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平国策
清晨的阳光撒照进王府的院子里;
大妞从小帐篷内爬出,揉了揉眼睛。
然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双手掐印:
“阿弟,我醒了……”
大铁门后头,皮肤上还呈现着未完全褪去青淤色的郑霖,睁开眼,看了看地面,掐印回话:
“嗯。”
这时,侍女上前,送上洗漱用品。
大妞开始洗漱,侍女帮她梳头发;
然后,早食被端了上来,王府的早食一直秉持着好**致却不铺张的传统,要么是传统的早茶类型要么就比如今日,是一碗臊子面。
大妞给面里加了不少辣酱,这一点上,她遗传了她爹。
一大碗面下肚,连汤也喝了,大妞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坐在地上,双手重新掐印:
“阿弟,我吃好早食了……”
大铁门后,郑霖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看向棺材那边,最终还是没选择走过去,只能掐印回应:
“我也吃了………”
时间,
慢慢过去;
等到正午时,
新的一行字出现:
“阿弟,我吃好午食了………”
郑霖叹了口气,又看向棺材那里,但还是没动,掐印回应道:
“我也是………”
……
“阿弟,我吃好晚食了………”
郑霖真的不想回复了,他甚至相信,如果不是怕消耗太多气力的话,他的这个傻姐姐会很详细地告诉他她刚刚吃了什么,什么味道,王府新来的厨子手艺如何。
可偏偏,他又不能不回复,因为他不回复的话,外头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已经饿死了,然后他们肯定会调集大量人手来开挖这里。
郑霖只能强忍着无奈,
掐印回道:
“我也是………”
又过了两个时辰,
新的一行字出现:
“阿弟,我吃好夜宵了……”
郑霖掐印,回复:“我也是。”
然后,他撑起身子,主动走到了棺材前。
一团浓郁的煞气,
代表着来自爷爷的爱,
呈现在了郑霖面前。
郑霖张嘴,将这一团煞气吞入口中,而后提前翻身朝下,十指嵌入地砖缝隙间,双脚脚尖着地。
身体上痛苦的撕裂感随之袭来,煞气像是在冲击着自己的血管与肌肉,甚至是自己的神经;
他咬着牙,
任凭冷汗不停地流下,任凭自己的肤色再度呈现深青,也依旧不吭一声。
痛苦,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
郑霖近乎是爬行一样的来到大铁门后,
发现又出现了新的一行字:
“阿弟,不要怕黑,姐姐就躺你旁边,晚安。”
郑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掐印道:
“晚安。”
……
深夜;
两个时辰的时间到了,又有新的一行字出现,因为用剑气写字,另一面的人感知到剑气的出现,根本就不可能忽略掉讯息。
郑霖看过去,
发现是:
“阿弟,你该起夜嘘嘘了……”
“………”郑霖。
郑霖叹了口气,
回应道:
“好。”
……
两路信使,回到了王府。
一路信使是先前去追大王妃的,另一路信使则是从前线帅帐那里来的。
第一封带来了来自四娘的回信,确切地说,是“口谕”。
信使一本正经地原话复述:
“哦,饿死他活该,别管他。”
不用盖戳,不用上火漆,听到这话,熊丽箐确定这必然是来自自家姐姐的原话。
有了这句话,熊丽箐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
虽说自家闺女一直守在铁门外,按照自己吩咐每两个时辰和里头呼应一次,且里头的世子也没有再喊饿,一直说自己吃了饭。
至少意味着,在里头,好像饿不死的样子。
再者,熊丽箐清楚自家姐姐对儿子好像一直不是很关心,但并不认为自家姐姐会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饿死;
嗯,就算是她放得下,王爷也不会同意。
既然姐姐说得这般笃定,人也没回,就意味着世子在里头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第二封信,
来自帅帐;
但并不是来自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丈夫打仗时,也确实会抽空写家书,写给家里的女人们以及孩子们;
但这一封,是来自帅帐,落款却是北先生。
信的内容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
“夫人现在可以回家看看了。”
熊丽箐拿着这封信,陷入了沉思;
良久,
喃喃道:
“可以……回家了么?”
熊丽箐将这封信,
丢入炭盆之中,看着它烧尽。
……
“驾!”“驾!”
“聿!!”
一队行进的骑士,被另一路骑士挡了下来。
“好久不见。”
拦路者里,有一人身穿青色楚式袍子,两鬓头发修长,在周围双方全是黑甲的情境下,显得有些另类。
一带着面具的男子策马而出,声音有些尖锐,
道:
“我们可不是老友重逢,当年能与我站一起的,也只是你父亲而已。”
“在我父亲面前,你只能自称奴才。”
面具男子故意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
道:
“可惜了,燕人没自称奴才的习惯。”
青衣发出一声叹息,道:
“咱们现在在这儿说这些,其实挺可笑的。”
“是。”
“我这儿备了一壶酒,两样小菜,来给你接个风,后头就是军寨了,按晋东军律,非帅帐特许,军中不得饮酒,上下皆同。
赏个面子吧,大将军。”
“好,就给屈少主一个面子。”
……
正是隆冬,风里像带着刀子。
好在今儿个日头不错,冬日的暖阳,绝对是这世间最廉价同时也是最温暖的享受。
年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然后,
“噗!”
酸性辣,瞬间呛满口鼻,整个人差点升天。
“哟,看来这几年日子过得可以,豆汁儿都喝不下去了。”
屈培骆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面色表情也很精彩,但很快就又压了下去。
“不是说酒么?”年尧问道。
“我往里头兑了酒。”
“呵。”
“从军医那里弄来的,上好的烈酒。”
“你这不是糟蹋东西么?”
“也不算,那玩意儿是用来处理伤口的,单纯喝起来,容易死人。”
年尧没好气地放下酒杯,伸手去拿下酒菜,真就两盘;
一盘炒豆子,一盘豆腐干,再配着豆汁儿……
“在京里,听闻过摄政王做过的一首诗,叫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最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屈培骆有些惊讶,显然他没听过这首诗,而且还是自家王爷作的,笑道:
“王爷哪里有空没事儿跑燕京去作诗。”
“御书房里传出来的,京里流传度很高。”
“既然冠的是王爷的名,那是必然。”屈培骆笑了笑。
二人都不是普通人,曾经也站过极高的高度;
身为大燕最大最强藩镇的王爷,作如此一首诗,其实是在表明心迹;
且不论这到底是否是自家王爷真正想表达的意思,都不妨碍朝廷将这首诗标榜到极高的位置。
毕竟,最怕晋东造反的,是朝廷;最不希望晋东造反的,也是朝廷;
站在朝廷的角度,自然希望大家都在大燕旗帜之下,是同根生的兄弟。
不过从这里也能瞧出来朝廷自身定位上的变化,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君君臣臣,让代表正统的朝廷,让代表天子的皇帝,弯下腰,不,是端着一个小板凳主动过来与你平起平坐,一定程度上,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而且这种状况,不会减退,更不会消散,伴随着这一场燕楚国战落下帷幕,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大楚打残了的摄政王,其个人威望,将进一步地提升。
这种情况放在其他任何一个王朝都会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死结,
军中大山头靠着不断地对外战争胜利,积累个人威望的同时将军事集团的力量进一步地巩固与发展,达到了一种多重程度的共同膨胀,而这种膨胀必然会挤压原本中央的权威,从而达到一种反噬争夺鸡蛋糕氛围的必然循环。
瞎子就曾说过,很多时候所谓的“卸磨杀驴”或者“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人们喜欢归咎于皇帝本人对自身龙椅遭受威胁的忌惮;
但实则,皇帝也只是一个代表,很多时候还会被动地成为代表,“卸磨杀驴”,更多的还是中央朝廷这个存在,出于自我保护本能所展开的“自救”与“避险”行为。
瞎子还用杜鹃的事举例,先帝当年大概率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以先帝的脾气,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因为维系上一个时代大燕格局的,不是什么政治和军事上的平衡,而是铁三角之间的关系;
靖南王一夜白头,最终却没选择直接起兵靖难,显然是他早就做出了认知上的决断。
而赵九郎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燕未来的长治久安才提前拔钉子为未来做准备,其实也是对的,一定程度上,他是成功了。
但他所代表的,是大燕朝廷的利益,而并非皇帝的意志,甚至,还不是皇家的利益。
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藩镇对于中央朝廷的威胁肉眼可见,但也不能忽视,燕国这三代皇帝,到底是怎么利用藩镇去反向鞭挞朝廷的;
老皇帝靠着镇北侯府的帮助夺回了皇位,先帝爷靠两大藩镇马踏门阀,姬成玦靠着大不了喊“平西王”率兵入京,对朝廷上下近乎是肆无忌惮地完成了好几轮的清洗。
没掀翻牌桌的能力,哪怕你是皇帝,也无法让棋子都听你的。
“只不过,这到底是在刀尖上跳舞。”屈培骆感慨道,“我大楚,没跳过去。”
年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道:
“不,是跳慢了。”
两个楚国旧人,就着豆中三兄弟,感慨着大楚风云变迁;
好笑的是,他们现在做着的以及将要做着的,也是“相煎何太急”。
“陛下是不会接受自降国格的要求的。”屈培骆说道,“不可能选择在名义上向燕国臣服。”
年尧摇摇头,道:“你可能会觉得不可能,甚至,摄政王本人也会觉得不可能,可我却偏偏觉得,有这个可能。”
“哦?”
“大燕皇帝陛下让我回来,名义上是招纳旧部,但实则,这件事你屈培骆来做和我年尧来做,并没什么区别。
大楚强盛时,你我谁去都没有用;
大楚衰败时,你我谁去又都可以。
我那些旧部,在我当年出事后,大概也是被清理掉了,再说了,人走茶凉,我都走了这么些年了,哪里还有多少死心塌地的?
大燕皇帝年轻是年轻,
但说实话,我很怕他。”
屈培骆揶揄道:“公公怕主子,不天经地义么?”
年尧没因这句嘲讽而生气,反而道:
“我下面那俩圆球是没了,你心里头的圆球,也早就没了,都是太监,还嘲笑对方裤裆带臊气,有意思?”
屈培骆“呵呵”一笑。
“我要去见摄政王。”年尧说道。
“你应该清楚,我能在这里拦着你,就意味着王爷他老人家,压根就不想见你。”
“军国大事。”
屈培骆拉了一把自己左鬓的长发,道:
“比不过王爷高兴。”
年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是有机会成的,我这个奴才,其实比你们谁都懂我家主子,无非是对外降个国格,对燕称个臣而已,这样一来可以让燕人不再继续对着郢都穷追猛打,让燕人将目光瞅向其他地方;
还能反借燕人的震慑,巩固住因这场巫神之战大败所造成的国内分崩格局。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到最后的。”
“但你觉得,陛下还能有到最后的机会么?”
年尧听到这个问题,耸了耸肩,
道:
“至少陛下能多笑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
俩楚人一起放声大笑。
“我要去见王爷,帮我通传一下。”年尧说道。
“我可以帮你引荐北先生。”
“也可以。”
屈培骆再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你怎么喝得下去的?”
屈培骆瞥了一眼年尧,道:
“喝一大口这个后,才能从这日子里,琢磨出一点甜吧。”
……
“大将军一路辛苦。”
“末将不敢。”
“坐。”
“谢先生。”
年尧在瞎子面前盘膝坐了下来;
瞎子手里掐着红枣,往嘴里放着,另一只手则是在不停翻动着折子。
仗是打完了,但战后的事情,同样繁琐。
不过,再忙,抽出时间来好好见个人,还是可以的,也不至于这般“漠视”;
本质上,还是因为瞎子认为年尧这个人,不值得自己重视罢了。
要是搁开战前,年尧来了,地位估计比这会儿要高不少,用处也会大很多。
可现在,巫神之战,楚人被打得元气大伤,就是西线战场上,陈仙霸与天天俩小子,硬是各带一支骑兵,将那谢渚阳给啃了个遍体鳞伤。
虽说没能成功截杀下谢渚阳,但谢家军的主力,基本都交代了。
放眼如今整个楚国,不是不能集结出兵马,甚至也能再鼓噪起大军,可这种程度的大军,真就和野人仆从兵没什么两样了,在雪原上,王府的军队,三千能追着两万野人兵跑。
短期内,在正面战场上,楚人已经失去了制造威胁的能力。
所以,在战场上已经解决了主要矛盾的前提下,细枝末节什么的,自然也就可以去看淡。
“末将这次打算去见楚国皇帝陛下,劝他自降国格。”
瞎子愣了一下,是真的愣了一下;
第一反应是,年尧觉得仗打完了,自己没机会立功去回京换取所得,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想要去完成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瞎子最擅看人,年尧不是那种遇到事情就容易走极端的人,这样的人,也坐不到大将军的位置上。
“楚皇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除了皇位和这个名义上的国家,你认为凭什么可以让他可以选择放下此时仅存的尊严么?”瞎子问道。
年尧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道:
“先生这话的意思是,破罐子破摔都不怕了,还会在意什么,对么?”
瞎子点点头,道:“对。”
“其实从燕京出发时,末将也未曾料到摄政王能赢得这般痛快,楚国,能输得这般彻底。
但我清楚的是,接下来继续和楚国缠斗,并不符合现如今大燕的利益,大燕还需要巩固与发展新占领的土地新收纳的人口,再重新进行战争的积蓄,而不是在大泽深处,和楚人进行疲倦地游击与消耗。
换句话来说,从最终想要一统诸夏的角度来看,大燕现在需要的,是楚国的安定与安稳,以抽出手来,去做其他的事情,比如……乾国。
一纸和约,已经不够用了。
最好是来自楚国陛下以及整个楚国,自名义上的臣服与低头。
若是这般,
那么,在史书上,在大义上,其实已经算是完成了对整个楚国法理上的占领。”
“挑重点说。”瞎子提醒道。
“既然罐子破了,无所谓了,那我们可以给他的罐子,再补一补,再修一修,甚至,还能再往里头,倒一点酒,让它可以在晃起来时,发出点声响。
同理,若是能将条件变一变的话,末将觉得,我那老主子,兴许会同意的。”
“比如?”
“比如,让楚国向晋东摄政王府自降国格,而非向……大燕。”
———
晚上还有一章。
第四十八章 贪婪的摄政王
“口渴么?”
“不渴。”
“饿了么?”
“不饿。”
“困了么?”
“也不困。”
刚回来的剑圣坐在那里,就这么看着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郑凡。
郑凡也看着他,
然后,
俩人一起笑了。
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哎哟,你可是不知道,你不在我隔壁帐篷住着,我这是吃不香睡不好,心里压根就踏实不下来。”
剑圣则道:“回来时听说了,决战时,摄政王爷冲锋在前,引重甲铁骑冲阵,可不像是有半点吃喝不好的样子。”
“谣言,那必然是谣言;老虞你是知道的,这下面的士卒啊,就喜欢把我给神话喽,天天在那儿编故事说我这儿神勇那儿无敌的;
你在我身边时,我尚且缩在后头,更别提你不在时了,我哪儿敢呐。
莫听下面瞎说。”
“好,我待会儿就去把我儿子打一顿。”
“罢了罢了,好歹是亲卫长了,孩子也大了,给孩子留点面子。”
剑圣从郑凡手里接过了茶杯,道:
“这次碰到了一伙来历神秘的人,以前听你们提起过的那种。”
“交手了?”
剑圣摇头:“没,她们没给我这个机会,所以还不好最终确认。”
“确认无误了,这么怂的,肯定是他们。
我这儿也碰到了,他们人数似乎还不少的样子,但以炼气士居多,武夫剑客少一些。
我已经让瞎子负责去调查了。”
“嗯。”
“虽说他们怂强怂强的,
但老是在外头晃悠,我这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舒坦,能找到机会解决掉就最好解决掉,哪怕给他们剪剪枝。”
“得抓住他们痛脚才行。”
“嗯,不过目前来说,还只是小患,在大势面前,他们也蹦跶不了多高。”
“楚国这一番下来,算是完了吧?”
“就跟一个五品剑客被断了双臂一样,你说他是强者吧,他是,但你说他又能有多厉害吧,还真没多厉害了。
楚国,现在就差不离是这个状态;
毕竟,几十万精锐,可不是几十万大军,也不是几十万人口,这精锐想补回去,难喽。
没五年功夫,根本回不了气,且就算是给他五年,除非大燕内乱,否则它也咬不动人。
就是再继续打下去,有些麻烦,也有点不划算了。”
“这一场富裕仗,感觉如何?”
“舒服。”
郑凡在自己帅座上坐了下来,翘着腿,
“兵强马壮,外加后勤充足,除非主将脑子进水,否则单纯从战争层面出发,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一轮燕楚国战,大燕在军队战斗力、后勤、将帅水平,三方面,全都稳稳压过楚人一头,最后,再辅以阳谋,就迫使楚人主动出击寻求决战。
“你越来越谦虚了。”剑圣说道。
“我以前不么?”
“还好。”
这时,刘大虎走了进来禀报道:“王爷,黄公公来辞行。”
“嗯。”
黄公公走了进来,跪下行礼;
按理说,他是奉旨监军,和一军主帅是平级,但在眼前这位面前,可不时兴这个。
“此番战事既已罢了,奴才特来向王爷辞行,好回京把这战场上的事情,说与陛下听。”
“伤势如何了?”
“奴才惶恐,这点伤竟然劳烦王爷您挂记,王爷放心,奴才皮糙肉厚,养养也就无碍了。”
“你可不能有事,下次本王出征,可还是少不得黄公公你呐。”
“奴才谢王爷厚恩赏识,奴才的这一颗心,都是王爷的,王爷以后哪天喝酒时缺小菜儿了,尽管派人来吩咐奴才,奴才马上将心窝窝挖出来剁碎了拌上香油亲自给王爷您端上来。”
郑凡笑了,道:“当年魏忠河说本王会说话来着,孤还真就信了;现在看来,孤离你们这些自宫门里出来的公公,可还是差远了啊。”
“王爷放心,奴才回去定然好好再挤兑挤兑魏忠河那老货。”
黄公公资历上和魏公公是平起平坐的,只不过差事上一直没魏忠河显贵,以前自然不敢在魏忠河面前拿大;
现在早就不一样了,几次监军军功浸润下来,等于神功护体,地位上,已经超然了;
“对了,孤这里有一封信,送予陛下。”
“奴才领命。”
黄公公上前,将信收入袖口之中,神色如常。
燕京城与奉新城与帅帐之间,本就有传信骑日夜不断奔复,却还得自己亲自传信,显然这封信不同寻常。
“王爷还有何事吩咐奴才?”
“你一路平安吧。”
黄公公重新跪伏下来:
“奴才叩谢王爷大恩,王爷,您老人家得注意身子骨,奴才回了。”
黄公公这边刚出了帅帐,梁程就走了进来,显然在之前就已经到了,在外头候着。
“主上。”
“来来来。”
郑凡站起身,自帅座走了下来,吩咐道:
“大虎,地图。”
“喏。”
刘大虎将地图在地上铺开。
“阿程,这次你没捞得着仗打,手痒不?”
“属下还好,只要主上这边打赢了即可。”
“那哪成,你辛辛苦苦地练兵这么些年,哪里能让你光下蛋不吃蛋炒饭呐。”
“呵。”
边上的剑圣忍不住笑了。
梁程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所以就笑了一下。
“你盘算盘算,咱们这里眼下能抽调出多少兵马,在稳定好局面的前提下。”
梁程看向郑凡,疑惑道:
“主上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用兵?”
“要不然呢?”
“应该不是继续打楚国。”梁程说道。
“楚国净胜骨头没肉了,再啃不光耽搁功夫,还不划算。”郑凡走到地图一侧,靴底在乾国疆域位置踩了踩,
“它最肥。”
梁程没有直接劝阻,作为将领,当主帅提出一个作战目标后,他本能地开始进入战争筹划阶段的模式中去:
“主上,后勤呢?”
“燕楚国战,我晋东自带了第一批后勤所需,许文祖那边,送了两批,前一批用了,后一批刚到,可维持大军所需到开春之后。
原本这场国战,是做好打两年的准备的,但现在不到半年就打完了。
不出意外的话,朝廷的第三批本该运往这里前线的军需,眼下应该在南门关停下了。”
郑凡左脚,踩在了南门关位置。
“战略呢?”梁程问道。
“早年,乾人靠着三边防线,可以从正面阻拦燕军南下,且就算是燕军绕过三边深入,后勤被三边卡着,根本就无从谈起,还可能被乾人消磨死。
至多像当贼一样,进屋偷抢一通,天亮前还是得出去,出去时还要担心被主人家冷不丁地来一记闷棍。
而乾国三边防线的弱点,其实就在南门关。
本来这一块儿是晋国的地盘,闻人家的势力范围,三晋之地被燕纳入版图后,南门关这一块的口子就直接开了。
可以说,乾人的三边防线,在这里就相当于是废了一半。
当初梁赵之地的乾楚联军反击,也是想着在这里把口子给堵回去,毕竟在乾人潜意识里,他们还是觉得三边防线最稳妥最可靠,怎么说,也是庇护了他们百年。
上一次我入乾,也是从这个口子进去,再南下偷了他的上京。
这一次,
我打算让你挑选十万精骑,从这片战场撤出,走晋地,过南门关,陈阳那个老小子,这次没调来,他手下,也有五万老靖南军的底子在,一并给你。
另外,我会让苟莫离把他的范城军抽调出来,翻过齐山,经梁赵之地,与你汇合。
这样一凑,你手底下就有二十万铁骑了。
若是条件允许,可以尝试把兰阳城,这座乾人东北门户给打下来,然后横切进去,不求南下,只求把三边隔绝。
另外,银浪郡那里,有大皇子与李良申所率的兵马,可以自北面施加压力。
这一次,
直接给乾人的三边,来一场肉夹馍。”
说完方略,郑凡看向梁程,问道:“有问题么?”
“很冒险。”梁程说道。
“哪方面?”郑凡问道。
“属下的二十万大军。”
“哦?”
“首先,主上说要给属下调拨的十万大军,他们刚经历过大战,还未得休整,再长途跋涉离开战场后,横跨整个晋地,出南门关,等到了兰阳城时,必然人困马乏了;
再精锐的军队这样使用,也容易散架子。
另外,这次晋地支援的兵马里,本就是以精锐为主,有些驻军虽然没有倾巢而出,但在主上的王令与朝廷的圣旨双重压迫下,给出的,也是精锐嫡系。
陈阳那里,也不例外。
所以,属下相信陈阳那里五万兵马是凑得出来的,但精锐……不大可能是了。
而且当年三国大战后,陈阳那一部老靖南军底子折损太多,虽然眼下兵员早恢复了,但绝不是主上当年所习惯所认知的那支靖南军。
毕竟,靖南王都远走这么多年了。
苟莫离的那一支,刚刚和谢渚阳在第二战场上相爱相杀了几个月,这老东西又做人情,把嫡系精锐送给了仙霸和天天去玩儿;
现在让他收拢兵马,翻山越岭到兰阳城下与我汇合,他这支兵马,还能打仗么?
所以主上给我的,不是二十万铁骑,而是……二十万疲惫之师。
而乾人当年新编练起来的新军,祖家军、孟家军、韩家军、钟家军、乐家军,当年三国之战时,可是全须全尾地撤回了乾地,并未遭遇真正的创伤,这些年,只会发展得更大。
如果我是乾人的主帅,这次应该不会一开始就选择龟缩,而是会尝试主动来打几场,毕竟上京城破时,他们不在;
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说,他们还保持着梁地之战歼灭李富胜时的心理建设上,是敢战的。
所以,属下想以疲惫之师虚张声势的话,也很难真的吓住他们。”
“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梁程摇摇头,道:“打倒是可以打,毕竟乾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主上您胃口这么大,这么贪婪,刚打完楚国,立马就调头打他;
就冲这‘出其不意’四个字,其实就值得打上一场了。”
“所以嘛。”
郑凡伸手搂住梁程的肩膀,
道:
“兵强马壮时,我领军,没问题的,你可以不在;
而我刚说的那个情景嘛,就非你莫属了,没你,我还不敢这么贪呢。”
“只是属下觉得,会有些亏。”梁程沉吟道,“可以取得战果,但战果不会太大,最终结果可能还是无功而返,且消耗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
我要是乾人,就对峙,三边对银浪郡,那几路野战军,就专门对着属下率领的大军。
大家最后又变成拼消耗了。
乾人的富裕之地在江南,不像楚人,是在精华之地所在的北方与咱们打仗,乾人比楚人,更持久。
僵持久了,燕地晋地,就又要过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了,一切,又回到以前。
总体来讲,不划算。”
刘大虎在旁边拿着笔,仔细地做着军议记录。
剑圣则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
“呵呵。”
这时,郑凡笑了笑,
靴底,先抵住问丘郡,也就是现在帅帐所在之处,再一路向西南方向下拉,绕过大泽,再绕过古越城,然后,自楚西南位置,横向内切。
梁程目光当即一凝;
“要是我,再亲率一支大军,走这条路线,仿当年年尧突袭乾国的方式,也来一场对乾国江南的突袭呢?
想想看,
乾人大军,在三边与你们紧张对峙着,而我,忽然从后面,狠狠地捅了他们一记,会出现什么情况?”
“主上,这已经不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
楚人虽然刚刚被我们狠狠地击败,但楚国并未亡国,楚人会眼睁睁地看着您,领一路兵马,就从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地过去么?”
“阿程,你也说了,这已经不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所以,自然得找寻非军事层面的方法来解决。
让我那大舅哥,
在刚被我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后,
再心甘情愿地,
给我让道。”
“属下愚钝,还请主上示下。”
“再等等。”
“等?”
“主上,属下求见。”瞎子的声音,自帅帐外响起。
郑凡拍了一下手,
道:
“这不,来了。”
第四十九章 大舅哥,低个头先
马车,还在继续行驶,可外头的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外围是有一众骑士护卫跟随的,而能够在悄无声息间让这些忠心耿耿的护卫调离散开位置的,只有一个人。
熊丽箐掀开了车帘子,看见马车外骑着貔貅的蟒袍男子。
郑凡也正好扭头看过来,夫妻俩在此时相视一笑。
车窗帘被放下,
郑凡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距离帅帐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马车前头,却钻出佳人的身影,公主张开手臂,风不断吹拂她的发丝,已为人母的她,此刻却流露出了少女时的憨态。
反倒是一向自以为脸皮厚过镇南关的摄政王爷,
在此刻颇有些小小的羞涩;
虽说当年是自己牵着她的手,走入大燕皇宫上那金阶面对先帝与文武的,可如今老夫老妻了,再秀什么恩爱,总觉得有些……嗯,放不开。
不过郑凡也没让自己媳妇儿等待多久,胯下貔貅不需吩咐,自己向前加了点速度,郑凡再伸手,握住熊丽箐的手后,将其一拽,让其落入自己怀中与自己同骑。
“呼………”
公主很是高兴地喊出声来。
郑凡虽说没有跟着一起喊什么“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但也是脸上挂着笑意的。
公主疯癫了一会儿后,就恢复小女人姿态,微微侧身,依偎在郑凡胸膛,看着自己的丈夫。
“夫君黑了一些。”
“天冷了,就多晒了会儿太阳,对了,你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呢,一想到要回家看看,就归心似箭。”
“呵呵。”
“对了,夫君,霖儿的事……”
“四娘与我说过了,不打紧,饿不死他的,关一关,也正好去一去他身上的戾气。”
话锋一转,
王爷继续道:
“倒是辛苦我闺女了,还得一直陪着那臭小子。”
“大妞是姐姐,理所应当的。”
队伍,继续前进;
熊丽箐没有再坐回马车,而是一直待在郑凡的怀里。
只不过,在入军寨时,熊丽箐本能地想要起身下来,她知道军中规矩重。
郑凡伸手按住了她,
道:
“无事。”
军寨中,不少士卒都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忙活的事,把目光投送过来。
在昔日楚国的国土上,
自家王爷骑着貔貅,搂着楚国的公主,
这一幕,
让这些丘八们的内心深处,开始抑制不住地激荡起来。
这倒不是郑凡刻意为之,他真的只是懒得麻烦而已,毕竟,他在大燕军中已经是“神”了,也早就懒得再去给自己的形象“添砖加瓦”;
可惜了,清风本无意,涟漪依旧起。
当你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身份后,
你自己是否脱下了伪装都无法改变别人目光中的你。
“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一通叩拜之下,
熊丽箐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看见自己的丈夫只是随意地挥挥手,并未有丝毫得意的姿态流露;
母后以前曾对她说过,
说女人挑男人啊,婚前,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算是听闻一些文采写意,听说过什么风流倜傥,也都是耳听为虚。
真到了,
还是得成了亲,生了孩子,日子正儿八经地过下去后,
你抬头,看向他,
要是心下觉得不讨厌,就已经算是难得的良缘了。
入了帅帐,熊丽箐没看见四娘,不由问道:
“姐姐呢?”
“去三索郡了,那里要率先进行屯垦,四娘去总揽大局了。”
被打烂了的郡也有被打烂了的好处,旧有体系被剔除后,王府就有更多的空间去重新建设与规划,大规模的移民是不可能的,毕竟晋东还没饱和;
但赶在开春前,将生产关系体系重新建立起来还是很重要的;
从军事战略角度出发,到时候,这里的大军就能依靠来自当地的后勤补给支持;
从民生角度出发,让那些刚刚从楚人变更成“燕人”的百姓,规规矩矩地生产劳作,也能减少很大的治理负担。
诸夏之国间,就算口音有区别,但本质上还是说着一样的话,字体风格上各有侧重不假,但并不妨碍都能看得懂意思;
撇开那些楚地贵族不谈,真正的黔首,他们其实不太会在意高高在上的天空中,飞翔的到底是火凤还是黑龙。
“夫君,我们何时去见他们?”熊丽箐问道。
“怎么,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也不是,就是希望能早点帮上夫君的忙。”
“三天后吧,年尧早早地就已经去联络了,瞎子和他在一起,他们会安排妥当的。”
刘大虎端来洗脸盆;
熊丽箐洗手,在挤毛巾时,
问刘大虎:
“帅帐这儿,可以沐浴么?”
刘大虎点点头,道:“王妃放心,卑职这就去安排。”
“好。”
洗澡的地方,本就是有的,毕竟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王爷对自己生活方面,也会尽可能地不去将就。
帅帐后头,还连着一个帐篷,那里本就有浴桶预备着。
刘大虎领着熊丽箐来到帐篷口,道:
“王妃稍后,卑职派人去叫了王妃的贴身侍女过来,一会儿就到。”
帅帐所在的区域,是军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军中人进出尚且严格,而闲杂人等的进出,难度自然就更大了。
“不用,别麻烦了,我这王妃已经进来了,再把侍女也一起喊进来,叫什么事儿?我自己可以。”
“是。”
刘大虎行礼后告退。
熊丽箐走入帐篷内,里头热水已经放好,旁边从毛巾到肥皂,一应俱全。
……
“王爷,茶。”
“嗯。”
“卑职先去将手头的折子发下去,另外军纪处那边,卑职也需要代表王爷去看一下。”
“知道了。”
“卑职告退。”
郑凡一边批着折子一边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低头一看,
发现杯子里泡着的是枸杞。
而这时,熊丽箐走了过来,王爷继续批折子。
熊丽箐走到帅座后头,伸手帮忙捏着肩膀,自其身上,散发着一种女人沐浴后的独有香气。
随即,
熊丽箐身子弯下来,
将脸贴着郑凡的脸侧,
道:
“这儿可是楚国的国土。”
郑凡放下手中的笔,
道:
“是。”
熊丽箐对着郑凡耳边吹了口气,
道:
“小郑子,那还不赶紧伺候本宫脱鞋?”
……
入夜后,
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雨,
但在天明时逐渐放晴。
燕国驻守在莫崖郡与问丘郡两地的金术可与李成辉部,向北,后撤营寨五十里;
在双方势力交界处,也就是上阳郡北部边缘位置,原本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燕人大军是后撤了,但同时也有一支规模在三千人左右的兵马,进驻了这座县城。
县城外,则有一万楚国禁军驻扎,双方没有试探,更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一切,都显得很平和。
两天后,
燕军兵马撤出了县城,而楚军兵马,则向南挪营,双方将这座县城,又给空了出来。
等到第三日时,
一支规模在千人的锦衣亲卫军开来,进入了县城开始布防;
而自南边军寨中,也派出了一千禁军,进驻了县城;
小小的县城,双方各自占了一半。
正午时,
瞎子领着一众人先行进入选定好的宅院负责检查,楚人那边,则派出了凤巢内卫总管,做着一样的事;
双方的人,互相交叉,各自翻找,彼此确认没谁藏着后手做了手脚。
午后,
两辆马车,分别从北门与南门进入了这座县城,且几乎在相同的时刻,又各自从两处宅门入口处,进入了这座宅院。
郑凡先行下了马车,再伸手,将熊丽箐接了下来。
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厅堂位置,
一边,
站着的是锦衣亲卫,一边,站着的则是凤巢内卫;
锦衣亲卫身着飞鱼服,挎绣春刀,都是淬血的精锐;
相较而言,大楚的凤巢内卫,甲胄是鲜亮的,精气神也是不错的,可就是给人一种内劲不足的感觉。
真的,
只是感觉;
因为这些楚地儿郎,已经尽可能地挺胸抬头流露出属于自己的煞气了。
可在这座小宅子里的平等,
却根本无法改变在大局上,燕人对楚人的完胜与压制。
不过,已经“离家出走”好多年的熊丽箐,再一次看见这一片的凤巢内卫时,下意识地鼻头微酸。
对于她而言,一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嗅到了家的味道。
楚国的凤巢内卫与乾国的银甲卫,并非全是番子,他们也负责皇宫的大部分警备与安全职责,所以,在皇宫长大的熊丽箐,对他们很是熟悉。
而当王爷与王妃出现时,
右侧的锦衣亲卫集体将刀鞘提在了胸口位置,步子跨开一步,动作整齐划一。
对面站着的凤巢内卫,眨了眨眼,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心想要也整齐地来点什么,可偏偏没有丝毫准备。
只能说,晋东王府在这方面,早早地就走在整个诸夏的前列。
且毫不夸张地说,
当这位大燕的摄政王将目光投送到他们身上时,这些凤巢内卫,纷纷感受到了一股庞大的压力。
倒不是说王爷没事儿做在这里故意散发什么“王霸”之气,
纯粹是自家的亲兵看腻了,忍不住尝尝鲜,就多打量了几下。
随即,
王爷扭头看向熊丽箐,张开自己的胳膊。
熊丽箐微微一笑,她是有些意外的,但并不抗拒,主动伸手挽住自己男人的手臂。
二人一起向前厅走去;
另一个方向上,楚皇也正在走来,他也搀扶着一个人,倒不是他的皇后,而是大楚的太后。
太后脸上挂着笑意,
她一直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人,至少在后宫这个环境下,她不争不抢,却又一直在默默地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一定程度上,她儿子能在诸子夺嫡中顺利胜出上位,有一半是她香火情的功劳;
熊廷山是她的养子,石家也受过她的恩,屈氏本有一妃在宫中一直无所出,也不受宠,更是她一直陪着保护着让其不受势利眼的后宫欺负;
一桩桩一件件的,她早就做了太多。
临老了,
她反倒是更通达了。
国战国战,楚国输了两次了都,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总不能让她这个老妇道人家操起刀子上前线砍杀吧?
反正这大楚,这江山,都是他老熊家的,与自己也没什么干系了,造完了就造完了呗;
到了她这个年纪,更稀罕的,还是儿女在膝前的快乐,这真不是装的。
在双方正主还没进来时,
瞎子站在厅堂里头,对面站着的,是谢玉安。
二人倒是没交流什么,
瞎子伸手自袖口里,取出两个橘子,丢给了谢玉安一个。
谢玉安伸手接住,把橘子放鼻前闻了闻。
不过,谁都没剥。
确认过“眼神”,都不是喜欢吃橘子的人;
既然剥了没人吃,就懒得剥了。
终于,
双方正主进来了。
熊丽箐看见太后,马上喊道:
“母后。”
“丫头!”
熊丽箐扑入太后的怀中,太后拍着她的头。
一个做丈夫的和另一个当哥哥的,彼此目光碰了一下,就各自面对面地落座。
谁都没出声,
让这母女俩,先行叙叙;
一开始,母女俩相见,确实是激动的。
但都是深宫里出来的女人,段位都很高,也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起初的真情流露之后,接下来地继续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其实就是故意的了。
她们都想在此时,把氛围,给再焐热一些,好给接下来两个男人的谈话,烘托出一个更好的氛围。
良久,
母女俩才携手坐到了另一侧。
太后抚摸着熊丽箐的手,
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自家皇帝儿子,
骂道:
“得亏丫头主意正,没随了你的主意,你瞧瞧,丫头自己找的男人多好啊。”
说着,
太后又将目光看向郑凡,
道:
“之前还不放心,现在瞧见丫头在跟前了才明白,丫头的日子,过得是舒坦的。”
宫里,进进出出的女子,太多了,这日子过得顺不顺心,太后是能一眼瞧出来的。
郑凡没站起身,但也是把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些,
道:
“应该的。”
“母后,我们晋东王府清静得很,您要是愿意啊,就随我回去住一段时间,闺女的家也是家不是。”
听到这话,
太后还特意地又瞧了一眼郑凡,
道:
“哟,这民间哪里有儿子还在去闺女家住的道理?”
“可这民间不也有串个门儿走个亲戚的么,再说了,我也没个公公婆婆,哪里来得这般多的讲究,大妞也一直吵着要见她外婆呢。”
“哎哟,也是,你怎地就不把大妞也带着一起来呢,我是真想见见我这宝贝外孙女儿。”
熊丽箐当然不可能直接说你外孙女儿现在正在家里搭着帐篷“探监”中;
只是笑着道:
“母后是不晓得,我们家王爷对这闺女可是宝贝得不得了,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敢让她上这阵前来呐。”
“唉,是哟。”
熊丽箐看向自己的皇兄,道:“皇兄,让母亲去我那里住一阵子成不?”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
楚皇居然直接点头道:“好,正好母后也能去散散心。”
“母后,您瞧瞧,皇兄都答应了。”
“我跟你说,你娘我存下了好多体己物儿,你皇后嫂子我都舍不得给,就想着给我那外孙女儿的,你也不准和她抢。”
“您这心可真是偏到海里去了,怎么,您不指望皇兄和我给您养老,反倒是指望她来给你养老不成?”
“怎么的就不成了?大妞给我的信里可以说了,她现在在练剑,以后啊,要带着我踏着剑去天上飞哩。”
“她尽小孩子胡说。”
“哪儿胡说了?我外孙女是灵童,是天才。”
太后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
“你说,这好端端的,明明是一家人,搁民间,咱们这等关系,哪家有啥事儿,另一家也是必然要出人的。
咋就打起仗来了呢。”
郑凡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瞎子手里接过了一杯茶。
谢玉安也给楚皇奉上一杯茶;
俩男人,默默地喝茶。
太后继续道:
“这家里人呐,相处着,难免就会有点嘴角出点儿蛾子,这正常得很,哪家人口多了,碰不着这样的事儿呢?
可到头来,
亲戚那就是亲戚,
一家人,那就是一家人;
这下一辈的,身上不也是流着两家人的血么?
不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吧,最起码,肉烂了,也得落一个锅里去,没道理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便宜,都让外人给占去了,那才是真的亏得慌。
你们说,是这个理儿不?”
郑凡放下茶杯,
双手搁在椅子扶手上,
开口道:
“舅哥啊,那咱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楚皇也放下茶杯,微微颔首:
“理当如此。”
瞎子与谢玉安,在此时都下意识地微微站直了身子。
“那您就先低个头呗。”
“向谁低头?”
“我。”
第五十章 来自大燕的警告
小到民间做个小买卖,大到这天下逐鹿,有时候,家里人以及所谓的亲戚,牵扯得太多,反倒是不爽利。
区别在于,
小民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红白事儿上总得碰个头,真要是撕破了脸,本儿小,但代价也就相对大了。
而后者,反倒是更能放得开。
故而,古往今来,为了那把椅子,为了那所谓的“天下”,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戏码,上演了可谓太多太多次。
大燕摄政王在人情方面,本就凉薄;
而大楚皇帝,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
郢都一场大火,烧死了大部分兄弟;送雀丹,也能派人送到亲妹妹的手里;
故而,
俩女人先前的“一家人长一家人短”的,也并非是给这俩爷们儿凑台阶,其实俩女人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俩爷们儿骨子里的“德性”。
她们,是在给两个势力之间,凑台阶。
晋东,名义上是大燕的晋东,实际上是王府的晋东,一场大捷下来,又打下了好大一片原本属于楚国的疆土;而晋东的军民,也是向来不认皇帝只认王爷的。
真正的当权者,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含情脉脉”,但必须得照顾下面人的情绪。
很多时候,你可以为了大局与利益去唾面自干,可下面人……却总嚷嚷着要个面子。
两家的姻亲关系在这里,
自家人嘛,打得鼻青脸肿后,还得是自家人;
再者,楚国朝廷早早地就在布局这方面的事宜了,从最早自官方承认郑凡大楚驸马的身份,逢年过节,也都有楚国礼部官员带着礼物去晋东进行人情往来,而晋东也没亏了礼数,有来有往。
同时,晋东王府的小公主,是火凤灵童的事,在大楚,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火凤,是楚人的图腾,这种象征,一定程度已经超出了朝廷法理的范畴。
摄政王曾笑侃过,大楚正统在我家;
这还真不是玩笑。
所谓正统,有时候当擦屁股纸都嫌硌得慌,但有时候又极好用,它很难让人缴械投降,但能够让人在输了后,最大程度地放弃后续抵抗,对你的统治产生认同。
现如今,晋东王府还需要熊丽箐这位大楚公主出面,以及屈培骆年尧这种楚奸来做联络;
但等到郑岚昕长大后,
剑圣亲传弟子,火凤血脉加身的女剑仙降临,直接占据了信仰传承上的正权;
摄政王再不要脸一点,把闺女姓给改过来,郑岚昕改成熊岚昕,亦或者再不要脸一点,直接加前缀或者后缀:郑·熊岚昕亦或者熊岚昕·郑……
标榜自己身上熊氏皇族血脉,这又是拿到了统治者阶层的法权;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大妞身后还有晋东铁骑,能为其呐喊助威,展现出绝对的支持,这是铁拳。
眼下,
差不离就是这个局面;
近一轮燕楚国战的大败,导致局面根本性上的失衡,在这一基础上,那就什么都可以谈了。
不过,
看在自家媳妇儿的面子上,以及自家丈母娘也在这里坐着,王爷还是给足了楚皇的面子,说话也用的尊称;
那您就先低个头呗;
这话的意思等同是:
您受了个累,给我磕一个吧。
话入正题,
太后开口道:“哀家有些累了。”
“母后,儿臣扶您去歇息。”
熊丽箐搀扶着自己的母亲起身离开了客厅。
瞎子又掏出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挥了挥;
谢玉安微微一笑,和瞎子一起往客厅外走去。
“等着。”
郑凡叫住了他们,转而看向自己大舅哥,道:
“我把虞化平喊来,您就吃点亏,成不?”
楚皇点点头。
瞎子和谢玉安还是离开了,紧接着,一道白衣步入厅堂。
在这一点上,
摄政王可谓被楚皇压下去了一头,至少在这气度与气场上,是输了。
可摄政王并不在乎这些小面子,大里子他已经攥在手里了,其他皂枣落儿的,还真懒得去在意。
剑圣开口道:“独孤也来了。”
王爷马上道:“让他在外头候着。”
楚皇没反应,但不反应也就是意味着造剑师不能进来,默认了自己在这客厅方圆内,落入了下风局面。
客厅里,
坐着两人,站着一人,局面定下了。
楚皇开口道:“妹婿在想什么?”
王爷回答道:“想问问老虞,能不能有把握在三息之内,送我大舅哥升天。”
家里的女人不在了,爷们儿之间的谈话,立马就肆无忌惮起来。
“哈哈哈。”
楚皇发出了笑声,转而看向了剑圣。
剑圣开口道:“难。”
郑凡摇摇头,道:“可惜了,还是没把握啊。”
不用怀疑,郑凡相信以如今剑圣的实力,稳压自家大舅哥那是没问题的,但想再短时间内格杀,几乎不可能。
击败和击杀,向来不是一个概念,且自家大舅哥体内的火凤之灵,本身就更擅长防御。
“如今的楚国,有我没我,对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楚皇问道,“无非是从我皇子里再择选出一个,继续苟延残喘而已。
反倒是你要是让我杀了……”
楚国的局面已经很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但郑凡要是出了事,首先就是晋东与燕国朝廷之间的纽带,将直接断裂,大燕统一诸夏的步伐将不得不停止,转而开始自家的内战。
因为晋东的军政模式一直坚定地走在准备造反的路线上,毫不夸张地说,全靠他郑凡在将内部矛盾强行往外转移而已。
郑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自嘲道:
“想不到,我的命,竟然这般重要,比您都重要了。”
“楚国内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那就是当年同乘一辆马车时,我该把你掐死。”
“乾国那位官家……哦不,太上皇……嘶,也不是,总之,乾国先前那位官家,也是这般想的,当时百里香兰的剑,几乎就已经架在我脖子上了。”
楚皇摇摇头,道:“舍不得的。”
郑凡笑了笑,道:“咱还是说正事儿吧。”
“好。”
“舅哥,您自降个国格,向我的王府称臣吧。”
“自降国格,我还是国主,一个国主,向一个王爷,称臣?”
楚皇顿了顿,
继续道:
“似乎于理不合。”
“这在燕国,不算什么,当年我还是个侯爵时,就能把亲王一脚踹地上。”
“你若是此时自立,我,愿意带着楚国,向你称臣。”
楚皇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你郑凡如果现在建国,那我楚国,立马就上表称臣,成为你的属国。
“现在嘛,还不是时候。”郑凡说道。
“何时才是时候呢?”
“得看风向,风势大了,火才能烧得旺,所以,大舅哥不妨,先添一把火,烧一烧嘛。”
“若是你真的一门心思地想要当那大燕忠良,我该如何?”
“呵呵呵………”
郑凡笑了,
笑得有些夸张,不含蓄,甚至不得不捂着嘴;
笑了许久后,
郑凡终于停歇下来,
道:
“您该如何?
不是,
舅哥啊,
您,
又能如何?”
楚皇目光沉了下来。
“我的谋划,手下人,早早地就已经和舅哥你的人,碰过头,商议过了。
我没让楚国现在臣服于燕国,是出于自家人考虑,给舅哥您,给楚国,给楚人,留一份面子。
我想趁热打铁,直接转头去攻乾;
所以,
我需要楚国现在给我让路,
不,
不仅仅是让路,
我还需要楚国协助我,帮我维系后勤,帮我开路,甚至,出点兵给我,帮我打仗。
我要让年尧,像当年进军乾国那样,现在给我领路!”
“还要我主动帮你,打乾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觉得我不会懂么?”楚皇反问道。
“可是唇都亡了,还在乎个什么齿啊?”
郑凡伸了个懒腰,
道:
“大势在我,优势在我,天命,呵呵呵,它在不在,都无所谓了,反正它又能奈我何?
舅哥啊,
有个道儿,咱得盘个清楚。
不是我现在在这里求你,
是我,
在给你机会。
您不同意,可以,没问题。”
郑凡伸手请拍椅子扶手,
道:
“那我就不走了呗,大军,我撤走一部分回去,留一部分驻守新打下来的疆域。
我呢,
回家,回我的奉新城王府;
陪陪孩子,养养花,练练刀,泡泡澡。
歇息个两年,该消化的咱消化了,该储备的,咱又储备了;
我这身子骨,又该动动了。
得,
那就再来一次燕楚国战吧。
我就来攻攻,
舅哥您就继续守着。
我两年来一次,一次就算攻几座小城,也可以了。
五年后,十年后,
舅哥可以再看看,您手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地盘儿多少人口。
哦,
您也不会认为,再来几次国战的话,现在的郢都,我还没打得下来吧?
那会儿,
舅哥您估计在楚南某个山寨里,身边蹦跶着的,都是对你忠心耿耿的山越人。
您到底是大楚皇帝呢,还是山越王呢?”
楚皇沉默了。
郑凡的话,很不好听,可偏偏,又是事实。
巫神之战,楚国败得过于彻底,接下来燕人也不用再冒险了,纯粹靠国力去慢慢耗,也能把楚国给耗死。
郑凡不去打乾国,那他继续坐镇晋东,麾下势力,必然还是逮着楚国来啃。
而向王府称臣,最明显的好处就是近乎摆在明面上的离间;
隐藏的好处则是,双方能进入和平期,自己能抽空,继续梳理楚南,积蓄力量,等待时机,那时机就是,郑凡和燕国皇帝,翻脸的那一天。
就算郑凡和燕皇不翻脸,
自己还能期待下一代……
楚皇可是知道的,郑凡的那个儿子,王府世子,脾气……可向来不好。
他郑凡就算是铁了心地想要当大燕忠良,下一代的事儿呢?
楚皇最擅长的地方,怕就是……活得长了。
“具体点儿。”楚皇开口道。
“进表称臣,双方划分疆域。”
“你会退一些出来?”楚皇问道。
郑凡摇头:
“我是骑貔貅的,只进不出,我吃下去的,休想让我再吐出来,甚至,一些模糊地带,我还得多刮一些,楚国守军,得再往后退一退。”
这个条件,很丧权辱国。
不过,楚皇没生气,反而道:
“甜枣呢?”
郑凡身子前倾,
看着自家大舅哥,
道:
“乾国江南富裕,燕国要的是乾人三边,江南的水花,我与大舅哥你,雨露均沾,您也正好可以回回血。”
“好。”
“好。”
郑凡站起身,楚皇也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
“您说。”
“岚昕可以与我的太子,结亲。”
在这个时代,表兄妹之间,倒是不忌讳亲上加亲,甚至很多爱情故事里的人物关系,就是表哥与表妹。
郑凡不说话;
楚皇继续道:
“大妞成为太子妃后,我可以提前退位,当太上皇。”
郑凡继续不说话。
“然后,新君可以早逝。”
郑凡仍然不说话。
“大妞,可以牝鸡司晨。也就是说,我愿意,将楚国的皇位,给你的闺女。”
郑凡看着楚皇,
一字一字道:
“她若真想要,我这个当爹的,可以亲手打下来,送给她,哪里用得着你这个舅舅破费?
舅舅能给得起的,
她亲老子,能给更多。
还有,
姬成玦都不敢与我提联姻,怕我直接翻脸;
您呢,
就歇歇吧,
还有,
下不为例。”
楚皇其实有些吃惊,吃惊于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能做到理性情感与感性情感瞬间做出切换的。
在先前,他还是个老成的政客,但刹那间,又变成了一个为了保护自家闺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
“丽箐有个好丈夫,大妞,有个好父亲。
行,我退一步,我将择选一皇儿,送你王府去当质子。”
“为何不是太子?”郑凡问道。
“太子年纪大了,和大妞他们,玩儿不到一起去的。”
“这没事儿,送我这里来的皇子,只要他乖,以后就是太子了。”
“你这人,不准我做的事,自己却做得这般顺手。”
郑凡拍拍手,
道:
“行了,咱们俩算谈好了,接下来,就交下面人拟章程吧。”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您说。”
“你想从我这里借道伐乾,就不怕我中途反水与乾国夹击你么?”
郑凡不以为意地笑笑,
道:
“我就带五万晋东铁骑,说得难听点,没了这五万晋东铁骑,对晋东是一笔损失,对大燕,也是一笔损失;
但这五万铁骑的损失,大破了天去,也就是再一次李富胜式的战败而已。
我呢,要是没能逃出来,被舅哥您给闷死了。
不过,您放心,我留下的那批骄兵悍将,包括我那儿子,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与楚国,不死不休。
大燕或许不能一统诸夏了,
但楚国,
必须亡!
熊氏,
必须灭!”
郑凡回过头,看了楚皇一眼。
这是威胁,
明明白白的威胁,
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事实陈述。
“还记得当年,坐在马车上,你扮作那小苏先生,诵的那首《满江红》,你为了自保,还写成了‘燕虏’肉。
现在……
郑凡,你为何不生在我楚国而是生在燕国?”
王爷叹了口气,
道:
“我本以为天会知道。”
“本以为?”
“结果现在我发现,
天,
也是懵的。”
……
燕京城;
皇宫;
御书房;
黄公公跪伏在地上,旁边坐着的,分别是几位阁老;
皇帝,
则坐在龙椅上,看着黄公公带来的那封信。
看完后,
皇帝才留意到黄公公还跪在那儿。
不由骂道:
“魏忠河,眼力见儿呢?”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魏公公马上端来椅子,送到黄公公身边。
“谢陛下。”
黄公公爬起来,坐下;
皇帝问道:
“摄政王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的么?”
“回陛下的话,摄政王给奴才这封信时,还对奴才说了,说了……”
“说了什么。”皇帝催促道。
“说了魏公公,当年说他说话好听,是真有眼力见儿。”
“……”魏忠河。
皇帝看着黄公公,黄公公心里狂喜,但表情为极为尴尬道:
“陛下,奴才不敢欺君,摄政王爷,当时真的就是说的这个,还让奴才帮他找魏公公出出气。”
“……”魏忠河。
魏忠河心中此刻有一万具角先生奔腾而过,
这姓郑的怎心眼儿这般小,
当年的仇,
硬是被他记了足足十年!
但没办法,
魏忠河只能跪伏下来,自己给自己左右都抽了一巴掌,
道:
“陛下,奴才有罪。”
“呵呵呵。”
皇帝笑了起来,道:“行吧,咱摄政王爷打了胜仗,别无所求,就只求拿魏公公出出气,魏忠河,你就为国献身一下吧。
去浣衣局当差一个月,职务暂由张伴伴代。”
“奴才遵旨!”
皇帝放下手中的信,
对面前的一众阁老道:
“楚国,要低头了。”
所有阁老,包括黄公公魏公公全部跪伏下来:
“臣等(奴才)为陛下贺,为大燕贺!”
姬成玦点点头,
又道:
“毛明才。”
“臣在。”
“替朕拟旨:
乾国宵小,犯上作乱,囚杀帝君,纲常颠倒,人神共愤!
哦,对了,乾国那位谥号是什么来着?”
毛明才马上道:“正熙。”
“哦。”
皇帝点点头,
指示道:
“前头的,你自己写。”
“臣明白。”
皇帝说出个大概方向,他毛明才负责写出,同时得显示出皇帝很有文化的样子。
“但最后,记住给朕加上一句。”
毛明才拿着笔,看着皇帝;
其他阁老,都都将目光看向皇帝;
乾国在短时间内,连换两任皇帝,按照旧例,发向诸国以得认同,而燕国这里,可是一直都没回复呢。
“燕乾世代交好,同为诸夏之国,两国间,君臣子民,手足相亲,睦邻友好……”
毛明才一边记录一边微微颔首,
一众阁老们也很严肃地点头,
显然,
对自家皇帝给燕乾两国之间的关系所下的定义,那是深表同意;
皇帝话锋一转,
继续道:
“朕为皇子时,先帝曾将乾国正熙皇帝引以为朕之楷模,嘱朕学习,遥奉其为叔父。”
御书房内,
所有大臣都纷纷点头,表示确实有这件事,仿佛当年先帝与陛下说这些话时,他们就是在场的桌子椅子。
“乾国叛逆,行无道之举,若不自行匡正,则……”
皇帝站起身,
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沉声道:
“则朕,
将提我大燕铁骑,为我叔父正熙皇帝报仇!”
———
晚上还有一章,大概两点,我争取快点,抱紧大家!
第五十一章 不一样的摄政王
“心累了,是么?”
瞎子对着也蹲在小鱼池边的谢玉安问道。
谢玉安摇摇头,道:
“不累。”
“无力么?”
“呵呵。”
谢玉安笑了笑,伸手从鱼池里拘了一捧水扬起,
道:
“我放下过杂念,我放下过野心,我放下过隔阂;
我已经将自己手中能找到的,能看见的,能够得着的所有,都想方设法地拉上了赌桌;
我努力过了,而且是竭尽全力;
我没有早早地就躺平。”
说完,
谢玉安当着瞎子的面,
在鱼池边,躺平了下来。
“现在呢?”瞎子问道。
“大楚躺平了,陛下躺平了,我,也躺平了。”
“怎么讲?”
“我躺得心安理得,因为我曾经为自己,为这个国家,也算是拼过了命。”
“但都是躺平。”瞎子说道。
“不一样,不一样的。”
谢玉安摆摆手,
指了指自己视线上方的天空,
缓缓道:
“遇到点挫折就躺平,怨天尤人的,其实就如同这池子里的鱼,这辈子,也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了。
再哀嚎几声,自怨自艾几下,就跟那稚童躺地上哭泣,以求吸引大人注意过来拉你一把,再给你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般。
现在,
我的视线里,是这一片苍穹,我没能掌握住他,但我曾见证过他,也尝试想去捕捉过它。”
“你还年轻。”
谢玉安扭过头,看着瞎子,笑道:
“一般年长者对你说你还年轻时,下面,往往会跟着一些其他想法,比如,你还有一些价值可以再榨一下,为我所用?”
瞎子没说话,默默地从兜里又取出一个橘子。
“你兜里到底藏了多少?”
“比你兜里多一些。”
瞎子开始剥橘子。
“我不吃。”谢玉安强调道。
“你得吃。”瞎子很快剥好了一个橘子,再将其送到谢玉安面前;
谢玉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道:
“有件事,我相信你家主子,还不知道。”
“哦?”
“你家主子是个性情中人,真正的性情中人,以前,我还不相信,这次,我信了。”
“然后呢?”
“当年梁地,是你给我暗示的吧?”
“什么暗示?”
“你在装。”
“这是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你为何要血口喷人污我?”
“就凭这个橘子,就足够了,你这喜欢喂人橘子的习惯,很不好。”
之前传话的那个商旅奸细,也是上来被喂了橘子。
瞎子笑了,
道:
“你继续说呀。”
“你说,如果你家主子知道,李富胜的战死,和你也有干系的话,你将如何自处?你家主子,可是把李富胜的坟,都迁到田家祖坟那里去了,交情,可不一般呐。”
“李富胜的战死,不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想暗示你,在当时,可以在南门关外,搞点事情。”
“我知道,你这不是吃里爬外,甚至,你可以当得句忠心耿耿,不惜一切,为你家主子营造上位的机会。
那一场三国之战,可以说奠定了你家主子当日之基。
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真的。
在你面前,
我发现我自己,一无是处,包括这剥橘子的手速,也都比你差远了。”
谢玉安翻了个身,从躺平变成侧卧,继续道:
“我有一个谢家打底,你是跟着你家主子白手起家的,输给你,我是真没泡儿可以泛呐。”
“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哈哈哈哈哈,瞧瞧,瞧瞧,来了么不是。”
谢玉安坐起身子,看着瞎子,
道:
“我说什么来着,怎么,想替你家主子收狗了?”
瞎子将手收了回来,
默默地掰开一瓣,送到自己嘴里,边咀嚼边道:
“当狗,你还不配。”
“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一点儿吧。”谢玉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谢家军这一战,固然损失惨重,但在楚南,在山越人之中,我谢家的地位与影响力,可是不容忽视的。”
瞎子道:“刚才说自己守身如玉,现在就又开始介绍自己多骚。”
“一码归一码,我谢家,我谢玉安,对得起大楚了。”
“大楚这条船,搁浅了,想上来不?”
“价码。”谢玉安说道。
瞎子伸手指了指鱼池:“都快溺死在河里了,给你一道绳子,你不抓,还喊着要给银子,才能让你救,你脑子,进水啦。”
“体面!”谢玉安说道。
“给你机会挣,这次,就是机会。一旦这次伐乾功成,那诸夏格局,就基本上定了。”
“我可不觉得,燕国皇帝的心胸再宽大,也总有个度。”
“他肚子早破了。”瞎子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么,燕国皇帝陛下,比我认知中的,还不要脸。”
“哈哈哈。”谢玉安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
“哟,支棱起来了,不躺了?”
“我那只是为了歇歇。”
瞎子将还剩下大半的橘子,递过去。
谢玉安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送入自己嘴里咀嚼。
“你本该死的。”
“……”谢玉安,“咳………”
“橘子没毒。”
“哦~”
“但我觉得,你死,反而顺着它的意思了。”瞎子甩手将橘子皮丢入鱼池之中,“谁要按着我的脑袋想让我做什么,我不仅要反抗,还得把他的爪子,都掰回来,反着,去把他自己给按死,这样才有趣,是么?”
“虽然我听不懂你指的是谁,但我能懂你这话的含意,我支持。”
“我喜欢造反。”
“巧了,我也是。”
瞎子意味深长一笑,
道:
“我知道。”
………
“驾!!!”
“是大将军,开城门!”
奉新城的东门,缓缓打开。
梁程骑着貔貅,驰入城中。
貔貅后背上,还载着一个薛三。
“我说阿程,咱们走时,那边还没开始谈判吧,主上就这般笃定地能谈成,早早地就命你回来接转兵马了?”
梁程回答道:“相较于主上军事水平上的成长,其实从一开始,主上最擅长的,还是政治。”
“也是。”薛三点点头。
“主上既然有把握,那楚国那边,大概就能谈得成。我擅长军事,却不擅长政治。”
“嗯,一般你这种的,最后都会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梁程的目光,流露出一抹寒光。
薛三马上一拍脑门,歉然道:
“不好意思,我说中了。”
为了缓和气氛,薛三岔开话题道:
“主上现在,是越来越像主上了,你知道么,瞎子这次本该和年尧私下商议做出个既成现实来为他造反大业铺垫的。
但最后,瞎子还是主动去找主上报备了。”
“主上早就知道了,或者……是早就猜到了。”
“对,这就是可怕的地方,连瞎子都不敢糊弄主上了,嘶……我滴个乖乖。”
“快到了。”
王府门口,
梁程翻身下貔貅,薛三也随之跳下紧随其后。
“阿程,你说说哪里有这样当娘的,给自己儿子直接丢那儿去了,他不心疼,咱们这些当干爹的还心疼呢。”
“饿不死。”
“废话,你他娘的肯定高兴啊,我甚至怀疑你早早地就串通了沙拓阙石作弊!!!”
“没有。”
“我信你个大头鬼。”
梁程走在前面,薛三还在继续骂骂咧咧;
二人过了前堂,来到后宅假山位置。
大铁门外,立着个小帐篷,帐篷内点着蜡烛,听到动静的大妞,从里头爬出。
她穿着棕色的貂皮衣,既能保暖又能当被褥用,瞅见来人后,大妞马上高兴地喊道:
“三叔,程叔,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哟,小公主,瞧瞧叔叔给你带回来什么。”
薛三将一个精致的玩偶送到了大妞面前,玩偶用的是特殊的材料打磨而成,而材料,来自于一位楚国贵族身上的配饰。
“谢谢三叔。”
大妞马上道谢。
薛三看了看大妞,有些疑惑道:
“咦,小公主,你怎么比我们出征前,胖了一些?”
“唔……”
大妞马上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好在这个时代,人们的审美并不是走的排骨风,女孩子对丰腴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
“有么,三叔。”
“挺好,挺好。”
“许是这个月,担心阿弟,每天按照娘亲的吩咐给阿弟报时,让我三餐加宵夜也都规律了起来,就吃胖了……”
“哦,原来如此。”
“三叔,你们快把阿弟放出来吧。”
“嗯,好。”
薛三跳过去,从假山夹层处,抽出一条铁链,然后开始往后拉拽,大铁门的卡口,也随之被打开。
这里头,拉拽的频率和速度也是有讲究的,单纯发力去拉,很容易造成卡死。
梁程伸手,抓住铁门,十根指甲长出后,卡住了位置,随即发力。
“轰隆隆!!!”
铁门,
被提了起来,
一直到被推到了最上面去,固定好。
里头,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大妞主动走上前,喊道:
“阿弟,阿弟,快出来,我让后厨给你准备夜宵哦。”
梁程这会儿已经松开了手,薛三也不再继续牵扯铁链子,而是站在了梁程身侧。
“阿弟,阿弟?”
大妞还在喊着。
薛三伸手戳了戳梁程膝盖,
道:
“得一步一步脚步声先出来。”
这时,
密室里头的黑暗处,传来了脚步声,走得很慢,但很清晰。
薛三又戳了戳梁程膝盖,
道:
“眼睛最好还能放个光,衣服得破烂一点,但必须架子还在,不能衣不蔽体,得掌握好度。
然后得来个反差温暖。”
这时,
郑霖从黑暗中走出,眼眸之中,有紫色的光泽在流转;
其身上的衣服,在气息裹挟下,微微拂动,虽然破损,但却有一种野性环绕的感觉。
“阿弟,你可算是出来了!”
大妞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弟弟。
郑霖的面部表情产生了一时的僵硬,但最终,变得柔和起来,伸手搭着自己姐姐的肩膀,
道:
“阿姐……”
薛三弹了口气,感慨道:“简直跟他亲爹一模一样,这绝对是亲生的,验都不用验。”
“主上不好么?”梁程反问道。
“我们干儿子,越来越像他亲爹,我这心里头啊,总觉得怪怪的。”
“嗯。”梁程提醒道,“你这话敢当着主上的面说么?”
“不敢。”
郑霖也看见了站在后头的薛三与梁程,马上喊道:
“三爹,程爹!”
魔王们是叔叔辈,但见面时,都是喊干爹。
梁程招了招手,
郑霖松开大妞的手,走了过来。
梁程眼眸中,流露出绿色的光泽,周身煞气迸发;
气机牵引之下,郑霖身上的煞气也随之流露出来。
他这个月,就是指着煞气为生的,也是因为沙拓阙石足够大方,用自己的僵尸本源给自己孙子当饭吃。
薛三伸手,过来要抱抱。
郑霖也张开双臂,走过去;
然后,
“嗖!”
一声破空之音传来,郑霖整个人近乎是弹射而起,向着另一个方向开始飞奔。
但在下一刻,
薛三却提前出现在了郑霖逃跑的方向位置。
郑霖眼眸之中露出一股凶厉之气,而在这时,其眉心本该有的封印,竟已荡然无存!
“嗡!嗡!嗡!”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快速交手,最后,薛三以一记匕首,直接划破了郑霖的胸膛,迫使郑霖后撤;
他不后撤,自己的心脏,也会被自家干爹给挖出来。
“啧啧。”
薛三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不要再封印我!不准……再封印我!”
郑霖双拳攥紧,这一刻的他,呈现出的,是魔王之威!
哪怕实力上,还没完全登堂入室,但这种气机,已足以让人胆寒。
但马上,
“噗!”
五根指甲,直接刺入郑霖的后背,同时,煞气开始注入。
郑霖的身体开始颤栗起来,很快,其身上的煞气逐渐敛去乃至不见。
同时,眉心位置的印记,恢复了一些。
梁程将自己的指甲抽出,郑霖跪伏在地上,仍然咬着牙,不服输。
“我已经把我这部分的煞气封印重新加固了,之后让瞎子和阿铭,把他们那部分的封印给再加上去,完成新一轮的封印。”
“又要………把我关起来了么?”郑霖问道。
薛三上前,伸手拍了拍郑霖的脸,
道:
“不是,这次你三爹我,亲自带着你去帅帐,其实,最放不下你在这里受罪的,还是你亲爹,不是你亲爹吩咐,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回来。”
郑霖撇过脸去。
“那我呢?”
大妞指着自己的脸问道。
母亲不在家了,父亲也不在家了,阿弟也要走了……
薛三笑道:“自然是一起去,你外祖母想见你嘞。”
“唔……”
“怎么,你不想见你外祖母么?”
“以前是挺想来着。”大妞说道。
“现在为什么就不那么想了?”
“谁叫爹都把楚国给打崩了呢……
唔,
外祖母和舅舅现在肯定需要家人安慰。”
说着,
大妞走到郑霖身边,一边用龙渊斩下自己的衬衣帮郑霖包扎一边抚摸郑霖的后脑道:
“阿弟,咱们一起去见爹爹,多好,又能出去玩耍了。”
郑霖原本冷冽的目光,在面对自家姐姐时,永远都无法维系,只能低下头,选择了默认。
大妞继续道:
“听娘亲说,打仗时的爹爹和平日里的爹爹,完全不一样哦。”
“呵,又能有多少差别?”
……
春日还早,但春雨,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润湿这片大地了。
帅帐中的卧榻上,
郑凡坐起身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一袭长发披肩的熊丽箐也随之起身,依偎在自己丈夫肩膀上,手指,情不自禁地在丈夫胸口处轻轻勾勒着圈圈;
郑凡伸手,抓住了调皮的柔荑;
熊丽箐马上尝试挣脱,近乎带着些许哭腔道:
“不来了,不来了;
妾身怕了,怕了,求夫君放过,真的吃不住了呢。
夫君打仗时和平日在家里时,真的不一样哦。”
第五十一章 不一样的摄政王
“心累了,是么?”
瞎子对着也蹲在小鱼池边的谢玉安问道。
谢玉安摇摇头,道:
“不累。”
“无力么?”
“呵呵。”
谢玉安笑了笑,伸手从鱼池里拘了一捧水扬起,
道:
“我放下过杂念,我放下过野心,我放下过隔阂;
我已经将自己手中能找到的,能看见的,能够得着的所有,都想方设法地拉上了赌桌;
我努力过了,而且是竭尽全力;
我没有早早地就躺平。”
说完,
谢玉安当着瞎子的面,
在鱼池边,躺平了下来。
“现在呢?”瞎子问道。
“大楚躺平了,陛下躺平了,我,也躺平了。”
“怎么讲?”
“我躺得心安理得,因为我曾经为自己,为这个国家,也算是拼过了命。”
“但都是躺平。”瞎子说道。
“不一样,不一样的。”
谢玉安摆摆手,
指了指自己视线上方的天空,
缓缓道:
“遇到点挫折就躺平,怨天尤人的,其实就如同这池子里的鱼,这辈子,也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了。
再哀嚎几声,自怨自艾几下,就跟那稚童躺地上哭泣,以求吸引大人注意过来拉你一把,再给你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般。
现在,
我的视线里,是这一片苍穹,我没能掌握住他,但我曾见证过他,也尝试想去捕捉过它。”
“你还年轻。”
谢玉安扭过头,看着瞎子,笑道:
“一般年长者对你说你还年轻时,下面,往往会跟着一些其他想法,比如,你还有一些价值可以再榨一下,为我所用?”
瞎子没说话,默默地从兜里又取出一个橘子。
“你兜里到底藏了多少?”
“比你兜里多一些。”
瞎子开始剥橘子。
“我不吃。”谢玉安强调道。
“你得吃。”瞎子很快剥好了一个橘子,再将其送到谢玉安面前;
谢玉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道:
“有件事,我相信你家主子,还不知道。”
“哦?”
“你家主子是个性情中人,真正的性情中人,以前,我还不相信,这次,我信了。”
“然后呢?”
“当年梁地,是你给我暗示的吧?”
“什么暗示?”
“你在装。”
“这是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你为何要血口喷人污我?”
“就凭这个橘子,就足够了,你这喜欢喂人橘子的习惯,很不好。”
之前传话的那个商旅奸细,也是上来被喂了橘子。
瞎子笑了,
道:
“你继续说呀。”
“你说,如果你家主子知道,李富胜的战死,和你也有干系的话,你将如何自处?你家主子,可是把李富胜的坟,都迁到田家祖坟那里去了,交情,可不一般呐。”
“李富胜的战死,不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想暗示你,在当时,可以在南门关外,搞点事情。”
“我知道,你这不是吃里爬外,甚至,你可以当得句忠心耿耿,不惜一切,为你家主子营造上位的机会。
那一场三国之战,可以说奠定了你家主子当日之基。
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真的。
在你面前,
我发现我自己,一无是处,包括这剥橘子的手速,也都比你差远了。”
谢玉安翻了个身,从躺平变成侧卧,继续道:
“我有一个谢家打底,你是跟着你家主子白手起家的,输给你,我是真没泡儿可以泛呐。”
“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哈哈哈哈哈,瞧瞧,瞧瞧,来了么不是。”
谢玉安坐起身子,看着瞎子,
道:
“我说什么来着,怎么,想替你家主子收狗了?”
瞎子将手收了回来,
默默地掰开一瓣,送到自己嘴里,边咀嚼边道:
“当狗,你还不配。”
“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一点儿吧。”谢玉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谢家军这一战,固然损失惨重,但在楚南,在山越人之中,我谢家的地位与影响力,可是不容忽视的。”
瞎子道:“刚才说自己守身如玉,现在就又开始介绍自己多骚。”
“一码归一码,我谢家,我谢玉安,对得起大楚了。”
“大楚这条船,搁浅了,想上来不?”
“价码。”谢玉安说道。
瞎子伸手指了指鱼池:“都快溺死在河里了,给你一道绳子,你不抓,还喊着要给银子,才能让你救,你脑子,进水啦。”
“体面!”谢玉安说道。
“给你机会挣,这次,就是机会。一旦这次伐乾功成,那诸夏格局,就基本上定了。”
“我可不觉得,燕国皇帝的心胸再宽大,也总有个度。”
“他肚子早破了。”瞎子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么,燕国皇帝陛下,比我认知中的,还不要脸。”
“哈哈哈。”谢玉安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
“哟,支棱起来了,不躺了?”
“我那只是为了歇歇。”
瞎子将还剩下大半的橘子,递过去。
谢玉安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送入自己嘴里咀嚼。
“你本该死的。”
“……”谢玉安,“咳………”
“橘子没毒。”
“哦~”
“但我觉得,你死,反而顺着它的意思了。”瞎子甩手将橘子皮丢入鱼池之中,“谁要按着我的脑袋想让我做什么,我不仅要反抗,还得把他的爪子,都掰回来,反着,去把他自己给按死,这样才有趣,是么?”
“虽然我听不懂你指的是谁,但我能懂你这话的含意,我支持。”
“我喜欢造反。”
“巧了,我也是。”
瞎子意味深长一笑,
道:
“我知道。”
………
“驾!!!”
“是大将军,开城门!”
奉新城的东门,缓缓打开。
梁程骑着貔貅,驰入城中。
貔貅后背上,还载着一个薛三。
“我说阿程,咱们走时,那边还没开始谈判吧,主上就这般笃定地能谈成,早早地就命你回来接转兵马了?”
梁程回答道:“相较于主上军事水平上的成长,其实从一开始,主上最擅长的,还是政治。”
“也是。”薛三点点头。
“主上既然有把握,那楚国那边,大概就能谈得成。我擅长军事,却不擅长政治。”
“嗯,一般你这种的,最后都会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梁程的目光,流露出一抹寒光。
薛三马上一拍脑门,歉然道:
“不好意思,我说中了。”
为了缓和气氛,薛三岔开话题道:
“主上现在,是越来越像主上了,你知道么,瞎子这次本该和年尧私下商议做出个既成现实来为他造反大业铺垫的。
但最后,瞎子还是主动去找主上报备了。”
“主上早就知道了,或者……是早就猜到了。”
“对,这就是可怕的地方,连瞎子都不敢糊弄主上了,嘶……我滴个乖乖。”
“快到了。”
王府门口,
梁程翻身下貔貅,薛三也随之跳下紧随其后。
“阿程,你说说哪里有这样当娘的,给自己儿子直接丢那儿去了,他不心疼,咱们这些当干爹的还心疼呢。”
“饿不死。”
“废话,你他娘的肯定高兴啊,我甚至怀疑你早早地就串通了沙拓阙石作弊!!!”
“没有。”
“我信你个大头鬼。”
梁程走在前面,薛三还在继续骂骂咧咧;
二人过了前堂,来到后宅假山位置。
大铁门外,立着个小帐篷,帐篷内点着蜡烛,听到动静的大妞,从里头爬出。
她穿着棕色的貂皮衣,既能保暖又能当被褥用,瞅见来人后,大妞马上高兴地喊道:
“三叔,程叔,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哟,小公主,瞧瞧叔叔给你带回来什么。”
薛三将一个精致的玩偶送到了大妞面前,玩偶用的是特殊的材料打磨而成,而材料,来自于一位楚国贵族身上的配饰。
“谢谢三叔。”
大妞马上道谢。
薛三看了看大妞,有些疑惑道:
“咦,小公主,你怎么比我们出征前,胖了一些?”
“唔……”
大妞马上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好在这个时代,人们的审美并不是走的排骨风,女孩子对丰腴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
“有么,三叔。”
“挺好,挺好。”
“许是这个月,担心阿弟,每天按照娘亲的吩咐给阿弟报时,让我三餐加宵夜也都规律了起来,就吃胖了……”
“哦,原来如此。”
“三叔,你们快把阿弟放出来吧。”
“嗯,好。”
薛三跳过去,从假山夹层处,抽出一条铁链,然后开始往后拉拽,大铁门的卡口,也随之被打开。
这里头,拉拽的频率和速度也是有讲究的,单纯发力去拉,很容易造成卡死。
梁程伸手,抓住铁门,十根指甲长出后,卡住了位置,随即发力。
“轰隆隆!!!”
铁门,
被提了起来,
一直到被推到了最上面去,固定好。
里头,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大妞主动走上前,喊道:
“阿弟,阿弟,快出来,我让后厨给你准备夜宵哦。”
梁程这会儿已经松开了手,薛三也不再继续牵扯铁链子,而是站在了梁程身侧。
“阿弟,阿弟?”
大妞还在喊着。
薛三伸手戳了戳梁程膝盖,
道:
“得一步一步脚步声先出来。”
这时,
密室里头的黑暗处,传来了脚步声,走得很慢,但很清晰。
薛三又戳了戳梁程膝盖,
道:
“眼睛最好还能放个光,衣服得破烂一点,但必须架子还在,不能衣不蔽体,得掌握好度。
然后得来个反差温暖。”
这时,
郑霖从黑暗中走出,眼眸之中,有紫色的光泽在流转;
其身上的衣服,在气息裹挟下,微微拂动,虽然破损,但却有一种野性环绕的感觉。
“阿弟,你可算是出来了!”
大妞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弟弟。
郑霖的面部表情产生了一时的僵硬,但最终,变得柔和起来,伸手搭着自己姐姐的肩膀,
道:
“阿姐……”
薛三弹了口气,感慨道:“简直跟他亲爹一模一样,这绝对是亲生的,验都不用验。”
“主上不好么?”梁程反问道。
“我们干儿子,越来越像他亲爹,我这心里头啊,总觉得怪怪的。”
“嗯。”梁程提醒道,“你这话敢当着主上的面说么?”
“不敢。”
郑霖也看见了站在后头的薛三与梁程,马上喊道:
“三爹,程爹!”
魔王们是叔叔辈,但见面时,都是喊干爹。
梁程招了招手,
郑霖松开大妞的手,走了过来。
梁程眼眸中,流露出绿色的光泽,周身煞气迸发;
气机牵引之下,郑霖身上的煞气也随之流露出来。
他这个月,就是指着煞气为生的,也是因为沙拓阙石足够大方,用自己的僵尸本源给自己孙子当饭吃。
薛三伸手,过来要抱抱。
郑霖也张开双臂,走过去;
然后,
“嗖!”
一声破空之音传来,郑霖整个人近乎是弹射而起,向着另一个方向开始飞奔。
但在下一刻,
薛三却提前出现在了郑霖逃跑的方向位置。
郑霖眼眸之中露出一股凶厉之气,而在这时,其眉心本该有的封印,竟已荡然无存!
“嗡!嗡!嗡!”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快速交手,最后,薛三以一记匕首,直接划破了郑霖的胸膛,迫使郑霖后撤;
他不后撤,自己的心脏,也会被自家干爹给挖出来。
“啧啧。”
薛三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不要再封印我!不准……再封印我!”
郑霖双拳攥紧,这一刻的他,呈现出的,是魔王之威!
哪怕实力上,还没完全登堂入室,但这种气机,已足以让人胆寒。
但马上,
“噗!”
五根指甲,直接刺入郑霖的后背,同时,煞气开始注入。
郑霖的身体开始颤栗起来,很快,其身上的煞气逐渐敛去乃至不见。
同时,眉心位置的印记,恢复了一些。
梁程将自己的指甲抽出,郑霖跪伏在地上,仍然咬着牙,不服输。
“我已经把我这部分的煞气封印重新加固了,之后让瞎子和阿铭,把他们那部分的封印给再加上去,完成新一轮的封印。”
“又要………把我关起来了么?”郑霖问道。
薛三上前,伸手拍了拍郑霖的脸,
道:
“不是,这次你三爹我,亲自带着你去帅帐,其实,最放不下你在这里受罪的,还是你亲爹,不是你亲爹吩咐,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回来。”
郑霖撇过脸去。
“那我呢?”
大妞指着自己的脸问道。
母亲不在家了,父亲也不在家了,阿弟也要走了……
薛三笑道:“自然是一起去,你外祖母想见你嘞。”
“唔……”
“怎么,你不想见你外祖母么?”
“以前是挺想来着。”大妞说道。
“现在为什么就不那么想了?”
“谁叫爹都把楚国给打崩了呢……
唔,
外祖母和舅舅现在肯定需要家人安慰。”
说着,
大妞走到郑霖身边,一边用龙渊斩下自己的衬衣帮郑霖包扎一边抚摸郑霖的后脑道:
“阿弟,咱们一起去见爹爹,多好,又能出去玩耍了。”
郑霖原本冷冽的目光,在面对自家姐姐时,永远都无法维系,只能低下头,选择了默认。
大妞继续道:
“听娘亲说,打仗时的爹爹和平日里的爹爹,完全不一样哦。”
“呵,又能有多少差别?”
……
春日还早,但春雨,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润湿这片大地了。
帅帐中的卧榻上,
郑凡坐起身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一袭长发披肩的熊丽箐也随之起身,依偎在自己丈夫肩膀上,手指,情不自禁地在丈夫胸口处轻轻勾勒着圈圈;
郑凡伸手,抓住了调皮的柔荑;
熊丽箐马上尝试挣脱,近乎带着些许哭腔道:
“不来了,不来了;
妾身怕了,怕了,求夫君放过,真的吃不住了呢。
夫君打仗时和平日在家里时,真的不一样哦。”
第五十二章 江湖对决
赵地的酒馆有一特色,酒馆就只卖酒,不搭菜;
赵人好酒,讲究个喝酒就是喝酒,要那下酒菜的,通通是不懂酒的。
有一则故事一直在赵地流传,赵国国主请大燕摄政王喝酒;
摄政王见面前只有酒,没有菜,不由纳罕:菜呢?
赵国国主坚定地说赵国喝酒,就无菜,要上菜,得撤酒;
摄政王不高兴了,说:孤要下酒菜!
赵国国主坚持说规矩不可破;
摄政王怒拍桌子:给孤上菜!
赵国国主随之大喝道:既入赵地,则遵赵地规矩,在我赵国,这喝酒的规矩,比天子都大!
摄政王最终不再坚持,与国主以赵地规矩饮酒三杯后,再撤酒上菜。
这个故事,在赵地民间流传甚广,赵地百姓们对此可谓是津津乐道,每次聊到这里,都不自觉地扬起脖子,面色泛光。
虽说,但凡稍微上点台面的其实都能清楚,这个故事压根就无法推敲;
首先当今赵国国主,是在燕人大军围都城时造自己父亲的反,在燕人的支持下才得以上位的。
他有这个胆子,在大燕摄政王面前硬脖子?
更别说什么动辄大喝,赵地规矩大于天子的话了,真敢这般说,信不信人摄政王直接一巴掌给你拍死换个人当这赵国国主?
但老百姓就爱听这个,也倾向于相信这个。
其实,自古以来,就算是在史书上,也不乏有名臣当面呵斥敌国君主的记载,写得可谓是豪气冲云霄,这其中,以乾国例子最多。
嗯,被呵斥的君主,大多也是燕国君主,结果往往是燕国君主在乾国使臣的浩然正气面前,自惭形秽,一次次地败倒在乾国士大夫的文人风骨与大乾文华礼节面前。
鼎盛时,没出使过外国,没显露过浩然正气的,都不好意思位列朝堂上做那相公。
赵地小酒馆内,客人不少,这座酒馆所在的小城,算是来往商旅去南门关入晋地的必经之路,故而一直不缺人气。
酒馆内是不卖菜的,但酒馆外头,有不少小商贩贩卖一些从果脯、瓜子花生到熟食的下酒物,客人进了酒馆,要了酒,占了桌,再遣同行一人去外头扫一圈,买些下酒物过来,酒馆也不会说什么。
说白了,赵地酒馆的风气,其根本还是始源于百年前赵地属于四战之地,百姓日子过得苦哈哈的,那时的酒肆,一个布头盖子加几张凳子外搭两坛老黄酒就能开张了,是真没余力再鼓捣其余的吃食以及环境,大家伙渐渐地就养成了类似的“凑台子”的习惯,习惯久了,就成了习俗。
酒馆二楼,一白衣女子手里拿着一壶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附近桌上甚至楼下桌上,不少江湖大汉,目光都留意着这一幕。
只觉得这女子气质不凡,这喝酒的姿态,也是让人眼馋。
女子对面,坐着一女童,女童正专心吃着汤圆。
一大一小,俩女子,长得忒像,应该是一对母女。
赵地的治安不算很坏,但也不至于路不拾遗,尤其是从当年大燕摄政王一怒之下屠了梁国都城后,大量梁人迁移进了赵地,使得一些干黑营生的小帮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但也没人傻乎乎地看人家母女单独坐那儿就上去调戏。
行走江湖的,有两点要注意;
一是衣着不要华丽,否则容易被看作肥羊;二是随行女眷,不能过于显眼漂亮,否则容易引起歹心。
这是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远行道理,再加上这些年战乱频频,世道不安,普通人胆儿变大,贼人则是变多;
故而,
敢于大大方方路面不遮掩的,多半是真有这股子底气在的。
酒馆有说书先生,秃头,脸肥,个儿矮,旁边帮忙拉弦儿的,是他闺女,一脸虎妞相;
说书先生姓周,正讲的是那楚国战事。
说那范城主帅,是那野人王转世,领着数万野人大军,硬生生地干趴下了大楚谢柱国的谢家军;
说那靖南王世子与那摄政王爱将陈仙霸,各领一路铁骑,绞杀那谢渚阳,差点没能回到古越城;
说那大燕摄政王,一人独立军前,吃一把乌崖,大战大楚皇族禁军十八位武官教头,斩杀十七名,独留一人被吓破了胆后放任其逃走;
说那燕军,不仅冲阵的骑貔兽,连后方民夫拉车运粮,也是用的貔兽,百万大燕铁骑,一声令下,近乎将那楚国的天,给直接捅破了个窟窿……
一顿神神叨叨的讲述,破绽很多,难圆其说的也很多,但说书先生并未给下方听客们提茬的机会,一波又一波,一轮又一轮,各种形容各种飞沙走石,跳动起大家伙儿的情绪;
最后,
堂木一拍,
发出一声感慨:
“直娘贼,这煌煌八百年大楚,这一遭,怕是得完求喽。”
而后,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其闺女,放下拉弦儿,拿起一面大筛,翻身跳下台面,开始求赏钱。
听完“战报”的酒客们,开始纷纷自己嚷嚷:
“这大楚完了,接下来,又要轮着哪家呢?”
“嘿,这楚国还没被灭呢,郢都不还在么?”
“家里一亩三分地儿被刨去了一半,还能剩几分元气呐?”
“莫不是要打乾国了?”
“燕人又不是铁打的,我瞅着,没个三五年修生养息,燕人也是打不动的。”
“是这个理。”
“我倒是觉得,燕人很可能继续再打的,那位摄政王打下了半个楚国,这地盘,不逊一国了呀,说不得就要直接挥师燕京城,让那皇帝老儿的座椅,换个人来坐坐。”
“扯你娘的蛋,摄政王造反都说了多少年了,他造了么,他造了么!老子媳妇儿没怀时就说人王爷要造反了,现在老子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还在说人家要造反,我就觉得,人王爷是那燕国忠良!”
“就是,摄政王可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怎可能去做那窝里斗的事儿?”
赵国曾被燕人统治过,哪怕现在燕人并未在赵国驻军,但赵国已经属于燕人的附属国,虽说赵人曾因为燕人大军的出现遭遇过兵灾,但毕竟兵灾已经过去了不是,再说了,是先国主自己傻乎乎地要和燕人打,结果被燕人教训了,这不能怪燕人,得怪愚蠢的先国主。
所以,在赵地,有不少人在精神上,已经把自己当作“燕人”了,对摄政王,也是推崇得很。
“可惜了,我有家小了,否则真想提着刀去那晋东投奔摄政王爷,去在军中,博取一份出身,也就只有在晋东在王爷麾下,不论出身何族,不论出身哪国,都能凭本事出头!”
另一个佩刀的长须汉子幸灾乐祸道:“哈哈哈,你去不得,我可去得,我这正准备去南门关走晋地去晋东呢。”
说着,
他又显得极为豪气一般的看向邻座的一个佩剑的女侠,
道:
“不知这位女侠所去何处,若是顺路,关某可以代为照拂。”
这个关兴游侠,早早地就留意到坐在自己邻桌一个人饮酒吃面的年轻女剑客了;
这姣好的面容,这身段儿……啧啧。
游侠倒是没想着用强或者其他什么坏心眼儿,但两情相悦地凑个机会,也不是情理之中么?
当年,摄政王曾和剑圣调侃过这江湖,说这江湖儿女行走江湖,一半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一半则是为了约泡。
总觉得在江湖上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凑成神仙眷侣;
实在不行,各地红帐子里头,也能品味到不同的风情。
剖白了,一座江湖,剑圣那一批是最顶尖的,下面一批各地门派豪侠,也是少数,最多的,还是那些追寻着远方的少侠女侠,和后世自由行的文青并没本质上的区别。
面对这位游侠的明送秋波,
女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但这种轻蔑,刺痛了游侠的心,游侠当即喊道:
“说不得以后咱也能在王爷麾下混个将军当当,到时候,你也就能………”
“跟那个混蛋在一起,值得夸耀么?”女侠反问道。
“………”游侠。
“你说什么?”这时,另一桌的一个大汉站起身。
这酒馆里,仰慕摄政王的人,可不少。
女侠用手背擦了擦嘴,将半块碎银子搁在了桌面上,同时大声回答道:
“郑凡,他就是个混蛋!”
“你,老子替王爷他老人家教训教训你这丫头!”
任何时代,都有不理智的崇拜者,当事人压根不知情也不可能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却会为了偶像大打出手。
女侠指尖向前一探,那汉子身形当即滞缓住,女侠走过其身边,一脚踹过去,大汉被掀翻在地。
随后,
女侠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二楼的那一对白衣母女后,直接出了酒馆。
“剑客。”女人开口道。
“五品。”女童说道,“但似乎不止,应该还压了品。”
女人点点头,道:“剑气很精纯,非一般剑客能比。”
“她和那位摄政王有仇。”女童提醒道。
“是。”
“走,认识认识去。”
“另一个呢?”女人问道,“那个乾人。”
“喊上他一起。”
“好。”
女童站起身,女人也站起身,离开了酒馆。
……
女侠向北策马奔腾,入夜后,投宿在了另一座客栈里。
在客房里洗了澡,出来倒水,回来时,发现下方又来了新投宿的一行人。
男子推着车,车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这一对女人,身着白衣,宛若母女。
女侠的目光,在那推车男子身上多流转了一会儿,那推车男子,也看向了他。
彼此短暂的目光交汇后,女侠回到自己的客房。
外头,隐约传来些许动静,店小二带着客人办着入住。
女侠躺到床上,闭上眼,膝盖叠起,双手摊开,似睡似打坐。
可这种静谧的氛围,很快就被敲门声所破坏。
女侠没开口。
门开了;
女童端着一份吃食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很是乖巧地跳坐到一张椅子上。
女侠坐起身,大女人则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门没关,门槛着坐着一位推车男子,只是一味地憨笑。
“我不认识你们。”女侠说道。
“现在就认识了。”女人回答道。
“为什么要认识?”女侠反问道。
“因为我们很可能有相同的仇人。”
女侠身边的剑,出鞘,这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不带任何花头,普通县城的铁匠铺里就能买到,连精致都称不上;
但在此刻,一道剑气却直接冲了过来。
女人挥手一挡,悄无声息间就将这道剑气给化解。
“坐。”
或许,这就是江湖中人打招呼的方式,先过一道手,以此来判定你是否有资格与我坐同一张桌子。
女侠起身,从床边来到桌边,坐下。
“你们是母女?”
“是,也不是。”女童回答道。
“那他呢?”女侠指着坐在门槛上的中年男子,“是你爹,还是她丈夫?”
“一个朋友,路上认识的朋友,在你之前。”女童回答道。
“朋友?”
“对,我和她都崴了脚,走不动道,所以他就推着我们赶路,是个好心人。”
“崴脚,走不动道?”女侠感到很荒谬。
女童眼眸,清澈无比,不是普通孩童的清澈,而是一种探究玄奥的深幽,不出意外,应是一名炼气士,只是不晓得如何做到“返老还童”了。
至于这女人,先前化解自己剑气时,澎湃的气血表明,她是一名很强大的武夫。
她们崴了脚,她们走不动道,需要人推着车才能赶路?
“他想睡你?”女侠看向女人。
女人摇摇头,道:“我倒是愿意。”
女侠又看向女童,道:“难不成是你?”
“呵呵呵。”女童冷笑一声,道,“人家就是个好心肠而已。”
“哦,倒是个怪人。”
“的确。”女人附和道。
女童拿起酒壶,开始倒酒:“我们俩,刚从楚地过来,本以为楚人可以挡得住燕人,谁知道竟然被燕人杀了个溃败逃亡。”
“你们也逃了?”
“逃了,逃之前,好歹帮谢渚阳给救了出来。”女童回答道。
女人端起酒杯,开口道:“我差一点,就能在乱军之中,杀了那位靖南王世子,也就是那摄政王名义上的长子。”
“差一点?”女侠疑惑道。
“他比我想象中,要强不少,我偷袭出手,没能成功,只是伤了他一下,但怕被包围,所以不能继续下手了。”
女童则开口道:“我也想不通,为何他会出现在那里,还打着燕旗。”
女侠笑道:“我知道那人,他爹是靖南王,他义父是摄政王,他带着黑龙旗为燕军出战,岂不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女童摇摇头,道:“乱了。”
女人附和道:“是很乱。”
女侠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俩女人,脑子似乎有点问题。
“你恨那位摄政王,是么?”女童问道。
“是,他杀了我师父。”
女童点点头:“想报仇么?”
“想。”女侠毫不犹豫。
“稍等。”
女童双手放在自己眼前,缓缓拉开,而后露出笑容,确认道:
“你没说假话。”
“你刚刚在窥觑我?”
“炼气士的手法而已,乾国银甲卫审问犯人时,也常用这一招,但大概,不会比我用得更利索吧。”女童吃了口菜,“我们打算去晋地看看,去……晋东看看。”
“摄政王人在楚地。”女侠提醒道。
“他身边有千军万马庇护,我们动不了他。”女童说道。
“所以,去晋东作甚?”
“动不了他,但能去看看他家,说不得有机会,可以问候问候他的家人。”
“卑鄙。”女侠说道。
“是。”女童点头。
女侠身子前倾,
道:
“但我可是知道的,他的王府,防护上可谓固若金汤。”
“这我们也知道,但我们不急,就看看,真固若金汤也就罢了,万一能瞅到个什么机会呢?”女人笑道。
“他呢。”女侠指着坐在那边的中年男子。
“他是乾人,摄政王几次率军攻乾,身为乾国江湖儿女,理当为国解忧。是吧?好心人。”
中年男子点点头。
“但据我所知,凡是尝试过对王府出手的人,无论是朝廷的人还是江湖的人,可都没好下场。”女侠再次提醒道。
女童“嘿嘿”一笑,道:“没搞头,我们就折返回来,在楚地,我们就是这般做的,保留有用之身才是最要紧的。”
“要是真碰到机会了呢?”女侠问道。
“你这问的,好奇怪,他杀了你师父,你就没想过去杀他家人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他之间的债,我会找他算,但不会牵累他的家人。”
“人不能太正直。”女童提醒道,“你找他,没胜算,或者,可以抓住他的女人,他的孩子,来尝试逼迫他……就范?”
“他是个枭雄。”女侠提醒道。
“不,据我所知,他很重情义。”女童笃定道,“相信我,我们有我们的消息渠道,比你更了解他。”
女侠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鼻子:
“你们比我更了解他?”
“是。”女童点头道,“楚国凤巢内卫关于他的调查,我们都看过,除非你自幼就生长在他身边;
否则,我们可以很笃定地说,我们必然比你更了解他。”
女侠憋不住了,
站起身,
道:
“我不会陪你们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女童再度将双手覆于自己眼前,缓缓拉开;
少顷,
无奈叹息道:
“她说的又是真话,死脑筋呀。”
女童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女人也站起身,打算跟着一起离开。
这时,
女侠抽出了剑,
道:
“我不知道时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对不起了。
既然你们想对他的家人出手,
我不仅不能帮你们,
而且今晚,
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座客栈。”
“嘿嘿嘿。”女童笑了起来,道:“我们三个人,你一个。我们不担心你泄密,也没打算灭你的口,你居然说,要来杀我们三个?”
女侠摇摇头,
喊道:
“所以,你也打算陪她们做事么?”
坐在门槛上的中年男子在此时缓缓地站起身,他目光纯澈,带着一种令人和煦柔和的神采,面对这个提问,
他开口道:
“你急了;
我本打算推着她们过南门关时,喊人的。”
女人伸手,“啪”一巴掌打在了女童脸上,女童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被打了的女童歪着脑袋,
反骂道:
“他们确实是没说假话!”
测谎没问题,女童坚信!
可问题是,莫名其妙地找了俩没问题的人,却偏偏成了最大的问题。
“所以?”女人指了指两边,“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蠢。”
“没我,你更蠢。”女童反击道,“选身体也要抢着选胸大的。”
剑婢剑锋指着女人,
道:
“我选她,因为她打伤了我看着长大的小弟。”
“我不同意。”
陈大侠揭开自己的斗笠,
他没佩剑,
面对剑婢的挑选,
他开口道:“小的好打一些。”
炼气士,无论手段再丰富和品级再高,正面厮杀时,仍然比较好对付。
武夫,则不一样。
剑婢目光露出威严之色,
提醒道:
“我是师姐。”
陈大侠点头,步子挪向女童方向,
道:
“好的。”
“尊称。”剑婢再度提醒。
“好的,师姐。”
第五十三章 师门,千里借剑!
世事无常,而无常中,总伴随荒诞与可笑。
刚从楚地战场下来的两女,本打算去晋地碰碰运气,踩踩点,沿途随机尝试拉拢两个高手剑客;
结果,四个人的队伍,内奸,竟然达到了半数。
可惜纸人不在这里,
葫芦庙的师徒俩也不在这里,
否则他们定然能对着王爷对此狠狠地歌功颂德一番,
王爷您看,
这,
不就是天命所归么!
否则,
又该如何解释她们为何能这般倒霉?
陈大侠依旧浓眉大眼,
仍记得十年前的他,因为两碗面的情谊,亲赴燕地寻郑凡为乡民报仇。
那时的他,剑在手,长衫飘飘,虽然赶不上当年百里剑白衣入上京时的满城雷动,但配合其自身五品剑客的强大气息,依旧能给人以一种飘渺剑客的姿态;
现如今,
是真的变普通了。
这种普通,并非说他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而是将自己,活成了岁月;
血气,需要反复锤炼;
剑气,需要来回敲磨;
做人,看事,行于世间,也是如此;
有些人从低谷爬向山腰,已然耗尽全力,走不动也懒得走了,就歇歇不动了;有些人爬到山峰一览众山小后,再看见远处的山峰,就装作看不见,甚至会主动寻来云彩遮蔽住自己的视线。
但仍有些人,他上了山,又下了山,再上山,再又下山;
不是为了上山而下山,也并非为了下山而上山;
他们追求的,
或者说,
陈大侠从剑圣身上学来的,大概就是在这上上下下之间:
山,还在那里,在眼前,在脚下,在身后;
但这心里,
已经没有山了。
既然没有山,你站在那里,都可以是山巅。
陈大侠摊开自己的手掌,斗笠上,一根柳条被牵扯而出,先缠绕在其指尖,又被瞬间拉长,如一把轻巧至极的竹蛇剑;
没有丝毫遮掩,
三品剑客的气息,流露而出。
女童双手掐印,一层层气旋在其面前显现,足足布置了七道结界。
下一刻,
陈大侠的剑,直接刺了过来,刹那间,连破七道结界。
女童身形迅速后移,身后客房窗户被风吹开,女童身躯飞出窗外。
陈大侠紧随其后,在女童身形滑落时,他的剑,再度追上!
女童指尖出现了三道血雾,幻化出三头凶兽,一头狡黠,一头凶狠,一头哭泣;
具体形象无法考据,只知道非人,也不晓得到底是以何物祭炼而出。
三头野兽扑向陈大侠,第一头狡黠之物,陈大侠根本就没做抵挡,任凭其穿透了自己的身躯;
姚子詹曾说过,这世上有两类人不容易为外物所迷惑;
一类,是在认知上超出寻常人太多,故而难以撼动;
一类,是脑子简单直白耿直,也无从可动。
陈大侠明显属于后者,可有些时候,他往后退一步,又能是前者,但无论怎么变,他的剑心,是无尘无垢的。
但接下来的两头野兽扑来时,
陈大侠不得不再变招式,一剑一个,分别将它们划破,紧接着,又是一剑刺出。
女童落地后,身形不止,继续后退,自其脚下,出现一道光圈,光圈之中,暗藏着无尽的光怪陆离。
陈大侠脚踩入光圈之中,
身形止住,
开始沉沦,
但他的剑,却早早地掷出。
须臾之间,站在光圈里的陈大侠面露贪嗔痴恨恶等等情绪,但那一把剑,却迫使女童不得不以掌心强行推开,剑气划破其手掌,鲜血流出。
光圈也随之消散,陈大侠闭上眼,再睁开,目光瞬间恢复纯澈。
他没再去管那一把飞出去的剑,而是掌心摊开,又一根竹条自斗笠间抽出,化为新的一把剑。
不作耽搁,陈大侠身形再度腾越,刺向女童。
女童想要拉开距离,为此在先前一系列交手中她已经使出了诸多手段,但奈何陈大侠往往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选择相适应的手段破开其屏障;
剑客的剑,只要够快够强,就足以让对手一直陷入应顾不暇的阶段。
这一口胜势,只要吃住,那就……一直吃到对手死!
“轰!”
客栈墙壁破开了一道大口子,剑婢身形从上方滑落,落地前,剑气释出,身形于半空中挪开距离。
女人落下,一拳砸在原本剑圣落地的位置,直接砸出一道深坑。
单从江湖厮杀的角度来论,明显女人更难对付;
她是货真价实的三品武夫,并且是三品武夫之中的精品存在。
剑婢选择她,不是为了逞强,也不是为了自己这“师姐”的面子。
身为江湖人,她当然明白江湖高手的德性,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女人的性格,先前也表露无疑了。
她们不想惹麻烦,如果单纯地兵对兵王对王,那么她们完全可以在一番交手后,从容脱离接触转而离去。
唯有在这种不平等的对决下,才能拖住对方。
比如,让比自己更强的“师弟”,去对付厮杀方面不擅长的女童炼气士;
让更弱的自己这个“师姐”,来拖住这个女人。
故而,陈大侠紧追不舍,希望早早分出胜负;
而剑婢那里,则在不停地后撤,不给这武夫近身自己的机会。
两处战局所呈现出的态势,其实是一样的。
女人气机在刹那间锁向陈大侠,似准备出手帮那边;
剑婢的剑,主动进攻。
女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强行破开剑气屏障,但本想拉近距离的她,却发现剑婢的身形出现在了更远处。
女人发出一声低吼,单腿蹬地,身形砸向陈大侠方向。
她不装了;
剑婢在此时,身形站定,没急急忙忙地扑过去阻拦,而是左手掐剑诀,右手食指间,有一颗血珠子浮现。
虞化平是个好师父,
尽管在王府里,已经有两个灵童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但他对剑婢,也是一直厚爱有加。
早年,剑婢早早地入了品,他还亲自将其修为抽出以防止揠苗助长,出门时,还担心徒弟在外头被欺负,以自身精血凝聚剑意赠予徒弟防身。
精血消散,
剑气为引,
女人奔袭时,忽然感觉自己头顶上方,荡漾出了一层不同寻常的剑意,隐约间,有些似曾相识。
剑婢指尖下压,
低喝:
“落!”
“嗡!”
一道白色的剑气,自黑暗之中落下。
女人身形一侧,虽然躲过了大半,但依旧被擦到了,右臂位置,出现了一道伤口。
虽然不深,但要知道她可是三品武夫,这一身体魄加上气血加持,竟然没能挡住这道剑意的侧翼。
“你是他的徒弟!”
女人终于认出来这气息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
当初她陪着谢渚阳在悬崖边招降苟莫离,
曾出手,与对面那名剑客对了一记;
当时的她,曾感叹过那名剑客虽然没有入宗门,但阳光下的剑,到底是比宗门内见不得光的剑要犀利锋锐太多。
她没去找那个剑客对决,一是因为战场在那里,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武夫的个人实力,对战局的影响实在有限;
二则是她也在本能地避开与那个人正面接触的可能,到了她这个实力层次,有时候一记过手招,就能品出太多的讯息,多到可能都不用再打的地步。
“你认识我师父?”
剑婢不介意聊天。
反正可以给陈大侠更多的时间去追杀女童,女人愿意聊多久,剑婢都愿意。
“你不是说,你师父被那位燕国王爷给杀了么?”
女人不相信女童的窥探会有错误,除非眼前这个女剑客,早早地就做了预警与准备,但剑客的准备,又怎可能瞒得过一名真正的高阶炼气士?
门道不同,差之千里。
“我第一任师父,是被他杀死的。”
“我很不能理解,为何你又会选择站在他那边,你明明也很想杀了他才是,不要告诉我,仅仅是为了那可笑的江湖规矩!”
剑婢微微一笑,
道:
“他是杀了我第一任师父,但他更是养了我十年!
仇,当然要报;
但这十年,
也总得有一个说法,总得给一个……交代!”
“呵呵。”
女人发出一声冷笑,
“倒是个人物!”
女人身形一颤,本打算继续前往另一个战局,但在看到剑婢又提起两颗血珠时,女人犹豫了。
最终,她没有选择去接应女童,而是身形向剑婢扑来,放开了所有防御!
这是要硬拼了,也就是所谓的……换伤!
剑婢仍然选择后撤,同时用剑气不断设置自己和女人之间的屏障,但伴随着女人不计代价地撞破,剑婢的防御,一下子变得孱弱起来。
“如果不是这具身躯受了限制,你以为你能有能力挡我这么久?”
女人发出一声长吟,
随即一道拳头,砸破了剑婢的最后一道间幕。
“砰!”
剑婢被一拳砸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女人没作犹豫,身形再度拉近,又是一拳,对着剑婢脑袋径直砸下。
躺在地上的剑婢十指上扬,两颗血珠子浮现,刹那间裂开。
“收!”
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两颗即将爆裂凝聚着剑圣剑意的血珠子在刹那间又被压缩了回去,转而消散于无形。
女人拳头上,则出现了好几道裂纹,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失去了剑气支撑,
你这剑客,
还怎么挡得住我的拳头!
剑婢右手已然痉挛,但左手,却又顺势捞起,释放而出的,不是剑气,因为她打的,是拳!
“砰!”
让女人很是诧异的是,自己落下的拳头,竟然被这女剑客给挡差住了,对方竟然捕捉到了自己的气门,在最合适的位置,卸掉了自己拳头上的力道。
“噗!”
剑婢吐出一口鲜血,以弱境打强境,她其实每一次接招,都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在一拳对消之后,剑婢身形腾越而起,先前痉挛的右手,不再重新尝试凝聚剑气,而是化剑为手刀!
五指并拢发力,斜着切向女人的脖颈。
女人伸手去阻拦,更是尝试想要攥住剑婢的手,但下一刻,女人只感觉自己手心位置一阵撕裂感出来,自己的掌心,竟然被对方这一记手刀给切开!
女人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先拉开身形距离,但剑婢在破开对方掌心之后,指尖释放出一道剑气,直接顺着对方伤口位置,打入其体内。
女人抬起脚,
“砰!”
剑婢又被踹飞了出去。
但女人却没能抓紧时间继续上前补杀,而是站立在原地,她的左臂,已然肿胀成气囊;
不得已之下,女人以自身气血强行催动,逼出了体内的剑气,可随之而来的爆裂之声,虽然使得其手臂恢复了正常不再鼓胀,可整条臂膀,已然鲜血淋漓,白色的衣服,也破开了大半。
“这是什么……手刀!”
女人不敢置信,先前那一记,她原以为是女剑客在危急关头的一种认命反应,可谁知,竟然有这种效果。
剑婢缓缓地爬起来,
抬头,
看着女人,
嘴角溢出的鲜血也无法阻挡住她此时的笑容:
“这是手斧。”
“手……斧?”
“我男人的斧头。”
女人深吸一口气,扭动了几下脖子,身体的气息,再度提升起来。
剑婢掌心摊开,先前掉落的剑,重新回到掌中,但紧接着,她不是单手握剑,而是双手握剑,步式不再是轻盈,而是沉重。
顷刻间,在女人的视角里,剑婢仿佛和其周身环境已然融为一体。
“我师父打小儿教我剑术,我男人……也是打小儿就教我玩斧。”
剑婢咽了口唾沫,
上半身后仰,
刹那间,
自其周身位置,传来一阵清脆的挤压声。
人,剑(斧)于四周的一草一木,达成了一种和谐。
“你是武夫,但这具身体,却不是你的,相较于剑破坏你的身体,你更害怕,被蛮力震破你的气血,因为你担心,自己的这具身体,会坏掉。
炼气士的借尸还魂,却灌注入了武夫气血。
你们,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你选择追随我们,你是有机会看到的。
这世上,对于普通人而言,一甲子,已然是一辈子,但对我们而言,一世,可以去活出更不可测的深度。”
剑婢张开嘴,
无声地发笑。
“你笑什么?”
“我从不在意什么深度。”
“嗯?”
“因为我早就有,不可及不敢想的长度。”
“机锋?佛语?道经?”
女人在尝试嫁接这句话的含意。
剑婢却啐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骂道:
“是炫耀。”
女人不解。
剑婢喊道:“蠢货,老娘是在可怜你。”
女人依旧不解,但她感知到自己被鄙视了;
她举起另一只手,身体再度弹射而出,冲向了剑婢。
她一拳头下去,
剑婢一剑抡起,
拳头和剑,不停地对撞。
每一下,四周地面,仿佛也在跟着一起轰鸣。
这世上,能得剑圣亲自传授剑术的人,寥寥无几;陈大侠这个记名弟子也算上的话,也就四个人。
但……
这世上能得魔王传功的,撇开王府的那位被众星捧月的世子殿下,也就只有剑婢一个人了。
一轮轮轰击之下,
剑婢吐的血,开始越来越多,每一次抡起的剑,也开始越来越慢;
与此同时,女人的动作频率,也在不得不放缓。
不过,
她到底血厚,境界的高度,摆在这里!
最后一拳下去,剑婢周身传来瓦片破裂的声音,其整个人,第三次,被砸飞了出去,撞击到了后方的一棵树上,缓缓地滑落下来。
“身为一个剑客,竟然能走出武夫的路子。”
女人一步一步走来。
远处另一面的战局,陈大侠没有过来帮助,而是继续对女童进行追杀;
女童传音而来:
“我快不行了,你快点!”
“别催,这是个可敬的对手,我得享受杀死她的那一刻。”
女人微微扬起下巴,
就在这时,
女人看见已经被自己打成重伤的女剑客,
默默地举起手臂,
以一种极为无力的姿势,
向前,
也就是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指了过来;
只是其指尖,再无半点剑气。
“你还能凝聚出剑气么?”女人很清楚剑客体内的状况。
剑婢摇摇头,
道:
“没了,但我……可以借。
弟子无用,
向师门借剑!”
………
“怎么好端端地,就不吃了?”
正在吃着小火锅的郑凡,看见剑圣放下了筷子,转而极为认真地盘膝而坐;
刹那间,
大燕摄政王几乎认为,有刺客潜入了进来!
吓得王爷赶紧将碗筷一并放下,手,摸上了乌崖。
剑圣看到这一幕,
有些好笑道:
“是我徒儿在外头和人打架,我这当师父的,哪里能吃得下饭呢。”
“剑婢?”
“是。”
“她不是在外头游历么?”
“是。”
“你这都能感应得到?”郑凡诧异道。
“每次有方士敢对天天出手时,田无镜都能察觉得到,我为何做不到?”
“哦,你在学他,哈哈哈。”
当年,晋国京畿郊外,晋地剑圣败于田无镜,自那一败后,剑圣明悟了该如何打架这件事;
现如今,剑圣又是一样,依葫芦画瓢。
郑凡调侃道:“你这是在摸着老田过河。”
剑圣没怒没羞,坦然道:“等你能入二品后,你会发现,世上很多事,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就当没听出来你在损我。”
“打不过了。”剑圣开口道。
“然后呢?”
“徒儿向师门借剑了。”
剑圣指尖,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剑气,随即,剑圣的气息开始迅猛提升。
这是,
要开二品了!
王爷张着嘴,看着这一幕,赞叹道:
“他娘的,简直神乎其神,不愧是我邻居。”
王爷猜测,这一剑,即使隔得很远,怕是也能凶悍得一逼。
紧接着,
王爷又道:
“不对啊,老虞,你他娘的这样玩儿好作弊啊。”
剑圣不以为意,
依旧坦然道:
“这就是………师门!”
地痞流氓,得学会拜码头,黑的白的,都得打点;
寻常江湖门派,报仇砸场子,可以喊人来茬架;
剑圣的门下,算上他,也就一个巴掌的数,
看似人丁不盛,
可却能做到,
千里借剑!
……
女人停下脚步,自空中,仿佛有一道可怖的气息,即将降临。
以女剑客自身为引,自虚无之中,传剑而来!
“二品的气息,二品的气息!”
女人面上,出现了紧张之色。
她清楚,自己现在所用的躯体,莫说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然受损,就算是完好时,也无法接得住二品之剑的对冲。
隔着老远,天外飞仙一剑,是不可能杀得了自己,但这剑意,却能够有机会斩断自己与这具身体之间的联系。
剑婢嘴角露出微笑;
……
帅帐;
倏然间,
王爷看见剑圣面色陡然一变,先前提升起来的恐怖气息,在刹那间,直接滑落。
而那一道原本准备送出去的蓝色剑气,已然悬浮在原地。
剑圣瞪大了眼睛,一脸……说不出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怎么了?”王爷马上问道。
“被截胡了。”
“啥?”王爷一头雾水,“被谁截胡了?”
“你闺女。”
……
镇南关地界一辆正在向南行使被一众骑士保护着的马车内,
原本躺在那里睡觉的俩孩子,其中一个,忽然醒来。
郑霖也随之睁开眼,看着自己的阿姊,
问道:
“怎么了?”
大妞一脸严肃道:
“师姐有危险,在向师门借剑。”
郑霖疑惑道:“为何我感应不到?”
要知道,他郑霖也是跟着剑圣学过剑的。
此刻,
心系师门焦虑心切的大妞,在说话上,就显得稍微直白了一些,
她道:
“阿弟你连家门都不认,心里又哪里会有什么师门。”
郑霖没觉得生气,反而觉得阿姐这话说得,真的好有道理。
大妞手指掐剑诀,
龙渊出鞘飞出,悬于其面前。
大妞手抓龙渊,直接指向马车车窗位置;
郑霖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当即喊道:
“师门借剑不应该是向师………”
可心系师门的大妞,早就无暇他顾,郑霖话还没说完,
就见大妞发出一声低喝:
“师姐,接剑!”
龙渊剑身上,射出一道红色的剑意,飞出马车车窗,飘逝向了远方。
“阿弟,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阿姐,我说的是,师门借剑不应该是向剑圣师父借剑才对么?”
借钱,肯定找最有钱的;
借剑,肯定找最强的啊。
“唔!!!”
大妞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不待其再说什么,
刚刚透支了全身剑气射出的她,迅速被疲倦感所包裹,直接昏睡了过去。
……
女人僵立在原地,
忽然间,
一道赤红色宛若有火凤嘶鸣的剑气自剑婢指尖释出。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仓惶遮挡。
然后,
火光消散,
剑气消散,
被她,挡下了。
女人呆在原地,她有些不敢置信,先前那种场面,明明下来的是二品剑意的气息,怎么就这样被自己,接下来了?
女人有些疑惑道:
“就这?”
“……”剑婢。
第五十四章 爹,为你打下的楚国
在那一道剑意出来的那一刹那,剑婢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来自师父的剑,而是来自自家小师妹的剑。
一瞬间的失神后,
剑婢露出了微笑;
她倒是不恨,也没丝毫怪罪自家小师妹临时上车的意思。
怎么说呢,
当自己向师门借剑时,感应到的小师妹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剑意借出,且看这一剑的规模,怕是得顷刻间抽走小师妹全身剑气。
自家小师妹打小聪明,火凤灵体,前途不可限量,比之这天生剑胚,只高不差;
一个聪明的人,做了傻事,意味着在那时候,她完全没有办法去思考,只是以一种本能的姿态去给自己提供帮助。
你又有什么理由去怪她呢?
身为剑客,
身为剑圣一门的弟子,
无论是持剑还是立人,都不可能婆婆妈妈哀哀怨怨,至少,得掂量得起一股洒脱。
这时候,剑婢也没功夫再去剖析什么自己当时是不是冲动了。
陈大侠说,他准备推着这对“母女”进南门关,再喊人;
亦或者干脆推到奉新城,再喊人,连押运的功夫都省了,直接送佛上西。
这无疑是最优的解决方式。
同样的,
和小师妹毫不犹豫地直接倾力借剑一样,
自己在那时候,
不也是片刻都不愿意耽搁,直接亮出身份选择动手了么?
说到底,
自己和郑凡有仇,她永远都忘不了汴河河畔自己的师父袁振兴被郑凡下令乱箭射死的画面。
他郑凡收养自己也就罢了,
自古以来,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江湖门派,遇到好苗子,哪怕是仇人子弟,也不乏收养收留的例子。
要么瞒着骗着哄着,要么给你脑瓜子洗得嗡嗡的,最起码,得时刻提防着,等养成了,留作备用。
可偏偏这姓郑的,真就是养了自己……就养了。
给你吃的,给你喝的,给你用的,得剑圣赏识,那姓郑的也没其他表示;
似乎自己就是个寄居在他家的亲戚家孩子,谈不上热络,但也算不得冷淡。
以前,剑婢不懂;
后来,她渐渐有些明悟了;
与那打小儿让自己看着就心里隐约害怕的北先生相比,姓郑的,其实才是真正的无招胜有招。
晋东数十万军民,愿意为姓郑的去死,真不是白白靠骗就能换来的。
俩女人说要去王府碰碰运气,还说什么“问候问候”,
剑婢压根就不能忍,也无法忍;
从早些时候的翠柳堡,到之后的盛乐城,再于雪海关、奉新城,那是王府,是那姓郑的家;
但姓郑的经常一出征就是半年,硬要算起来,她住家里的时候比姓郑的还要多不少。
两个贱女人,
敢去老娘家问候?
看老娘不弄死你!
女人挡下了来自大妞的这一剑,短暂的错愕之后,当即醒悟过来,身形正欲上前先行结果眼前战场,但当她再催动体内气血时,身形,却猛地滞住。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在掌心伤口位置,有一缕缕金色的纹路正在蔓延,先前被炸伤的手臂里,也有金色在若隐若现。
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火凤气息,
很精纯,
但并不算强大,至少,对于她这个层次的人而言,不算强大。
自己先前受了伤,再受了这一剑后,剑意上裹挟着的火凤气息,开始浸染,亦或者叫焦灼于自己的伤口;
这也是小伤,只要给一点点时间,半炷香都不用,半盏茶的功夫都嫌长,她可以把这些火凤气息从自己体内摒除个干干净净。
然而,
真正的问题在于,
她这具身体,不算什么,因为她在这里,可冥冥之中,这一股火,却烧到了另一处地方。
当年,
在天虎山上,田无镜曾对郑凡说过:方外之术这类东西,永远都逃不出一个“信则有不信则无”;
望江江面上遇刺时,郑凡借魔丸的力量加上自己现实身份的牵引,引得望江江面上万阴魂嘶吼而出,随后,被后山上的李寻道以藏夫子留下的最后一朵莲为引,强行请上了山。
你开了头,你就信了,你信了,就得认这个规则;
亦可以说成是,你既然用这个规则做事,你必然也会受这个规则的影响。
女人能以这具身体,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借用了极为高明的方外之术。
同理,
得承受来自另一个方面的影响。
“火……”
……
这里,暗不见光。
可就在此时,
一团堪比婴孩指甲盖那般小的橘黄色小火苗……不,是小火点,正在摇曳。
伴随着它的出现,给四周,带来了些许的光亮。
可以看见,
小火苗的下方,
映照出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身着黑色镶金丝的袍子,显得雍容华贵,躺在一块冰面上,隐约间,似乎可以看到在女人躺身之处的两侧,还有相类似的冰块。
这不是普通的冰,因为冰块内,还有纹路若隐若现,显然镶嵌着某种阵法,生生不息地运转着。
这一团火苗,
就出现在女人的眉心。
它在燃烧,
它在炙烤,
它力道很小,可却又真实存在。
明明一口气,就能将其简单吹灭,
可问题是,
四下里,这处区域,哪里来一个活生生的人站起身,凑过来,吹上那一口呢?
也因此,
它不会灭,
它会继续燃烧。
它是火凤之火,哪怕就是这么一丝,只要有附着之物的存在,也能相对应的生生不息下去。
它的伤害很小很小,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前不久,
乾国官家于后山山路上,自行兵解;
因其炼气士修为实在太低,所以引得内火烧身时,引出的,也是一团小火苗。
为此,官家不得不承受更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但最终,他还是成功将自己的肉身,送予了这一片风雨。
它在,
它在烧,
它在焚灭……
女人发出一声厉啸,这一刻,她甚至无法再去顾及前方重伤,几乎完全失去反抗的剑婢。
她的肉身,她的本尊,她的本魂,已经被点了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女人近乎歇斯底里,
她一边强行去驱逐自己体内的火凤气息一边对着另一头吼道:
“回去,我要死了!”
她怕死,很怕死,否则她不会藏起来,也不会做那阴暗中的老鼠,熬了这么久。
最重要的是,
这种死法,让她无比憋屈。
“回去!!!”
女人再度嘶吼道;
她很急切。
……
那一处原本黑暗的区域中,
小火苗燃烧的位置,也就是女人的额头,已经开始有黑色出现,且有弥漫的趋势。
这意味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即将开始。
女人感知不到疼痛,可她却能自冥冥之中,感应到那股危机。
好比你在做梦,而有人正对你的身体做着伤害,就算是梦还没醒,但你在梦里,其实也是有感应的。
“回去!”
女人再度发出一声厉啸,身形非但没去剑婢那里,转而扑向了另一处战局。
女童还在陈大侠的攻势下,极为勉强地支撑着,她的身上,早就布满剑痕。
说到底,这是一场田忌赛马的游戏,比的是谁家的下等马,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女人的嘶吼,女童听到了。
只不过她根本就无心去思索和分心,无法感知到女人正面临何等尴尬且危险的局面。
“嗡!”
女人冲撞了进来。
陈大侠没有后撤,而是一剑释出。
女人没躲避,硬吃了这一剑,后背顷刻间被挖开了一道海碗大的口子。
女童瞅见了机会,双手迅速掐印,一道黑色的链子自其指尖飞出,想要将陈大侠捆绑住,在女童视角里,这是女人付出极大代价后,为自己开创出的机会。
然而,
下一刻,
女人的拳头,
直接砸中了女童的胸口。
女人咆哮道:
“带我回去!”
女人是武夫,很强很强的武夫,她能分辨出先前剑圣传递来的那一丝二品剑意,这意味着,她对这个层次的力量,并非完全陌生。
可武夫,终究是武夫。
为何她会与女童一直待在一起,二人,其实是互相支撑。
女人为女童提供行走天下的武力保障,女童则提供二人行走天下的资格。
世上万千武夫,也就只有一个田无镜;
对于其他武夫而言,哪怕武夫绝顶,也无法做到“借尸还魂”。
想要回去,只有结束这个“梦”,才能让真正的自己苏醒,去吹灭那团火苗。
女童不结束,
那女人就先逼她结束!
郑凡曾对瞎子调侃过,这些带着炼气士背景打着“光复大夏”旗号的所谓强者,皆是怂强怂强的存在。
面对不利局面时,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战心,也没拼死的勇气;
比当年面对镇北军铁骑,二话不说收剑就回城的百里兄妹都远远不如。
可一旦真的威胁到他们根本时,他们又能马上爆发出可怕的果断与决绝。
女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吃了女人这一拳。
其身体,
终于炸开。
女人落地,在女童消散后,女人也马上翻起了白眼,其身上,更是有一道道白气扑腾而出,随即,躯壳瓦解,栽倒在地。
陈大侠落地,
看着这一幕,
似乎有些无法反应过来,这场对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结束。
就在刚才,陈大侠甚至做好了不惜自毁境界甚至是以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为代价,去尝试开一下二品。
他没开过,很大可能,开不下来;
就算是真接引下来了,
要知道当年雪海关前的剑圣,可是被郑凡与魔王们从鬼门关前好险救回的;
现在的陈大侠虽然也是三品,但比之当年剑圣还是远远不如,强开二品,几乎是必死无疑。
但他先前也并未做太多犹豫与抉择,陈大侠做事,向来很直接。
一方面是自己师姐,货真价实的同门;
一方面是那姓郑的,有人想祸害姓郑的家人,他陈大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至于说自己平白牺牲了在这儿帮郑凡家人挡刀了是否真的值得,
抱歉,
陈大侠这辈子做任何事,会考虑很多,唯独不会考虑值不值得。
只是,
这一切结束得太过突然,也过于滑稽;
陈大侠手中的竹条,慢慢蜷曲了回去,随意地丢落在了地上,这心里头,竟然有一些失落。
可惜了,
一次名正言顺可以在自己实力不匹配阶段,强行开二品的机会,就这般失去了。
随即,
陈大侠走到剑婢面前,弯下腰,帮剑婢止血。
剑婢用下颚点了点自己衣服,陈大侠会意,摸出了几个瓶瓶罐罐。
“服哪个?”
“都服。”
陈大侠点点头,每个小罐子里都倒出一粒,帮剑婢服下。
得益于自己和樊力的关系,魔王们亲自调配出来的真正治上好药,剑婢是能拿到的,当然,他师父面子也足够大,但有樊力在,她能拿两份甚至三份。
一众补气补血化淤固本培元外加经期调理的药丸服下后,
剑婢的脸色,明显变好了不少。
“刚刚,借来的是师妹的剑,可为何……”
剑婢有些疑惑。
她原本都觉得自己完了,师父的剑没借来,其实她已经做好了结束的心理准备;
可谁料得,这柳暗花明来得这般突然。
陈大侠笑了笑,道:
“姚师曾与我说过,当世天下,乾国有后山,看似是炼气士的祖庭所在,但实则,真正将炼气士之法发扬光大的,其实是楚人。”
“楚人?”
“是,在楚国,炼气士被称为巫。
姚师说,在八百年前大夏时期,巫是炼气士的前身,而巫,则为朝廷所用。
我们乾国后山那帮炼气士,潇洒如神仙,但在楚国,他们的巫者,其实更像是朝廷衙门里的一员。
当年三侯开边,
一大群巫者跟随楚侯去了楚地,不是因为巫者信奉楚侯,而是因为楚侯一脉,最早是为大夏看管驾驭巫者的存在。
巫者,亦或者是炼气士,讲究天命,喜算因果,动辄缘起缘灭,可偏偏,大楚熊氏皇族体内的火凤血脉,能够将他们克制得死死的。
火凤之血,火凤之灵,那种火焰,或许烧不破蛛丝,却能将那些炼气士编织出来的因果大网,给烧个干干净净。
师妹是火凤灵童,她的火凤血脉之精纯,百年来,放眼整个大楚熊氏都极为罕见。
所以,师妹的剑,兴许现在还不够强大,但附着在师妹剑意上的火凤之火,却能够让炼气士们,无比难受。”
陈大侠伸手指了指远处地上的残尸,
道:
“他们不是本尊在这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火烧到了她们无法忍受的地方。
说白了,
是她们自己大意了,没料到会碰到这一出。”
“呵呵。”
剑婢笑了,
道:
“看来,这次还真是小师妹救了我一命。
丢人了呀,
原本想着提前保护他们,在这之前,就把这两个疯婆娘给弄死在这里。
结果自己差点栽了,到头来,还得让我保护的人来救我。”
“一个师门的人,不必分得这般清楚,否则就见外了。”
“是。”
“我带你先走吧,先回南门关,找人通传消息回去,否则师父他老人家会担心。”
“好。”
陈大侠将剑婢背起,
行进时,
忽然想到了什么,
问道:
“你和力先生已经在一起了?”
“没有。”
“那为何先前你会说出那般的话?”
剑婢闻言,脸当即一红,
道:
“为自己壮声势呗。”
“哦。”
“等我游历回去后,我会逼他的。”
“哦。”
“他不傻。”
“这我知道。”陈大侠感同身受。
“师弟,你觉得师姐我,配不上他么?”
“配不上。”
“………”剑婢。
剑婢伸手,挠了一下陈大侠的脖子,道:
“说假话。”
“配得上。”
“这几年,他越来越疏离我了。”
“你长大了嘛。”
“你的意思是,他一直拿我当闺女?”
“或者……妹妹?”
“但我不想,老娘就想让他当我男人,无论你们怎么看,我都觉得他应该是我男人,我懂事得早。”
“但你长得慢。”
剑婢发觉到了不对劲,
伸手掐了掐陈大侠的脖颈肉,
问道:
“师弟啊,几年不见,怎么感觉你变了不少。”
“哦?”
“你不会还是光棍吧?”
“不是。”
“你成亲了?”
“没有。”
“那你……”
“三年前,在江南,一个女子因犯了私通罪,被夫家人沉塘。”
“你救了她?”
“是。”
“然后,她跟着你了?”
“是。”
“我猜,她应该是被冤枉的可怜人,对吧?”
“不是,她和家里的家丁真的私通了。”
“额……”
“这世上,哪里有这般完美剔透的事儿呢,是吧?”
“是吧……”
“这话,郑凡曾对我说过,他说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画画,还很喜欢写书,他喜欢把人世间的恶与善,扭曲到极致,撕裂到极致,同时,也干净到极致。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纯粹的恶与善?”
“我知道他会画画,也知道他会写书,但他平日里,基本不会做这些,就像是……上辈子学的一样。
对了,
那个女人呢,接下来的故事呢?
她和你在一起了?”
“她很感激我。”
“当然了,所以以身相许了?”
“没有,三天后,她偷走了我行囊里的银子,走了。”
“哦……去哪里了?”
“逃了,逃回了娘家。”
“然后呢?”
“然后被娘家人认为她有伤风化,给打了个半死,丢到了荒地上,自生自灭。”
“你又救了她?”
“是。”
“再之后呢?”
“我帮她疗伤,一个月后,她伤好得七七八八。”
“以身相许了?”
“没有,她把我的剑也偷走,当掉了。”
剑婢仿佛意识到什么,问道:
“所以你的剑没了,不是因为像师父那样无剑胜有剑了?”
“是,被当掉了,又没银子赎,剑就没了。”
“我记得你的剑,很好。”
“当年陪郑凡在楚地抢媳妇儿时,造剑师亲自帮忙祭炼过的。”
“唉,没了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啊,还能怎样?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去找当铺老板的麻烦吧?”
“行,我理解……你。”
“那个女人呢?这次,她去了哪里?”
“她被打劫了,人还被拐卖进了窑子。”
“她……可真倒霉。”
“接客的第一天,她把客人踹伤了,然后被客人差点勒死。晋东的红帐篷,和其他地方的窑子,不一样的,在其他地方,死人,很正常,只要有银子摆事儿。”
“又是你救了她?”
“是,她没死透,被卷了凉席丢到了乱葬岗,我在乱葬岗里发现了她,奄奄一息。”
“师弟,你们还真有缘。”
“接下来,她又跑了么?”
“没有,接下来一年,她都没跑,我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
剑婢嗫嚅了一下嘴唇,
装作很老成的样子,问道:
“睡了么?”
陈大侠摇摇头,道:“她看不上我这个废人。”
陈大侠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那条假肢。
当年去刺杀郑凡时,他的一条腿,被薛三与瞎子,合力废掉了,自那之后,陈大侠就用上了假肢,而且还是薛三亲自设计制造的;
这十年来,每次去郑凡那里,都能替换一次。
“她哪里还有脸嫌弃你,不是,师弟,你就这么中意她么?”
“不知道,我就觉得,她和我有缘,每次快死时,我都能碰到她,而且我发誓,我没刻意地去找她和观察她。
你信缘分么?”
“信的吧。”
“我和她,先漂泊了一年,然后,又找了个地方,住了一年。”
“一直……没睡过?”
“没有,她一开始,每天都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后来呢?”
“后来,不再每天骂一次了。”
“她也好意思每天骂。”
“改成早晚都要骂一次。”
“师弟,我不想再听你这个故事了,太无趣了。”
“她死了。”
“没奄奄一息了?”
“没有,真的死了,得了重病,郎中没看好,病死的。”
“可算是死了。”
“临死前,躺病榻上,她让我拿痰盂。”
“干嘛?”
“让我照镜子。”
剑婢伸手,用力地掐着陈大侠臂膀肉,骂道:
“师弟,你真给我们师门丢人。”
“嗯。”陈大侠默认了。
“那你刚开始,为什么说你不是光棍了?”
“这辈子,还没哪个女人,和我相处过这般久。”
“唉……”
当年,陈大侠还年轻时,曾推着车,载着姚子詹去天断山脉深处,同行的还有一名苏姑娘,是个银甲卫。
彼时陈大侠还能称之为“少侠”,那个年纪,正是躁动的时刻,正常男人在那个阶段,谁都不例外。
不过,姚子詹到底算是干了件人事儿,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剑客,就这般和一名银甲卫牵扯到一起,所以利用自己的职权,扯断了那道朦朦胧胧的线。
一切,都没宣之于口,就,什么都不算。
“师弟,你是何时入的三品?”剑婢问起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她死的那天,我看着痰盂……”
“你不嫌恶心?”
“没尿,擦得很干净,还有皂水在里头搁着,能映出人的影子,我在里头,看到了我自己。
然后,我就入三品了。”
“是个什么道理?”
“我不像师父,家与国,他能看得清,也能想得透,郑凡曾评价过师父,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那是那姓郑的逗师父开心绑定师父的马屁。”剑婢早已看穿一切。
“我不像郑凡,他这人,天下大势如何,只在其二,在其一的是,得让他高兴。
睡最软的床,出最好的风头,打最畅快的仗。
怕是天下九成九的男人,都梦想着能活成他这样。”
“这确实。”
“我呢,就是个稀里糊涂的普通人。自己练的剑,自己走的路,早年时候,说是没师父,实则谁有道理,我就跟着谁;
姚师有道理,我就推着姚师一边走一边听他的道理;
郑凡有道理,我就喜欢在晚上陪着他一边吃宵夜一边听他讲话;
师父有道理,我就爱看师父的剑意。
我比不过他们,
除了练剑快一点儿,而撇开练剑快一点儿不谈,我就是个稀里糊涂的人,还有点笨。
就像那个痰盂里倒映的自己,
脏,其实不脏的,因为擦得很干净,心里,膈应是难免的,但你每晚尤其是夏天,不想出去喂蚊子,就得用它。
和人,其实一样,郑凡说过,这世上,往前数三千年,往后数三千年,占多数的,永远是蠢货。”
“相信我,他不是在说你。”
“我就是个蠢货。”
“三品……蠢货。
你要是蠢货,又是如何走到这个高度的?”
陈大侠摇摇头,
停下脚步,
很憨厚地道:
“不是我爬上了这个高度,它太高了,我爬不上。”
“那……”
“是我把它,拉低了,就够着了。”
剑婢的眼睛,在听完这句话后,猛地瞪大了。
她不说话了,
他也就不说话了。
陈大侠背着剑婢,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到天快亮时,陈大侠才择了一处溪边休息,放下剑婢时,剑婢依旧没睡。
“我还以为你睡了,你身上有伤,该多休息。”陈大侠说道。
剑婢咬了咬牙,
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
但最后,
还是抚平了自己的情绪,
双手叠于身前,
道:
“师妹受教。”
陈大侠咧开嘴,笑了,
道:
“你是师姐。”
“达者为先。”
“没这个道理。”
“要你管!”
“好,随你,早食吃什么,我去捕鱼?”
“好。”
昨晚一路上,与其说是同门师兄妹在聊家常,倒不如说,是陈大侠近乎毫无保留地将他经历心变感悟剑道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毫无修饰地陈列了出来。
这其实是授业;
对于已经是四品的剑婢而言,绝对是一笔莫大的财富。
尤其是陈大侠的那一句:把它拉低,就够着了。
这一句里,藏着的是,是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大气魄。
这一句之下,
本来仗着入门早,硬要当人陈大侠师姐的剑婢,不好意思再占“师姐”这个便宜了。
陈大侠回来了,开始烤鱼。
伴随着烤鱼香味逐渐弥漫,
斜靠在那里的剑婢忽然开口道:
“她可能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
陈大侠扭头看向剑婢,
然后,
回过头,
继续烤鱼。
“你就真的不在意,或者没想过?她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强大的剑客?”
“她死了。”陈大侠说道。
“所以呢?”
陈大侠将第一条烤好的鱼,递送到了剑婢面前,
顺便道:
“郑凡曾说过,不是每一段故事后头,都得加一颗珍珠的。”
“为什么?”
“因为珍珠太贵,绝大部分人是寻常普通人,买不起的。”
陈大侠拿起第二条烤鱼,撕下一块肉,放入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道:
“晋东的社戏,你看过吧?”
“看过,一大半都是吹捧那姓郑的。”
“我挺喜欢看的,很热闹,也很精彩。”
陈大侠伸手向面前空荡处一指:
“因为我和郑凡太熟了,所以我不看扮演他的人,我和师父也太熟了,所以我也不看扮演师父的人。”
“可他们俩,往往才是一出戏上真正的角儿,不看他们,那看什么?”
“看他们俩旁边,扛旗的,敲锣的,呐喊的,蹦跳的,翻跟头的,甚至,是扮马的,扮貔貅的,用社戏班子的话来说,他们应该叫……旁角儿。
许是无关紧要,
可缺了,
就不精彩了。”
……
深暗的位置里,一团鬼火燃起;
身穿黑袍的女人,从冰块上坐直了身子,在其眉心位置,那一块焦黑的痕迹,无比清晰。
“我跌了半境。”
其旁边,一名身着白色长袍的女子走了过来,目光里,带着怒意。
黑袍女子不以为意道:
“不早点回来,我人都要没了。”
“现在……怎么办?拜你所赐,我们的本体,已经完全苏醒了,沙漏,已经开始落下。”
黑袍女子握紧拳头,
恐怖的力道,在其拳缝间,不停酝酿与激荡着:
“别无选择了。
既然都是阴影里苟活的狗,
那就……”
“轰!”
黑袍女子一拳砸在下方冰层上,恐怖的龟裂开始弥漫开去,一座座冰床,也随之开始崩塌,紧接着的,是一道道人影,自病床上,缓缓坐起。
“到时候了么?”
“已经到时候了吧。”
“魔王,已经乱世了么?”
“终于到苏醒的时候了……”
黑袍女子环视这一切,
喊道:
“不,
是我们已经没时候了,
醒来!!!”
……
“夫君,醒醒,醒醒。”
“哦?嗯。”
熊丽箐将坐在帅座上打着瞌睡的郑凡推醒;
大燕摄政王并未因在这等重要的场合犯困而觉得不好意思,
反而笑道:
“谁叫你们楚人的礼仪,这般繁复。”
远处祭台上,大舅哥,也就是大楚皇帝,正在祭天。
稍后,将向大燕摄政王递交国书,正式意味着在法理上,向晋东摄政王府,低头。
许多楚国大臣贵族以及外围的百姓正跪在地上哭泣;
可惜,大燕的王爷,并不能太感同身受,毕竟,他是胜利者,也属于征服者。
不过,
在大舅哥的仪式完成得差不多后,
王爷站起身,
熊丽箐搀扶着他;
在后头,
郑霖也同样搀扶着自己的阿姐出现,大妞不住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她还没从前几日借剑的脱力中恢复过来。
“哎哟,我的宝贝闺女困了。”
王爷见到这一幕,当真心疼得紧。
不似姬老六当年为了争夺皇位,为了让“好圣孙”加分,不惜让他亲儿子姬传业喝药;
他郑凡,可做不出这种事儿。
哦不,
儿子喝药倒是情感上可以接受,
闺女,可不行。
甚至连出息这种官方场面活动而耽搁了闺女的休息,都让这当爹的,怜惜不已。
王爷走过去,
将闺女抱在怀中,
大妞很是熟稔地伸手勾住自己亲爹的脖子;
“还是下去休息吧。”
大妞摇摇头,哪怕呵欠依旧打着,但还是坚定道:
“爹,今儿个我们父女俩可是正角儿哩。”
“成,
那爹就带着你看看,
看看爹亲手为你,
打下的楚国!”
第五十五章 跋扈
在郑凡看来,乾国的文化,有点类似于在继承大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新孕育出来的一种文艺层面的风貌,这种“文艺”层面,不仅有审美,还有类似制度等一系列有具体表现的囊括。
而楚国,确确实实是继承了大夏“正统”。
无论是政治体制还是社会架构层面上,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当年大夏的风味。
八百多年前的三侯开边,燕侯、楚侯、晋侯,
几乎可以等同是楚国皇帝派出了屈氏、独孤氏、谢氏举家搬迁,带着家族私兵,去开拓新的领土。
所以,楚人在一定程度上和乾人一样,是真的不大瞧得起燕人的。
总觉得过于去繁就简的燕人,实在是位于诸夏之国的最末端,乃至于有些“自甘堕落”的意思。
可偏偏又打不过,并且不是一次打不过,而是次次打不过;
到头来,
楚人就像是个被欺负得狠了的稚童,看着一个恶霸少年抢了自己手中的蜜饯,
恶霸少年一边舔着一边看着他,
你服不服?
稚童一边倒吸着自己的鼻涕一边因抽泣轻微抖动着自己的肩膀,
回答道:
服……
后头再在心里跟上一些脏话。
就比如眼下,
当大燕摄政王抱着自家小公主走上祭台上,下方的楚国大臣和贵族以及再下方的楚国百姓,估摸着一大半在心底正在飚着各种诅咒的话语。
只不过绝大部分人并不清楚的是,站在征服者的角度,他会反感那些敢于在此时站出来行刺或者开展所谓起义的人,却不会反感这些敢怒不敢言的人;
后者,更像是对于征服者的“嘉奖”,是对武力征服后,身为强者的“赞美”。
大妞目光时不时地看着四周,她其实有些害怕的,毕竟这么多人,而且她天生灵觉敏锐,所以能够感觉出来,这些人对自己的“恶意”。
好在,她爹可以给她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景仁礼走到郑凡面前,先行礼,再小声道:
“王爷,有些仪程需要王爷您配合走一遍。”
“免了吧。”
“啊?”
“孤说,免了吧。”
“可王爷,于礼不合……”
王爷笑了,
道:
“你再说一遍。”
景仁礼默默地后退,不敢再说一遍。
后头,郑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额头上的那颗红印,在经由阿铭与瞎子的合力后,被加固了。
而他之所以此时会乖乖地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四娘,在三索郡完成了基本生产恢复工作后,又回到了帅帐。
郑霖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害怕他亲娘;
他亲娘更是放下话语,今日他要是不乖,那她就锯下他一条腿;
你不是抗打扛揍么,成,就给你来一记狠的。
普通人家的娘亲威胁孩子:仔细打断你的腿!
这多半就是个气话,也基本不会实现,可在这里,郑霖相信,自己母亲做得出来。
这会儿,
郑霖看着自己的爹,抱着妹妹,心里倒是没多少“与有荣焉”,反而觉得很是枯燥。
如果说他爹这是在故意选择性地践踏礼仪以宣告自己对楚国正统之上地位的话,
那么,
在郑霖的审美中,
一切的一切,都在铁蹄与梦魇之中化为人间真实,才更符合他的趣味。
他不讨厌奉新城,因为他出生成长在那里,尤其是在离开奉新城后,他越发觉得,奉新城的那种井然有序,才应该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
一切不同的地方,都应该被摧毁;
拔除他们的城寨,
摧毁他们的祠堂,
烧掉他们的宫殿,
将这楚国,完全犁一遍,再按照奉新城的样式,重新培育出新的庄稼。
这是少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看法;
昨晚,他当着亲爹的面,以及一众魔王干爹的面,说了出来。
魔王干爹们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这才有意思,这才是自己人。
但让郑霖有些诧异的是,
以往一直会在这些方面打压和批判自己的亲爹,
竟然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同时给出了肯定;
一时间,郑霖都想上去扯住自己亲爹的蟒袍衣领,
问道:
你不是应该说我偏激,你不是应该说我武断,你不是应该说我杀伐之气重么!
搁以前,这几乎是亲爹对他老生常谈的经。
他知道自己亲爹喜欢什么样的孩子,闺女,要像阿姊那样贴心的小棉袄;
至于儿子,
就是天天哥这样的。
郑霖昨晚的愤怒在于,自己竟然说出符合他心意的话,岂可忍!
而晚会散去后,
瞎子招来了郑霖,同时喊来了一个在前线,已经从仆从兵晋升到正兵且拿到标户资格的野人……曼顿。
对于世子殿下的召见,
曼顿显得无比激动,近乎虔诚地问安。
瞎子让他讲讲他的奋斗史,
曼顿就将自己从几年前开始在雪原打拼出一支队伍再到入关后成为仆从兵的种种,全都讲述了一遍。
这期间,瞎子会偶尔提问,让其讲出更多的“风土人情”;
讲述完后,
瞎子让曼顿退下了。
随后,
瞎子看了看郑霖,
问道:
“如何?”
郑霖不说话。
瞎子笑了笑,
道:
“你觉得你说的话,只是意气行事,不负责,只图爽乐,所以你觉得你爹他会责怪你?
现在,
你看到了没有,
在雪原上,
你爹做得,比你说得,还要绝。
你很聪明,应该从曼顿的叙述中,听出了其他的意思,整个雪原,有千千万万的渴望成为曼顿的野人,他们中大部分,还是野人之中的精英,至少,也是个勇士。
不仅要将他们拿捏成你所喜欢的模样,
一样的城池,
一样的街道,
一样的礼仪,一样的风俗饮食习惯,
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的。
最有趣的,
是连他们的灵魂,
都要任凭你的想法,去跟着一起……揉捏。”
在说“揉捏”这个词时,
郑霖看见瞎子伸出了手指,做出了揉捏动作。
平日里这个动作,怎么着都会透着一股子猥琐的劲儿,可在昨晚,这个动作配合着瞎子干爹的语气和神情,仿佛有种莫大的魔力,吸引人去掌握。
“你是世子,换句话来说,若是建国的话,你就是太子。
你娘已经警告过你了,我也就懒得再警告一次了。
明儿个会很累,
但你得受着,
不要觉得麻烦,也不要觉得累赘。
为何对待楚人和对待野人不一样?
不是因为你爹看在你二娘的面子上故意放了水,
作为征服者,作为掠夺者,
之所以会在猎物面前展现出含情脉脉的一面,
不是因为良心发现,也不是什么真善美的迸发,
纯粹是因为猎物身上的刺,还没拔完。”
刺儿,
还没拔完么?
郑霖脑海中回响着昨晚瞎子说的话。
这时,楚皇那边也得知了郑凡的态度,他不介意郑凡在此时做一些小动作使出一些任性;
不过,相对应的,本该由郑凡与自己一起走的仪式,只能同时搁置或者叫跳过了。
但长辈可以划水,
小辈的,就得代劳。
否则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把这仪式给弄得太过简略,不是打的燕人的脸,而是打的楚人的脸。
楚国太子走出列,太子看起来和楚皇有七成的像,不过气质很柔和,一举一动间,流露出的是属于大楚古老贵族礼仪。
楚国太子持龟壳,走上前;
接下来,按照礼数,当由郑霖这位王府世子也上前,二人一起托举龟壳,将其放在木炭上烘烤,等到出现裂纹后,再由巫正来判断吉凶。
当然,不可能是凶兆;
只会得出一个占卜结果:
此次楚国与晋东的结合,符合天意,必然会给双方都带来吉祥!
郑凡依旧抱着大妞,大妞揉了揉眼,看向阿弟;
她是知道自家阿弟对于这种事儿到底有多排斥的,在前几年,阿弟的梦想似乎是逃出王府去天断山脉当一个野人。
但后来被一众叔叔们接连暴揍,尤其是被北先生着重“教育”后,
小小少年,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梦想。
不过,大妞在看向远处站在下面的大娘后,倒是马上放心下来。
娘原本要拉着大娘一起上来的,但大娘拒绝了。
再看看自家亲娘,
大妞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记忆中,娘亲最高兴的一天。
她正装华贵,像是一头骄傲的小鹿。
大妞忍不住凑到自己爹耳旁,小声道:
“爹,娘的嘴角都快笑裂开了呢。”
郑凡笑着摸了摸自家闺女的脑袋,道:
“让你娘开心开心吧。”
熊丽箐当年是自己主动选择踹开屈培骆跟着自己走的,今时今日这一幕,才算是对她当年的选择,做了一个定论。
她选择的男人,战胜了她的母国。
个人荣辱和家国情怀有些时候会很矛盾,但在熊丽箐这里却不存在的,她早早地就抛开了一切心结,为自己而活。
所以,当郑凡在前线打了胜仗后,她很高兴,是由衷的高兴。
楚国皇太子已经走到郑霖的面前,温润如玉。
对比之下,
摄政王世子殿下,站在他面前,就有一种极为明显的对比感。
“阿弟,你我一起。”
太子开口道。
熊丽箐是摄政王的平妻之一,也是正妻,按照礼法,太子确实和世子是表兄弟的关系,虽然……没血缘关系。
可这一声“阿弟”喊出口,
郑霖的嘴角就抽了抽;
作为生而九品的存在,他是高傲的,这种高傲,一大半源自于自身与生俱来的实力;
当然,伴随着他爹的不懈奋斗,使得其撇开个人的奋斗不谈,他也依旧是诸夏当世最尊贵的二代之一。
阿姐喊他弟弟,他认;
天天喊他弟弟,他也认;
亲戚关系是一方面,主要还是灵童内部论资排辈,怎么着都好说;
眼前这个楚国太子,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喊我“阿弟”?
郑霖走过去,
郑凡目睹着自家儿子的这个举动,还好,儿子没直接出拳。
大楚太子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
郑霖倒是没让这儿彻底冷场,而是走到另一众楚国皇子面前,在那里,有一个和自己同龄的皇子,他排行老三;
他面容冷峻,不过依旧可以看出其眼眸深处的恨意,显然,今日的这一幕,对于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你是熊家老三?”
郑霖开口问道。
三皇子看着郑霖,回答道:
“是我。”
“这次大典之后,你会被派去我家当质子?”
“质子”这话,实在是太打脸了。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
道:
“是走亲戚。”
“呵呵。”
郑霖笑了,伸手,抓住三皇子。
三皇子肩膀发力,却无用,哪怕被重新封印了,郑霖的实力在同龄人之中,依旧是绝对的碾压。
就这样,三皇子被郑霖拉了过来,对太子道:
“我和他来占卜。”
“这不符合礼数。”太子回答道。
郑霖瞥了一眼太子,先撒开抓着三皇子肩膀的手,又帮其敷衍似的拉扯了几下衣服,
道:
“等他从我家回来,他就是太子了,你在这里,才不符合规矩。”
太子眼睛,红了。
三皇子听到这话后,心里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郑霖伸手,从太子手中抢过了龟壳。
太子想要反抗,郑霖却猛地向前一步,眼眸之中,小魔王的戾气完全释出,太子马上被吓得萎靡了下去。
说到底,他会被选为太子,一是因为他是嫡长子,名正言顺,二则是因为楚皇认为自己会活得很长,所以并不需要一个强势太子来干扰自己;
他本就是楚皇诸个儿子之中比较面儿的一个,在郑霖面前,他当然不够看。
郑霖将龟壳丢三皇子手中,
指着前方的炭盆,
道:
“去,丢过去。”
三皇子愣在原地;
“丢过去!”
三皇子身子抖了抖,最终,还是捧着龟壳,走到炭盆前;
他不敢看自己的太子哥哥,也不敢看自己的父皇,闭上眼,将龟壳丢了下去。
一群巫者跪伏在旁边,仔细观察着龟壳变化。
最终,当龟壳开裂后,集体高呼:
“天意大吉!天意大吉!”
祭台之下,燕军士卒和将领集体欢呼;
而楚人方阵那边,就显得安静不少。
瞎子很高兴,默默地拿出了一个橘子,剥开;
谢玉安想走,但瞎子剥橘子的手速实在是太快,刚转身,一块橘肉就出现在他面前。
“哪儿去,陪我高兴,吃一个。”
郑霖转过身,他没看自家老爹,而是看向了站在老爹对面的楚皇。
眼里,
带着挑衅。
楚皇眼眸深处,冥冥之中,释放出一道火凤鸣叫;
郑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楚皇微微一笑,
对郑凡道:
“不得了,不得了啊。”
还没等郑凡开口,被郑凡抱着的大妞抢先道:
“大舅,阿弟顽劣得很,不成器,不成器。”
可说着不成器,但脸上早就笑开了花。
“呵呵。”楚皇也笑了。
这时,景仁礼上前,宣告自家陛下与王爷可以上座。
祭台最高处,有两把椅子,都是龙椅。
“爹,我先下来。”大妞说道。
郑凡将大妞放下。
楚皇开口道:“郑兄,与朕一道坐。”
郑凡还真没什么忌讳的,直接道:
“大燕的龙椅我坐过,硌得慌,不舒服,就是不晓得这楚国的龙椅,坐的感觉如何。”
“这把椅子,哪里可能坐得舒服。”楚皇说道。
“椅子,终归只是一把椅子,坐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两位真正的当权者,在入座前,言语上交着锋。
一把椅子而言,郑凡并不觉得自己在这儿坐了,远在西边燕京的姬老六就会因此吃醋。
当务之急,先安抚下楚国,再合力破乾,彻底奠定一统之格局,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方面,他姬老六,哦不,是姬家皇族几代人,似乎比谁都能看得开。
大舅哥想用这个方式来逼迫自己事实独立……
其实有点打错了算盘;
相似的招数,这些年来瞎子不知道搞了多少出,结果一次次地都被姬老六给“包容”了下去。
这不,
那边正吃着橘子的谢玉安小声道:
“坐龙椅喽。”
瞎子“呵呵”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你高兴么?”谢玉安问道。
好歹是从龙之功。
要是这位大燕摄政王真的建国,那这位盲者先生,必然是开国宰相的无二人选。
“高兴。”
瞎子回答道,
“也可以,以后又多了一个人,帮我一起上眼药,可以,值得再吃一个橘子。”
“………”谢玉安。
但就在这时,
郑霖又走了过来,牵起自家阿姊的手,向上走。
“阿弟,你做什么。”大妞有些疑惑。
在众目睽睽之下,
大燕摄政王世子,牵着大燕王府公主的手,走上了最高处的台阶。
“阿弟,这样不好吧。”
“阿姐,你坐。”
郑霖将大妞,推到龙椅上,大妞坐了上去。
大妞有些着急,想站起身;
郑霖却伸手按住,
道:
“爹乐意你坐,别被那鸟舅舅算计了。”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世子殿下的又一次跋扈胡闹;
但正在给谢玉安喂橘子的瞎子,
没吃橘子,但却嘴里泛酸,
叹息道:
“口是心非的崽。”
孩子们上去了,
大人,自然不可能跟着上去。
同时,无论是祭台上还是祭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
大燕摄政王双手置于腰间,
对着上方,
放声大笑;
他笑了,
祭台上站着的燕人将领和文官,也一起笑了,渐渐的笑声,开始自军阵之中弥漫。
王爷回头一看,
同时抬手一挥,
骂道:
“还愣着干嘛,参拜啊!”
祭台上下,燕人集体跪拜下来。
这一幕,引得不少楚人,也跟着跪伏下来,因为上面坐着的,也是熊氏血脉,慢慢的,楚人跪伏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哪怕是贵族,也有一大半跪了下来;
对于他们而言,跪大妞,比跪郑凡,能让他们在心理上,更好接受一些。
不久后,
参拜声响彻四周:
“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晚上停电,码字耽搁了,大家先睡,我再写一章,大家明早看。抱紧大家!
第五十六章 两把剑
“你做得很不错。”
郑霖低着头,跟在瞎子身后,没说话。
“知道我们为什么在你刚出生时,就给你下了封印么?”
郑霖还是不说话。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
瞎子叹了口气,靠着旁边石头坐了下来;
“你生来强大,这是你的优势,同时又是你的劣势,就比如这个世上,有貔貅,有火凤,说不得再更久远之前,还有其他可以被称之为神兽的存在;
可它们,到最后要么灭绝了,要么被人所奴役。
一个孤独的强者,往往没有一个好的宿命。”
郑霖在旁边蹲了下来,堂堂大燕摄政王世子,捡起一根树杈,在那里挖蚂蚁洞。
“在很长时间以来,你所看到的,你所想的,其实我,我们,心里都清楚,包括你的父亲。
你正在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你父亲,也正在被你经历他所被经历过的。”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你母亲怀你时,我们曾担心过分娩的问题,血脉过于强大的后代,往往会给母体带来分娩时的极大困难。
还好,当时我们心里有依托,最起码,有你父亲在那里拖个后腿,不至于让事情弄到最危急的地步。”
听到这话,
郑霖张了张嘴,
眼眸里,
红色的光泽稍纵即逝;
瞎子看不见,但周围任何变化,又怎可能逃脱得开他的法眼?
“你气,你气你父亲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人,你气因为你父亲的关系,使得你本可能血脉更为强大的你,没能进一步达到你所认为中,本该可以的巅峰。
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因为是你母亲和你父亲,一起成就了你。
失去你父亲,
你或许会拥有更强大的血脉,但你,也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嗯,
薛三教过你蝌蚪和蛋黄的生物故事没有?”
郑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些许弧度,
道:
“没有,刚准备教时,大姐来了,把干爹他吓得。”
“哈哈哈。”
瞎子笑完后,
继续道:
“我们也曾有过遗憾,但那些遗憾,现在看来,反而是一种庆幸。
且不说没有你父亲的关系,你母亲很可能就会难产,说句心里话,哪怕是我们这些当干爹的,都不会在保大保小的问题上犹豫丝毫,肯定是紧着你母亲。
再者……”
瞎子伸手,放在郑霖的脑袋上:
“有些地方,其实你很像你父亲。”
郑霖的面色再度僵了下来。
“你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他很真实。”
“呵,真实……”
“真实得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傀儡,一个吉祥物,甚至……是一个废物。
但就是这种真实,有时候,其实是最好的伪装。
这次正好是个机会,你可以和你父亲多相处相处。
我们对于你的期望,大概就是,你可以很强大,很强大,事实上,你的天赋在这里,你的起点,也在这里,你的未来想不强大都不可能。
但性格方面,你可以偏向你父亲一些,这样,你才能活得久……更重要的是,才能活得开心。”
郑霖吸了口气,又吐出。
“怎了,嫌我烦了?”
郑霖点点头,道:“不是。”
“挺好。”
“干爹,我没多久就要回去了。”
“回哪里?”
“奉新城啊,所以干爹您说的,多相处相处,是不可能的。
他要出征了,借的,还是楚国的道,为了稳妥,肯定会把我放在家里。
他需要拿我,威胁楚皇。
万一楚皇敢反水,他死了,我继承他的王位。”
瞎子缓缓地站起身,问道:
“那你说,会有用么?”
“什么有用?”
“你会给他报仇么?”
郑霖不说话。
瞎子微微一笑,道:“你会的。”
一阵风吹来,吹动着四周枯叶打起了旋儿。
瞎子伸手将自己衣服上的枯叶轻轻拍开,
道:
“你姐姐会回王府,你,这次不会。”
“嗯?”郑霖有些意外。
“这是你爹的意思,这一次,他打算带着你,一起出征。”
“怎么做?”
“很简单,安排个替身,和你姐姐同乘一辆车回去就是了,有大妞帮忙打掩护,谁又能知道真正的世子殿下,并未回王府呢?”
“为什么?”郑霖看着瞎子,“这不是他的风格。”
“这还真就是他的风格,你知道干爹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么?”
“造反。”郑霖近乎条件反射地说道。
如果说,瞎子对天天,还只是沙琪玛的侧面影响;
对郑霖,那几乎就是毫不留情地灌输进他的执念。
“你爹,就如我先前所说的,只是求一个开心,这一片基业,我们几个,付出了一半,你爹一个人,付出了一半。
但他并不是很在乎这片基业的千秋万代;
所以,安排一个傀儡回去,把流程走完,也就可以了。
这一次,他想把你带在身边;
他想和你父子俩,换一个不属于王府的环境,好好相处相处。
正如他当年,带着你天天哥一样。”
“矫情。”
瞎子指了指,道:“但过日子,就需要这股子矫情劲儿。”
“所以,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甭管是乾人那里关袋子还是楚人那里捅刀子,我们父子俩,很可能就被一锅端了?
他真蠢。”
“他不在乎。”
“那干爹您呢?”郑霖反问道,“若是真这样,谁又能来帮干爹您完成心愿呢?”
“如果你爹不在了,我多半,也活不了了。”
听到这话,
郑霖皱起了眉,
问道:
“干爹您和我爹……”
“我们之间的羁绊,比你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得多。”
“这就是干爹您,一直留在我爹身边的原因么?”
“是。”
这时,一名亲卫策马而来:
“世子殿下,北先生,王爷帅帐召见。”
……
“这就是行军图?”
帅帐内,
郑凡对着年尧绘制的地图仔细端详着。
“是,王爷。”
“骑兵好走么?”郑凡问道。
“是可以走的,只不过需要花费一些功夫,毕竟,不可能和一马平川相比,但只要走过这片山区,出去后,乾国的江南,就差不离已经袒露在王爷您的铁蹄面前了。”
郑凡伸手,在那块山区位置勾勒了一下。
当年,第一次燕楚国战,楚国战败,年尧即刻率军,偷袭了乾国;
原本这块区域,应该是双方的争议地界,形势是犬牙交错的,但因为年尧的那一次突袭战果丰硕,最后迫使乾人为了“一致对外”,将原本的争议区域,基本都划给了楚国。
所以,最难走的区域,真的除了难走一点,没其他阻碍了,乾人在那里,没有设立什么防线。
郑凡伸手点了点谢玉安所站的方向,
问道:
“粮草后勤可能供给?”
“水道丰富,可为大军输送粮草,另外,之前一批乾国输送进我大楚的军需,不少还没来得及转运过来,可以就地取用。
王爷麾下皆为骑兵,出了山后,绕开乾人的几座关口,直入江南后,也就根本不用担心什么粮草了。”
用乾人送给楚人的军需,给燕人去打乾人。
这听起来很是滑稽的事,极有可能,真的会实现。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有些时候,是真的比人与人之间,还要没下限。
“另外,王爷,我谢家,将再出兵一万,大楚皇族禁军,也会出兵两万,供王爷驱使。”
“谢家,还有兵马么?”
说话的,是站在帅帐角落里的陈仙霸。
天天站在其身侧;
他们二人,被郑凡从苟莫离那里召了回来。
郑凡回过头,看了一眼陈仙霸;
陈仙霸当即收起了脸上桀骜之色,露出乖巧。
“叫你们俩能的,要是不玩儿命追,谢柱国还能多带一些谢家军撤回去,说不得现在,就能提供两万甚至三万谢家军给我们做辅助。
道歉。”
陈仙霸不敢有二话,马上和天天一起,向谢玉安拱手道歉。
谢玉安马上还礼。
这时,郑凡又问道:
“你爹呢,会亲自领军么?”
“我爹他……受了伤。”谢玉安回答道,“我将亲自陪王爷出征。”
“伤得重不重?”
“多谢王爷关心,将养一段时日后,应当………”
“那就不重了,你们父子俩,一起来,上阵父子兵嘛。”
“遵命。”
“对了,那两万皇族禁军的主将,是谁?”
“回王爷的话,是昭翰。”
“我记得他是一路主将来着?”
“是。”
“哦,没死啊?”
“他……没死。”
“换一个,逃命太快得,孤不要。”
“王爷属意谁?”
“可惜了,熊廷山没死的话,该多好。”
谢玉安神色如常,道:“确实。”
郑凡伸手指了指站在边上脸上戴着面具的年尧,
道:
“行吧,就让年大将军官复原职呗,年尧,这两万皇族禁军,你领着。”
“末将遵命!”
郑凡看向谢玉安,问道:“如何?”
“王爷的安排,极为妥当。”
“这就好。那就,先………等下。”
帅帐内的众人,都看向王爷,等待吩咐。
“此次出征,路途遥远,路上不说山越部族,就是一路顺利进了乾人江南,怕也是凶险得很呐,毕竟,这是一刀捅入乾人老家了。
这样吧,
把独孤家的那位造剑师喊来,给孤做护卫。
孤觉浅,
得两把剑枕着,孤才能睡得踏实。”
第五十七章 心胸狭隘的王爷(大章!)
一身青黑相间的锦袍,两鬓长发,随风轻飘;
身后,两名剑童各背着一个剑匣,步履轻盈;
大楚造剑师,来到了大燕的军寨。
入中军帅帐区域前,经过了一轮轮盘查。
两个剑童的神情,已经从一开始跟着主人一样的古井无波变成压抑的羞怒。
这些燕人,他们哪里是来盘查的,他们分明就是来羞辱的!
问你是谁?
问你从哪里来?
问你为何到这里来?
剑童的身份,趋向于弟子,他们只能一次次看着自家的主人,不断重复回答着一样的问题。
燕狗,
欺人太甚!
不过,自家主人每一次回答,都没什么异样。
一路通关,一路行进,终于,那面王旗高悬所在,就在眼前了。
造剑师停下脚步,其身后两名剑童也停下脚步。
“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持剑者,当心无旁骛。”
“是。”
“是。”
造剑师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其身后的两名剑童,一名,是原本的奴才之子,也就是昔日大楚最没地位的一类人;
另一名,则是熊氏皇族之后,对外宣称是旁系子弟,实则,是当今圣上二哥幼子。
郢都一场大火,楚皇陛下将当年抓来的作乱兄弟,连同他们的家人,都送与了燕人被一起付之一炬。
不过,这其中,多少还是能有一些残留的。
当年乾国刺面相公被狱杀时,藏夫子也保下了李寻道,领着其上山;
他造剑师,也能有一个面子,留一个余孽。
造剑师转过身,看向自己的两个剑童;
他们在收敛情绪,但效果,很勉强。
造剑师看向大弟子,他叫阿大,是奴才出身;
燕人家中和门中排大小,习惯称呼为“大郎二郎”,楚人则习惯称呼“阿大阿二”;
“阿大,你还在生气?”
阿大低下了头;
造剑师又看向阿二,这位熊氏余孽;
“阿二,见到这一幕,你不应该开心么?”
造剑师没有隐瞒他的身世;
按理说,楚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他应该有复仇的快感才是。
“回主人的话,奴不觉得开心,奴很愤怒。”
“为何?”
“因为奴是楚人,这里,本该是我大楚的山河,如今却为燕虏所盘踞;
主人本该是大楚剑道之荣耀,如今却不得不持剑至此,侍奉燕虏的王;
奴觉得,
我大楚,
不该如此。”
造剑师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道:
“阿大,你父母因犯事,为地方贵族所囚杀,你为何愤怒?”
“回主人的话,奴不晓得。”
“你要知道,他燕人,曾亲自马踏门阀,那燕国曾经的门阀,就如同我楚国的贵族;
燕人开科举,给寒门入仕之机;
燕人军中,一切以军功说话,不以出身论较;
前方那座王帐内燕人的王,就出身黔首,换句话来说,就和你的出身,是一样的。
他,
更是曾掘墓挖坟,让我大楚贵族,哭丧千里。
你,
为何愤怒?”
“奴……不知道,但奴,就是愤怒。”
“撇开我的身份,你就是你,我不在,你会愤怒么?”
阿大仔细思索了一番,
最后得出了答案,
道:
“会愤怒。”
“说原因。”
“这是我大楚的土地,长短好坏,也不该由燕人来说。
没有燕人,
奴自会跟着主人好好练剑造剑,奴若是自身修为不够,可造名剑送人,让人帮我杀人;
奴会亲自为父母报仇,
奴也会亲自持剑,向那些不良贵族;
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楚皇帝,我大楚名相,愿意学燕人马踏门阀之举清铲贵族,奴也会命奴以后的剑童,背着奴的剑,为王为相前驱。
可无论怎么着,
都不该借燕人之手,来做事;
燕人,终究是外人,燕人,终究是狼子野心,燕人……非我族类。”
说完这些后,
阿大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造剑师,道:
“主人,奴,说错了么?”
当世,为师者,授业立德;
相较于授业,帮弟子立德反而更靠前。
“你说的没错。”造剑师回答道。
阿大长舒一口气。
“但你可知,当年第一个借燕人的刀杀我楚人的,是陛下?
你又可知,虽然有说法,百年前乾国太宗皇帝之所以选择北伐,是和蛮族王庭串通好了一同夹击分割他燕国,但这说法,一直仅仅是个说法;
可当年,第一个名正言顺与异族野人联手的,是我大楚?”
“……”阿大。
造剑师不再继续说了,而是转过身,继续前进。
前方,锦衣亲卫拦路。
“交出佩剑。”亲卫说道。
“哈哈哈。”
造剑师笑了起来,
道:
“剑交了,王爷唤我来,只是下棋听曲儿的是么?”
“让开吧。”
这时,一道声音自后头传来。
锦衣亲卫马上退开,因为说话的人,是剑圣。
剑圣在晋东,没有官职;
可这种无官职,却又比任何官职都要大。
别的不说,光看在晋东社戏里,剑圣总是和自家王爷形影不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之前范城兵马,几乎要脱离苟莫离的控制,也是剑圣来压阵,才代表王爷的意志帮苟莫离站了台。
锦衣亲卫退开,
造剑师上前。
剑圣开口道:“对你的弟子,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些,他们到底还年轻。”
显然,剑圣“听”到了先前造剑师与两个剑童的对话。
造剑师摇摇头,道:“有些道理,得他们自己去悟。”
“那你悟出来了么?”剑圣问道。
“没有。”造剑师回答得很直白,“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居然不是为了刺杀那位,而是为了保护那位。”
“其实你知道。”剑圣说道,“独孤家和谢家一样,得为自己找一个退路和新的归宿,你毕竟,姓独孤。
所以,既然你自己都不愿意面对,又为何要强求你的弟子们能面对和参透呢?”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辈子,是不如你了,不就得指望徒弟辈了么?”
剑圣听到这话,
老神如他,也抑制不住嘴角的微微上扬。
造剑师心里“咯噔”一下,糟了,给梯子了!
剑圣开口道:
“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哦,你这俩徒弟,资质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我能瞧出来,他们已经能与背上剑匣里的剑产生了呼应。
可以说,无论是造剑还是练剑,日后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假以时日,不会差当年咱们那所谓的四大剑客。
但,也只是咱们当年罢了。
我最年长的一个徒弟,是个乾人,人耿直,又老实,有点蠢笨,如今,也就扒了个三品,都懒得提他;
我一女徒弟,天生剑胚,现在,也就是个四品,三品还有段距离,也懒得提他们。
俩小徒弟,最是顽劣,总是让我这个当师父的头疼。
小女徒弟,生而能与龙渊剑意相通,早早地就让我割爱舍了龙渊,现在都还心疼得紧;
那个小男徒弟,更是不像话,还在吃奶的年纪时,就动辄乱用剑气把婴儿床劈烂了好几张,糟蹋了多少好东西;
唉,
愁啊。”
造剑师对着剑圣翻了个白眼,
该死,让他装到了。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同时,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胜负其实已分;
当年在河畔边,他与百里剑一同拦截剑圣,二对一,其实已经是胜负的分割线了。
不过,他们同时也看淡了这些,更愿意着眼于以后,看谁的衣钵传人更厉害。
“你不亏。”造剑师说道,“我说,你当年早早地就跟着那姓郑的,是不是就笃定他以后生的俩孩子都是灵童?
你就跟个黄鼠狼似的,侯在母鸡窝旁边等着捡漏?”
剑圣没生气,
反而笑道:
“是这个理,我啊,就图这个,你说我赚不赚?”
“要点脸。”
“脸值几斤铁,能铸几两剑?”剑圣反问道,“十年之后,这天下江湖四大剑客,将被我虞化平一门,给包圆儿了。”
“老虞,你飘了。”
“可不。”
“可江湖,终究只是江湖,我原以为你跳出去了,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你知道的,
朝堂上的达官显贵,到底是如何看你的,咱们的,这座……江湖的。
就是那田无镜,
当年不也是说过,江湖,不入流而已么?”
造剑师这其实就是为杠而杠了,委实看不过剑圣这般得瑟的模样。
说白了,
他们一个个的,人前是宗师,宛若不染烟火尘埃,那是因为他们和普通人差距太大,可真要他们自己在一起,实则和贩夫走卒茶楼酒肆里的酒肉狐朋交往吹屁,没什么区别。
该骂还得骂,该酸还得酸,该得瑟得得瑟,该揶揄也得揶揄。
剑圣听到这话,
发出一声长叹,似乎被戳中了痛处。
造剑师先笑了,然后猛地意识到不好,该死,怎么又!
“哈哈哈哈哈…………”
剑圣彻底放声大笑,
他心里,一直有一座江湖,可惜,能与他分享的人,少之又少;
李良申早就不算数里头了,百里剑又死了;
算来算去,没人能比造剑师更适合的了。
“我承认,田无镜当年说的话,错对各半吧。
所以我那俩关门亲传小徒弟,
一个,
前不久大典上,坐那龙椅,受燕楚跪拜;
一个,
是燕国摄政王的世子;
练剑的人里,没人比他们地位高;
地位高的人里,没人比他们剑术好。
江湖嘛,
确实可以算个屁,
反正以后就算他们打不过,
直接喊人,
喊出他娘个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的铁骑,也够把这江湖,来回犁个好几轮喽。”
“老虞,你以后要是天天都这样子,这地儿,我可真待不下去了。”
“仅此一次。”
“那你多笑笑。”造剑师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俩徒弟;
忽然间,就觉得自己这两个得意徒弟,不香了。
“走,带你去见王爷。”
“好。”
造剑师跟着剑圣向帅帐走;
恰好这时,
陈仙霸从帅帐内出来,手里捧着一堆折子。
造剑师看见了陈仙霸,
陈仙霸也看见了造剑师;
当年,陈仙霸确实早早地就被王爷所赏识,但真正奠定其崛起之路的,是千里驰援范城的那一战里,陈仙霸斩下独孤牧的首级!
也就是……造剑师爷爷的首级。
陈仙霸将手中折子递给旁边的亲卫,
嘴角带着笑意,
右手握拳,
贴在自己胸口,
微微躬身,
“见过造剑师大人。”
陈仙霸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王爷;
他不自觉地模仿王爷的一举一动,甚至还会反刍出其深意。
正如那一日帅帐中,自家王爷对谢玉安的那种安排,包括王爷让自己向谢玉安道歉;
陈仙霸事后回味过来,
这才叫真正的妙!
所以,
陈仙霸在认出造剑师身份后,很恭敬地向造剑师行礼。
造剑师微微一笑,也以楚礼回应。
如果说斩独孤牧首级,是昔日少年真正的奠基之战;率三千骑在渭河两岸反复横跳,是年轻人的心高气傲;
那么,先前率少数骑兵百里追杀谢渚阳,则可以称得上是新一代晋东军代表人物竖立自身地位的最好例证。
许是上谷郡的那一场由王爷亲自指挥的大捷战果过于辉煌,所以范城至古越城那一带的战事,难免被遮盖住了光芒。
但实则,由陈仙霸与天天两个年轻将领近乎出神入化的骑兵战术运用,可谓是将谢柱国折磨得近乎褪去了一层皮。
只差一点点,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
摄政王可以达成四大柱国首级全收的成就,而他陈仙霸,则亲揽半数!
郑凡原本还担心,自己是否把局面弄得太好,最终导致陈仙霸与天天的成长轨迹与环境因变化太大,导致他们很难成长到原本轨迹线下他们的成就;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王爷甚至没怎么看上谷郡那一战的战报,转而反复查阅了陈仙霸与天天那边的战报详情;
郑凡自认为自己是后天学习者,通过不断学习与模仿,最终走到这一步;
可有些人,他生来的剧本就不一样,是真的有生而知之者的,这不是迷信,而是你根本无法解释,人家就是年纪轻轻的,但就能打仗;
兴许,你让人现在编写兵书,他编不出来,但把他丢战场上,他就懂得该怎么去应对。
而在造剑师眼里,
陈仙霸身上环绕着一股子磅礴气血气息,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哪怕不从军,光走武夫之路,也能有很高的成就。
“当年你在渭河领军时,我曾想过找机会去杀你。”
陈仙霸听到这话,
点了点头,
道:
“我知道。”
“哦?”
“有几次,楚军布局有些奇怪,想来,是想引诱我冒进,但我没进去。”
“可惜了。”
“是,当我向王爷调来一队锦衣亲卫准备冒进时,楚人又恢复了正常。”
造剑师问道:“是不是还觉得有些遗憾?”
“是,我家王爷太伟大了,使得我们这些后辈能斩的首级,太少了,僧多粥少,狼多肉少,不够分的。”
“那我现在如何?进了狼窝?”
“是。”
“呵呵。”
陈仙霸走了过去,但又停下脚步,
开口道:
“造剑师大人,您哪天想出狼窝时,记得提前与我打招呼。”
“你要如何?”
陈仙霸笑道:
“也算同僚一场,既要走,总得争个先,好为大人您……送行。”
………
“这是军需粮草册,已清点完毕。”
“好。”
戴着面具的年尧接过了册子,扫了一眼,就交给了身边的一名燕人文吏;
文吏再转交到下面去,最终,落到了郭东手里。
两万楚国皇族禁军,一应所需,还得楚人自己承担。
郭东检查得很仔细,检查完毕后,再自己开了条陈,连带着册子,一并送到了这支军队的主将面前。
年尧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匕首,时不时地,再给自己掌心处刮着死皮。
“将军,清点完毕,没有遗漏。”
“嗯。”
年尧点点头。
郭东将东西放下,转身欲离开。
谁料得,
年尧开口喊住了他:
“且慢。”
郭东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郭东。”
面具之下,年尧眯了眯眼,眼前这位燕军中的后勤官儿,面有残缺,很难不让人留意。
但在听到这个名字后,
年尧愣了一下。
……
“你叫什么名字?”
“郭……东……”
“好,本将军就在你脸上,刻点儿花,给你们那位侯爷那锅汤里,再添点儿料,你们家侯爷,不是喜欢吃辣的么?
那本将军,就给他款上!
来人,
给他‘净’面,
再刻上字!”
……
“你认得出我么?”年尧问道。
郭东转过身,道:“将军虽然以面具覆面,虽然声音尖细了不少,但卑职,还是能认出将军的。”
随后,
郭东又加了一句:
“就算您一不小心化成了灰,东,也不会忘记将军。”
年尧看见郭东腰间的水囊以及系挂着的水杯;
这水杯,有故事,相传是王爷在郭东家吃饭,赐下的。
“本将军渴了。”
这时,许安走了过来,他来是为了提前整肃皇族禁军的军纪,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则是借着安插军纪官作为名义,往里头,加燕人的眼线。
他看到了这一幕,但什么话也没说。
“好嘞。”
郭东应了一声,解下腰间的水杯,倒上水,亲自递送到了年尧面前。
年尧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道:
“不恨么?”
“王爷,已经替咱报过仇了。”
当着十万虎贲的面,对楚国大将军,行阉刑。
“将军还想吃些什么,我可以为将军开一些小灶,这点方便,是能给的。”
“本将军,吃得很好。”
“那卑职就放心了。”
“郭东……”
“将军还有什么事?”
“真的就不恨了?”
郭东摇摇头,道:“可当不起一个恨。”
“哦,是当不起了么。”
“东是燕人,现在还是燕人,以前是燕兵,现在还是燕兵。”
郭东说着说着,
摇摇头,
道:
“东嘴笨,想不出那些有气势的排比,大将军要是有闲心等,可等我家那几个臭小子再在学社里学个几年,再说与将军听。”
“好,本将军等着。”
“您等好。”
郭东转身欲离开;
年尧却道:“杯子不要了?”
“将军若是喜欢,赠予将军就是了。”
“本将军不夺人所爱,还你。”
“好。”
郭东接回了杯子,重新系挂回腰间。
待得郭东走后,
年尧对站在身旁的许安道:“他应该很想骂我。”
许安却笑道:“东子不会的,东子,早就看开了。”
“哦?”
“赢家,总是容易释怀的。”
“是这个理。”
“另外,有些话,安本不该多说。”
“说吧,我听着。”
“将军还是谨慎点好。”
“我就是逗逗他……不,我只是在逗弄我自个儿,这又犯得哪里的错?”
“王爷希望您能乖。”
“王爷大度。”年尧说道。
许安似乎有些意外,年尧竟然能开口说一个亲自下令将自己阉割的人大度;
“你不觉得么?”年尧反问道。
许安摇头:“王爷小气。”
“哈哈哈,这倒是有趣,你竟敢这般说你家王爷。”
“年大将军,和密谍司的人交接时,我知道您的家人,似乎还活着,您这一趟,不是为了功勋,也不是为了荣华,而是为了您的家人,挣一条活路。
您可知道,
这是郭东真的不在乎您了,
若是他去王爷那里哭一场,
您觉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把我杀了?在我正有用时?”
“王爷会的。”许安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们的王爷,很小气。”
“小气……”
“所以,我们愿意,为王爷去死。”
……
“楚国柱国谢渚阳何在!”
“在。”
一银甲青年,骑着貔貅,领一路骑兵来至古越城前,放声大喝。
少顷,
古越城城门被打开,
从里面排出两列甲士,
谢渚阳坐在轮椅上,被亲卫推着出来。
他腰间,有一记刀伤,伤口入骨,这才使得他现在站不起来;
甚至,连医者也不敢确定,就算是这伤养好了,他谢渚阳,是否还能有站起来的能力;
而这一刀,
正是拜前方那银甲少年所赐。
若不是那女人及时出现,击退了他,兴许,自己就真的没办法活着回到古越城了。
但,
看看自己,
再看看当时同样受了伤的银甲小将,
自己现在宛若老叟一般被推着,
那银甲少年却依旧可以横刀立马;
到底是年轻……
也的确是年轻啊。
“奉我大燕摄政王令,命谢渚阳提前做好准备,待我大军将至,开古越城城门,供给大军,不得有误!”
天天宣读完了王令。
谢渚阳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古越城城墙;
前不久的他,愿意为了这座城,为了这大楚,不惜以身为饵,给大楚换一个翻盘的机会。
可如今,
却要真的去做那开门揖盗的事儿了。
大楚,
已经没希望了。
帮燕人攻乾,其实也是给大楚续命,否则燕人就死等着,死耗着,大楚,根本就耗不住了。
陛下与那位摄政王结盟低头后,
楚国得以保全,但相对应的,楚国上下,各个势力,各个家族,在大楚这艘船已经看不见希望之后,都开始借着“名正言顺”的幌子,开始配合燕军。
说句诛心之言,大家,都是在为以后找退路结善缘了。
国战的事,是可以放放的,各为其主;
国战之后的事,再顽抗,那就……
这是……大楚的悲哀。
谢渚阳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喊道:
“遵命。”
……
“这酒如何?”
郑凡看着坐在自己下面的楚国八王爷。
八王爷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道:
“酸甜可口,回味无穷。”
八王爷,范城之战时,曾和年尧一起被俘虏关押。
只不过当时郑凡也并未太过为难他,甚至还让他和熊丽箐见了见面,互诉了一番“姐弟情深”,再之后,把他打包送回了楚国。
这一次,他是来当楚**中使者的;
谢玉安负责事务,他负责牌坊。
范城之败,楚人不仅折损了独孤家的私兵主力以及独孤家的柱国,年尧的下场,更是成为整个大楚之耻;
相对应的,这位被俘的八王爷,回国后的这些年,也一直被闲置着。
年尧越臭,他也就越臭;
一直等到今日,他才重新被启用,被自己那位大舅哥给丢到了这里来。
他嘴甜,
原本被俘时,他就软得快,现在,局面如此,大楚贵族开始争相配合燕人,配合这位大燕驸马,甚至连自己的皇兄本人也在配合……
那他这个闲置王爷,又有什么理由不“奴颜婢膝”,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喊得那叫一个亲热。
郑凡问道:
“那你可知,这是什么酒?”
“姐夫,这我就猜不出来了。”
“这是,兑了马尿的酒。”
“……”八王爷。
“孤曾听闻,当年第一次望江之战,你乘花舫于玉盘城外,对着那望江之水,来了一泼很长的尿,还说着,赠予燕军将士共饮,一并南下流淌。”
“姐夫……那时我年少。”
“承蒙你当年款待,所以这一次,孤替那一年溺死江中的我大燕将士,还你这道人情。”
八王爷起身离座,
看着郑凡,
道:
“王爷,为何忽然这般羞辱于我?”
“你是想问,当年我为何没难为你么?很简单,当年我还没打趴下整个楚国,所以,我觉得难为你,没那个必要。
现在,楚国已经被我打趴下了;
现在,
我要说出征,
你楚国,上上下下,都得配合于我!
皇帝向我低头,
谢家为我出兵,
独孤家的那位造剑师,也得抱着他的剑,来这里为孤站岗!
恰好,
你今儿又来了。
你说,
你又有什么用呢?
无非,
让我把欠下的那口气,顺手给出了罢了。”
“王爷,这般羞辱我,岂不是有辱王爷您的威名?”
郑凡笑了起来,
指着帅帐帘子,
道:
“往望江中撒尿的事儿,是你自己在楚国宣扬出去的;
孤准你把我逼你喝尿的事儿,也宣扬出去,来来来,来损孤的威名呀。
损了孤的威名后,
呵呵呵,
你还有脸,
活着么?”
八王爷双手,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衣服。
“我原以为王爷,是个心怀天下……”
郑凡走下了帅座,
伸手,
抓住了八王爷的脖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孤胸怀天下,和孤故意拿你取乐,并不矛盾。”
“砰!”
八王爷的脸,被郑凡直接按在了地上,
“孤,本就是个小气得不能再小气的人。”
郑凡伸手,
指了指先前茶几上放着的酒壶,
道:
“那儿还有一壶,没兑酒的。
要么,
你去给它喝了,
要么,
你就走出这帅帐。”
八王爷爬起来,默默地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酒壶:咕嘟咕嘟咕嘟……
“好喝么?”
“好……好喝。”
郑凡转过身,恰好看见自家儿子,此刻正站在帅帐口。
摄政王的帅帐边,本就有学社里成绩优异孩子提前进驻的传统,郑霖穿着亲卫服,还易了容。
而“真正的”世子殿下,已经陪着他姐姐,回晋东去了。
郑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似乎没能料到,
自家老子,
竟然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
郑凡则伸手,轻拍脑门,
得,
让这臭小子,看了自己这当爹的笑话。
……
帅帐外,
父子俩并排走着。
郑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那是你的帅帐,你也不嫌臭。”
“儿子啊,你爹我得看着他喝下去。”
郑霖“呵呵”一声,
道:
“他说的对,当年你本可以报仇,却又故意留到现在,还整出那个理由,真是个笑话。”
“你是想说你爹心胸狭小呢,还是喜怒无常呢?”
“都有。”
郑霖直言不讳,
“他们都觉得,你是个伟岸的王爷,但在我眼里,你不是。”
郑凡伸手,
搂住自家儿子的肩膀,
郑霖本能反抗,但一来他本就被封印,二来,他爹好歹也是四品武夫强者;
所以,反抗无效,他仍然被父爱搂住了。
“当年活捉他时,之所以没找他茬儿,是因为没理由找他。”
“所以,你承认这次是你小人得志了?
郑凡,
你幼稚不幼稚。”
“行吧,爹幼稚,爹就是个小人,你得多学学,这样活得久。”
得到这个解释后,
郑霖后退两步,郑凡也在此时收了力,郑霖挣脱郑凡的怀抱。
“你去把军中折子收上来,爹去巡营。”
看着郑凡走开后,
郑霖转身,
谁成想,看见自己师父,也就是剑圣正站在自己身后。
“师父。”
虽说阿姐说过他心里没师门,但郑霖对剑圣,是尊重的。
剑圣和干爹们不同,但剑圣……更强大。
帅帐内的一幕,郑霖相信,不仅他撞见了,一直负责自己亲爹护卫的剑圣,肯定也“看”见了。
毕竟,帅帐内的任何动静,都不可能瞒得过他。
“一直以来,为师都不愿意搀和你和你父亲之间的事,但这次,为师不得不出面说一嘴了。”
“没什么好说的。”郑霖说道。
“是为师的原因,当年你师娘将生产,为师心急归去,你父亲为了迁就我,没有等护卫,而是与为师一同赶路回去。
路过望江,
在那里,遭遇到了一场刺杀。
你爹以方士之法,再以燕**功侯之名,引江底数万阴兵破局。
没有那数万阴兵死后听命奋起一击,
你爹当时,大概就死在那结了冰的江面上了。
也就不会你姐姐,也不会有你了。
先打趴了楚国,这是全了大义,因为你爹答应过田无镜,也就是你天哥的父亲。
今日这一遭,为当年的亡魂,出那一口气。
其实,
你爹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过。
你曾问过为师,为何一直愿意待在你父亲身边,去保护他。
为师可以告诉你,
你爹这个人,纵然有千万毛病,可他有一点,从未变过。
他薄情,却又格外重义;
虽说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可这偏偏天经地义的事,
能践行得如你爹这般的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说到这里,
剑圣笑了笑,
继续道:
“曾几何时,我也曾有过疑惑,为何王府里的诸位先生,会从你爹还是个小人物时,就一直跟随着他。”
“那师父您,找寻到原因了么?”
剑圣看着郑霖,
他其实发现过魔王和郑凡之间的一些特殊关系,毕竟,他就是王府里的一员,很多时候,王府的秘密,对他是公开的。
他也曾一度认为,那是真正的原因;
可一直到,
自己这不经意间,都快跟在郑凡身边快十年了。
他才意识到……
剑圣摇摇头,
回答道:
“找寻到了。”
“那是什么原因?”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原因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和你是你爹的儿子一样,
这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
绝大部分,
其实都脱不开四个字:
理所当然。”
第五十八章 燕国内乱
一支楚军,正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他们在搭桥,他们在铺路,他们在立寨;
自最上峰下达的命令以下,层层把控,施工的进度和精细度,都到了一种让人惊叹的程度。
甚至,
让来巡视的陈仙霸都觉得有些诧异;
你就算是想挑刺,都没地儿给你施为。
前方,坐在轮椅上的谢渚阳被亲卫推着在视察工程进度,他也发现了远处出现的那支燕军骑兵。
谢渚阳没主动凑过去打招呼,而是让身边亲卫吩咐下去,加快进度。
……
“王爷,工期进展很快。”
回到帅帐中的陈仙霸很是实诚地禀报道。
“孤看见了。”
这一路行军,明明是很难走的路,但大军的进程却并未放缓多少。
难走的路段,早早地就做了铺设,断崖绕路位置,也已经起了长桥,军寨位置的设立,也是刚刚好,尽可能地在保证大军行进速度的同时,提供了休息的恰当场所。
郑凡早就不是战场上的雏儿了,他当然清楚一场战事,真正下功夫的地方其实不在于冲阵前一挥手“冲”,而是在那之前的各种细节各种铺垫以及各种准备。
谢渚阳,确实体现出了他身为大楚四大柱国之一的本事。
古越城那一败,属于特定环境下被俩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壮派年轻将领一路追着猛打,惨是惨了点,但这并非意味着他谢渚阳真就是个蠢货;
“仙霸,天天。”
“末将在!”
天天出列,站在陈仙霸身侧。
“谢渚阳那条老狗还是有本事的,你二人轮流率部到前头去监工,把他这套精细的水磨工夫,好好琢磨,得学下来。”
“喏!”
“喏!”
帅帐内,谢玉安默默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待得仙霸与天天出去后,
郑凡才转过目光看向谢玉安,道:
“孤听说,你谢家虽是四大柱国之一,但原本楚国的四大贵族,并没有你谢家。”
“是。”谢玉安回答道。
“孤现在知道原因了。”
谢玉安愣了一下,笑道:“是他们觉得我谢家和山越人打得过于密切,故而上不得台面。”
“不,在孤看来,其他楚国贵族,更喜欢务虚,而你谢家,更倾向于务实。”
谢玉安开口道:“这大概是因为我谢家封地,在楚南吧。这就像是数百年来,燕国一直面对着来自西边荒漠上蛮族的威胁,所以,更倾向于轻便与……高效。
在我看来,燕国之所以强,有燕国先帝之功,有靖南王镇北王之功,有王爷您的功劳;
但实则,
燕国有积弊,却从未积弱。
先帝与两位王爷,行的也并非是富国强兵之举,而是将原本束缚在燕国身上的桎梏给敲碎,哪怕那些桎梏,就是他们本身,和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也依旧坚定地下了手。
大燕铁骑,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而正是因为失去了这些桎梏,大燕铁骑才能更为从容地征战四方。”
郑凡点点头。
谢玉安继续道:“相较而言,我认为王爷您在晋东的治理,其实是当年燕国的另一个翻版,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
“因为燕国主要担心的还是来自荒漠的威胁,而王爷您在晋东,一边需要担心来自雪原的威胁,一边需要担心来自楚国的威胁,同时还需警惕晋地的反复,更重要的是,王爷一直以来,都在担心和戒备着来自……燕国朝廷的威胁。
正因晋东乃四战之地,军民方能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王爷的晋东铁骑,正是在这一环境下所催生出的强军。”
“你看得很通透。”
“王爷谬赞了,看通透容易,但做起来……难。”
“慢慢做,总是能有机会的,就像你爹那样。”
“是,小子受教。”
谢渚阳这般卖力干活,不惜利用谢家在楚南山越部族之间的影响力,征发了大量山越民夫为大军开路,并非仅仅是为了这场战事。
事实上,若是仅仅为了应付这场战事,谢渚阳所做的,明显太多了。
明明只需要一次性工事,可谢渚阳却是按照十年二十年可持续使用的标准在做。
为何?
因为谢家的基本盘在这里,所以,等到这次伐乾顺利后,乾国江南,在被燕人铁蹄蹂躏之后,接下来,它将继续向楚南洞开。
将道途修建得扎实点,有点类似‘要想富先修路’;
打通楚西南与乾江南的联系,对日后整个楚西南的发展,都是有着极大的好处。
同样的,作为这里扎根的唯一大贵族,谢家日后的发展,自然也会更好。
所以,身为大燕摄政王的郑凡才会对谢渚阳有这般高的评价。
在大楚仍有希望时,谢渚阳愿意以身作饵,拼一个翻盘的机会;
在大楚没有希望后,他又能屈能伸,郑凡一道王令之下,他拖着病体也依旧上前线,为燕人开路;
做工时,并未磨洋工,又着眼于谢家的未来;
这人,
简直务实得可怕。
郑凡端起茶杯,余光又瞥了一眼谢玉安;
没有谢渚阳这个老爹,原本轨迹下,他谢玉安也很难那般丰顺地取熊氏而代楚吧。
“王爷,我军行进的速度,是否过快了一些?”谢玉安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还好,孤还嫌慢呢。”
王爷伸了个懒腰,
他可是向往大乾的江南太久了;
从最早在虎头城吃沙子时,就在憧憬着乾国的花花江南,一定程度上,你可以说它腐朽,可以抨击它堕落,可以数落它奢靡,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一股脑地都砸上去都不带冤枉的;
但你无法否认的是,
站在郑凡的视角来看,
那座江南,
才最符合郑凡认知中对古代“江山如画”的代入感。
青楼花魁,
诗词歌赋,
才子风流,
这他娘的,才叫生活。
对比之下,大燕的金戈铁马还好,但那“红帐子”和江南的瘦马比起来,简直土了个掉渣;
如果不是四娘在晋东开办了一些高档的场子挽回了一点颜面,那整个北方,燕晋之地,真可谓是一群土包子。
早先时候,郑凡和魔王们还商量过,万一哪天事不可为,大不了跑江南去潇洒潇洒。
可事与愿违,伴随着郑凡在燕国的步步高升,身份地位的日隆,早早地就断绝了郑凡偷偷跑去江南看看风景的可能;
原因就一个……怕银甲卫。
收拢起了心思,
郑凡摆摆手,
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这些,不打紧。另一边,他们能配合好孤的。”
谢玉安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道:
“我真是……羡慕。”
哪怕将大皇子与李良申他们剔除,有梁程和苟莫离在北边战场上坐镇,郑凡根本就不用担心配合与呼应不起来;
哪怕受限于消息传递的方式,必然存在很大程度的滞缓,但无所谓,谁叫大燕,谁叫他晋东……帅才多呢?
这时,刘大虎走了进来:
“王爷,该用午食了。”
“好。”
刘大虎命人端来了午食,一众年纪较小的亲卫端送上来,郑霖也在其间;
不过,自家这儿子脾气差是差,但办起事儿来,还真不用担心,他一直隐藏得很好,没有显现出任何异类感。
这种遮掩,起码得持续到大军入江南后才能结束;
剑圣与造剑师也走了进来一起进食,四个人坐一桌,分餐制;
一顿饭,吃得不算其乐融融,但也在日常之中添了不少柔和味儿。
饭后,
郑凡走出帅帐活络活络筋骨,同时开始练刀。
剑圣则和造剑师开始下棋;
等到黄昏时,帅帐迁移,大家又开始赶路,不过,撇开谢渚阳那边以及年尧那边,郑凡所率的这五万中军,是分为两段赶路的;
所以,帅帐的迁移就简单多了,从尾端到前端就是,然后可以继续等待变成尾端。
这么做的原因倒不是为了行军和指挥考虑,
纯粹是这样可以休息一天;
跟随帅帐后,
谢玉安也慢慢发现了摄政王的这种从容,在心里默默地佩服。
一想到自己先前和其对弈时,自己这边严阵以待无比紧张,而对面的摄政王仍然是这种从容姿态……
输,可能真的不冤。
……
燕京城;
一场轩然大波,已经在京城掀起。
楚国向晋东摄政王府称臣,自降国格,但同时,楚国的使者在向朝廷派遣使者时,依旧用的是“楚国”规格。
楚使更是信誓旦旦地喊出:我大楚只是败于摄政王,而非败于燕国。
这一下子,不仅是朝堂炸锅,连带着士林以及民间,都因此陷入了两派观点争论不休的境地。
有人主张认为这实在是楚人再明显不过的离间计,为的就是分化朝廷和王府,千万不能上当;
但也有很多人主张说,这般明显的离间计,他摄政王竟然还要上,分明是野心昭然!
其实,近些年来,关于晋东那座王府对中央威胁的论调,一直都没断过;
但和在晋东,是郑凡勒住缰绳,让晋东的士卒憋着不西看造反一样,朝廷这边,也是姬老六在拴着,没让晋东威胁论成为主流。
……
“呼……”
大燕皇帝正枕在皇后的大腿上,皇后正为其采耳。
姬成玦很喜欢何思思的腿,相较而言,苓香的体形稍显瘦削,这枕起来,就不舒服。
尤其是天热后,手一摸,不仅柔软而且还凉津津的,别提多舒服了。
“父皇。”
太子进来了;
因为没设屏障,所以父皇和母后的亲昵举止,完全都落在太子的眼里。
姬传业……早就习惯了。
皇帝呢,也是故意没忌讳,天家亲情寡淡这不假,但很多时候,无非是个上行下效;
因为吃够了自己父皇在亲情伦理关系上的苦,
姬成玦其实很注意培养自己这一代的天家温情。
让儿子多看看父母之间的感情深厚也没什么不好的;
当然了,姬成玦更清楚的是,确保下一代能和和睦睦的关键不是什么道德文章,自己的“以身作则”也不是很准确;
主要还是让太子,一直毫无疑问的是太子,不给其他几个小子一丁点机会。
兄弟间,不存在利益争夺的前提下,没哪个皇帝愿意担上残害手足的骂名的。
“外头是否吵得厉害?”
“是。”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道。
“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与父皇,与儿臣,无关。”
“哦?”
“因为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所争论的,无非是对摄政王的态度,天家,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支持摄政王依旧是大燕忠良的,那必然也是忠于陛下的;
认为摄政王包藏祸心近乎明牌的,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子着想;
在这个基础上,外头吵得再凶,和天家,又有什么干系?
“内阁那边呢?”
“回父皇的话,内阁诸位阁老,因父皇早就打过招呼,所以都很安静。”
“嗯,你记住,只要内阁不乱,下面的,吵得再凶,也可以无视之。”
“儿臣谨记。”
皇帝从皇后腿上坐起,皇后帮忙拍了拍龙袍肩膀;
“朕与太子说说话。”
“那臣妾下去为你们父子俩准备些点心?”
“不了,朕出去走走透透气。”
皇帝走了出来,太子紧随其后。
魏忠河与张伴伴,一左一右跟在后头,同时,屏退了左右,将私密,完全留给了这对天家父子。
“传业啊。”
“父皇。”
“你先前的话,没说错,但又说错了。”
“请父皇指正。”
“他们吵得再厉害,确实与朕,与你,无关;可这些话,不该由你这个太子说出来。”
“儿臣只是觉得,在父皇面前,不应该有丝毫隐瞒。”
“唉……”
皇帝叹了口气,
伸手,
放在太子的肩膀上,
低头,
看着太子的脸;
太子的个头,其实已经和皇帝差不多高了,但在此时因为躬着身子,所以显得低了些。
“你错了么?”
“儿臣……”
太子深吸一口气,道:“错了。”
“嗯。”
皇帝没问他错在那里,反而拍了拍他肩膀,又收回了手。
“你很聪明,你打小就聪明,政务上手得也很快,你是你皇爷爷钦点的好圣孙。
但有些时候,难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内阁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内阁,又是个容易困住人的地方。
内阁的诸位大人,
他们中,大多数都有着一颗公心;
但他们公心所处,是大燕;
而你我父子,姓姬,所谓公心,在这里,难免更倾向于咱们这家天下。
可偏偏,
你皇爷爷,是靠着和南北两位王爷的兄弟情义,支撑了大燕的一片天;
你父皇我,是靠着和那姓郑的兄弟情义,为大燕不断地开疆拓土;
等到你时………”
“父皇,儿臣明白。”
“辛苦你了,皇帝,是孤家寡人,在你当上太子那天起,不,是当你皇爷爷抱起你那一天起,你就得学会逐渐变得不像是一个人;
等你真的几乎要做到时,却又要重新学会如何做一个人。
多想想你郑叔叔,多想想你天天哥哥;
多念着情,不要去算计,也不要去提防;
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就是最好的方式。
且不说这天下,还没完全打下来,就算你父皇和你郑叔叔联手,在父皇这一代,把这天下尽数收入囊中;
下一代你这守成之君,不还得需要人来为你平乱么?
大方点,洒脱点。”
太子点点头。
“去吧。”
“儿臣告退。”
太子离开了;
这时,魏忠河上前,凑到皇帝耳边,禀报了一些事。
“哦?”
皇帝有些诧异。
京城近期的舆论浪潮,有一部分,竟然是太子府的人在背后煽动;
煽动之后,太子府明面上的那一拨人,则主动站到支持摄政王是大燕忠良的战线中去“冲锋陷阵”。
这件事,做得很隐蔽;
“倒是朕,想多了。”
魏忠河与张公公站在边上,没再插话。
可喜的是,儿子一直记得,也清楚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让皇帝心里有些抑郁的是,
儿子没对自己说真话;
这是因为太子和他的太子党,这一套班底,和当年他当皇子时所拥有的闵家班底截然不同;
先帝对自己的掌控,没他对太子的掌控这般强。
皇帝深吸一口气,
伸手,
扒了扒自己额头上的还未完全舒展开的皱纹;
身为皇帝,当你意识到你的儿子已经开始着手成为国家继承人时,你会本能地感知到一种威胁……
“大方点,洒脱点,要念着情……”
皇帝把先前教育太子的话,重复说给自己听。
“对了,魏忠河。”
“奴才在。”
“日子,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的话,确实差不多了。”
“准备好了么?”
“按照陛下吩咐,奴才已经准备妥当了。”
皇帝点点头,
先前的些许抑郁之气,刹那间被一扫而光。
“命内阁拟旨吧。”
“奴才遵旨。”
皇帝拍了拍自己的袖口,
道:
“来,朕倒要看看,不对这本子,你姬传业能否跟上朕的步调!”
……
翌日,
一道旨意震动了整个燕京城。
大燕皇帝明旨天下,斥责摄政王无君无父、胆大妄为!
皇帝的亲自下场,
让这一团火,彻底烧爆裂了开来。
当日下午,
太子领一众东宫臣属以及声援摄政王的大臣于宫门前叩见,为摄政王求情。
皇帝大怒,
命魏忠河引密谍司番子杖刑一众跟随太子请愿的大臣,半数以上下密谍司昭狱;
太子本人,则被皇帝罚东宫面壁思过三个月;
当晚,皇帝命二皇子与三皇子入御书房查询功课;
另立太子的风声,顿时大鼓!
三日后,
皇帝宣布御驾南巡银浪郡;
世人都清楚,银浪郡有大皇子和李良申所领之军,乃朝廷所掌握的一支可以与晋东铁骑野战对抗的精锐。
……
一连串的消息,
经银甲卫体系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上京;
一时间,上京城百姓群臣欢呼,来了,来了,他们终于盼来了!
而在皇宫御书房内,
登基不久的官家赵牧勾坐在龙椅上,
李寻道等相公则坐在下面;
这里,是现如今乾国真正的核心中枢,政变之后,他们这群人,掌握了当下乾国真正的权柄。
不过,
眼下这儿却死寂沉沉,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最终,
“砰”的一声,
官家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大骂道:
“又来,又来!
燕人这一招,
是玩不腻是么!”
李寻道开口道:“今日上京城酒肉涨价了。”
百姓们在庆祝,庆祝燕狗终于要内乱了。
李寻道叹了口气,
道:
“燕人根本不在乎这一招用得腻不腻,
因为每次,
都会有一群傻子相信。”
第五十九章 孤,来接你们了
一场大雨,稍稍熄灭了一些上京城百姓的“狂欢”。
西宣门的城楼上,官家站在这里,眺望着这座皇城;
议事已经结束;
祖竹明作为三边都督,依旧镇守三边;
钟天朗挂招讨大将军号,率军北上,入滁郡,呼应三边。
孟珙挂抚平大将军号,率军入东北方向,镇守兰阳城防线。
另外,以乐焕、韩老五等,挂都统号,率各部北上听命;
每当燕人来袭时,其实乾国所能做出的对策,基本都没什么两样,因为在战场上,燕强乾弱是百年未曾更改的事实。
三边是不可能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很难想像,一旦没有三边这道卡住燕人喉咙的防御体系,那么可能在十年前,燕乾战线,就已经可以说是被固定在汴河一线了;
国都,京畿,直接成为前线。
相对应的,因为三边耗在那里,所以每次军事动作之下,都必须以三边为依托,以敲边角的方式进行缝缝补补;
在这种情况下,战略主动权,其实无从谈起;
换几个官家,都是一样的局面,毕竟,新官家又不可能撒豆成兵。
反观燕人,
在上一代皇帝先后捶翻了四周近乎所有刺头后,只要燕人愿意,就可以进行长距离的战争调度,将国家的精锐兵马,在开战前进行有效整合。
故而,近些年来,燕国无论与谁开战,在正面战场上,燕人或许数目不及对方,但每每都能摆够足够的精锐数目,让对方不敢主动来寻求与你的野外决战。
不过,于以前不同的是,李寻道亲自坐镇上京城内,指挥调度禁军;
不管怎样,都不能允许再被燕人钻一次空子。
“官家,雨大了,咱回吧。”
赵牧勾没有理会身边宦官的建议,而是继续遥望着自己手下的这座国都。
距离上一次燕人破城,已经有些年头了,这座昔日繁华的上京城,也已经恢复了元气,虽然不似鼎盛,但也有了七八分的味道。
可燕人曾留给乾人的恐怖记忆,却并未因年头的流失而减缓;
恰恰相反的是,当燕国摄政王在楚国大破楚军的消息传来后,整个上京城,不,是整个大乾,似乎就陷入了某种窒息的氛围之中。
乾人,是真的被燕人给打怕了,再听到盟友被打趴下的消息后,那种绝望,那种悲哀,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出来。
所以,
赵牧勾理解今日上京城的狂欢。
李寻道说他们是傻子,
并非是用一种咬牙切齿恨其不争的语气说的,而是用一种很委婉的哀叹方式;
那面黑龙旗,给了乾人上至天子下至黔首太多太多的阴霾。
在这种情形下,再理智的人,也难免会抛去理性,沉浸在那种不恰当的纵愉之中。
这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可是……又怎么可能逃得开?
那边,摄政王刚打趴下了楚国,楚国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楚皇为了体面,已然向晋东称臣,自降国格;
这或许,是楚人最无奈的选择,也顺带上了眼药。
但,
药效就这么快么?
打十多年前起,大家伙就盼着燕人内乱;
先盼着镇北侯府造反,
再盼着靖南王造反,
再盼着平西王造反,
一次次盼望,一次次失望;
这燕国,明明一代代地都在权力上走钢丝,可偏偏,就是不倒。
反而晋地、楚地、野人、蛮族,那些盼着它倒的四邻,一个个地都趴下了。
“姬成玦,这是在拿我乾人当傻子玩儿。”
赵牧勾自言自语,旁边宦官,不敢吭声接话。
“可偏偏,我乾人很多已经被燕人的马刀,吓得会装傻了。”
长久站立在雨中,并未给这位乾国官家带来多少平和与冷静,甚至连风雨凄寒的感觉都寻觅不到,反倒是唇齿手脚,呈现着一种异样的燥热。
赵牧勾转过身,
开始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他继位后,册封了皇后与贵妃,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对标的,是燕国那位的配置。
当然,下面还有不少未入品级的女人,这偌大的皇宫,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那负责倒马桶和洗衣服的粗手宫女,真要是皇帝喝了酒兽性大发了,那也是皇帝的女人。
只不过,赵牧勾在女色上,没什么兴趣。
登基后,很多个夜晚里,他习惯一个人睡,他的寝宫里,拆除了上一任官家修建的暖房,不再四季如春了,尤其是在这雨夜里,漏风处显得格外多;
因为以前修建时,压根就没考虑到保暖的问题,反而担心太暖,所以格外注意通风的设计。
赵牧勾穿行过一片帷幔,
这里,有折子、有地图、有各类送来送走的卷宗,作为一个官家,他可谓十分勤勉。
但有些时候,
他会在某一天里,给自己抽个空,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
就坐在那儿,
对这一幅画;
这一坐,就是小半夜。
那幅画,现在依旧挂在赵牧勾的面前,两颗夜明珠散发着光亮,照耀在画卷上。
画中,
是一年轻女子,持剑而立,清丽中,带着些许俏皮,且又有一种生人勿近的高冷。
这是赵牧勾梦中的女人,
他曾一次次地在梦里回眸与追寻她的足迹,
“你在哪里?”
赵牧勾眼神,有些迷离。
“我已经当上了这大乾官家,
而你,
现在又在哪里?
我的……皇后。”
……
“吱呀……”
门被退空开。
一个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屋内。
他看了看四周环境,主动走到床边,看见床上正躺着一个妙龄女子,呼吸平缓,正在沉睡。
她脸上,还能看见一些淤青与伤痕;
樊力就这样在床边站着,
站着,
站着,
站着,
一直到,
躺在床上的女孩气鼓鼓地瞪大眼睛,
喊道:
“你个大木头,就不会自己吻下来啊!”
能让一个女子主动喊出这话,可见这男子到底憨批到了何种地步。
可偏偏,樊力最擅长的,就是在尴尬的地方挠头;
只要他开始挠头,任何尴尬的事都能过去。
所以,
他开始挠头,面露憨厚。
剑婢鼓着嘴,裹着被子,坐起身;
然后,
伸脚对着樊力就是一踹;
樊力没动。
剑婢也没打算踹疼他,毕竟这也不现实。
生气,永远是短暂的。
当一个女孩真的对你上心,真的喜欢你时,她是不会舍得和你拉太长时间的脸,故意等着你来哄她的。
真正的爱情,本就能够让人放下矜持;
否则,只能说她心里其实没你。
剑婢侧过脸,
道:
“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来看我。”
樊力眨了眨眼,然后继续挠头。
当一个男人,拥有“憨厚”“大木头”这类标签时,往往意味着……省事省事和省事。
真正的猎人,往往能够比所谓的真老实人,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实人。
你只需要往这儿一站,其他的,反正她可以帮你脑补,帮你圆。
剑婢和陈大侠的事情,通过八百里加急,很快就送到了当时还在准备与楚结盟大典的郑凡手里。
得知剑婢受了伤,身为主上兼大军主帅的郑凡,毫不犹豫地点了樊力作为支援梁程的后军将领,率军前往南门关与梁程和苟莫离他们汇合。
这丫头,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郑凡倒是不觉得她吃了自家多少米面粮油穿了多少布匹的衣服;
毕竟,当年剑圣留下来,这丫头的存在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最后,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有点感情的,人家又是为了给自己家里挡灾和人动手受的伤。
郑凡就很大方且贴心地,把她的“樊力哥哥”给送过去。
“大个子,你想我了没?”
“嗯。”
“是想还是没想?”
“嗯。”
“别嗯了!”
“哦。”
“陈大侠三品了哦。”
“哦。”
“他找了个女人,一起生活了两年,就三品了,我现在四品,我觉得我也可以这样试试。”
樊力问道:“那个女人呢?”
“………”剑婢。
……
“你们是要打仗了么?”
院子里,陈大侠看着梁程,问道。
“你才看出来?”梁程反问道。
陈大侠点点头,他确实才看出来。
“打……”
陈大侠本想问打谁,不过,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终于想到了答案。
“又要,打乾国了么?”
“是。”
“他呢?”陈大侠问道,“郑凡人呢?”
“在后面,大概过阵子会随着后勤粮草兵马一起过来,你可以在这里等他。”
“不等了,打仗时,见了面,不好看。”
“你要去哪里?”梁程问道。
“兰阳城。”
“换个地方吧,我马上率军要打过去。”
“我去通风报信。”
“相信我,虽然这几年,燕国境内的银甲卫被肃清了很多,但我们这里这么大规模兵马调动,南门关又直抵着兰阳城,那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
如果银甲卫都和你陈大侠一样,那真没必要肃清,多多益善也无所谓了。
“我就去兰阳城。”陈大侠说道,“我去帮忙守城。”
“没这个必要,你可以去上京,我们会打到那里去。”
“上一次在兰阳城,郑凡放了我,城,其实也没守,就直接破了,当时我觉得很正常,后来,我觉得有些不安。”
“不要自己逮着自己钻死胡同,你换个地方去,我们大概不会去打那里。”
陈大侠摇摇头,
“身为乾人,总得为乾国,守一次城,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守一次。”
“我们这次不是打乾国。”梁程解释道,“赵牧勾以藩王身份造反,逼死了官家,我们这次是去帮乾国讨逆的。”
陈大侠看着梁程,
看着,
看着……
梁程是僵尸,控制自己面部表情不变色,是基本能力;
陈大侠也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他能看很久很久。
最终,
陈大侠开口道:
“郑凡说过,皇帝,是皇帝,国,是国。
你们打的旗号是讨逆,但在我眼里,就是伐乾。”
“难道你不想乾人普通百姓,可以过上像晋东百姓那样的日子,吃带馅儿的馒头?”
乾国富饶,江南更富饶,但……乾国近一甲子来,农民叛乱是四大国之中次数最多规模也是最大的;
这意味着,乾国的富饶,其实和普通百姓,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士大夫可以用他们的“妙笔生花”,营造出一个盛世大乾,可或许正是因为辞藻上的过于华丽,掩盖了底层的白骨磷光。
“我们打进去了,以后乾人就是燕人,就是我们自己的子民。”
陈大侠反问道:
“燕军几次入乾,给了多少馒头?”
梁程回答道:“那是因为没打下来。”
“杀了多少乾人,抢了多少粮食,烧了多少屋子。”
“那是为了以后,更容易打下来必须要做的。”
陈大侠又摇摇头,
道:
“师父说过,家是家,国是国,战场是战场,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
我认郑凡是我陈大侠这辈子最大的知己,
他家里有难,他家人有难,他有难,我会帮他,护他,哪怕,剑断人亡;
而当他不是郑凡,是燕国的摄政王时,我就是个乾人了。
我知道我不聪明,这辈子,除了练剑,其他的都不行;
但我还是觉得,你刚刚对我,是在强词夺理。
如果郑凡在这里,他不会对我额外说这些话,他对朋友,不像你这样,所以,你是他的手下。”
梁程举起手,
下一刻,
院墙四周,甲士探出,一张张弓弩,对准了陈大侠。
陈大侠没有畏惧,也没有讥讽,甚至,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正如你所说,我不是主上,所以,我会试图绕晕你。
也正因为我不是主上,所以放你去兰阳城,等我军攻城时,会有不少儿郎,死在你的剑下。
我得为他们负责,
很抱歉。”
“不用抱歉。”陈大侠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剑,很平和地道:“对于我来说,死在这里,和死在兰阳城城墙上,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个江湖剑客,
师父都救不了晋国,我又何德何能,去救下这个乾国?”
“你既然明白大势无法阻挡,为何……”
“可人活一世,总得讲点道理,总得较些真,总得……坚持点什么。”
陈大侠举起剑,
看着梁程,
然后,
默默地后退了十步,拉开了自己和梁程之间的距离。
这意味着四周的弓箭手,可以更放心大胆地射他而不会牵连到梁程。
屋子里,
透着窗户看着院儿内情况的剑婢有些着急道:
“郑凡在这里,是不会杀陈大侠的。”
道理,剑婢都懂。
她其实很能够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陈大侠和梁程的各自选择;
因为太过有道理,所以才会让不相干的旁观人看起来,很匪夷所思,甚至是,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所有世道,都喜欢标榜是个讲道理的世道,可偏偏,没一个真的去遵循这道理,一些另类的人,难免就会有些格格不入。
听到剑婢的话,
樊力直接回答道:
“当初下令射死你师父的,是主上。”
“可我看来了,那是战场。”剑婢说道。
“你看开了?”
“你以为,我这辈子还会有机会杀那姓郑的么?”
樊力摇摇头;
“你去跟他说,你们不都是王府先生么,你去说,让他放过陈大侠。”
“我就是个搬砖的。”
“你去不去!”
樊力无动于衷。
剑婢掌心一挥,挂在床边的剑出鞘,但在中途,却被樊力伸手,攥住。
剑婢见状,指尖掐剑诀,剑气释放,横于自己脖颈下方:
“我很讨厌这种方式,但我却不得不这般做,毕竟,他是我师弟,而且,前不久刚刚救了我的命。”
樊力点点头,
推开屋门,
走了出去。
“主上有令,不得擅杀陈大侠。”
梁程挥挥手,院墙四周甲士全部撤回。
樊力走到陈大侠面前,道:
“主上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郑凡说什么。”
“主上说,等战后,请你喝酒,无论你是站着还是坐着亦或者……躺着。”
“好。”
陈大侠收剑入鞘,走出了院子。
梁程看了一眼樊力,
道:
“你可以再晚一点出来。”
这话中,显然有不满。
樊力开口道:“她说她不会杀主上了。”
梁程瞅了一眼屋子,
道:
“要不然,你以为瞎子会让她活到现在?”
梁程转身离开,他还有很多军务要忙,毕竟,大军出关在即。
樊力转身,
看见剑婢已经走出屋子,来到他身后。
“王令,是真的还是假的?”
樊力回答道:“假的。”
剑婢有些不信,
道:
“你没骗我?”
“真的是假的,主上没下这道命令。”
剑婢笑了。
樊力也笑了;
主上确实没单独对陈大侠下令,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下,魔王们,不会哪个没眼力见儿到,在这种局面下,围杀陈大侠。
所以说,主上下没下令,今日陈大侠,都是来去自由的。
梁程之所以来这一出,是希望陈大侠坚定地去兰阳城,因为他梁程根本就没打算攻城。
……
这一日,
滚滚铁蹄,震醒了整座兰阳城。
兰阳军民,可以自城头上看见东边方向,那近乎望不到边的黑甲燕军;
同时,
一面足以在乾地令小儿止哭的王旗,
高高地矗立在大军中央!
这一日,
大燕皇帝的金吾龙纛,
百年来,
第一次出现在了三边雄关的面前。
皇帝坐在御輦上,
看着前方,看着四周,密密麻麻队列整肃的大燕将士;
君临天下,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乾坤独断的天子,
此刻竟然手心冒汗,紧张了起来。
边上的魏公公很是贴心地自袖口之中释出气劲,给陛下凉快凉快。
皇帝长舒一口气,
骂道:
“姓郑的果然骗了朕。”
魏公公有些疑惑,此时此刻,要是陛下与摄政王之间默契有误,那这场大战,又该如何收场?
不过很快,
皇帝又道:
“他居然跟朕说,带兵打仗简单得很,往这儿一摆一坐,尽量装得淡定从容就好了。
他姓郑的真是把朕当三岁小孩儿在糊弄啊,
打死朕都不信,
他姓郑的就是靠这法子一直打胜仗的。”
同样是这一日,
骑着貔貅的大燕摄政王郑凡,
终于自山谷之中走出。
王爷目光远眺,
发出一声感慨,
“江南啊,孤,终于来了。”
一直陪侍帅帐的谢玉安,笑着接话道:
“都说这乾国江南,乃风华绝胜之地,风流万千,尝有诗云,恨不得生于斯长于斯埋于斯,方不负人间一遭。
小子知道,王爷文采卓著,就是不晓得王爷,可否曾幻想过,这一世,是个江南人?”
这倒不是单纯地拍马屁,因为世人都清楚,大燕摄政王不乏名篇佳作,那是连一向对燕人不对付的乾人,都得捏着鼻子叫好的传世之章。
郑凡摇摇头,
道:
“别说,这一茬,我还真想过。
只是啊,
这甜的吃多了,就容易腻。
思来想去的,
还是这金戈铁马万里黄沙,更适合我。
纵使这江南,莺莺燕燕,歌舞升平,文人骚客,颂唱那景秀万千;
也远远不及那一声‘为我赴死’的万一。”
下一刻,
王爷目光微沉,
神情也随之肃穆下来:
“孤,
来接你们了。”
第六十章 烽火连城!
静海城,
是乾江南最东部的一座大城,乾江从此划过奔流入海,可谓占据了得天独厚之地利。
故而,其虽然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江南腹心之地,但这儿的繁华,是丝毫不逊其他。
晋地也有一座玉盘城,过去十分繁华,现在因为晋东的崛起,也恢复了往日的盛况,晋地文人更是将玉盘城比作晋地小江南,但亲眼所见的话,那玉盘城和静海城比起来,当真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这就是江南,
这就是……富饶。
故而有说法,此生不入江南,就似不曾来过人间。
静海城,
赏花楼,
三楼,雅座。
郑凡正依靠着栏杆,看着下方舞姬曼舞。
放眼望去,四周栏杆上挂着不少文人笔墨,有写景的,有写歌舞的,有放浪形骸的……
甚至还有精忠报国立誓北伐的。
王爷手中一杯酒差点喷出去;
谢玉安见状,开口笑道:
“也是有意思,在这烟花柳巷之地,竟然还有写诗北伐的。”
王爷摇摇头,
纠正道:
“能在这里,不被乱花迷了眼,依旧矢志不渝,思虑国家大事的,才是真的人杰。”
“哈哈哈哈。”
谢玉安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相处,他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位王爷的一些脾气;
怎么说呢,
不涉及国家大事与军务时,
这位王爷其实很好说话;
而且,这位王爷似乎很喜欢在自己身边有人能够陪自己说话解闷,而且是不谈国事,只聊风月趣谈。
谢玉安觉得,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王爷,而二人又认识的话,他会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随即,
谢玉安猛然意识到,
燕国的那位皇帝,是否是和自己一样的感觉?
而且,燕国皇帝和王爷认识更早,二人当时一个闲散王爷,一个护商校尉,那时候的感情,只能更纯粹也更真挚。
这是一种……不大可能会出现在案牍上的发现,凤巢内卫再强大,也不可能拿到和分析出大燕摄政王与大燕皇帝“真情实意”的关系说明。
可越是接触久了,谢玉安就越是觉得,这种可能必然是真实存在的。
且因为二人对等实力的增强,反而能让当年的感情,更加坚定。
只是,现在知道和了解这些……已经晚了。
大楚,已经败了。
“主上,好看么?”四娘走过来问道。
王爷马上摇头,
看着自己的王妃,
道:
“自然比你差远了。”
这还真不是求生欲,
四娘的舞姿,那是相当绝妙,而且四娘会的舞种更多;
只不过,这世上只有郑凡一个人能欣赏的到。
兔崽子都那般大了,自己在这世上苏醒也逾十年了,可四娘的面容,丝毫不见衰老,连鱼尾纹都没添一个。
反倒是自己,不能说老态,但也越来越像以前看古代画卷中人物的感觉了。
搁最开始时,四娘之于自己,像是御姐;
现在,是娇妻;
等再过个些年,就成自己老牛吃嫩草了。
“只不过,这儿让人耳目一新的,还是这种氛围。”
搁晋东,高档的场子也有,比这儿更高档,玩得也更超前;
但这类事儿,得靠一群“高雅”的人才能烘托出这氛围,晋东、不,整个晋地包括燕地,还是牛嚼牡丹的糙汉子居多,没办法聚集出这种调调来。
“有些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坐这儿,喝喝酒,看看舞,也是一种享受和消遣,放其他地方,不大可能。”
“主上说的是。”四娘深以为然。
谢玉安默默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王爷正和王妃商量红帐子的事儿,在他谢玉安看来,这可能也算是“夫妻秘事”,他怎可能插口?
雅间里,人不少。
剑圣坐靠门口的位置,
造剑师则坐靠窗户的位置,
瞎子坐那儿,默默地剥橘子,已经剥了一小盘了,不时地抬头瞅一眼站在王爷身边的谢玉安;
阿铭坐那儿喝着酒,一口气点了十二款不同的酒,正慢慢地品着。
薛三在赏花楼的屋檐顶上;
这楼底下,还有谢家的供奉们。
大燕摄政王之所以敢有底气,先行一步潜入进这静海城,那是因为有着相当充裕的准备。
这护卫力量配置……
除非乾国银甲卫火速集结,否则还真不带怕的。
就算是有什么刺杀,有什么埋伏,也足够冲杀出去了。
除非……乾人调集兵马过来。
可话又说回来了,
这静海城外此刻潜伏着的,到底是谁家的兵马?
当然,
郑凡潜入进来,也不是单纯为了提前欣赏这“风花雪月”,而是他必须得来。
哦,
屋子里还有三个少年小厮,郑霖就是其中一个。
他主动端了一壶茶送了过来。
谢玉安伸手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倒是习惯了郑凡身边这些少年的伺候,这种从小带身边培养的法子,对于贵族子弟而言,并不陌生,因为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更为忠诚可靠。
郑凡也伸手接了一杯,
他儿子做得很不错,
脾气不好,只是对他亲爹,但这一路来,他遮掩得很棒,经常在帅帐的谢玉安以及常逗留的造剑师,都没发现他的异样;
一定程度上来说,自家这儿子,被魔王干爹们教育的,至少业务水平上,可以称得上极为优秀。
四娘接过了茶杯,
抿了一口,
微微皱眉,
道:
“这茶,泡老了。”
……
隔壁雅间内,
坐在轮椅上的谢渚阳刚刚和静海城指挥使刘徽说完话。
大燕摄政王曾不止一次对大燕的密谍司发过脾气,说他们无用,唯一起到作用的,大概就是当年入乾时被密谍司接引过,但那还只是地方的坞堡主,而且是靠着自己当女婿爬上去的。
反观乾人,十年前在南望城,就能直接策反南望城总兵。
更早前,就能往密谍司里掺沙子,杜鹃就是其一。
大燕皇帝,也是对密谍司很是不满,比之大燕铁骑在正面战场上的战无不胜,在暗谍战场上,实在是过于逊色;
但,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当年燕国门阀林立,密谍司的主要动作,其实是对内,而且那个光景下,密谍司的势力和皇权一样,也都受到了压缩;
在国内都施展不开,就甭说对国外的渗透了。
而这种密谍体系,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乾人的银甲卫以及楚国的凤巢内卫,那是用几代人的时间去培育去发展,才能有如此成效,燕国想要一步登天,实在是太过艰难。
虽然情况在此时已经有了极大改善,伴随着大燕不断崛起,天下归燕,已经不再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口号,在大势之下,首鼠两端的人,一下子就变多了;
忠诚良将自然不会少,但妄图脚踏两条船的人,只会更多。
这种大势之下,天下何人不通燕,就很容易成为现实。
乾楚之间,其实也差不离是这个情况,大家互相培育和发展在对方的势力,有些时候,不是拿来当暗桩用的,而是以“结交”的方式;
关键时刻,是不顶用的,但需要时,能见上面,能说上话;
一些“世交关系”,甚至能追溯到双方爷爷辈。
就比如眼前的刘徽,他祖母,其实是旁系谢氏女。
攀扯下来,他和谢渚阳,还算是同辈,虽然早就不知道出了五服多远了,但……需要时,就是亲戚!
世家门阀,包括乾国崛起的士大夫阶层,维系自身权力阶层稳固,从而进行联姻、合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近乎就是一种本能了。
甚至,不会局限于国内,连国外也是,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
数百年来,这边败亡那边再度崛起的例子,真的不少。
就比如当年闵家,不也老远地把闺女嫁到楚国的范家么?
“谢公,你这是让我很难做啊。”
刘徽闭上眼,叹了口气。
谢渚阳微微一笑,
道:
“刘大人,我这是给您一个机会。”
刘徽摇摇头,道:“刘某自幼读圣贤书,可真做不出来这种事儿。”
谢渚阳伸手,轻轻摩挲着轮椅扶手。
刘徽又道:
“谢公能来见我,我深感荣幸,你我本就是亲族,您来,我招待。”
“可我静海城外,可藏着二十万大军,刘大人,您能挡得住么?”
“当年燕楚之战后,楚国能有年尧率军伐乾,因那时的楚国,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可如今呢,
上谷郡一战是何等惨烈,刘某是知道的。
大楚如今,还能凑出来二十万精锐么?
就算真凑出来了,
还敢往我乾国边境摆么?
就是谢公您,古越城一战,谢公的谢家军伤亡甚大,刘某当然知道,谢家家大业大,可这谢家精锐,又不是那韭菜……不,就算是韭菜,被割了一茬,也得给它时间才能再长出来新的一茬不是?
谢家若是想要支援,刘某能尽可能地通融,商队什么的,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走私;
“实在不行,刘某也能帮忙上书朝廷,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官家是懂的。”
“那位旁宗的新官家,你服他么?”谢渚阳问道。
“服不服,他就是官家。”刘徽说道。
“呵呵。”
谢渚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刘徽站起身,道:“谢公,请恕刘某不能久留,这城内,银甲卫可是不少呢。”
“刘大人请留步。”
“哦?谢公还有何事?”
刘徽是只身赴约,只带了几个随从,但他,还真不担心谢渚阳会拿他怎么样,因为谢渚阳没这般做的理由。
“谢某想为刘大人,引见一个人。”
“可是谢家公子也来了?刘某可是久闻大名。”
谢渚阳“哈哈”干笑了两声,
道:
“不敢有这个福气。”
“哦?那又是谁?”
“您见了就知道了,且随我来。”
谢渚阳被影子推着出了雅间,刘徽跟着。
随即,
隔壁雅间门被打开,谢渚阳被推了进去;
刘徽,也跟着走了进来。
里头人……很多,看起来,很杂。
刘徽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造剑师身上,确切地说,是造剑师放在身侧的剑匣上,独孤家的族徽,剑匣……
这时,
一名俊朗青年向刘徽行礼:
“小侄玉安,见过刘世叔。”
刘徽刚准备笑着说,你还说不是你儿子,这不是你儿子是谁?
毕竟,谢玉安这位谢家千里驹,在楚国的官位,可比他老子还要高,刘徽也不会真拿他当普通侄子辈看待;
但,刘徽刚准备回礼时,
却忽然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
谢玉安站的位置,不对劲。
一中年男子正在雅间栏杆位置,看着下方的歌舞表演,旁边依靠着一美艳女子。
而谢玉安所处,所站的……分明是陪侍位。
大家贵族,最重礼数;
在官场里厮混,也是最讲究更忌讳这个。
所以,
到底是谁,
能让谢家千里驹,当一个小催巴儿?
这时,
手里端着茶杯的郑凡转过身,
腰部靠在栏杆上,
用一种有些慵懒又有些闲适的姿态,
看向刘徽;
开口道:
“刘徽?”
刘徽的嘴里,瞬间开始发干,他努力地想找寻唾沫,却发现不可得。
他不知道眼前这男子的身份,猜也没猜出来;
可问题是,
有谢家父子在前头做铺垫;
最重要的是,
这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让这位静海城指挥使,有种膝盖发软的冲动,如果不是死吊着舌尖硬挺着,可能真就跪下去了。
人,
是有气场的;
真正的身处高位者,气场是截然不同的。
早些年,郑凡和魔王们闲聊时,还喜欢调侃这“王霸之气”;
总觉得,王霸之气抖一抖,面前谁谁谁就纳头便拜,简直鬼扯至极;
然后,
郑凡遇到了田无镜,遇到了李梁亭,遇到了燕皇………
郑凡终于意识到,鬼扯的是自己。
当你在调侃这“王八之气”时,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你眼窝子浅,你经历浅,你混得太差,接触不到这类人。
时光冉冉,岁月如梭;
不知不觉间,
当年的护商校尉,
如今也成了自己不经事时调侃的那一类人。
这百万大军的厮杀会战,他指挥过;
这龙椅,他坐过;
一念万物生,一念百万死。这话放在大燕摄政王身上,真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事实。
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叫看过……而是叫亲手搅动过这般多的风雨。
这人,
是真的不一样了。
“你……您是?”
“郑凡。”
郑凡?
郑凡是谁?
郑凡是哪个?
有点耳熟?
好像再哪里听过?
刘徽开始思索,
他思索了很久,
越是思索他越是着急,因为他似乎清楚自己应该知道这个人,不,是肯定知道,但就是对不上号。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紧张,越是强迫自己继续思考和回忆。
雅间内,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徽身上。
刘徽双手,攥紧,再松开,再攥紧,再松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他想不到,是真想不到。
不过,他很快就换了方法,他开始套……
因为整个诸夏,就算楚国败了,但楚国还在,且谢家依旧还是楚南的巨无霸,能够让谢家少主当侍从的,全天下,还真不多……
换了这个法子后,
刹那间,
刘徽愣住了,他套中了!
郑凡……大燕摄政王!
“噗通!”
刘徽跪了下来,身子开始颤栗。
他进士及第,他饱读圣贤书,他响应先帝号召,从文职转武职,他曾很多次上书陈述北方糜烂局势,更是曾在奏折里,批判过大燕的平西侯、平西王、摄政王不知多少次;
但这一切切,
都不妨碍在冷不丁地看见摄政王本人后,
他干干脆脆地跪下。
谢渚阳在这里,谢玉安在这里,那个……怕真就是大楚造剑师了,所以眼前这个人……
事实上,根本就不用推演和盘算分析了,
当眼前这个人直接喊出自己名字时,
刘徽就几乎笃定,
这是真的!
边上,还端着茶壶的郑霖看到这一幕,眨了眨眼。
旁边轮椅上的谢渚阳,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是的,最怕燕人的,一直不是楚人,而是乾人。
且乾人最怕的,早就不是什么当年传说中的镇北侯率军南下,也不是什么靖南王挥师南进;
而是这位一次次率军真的打过来,
还一举捣破上京城的大燕当代军神!
“刘徽啊……”
听到喊自己,刘徽一个哆嗦,下意识地道:
“臣……在。”
“孤在城外,有二十万大燕铁骑等着,你去帮孤,把城门开开。”
“臣……臣……臣……”
“开了城门,孤就不屠城了;
你刘徽,你刘家,孤保你这一脉富贵荣华。”
王爷喝了口水,
道:
“好么?”
“臣……臣遵旨。”
“乖,去吧。”
刘徽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谢渚阳使了个眼色,影子搀扶着刘徽出去了。
郑凡将茶杯,递给自己儿子;
转过身,
道:
“来,咱们继续赏歌舞。”
……
赏花楼,越是到晚上就越是热闹。
郑凡还等到了花魁的亲自表演,唱的,居然是“人有悲欢离合……”。
谢玉安马上接话道:“王爷,唱的是您的词。”
王爷笑了一声,天知道瞎子背着自己朝那姬老六抖落了多少“郑郎词”。
四娘则笑得花枝招展,调侃道:“主上,那花魁妹妹身上可是带点婴儿肥哦。”
这个年代对美女的审美,本就不是走的骨感路线。
而四娘,深知主上一直中意的是哪一款。
继而又伸手轻轻摸着王爷的胡须,
吹气道:
“主上,是否后悔了呢,悔没生于乾国?
到时候,整个江南的花魁,都得以为您自荐枕席为荣。”
这时,
屋顶上的薛三倒挂到窗户边,
禀报道:
“主上,哨箭升了。”
郑凡则伸手,
攥着四娘的手,
道:
“儿子在这儿呢,你瞎说什么。”
郑凡这句“儿子”,
让雅间内谢渚阳、谢玉安以及造剑师,都在刹那间为之一滞。
世子,
在这里?
眼下,
既然已经成功开了头,就不怕他楚人会再反水了,所以,也不用担心楚人知道王府世子,其实和王爷在一起。
郑凡伸手,搂住儿子肩膀;
儿子本能想反抗,亲娘目光微凝;
儿子放弃反抗,被父爱包裹。
“烟。”
郑霖从袖口里,取出天天哥传承给他的大铁盒,打开。
同一时刻,
一同打开的,还有静海城的城门,万千铁骑,正鱼贯而入!
郑霖取出一根烟,送到郑凡嘴边,郑凡咬住。
郑霖取出火折子,
东城门处,入城的燕军骑士打起火把,开始砍杀得知情况不对敢来阻拦的乾人士卒。
喊杀声,
惨叫声,
隐约间已经从城东逐渐传来。
郑霖刚准备把火折子递送上去帮自己亲爹点烟,
却见自家亲爹伸手将烟又取下,夹在手中;
王爷另一只手,
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问道:
“儿子,知道什么火,点烟最合适么?”
这时,
由天天率领的先锋军骑士已经率先冲杀到了这里,他们将要在入城后第一时间,赶赴王爷所在位置,先将自家王爷保护起来。
整个赏花楼,彻底陷入了慌乱。
灯烛彩灯,掀翻一片,火苗配合着尖叫声,四起。
王爷嘴角露出笑意,
伸手,
拽来身前栏杆下挂着的一个彩灯,
用里头燃着的火烛,点了烟;
再将手头的彩灯很是随意地丢了下去,
道:
“烽火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