事体制存在,那就是主帅者,以一种全方位操控的姿态去掌控整个战场的方方面面。
每日各部都必须向帅帐送折子,大到后勤军需,小到士卒矛盾惩戒等等,都需要向帅帐汇报,以方面帅帐对整个大军有着更为深入的掌控;
弊端则在于,这无疑会使得下面各路兵马成为提线木偶,失去较多的自主能力。
而且,因为主帅的地位与威望实在过高,“震慑”力,自然也会越强,越是让下路各个军头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故而,主帅英明神武的前提下,大军可以凝聚成一股绳,在整个战争棋盘上,从容落子,不用担心其他;
而一旦主帅素质水平不行,则很容易引起雪崩效应,到那时,连下面谁想力挽狂澜都成为奢望。
靖南王一直是用这种方式打仗的,
作为靖南王的关门弟子,郑凡出征,也是继承着这一套体系。
也没办法不继承,因为当年老田几乎就是手把手地让郑凡去实习操作过了,等到出师后,肯定用自己最顺手最熟悉的方式来应对局面;
最重要的是……前者,还没输过。
也因此,
当作为一军主帅一军灵魂人物的摄政王爷,以“空锦囊”的方式,自我掐断了对提线木偶线路的掌控时,
直接就引发了一系列的在次一级军事指挥上的……混乱。
楚军出征、乾军出征、甚至是其他派系的燕军出征,
最先听的,自然是主帅,而当主帅军令不明晰或者其他意外因素搅入时,局部战场上相邻的兵马,很容易就能“论资排辈”选出局部战场上的新的“发号人”。
爵位、
军功、
地位、
家世、
派系,
等等,有太多可以制衡以及分出利害的要素,形成一个新的小集团。
甚至,作为他们的主帅,很多时候还得花心思去安抚自己手下的各个派系军头,以防止以下克上的局面发生。
老靖南军和现在的晋东军不存在以下克上的问题,哪怕派系也多,甚至民族成分更为复杂,可因为强人镇着,是真的没人敢跳刺。
要知道当年最“拥兵自重”,丝毫没有国家观念大局观念的郑凡,只要靖南王一道王令下来,也不得不把家底子拿出来供大军使用,就足以可见在这种军事集权的体制下,其他将领到底得多温顺。
故而,
出现的情况就是,
金术可是不可能越权指挥李成辉的;
他苟莫离当初在古越城前的战场上,要不是剑圣及时出现,差点被手下搞出一场兵变。
眼下这三镇的主将,虽然小时候曾一起长大过,但在军事层面上,并没有清晰的从属关系;
而且仨“出身成分”也不同,
天天是靖南王世子摄政王长子,按理说身份最尊贵,可他年纪最小;
陈仙霸是毫无疑问的草根崛起,但他功劳最大外加一身极具天赋的武夫修为,导致其脾气倨傲;
郑蛮则是义子,加入这个团体的资历最早,毕竟他来时,天天还没出生呢,再者晋东在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喜欢吸纳蛮族进入,金术可的崛起,更是让郑蛮早早地就被预定好了王府下面派系的归属。
要是哥仨真的能坐在一起,商量一下,事儿差不离就成了,毕竟也没谁包藏祸心。
可问题在于哥仨现在分别在三镇里头驻守着,没办法抽空开个碰头会,在从属关系没有弄清楚理顺,甚至,郑蛮那边还认为另外俩要跑路的前提下,
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协同指挥作战的概念。
最重要的是,
可能是早就下了决断,
也可能是被那“空锦囊”给开了嘲讽,
总之,
钟天朗下达了进军的命令。
这是正确的战争选择,乾人在战场上被动防御几乎成了习惯,可问题是自己麾下掌握着大乾最大的也是最精锐的一支骑兵军团,难不成让骑兵下马挖战壕立营寨拿盾牌等着燕军来攻?
最重要的是,燕军只要不傻,也不可能这会儿主动来攻吧?
所以,
左右两路江南地方军,开始以老头老太太的步伐向东步步为营的进发,而钟天朗,则亲领本部,一子当先,当头一枪给架上,直接攥住战场主动权。
也自此,
拉开了这场大会战下的乾江以东局部战场诡异交锋的序幕。
……
“钟天朗来了。”
陈仙霸站在城楼上,刚刚听完手下哨骑的回报。
一个打小就将王爷设立成自己这辈子偶像的人,怎可能不关注王爷的生平对手?
细数之下,
当年曾和自家王爷并列过四大将种的存在,蛮族小王子早没声息了,也不知道被靖南王给追到哪儿去了;
年尧被割了,现在成了自家的一条狗;
也就这位钟家少帅,一直还活蹦乱跳着。
对付你,哪里用得着我家王爷出手,你也配和我家王爷过招?
同样的是受这“空锦囊”的刺激,陈仙霸可谓变得极为自信心膨胀。
“乾军来势汹汹,这主动地当头一枪,是想把咱仨都困在这三镇之内。
想锁死我们,还想着省力,
娘的,
到底有多瞧不上咱。
好啊,
咱就和你好好玩玩儿。”
“将军,您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跳出来,和他遛弯儿,他手下不是号称大乾铁骑精锐么,那咱就教教他,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铁骑,什么才叫,真正的精锐!”
镇北军被拆卸、靖南军被分化,
现如今,
大燕第一铁骑,早就属于晋东了。
陈仙霸麾下,可是有万五的晋东铁骑,这是他最大的资本,哪怕在兵力对照属于劣势的情况下,他也依旧不慌。
恰恰相反,越是这种局面,他反而越兴奋。
他骨子里,就有这种迎难而上的情节在。
他不知道的是,郑凡曾和瞎子聊过,说总是让仙霸这小子打顺风仗,可别把原本的一个将星种子给用蔫吧了。
眼下,其实就是最好的局面。
兵无常势,后头往往加一句水无常形,将这本该是军事层面上的话术,引申到道德、生活方面,这其实是一种认知的降低,因为能通军事的人太少,而能谈道德的人,是个人都会。
陈仙霸丝毫不留恋身下的城墙,做出放弃的举动,也很直接。
“不用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整个江东,都是咱们纵横的战场。
留一处据点就好,咱们主力在外头时,我看他乾人敢不敢放下心来攻城!
传令下去,我部准备撤出门海镇;
另外,分别传令给另外两镇,
叫天天继续驻守东海镇;
再命那条狼崽子,
跟着我一起先行往后撤,把战场,给他乾人先腾出来。”
……
“禽你娘的陈仙霸,你个忘恩负义吃粪的畜生!”
郑蛮将军令直接丢在脚下,用力连踩了好几下。
前来传令的传信兵见状,整个人也懵了。
好在,郑蛮还没没事儿找事儿到寻一个传信兵出气。
“给陈仙霸那个杂毛回话,要撤他自己撤去。
老子不想理会什么长远计,
老子也不想听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子就晓得,
当年没有王爷,我活不到这么大!
要我对王爷见死不救,老子宁愿现在就自刎!”
事实上,作为都曾在帅帐下听命的诸人;
郑蛮的后续发展,其实是最差的。
陈仙霸不提了,看其麾下现在掌握的兵马数量就知道他现在的地位;刘大虎更是早早地成为王爷身边的第一机要;
眼瞅着,他郑蛮都已经被天天给追上来了……
真不能怪别人,好歹他郑蛮也姓郑,但他的脾气,是制约他发展的主要因素。
一定层面上来讲,他更适合去荒漠当一个爱憎分明受人景仰追随的小狼王,而不是很适合在一个规矩森严的军事体系下成为一个顶尖的将领。
所以在很长时间里,陈仙霸在上谷郡前线和楚人面对面,他郑蛮则因为连犯了好几个错,一度被丢到晋东西部去抓山里作乱的野人以及缉拿走私商队。
“打烽火,我部要主动进攻!
他娘的,
老子要先冲破这乾人军阵,再冲破江面上的吴家水匪,最后,哪怕这五千人马只剩下五百人五十人,甚至就算只剩下五个人,老子也要死在王爷身边!”
……
钟天朗刚率本部大军,抵住门海镇时,就得知了前方情报,这三镇之中,兵力最大的一镇,竟然在自己刚到前,就主动撤离了。
眼下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空城。
自个儿这一枪,直接抵了个寂寞。
“不错,对面的燕人将领,倒是个会用兵的。”
这么短时间内的军事变化,钟天朗不相信这是姓郑的在指挥,只能是对面的将领自己做的决定。
自己本想着以最小的代价,缠住这三镇燕军,到时候不光自己完成了战略任务,甚至还能有机会抽调出一部分主力,输送向江西战场。
现在看来,自己的打算,很明显就要泡汤了。
对面的燕军,分明提前判断出了自己的企图。
“好,你要与我遛,那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被遛的那条狗。
继续探报,
两边这两座军镇,我估计还得再撤出一个,只保留一个当钉子,另外两个,会先行后撤。”
“遵命!”
可出乎钟天朗意外的是,
自己这边刚下达好命令,自北侧就有传信兵送来紧急军报。
看到这一则军报,
钟天朗的眉毛,直接皱了起来。
安海镇燕军全部出城,非东撤,而是主动向西进军。
直接无视了自己这支实力雄厚的中军,主动奔着自己的左路军,也就是那支江南郡兵去了。
这就意味着,自己只需要在此刻分出一部分兵马去抄后,就能完成对那支燕军的包夹,从而整个吞掉它。
“燕人……是疯了么?”
这一违背军事常识的变化,让钟天朗一时有些失神,然后本能地开始思索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因为长久的战争经验和交手经历,让他清晰地知道燕军的军事素质到底有多高,要知道自己面对的可不是燕国的其他派系兵马,而是刚刚打趴了楚国的晋东军。
那么自己,
现在到底应不应该从自己本部中抽调一部分出来向南折返,将那支明摆着送死的燕军先给吃掉?
大乾驸马爷,
竟真的有些犹豫起来。
……
“胡闹,混蛋,老子要亲自抽他鞭子!”
刚刚向东撤出的陈仙霸,收到了来自郑蛮的传信。
他收到速度,比钟天朗要快很多,因为钟天朗那边是发生后才得到的本方军报,而陈仙霸这里,则是郑蛮准备动手前派人给他回的信。
陈仙霸攥紧了拳头,将手中的这封信给撕了个粉碎。
信中,郑蛮对他极尽羞辱之词,大骂他陈仙霸是个懦夫,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最可恶的,这一手狗爬字体,真的是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王爷将指挥权交予我,你竟敢不遵从于我,混账!”
陈仙霸真正生气的点在于,在他的认知中,这三镇兵马,已经归他调度了,在晋东体系下,王令是不容侵犯的象征,而郑蛮竟敢违背王令。
同时,在他看来,郑蛮违背王令的原因在于,不想在自己面前低头。
这畜生,
不知道以前是怎么被自己揍的么!
身为一军主将,陈仙霸真的没料到,在打仗时,竟然还要照顾和安抚麾下刺儿头的情绪,且这个刺儿头竟然炸得这般不可理喻!
但,
气归气,
身为“三军”主帅,虽然是他自认为的名义上的“三军”主帅,陈仙霸还是站在了一个统帅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尽可能地将个人情绪刨除在外。
“传令,停止东撤,给我向西压,给我抵住乾人的中军!
再马上派人给那条狼崽子传令,让他给我快点撤回来!
再传令东海镇,让天天先率军出来打扫战场,等那条狼崽子撤出来后,我部将向他靠拢做依托。”
这里的打扫战场,不是指的清理战利品,而是利用骑兵的便利,快速地清扫出一片安全区域,以方便自家兵马的安全进入。
陈仙霸决意先用自己的这支中军和乾人的中军抵住,
给郑蛮以撤出的机会,
再之后,他们二军一起向天天所在的东海镇靠拢,由天天接应后,借助东海镇这个据点,挣脱乾军的撕咬,从而将整个战场格局,重新拉回他陈仙霸所预设的轨道中去。
因为他相信以自己的水平,只要各路兵马都归自己掌控,他有信心和对面的那位乾国驸马爷好好玩几轮推手再寻找其破绽。
然而,
站在天天的立场上,
兄弟两军不断传来的军报,
让他简直无所适从。
首先,他是看到了安海镇的烽火信息,郑蛮部竟然主动进攻了。
然后,自己收到的来自陈仙霸那里的军报则是一会儿让自己固守本镇,一会儿又要自己出来打扫战场。
天天当即有一种,
那俩当哥哥的,都在秀,就自己一个当弟弟的全程发懵的感觉。
就跟自己小时候看着他俩打架一样,虽然每次都是郑蛮被仙霸按在地上揍,但郑蛮哥哥老是继续去招惹霸哥找揍,且乐此不疲。
这时候,
天天再度将自己手中的空锦囊拿出;
他是自家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他很崇敬自己的父亲,但同时又和另外几个不一样,他对郑凡……其实没那么多的滤镜。
所以,最能在本质上,看清楚空锦囊用意的,可能就是他了。
天天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东边,
但不可否认的是,
虽然没有滤镜,但那种普遍心态下认为自家父帅无所不能智珠在握的崇拜感,是不会影响丝毫的。
天天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新铁盒;
旧的那个,他传承给弟弟郑霖了。
这新的,是他特意让人仿造的,里头没放烟,因为爹不准他抽;
天天指尖摩挲着铁盒,
“我一直觉得,父帅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话后,
天天又自己接话道:
“反正最后,只会赢。
原来,两个哥哥是早就明白父帅的意思了,所以才玩得这么起劲。”
刹那间,
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所以,
既然是看着办……天天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说到底,他血脉深处所继承的,一直是那个男人的气息。
而那个男人在战场上,
最常做的抉择就是……
天天深吸一口气,
将铁盒收回自己内甲夹层内,
下令道:
“传令,全军出击!”
第六十九章 青年一代的天赋!
入夜了,
营寨内的篝火,不时发出嘣脆的声响;
除了负责内外巡逻的士卒,其余乾**士,要么在休息要么在刷马,要么就是在磨刀。
能在大战前,做到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做起战争准备,这已经是精兵该有的样子了。
至少,对于乾军而言,真的是和十几年前的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而在帅帐内,
钟天朗面前,站着一众将领。
“钟帅,眼下不仅是安海镇的燕军出来了,连东海镇的燕军,也出来了。燕人这是要打算和咱们搏命了。”
“是啊,钟帅,咱们面前的燕军是晋东嫡系,是燕国那位摄政王一手带出来的,当下倒的确是忠心耿耿,明知前有虎,却依旧向虎行。”
钟天朗手指敲击着额头,身形微微后靠。
其实,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在其他行业,或许可能,但在军事对阵上,基本不会出现,虽然历史上也有类似的举例,但很多时候,都是牵强附会。
老师傅当统帅,在面对匪夷所思的局面时,他完全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就停在这里看你表演,亦或者,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最后到底谁最急。
打仗嘛,笼统来看,本就不算是什么稀奇复杂的事儿,抽丝剥茧之下,也就剩下两种;
一种,就是在自己相对优势的情况下去攻击面前的敌人;
第二种则是对第一种的补充,那就是努力去聚集起自己的优势。
钟天朗是将门子弟,无论是家教还是历练,都很丰富,虽然内心有疑惑,可远不到去乱什么手脚。
“本帅不明白的一点就在于,如果这三镇燕军打算冒死突进,去接应他们的王爷,他们该怎么去做?
打穿我们?
就算是他们真的打穿了咱们,又要如何去应付吴家水师在乾江上的封锁,总不可能再绕行上下游渡江吧?
这要是赶过去,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还是……
真如你们所说,他们就完全不管不顾,只为了效忠那个人?”
钟天朗喝了一口茶,
“安海镇的燕军先出的,哨骑来报,是奔着咱们右路军去的。东海镇的燕军是后出的,是奔着咱们左路军去的。
可这三镇燕军的这支主力,却又莫名其妙地停在咱们跟前。
先出城,再停下,甚至还向咱们面前多拱了一点儿。
本帅实在是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要是想牵制住我中军好为其两翼友军赢得更大的转圜余地么?
但他真要是这个目的,为何不直接坚守这城,牵制的作用岂不是更大,而且还进退更自如?
非得要出了城,把城让给了咱们,再调头回来……
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本帅思索了大半天,心里有一个猜测,说出来你们可能会笑。”
“请钟帅示下。”
“请大帅明示。”
“那就是本帅觉得,这三镇之燕军,可能……内讧了。
因内讧,而导致谁也不服谁,最后变成……简单意义上的,各自为战。”
“………”众将。
帅帐内的诸位乾国将领,一时无声。
他们是对自家大帅说出的这个结论,有些……无法接受。
内讧?各自为战,
这不应该是……我们乾人自己才会出现的情况么?
怎么着,燕人居然也会内讧?
钟天朗看着手下将领们的反应,倒是没觉得愤怒,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百年前的那一场不算,这十余年来,乾人实在是被燕人打怕了,真的能数得上的,也就是梁地那一场大捷,可真要细算的话,那一场大捷之后,人摄政王直接把上京给端了。
这些年来,
乾国武将的地位提升了,乾军的甲胄质量变好了,将士的刀变锋利了,军饷也发得更足了;
可心底面对燕人的那股子劲儿,却一直没能提起来。
一上战场,
瞧见那燕人黑龙旗,
自家气势马上就弱了三分,
若是再见到那位燕国摄政王的王旗,又连跌下两分;
故而,面对那晋东燕军,阵前基本就只剩下五分士气。
可越是看他们这样,
钟天朗就越是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
“都是人,也都是丘八,甚至,和蛮人野人不一样,我们还都说着一样的话,再拉远一点,八百多年前,还都是一个祖宗。
我们能犯的错,为什么燕人就不能犯?”
钟天朗自帅座上站起身,
伸手点了两个将领:
“本帅命你领五千骑,折返向南!”
“末将遵命!”
“你,领五千骑,折返向北。”
“末将遵命!”
“左右两路大军,本帅早早地就吩咐过了,让他们步步为营,不得放浪……
呵,想来他们,只有怕得要死,哪敢去轻什么敌。
估摸着,他们比本帅预定的位置,可能还要差个几十里。
不过,这样也就可以了,他们只要能稳住,扛住燕人的攻势;
你二人,再顺势从燕人后方抄出,给本帅,先吞掉这两路燕军!”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左右两路大军,各有两万多人马,而燕人那两翼,不过五千骑上下,可江南地方军的战斗力,钟天朗是真不敢去过分乐观。
哪怕坐拥五倍之数,说不得也能被燕人卷珠帘。
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抽调两支兵马折返包夹,一是安抚左右两路大军,二,则是既然送上门的肉,先吃了再说。
随即,
钟天朗再下令,
“传令下去,拂晓前大军前压,本帅倒要看看,面前的燕军,到底敢不敢应战!”
这是将军的做法,
彼此其实都是各自阵线上一杆挺出的枪,为各自两翼做战略态势上的支援。
帅帐议事结束,诸将各自领了帅令退下。
钟天朗一个人坐在帅座上,
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这块扳指,是当年自己迎娶公主时,先皇赐下的。
当时,自己父亲刚刚亡故,随后,自己的叔父的性命,染红了燕人那位安东侯的爵位。
再加上西军早早地被迁移北上,家底子,都空了。
可以说,那时候如果不是先皇先下嫁公主,再不断于后头推动,他钟天朗,就算还在军中,也绝无今日之体面。
但,就是这般看重提携爱护自己的先帝,其实就是他亲自率军逼退位的,甚至是……逼死的。
“先帝啊……您是心灰意冷了。”
钟天朗还记得当日,先帝在“兵解”前,于后山山路上所说的那些话。
“可我们,不甘心啊,我大乾,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钟天朗喃喃自语后,
又自嘲式的笑了笑,
“若是那姓郑的换我的位置,对面一万五千人马,哪里用得着三万大军去抵着,怕是一万,也就顶了天吧。”
钟天朗不想用什么麾下兵马不同来为自己的开脱。
他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
发出一声长叹,
道:
“其实我心里,也是怕的。”
……
两军对垒,彼此都是骑兵军团,双方哨骑早早地就厮杀在了一起,又因为距离太近,所以,彼此之间,其实都没多少秘密。
“看乾军的架势,是明早就要寻我决战了。”
陈仙霸看着面前的篝火,火光,照着他的面色,忽明忽暗。
当郑蛮率军出击时,他是愤怒的;
而当天天也同样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后,陈仙霸心里,却没有了丝毫的怒意。
倒不是因为天天的身份有什么特殊……
虽然明眼人都清楚,就连郑蛮自己也清楚,他这个义子,虽然改姓了,但在王爷心里,地位上肯定远远不及姓田的天天。
陈仙霸是明悟了,
郑蛮那条狼崽子,可能真会忽然发癫,但天天,绝不会……如果他手里拿到的,真的是听从自己将令的命令的话。
也就是说……
很大可能,
天天和郑蛮手里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空锦囊。
想清楚了这一点后,陈仙霸胸口近乎有一口血气,差点要喷出来,但他忍住了,虽然面色泛起了潮红。
他到底还是不敢去忤逆哪怕是怀疑王爷的命令,
哪怕因为这空锦囊,使得自己眼下的局面,变得非常的……被动。
本来,自己三镇兵马加起来,两万五以上,是足以和乾军掰掰手腕的,虽然乾军人多势众且这次多了很多骑兵,但陈仙霸是一名合格的猎人,他相信凭着自己的本事,可以寻找到机会咬下对面乾军一大口肉。
但眼下,自己两翼尽失,又被乾军中军抵住。
战略空间,瞬间被压缩到了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
明日,
自己要么东撤很长一段距离,
要么,
就得硬着头皮和乾人在这里展开一场骑兵大决战。
陈仙霸不怕打硬仗,恰恰相反,他很喜欢打有挑战性的对手,这会让他获得更大的自我满足感。
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
眼下乾人的安排极为清晰,以这位驸马爷所率的骑兵军团再加上几万乾军江南杂牌兵,横亘在江东阻截住自己这边的兵马。
然后从容地以优势精锐兵力,去拿下静海城,对付自家的王爷。
纵然现在麾下只有敌方半数兵力,陈仙霸也是敢挺起那马槊干上一场的。
可干完之后呢……
自己干残了,
还拿什么继续牵制乾军,还拿什么去呼应以及去接应自家王爷?
真要在此时以命换命,哪怕是一条换两条,乾人也得笑醒!
“将军,明日……”副将开始询问明日的安排,这时候,是该做准备了,是战是撤,都得先行安排。
陈仙霸摇摇头,
看着面前的篝火,给里头添了一根木柴,
随即,
站起身,
道:
“咱们撤了,那我那俩蠢弟弟,就要彻底被近十万乾人给包饺子了。
传令下去,
明早提前造饭,
添腊肉。”
……
花开三朵,一个个地表。
郑蛮一怒之下,领兵西进。
他自是不可能仗着自己麾下这些人马,就直接去冲撞乾人的中军,而是从一开始,就绕过了乾人的中军,扑向后方。
然后,碰上了乾人的右路军。
乾军江东兵马的配置,是一个品字形,拖后的两翼是江南郡兵。
因兵种限制,再加上要面对的是晋东军,他们的推进速度,自然是慢上加慢。
好在,主帅钟天朗也没想着靠他们去打硬仗,他们的存在,一是拓宽战场宽度,二是为自己真正能打硬仗的中军提供两个后方根基。
另外,如果是顺风仗的话,给他们灌输进士气,还是能用用的。
但在战场情况没明朗,自己没有完全将燕军打残时,大乾驸马爷也是不敢给他们推前头去,万一被一触即溃了,反而会动摇自己的本部军心。
同样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不假,作为对手,燕军也清楚到底哪种乾军好打。
原本,郑蛮打算率领自己麾下兵马,给对面先来一下,不是为了冲阵,而是为了驱赶与恫吓,尝试将对方给压缩一下,先验验成色。
若是能吓唬退他们,或者明显瞧出真的不经事儿,那他自可大摇大摆地再来一次迂回,再往南边走走,寻找突破口渡江,等到了江西后,去静海城寻自家王爷。
可想法是很丰满的,但现实,却比郑蛮一向不喜欢的骨感女子,更加的骨感。
无可争议的是,对面的乾军,确实是一支……很差劲的军队。
可问题是,他们自己对自己,有着极为清晰的自知之明。
上到将领下到普通士卒,都觉得自己不是燕人的对手,所以他们严格奉行驸马爷的军令,轻敌冒进?
不存在的!
不仅如此,他们的进程,还慢了;
外加陈仙霸的主动后撤,导致钟天朗不得不先行一步顶出,所以这“品”字形,前后的“口”,拉得过长了一些。
并且这些乾军走得慢不假,但他们识时务,这军寨搭建的……
郑蛮亲自阵前观察过,对方的军寨搭建得不能算井然有序,甚至,有些地方还很不符合常理,显然这支军队并没有丰富的对阵经验,如果是乾国老西军或者其他边镇兵马,断然不可能建立起这样的军寨;
但问题是,人家够密也够深;
那栅栏障碍设置,真的是舍得下本,那壕沟挖得……也真是愿意下功夫。
怪不得这支乾军行军速度慢,怕真是太多功夫就单纯耗费在“步步为营”上头了。
且提前有了预警后,甭管来的是燕军的大部队还是一支偏师,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可怕的存在,所以,早早地就已经收紧一切戒备。
可偏偏,正是这种局面,反而是最让人头疼的,人家怂得很彻底,让你压根就没有占便宜的机会,如果郑蛮现在军力足够强,兵马足够多,推掉这个军寨的难度,并不会很大,可偏偏他麾下兵马不多,强行硬着头皮上,只能变成摊煎饼,付出巨大代价的同时无法取得想要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要是没办法形成气势上的震慑,让这群郡兵吃点苦头泄点气,郑蛮相信等到自己绕开过去时,这支“龟缩”大军,必然会跟着自己慢慢再缀上来。
而自己为了避开吴家水师,必然是要往上游绕很远的,到了合适的渡口位置时,还得做一些准备才能渡江,要是没办法和这支乾军完成“切割”的话,真就会变成乌龟硬生生地追死兔子的局面。
郑蛮重情义归重情义,可他并不傻,好歹在郑凡手下当差这么多年,外加还被金术可调教过,不可能闷头去送死。
死,至少要死得有点价值,至少得死在义父眼前,能让义父听个响吧?
没做太多犹豫,
郑蛮咬了咬牙,
下令道:
“传令下去,绕过眼前这支乾军。”
“将军,向南绕么?”
郑蛮瞪了他一眼,
道:
“不,向北!”
……
哨骑来报,燕军撤走了。
军寨内的守将长舒一口气;
等到后半夜时,外头再传来军报,说是有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正在接近,主将上下的那一颗心,又给提了起来。
不过,马上又探明是驸马爷的军队,诸将直接喜极而泣。
而这支乾军骑兵的主将在赶来后,发现燕军并未向自家右路军进攻,微微有些惊讶,但在看到这右路军的军寨严密和规模后,就不觉得意外了。
但凡不是傻子,怕是都不愿意去冲这种军阵吧。
“传令,燕军必然是向南绕行了,咱们向南追!”
……
相似的一幕,同时出现在了另一侧位置。
乾军那两支江南郡兵,将从心的战术贯彻到了极致,天天在看到这种军寨后,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发酸。
就是不砍人……光是清理这些栅栏和壕沟走过去,怕是都得累掉半条命吧。
天天回头看了看身后,下令道:
“向南绕行!”
也同样是不久后,原本被派遣过来夹击燕军的楚军,最终选择了向北继续追逐。
……
王府新生代的将领,差不离就是以陈仙霸、郑蛮与天天为主了。
一是根正苗红,算是毫无疑问的嫡系中的嫡系,其中俩都是自小养起,就是原本野生“入赘”的陈仙霸,也早就被王府用爱养成了家禽。
二则是天赋异禀,毕竟陈仙霸与天天的天赋,是经过预言认证过的。
他们年轻,
他们大胆,
他们又有天赋,
摄政王就曾对瞎子很得瑟地说过,自己手下有两个半冠军侯。
就算是郑蛮他不适合当主帅总揽全局,但当一路主将,率军迂回绕后什么的,这绝对是没问题的。
故而严格意义上来说,
郑凡的“空锦囊”,其实是拖了后腿,在一开始造成了这三镇的指挥体系混乱;
但这仨年轻人,
硬生生地在自家王爷(父亲)拖后腿挖坑的前提下,
靠着自己的极强的天赋与敏锐,竟然强行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局面。
这种东西,王爷是无法理解的。
因为王爷学打仗是一步一步走,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哪怕出师后的好几年里,也不敢亲自尝试手操指挥打仗,而是让梁程指挥自己甘心做吉祥物。
喜欢小火慢炖的人,看着一上来就烈火烹油的年轻仔子,一边会劝说他们得知道收敛,一边啊,又羡慕他们的这股子朝气。
后半夜时,
天天与郑蛮并未相遇,
但冥冥之中,他们在相向疾驰了一段距离后,
几乎是心有灵犀地又做出了决断,
往东,
调转,
既然向西不得行,
那就,
回家看看!
……
最终,
当日头逐渐升起;
陈仙霸领着麾下一万五千多的兵马已经完成列阵,
而对面的钟天朗,也走上了自己帅輦,准备来一场燕乾之间正儿八经的骑兵大对决时,
忽然收到了来自西南方向和西北方向传来的哨骑军报,
自那两个方向,分别有两路燕军忽然出现!
钟天朗只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于自己昨日真的在帅帐里丢人了,
自己啊,
这是被对方当葱给剥了,
哪里来得半点所谓内讧的影子?
昨日,自己分出了一万余骑出去未归;
同时,后方的两路兵马,本就走得慢的前提下,又被燕人“吓”到了,导致今日根本就不可能到达指定位置。
故而,一定意义上,明明占据着兵力优势的乾军,在此刻,竟然被硬生生地拉出了一个“势均力敌”的短暂空窗期。
钟天朗倒是没觉得天塌下来了,
一边传令让中军再匀出两翼来提防两路后方,
又命一支部署重新规划入住门海镇内以做万一发生最坏情况下的接应,
自己,
则从帅輦上下来,翻身上马,举起银枪:
“来,会会。”
……
而陈仙霸也观察到了乾军军阵的变化,
这一刻,
他甚至没有去派哨骑探明,也没说等其他家的传信兵过来,光凭乾军这点变化,他就可以断定战场格局到底发生了怎样的转换。
整个江东,燕军就这三三支兵马,还能有啥?
就是自己那两个蠢阿弟,
在最合适的时候,杀了个回马枪来!
先前是两万五对四万,
已然优势在我!
现在,是两万五对三万,
那还犹豫什么,
干啊!
陈仙霸骑上貔兽,
举起马槊,
策动胯下坐骑向前,至于军阵之最前列。
相似的一幕,在另外两路兵马前,同样地发生着。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天天和郑蛮,也都各自挺着马槊,里于全军之前。
也是奇了怪了,
这辈子打仗最不喜往前冲的王爷,
却培养出了一批凡恶战必身先士卒的年轻衣钵传人。
在互相酝酿了一段时间后,
刹那间,
马蹄如雷,嘶鸣破晓,
燕乾各自最精锐的骑兵军团,
在这片大地上,
拉开了这场最为酣畅也是最为彻底厮杀的序幕!
第七十章 那条卖力的……老狗
两军率先接触的,是各自的中军,是兵力最雄厚的一部。
双方骑士,甲胄鲜明,尤其是最前列的骑士,作为双方各自的枪尖,更是需要将“战无不胜”这四个字直接给写在脸上。
早年间,郑凡瞧李富胜喜欢自己带头冲,心里头就觉得李富胜太冲动了,为将者,当立于大局,统揽一切才是;
同样是早年间,郑凡看靖南王带头冲,心里头就觉得,你是仗着自己功夫好,巅峰武夫再配着胯下貔貅往前一摆,活脱脱万人敌的架势;
等不再早年间,当年那个习惯于冲锋时默默地滞后的小小守备逐渐成长起来后,他才发现……其实当双方结束了先前的一系列过度、周折、铺垫,开始呈现出最原始的对阵搏杀时,当将军的,已然没有其他什么指挥上的作用了;
生死胜负成败,就在这一哆嗦,还不如领军冲阵在前,将士气,再鼓噪上一层。
一样的事物,自己身处环境以及自身格局的不同,自然也就会有不同的理解。
虽说很长时间里,郑凡都习惯于打着自己的帅旗或者王旗,为中军阵眼所在,充分发挥一下自己士气增幅的光环效果,
但到了上一轮发生在上谷郡的燕楚大决战时,
王爷也是兜不住了,
干脆一扯王旗,领头打冲锋。
当然,对于这些年轻将领们而言,他们当然没有自家王爷那般丰富的“思想转折经历”,
什么纯真、什么修饰,什么再纯真,什么再修饰……他们还没到这个时候,亦或者,他们是完全选择了跳步;
总之,
见真章的时候,
他们就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这里,立在这里,也冲在这里。
马槊穿破甲胄,箭矢横飞,不断射中战马和骑士;
用绝对物化的角度来说,双方的骑士,已经算是双方国内最精贵的“阶层”,他们的吃穿用度他们的甲胄装备,里里外外都写着一个字……贵。
但就是这种“贵”在此时又显得格外廉价。
陈仙霸的马槊,在挑翻三名骑士后,断裂,随即撒手,抽出自己的两把流星锤;
对付这些身着甲胄的对手,钝器的敲击,往往更有成效,一锤一个,破不了你的甲没关系,直接给你敲成内伤,故而在此时,他宛若杀神降临;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率军冲杀,尤其是奔着一个还不可测的命运,这种以自己的力量,亲自将胜利天平往自己身侧扳的过程,正是其最迷恋的所在。
他……是天生的强者。
钟天朗的长枪,也是满是鲜血,其目光所及,看见了远处的那个燕军将领,只可惜距离太远,他无法去与其相对。
初冲锋对撞时,钟天朗的内心,是有些忐忑的,可冲撞之后,他又很是欣喜;
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大乾铁骑,在一开始,并未落于下风,反而和燕军,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就意味着,
更充足的实册兵额,更充足的实发粮饷,更充足的战马甲胄兵刃等等后续的供应,确实是足以打造出真正精锐存在的;
谁都知道大乾富饶,
可谁又都能嘲笑大乾的孱弱。
可乾之富,富不在民,乾之奢,奢不在军。
在这一场交锋中,钟天朗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乾人的骑兵,是可以和燕军铁骑平起平坐的希望,要知道,这支燕军,可是晋东铁骑!
正是在这希望之中,
虽然在一开始的势均力敌之后,燕军骑士靠着自己更为丰富的经验更为精湛的实用性策杀和配合,正一步步地以肉眼可见的态度,将战场格局拿捏回手中……
但钟天朗依旧不觉得算什么丢人的事儿。
人家是百战精锐,是真的淬过火的精铁,能打仗且更能熬更能坚持,本就理所应当。
可只要大乾还在,大乾疆土百姓还在,再给他钟天朗五年,他可以打造出十万甚至更多的大乾铁骑,到时候战场格局,就不是他燕人说了算了!
作为最早的乾国三边会主动出击深入迂回的将领,
年轻时的钟天朗甚至曾率军杀入银浪郡防线之后,
问路于郑守备本人郑守备在何方,
又巡至翠柳堡下问翠柳堡在何处,
虽然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傻里傻气,
但在当初,可是将志得意满的郑守备吓得一连俩哆嗦。
即使是后来,已经是摄政王的郑凡评价当年曾和自己并列的那几位,蛮族小王子和年公公早就扫进了堆烬里,倒是对那位乾国驸马爷,没怎么嘴他。
从对撞,到鏖战,乾国骑兵在没有明显人数优势的前提下,开始逐渐不支。
双方交错,分割,绞杀之后,
钟天朗不得不下达了撤兵的军令。
是撤军,不是败退。
而乾军在后撤时,也保证了基本的建制以及不错的士气,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座城池可以庇护自己。
另外,在适时的时候,陈仙霸下令停止追击,收拢兵马,同时传信给另外两部。
这是一场很纯粹的战事,
没有太多拖泥带水,
干干脆脆地干了一场,
一方输,一方胜,
输的一方又撤走了,胜的一方也没选择继续撕咬。
陈仙霸坐在貔兽背上,将自己的流星锤收起挂在坐骑两侧。
乾人的进步,让他有些惊讶,至少在骑兵运用与作战上,眼前这支乾军,固然比不过燕军精锐,但比楚军骑兵要高出一大截。
损失上来讲,肯定乾军损失更大,但只要没溃败,演变成让燕军全场抓猪的态势,这些损失,倒是在可接受范围内。
也因此,
赢的一方,只觉得赢得有些干涩;
输的一方,倒是有些踌躇满志,大有输了当下却赢了未来之意。
等到下午时,燕军完成了合流。
陈仙霸坐在那里,看着天天与郑蛮向他走来。
天天还好,没什么伤势,郑蛮则被褪去了甲胄,身上有着包扎。
陈仙霸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他很想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这俩弟弟上演一出“兄友弟恭”,但他忍住了。
而郑蛮,在和天天一起来的时候,得知了“你我皆空锦囊”的美丽误会后,再见陈仙霸,宛若小鹌鹑见到了不着道理的阿黄;
缩着脖子,躲闪着目光,心里默念着:仙霸你可得控制好你自己。
天天倒是挺兴奋的,因为打了胜仗。
而且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其实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他是按照自家父帅的最高指示精神在做事;
可是,自家父帅是不会错的。
“坐。”
陈仙霸开口道。
郑蛮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天天也坐了下来。
陈仙霸身子微微前倾,
开口道:
“自现在开始,一切以我军令调度为准,谁有异议?”
天天摇摇头,他没异议。
郑蛮先点头,然后马上摇头,再点头,示意自己也没有。
陈仙霸又道: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三人,各属兵马相邻,又没有确切王令的前提下,也依旧听我号令,谁有异议?”
天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示意自己没有。
郑蛮则“腾”的一声站起,
瞪着陈仙霸,
问道:
“你说啥!”
陈仙霸回瞪郑蛮,十指指节,捏得作响。
郑蛮用力继续道:
“就是啥!”
失去了陈仙霸“忘恩负义”的底气牌面,
郑蛮还真担心陈仙霸来个报仇不隔夜,给自己嘴里喂粪。
到底是从小被揍出来的情谊,低头认怂,还真不需要什么台阶。
陈仙霸也直接将先前的一切都一揭而过,并不打算继续追究了。
因为一切的源头在于王爷那近乎不要钱滥发的空锦囊,
可偏偏任何时候去批判王爷都是“罪大恶极”的一件事,不说别人的反应了,就是陈仙霸自己也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且经过这么一遭,
自家击败了乾军,扭转了江东战场的局势,哪怕一开始就让自己全权指挥,所能做到的,怕也就是这个局面了。
毕竟,自己先前没料到的是,这支乾军骑兵,这么能打。
“现在的问题是……”
陈仙霸拿起一根树杈,在地上划着道道。
“我让出了门海镇,现在把那位驸马爷赶进了门海镇,经过这一败,他短时间内是不敢再出城应战了。
而在后头,还有两路乾军废物,按照你们所说,这帮废物又很谨慎。
另外,还有两支合计一万余的乾军骑兵在外头游弋,怕是不久后就会发现中了计得回援。
我们现在靠着刚刚战胜的气势,倒是可以在这里继续堵住这位驸马爷,乾人也担心咱们围点打援,就算是救援也会很谨慎,甚至是玩儿磨磨蹭蹭顶着龟壳上来的战术。
而咱们,要想从容抽身离开,也难了。”
郑蛮点头道:“可惜,没把他全吞了。”
陈仙霸摇摇头,道:“骨头太硬,没啃下来。
局面是改变了,之前是那位驸马爷,捆着咱们;
现在,是咱们捆着那位驸马爷;
总不可能丢着这位驸马爷在这里,咱们拍拍屁股就往西去了,到时候,就是咱们被夹击了。
到头来,还是在互相捆着,
所以,
王爷那边,
怎么办?”
城墙上,
钟天朗刚刚巡看完伤员,且许下了战后赏赐的承诺,鼓舞了一番士气后,钟天朗走上城墙。
他不认为燕军会攻城,所以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打输了,也没慌,局面,还是那个局面,自己本来的任务就是把这三镇燕军卡在江东不得过江而已。
指尖摩挲着城垛子,
喃喃道:
“静海那边,想来正无比热闹。”
……
“嗡!嗡!嗡!”
巨石,被抛射了进来,一部分砸在城墙上,一部分则直接砸入了城内。
哪怕里头居民都是乾人,可攻城的乾军,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为了这一个大口袋,乾人可谓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让江南陷入战火的波及,也不惜让北方防线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
所以,这一次,他们在所不惜!
投石机抛射结束后,乾军发动了今日的第三次攻城。
摄政王的王旗,一直立在城楼上,鼓舞着守城方的士气,不过摄政王本人,此刻并不在城楼上,他在先前住的宅子里,
喂着鱼。
瞎子,谢玉安等将领想要来求见,都被郑凡下令挡下了。
不过有一个人,亲卫们不好挡,那就是世子殿下;
尤其是世子殿下罕见地说出:
“我要见我爹”时,
亲卫们,只能撤身放行。
外头城墙上杀得热火朝天,这里自家老子却拿着馒头捏着碎屑喂着鱼,郑霖的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
在乾军于静海城郊出现时,郑霖就被他爹丢到了外头去“主持局面”。
任何会议上,原本应该坐在首座的王爷,被换成了世子殿下。
他爹前脚才跟自己畅想过找个时机给个机会,就让他可以跟着天哥出去打仗,结果前脚掌刚着地,立马就给他摆那儿当提线木偶……不,连根线都没有!
“你可真是好兴致啊……”
正用嘲讽语气说这话时,
郑霖看着自己娘亲端着果盘走了出来;
“好兴致啊……爹。”
“呵呵。”
郑凡笑了,继续喂金鱼。
水果切好了,还插着牙签,并且,自己娘亲还亲手拿起来,喂到他爹嘴边。
“有点酸了。”
郑凡吃了第二口,就不想再吃了。
“怕你心境不好,所以我还特意没挑甜的。”四娘笑了笑。
“心情好坏,不耽搁吃喝的。”郑凡说道。
“是,夫君到底是夫君。”
说着,四娘指了指果盘,
道:
“儿子,吃掉它。”
“……”郑霖。
郑霖最终还是走了过来,端起果盘开始吃。
酸是酸了点儿,但还不至于难以下咽,一边吃着,郑霖不禁对自己老爹更加腹诽起来。
终于,吃完了,放下盘子。
“爹,外头在打仗。”
“我知。”
郑凡继续撒着馒头屑,头也不抬道:
“还能再守个七八天不成问题。”
城内兵马虽然没有外头乾军多,但好歹也有两万多甲士,守城得法,粮草不缺的前提下,乾军除了磨还是磨。
这磨,就需要时间,甚至以命换命,也得掐着天来慢慢换。
“可局面不会支撑太久的。”
“我也知。”
“你……您就没什么办法么?”
郑凡摇摇头,
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
道:
“有。”
“有?”
“对,再过个三日,你就去城楼我那面王旗下坐着,正好可以鼓舞一下士气。”
“乾军每日投石机不停地砸!”
“砸死人了么?”郑凡问道。
“当然砸死了。”
“嗯,打仗嘛,别人的儿子能被砸死,我郑凡的儿子,就不能被砸死了?”
“叫你去,你就去。”四娘开口道,“不去我就给你缝到椅子上。”
“……”郑霖。
郑凡打了个哈哈,道:“等再过些个时日,局面再崩坏一些,再由我换你,你想啊,原本大家的期望就在我,你先上了,如果不行,证明是你不行,我再出来,大家岂不是又能燃起一波希望?”
“这就是爹你的战术?”
“不很好么?”
“爹,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啧,怎么说,你,你们才能信呢,我是真没刻意留下和布置什么。”
“所以爹你就在这里喂鱼安抚军心?”
“真要安抚军心,就不应该偷偷地在这里喂鱼了,我刚不是说了么,还没到那时候。”
这时,有传信兵进来禀报:
“报,王爷,城南方向出现楚军旗帜!”
明苏城的皇族禁军反了,这本是大家都猜到的事,可问题就在这里,原本大家只是猜着,可到底还有一些侥幸什么的。
甚至,实在不行,就算反水了,你也可以坐山观虎斗嘛。
可现如今,楚军反戈了,这无疑是对静海守军是一个士气上的极大打击。
“知道了。”
郑凡挥挥手。
“就知道了?”郑霖问道。
池子里的鱼儿,似乎终于被喂撑了。
郑凡拍了拍手,
道:
“要不然呢?”
“我希望爹,你是真有办法,否则……”
四娘眉头微挑,
道:
“否则如何?”
“我……只能尽力护着爹娘突围。”
“呵呵呵。”
郑凡笑了起来,
伸手,
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南边,可以随他去,主要是北面……”
“通盐城?”
“嗯。”郑凡应了一声。
这时,
又一个传信兵过来禀报:
“报,城北出现谢氏一支轻骑,但未等我军接应,就被外围乾军绞杀全军覆没。”
“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则军报,
王爷大笑起来,
先前喂鱼所形成的略显清闲的氛围,在此刻,荡然无存。
转过身,看了看空空荡荡的果盘,不由道:
“臭小子,就全吃光了,也不给你老子留点儿。”
“……”郑霖。
“夫君稍候,妾身再去准备。”
“我要吃火锅。”
“好好好。”四娘起身去准备。
郑霖依旧待在原地,
王爷有些疑惑道:
“城围这么久,新鲜食材可不多了,怎么,你也想分你老子的火锅?”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何一下子,又这般开心,胃口好了起来?”
王爷双手揣着自己蟒袍的腰带,
道:
“谢家那条老狗,可以看在谢玉安的面儿上,绝不会选择在静海城破前,像皇族禁军那般和乾军合流。
可以说,一切是为了儿子。
可你瞧瞧,
现在那条老狗,多拼命啊。
还能派人过来,明知道是往火中丢木柴,有去无回,可还是要让咱父子俩,听到这个响。
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他……他想赢。”
“呵呵呵,不,不……”
王爷压低了身子,
把脸凑到郑霖面前,
小声道:
“他可不止想赢,
他啊,
还想着日后分咱火锅吃。”
第七十一章 我,来了!
三边,
大燕天子大纛下,
皇帝坐在御輦上,眺望着前方攻城的场景。
身边两侧的远处,可以清晰地看见伤兵以及尸体,被运送下来,而前方的攻城大战,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
在皇帝身边,站着的,除了魏公公与张公公以及内阁首辅毛明才,还有一座略微收减了的肉山……许文祖。
许胖胖可谓是大燕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之前燕楚国战时,许文祖以钦差之身份,被派遣去郢都,统揽后勤,等持续了逾半年的国战落下帷幕后,他又被皇帝一道旨意调到了银浪郡,又回到了他当年梦开始的地方。
其实,也是郑守备,梦开始的地方。
在过去十余年里,乾国的三边,一直是一个很模棱两可的存在;
乾人知道自家三边很巩固,燕人也同样知道,也因此,燕人虽然很多次地喊出要打破三边的口号,但这些年来一直也就是喊喊而已,也没真的动手,其目的,也就是为了各取所需地制造一下边境紧张氛围,为他处战场做一下牵扯。
但这次,不一样了。
燕军来了,燕国的皇帝,也来了,而燕军,真的开始实打实地攻打三边了。
不是佯攻,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的在损失极大的代价,去啃这夯土泥墙!
然后,确实证明了三边很难攻打,这还是其中的一座主城,且还是在击退了其他路援军的前提下,仍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见到攻破它的曙光。
“嘶……嘶……嘶……”
皇帝亲眼目睹着战况的焦灼与惨烈,看着这一个个伤兵与战死的士卒,有些心疼道:
“这每天,不仅要消耗朕这般多的粮草,还得花去朕,这般多的抚恤银子,朕,心疼啊。”
毛明才听到这话,不得不劝谏道:
“陛下,请慎言。”
眼下士卒正在舍身忘死的攻城,皇帝在后面,怎能说出“心疼”银子的话来?
这话要是传出去,实在是太有辱圣名了。
许文祖却笑道:“毛大人此言差矣,您想想,眼下战死的士卒,若是泉下有知,是希望咱们陛下为他们撒上一把泪呢,还是盘算着将要给他们家眷的抚恤银子呢?”
毛明才一愣,道:“话是这般说,可陛下到底是陛下,不该……”
“好了好了,你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皇帝站起身,
问道:
“兰阳城那边,还是没动手么?”
许文祖道:“是。”
“呵,还好朕这次御前带上的,是你们俩,要是把朝堂上的那些人都带来,怕是现在已经炸锅了,要喊出姓郑的故意让朝廷大军消耗自家隔岸观火保存实力的话来。”
“陛下圣明,论打仗,臣等远远不如摄政王爷。”
“把朕也加上,朕也不懂打仗。
不过,
好在朕在不懂的地方,能听话;
他姓郑的要朕怎么配合,朕就怎么配合。
眼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家底子就算赔光了,
朕也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父皇他们那一代,动辄就是赌国运,咱这才叫哪儿到哪儿啊。”
许文祖道:“多亏陛下亲临。”
皇帝叹了口气,
道:
“朕也本不欲来啊,可朕就怕朕那大哥和那李良申他们,舍不得这家本儿。
朕这次啊,
就是来当监工的。
虽说朕也觉得姓郑的这次玩儿得太大,也太冒险了;
可既然他姓郑的已经上了赌桌,
那朕,
只能跟着一起压身家了。”
……
三边,早已战火不休;
可兰阳城这里,却依旧风和日丽。
城外头的燕军以及燕军营帐,可谓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飘扬着的,是大燕摄政王的王旗。
而兰阳城后方的营盘,也同样是密密麻麻,也是一眼望不到头,飘扬着的,是孟字旗、钟字旗以及韩字旗。
双方大军,以兰阳城为界,形成了一种对峙。
燕军没攻城,
乾军没出击,
大家似乎就默认了,要一直继续这……岁月静好。
燕军帅帐内,
苟莫离坐在那里,一道道军令,从其那儿下达下去,调动着整支军队每日的活动;
而兰阳城城头,
抱着一把自南门关铁匠铺里由剑婢花钱买了送予他的剑,和守军一起一直在戒备着准备守城的陈大侠,
眉头,
却越来越深;
因为陈大侠清楚,郑凡是拿自己当朋友的,
但陈大侠更清楚,
自己这个朋友的面子,还没大到让那姓郑的就因为自己在这里所以就不舍得下令攻城的地步。
尤其是在昨日,
兰阳节度使带着一众将领在巡视城楼时,
脸上挂着很清晰的笑意,似乎发生了或者说,即将发生什么大喜事。
也不知怎么的,
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
陈大侠的心,就越来越紧。
他曾在郑凡身边,待过很久,有时候郑凡不是对乾用兵而是对其他地方用兵时,他也会留在帅帐里,保护那姓郑的。
所以,
他见过太多姓郑的以前的对手们,在笑得很开心后……
陈大侠是个粗人,是个武夫,他不懂兵事,也不懂什么天下大局,甚至……他还有些没文化。
所以,这种感觉,他分析不出来,也写不到纸上,但他本能地想要说出来,去告知一下那位节度使。
可当他主动走过去准备求见面陈自己心里的这种感觉与担忧时,
却被那位节度使大人的亲卫,给隔着老远地就给拦住了。
他有姚子詹的庇护与认证,他有大侠之名,所以,他能进兰阳,能上城墙,帮忙守城,他既然愿意以江湖人士的名义为国效力,没人能阻拦他;
可又因为谁都知道,他虽是乾人,却又与那摄政王相交莫逆,所以,节度使大人不敢让其近身。
可分明,
在最开始自己进兰阳城汇报那早就算滞后的军情时,
那位节度使大人,亲切地接见了自己,对自己热情地嘘寒问暖。
陈大侠终于明悟过来,
那日的接见,似乎不是看在姚师的面子上,
因为节度使大人在那天还特意问了自己一句,
他问:
“摄政王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么?”
……
上京,
皇宫;
刚刚结束今日御书房议事的乾国官家赵牧勾,又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又一次地屏退了宦官宫女,一个人,面对着那幅女剑仙的画像。
官家以前就有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着这幅画像说说话;
而最近两个月,频率变得越来越高,乃至于近乎是,每天都有一次。
这意味着,这位官家的内心,也越来越紧张。
“朕问李寻道,这次能成么?
李寻道给朕的答复是,我大乾,已经做到了一切能做的,提前安排了一切能安排的,眼下,只需要等待江南的结果了。
也快了,
因为燕人就算察觉到不对劲,
他现在也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
可一日不见确切地军报传来,
不,
是一日不见到那摄政王人头被摆在朕的御桌前,
朕这颗心,就一日不得安定下来。
你会不会觉得,
朕这个皇帝,当得很没魄力很没出息啊?
所以,
你到底在哪儿呢?
若是此时,你就在朕的身边,陪着朕,那朕的这颗心,就不会这么慌了。
因为,
只有朕的身边有你,
才能证明朕的那个梦,是真的;
才意味着,
朕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
乾军鸣金收兵了;
谢玉安将自己身上的皮甲给解开,有些疲惫地向后一靠,坐在了台阶上。
自打乾军开始攻城,谢玉安就单独负责一面城墙。
很累,很不容易,
当其垂下头时,
可以发现原本其两鬓的那两条象征着大楚贵族风雅的两缕长发,早就被剪断了。
造剑师走到其身侧,其身上虽然没伤,但衣服上和脸上,有着清晰的焦黑痕迹,比之以往迎风走路还要控制发丝拂动的矜持,可谓相当狼狈。
阿大递送上来水囊,造剑师摇摇头。
阿大将水囊递给谢玉安,谢玉安接了开始喝。
阿二则拿来一个盆,里头装的是清水,造剑师开始洗脸。
洗完脸后,阿二正准备倒出去时,被谢玉安伸手拦住,接过盆,就着这水,给自己清洗。
“自从那日亲眼目睹你谢氏一支轻骑被绞杀在城前后,你就变得……更卖力了。”
也是那一日,
原本可以羽扇纶巾般站在后头指挥的谢玉安,换上了皮甲,剪去了两鬓长发。
“以前我就不卖力么?”谢玉安反问道。
“哦,以前叫卖力也不假,可现在,叫卖命。”
谢玉安接过先前造剑师擦脸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感慨道:
“我有个好爹。”
“奇了怪了,到底是怎么了?”造剑师是真疑惑了。
“很多人都称呼我为谢家千里驹,我也一度这般觉得,认为我家那老头儿,到底是沾了多大的福气,才能有我这样一个儿子。
可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又是有着多大的福气,才能有他这样一个爹。”
“我不懂。”
“你没必要懂。”
谢玉安伸手,放在了造剑师的肩膀上,很认真地道:
“我会照顾好独孤氏的。”
“你凭什么照顾?”造剑师眼睛微微眯了眯,“我似懂非懂了,但缺了关键一环。”
“世人都说,大燕摄政王重义守诺,眼下我家老子在通盐城,只有我在他跟前,等着吧,王爷他会……”
造剑师轻咳了一声;
谢玉安收声。
没多久,自前头街巷拐角处,出现了一身着黑色蟒袍的身影,他一出现,周围的士卒和伤兵,马上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守城这般久了,终于见到自家王爷。
没人会抱怨,也没人会腹诽,这支兵马,面向他们王爷时,除了忠诚,还是忠诚。
王爷径直向这边走来,其身侧,跟着的是世子殿下与剑圣。
瞧瞧自己这灰头土脸的,再看看人家剑圣那一身干净的白衣,造剑师摊开双手,表示不解。
而剑圣,
很认真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造剑师,
然后,
又挪开了视线。
这一下子,差点没把造剑师给呕出血,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先前守城时耗费了太多气力,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单挑情况下不是剑圣的对手,造剑师真想一拍剑匣用剑说理!
凭什么你们家守城,累死累活的是我,而你却悠哉悠哉?
同样的,
王爷这一身蟒袍明显也是为了出门刚换了的,可谢玉安现在却这个模样。
难不成外头乾人哼哧哼哧拼了命地攻城,是为了抓这位谢家千里驹而非你这大燕摄政王?
王爷伸出手,放在郑霖的脑袋上。
郑霖表情有些严肃,显然,前不久才经历过反抗,但又很显然的是,其反抗,被镇压了。
如果掀开世子殿下的蟒袍袖口,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连串的细小针孔。
那是源自于自己先前和亲爹爆发了争吵,结果亲娘差点给他缝成“稻草人”。
郑霖上前,
对造剑师俯身一拜,
道:
“我要一把剑。”
造剑师神情先是惊愕,随即惊喜。
虽然不是拜师仪式,但至少,也算是半个了。
难得的是世子殿下主动跟自己说,更难得的是虞化平竟然一言不发。
“好说,好说。”
造剑师忙道。
他为俗世牵扯太多,再加上痴迷造剑,在剑道上,想要追着虞化平的角度继续向上迈进已然很难了,所以他其实比剑圣更看重传承之事。
更重要的是,世子向自己要剑,只要有了这半师之礼,那么也就等同是自己背后的独孤家,和王府世子有了一段香火情在了;
家族提供自己资源,自己才能长年累月地造剑嬉戏,活得潇洒,作为家族子弟,他也必须为家族的传承承担责任。
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他造剑师完全可以浪迹江湖,不再有家族牵挂。
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静海城不会破,这对父子俩,可以安全地回到晋东;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但看看谢玉安,看看这位王爷,
造剑师虽然不懂,但莫名心中大定下来。
紧接着,
王爷在谢玉安身侧坐了下来。
谢玉安微微挪开了一小段距离,再将屁股往下沉了沉。
“你有个好爹。”
王爷说出了先前谢玉安说的话。
“是,王爷。”谢玉安回应道。
“我很好奇,你爹是不是早早地就猜到了?”
“卑职……不清楚。”
郑凡点点头,感慨道:“到底是四大柱国之一啊。”
谢玉安有些哭笑不得,且将这哭笑不得的神情,给故意表露了出来:
“王爷,您说这话,似乎有些不合适。”
到底是四大柱国之一啊,外人听起来,是称赞;
可手上有三位柱国人头的王爷说这话……怎么都让人听起来怪怪的。
“本王最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如果仅以生死论成败,未免太过武断了一些。
就比如曾和本王并列那仨,
蛮族那小王子,说实话,本王对他在荒漠的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知道的,也不多,但想来不是什么善茬儿,否则当年老蛮王也不会不惜一切地推他上位;
只可惜,他还未曾展露自己的羽翼,就直接面对上了靖南王。”
再骄傲的苍鹰,面对老田,那也只有折翅的下场。
“再说那年尧……”
说起年尧时,王爷目光明显向城墙方向望了一眼,城墙外的乾军中有楚军,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先前一路入乾的盟友,瞬间成了乾军的辅助;
“年尧先是几次三番地面对上老田,被压制得毫无脾气,就是其那一手大迂回,如果不是孤来了个孤注一掷,说不得,他就成了。
其下场,也不会这般凄惨,更不会这般可笑。
最后再说那钟天朗,他是受制于乾**力,所以一直得不到太好展示自己的机会,也一直被压着了。
明面上来看,那仨,都已经不配与孤站在一起了,咳咳实际上,孤可能只是运气好罢了。”
“王爷,您这就太自谦了。”
“你爹,也是一样的。”王爷说道,“你爹这条老狗啊……”
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喊人家老狗,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不过,这话要具体看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
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这个称谓,谢玉安不有所表示,就不配当人子了。
但现如今,
只要这静海城一日不破,那么摄政王的地位,就远远在一个落魄国家的落魄柱国之上。
毕竟,谢渚阳还是人手下败将,且还是被人家俩子侄后辈给追得差点没了命。
“老狗”,带着点戏谑,但里头还有着肯定,甚至,还有些许佩服的意味在里头。
谢玉安清楚,就是自己老爹就站在当口,被摄政王喊一声:“你这条老狗啊……”
怕是他爹,还会觉得面上有光。
地位,名声,实力,阶级,本质上,还是打出来的。
“孤有时候也会时刻警醒自己,怕自己真的飘飘然了,结果小觑了这天下英雄。”
“王爷……”
谢玉安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拍这马屁了,因为他能听出来,王爷这是有感而发,是带着真情实意的。
可偏偏这话说得,足以让天下英雄汗颜。
当年,各**中,几乎人人推崇靖南王;
可现在,早就不是靖南王的时代,而是平西王,是摄政王的时代了。
就连燕人自己,也认为摄政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比靖南王更会打仗的军神。
王爷沉默了一会儿,
在场,这个圈儿里,所有人也都跟着沉默了。
造剑师虽然依旧处于不明觉厉的状态下,但他清楚,沉默之后,就将是……奖赏。
这一点,谢玉安先前和自己说话时,就提过了;
而且,自己的奖赏,确切地说独孤氏的奖赏,已经给了。
那么,
谢氏呢?
王爷开口道:
“划半个楚南,
谢氏,
建国吧。”
造剑师睁大了眼睛;
而谢玉安,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马上跪伏下来,
道:
“王爷,谢氏不建国。”
“孤那大舅哥的楚国国主位子,等孤回去后,就由不得他继续坐下去了。”
大舅哥这一手背刺,玩儿得有点不地道了,已经突破了郑凡的底线;
搁以往,还好说说,可这次,他郑凡是带着儿子一起上路的。
王爷是女儿奴不假,可儿子吧,虽说不算是心头肉,但当父亲的,可不会允许谁,真的敢危害到自己的孩子。
谢玉安咽了口唾沫,
马上道:
“楚国主悖逆王爷,自当受讨!
我谢氏,
承蒙王爷赏识庇护,已承大幸;
不敢奢求天恩。”
王爷笑了,
道:
“总要个赏法。”
谢氏在楚南的影响力,非常之大,三分之一个楚南,几乎就是他谢氏的自留地;
当初郑凡为何不趁着上谷郡大胜继续对楚用兵?
原因很多,但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怕自家这位大舅哥,带着国都和那朝廷,往楚南搬迁,让晋东和大燕的铁骑,不得不在泥沼里浸泡,面对绵绵无尽的糜烂局势。
而一旦楚南地头蛇谢氏决意彻底与旧楚割裂,那大舅哥……还能往哪里跑?
谢玉安先前的话,是应承下了对楚国国主秋后算账的事,但……却拒绝了建国。
“王爷尚未建国,我谢氏,我父子俩,如何敢僭越?
王爷若是想要提携谢氏,
谢氏所求……
只一颖都成亲王府。”
“成亲王府现在,只剩下一个王府了。”郑凡提醒道。
剪除其羽翼的,就是他郑凡本人。
“回王爷的话,富贵绵延,代代相传,已然大福。”
“罢了,罢了,王府就王府吧,孤代燕天子,允你谢氏一个世袭罔替实封王府,日后你谢氏,就继承熊氏传承于大夏之责,镇压山越,驯化其入诸夏。”
“臣,谢恩!”
谢玉安叩首。
这时,
锣鼓哨箭声再度响起;
这意味着,乾人这次,还要趁着黄昏天,再攻一次。
王爷笑了,
道:
“吃个火锅,火,乾人已经烧得再旺不过了,菜和肉,也都下得七七八八了。
锅,
已经沸腾……
是时候,
伸筷子了。”
“王爷英明,王爷神武,安,五体投地。”
上一次,谢玉安是楚军都督,被郑凡亲自击败于上谷郡;
这一次,谢玉安是全程站在郑凡身边,却亲眼目睹了,然后,又一次地被征服。
郑凡摆摆手,
道:
“这还真不是本王的后手,这些日子本王为何一直不露面,是因为本王懒得在你们面前装,不懂装懂,其实挺煎熬的。”
“王爷,您又……”
“真不是自谦,不是你爹传信,我也不清楚,破局的位置,从何处来。”
“这……怎么可能……”
“呵呵呵。”
王爷伸手,拍了拍谢玉安的肩膀,道:
“所以说,莫要小觑这天下英雄啊。
想当年,本王率一支孤军,千里渗入野楚联军之后,夺下雪海关,再咬着牙死守;
本该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可偏偏,本王那时心里,还真不怎么慌,反而很踏实。”
心里有底儿,肯定那位能看清楚局势,也笃定,那位能打破这局势。
谢玉安开口道:“那是因为,当时有靖南王。”
“对。”
“可现如今靖南王爷他不在了……”
“可在孤身边,一直有一个人,从一开始,
就,
不逊靖南王。”
……
蜿蜒的山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牵着马的骑士,以及那后方,分明是地方上山越人被组织起来的输送军需的队伍。
金术可摘下自己的头盔,很是纳罕道:
“大将军,本以为这山路难走,要多花费些时日;
谁成想,
这山路山道,竟然被休整得这般平顺,且每个临时营寨,都搭建得如此合事宜,且如此宽敞。
最重要的是,每个营寨里,还安置了粮食草药等军需。
先前谢渚阳是作咱王爷先锋军开路的,但真没料到,这路,能修得如此踏实严谨,也得亏了他,我军才能在这里,不被耽搁。”
“金术可。”
“末将在。”
“你就没想过,那谢渚阳,可能早有预料,故而,早有了安排。”
“可是大将军您明明说,王爷是派您去兰阳城的,并未对您做其他吩咐,既然连王爷都没有吩咐,那谢渚阳又如何会……”
“你金术可当年看城门时,谁又能想到,你日后能成为大燕摄政王的左膀右臂?
切莫,小觑这天下英雄。
至于说王爷对我的安排……
不是因为王爷忘记了和疏忽了,
而是因为王爷清楚,
本就没必要对我做出过多的安排。”
“大将军对王爷忠心耿耿,末将佩服。”
梁程摇摇头,
道:
“擅改王令,自主调兵,在别人眼里,是大忌,哪怕有功,其实仍是大过,也很难有好下场;
只不过,
咱们王爷清楚,
你金术可,或许能造反;
可我,
却绝不会造他的反。”
说着话,
两位晋东军中两大将军,走上了山巅,过了这山,接下来,就是乾国乾江以东的大平原了。
梁程站在那里,
看着前方雾蒙蒙被笼罩着的一片,
闭上了眼,
这位一向习惯于冷冰冰的大僵尸,
在此刻难得的动了容,
甚至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等了这么久,
终于,
轮到我了。”
第七十二章 黑旗卷尘沙!
一头身上鳞甲泛着黑色光泽的貔兽,正低着头吃着饲料,它的饲料里,加了不少肉干,比普通士卒的军粮要好很多。
两名辅兵,一个在用铁刷子帮其梳理毛发,另一个则拿着大锉刀,正为其修剪着脚掌指甲。
照顾一头貔兽,可比照顾普通的战马要麻烦多了;
照顾大将军的貔兽,也比照顾重甲铁骑营的貔兽更要麻烦;
不过,这两个军中很有经验的辅兵对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听同行说,
王爷的那头貔貅,
才是真的难伺候。
“这山,总算是走出来了。”
“是啊,前头,就是乾人的江南了,据说,是花一样的地方。”
两个辅兵做完了工作,貔兽躺了下来,他们也跟着一起躺了下来休息。
“要开打了。”
“可不,要开打了。”
这时,一名帅帐亲卫走了过来。
两个辅兵当即站起身,那名亲卫也没训斥他们偷懒,完成自己工作后,休息休息,也是人之常情。
亲卫上前,拍了拍貔兽。
貔兽爬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身体,提前活络了一下身子后,跟着这名亲卫前去找自己的主人。
王爷的貔貅,大家伙都不陌生,重甲铁骑营的貔兽,大家也不陌生,可自家大将军的这头貔兽,说实话,已经有个五六分貔貅的神韵了。
士卒们并不知道什么叫煞气入体对妖兽血脉的影响,但他们的猜测,也差不离;
像自家大将军这般人物,一把刀、一张弓,在大将军身边用久了,也将不再是凡品,何况本就通灵的坐骑?
其实,晋东的大将军,在外,名声并不大。
因为外界的大部分目光,都会落在晋东的王爷身上。
但在晋东军队里,梁程的地位,其实很高很高。
因为这十几年来,除了偶尔打仗之外,梁程一直在忙着一件事:
练兵,
练兵,
练兵!
新兵的训练,外来兵马的拆分整合,练完这支再去改造另一支,梁程总有忙不完的活儿。
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晋东这一批正值壮年包括下一批青年将领,要么被梁程打磨过,要么干脆就是被梁程一手带出来的。
王爷是校长,可王爷并不负责具体教学。
而之所以王爷能够尽情指挥军队,去击垮一个又一个对手,也是在于他手下的这支兵马,足够的精锐。
镇北军、靖南军,已经逐渐走下坡路,现如今放眼整个大燕,甚至是整个诸夏,第一野战铁骑,晋东军,已然实至名归且当之无愧。
王爷赋予他名,而梁程……则赋予他实。
但正因为万物生长都有其客观规律存在,所以导致了梁程在这十几年里颇有些尴尬的处境。
刚起家时,麾下兵力不多,也不够精锐,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状态;
撇开个人实力不谈,王爷当初就曾好多次说过,如果不是咱们兵马不够,地盘不够,军力不强,其实阿程你是不逊靖南王的。
毕竟,当年的王爷在做靖南王学生时,曾一度靠着每日从梁程那里拿的押题答案,背好了后再去交差。
田无镜是个天才,毫无异议的天才,虽说后来,他更看重的是郑凡这个人的脾性……
但如果在前期,郑凡只是个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又哪里有那个资格,往人靖南王的视线里去站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对一个美丽女子或者英俊男子,你一眼心动,追求成功之后,才能捧着她或他的盛世容颜,
道一声:
“我喜欢的,是你的内在。”
而如果双方都属于相看两厌的长相,
那,
很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而当地盘越来越大,根基越来越雄厚,兵马也越来越多,资源也越来越丰富后,
梁程反而陷入了……更为尴尬的境地。
不仅是王府序列下,能用的优秀将领变多了,这……其实只是次因;
根本原因在于,
王爷本人,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学习、摸索、领悟后,完成了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
一步一步攀登,
到底是,
在兵事上,走到了略懂的境界。
小规模的局部用兵,可用的人本就不少,甚至还得故意地拿出来给陈仙霸、郑蛮和天天他们这批新生代来练手涨经验;
大战略上的布局与安排,作为主上和王爷的郑凡,自己已经足以亲自操盘国战,而且在面对己方对手时,一连多次,都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这就使得,梁程很多时候,都没有发挥与施展的空间,因为他的作用,和成长起来的主上……重叠了。
但,
这一次,
机会终于等到了。
在入乾之前,实际上郑凡已经完成了向梁程军权的交接。
不仅是在楚地占领地的军队,晋东的军队,苟莫离的军队,还有先前国战时,朝廷划归自己管辖指挥的军队……
总之,家底子,全都撂给了梁程,还以自己的名义,对姬老六这个皇帝,做了交代。
在郑凡最初的计划中,
他入乾,抄后,梁程和姬老六,则在三边与兰阳城,也就是整个乾国的北方吸引乾国精锐的注意力。
其余的,
郑凡没说太多,
不是为了节约口水,而是郑凡还真担心吩咐得多了,反而会有负面效果……
有家里的这尊大僵尸,
这位在设定中,从上古时期就指挥过神魔之战的存在来当统帅,
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所以,
郑凡才敢这般大大方方地,联合楚人入乾;
他当然知道凶险,也清楚很可能会发生的意外,而一向惜命谨慎的摄政王爷为何这次敢放开手脚地这般任性行事?
嗨,
说白了,
再凶险再危急,能比得上当年奇袭雪海关么?
老田是不在了,可老田的位置上,仍然坐着人呐。
当年苟莫离在得知雪海关被夺下的消息后,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巴掌,感慨着要是自己不知道该多好。
因为无论如何掩饰,总是会留下刻意的痕迹,如果对手是个庸才也就罢了,偏偏对面是田无镜。
同理,
当郑凡收到军报,
知道孟珙、钟天朗、韩老五、乐焕,这四个被称为大乾中兴四大名帅的存在,都将各自主力精锐调拨到自己身边时……
郑凡可以笃定,兰阳城那儿的梁程,不可能瞧不出来。
只不过,这具体得看梁程到底何时才能瞧出来,以及其瞧出来后,能否来得及做出及时的有效反应。
好在,
梁程看出来得……很早。
这一切,都归功于大燕皇帝陛下数封昭告天下的旨意;
这……就是投石问路。
将石块先砸下池面,再观察其涟漪;
大军开拔,移防,不仅仅是大军本体的移动,前期的准备工作,更是不可能少。
梁程看清楚状况,比郑凡想象的最好情况,还要早很多。
否则当初在南门关时,他就不会哄陈大侠去兰阳城,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攻打兰阳城,是连佯攻……都不会。
苟莫离的兵马,是从范城一线,翻过齐山山脉,到了兰阳城下;
而原本需要从晋地与楚地调兵的梁程,干脆直接下令兵马转向,不到兰阳城,直接从楚地南下,走古越城老道。
也就是……走的是谢氏的地盘。
故而,
谢渚阳在通盐城收到“家里”来信后,夸赞过家里的这帮崽子懂事儿,这里的懂事儿,就是协助燕人的第二批大军,通过家族封地。
这才有了谢渚阳,铁了心的投靠摄政王的决断。
因为他得到了,连摄政王本人都没能得到的消息,等同是……提前看到了答案。
亦或者,是他早早地就做了铺陈。
在决定追随燕人入乾时,他似乎就在想着退路,也可以说成是进路,所以将那栈道和营寨,修建得极为精细;
只不过,谢渚阳原本就怀疑,这是那位摄政王早就准备好的后手。
因为以他的人生经验来看,他真的想不出,能有一个做手下的,敢在没有上位者的提前授意下,直接更改战争计划,以自己的判断直接调动大军听自己行事。
再者,自己修路搭寨时,几个年轻的将军被摄政王特意派出来对自己监工,这在谢渚阳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摄政王本人,是要确保这条路可以保证更大规模的兵马第二次畅通的。
谢渚阳不知道的是,
当时郑凡把陈仙霸和天天他们派来,不是来当监工的,而是来学习谢渚阳行军细节艺术的。
毕竟,没人是全知全能的神,郑凡自己也不例外。
可谢渚阳并不晓得这是个误会,
也因此,在先收到老家来信,又收到郑凡的空锦囊后,
这位柱国才会放声大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觉得自己和摄政王,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下,配合完成了这场战场大挪移的布局,岂料那位王爷还真是完全当了次撒手掌柜。
不过,谢家那支被围歼于城墙下的轻骑,确实是起到了“报信”的作用。
郑凡终于知道,梁程会从哪里来;
也明悟过来,为何先前谢渚阳会特意花费更多的代价付出更多的人力,把行军的道路和寨子,修建得这般好。
自觉小觑天下英雄的王爷,才连续骂了好几声的“这条老狗”。
他谢渚阳,
凭这一贡献,
就足以给谢氏,挣一个世袭罔替的实封王府!
……
“金术可。”
“末将在。”
已经骑在貔兽背上的梁程伸手向前指了指,
道:
“哨骑来报,三镇之下,战局极为胶着,咱们先替那仨崽子们把围给解了吧。”
“将军,三镇那边,由末将领一路大军过去即可,正如将军您之前所说,王爷那边现在形势应该极为危急,还请将军率主力,先行西下,为王爷解围。”
“磨刀不误砍柴工。”
金术可还准备再说什么,
却被梁程抬手打住,
“我心意已决,你领一路,走北,我则领另一路,走南。
不仅仅是三镇解围,
我要你与我联手,
凭这十万铁骑,以雷霆之势,将这江东肃清!”
“可大将军,三镇之事,是小事,三镇之外的乾国兵马,亦是小事。
这些,
在我铁骑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可这乾江上,
还有一支吴家水师,截断江面。
末将觉得,应先提前一步,绕开那水师,再……”
梁程摇摇头,
道:
“王爷教我打仗。”
金术可不清楚为何大将军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很早的时候,金术可也确实和外界一样,认为大将军师承于王爷。
可伴随着自己不断成熟且和大将军越来越熟悉后,金术可明白,像大将军这般的存在,很难说是被教出来的。
“动手吧,不耽搁了,可别真让那仨小子出了什么意外,王爷对他们,可是宝贝得紧。”
……
钟天朗坐在门海镇城楼上,他以及他的这支部队,已经在这里被困了近半个月。
外头的燕军,也“看”了他半个月。
钟天朗没选择去尝试突围,因为他的后续兵马,已经一步一步压了上来。
两支江南郡兵,再加上自己那一万先前分出去的骑兵也已回援。
城下的燕军,之前和自己硬拼了一场,自己固然损失惨重,但燕军,也不见得多好受。
眼下,他就是饵,中间再夹着燕人,等待着被一口闷下。
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燕人不想放自己出来,可问题是,现如今燕人所面临的压力,也正越来越大。
他很好奇,
燕人到底想要撑多久,且还能撑多久。
不过,有一件事,让钟天朗有些奇怪。
前日,他分明站在城楼上,瞧见燕军军寨之中的调动,应是不得已之下,要转移了。
然而,又是三日过去了,燕军,依旧死顶在这里。
与此同时,外围的乾军,也已经完成了对这里的包围。
到时,
自己则可下令出城,和己方援军里应外合,这支疲惫的燕军,还能撑下去么?
但因为前不久才吃了一次亏,所以驸马爷这次没有太过乐观,这支燕军的反应,一次次的都像是新手领兵,可又总能化被动为主动。
可这次,
你们又要如何化呢?
“打雷了么,要下雨了。”
钟天朗抬头望了望天,却发现艳阳高照,可这雷声……
驸马爷的目光,当即一凝,整颗心,也在瞬间沉入到了谷底。
这不是雷声,而是……马蹄。
马蹄如雷,那至少也得是万马奔腾才可以,而这南北之向,近乎同时传来的轰鸣声势,没个数万铁骑策马奔腾,断无可能。
是乾军么?
钟天朗一念至此,自己都笑了。
大乾的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不就在他手里么,又怎么可能……会是乾国的骑兵来支援?
所以,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没多久,
站在城楼高处的钟天朗,就看见一片黑色的海洋,正自整个东方,汹涌而下!
城墙外,燕军也已经纷纷上马,挪开了军寨大门以及屏障,正准备呼应外围出现的援军进行反击。
一切的一切,都进行得理所当然。
钟天朗眼里噙着泪,
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的是,
此时,他没有气急败坏,也没破口大骂,
他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他曾看过自己那位老对手写的兵书,兵书里,有个赛马的故事。
这一次,大乾想用自己的上等马数量上的优势,去吞掉燕人的那一支上等马。
为何要辛苦安排筹划这个,还不是因为,正儿八经的打,大概……是打不过的么?
现在,
输了,
输了啊。
钟天朗没去安抚城内已经躁动不安的麾下,
而是右手攥着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
发出一声叹息:
“官家……”
……
“所以,王爷空锦囊的真正意思是,随咱们如何折腾,反正最后,赢定了是么?”
陈仙霸已然手持流星锤,翻身上坐骑。
这小半个月的日子里,他们对“王爷空锦囊”的认知,可谓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变化。
可到头来,剩下的,依旧是原本就有现在则更为纯粹的……对王爷的景仰与崇拜之情。
在陈仙霸两侧,并立的是天天与郑蛮。
陈仙霸举起流星锤,
喊道:
“大将军来了,尔等,随我,踏平这帮乾狗!”
……
当十万铁骑,忽然加入到一个局部战场中时,所有的杂音,都注定会被马蹄声所湮灭。
最先崩溃的,是那两路江南郡兵,其实,他们坚持到现在,已然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实在是没办法再继续要求他们看见大量黑甲骑士如潮水般涌来时,还能继续去做什么……
他们,也终于可以毫无愧疚与压力的,喊出早就憋在心底面对燕人骑兵时本能地想要喊出的那句话:
“燕人来了,跑啊!!!”
钟天朗留在外围的那一万骑,也在这一轮被梁程与金术可亲自率领的冲锋下,啃食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依旧龟缩在门海镇城内的余部,暂时懒得去理会只继续像先前那般留一部兵马“看押”外,
可以说,
整个江东,几乎被犁了一轮。
大量的乾军溃卒,丢盔弃甲无比狼狈地被驱赶着向乾江逃窜,想方设法地想要渡江去江西逃避燕人的铁蹄。
同时,越来越多的成建制的燕军骑士身影,出现在了江岸。
……
吴家水师帅舰上,
吴襄坐在自己的船舱里,
其面前,只点了一根蜡烛,所以虽然是白日,但这里头,依旧显得有些昏暗。
“吱呀……”
船舱的门,被推开。
吴襄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哥哥吴兆年走了进来,而跟着自己哥哥进来的,还有一众船把头。
吴家,是海匪出身,只不过在祖竹明肃清海匪之患前,提前洗白,后又头磕得实诚,得以被保全,甚至还顺势继续坐大。
但吴家的成分,其实很复杂,吴家本身就是东海土皇帝,可这皇帝下面,还有一众诸侯。
吴家力量里,正儿八经吴家嫡系力量,其实一直没超过四成,其余的,则都是归附过来臣服于吴家这杆大旗下的各路船把头。
吴家能指挥得动这些船把头,但同时,也一样被这些船把头所挟持着。
吴兆年站在吴襄面前,后头的一众把头们,也都很安静有序地站着。
吴襄深吸一口气,
看着自己的这个哥哥,
问道:
“没机会了么?”
吴兆年摇摇头,道:“燕人,本就不大可能出现在江东岸的,可眼下,已经出现了。”
顿了顿,
吴兆年又道:
“而且,眼下出现在江东岸的燕人,比原本我们所预计的,还要多。
就算燕人一个个的都是三头六臂,将驸马和其麾下大军都吃了……也不可能人冒得更多吧。”
“所以,彻底没机会了,是吧?”
吴兆年点点头,道:
“是。”
“哥……”
吴兆年未等吴襄开口,
提前道:
“一个祖竹明,一个祖家军,就能让我吴家招架不住,别说……更为强大的燕人了。
我吴家,虽是海匪出身,可根,一直在陆上。
你的妻妾,会与你同殉,你其他几个儿子,也将与你同去,我会带着他们与你的首级,去向摄政王请罪。
这样一来,至少眼下还在静海城的勤儿,能得活。
我答应你,
我接替你的位置后,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会把家主的位置,再传给勤儿。
你不用担心哥哥我说话不算话,或者会恋栈不去。
让你的儿子取代我,本就是上位者制衡术之一,不管上头是乾人还是燕人,他们都会这般做。
说不得,勤儿还会有机会,被摄政王收留进王府。
等以后,更会带着摄政王的王令过来,从我这个他的杀父弑母的仇人大伯手里,接管吴家。”
吴襄摇摇头。
吴兆年问道:“你还不满意?”
“不是的,哥,你知道的,弟弟我怕疼,求哥哥亲自动手,给弟弟我……一个痛快。”
吴兆年闻言,苦笑着点点头;
伸手,
从旁边一位船把头手中接过了一把刀,缓步上前,走到吴襄,这位当代吴家家主的身后。
吴襄依旧坐在椅子上,
当刀架在脖子上时,
吴襄开口道:
“哥,早知道,这个位置,当初我就不要了,给你就好。”
吴兆年笑骂道:
“你以为我今日杀了你,日后你儿子回来,我和我的家人下场,又能得什么好?”
“哈哈,也是。”
……
吴兆年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到甲板上,向着一名燕军校尉跪伏下来:
“禀使者,逆贼首级已取,请使者,请王爷宽恕我等被逆贼蒙蔽之人。”
“请王爷宽恕。”
“请王爷宽恕。”
燕军校尉伸手,拿起吴襄的人头,辨认了一番,再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
他是被梁程派上来的使者;
放下首级,
使者向着西面拱手道:
“尔等好生将功赎罪吧,王爷是仁厚的。”
“谢王爷!”
“谢王爷!”
吴兆年站起身,余下一众船把头也纷纷起身。
“敢问使者尊姓大名?”吴兆年卑躬屈膝地问道。
使者回答道:
“我姓周,周长安。”
吴兆年愣住了;
“怎么,吴家主难不成还认得本都尉?”
“海波贱民,哪里能认得周都尉这般人杰?但今日,倒是认得了。”
吴兆年记得当年,自己混迹于商队中入了晋东进了奉新城,于一座“青楼”上饮酒;
席间,
一刚从学社出来被挑选进王爷锦衣亲卫序列中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在娶妻之日,携新娘子以及两顶花轿,自青楼下接人。
奉新城红帐子里的姐儿,本就有捐助学社义儿的传统;
他是义儿出身,来接供养自己的青楼老妇。
叩首之下,
老妇终于出了青楼,上了轿。
吴兆年至今仍记得当年的那个年轻新郎官骑在马背上向着满街人骄傲地大喊:
“今日我周长安,媳妇儿和娘,就都有了!”
谁成想,
多年之后,
竟又是他,以燕军使者的身份,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或许,
这就是命数?
周长安指了指船上桅杆,
道:“这乾人的军旗,怎么还没下来?”
吴兆年马上警醒,呵斥道:“都愣着干嘛,快把旗下来,下来!!!”
紧接着,
吴兆年又对周长安道:
“都尉放心,黑龙旗我们早就备好了,我等心里,一直向着大燕,也忠诚于大燕!”
反正,
先前就换过一次了,
现在,只不过是再换一次。
……
江岸边,
梁程骑在貔兽身上,其身侧,还是金术可。
再后头,则是陈仙霸、天天与郑蛮三人。
晋东军将领层代,很是清晰。
梁程开口道:
“还记得开战前,我与你说的话么?”
“大将军说,王爷教您打仗。”金术可显然还记得。
“是啊。”
梁程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会打仗,
但,
是主上教会了我,战争的另一层含意。”
何须什么提前绕行,
何须什么早早应对,
当晋东铁骑,以雷霆之势一扫整个江东,铁蹄临江而望时;
江面上的吴家水师,
就又改了姓。
明苏城,
知府府邸。
院子外,走进来一队楚军甲士,原本驻守在这里负责看押的楚军士卒,准备换班。
却在这时,进来的这队甲士直接抽刀暴起,在偷袭之下,将这里的守卒全部斩杀。
血腥味,
一下子弥漫起。
甲士上前,一刀劈断了铁锁,打开了屋门。
而后,
所有甲士后退,
跪伏下来:
“拜见大将军!”
“拜见大将军!”
屋内,
手里捧着一个瓜的年尧,一边吃着瓜一边吐着籽儿,缓缓走出。
“昭翰人呢?”
“回将军的话,昭翰亲领主力,去助力乾军攻打静海城。
而城内守军,已被我等控制,现听命于大将军!”
“哦。”
年尧点点头,蹲下身子,将瓜放在了身后门槛上,还伸手,摸了摸这道门槛。
“当年,世人都认为我年尧喜欢坐门槛上吃瓜,是为了模仿那位靖南王爷。
呵呵,
实则,
我喜欢坐这门槛上,是因我年尧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道门槛!
凭什么,
我,
和你们,
生来就是奴才,生来就比他们,低一等!
哪怕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
那些所谓的贵族,也能对你呼来喝去,喊你一声……狗奴才!
我恨这道门槛,恨到了骨子里去!”
年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笑道:
“咱们的那位陛下,也真的是把咱当一个废物阉人了啊。
好歹,
咱也曾在这大楚皇族禁军,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不是。
我年尧这辈子,也就败了两场;
一场,败给田无镜,不丢人。
另一场,败给那郑凡,也不丢人。
他昭翰,
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真以为能靠一把锁,在这军中,将我给锁住?”
年尧的目光,扫向面前的甲士以及将领,
问道:
“眼下,那位燕国摄政王的局面,如何?”
一名将领禀报道:
“回大将军的话,极危。”
“哦,那感情好,感情好啊,锦上添花不算啥,雪中送炭,才能让人真的记下!
都说,
人走茶凉,我年尧这儿,是人走茶温。”
年尧被俘后,凤巢内卫曾在皇族禁军内展开过对年尧旧部的清洗。
但谁又知道,他年尧当年当大将军时,最善于用那些贵族子弟,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可真正能让年尧交心且提携的,是当年军中的奴才黔首;
只不过那时,他们大多都是低级军官,连将领都算不上,自然够不着被清洗的层次。
可伴随着这些年,一是楚国将星陨落,二是战事频繁,三则是贵族势力的衰弱,曾经在军中几乎升迁无望的奴才黔首们,反而获得了大量机会窜了起来。
年尧在楚国奴才黔首们心中的地位,就跟摄政王在燕国差不离。
而且,燕人向来有黔首崛起的经典,而在楚国,数百年来,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不是贵族……就是和贵族沾亲带故的。
所以他年尧一路走来,
其实更难,也更不易!
这不是什么利益捆绑,甚至都不算是什么小团体……纯粹是,士为知己者死。
最重要的是,出兵前,摄政王让年尧代替昭翰领这一支皇族禁军,他年尧要是没趁机做一些安排,那真是白费了他这半生的军旅浮沉。
“我年尧,
在这里,
谢谢诸位兄弟了!
但同时,
年尧还要在这里,
向诸位兄弟,赔个不是,告一声罪!
因为我将带着你们,
去,
再赌一次命!”
——
再求一次月票!
第七十三章 砍了祭旗!
手里拿着从阿铭那儿借来的指甲刀,王爷在认真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剪好后,又伸手借来了小锉子,开始给指甲进行打磨修饰。
打磨好一个,
再放在面前,
吹了吹:
“呼……呼……”
精细的指甲盖,在透进来的光泽反衬下,看起来让人心情舒适。
在这处高楼北方不远处,就是北城墙,此刻,正爆发着最为惨烈的厮杀,乾军一度蚁附上城,形成了一个个破点,但又被燕军给驱赶了下去。
战况,已经很危急了。
但王爷却没有丝毫紧迫慌张的意思,因为锦衣亲卫营还在他身边摆着,既然城墙上没有向他来求援派遣锦衣亲卫上去,那局面,就还可防可控。
至于说杀戮的场景什么的,郑凡也早就司空见惯了。
“阿铭,我发现,越是主帅当久了,就无法避免地会将死伤,看作一个数字,扫一眼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跳步到结果。”
王爷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没等阿铭回应,自己继续道:
“如果这就叫成熟的话,其实也挺没劲的。”
阿铭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郑凡扭头,看见了,道:
“笑什么?”
阿铭回答道:“主上您这是又开始了。”
“哦?”
“府里池子内的鱼,主上可是好久没喂了。”
“让它们吃了这么多天的饱饭,难不成它们还敢要求我天天去给它们送餐?
不是,你刚说我又开始了,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战事激烈,但在您心里,已经大定了,既然确定能赢,既然笃定能否极泰来,您就又要开始矫情开始作了。”
“哈哈哈哈哈………”
郑凡闻言,直接笑弯了腰,
道:
“有这么明显和刻意么?”
“有。”
“怕是好些年没打仗,有点生疏了。”
说着,
王爷伸手搭在自己脸上,轻轻揉了揉,
道:
“也可能是身处高位久了,基本不用再演戏什么的,导致演技退步了。”
“可之前燕楚国战时,主上就表现得很好,让属下都在心里感慨赞叹过。”
“这话,不是拍马屁?”
“不是。”
郑凡点点头,道:“那就说明,我这次,心里是真的怕了。”
主上忽然说得如此实诚,反而让阿铭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这话。
郑凡走到楼外栏杆处,这儿,算是静海城内几个最高处之一,自这里,可以观察整个北面城墙的情况。
外头,剑圣与造剑师,一人一张小椅子,坐着。
自打上次灰头土脸的自己见到“白衣如雪”的剑圣后,
造剑师很快也就“消极怠工”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面前铺着一张纸,正在描摹着新剑的款式,这是要给世子郑霖打造的。
郑凡往前凑了凑,扫了一眼,
道:
“太华丽了一些,不够内敛。”
“王爷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年轻人嘛,再沉稳,心里也是火热的,自然需要绚丽的一把剑来配上。”
“可孩子终究会长大。”
造剑师理所当然道:“这不算事儿,等世子长大了一点,不喜欢这把了,我再给他重新打造一把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
作为当爹的,郑凡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家儿子在这些“宗师”面前的吸引力。
他抬起头,
眺望前方,
毗邻着北城墙的城楼上,立着一面王旗,自家儿子现在就坐在那里“督战”,他娘在陪着他。
“这乾人的攻势,还真是生猛。”王爷感慨道。
“是。”造剑师也忍不住附和,可以看出来,乾人是真的下了血本在耗这座城。
但让乾人不晓得的是,寻常意义上,燕军不善攻城与守城之战,在晋东军这里,行不通。
近些年来,晋东军虽然依旧重骑兵且仍然是以骑兵为主,但平日里可没少练习步兵的战术,攻城守城这方面的短板,早就被补足了。
再加上王旗就立在城内,军心稳固,打定主意为了王爷死守,所以乾人几次三番地试探和想耍花头无效后,只能硬着头皮用最笨的方式用人肉人命来消磨这城墙的厚度。
王爷双手撑着栏杆,
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再缓缓睁开眼时,
看见视线的远处,有一个黑点,且正在越来越大,是被城外投石车抛射过来的一块石头。
“……”郑凡。
剑圣身形腾跃而起,而造剑师也直接放下图纸,紧随其后。
昔日的四大剑客中的两位,凌空于郑凡身前,各自劈出一道强横剑气。
“砰!”
巨石于空中碎裂。
造剑师身形一松,准备顺势落下;
而剑圣则脚尖在其肩上点了一下,飘然回于栏杆内。
造剑师抬起头,嘴里无声了骂了几句,老老实实地落地后,重新爬楼上来。
见剑圣已经重新落座,古井无波。
他也就摇头瞪了两眼,也重新坐回,继续拿起纸笔。
王爷转过身,背靠着栏杆;
阿铭开口道:
“主上,咱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毕竟是靠着北城墙的高点,被砸到,也是理所应当。”
“好了,老天爷不是很待见我这件事,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在,
已经习惯了。”
……
乾人这一轮的攻势,终于结束。
谢玉安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城梯,嘴唇有些干裂的他,伸手从旁边一名护卫手里接过水囊,喝了一大口,然后默默地坐下。
这时,官家赵元年,也是一脸疲容地走来,裤腿位置被水洼里的水浸湿,还好谢玉安伸手接了一把,官家才不至于一头闷倒在地。
其坐下后,谢玉安才发现赵元年的后背上,有被砸出的血痕,应该是投石砸落后,被飞迸的碎石给砸中了。
谢玉安见状,笑道:“哟,你可得小心点儿,可别直接驾崩了。”
赵元年干笑了两声,然后又咳了两声,最后,擦了擦嘴角,又从谢玉安手里接过水囊,喝了两大口顺下了这口气。
“不至于,不至于。”
官家亲自发动静海城内的百姓让他们帮忙守城,前期当恶人的是楚人,燕人形象还可以,最重要的是,赵元年以自己这“官家”的身份,各种许诺,的确发动起了不少民众。
“这么拼命做什么?”谢玉安问道。
“你不也是嘛。”赵元年反问道。
“呵呵。”
谢玉安抬头,望向南面不远处的那一座高耸的阁楼。
按理说,他能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本不该继续这般“狼狈”下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没办法学造剑师那样直接撂挑子休息去。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之所以一直如此卖力,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拍马屁了。
赵元年其实也是一样,任何一个事儿,做久了,且一直坚持着做,就已经可以无所谓作秀与否。
“我是觉得,尽量多发动一些百姓,让王爷他老人家能看见,这样以后,燕人,兴许就能对这边的百姓,要好一些。”
“仅仅是这边么?”谢玉安问道。
“别的地儿,还不是我的,再说了,这儿的百姓我登基后巡街时,可是第一批跪拜我的人。”
“那是我提前给你发了赏钱。”谢玉安笑道,请的群演。
“这无所谓,总之是跪了的。”赵元年发出一声叹息,“以前在福王府当世子时,我亲眼见着我爹是如何把自己故意吃胖的,是如何胆颤心惊地过日子的,是如何把家里……很多人,都当作是银甲卫的。
那时候,我心里就不忿,为何都是龙子龙孙,我家就得过这种日子?”
“现在呢?”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身份地位,以前没有时,渴命的追求,现在有了,反而不太当一回事儿了。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是真想对百姓好一些。”
“想青史留名了?”
“没,没那么费事儿,世人皆知我大乾江南富饶,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江南的农民叛乱,比西南的土人叛乱,其实更要频繁。
我现在是真的想等打完仗后,让老百姓过上像晋东那样的好日子。”
谢玉安“呵呵”一笑,道:“这不可能。”
且不提晋东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外加可四处掠夺补充自身的环境,就一个晋东现在依旧地广人稀而乾国江南已呈现出人多地少的矛盾,就压根没办法解决。
最最最重要的是……
你赵元年想要在江南复制晋东那一套的话,你是想干嘛?
富国强兵,曲线救乾么?
赵元年打了个呵欠,已经有军医过来帮其处理后背伤口,他看着谢玉安,道:
“也就是这会儿打着仗,受着伤,很疲惫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挺伟大,所以才有这些感慨而已,和**之事后躺床上就开始心忧黎民苍生差不离。
我估摸着,等仗真打完了,八成我就当一个醉生梦死的国主或者王爷了,还能美名其曰是为了自保自污。
倒是你,
图的什么?”
“可能,我只是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捡起一些别人的残羹冷炙也好过这世上白走一遭的要好吧。”
“听不懂,但我承认,你比我会吹。”
“那是。”
谢玉安从自己兜里取出一个小盒,里头装着的是薄荷叶,递给赵元年一片,道:
“来一片,乾王。”
赵元年伸手接了,回道:
“谢了,越王。”
……
连日的攻打,没能破开城墙,反倒是使得自身,陷入了疲敝。
这一片乾军营寨内的士气,这会儿并不是很高。
楚军营寨中,也是如此。
事实上,孟珙也没让这支楚军直接上去攻城,倒不是说孟珙深明大义,照顾临阵归正的友军所以不愿意拿他们当炮灰……
而是楚军这军心士气低迷的样子,让孟珙更担心强派他们上去攻城不仅起不到效果反而会给自家带来军心士气的连带滑落同时更坚定守城燕军的信心。
究其原因,
在于楚军在上谷郡的那一场国战中,完全被燕军打崩了脾气。
以往几次与燕国交手,虽然也都败了,国都也被烧过,可真没像上次那样,数十万人被燕军当猪崽一般猎杀。
正因为被打服了,所以在并入燕军体系一起出征入乾时,这支皇族禁军的士气,还是不错的,打不过就加入,挺好。
有燕人在战场上压阵,他们倒也能不惧其他。
然而,莫名其妙的风向一变,归来的前大将军年尧再度变成前大将军;
而原本和燕军成为友军的楚军,则被副帅拉出来,重新站到了燕军的对立面。
士卒心里,是真的怕,哪怕上位者一直在对他们讲述现在燕人的局面有多糟糕,那位燕人的摄政王,如今在这静海城内就是等待被捉的鳖。
但被打崩了军心,岂能那般快就能复原?
再说了,没了一个摄政王,燕人不还有大军主力么,这边打完了,他们回楚国可不是又得再和燕人主力开战?
普通士卒的心思很简单,他们不可能想得那么深远,他们只是畏惧再和燕人撕破脸皮,现在不少人做梦都会梦到被燕人在后头追杀的可怕场景。
作为一军主帅,昭翰刚刚从乾军帅帐那里开完军议回来。
一进自己的主帐,这位昭氏出身的贵族将领就直接将桌上的一切都扫落在地,一连骂了三遍:“岂有此理!”
昭翰在乾军军议上,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一部分城墙的主攻。
结果,军议上的一众乾军将领竟然发出大笑。
真是岂有此理,
他昭翰,他楚军,竟有一日沦落到被乾军笑话不中用!!!
这是羞辱,天大的羞辱啊。
刚刚发泄完脾气的昭翰,忽然听到外面的声响,马上对身旁的亲卫道:
“看看外头何事喧哗,没的规矩!”
“是。”
这名亲卫还没来得及出去,帐帘就被掀开了。
几个将领走了进来,他们甲胄上,还带着血渍。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也走入了帐内。
“年尧……你……”
年尧的目光,在地上的狼藉处扫过,
笑道:
“忘了当年我是怎么教你的了么?
为帅者,当静心平气,你瞧瞧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来人,来人!”
昭翰喊道。
年尧微笑地看着他;
这时,身边一名将领道:“昭翰,你的人已经被我们控制下来了,现在,整个营盘,已在大将军手中掌握。”
昭翰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这样发生了,他是一军主帅,却被这般轻飘飘地给夺了军权,这简直比打败仗,更让人觉得耻辱。
“年尧,你到底要干什么,难不成,你现在要带着这些楚地儿郎,继续为那将亡的燕国王爷卖命?”
“你说对了,我还真打算这么做。”
“你疯了,你疯了,你没看见静海城已经摇摇欲坠,那位燕国王爷即将成为乾军的俘虏。”
“我看过了,这城,怕是还能再守一些时日,摇摇欲坠,只是你们自己的想象。”
“那你就没看见,我楚军营盘外,到底有多少乾军围着么!”
“也看见了,很多,茫茫多,对于乾人而言,这已经算是精锐了。”
“那你……”
“我想赌一次,我赌这次笑到最后的,还是城里的那位王爷。”
“年尧,这是我大楚的机会,是我大楚再次复兴的唯一机会,你还算不算我楚地男儿,竟然……”
“老子现在是个阉人。”
“……”昭翰。
年尧“砸吧”了一下嘴,笑道:“其实吧,不当爷们儿后,反而觉得更轻松了。”
“你!!!”
昭翰侧身,想要抽出自己的佩刀,但年尧身边的人速度更快,抢先一步上前,将昭翰直接制住,踹其膝盖,让其跪下。
年尧在昭翰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道:
“其实吧,我也很难瞧出来,城内的那位王爷,到底还能怎样翻盘。”
“那你……”
“但我就是觉得吧,你让那郑凡,输到你手上,输到你这等人手上,我是真的不相信啊,就靠你了,你是我的指路明灯。
反着你走,就对了。”
说完,
年尧站起身,
下令道:
“传本将军令,禁军分为三部,一部为主,两部为辅。
两部袭扰周围乾军营盘,
主力随本将军,去尝试烧他乾人粮草大营!”
“得令!”
“得令!”
一众将领马上下去执行军令,帅帐内,就只剩下年尧以及被捆缚住的昭翰。
“陛下待你不薄……”
“我是陛下的奴才,为陛下效力,本该理所应当,但陛下就不该在我战败被俘受尽屈辱时,让燕人的密谍司将我家眷从楚国接出。
我不信,
我不信楚国的凤巢内卫,在郢都,看护不了我那小小的一家子!
他见我没用了,就把我家眷主动送出来,好离间燕国皇帝与摄政王的关系。
他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做这大楚的田无镜。”
年尧摇摇头,
“呵呵,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
外头忽然传来了喊杀声,动静之大,让帅帐内的二人都一时有些错愕。
昭翰开口道:“是乾人发现了我军异动,提前下手平叛了!!!”
“啪!”
年尧一巴掌抽在昭翰脸上,
骂道:
“你耳朵聋了,这般大的马蹄轰鸣你没听见么,他乾人在这里,哪里还有这般阵仗的骑兵可用!”
年尧着急地马上抽出了刀,
怒喊道:
“哈哈哈哈,
直娘贼,
老子还想着要再赌一次命呢,
结果差点吃屎都没能赶上热乎的!”
……
静海城内,
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
后背伤还没好利索的赵元年,此刻有些惊慌地跪伏在摄政王的脚边。
王爷坐在城墙的椅子上,在其右手边,站着的是世子。
而墙下,则跪伏着不少刚刚弃械投降的……乾人民夫与士卒。
虽然赵元年登基那日,血流了不少,但登基后,赵元年一直不遗余力地拉拢和收纳这儿的乾人,大到原本的地方望族小到游侠,他都招纳。
乾军围城后,为了战事需要,赵元年更是不断许诺,继续扩充着自己的实力来帮助守城。
其实这一点上,他做得没错,因为守城的很重要一个要素就在于堆人。
城内的燕军虽然精锐,但数目也就两万多,还是得有足够的民夫与辅兵支持,才能更稳健地将这座城给守下去。
可谁能料到,
在今晚,一支规模在四百人左右的乾军辅兵营,竟然偷偷摸摸地发生了哗变,妄图偷门,接应外头的乾军。
好在,被提前洞察到了,这支乾人辅兵营偷城自然失败,而且也没能来得及在城内鼓噪出什么声势。
早有准备的燕军士卒一轮箭矢下去射杀了百来号人后,余下的,全都弃械投降。
紧接着,再根据为首者的供述,又抓来了几批人,一起被围在了这里。
四周,甲士执着火把,晚风吹拂,带着肃杀的气息。
赵元年他很慌,也很害怕,虽然他清楚以王爷的圣明,断不会认为是他赵元年想要背叛他,但这一出事,毕竟出于他的手。
尤其是被领头谋划者,基本都是他的近期收来的亲信,竟然还有新朝的左右丞相以及几个尚书。
郑凡低头看了一眼赵元年,他倒是没对赵元年生气和愤怒。
静海城的人口,本就不少,楚人劫掠过,登基那日又肃清过,但后来,又刻意地迁移进来过人口,外加还有不少投降的原乾军士卒在里头。
可以说,这儿早就被银甲卫渗透成筛子,你也很难完成真正的清扫。
然而,赵元年这选狗腿子的本事……也是真的瞎;
他是怎么做到,把一众“义士”选到自己身边的?
合着你家新朝廷,就你一个皇帝是坚定的乾奸,而下面的,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王爷……王爷……”
“起来吧。”
“是,王爷,谢王爷。”
赵元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这会儿功夫,被相继捉拿过来的相关起事者,已经近千人了。
新朝的骨干,泰半都在这里。
不少人开始痛哭,祈求活命饶过。
郑凡目光微凝,心里又有些释然,自己先前可能想错了,不是说这下面的人全都是义士,义士哪里有这般多;
怕是眼瞅着静海城岌岌可危即将被破,这些担任了新朝官员的家伙们,吓破了胆,怕城破后被清算,所以打算提前倒戈了。
一念至此,
郑凡看向赵元年的目光,倒是变得柔和了一些。
“无论如何,眼下守城还是第一要务,赵元年,这些人……”
都是软骨头,吓一吓就行了,还能用用,毕竟还要再坚守一些时日不是。
虽说军中要用重典,可也得分时候,现在最要紧的,哪怕是当个裱糊匠,也要把剩下的日子给糊过去。
所以,郑凡打算让赵元年再居中做个好人;
但王爷话还没说完,
城外,忽然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四周的燕军甲士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下意识地认为是乾军发动了夜袭。
然而,很快大家就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厮杀声不是在城墙下,而是在远处的乾军各路营盘所在的位置,规模之大,仿佛城外近乎所有乾军营盘,这会儿都在爆发着激烈的冲突。
“呵呵……”
王爷笑了起来,
站起身,
站在城墙上的他,目光投向远处,那里杀声震天,烛火成星。
终于,
等来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是当年雪海关那会儿的重演。
阿程,终究是没让他的主上失望。
“传令司马何在!”
“卑职在!”
“传本王令,点聚城内兵马,大开四方城门,随本王出城杀敌!”
“末将遵命!”
“大虎,给孤着甲。”
“喏!”
刘大虎马上端来了甲胄,开始替王爷披甲。
“这些日子,孤的王旗立在那里,吃了不少灰,都脏了。”
着甲时,
郑凡的目光,又看了一眼下方被围着的一众人;
一边默默地将护心镜位置的凹槽打开,将一块红色的石头放进去,一边轻飘飘地继续道:
“都砍了吧,
给孤祭祭旗。”
第七十四章 入三品!
王爷摊开手,
在这段时间,父子关系较之前有所缓和的郑霖,最终还是没拂了自家老爹的面子,将自己的手递送上来。
父子俩一同走下城梯。
下方,对囚犯的杀戮正在开始,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但这对父子,脸上却没任何的不适。
当爹的,走得很平稳,就连这年纪轻轻的世子殿下,也是一脸闲适;
不仅如此,父子俩还在互相说着话,丝毫没有被一侧的血腥情景打扰到雅致。
“父亲为何不穿蟒袍?”
郑霖知道自己父亲最爱的就是娘亲亲手绣出来的蟒袍,相较而言,他所见到的朝廷赐予下来的王服就显得有些……差点意思了。
可郑霖以前在官方场合,一直穿的是朝廷的制式;
也就是每年换季前,燕京宫中会提前命人送来的衣服。
娘亲一直热衷于给自己父亲做各式衣服,却直接无视了她的亲儿子,一直穿的是公家的款式。
若不是父亲对娘亲说了,可能娘亲压根就懒得给自己做衣服。
是的,是懒的,而不是忘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当儿子的瞧不上自己亲爹时,亲娘也将这儿子当一只草鞋,一定程度上,倒是对这扭曲的家庭关系形成了一种中和。
“这还需要问么,外头到底一片杂乱的,蟒袍好看,可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退一万步说说,也得为你干爹着想着想。”
后头跟着的阿铭,脸上露出了礼貌性的笑容。
郑霖撇撇嘴,道:“甭管爹你披甲了没,干爹都会帮爹你挡的。”
“也是,但至少能让你干爹不用那般急躁。”
“听说,上次在上谷郡,爹你是穿的蟒袍冲锋的。”
“甲胄在里头呢。”
“这次为何不了?哦,是没来得及准备。”郑霖恍然。
“倒也不是,蟒袍里着甲,就和冰块贴身上再捂一层厚被褥的感觉一样,很不舒服,受一次罪也就够了,没必要几次三番的。”
父子二人走下了城梯,彼此靴子,都开始踩入血水之中,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身边,断指残骸,到处都是,还有没死透的依旧在蠕动。
这在寻常人眼里修罗炼狱一般的场景,
在这对父子俩看来,倒显得有些温馨;
毕竟,郑凡很珍惜每次父子俩一起散步一起说话的机会。
貔貅见自家主人和小主人走了过来,身子一抖,将那在火把照耀之下熠熠生辉的甲胄给抖落下来。
随后,又很乖巧地匍匐在地。
郑凡走到儿子身后,伸手想要将其抱起。
手搭着,发力时,忽然发现儿子在暗暗作劲,自己一时间竟没能将其抱起。
“呵呵呵,差点没能赶得上。”
人未至,笑先闻。
能在这种场景下,嬉笑如常的女人,也就只有王妃了,而且是王府内特定的那位王妃。
下一刻,
原本“很重”的儿子,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
郑凡将儿子抱起,放在了貔貅上,而后,郑凡扭头看向走过来一身紫色长裙的四娘。
这一身衣服,在四娘身上,不显得妖艳,反而给人一种端庄典雅之感。
郑凡伸手,想要牵起四娘的手一起过来。
四娘微退一步,道:“不用的,主上。”
“不打紧,也是好长时候一家三口没在一起溜溜弯儿了。”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着,四娘坚持翻身上了旁边的一匹枣红马。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霖,则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王爷最终没有强求,翻身上了貔貅,儿子则坐自己身前。
貔貅挺立而起,
昂着脑袋,
发出一声低吼。
在后方,早就有一众骑士准备就绪。
这些日子,他们守城很是辛苦,但在这个关口,他们体内依旧澎湃着气力,还能追随自家王爷再出城策马厮杀好几个来回。
郑凡手臂向前轻轻一挥,
队伍出城。
今夜月亮很圆也很亮,而往往月圆之夜,星光会很暗淡;
但眼下这光火一片的地面,倒是将天上的遗憾给弥补了回来。
前些日子在城楼上,看着下方连绵无尽的乾军营寨,给守城方极大的压力,可现在,乾人的营盘有多大,现在的混乱与喧嚣场面,也就同样有多大。
仿佛哪儿哪儿都在爆发着冲突,哪儿哪儿都正陷入着厮杀,那冲天的火光也不晓得到底烧的是帐篷还是军需。
策马在后头并行的剑圣,开口道:“没见过这种场面吧?”
造剑师愣了一下;
紧接着,剑圣又道:“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造剑师当即准备反讽回去,
大捷的场面,他怎可能没见过?
第一次望江之战,自己可是坐在花舫上喝着酒看着那满江的浮尸;
梁地那一场大战,燕国虎威伯最后战死的地方,他也曾涉足过。
可嘴巴刚张开,
造剑师心里就猛地一惊,
随即就是大怒:
虞化平,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给我挖坑!
那些本该说的话,能在那位王爷的背后就这般说出来么?
不过,造剑师倒是误会剑圣了。
剑圣还不至于在这会儿,刻意地去奚落谁亦或者挖苦谁,而是在此时,他看着带着儿子骑着貔貅行于前的郑凡,再配合着这月光这场景,心里不由得产生了某种感慨,也可以叫唏嘘。
从盛乐,再到奉新;
从雪原,再到静海;
时间,其实很长,十来年,就这般过去了,可偏偏,又显得很短。
冷不丁的,才忽然意识到,田无镜走时,留下的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摊子,谈不上烂,但也和光鲜沾不到边;
而在他手上,
今夜过去之后,
黑龙旗,
将于整个诸夏间,再无敌手。
这一切,剑圣几乎是全程目睹的,正因为过于有血有肉,所以才更让人在此情此景之下,有所触动。
忽然间,
剑圣扭头看向了造剑师,
他有些疑惑,
造剑师的眼里,为何满含怒火?
……
“你很得意吧。”和父亲同乘的郑霖开口道。
军队已经出城,但依旧是以匀速的方式在向北前进,并没有一个猛地向前扎下去。
此等乱糟糟的场面下,另外一个指挥体系的援军忽然进入,很容易会帮到倒忙,倒不如稳妥一些,慢慢地进入这纷乱的战场。
“我应该得意么?”郑凡问道。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郑霖说道,“你经常在外面对士卒喊的,一统诸夏。”
“儿子,一个人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往往是喊不出口的。”
“嘁。”郑霖显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
但渐渐的,
郑霖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周遭的环境,正在发生着某种异样的变化。
后头跟着的剑圣马上察觉到了,策马上前,与王爷并行。
另一侧的造剑师在此时也心领神会,在另一侧,开始进行护法。
这是要进入……感悟的状态了。
和其他人感悟时相比,郑凡不仅有令全天下都艳羡的护法阵容,还有一个类似秘籍般的优势。
那就是魔丸,心意相通之下,魔丸可以帮“主上”的感悟,进行扩充与翔实。
正如同样的听课,有人只能笔直地坐在那里听,而有人能够拿笔写写画画,看似区别不大,可有些时候,不知道多少修行者穷极一生想要追求的那个境界,差的,其实就是这一点点的火候。
郑霖则因为自己被父亲抱着,再加上魔丸的缘故,他得以“进入”到自家老爹的感悟之中。
四娘与阿铭,一个在后,一个在前。
阿铭眼里,闪烁着激动之色,能够让这位内心都几乎冻成冰的吸血鬼感到欢欣的事情,真的不多了,而这,是其中最大的一件。
四娘脸上,则挂着关切;
睡一张床上都这么多年了,明媒正娶了,孩子也生了,要是继续和其他魔王一样摆着一样的位置,那当然不可能。
更多的,她还是担心自己丈夫在这种环境下去尝试破境的危险。
战场之中,说不定哪里就忽然冒出来一支乾军杀来,亦或者自己这边直接进入到某支乾军部队的腹心,这一切,都是有可能。
一旦战场厮杀波及到这里,就算是周围有一众高手在护法,也很难做到十足的安稳。
另外,
主上上一次尝试破境,失败了,差点气血逆行,筋脉损毁,四娘并不希望相似的一幕,再次发生。
在这个当口,
就连郑霖,也终于真的“听话”起来;
倒不是因为亲娘也在后头跟着,而是他清楚,这种感悟的机会,对一个修行者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自己这时捣乱一下,
自己应该就能失去父亲了。
原本这事儿他想过,也念叨过,可机会真就摆他面前时,他却完全无视了,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更没什么内心挣扎的戏码。
“其实我更珍重的,是一路走来,所看到过的风景。”
郑凡开口说话。
郑霖“嗯”了一声,同时,好奇地抬头看了看,他不确定自己的父亲,现在到底是清醒着呢,还是陷入迷茫空洞的状态。
不过,很快,答案就来了。
他看见父亲,正对着他露出微笑。
“儿子,爹心里一直都知道,你瞧不上你爹我,在你心里,大概觉得你爹就是个废物。”
郑霖没接话。
“可一个人的血统,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风景就很重要了?”郑霖还是没忍住,问道。
“嗯。”
郑凡给出了确切地答案。
“凭什么?”
“因为我是这般觉得的。”
“啊?”
“我说的话,能让这天下,大部分人都相信且信从时,就已经不需要再给出什么理由了。”
“爹,你这是强词夺理。”
“不强的话,哪里有地儿给你说理?”
话音刚落,
自斜前方,出现了三道人影。
郑霖目光扫过去,这三个人,他都认得。
走在最前头的,是梁爹;
走在中间的,是自己的父亲;
走在最后头,背着一个大竹筐的,是个头最矮小的三爹。
梁爹和三爹,其实和现在看起来,除了衣服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们的目光,依旧平静;
反倒是走在中间的那个,目光里的情绪,似乎格外多,有忐忑有好奇也有畏缩。
即使一直“瞧不上”自己亲爹的郑霖,也没料到原来自己的亲爹当年,还有这般“局促不安”的时刻。
和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听三爹讲过,这是当初你们在虎头城开客栈时,被点了兵册去民夫营的场景,是吧?”
“不是。”
“不是?”
“这是我刚‘出生’时的模样。”
郑霖觉得很是荒谬,不由道:“爹,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这个世界,迷茫、好奇、庆幸、又忧虑,像是刚刚破壳的鸡仔。”
“哪里有这么大的鸡仔。”
“鸡仔在破壳前,在鸡蛋里,其实就已经长好了。”
“我没留意过。”郑霖说道。
紧接着,
又一片画面出现;
画面中,
是一片夕阳下,一年轻着黑甲的将领正策马奔腾,后头跟着一众骑士;
骑士基本是蛮族的脸,但郑霖还是从其中认出了自己的娘亲以及一众干爹。
“这是主动挑起边衅,打绵州城么?”郑霖问道。
很显然,瞎子的教育,很注重细节,尤其是“发家史”方面,教育得很好。
对于瞎子而言,这很重要,毕竟,后代只有熟悉且明了上一辈的发家史,以后才能有的放矢地给自己的上一辈编“神话故事”,以期得最后再顺势包装成“天命神授”的版本。
“不,这是我刚学会爬,当你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爬行时,你就拥有了去主动探索与熟悉这个世界的能力。
这是属于我的探索,我开始主动地,去认知这里。”
很快,
又一道画面出现;
画面的跨度,一下子跳得很大很大;
因为郑霖发现,这里头的父亲,面容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和最开始画面中明显的年轻人模样,有了清晰的对比。
这个画面里,
郑霖看见父亲在山间走,而在父亲的前方,则还有一道伟岸的身影,看不真切,却真实存在。
“您终于,学会走路了么?用的时间,还真长啊。”
儿子有些调侃意味地说自己的爹;
“是,学会走路了。”
可当爹的,却直接承认了,这反而让郑霖有些难以适从。
因为他发现,在这种思绪之中,他的看解,就像是一个傻子。
而想要让自己脱离傻子范畴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尝试进入这个思路,也就是……去熟悉去认知他的父亲。
郑霖的目光,开始向左向右地瞄着;
他看见剑圣与造剑师,严阵以待;也看见前方的铭爹与后方的娘亲,一个兴奋,一个关切。
行吧,
确认了只有自己能够真的进入老爹的“感悟”画面,那郑霖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了,反正没外人看见,那倒不如品鉴品鉴。
“前面走着的那道身影,是天哥的父亲么?”
郑霖知道,天哥的父亲,是一个很强大的存在,是自己父亲之前的,大燕军神。
自己父亲,对其推崇备至,更是以“弟”自居;
剑圣师父,曾败于他手;
诸位干爹,谈起他时,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倨傲,反而可以感受到一种叫做“认同”的东西。
用抒情一点的方式来形容,
大概就是,天哥的父亲曾征服过一群人,而这群人,已经几乎征服了这个时代。
“儿子,你晓得么,你爹两辈子当人,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资格能有能力,和他这样子的人,走一样的路。”
郑霖咬了咬牙,他尽力去理解,但又觉得,他爹的这些话,比剑圣师父的剑诀,还要晦涩难懂。
“学个走路而已,值得这样么?”郑霖问道。
“芸芸众生中,能有资格爬的,是少数;能有资格跪的,是少数中的少数;至于说……能有资格站着走的,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而绝大部分,其实基本都是瘫着的;
脸朝天,张着嘴,木讷呆滞。
你爹我原本想着的,其实是最舒服的一个躺姿,可就这样躺着,总觉得身上发痒。
爬嘛,又容易累;
跪嘛,又觉得酸;
不得已之下,只能尝试站起来走了。”
这句话说完,
新的画面出现,
原本郑霖以为,新的画面中,应该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但,并不是。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怀里坐着一个婴孩。
“是阿姊么?”
“不是,是你天哥。”
郑霖有些好奇地探头,想瞧个仔细,然后笑道:
“没想到,天哥小时候,长得这么可爱,和年画中的娃娃一样。”
“是,比你小时候好看多了。”
“……”郑霖。
画面之中,男子开始抱起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紧接着,左右手,各一个抱着,一男一女;同时,一个少年郎,站在男子身边。
“以前,我是躺得不甘心,爬着嫌累,跪着嫌不体面,其实就是走着,也只是为了走而走,走走看看,逛逛遛遛,但心里,一直想着实在不行,往旁边林子里一钻,依旧能保一个逍遥自在。
有了你们后,
就不一样了。
跑不掉了,
这屋子,得修,得修得好好的,不光是我自己住的舒服,还得考虑以后你们住在这里时,它还能否继续挡风避雨。
没你们,我会更自由;
但因为有你们,我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自由。”
郑霖感知到自己的父亲,正逐渐将自己搂紧,但很快,又缓缓地松开。
眼前的画面,
正在逐渐消散;
这意味着两个可能,
要么就是感悟结束了,
要么,
就是眼前的现实,其实就是最后一个画面。
这会儿,四周已经不断出现乾军溃兵,他们好不容易聚集起来,但很快就被郑凡身边的骑士给再度冲垮。
战场腹地之中,乾人的仓惶逃窜,已经成了定局。
久攻不下,导致上下疲敝;
吴家再度反水,让江东的燕军主力得以在悄无声息间快速过江,突然间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突袭。
这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围点打援战例,
燕军赢得理所应当,
乾人败得顺理成章。
郑凡微微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
一时间,剑圣和造剑师都目露疑惑之色,结束了?
这场顿悟,仅仅只是顿悟,不牵扯境界的变化?
阿铭有些惊讶,四娘则略微放下了心。
郑凡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指向前方,
道:
“生于世,
行于世,
立于世!
你爹我醒来时,身边,也就七个人加一个小酒楼。
我曾羡慕过别家铁骑整齐冲锋的声势,如今,我可调动本家……不,可调动整个大燕天下之军民,何止百万!
我曾仰望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他们一个个见了我,也都得客客气气。
我曾对这个诸夏,没半点感情,如今,诸夏很快将因我,而实现名义上的统一!
这一战之后,
乾国除了三边余勇之外,十年经营之新军精锐尽丧,江南沦陷之后,乾人再无力抵挡燕军马蹄南下。
除非你那皇帝叔叔忽然吃了猪油蒙了心,非逼着我再打一场黑龙旗下的内战。
否则,
眼前这场,
怕就是你爹我,亲自指挥的最后一场大战役。
雪原趴下了,楚国趴下了,乾国,也趴下了,那荒漠蛮族,更是早早地就被扫了王庭。
余下的边边角角,
上京城,还没破,乾国那位新官家,还没给我着白衣牵羊而出;
楚国的那位大舅哥,这次敢反手捅我一刀,这账,是得回头再算算;
那些林立随风倒的小国,也得让它们一个个地撤国去号;
晋北的雪原,乾西南的土人,楚南的山越人,荒漠的蛮人,自然还得继续敲打。
可,
已经用不上你爹再亲自出马了。
这天下,
就好比一顶红帐子。
这老天爷,
就像是那老鸨子。”
王爷抬头,
望向这天,
大笑道:
“这天下,
我玩儿过了,
也玩儿尽兴了。
但总得留余点边角料,让你们这帮年轻人,也有个机会,去开开荤,省得背后说我不地道。”
腰间乌崖飞出,落于王爷掌中。
王爷稳坐于貔貅背上,
左手抱着儿子,
右手持刀指着天,
喊道:
“但凡你他娘的识点相,
对我好点儿,
老子也不至于非憋着一口气把你这棋盘给掀喽!”
冥冥之中,
自天幕之上,似有一道月辉洒落,
没入这乌崖后,
似要进入王爷体内。
此景,和剑圣入二品时,极为相似,区别在于,这落下的光辉气息,极为柔和,并不残暴。
似与之呼应,王爷体内的气血,开始跟着沸腾提升起来。
造剑师惊愕道:
“明明是武者进阶,怎么又变成走的是炼气士的路子?”
参悟天地大道,本身就是接引天地之力为己用,故而才会有说法,这炼气士越是强大后就越是像这……天道,因为彼此之间,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剑圣则目光微凝,这算是……天赐么?
提刀,骂了一顿老天,结果反而降下了“甘霖”?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好事,至少破境的契机来了,
可谁知,
接下来让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王爷手腕一甩,乌崖随之一翻,那道本该顺着刀入体的光辉,直接被掀开,化作星芒随之消散一空。
“拿开你的脏手,
这四品的门槛,
再高又如何?
老子以这整个天下做踏板,还能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原本刚刚静默下来的气血,瞬间以比之先前更为强劲之态势再度沸腾!
随即,
王爷,
收刀,
归鞘,
破境,
入三品。
第七十五章 顺手灭国
“我曾听闻,
当年藏夫子入燕京以斩龙脉作为要挟,让那燕国先皇罢兵。结果燕国先皇大大方方地说:
来来来,速斩这龙脉给他瞅瞅,瞅完后,他还得去批那折子。
我曾听闻,
乾国后山曾有一炼气士沿着诸夏之地,一路向西,至北封郡,得一个天定宝穴,告知老一代镇北侯;
老镇北侯留下遗言,让李梁亭将其葬于此穴。结果那位炼气士,时隔多年再度西游,寻那处宝穴时,却发现上面并未立有坟陵,而是设了一处猪圈,饲养的猪则专为侯府祭祀所用。
我更曾亲眼目睹,靖南王世子领锦衣亲卫列阵于岸,身边一巫正以咒术强行窥探其气机,结果遭遇反噬,精神失智。他说那靖南王世子身上,留有其父所设之禁制,手段鬼神莫测。
也是开了眼,
以前还真不知道那位上一代大燕军神,竟然还有着一手超越巫正的方外之术。”
说到这里,
谢玉安顿了顿,
看了眼旁边的瞎子,继续道:
“今日,又见证了王爷摒天之助,强升三品。
这才是大气魄,
是那种将鬼神,将老天爷都可一目鄙下的真正桀骜。
这大燕,
先有一皇二王,横空破局;
再有后继之君支撑时局的同时,有摄政王操刀马踏天下。
人杰辈出,还都是这等顶天立地的真正英豪。
再想想我楚国那位,一直和火凤之灵眉来眼去交割不清,乾国的后山,立在那儿也百年了,连当朝大相公也是从后山走下来的。
两相对比之下,
这,
如何比得过,
又如何,
拦得住啊!”
瞎子笑了笑,
指了指天,
道:
“你当天很大么?”
谢玉安反问道:“天难道不大么?举目望去,不都是天之下。”
“地上有人山川河流,有波澜壮阔,有人有兽有妖,有金戈铁马也有诗词文章,有太多的滋味与精彩。
但这天,却枯燥乏味得让人昏昏欲睡。
大而空洞,这种大,又有个什么意思?”
谢玉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点头道:
“发人深省。”
“你心里觉得天大,是因为你畏惧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这事儿啊,换个角度,就经不住琢磨。
天再大,天再高,
也没你脚下的地面来得实在。
再高再远的东西,你摸不到碰不着,又算个屁?
地龙翻滚、江河决堤、狂风呼啸,都能让人死伤惨重;
可你又何曾见过这天,
当真塌下来砸死过一个人?
终究,
只是一个纸老虎罢了,
不值得敬畏。”
“安,深以为然。”
许是眼前这场大胜几乎手拿把攥,不需再担心什么了;
亦或者谢氏以及战后楚国之格局也已经敲定,不用再去顾忌;
又亲眼目睹了王爷骂天入三品,
一向性子有些阴柔的谢玉安,难得的显得豪放了一些,心胸,也就随之打开。
这一打开不要紧,与瞎子先前的一番交流,瞎子的话,似乎字字都落入其心底。
这说的哪里是天,分明是头顶上的一切。
天是纸老虎,那所谓的天子,那所谓的皇权至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北先生,等这次战后,安想追随于北先生身边学习一段时间。”
瞎子微微皱眉;
谢玉安有些愣神,无论是从任何角度来讲,自己追随北先生,无论是对北先生还是对王府,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何对方会明显地流露出抗拒的情绪。
“你愿意自瞎双目么?”瞎子问道。
“额……”
“呵呵。”
瞎子笑了笑,摆摆手,道:“以后,可以书信交流,你爹身子骨不好,谢氏那里也离不开你。”
“是,弟子明白了。”
瞎子抗拒谢玉安到自己身边,原因在于在很早前,有魔王包括主上,已经用谢玉安调侃过自己了,总说他们俩很像。
气质上,性格上,以及……手段上;
甚至是连喜欢剥橘子喂人吃的癖好,都如出一辙。
可惜这谢玉安双目正常,要是戳瞎了,就真的是瞎子第二了。
“北先生认为,此战之后,天下大势当如何?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啊。”
“事儿还早,不急,细枝末节的一大堆,有的忙呢。”
瞎子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说太多,
但还是提点了一句:
“燕京的那位皇帝,当得起英明神武四个字。”
皇帝的神武,并非指的是自己的武功,而是他治下国家的武“功”。
以眼下这局面,
自八百多年前大夏崩塌起到如今,凑个整,称呼上加一个“千古一帝”,还真没半点吹嘘与夸张的。
尤其是在驭人这方面,
皇帝可谓深得其老子的真传。
瞎子甚至觉得,若是让皇帝也成为他们魔王中的一个的话,怕这位陛下将是每次都能舔到头筹。
“皇帝太远,小子也没见过。”
“以后,你会见到的。”
谢氏要成为大燕朝的封王,肯定会入京朝拜圣上。
“但天子不会像今日这样,在我面前,横刀立马。”谢玉安很认真地说道,“我认这黑龙旗下的大势,自今夜起已无法逆挡。
可既然要跪,
为何不选一个让自己跪得服气与舒心的?”
“很好。”
瞎子点了点头,很满意谢玉安的“乖巧”。
“所以,有这个机会么?”谢玉安问道。
“以后的事儿,谁又知道呢,但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要做更多的准备。”
“明白了。”
……
当梁程胯下貔兽的蹄子,迈过那条乾楚边境的山脉时,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这场……关系到燕乾格局乃至于是整个诸夏最终格局战事的结果。
黑色的洪流,如同泄洪一般,冲垮了乾军。
乾人的溃败,无法避免,大溃败所带来的大恐惧,让小半个江南,在接下来的月余时间里,几乎望风而降。
当燕军骑士从城池下面策马而过时,原本担负其他任务,或搜查、或追逐、或打探等任务的他们,硬是被里头的乾人打开了城门,恨不得将他们围困阻截住,然后赶不及地向其投诚。
可以说,燕军追击乾军溃军到哪里,接受投降就接到了哪里,很多情况下,燕军连多余的兵力去接收城池都做不到,只能让他们先换旗,再选派城内的官员代表去静海城参见官家……更重要的,是参拜王爷。
伪朝廷立起来的好处,就在这里,大厦将倾时,它给了投降主义者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
只要一心安,就舍不得死;
当然也可以说成舍不得死,而刻意地给自己找一个心安。
大差不差,
原本静海城外行宫里,经历了几次波折被大清洗得很是冷清的“朝堂”,在乾军的一场大溃败后,没多久就又变回了:
“众正盈朝”。
军事,肯定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足以让绝大部分的问题直接消失。
这场已经被人称为“静海之战”的大战役,双方动用兵力之规模,其实比以前的几次国战,要小很多。
燕军动用之兵力,
就算是把一开始的联军后来反水再后来又反回去的楚皇族禁军以及吴家水师也一并算进去,
也就二十万的规模。
乾军要是算上江南战斗力拉胯的郡兵在内的话,则倍之还多,可所谓的中兴四大将的嫡系部下,合算起来,也就二十多万的样子。
故而,真论规模;
无论是十余年前南北二王开晋之战,数十万燕军铁骑与数十万三晋骑士的大会战;
还是第一次燕楚国战,双方总兵力过百万围绕着镇南关沿线互相煎熬;
眼前这一场,还真无法在规模上排到前头去,可问题就在于,这一战,直接打没了乾人这十余年来卧薪尝胆的成果。
不同于当年,北方被燕军打进来就打进来了,三边只要还在,燕军打进来了就还得再退回去,然后而已依靠江南输血,重新将北方再立起来。
现在的问题是,江南半壁,都已经或被动或主动的沦丧,乾军的野战精锐死伤殆尽。
地基都被人挖了,
你还能怎么继续重盖房子?
吴家水师逆流北上,这次不敢再观望风向,直接下了血本,主动找乾国水师交手;
然后,吴家水师被击败。
但同时梁程亲领一部兵马,瞅准了机会,在宜山水寨处,一举焚毁了刚击退吴家水师回寨休整的乾国水师战船。
吴家水师重整旗鼓,继续北上,配合着燕军,完全遏制住了乾江水道,等同是掐断了江南地区与上京以及整个乾国以北的连系。
这一战报传回静海城,
引起了新朝廷上下的一片欢呼。
因为没人比江南乾人大族与官员更清楚,乾江水道对于整个大乾的重要意义,这几乎是掐住了乾国的脖子。
为此,
赵元年这位官家,还领着麾下臣子们,前往静海城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行了一场祭天仪式。
官家先祭拜上天,
随后再祭拜祖先;
官家和臣子们哭喊着,老天开眼,终于将这江山社稷,从乱臣贼子的手中又抢夺了回来,大乾得以正本清源。
当然,至于地下的祖先们到底是何等想法……活人,向来是不在意的。
而且,祭天大典之后,赵元年这位官家还御笔亲封这座山,也叫“泰山”,仿摄政王旧事嘛。
后经身边一位江南大儒的提醒,担心恐会有要与摄政王爷别苗头的意思,又添加了两笔,
“泰二山”。
……
“泰二山,什么鬼。”
王爷看着手中的折子,也是一阵无语。
瞎子笑着道:“也就马屁拍得生硬了点儿,但这也是艺术啊,生硬的马屁,看起来滑稽,有时却又能更有效果。”
静海之战,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
赵元年可以带着他那已经庞大起来的草台班子瞎搞来瞎搞去,
但其他人,可没这等闲工夫。
谢渚阳留下兵马给他儿子,自己先回了楚南,着手正式与楚国朝廷割裂。
造剑师也带着王爷对独孤氏甚至是对大楚贵族体系的承诺,回到了楚国;
有谢氏在楚南做屏障,又有独孤氏为首的地方实权派系开始踏上第二条船,哪怕现在郑凡无法抽出手来去找自家那位大舅哥算账,但自家大舅哥现在也没能力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了,怕是真得要面对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至于江南,也就是更向西的位置,金术可向西一路追逐乾国的溃军,一大批江南城镇传檄而定。
不过金术可到底是沉稳的帅才,并未贪功一味地冒进,在给静海的那座乾人伪朝廷拓宽了一大片安全区域后,就立下不进了,全当是撑场子的打手。
这在燕军其他兵马大举北上留守江南的兵力不是很充足的情况下,可以极大地保障伪朝的生存空间与局面平稳。
其他方面,
梁程那一路配合着吴家水师,沿着乾江一路向北再转西,兵锋已经进逼乾国京畿之地了,但并未选择继续深入,而是把自己当做一把刀,就在乾人上京头顶上悬着。
“那俩臭小子,倒是真玩儿疯了。”
郑凡桌上放着的,总共有四封折子。
第一封是关于“泰二山”的,不提;
第二封,则是关于天天与郑蛮的。
陈仙霸、天天与郑蛮,各领一路兵马,起初都是按照郑凡的军令,向西北方向打去,本意是在它乾国肚子里,来一场大闹天宫。
但这仨臭小子,这次像是彻底开了光,亦或者是江南之动荡局面,已经波及了大半个乾国,这种时局之下,谁都觉得天已经塌了,抵抗意志就更加的薄弱。
结果,他们仨居然越打越勇,越打越激进,一边打一边接受地方乾军的投降,一个个的麾下乾奸部队比本部兵马都多了。
天天与郑蛮合并在一起的这一路,打穿了三个郡,一路打到了西山郡,也就是西军的老家所在地,结果在那里,碰到了硬骨头,毕竟西军主力虽然早就不在那里了,但民风彪悍的传统还在,几路民间义军以及几个西军老归乡养老的老军门组织起了兵马,如果不是指挥上不统一出了问题,差点把天天和郑蛮给包了饺子。
“劫后余生”的天天与郑蛮,终于停止了冒进,开始据守据点进行拉扯与僵持。
但他们却传来了一封折子,前线战况只讲了很小篇幅,主要想请示的,是北羌诸部开始主动地向这边示好。
眼瞅着乾人要不行了,北羌人准备换主子了,当然,也是有仗着时局混乱,趁势而起的意思。
陈仙霸上的那道折子,
则简单许多,
他那一路与天天和郑蛮分开之后,天天与郑蛮是向西北去,他陈仙霸是向西南去。
到底是陈仙霸,的确是生猛太多;
他俩弟弟还在那里处于与北羌诸部眉来眼去的阶段,一切还等着后方王爷决断呢;
他陈仙霸直接上了一封折子,
说要娶喜彩土司的嫡亲孙女儿了;
“你瞧瞧,你瞧瞧,陈仙霸这愣种在折子里与我说的是什么,他说人家提前把孙女儿送到他帅帐里来的,人呢,已经被他给睡了……而且是睡了好几遍了,更说这折子在路上时,他估计还得一直睡。
现在请示我,问我是否准许他成亲。”
“呵呵呵。”瞎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折子属下也看过了,他还觉得自己奉献挺大的。”
“这臭小子。”王爷摇摇头,“我知道这臭小子的脾气,一般的政治联姻,他是瞧不上的。”
陈仙霸更喜欢的,是直接马刀征服,而不是靠什么联姻与政治手段来迂回完成目的,他的性格就是这般的刚强自傲。
“所以啊……”郑凡笑道,“八成那个土人女子,极为漂亮。”
不喜欢政治联姻,也不愿意拿自己去联姻,除非……人家闺女确实长得太俏。
“属下也是这般觉得。”瞎子附和道,“但,这几封折子,主上打算怎么回?”
“泰二山的那道折子,你看着回吧,我是懒得回了,太二。”
“是,属下明白。”
“天天那里,回折子告诉他,让他以我大燕摄政王长子的身份,册封北羌诸部的首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封军功侯,东南西北用完了没事儿,可以用赤橙黄绿。”
先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它乾国彻底搞乱搞崩,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西山郡是西军的老家,也是乾国地界上最硬的几块骨头之一,得先给它弄得自顾不暇。
郑凡可不希望等到自己真的挥师上京时,西山郡那里还能跑出来一支勤王之师。
至于名分不名分的,荒唐不荒唐的,无所谓;
一样的事儿,当年他在雪海关又不是没干过,当初大皇子可是直接带着空白圣旨与萝卜大印出使雪原的。
先利用他们,利用完后,再卸磨杀驴就是。
乾人一直无法解决北羌问题,是乾人自己不行,但燕人可是对付渔猎或者游牧部落的好手,所谓的北羌诸部,和蛮族比起来,就是个弟弟。
“陈仙霸那边,回折子,捎带一件我的信物……”
郑凡顺手从自己的蟒袍上,解下一枚玉佩,
“就说,这是我送过去的贺礼,喜彩土司麾下,是西南最大的一个土人势力,先沾亲带故着,把西南安抚住,我自然是同意的。
但在折子里,你把大皇子当初和蛮族公主大婚的事儿,提一下;
就说,我希望他陈仙霸能像当年大皇子那样,为土人与燕人的和睦相处,做出贡献。”
瞎子会意,
道:
“写两份?”
“自然。”
一份是给土人的,也就是陈仙霸的丈母娘那里,肯定得好话官话一大堆。
一份则是给陈仙霸的,举大皇子与蛮族公主的例子,就是告诫他,大皇子娶了蛮族公主后,燕人照样把蛮族王庭给扫灭了。
瞎子道:“仙霸会拎得清楚的,毕竟他可是一直崇拜主上您的。”
“我怎么了?”
“主上您也娶了楚国公主,但这并不耽搁主上您接二连三地打楚国,一直到把楚国打趴下。”
“行吧,把大皇子的例子撤下,换我的。”
“是,属下知道了。”
这第四封折子,其实发得最早,但来得,却是最晚。
因为它走的是密谍司的路子,是从三边那里发来的。
“姬老六可是真下血本啊。”郑凡拿着最后一封折子说道,“三边,硬生生地啃下一条。”
“皇帝是为了支援与呼应主上。”在这个战果面前,瞎子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这次是真的为了自家主上而豁出去了。
“嗯,想办法回个折子,告诉他,可以歇歇了。”
瞎子则道:“那边应该早就收到这边战报了。”
“战报是战报,姬老六那家伙人最矫情,得以我的名义亲自回一下。”
“是,属下明白了。”
瞎子将折子收好,起身时,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原本属下以为,静海之战打赢后,主上要么会选择继续在江南‘撑帝’,要么就挥师北上,直逼上京亦或者是打一个打穿插,去配合皇帝的大军捣那三边。
可属下没料到的是,主上接下来的吩咐,竟然这般……生猛。
最重要的是,还取得了让属下始料未及的效果。”
金术可一路,梁程一路,本部一路,陈仙霸他们仨崽子有两路,再多的兵马,以一个国家的疆域来分配,都会被摊薄得厉害。
可偏偏自家主上却果断地选择了多路分兵的战略,将拳头撒开,散了出去。
看起来,似乎是上头了,但报上来的战果来看,几乎半个乾国,都进入了“战时”状态,且每一路都是高歌猛进。
郑凡摆摆手,不以为意道:
“对方野战精锐被打没了,一切就都简单了,趁着这个机会,快速扩大战果,给他打得半身麻痹本就是最优的选择。
说白了,满清入关时,才多少人?”
“是,属下原本以为自己不通兵事是因为对此不感兴趣,懒得学,现在属下承认,没这个天赋,学也无法学得和主上您一样优秀,会差得很远。”
“这个程度的马屁,效力太差了,可够不着那个点啊。”郑凡笑着伸手拍了拍瞎子的肩膀。
“这个倒是不急,可以慢慢来,先把战事打完了后,一切就都能从容了。”瞎子说道。
“嗯。”
这时,
郑霖走了进来,先向瞎子行礼,再向自己父亲行礼。
不得不说,在经历了静海城外那一夜,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入三品之后,郑霖对他爹的态度,改观了不少。
他曾经因血脉原因,瞧不起自己父亲是一个“凡人”;
可当一个“凡人”敢于鄙视这天道时,就已经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凡人了。
毕竟,再尊贵的血脉,再高傲的灵魂面前,都会显得低贱。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虞化平曾说过,主上“腐化”人心的手段,无人能及,瞎子也是这般认为的。
只不过以前一直在对外用,现在对内用了后,瞧瞧,效果不就出来了么?
“主上,你们父子俩说话,我先去忙了。”瞎子先行告退。
等瞎子离开后,郑霖看向郑凡,问道:
“父亲,我们不去上京是么?”
“上京有你梁干爹领军吊着,足够了,我们这点兵马,现在在乾地倒是可以自在行进,但跑上京那里去攻城的话,其实没多大的效果。
刚刚我与你瞎子干爹的话,你在外头也应该听到了,能听得懂么?”
“听得懂,爹不想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想瘫痪整个乾国,达到乾国的完全瓦解。”
江南有赵元年的伪朝廷,日渐壮大。
西南土人、北羌诸部,也将顺势而起,呼应燕人;
上京城乾江上游位置,梁程部正虎视眈眈;
三边那里,早就打得热火朝天。
整个乾国,东南西北中,竟然哪儿哪儿都有战事,哪儿哪儿都在动荡。
“嗯,能听懂就好。”
“可是儿子有一事不明白。”
“说。”
“我们这一部,打着您王旗的这一部,现在停在这里,到底在干嘛?”
其他部要么在打仗,要么就在打仗的途中,可自己和自家老子所在的这一部,却已经在这儿停驻了三日。
既不北上去三边,也不西行接应陈仙霸与天哥,更不东进去眺望一下上京,就停在这一个,空荡空虚的位置。
郑凡注意到了,儿子只是在问,虽然语气还是和以往一样,但并不是为了抱怨。
伸手,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示意向外走去。
郑霖嘴角习惯性地抽了抽,可到底没有拂老爹的面子,跟着老爹走到帅帐外,又北行进了一段路,这儿,位于帅帐区域和军寨区域的中间。
此时,已经有上千被从附近抓来的乾地民夫正拿着锄头等家伙事,刚刚结束了挖掘劳作。
刘大虎这时也走了过来,禀报道:
“王爷,安排妥当了。”
“变化大么?”郑凡问道。
刘大虎则道:“重新确定位置,花费了一点功夫,现在已经挖到了。”
“嗯。”
王爷点点头,走到前方的一个搭建起来的小高台上,郑霖跟在其身后。
高台上,有一处供桌,上面还摆着香烛以及其他贡品。
郑霖看见自己的亲娘,亲自端来了一些茶点,进行供桌上的丰富。
随即,
郑凡走到供桌后头,站定。
郑霖看见自己娘亲站到父亲身侧,他也就走了过来,站到了另一侧。
可自己的娘亲却微微侧腰,看向了他,
伸手向前一指,
道:
“跪那儿去。”
“……”郑霖。
虽然很意外,虽然很疑惑,虽然很不理解,但奈何郑霖对自己的母亲一想发自内心的孝顺与遵从;
所以,世子殿下还是走到供桌前面,也就是高台的边缘处,跪了下来。
下方,刘大虎下令,原先在边上的乾人民夫被驱赶了出去,锦衣亲卫列队而入,站在那处已经被挖了很深的大坑旁边。
刘大虎将自己的佩刀卸下,
喊道:
“卸刀!”
“喏!”
所有锦衣亲卫将佩刀丢在了地上。
紧接着,
刘大虎蹲下来,其他锦衣亲卫或蹲或跪在地上,用双手,开始往外扒拉泥土。
随即,
不断有锦衣亲卫将挖出来的身份牌位送到了高台前,也就是世子殿下的面前。
不一会儿,
在郑霖面前身份牌就已经成堆,而那边,还在不断的有身份牌挖出。
世子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燕军传统,战场上不便收尸就收身份牌,标注阵亡以供抚恤凭据。
下意识地,
郑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
发现此时站在供桌后头的自家亲爹,脸上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肃穆神情,这种神情,他还很少见到。
哪怕是之前在静海城被乾军围困时,他爹还能有闲情逸致喂金鱼呢。
高台上,
世子行着跪礼,
王妃亲手上香;
还记得那一夜,
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一个个燕地儿郎将自己的身份牌丢入面前的坑中,最后集体跪下,高呼:
“为王爷赴死!”
王爷打过很多场仗,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在战场上为了全局的胜利而接受必要牺牲的准备。
甚至曾在乾军攻打静海城时,坐在城内阁楼上还与阿铭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麻木了。
但这里不一样,
这里埋葬的……人,不一样。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战死的,又不是战死的;
他们是单纯地……为自己而死。
已经脱离了所谓国与国征战的范畴,
不是为了军功,不是为了攻城略地,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倒像是江湖帮派讲义气两肋插刀的风格,
为自己的大哥,
杀出一条血路。
郑凡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很双标的人,毕竟,见惯了生生死死,很难不去看淡,不去看轻;
可唯独这里,
他一直没能放得下。
这些年来,梦里更是常常梦到他们,梦到他们一声声高呼“为王爷赴死”。
这里的“王爷”,不是王爵的代称,而是指的是郑凡这个人。
因为王爵的地位,光环,以及能够带给他们的赏赐,在将死之人眼里,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开口喊道:
“儿子,你刚不是问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而不是去上京么?”
郑霖侧过身,看向自己的父亲。
王爷笑道:
“你爹我啊,这次来,本就是特意接他们的。
然后,
顺带着,
灭一下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