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战鼓!
连绵的雨,终于停了。
虽然地面依旧泥泞未干,但原本那种面前与周身的一切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已经不再;
不过,
她到底在与不在,到这个日子了,其实已经不再具备什么效果,毕竟无论你再怎么磨蹭,也到霸王硬上弓且是非上不可的阶段了。
“轰!”
一队骑兵以绳索圈住栅栏,随后朝同一个方向发力拉拽,本就没有入得很扎实的栅栏直接被拽倒在地。
随即,
其余骑兵顺势冲入军寨之中,只不过大家伙兴致冲冲地进来,这兴头,马上就过去了,瞬间索然无味。
因为军寨从外头看似规模很大,旌旗招展,但内在格外空虚,完全就是一座空营,只有一些民夫一样的楚人蜷缩在一处处面对来势汹汹的燕军瑟瑟发抖;
正儿八经的楚军,其实少得可怜。
可能,也就是在双方刚刚接触的那几日,才密集一些的产生过不少次的小规模交锋,这之后,楚军就像是破了洞的纸人一样,在雨水里浸透湿烂,瞧不见了,也捡不起来。
梁程坐在貔兽上,
天天和陈仙霸两个,也都骑着各自的貔兽,待在梁程的两侧。
梁程胯下的貔兽,皮毛已经开始呈现出黑色晶体化了,在两尊貔兽面前,显得有些高冷,而旁边的两头普通貔兽,则显得有些谨小慎微;
正如,他们的主人一样。
虽说无论是天天还是陈仙霸,他们的偶像都是王爷,但既然是身入军旅的人,自然清楚军中梁程大将军的地位;
再者,大将军本身还是诸位先生之一,只不过王府上下很少喊他先生罢了。
虽然外界一直传闻,大将军师承于王爷,是王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军中大将,只不过这些不是天天和陈仙霸需要去考虑的事情。
梁程在这里时,他们俩马上就无比温顺乖巧。
眼前的楚军营寨,已经被拔了,相似的一幕,沿着这个南北方向,还在不停地发生着,除了偶有小股规模的抵抗,绝大部分的军寨,几乎就是这般直接闯入了。
“大将军,楚人果然是在虚张声势。”陈仙霸说了一句废话。
“对,是的。”天天也跟着附和了一句废话。
梁程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当然清楚他们在想什么,直接摇头道:
“休想。”
“大将军,我……”
“兵马不够,我这次就带了一万骑过来,你们俩手上的燕军再算上搜刮来的楚人归附军,比我手底下的兵力可是多多了。”
陈仙霸当即开口道:“可是大将军,我们人头是多,但打起仗来,送的人头只能更多,眼下谢渚阳的本部兵马就在西南方向,若是此时不去缀上他,万一让那老东西跑了怎么办?”
“那是谢家军,而且人家并未溃败,你缀上去,会被人家反扑回来。”
“还有苟帅的野人军可以呼应……”
“野人军已经折腾了这么久,还剩下几分气力?谢渚阳是柱国不假,可要是连楚国都没了,这个柱国,还能值几个钱?”
梁程看着陈仙霸,这位被自家主上誉为下一代的名将种子;
其实,梁程很认可这一点,而且他比主上对陈仙霸的了解更为细致。
“你们提前入三索、流沙郡攻城略地,这是前奏;
我领一万骑花了两个月时间在那里反复拉扯做出大军西下的痕迹,这是铺垫;
眼下的这一幕幕,则是发展。
我们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则是在渭河在王爷那里。
谢渚阳本身就是准备以身为诱饵赴死的,对于他而言,现在继续好端端地活着,反而比杀了他,更难接受。
再者,就是我部这一万骑,如今也是散落成一片,仓促之间也无法聚集起来多少,你们也说了,自家麾下兵马参差不齐,难以在真正关头济事。
先行收拢兵马,向野人军靠拢,队伍里还有一些粮草,能解野人军燃眉之急。”
说到这里,
梁程难得的又安慰陈仙霸道:
“早年咱们是饿狼,咬着一块肉,是死也不会松口,现在嘛,正如王爷所说,这是一场积攒多年下来的富裕仗,可以悠着点儿了。
仙霸,天天,
光景不一样了,脑袋系腰带上,非生即死的时候,已经不再了。
一味求狠求快求全,
也是会落下乘的。”
天天与陈仙霸一起抱拳:
“末将受教。”
两位少将军,一位去收拢队伍,一位去组织粮草运送;
其实,先前他们的想法,并不能算错,也并非不可行。
先以一支骑兵,强行奔袭缀上谢渚阳的本部,再等到野人军主力包抄过来,是有机会趁着谢渚阳本部没回归古越城前将其给拦截下来的;
虽然其中不确定因素很多,但为将者,对此肯定早就熟悉了。
付出一定的风险,去拿到谢渚阳的人头,尝试全歼谢家军,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以陈仙霸与天天的能力,给予他们少量精骑,是能完成战争牵制作用的,这一点,梁程毫不怀疑,更别提谢家军这会儿还处于南北被切割阶段,正是逐个击破的大好时机。
可有一点,梁程没办法明说;
那就是眼下野人军的士气,不出意外,应该格外萎靡。
萎靡的原因不是连日的大雨浇的,不是仓皇失措被“包围”给吓的,也不是因缺粮挨饿造的;
根本原因在于,
身为野人军的主帅,那位昔日的野人王故意放手冷眼旁观,甚至还自己给自己麾下军队“泄气”所导致的。
若是野人军真的是一支死战求生的孤军,忽然看见援军出现,再发现所谓的“包围圈”是假的,那定然可以再度爆发出血勇,嗷嗷叫地继续追着楚军干;
可现在呢?
梁程清楚,野人王也不是神,能把军心故意弄到低谷后再一瞬间拉到巅峰。
故而眼下,保个本,其实是最划算的买卖。
就是有些可惜了……
梁程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东边,
自己不在。
……
援军出现了,虽然数目不多,但却带来了现在急需的粮食,野人军里当即爆发出了欢呼,只是这欢呼里,也透着一股子的疲惫。
苟莫离站在帅帐外,看着这一幕,也只能自嘲式般的笑笑,再伸手,用力揉搓了两把自己的脸,感慨道:
“难啊。”
身边无言。
苟莫离目光透过指缝,看向坐在那里的剑圣。
“嗯嗯嗯~”
剑圣不理睬他;
“嗯嗯~嗯嗯~”
苟莫离扭了一下屁股,跺了一下脚;
剑圣侧过了脸,没法看,但还是开口道:
“难在哪里。”
“嘿嘿。”
得到了想要的接茬,苟莫离马上一脸笑呵呵地道:
“难在一,强压着手下将领不向两翼选择突围,因为我怕啊,怕那谢渚阳兵力不足,所谓的包围,所谓的楚国援军,只是花花架子中的花花架子,要是一不小心让一路兵马突围过去后,嘿,直接给他娘的捅穿了,那我可咋办?
我就不是尴尬了么,谢渚阳不也尴尬了么,
我他娘的到底是突围啊还是不突围啊?
所以啊,我得找各种真正当当的理由,再加上我的威望,给强压下去,但他们,明明是对的。”
“其二呢?”
“难在二,则是北面那支楚军,明摆着的就是谢家军的一部分,虽然久攻不下,但都是我麾下将领们自己组织的攻势。
我就故意不亲自去,
而且我还故意得错开他们的攻势时间,
尽可能地在不引起下面人反应的时候,给对面,多一些喘息的时间,可千万别给我真稀里糊涂地给冲垮喽。
我呢,是不能亲自上阵的,也不能鼓舞自家的士气,得悠着点儿,收着点儿,还得故意不闻不问,装作自己也一筹莫展的样子,让士卒们的士气,再低一点儿,再低一点儿。
哎哟,难啊。
有人觉得打胜仗难,可是对于我而言,打败仗,也挺难的。”
“还有么?”
“还有?其实也没啥了,主要是,谢渚阳知道我在故意被他包围,我也知道谢渚阳知道我在故意被他包围;
得亏谢渚阳是陪着我一起演戏的,
你觉得有意思不?
这场戏,
竟然是敌我双方将领一起心照不宣地开演的,哪里出了纰漏,哪里出了岔子,双方得一起想办法给补回去,让这出戏,继续好好地唱着。
可惜啊,
可惜啊,
楚人最大的悲哀,倒不是说缺精兵,而是缺强将,前些年,折损了太多太多帅才,弄到现在,他们国内青黄不接,嘿,起不来了。
说白了,
这场仗,这出戏,得看谁编排的。
我这儿不是最难,谢渚阳一心以身作饵,其实也不算很难,我跟他对于麾下兵马的掌握,都是要生生,要死死。
最难的,
还是外围那一支最后一场大戏的编排。
用少量兵马,营造出这马踏联营之势,借着这磅礴雨势,硬生生地造出这二十万大军以上的恢宏。
这才是真正的行家啊,行家!
非用兵之法臻至化境者,不可为,不能为!
若是我所料不差,应该是咱们的梁大将军亲自来了。
也就只有他,能有这般的用兵能力。
这叫什么?
这就叫牌面!
王爷所说的富裕仗,可不仅仅是粮草、军械充足了这般简单。
而是……
而是我就静静地躺着,看你落子,
我别的什么都不用额外做,
你落一子,我就兑一子,你尽管落,我随意兑。
啧啧啧,
别说咱王爷了,狗子我这辈子,也没打过这般富裕仗呐。”
“所以,这叫点题了?”剑圣问道,“最终落回马屁上,你该写折子的,我不会带这个话。”
“这还真不是马屁,我说,您觉得咱们王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还真不好说。”
“成峰成岭各不同,呵呵。
其实,
这一番布置,完全是王爷的手笔,他没明说,但我却明白了意思。”
苟莫离的目光,落在了那一套瓷娃娃身上,
“您觉得什么是真正的天才?按照你们修炼者的视角,灵童?剑胚?这些才算,是么?”
剑圣摇摇头,道:“没这般绝对。”
“您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么?不用拿你和别人比,就拿你和过去自己来比?”
“不算。”
“您谦虚了。”
“只是不想再配合你。”
“哈哈哈哈。”苟莫离张嘴笑了起来,他已经瞧见了远处骑着貔兽的俩少将主正在朝这里过来,故而抓紧时间马上道:
“天才是什么?
您可以品品,
在我看来,真正的天才,就和咱们王爷一样,
努力做一件事,且一直都能有进步。”
……
军寨的围墙上,
摆着一张大靠椅;
郑凡斜靠在那里,身上披着一件四娘亲自织的黑色蟒袍;
手感很是顺滑的同时,还极为保暖。
面前的炭盆里,正不断烧着炭。
夜色的漆黑,在这里,也被隔绝……不,是被屏退。
郑凡在打着盹儿,
在这短暂的梦里,似乎又片刻地重新回味了往昔。
世人都说,那位大燕的摄政王,是靖南王的徒弟,且深信不疑。
只有郑凡清楚,很长时间以来,这都是一个笑话;
笑话在于自己当年在荒漠第一次杀人时的惊愕,笑话在于自己提前从梁程那里背好了答案再回到田无镜的面前去背出来;
所以,自己总是胆小,有些时候,也难免畏首畏脚,一张棋盘,落子生死一大片,他甚至不畏惧战阵冲杀,但更畏惧去承担责任。
当年的三国大战,是他赶鸭子上架,为了颠覆这局面,强行为之。
但……这一次呢?
怕是世人要是听到此时这位大燕摄政王心里的真实想法,得一口血呕死,那些曾死在他手下的名将豪杰,可能得因此诈尸;
因为这位摄政王现在心里想的,居然是:
我好像终于学会如何打仗了。
可惜了,这盹儿打得时间并不久;
一名锦衣亲卫,急匆匆地跑了上来,单膝跪下禀报道:
“王爷,对面的楚军,动了!”
王爷缓缓地睁开眼,
打了个呵欠,
道了一声:
“哦。”
第三十三章 铁骑踏山河
王爷只回了一个“哦”字,倒不是为了去凸显自己什么处变不惊;
虽说四下间,有锦衣亲卫层层庇护,可到底近身处,都隔得远。
慌?
还真不慌。
喜?
也谈不上。
须臾前一个盹儿,忽然意识到,自己终于学会了打仗;
所以接下来的军情禀报,无非就是奉新城学社里品学兼优的孩子,伸手接过教习递下来的考卷。
考题,没有稀奇古怪,也没有暗藏玄机,只能叫个四平八稳。
解就是了,答就是了;
题做好了,卷儿一交,就能回去瞅瞅,娘说的今晚吃饺子,到底包的是什么馅儿。
王爷甚至没急着从椅子上下来,外头冷,自个儿的蟒袍厚实还保暖,再加这炭盆烘烤着,颇有一种大夏天进冰库……哦,还裹着被子的惬意感。
因为过于舒服,所以就是想多赖一会儿。
可惜,眼下看来,这是一种奢侈。
楚军连夜开始动了,不,确切地说,是楚军的动作,在白天就已经开始了,到现在,已经进展到连夜晚都无法遮掩了。
绵延的防线上,号角声此起彼伏,燕军的体系,在感受到外界的传递过来的清晰威胁后,开始本能地运转起来。
很多人的目光,开始聚集向帅帐;
也有一批人,开始透过帅帐,找寻王座上的那个人。
四娘来了,她衣袖款款,带来一阵香风;
当她走到郑凡身边时,郑凡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在大家都开始忙碌时,你这个偷闲地被抓了包,皮再厚,也总归得有些反应的。
再赖不得,郑凡只能起身。
不过,四娘到底是和郑凡最契合的一个女人,这并非单纯指她的优秀与长处,而是她懂得将所谓的“夫唱妇随”,给演绎到最好。
“主上,夜宵吃什么?”
“鱼滑还有么?”郑凡问道。
渭河的鱼,肉质鲜美,拿来做鱼滑,最好不过。
“有的。”
“那就鱼滑汤吧。”
“好的,主上。”
郑凡走在前,四娘走在侧,二人下了围墙,一路来到帅帐。
外头,早就站满了人,帅帐里,也有很多人。
见王爷与王妃走来,所有人都跪下行礼。
老而不死的姚子詹,这两年逐渐开始放飞所谓的文人矜持,开始不断地写文章写故事来各种冷嘲热讽燕国;
这其实体现出的,是自打当年三国之战后,乾人国都被破,且接下来这些年里,燕国平稳恢复积蓄实力大背景之下,属于乾人的……无能狂怒。
且这种情绪不仅仅在乾国民间流转,也浸染到了其上层。
当你的对手只能通过这种似是而非的故事来歪曲抹黑你时,这证明,他们真的是已经没有其他招了。
乾人以前还会要一些体面的,现在,是连体面也不要喽。
不过,姚子詹有一篇文章抨击的地方,倒不算错;
他说燕国晋东之地,不重教礼,却恪教矩,无礼而求矩,本末倒置。
燕国自先皇在位时就开了科举,如今已经很多年,可晋东这些年在人口越来越多的前提下,每年去颖都参加科举的人,是逐年下降的。
文教之风,在晋东并不盛行,晋东的百姓,更喜欢自己的孩子在学社里毕业后去从军去王府当差或者去作坊里当师傅。
所以,姚子詹拿这一点说晋东不注重礼教,是礼崩乐坏的局面;
而重教矩,则是晋东很多地方有着瞎子根据自家主上的审美,弄出来了一套很严谨的礼仪方式;
这些礼仪方式的特点在于……好看,好看,以及好看。
一定程度上,不符合诸夏之礼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环节,都能从“礼”之中找寻到具体注释的习惯。
就比如当年摄政王跑去一座山上,直接就封禅了,封禅后还给这座山改了名字,在正儿八经的文人看来,这简直就是胡来,已经不是在不尊从礼法了,是在自己创造礼法,创造也就算了,你造出来了你还连解释都不解释。
“王爷!”
“王爷。”
一众将领单膝跪伏,右手握拳,贴在自己心脏位置。
晋东军,是一支由骄兵悍将组成的军队,因为翠柳堡成军起,就没输过,是靠着一场又一场大捷给喂出来的。
所以,很多时候郑凡的角色,已经从战前给麾下打鸡血,转变成战前给大家泼冷水以防止这些人头脑过热;
泼冷水,还真的比打鸡血要难,也就王爷本人能够做到。
“起来吧。”
“喏!”
王爷和王妃分开,王妃去了隔壁帐篷里准备夜宵,王爷则走入了帅帐。
此时帅帐里站着的,都是游击将军以上的将领,待得王爷进来后,外头的将领们才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郑凡在帅座上坐下,看了一眼刘大虎。
刘大虎点头,将一封封军报折子打开,开始念诵自入夜后,各处送来的军情;
在这个时候,需要这些将领对全局情况,有一个清晰地认知。
总体情况大概是,根据侦查,楚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三郡之地,要塞城池众多,而真正的屯兵所在,也就是可野战可机动的军队,差不多分为五个大营,其中四个是主力大营,屯兵都在十万以上,剩下一个是辅助大营,兵马在十万以下。
现在,
楚军五个大营的兵马,全部开始调配,这绝不是换防这么简单了。
这般规模庞大的军事调动,只可能带来两个结果:
一个,是楚军全方位选择后撤;这显然不可能,楚军再撤,就真的要撤回京畿之地了,燕军再一前压,楚皇就能站在京城城墙上看演武大戏,连票都不用买;
第二个可能,
就是楚军要全面进攻!
刘大虎念完后,
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喊道:
“请诸位将军各抒己见。”
有些话,还真得由公公来喊才够味儿。
黄公公这一嗓子,还真喊出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威严感来。
一时间,好几个将领离序而出,其余也有不少将领准备喊话。
“王爷,末将……”
“王爷,末将……”
这时,帅帐的帘幕被掀开,端着汤碗的王妃走了进来。
帅帐内先前的火爆氛围,瞬间寂静了下去。
四娘端着汤碗,来到帅座旁,放下碗和汤匙,小声道:
“主上,要加醋么?”
王爷摇摇头,道:“椒粉加一点。”
“妾身已经加过了。”
“好。”
郑凡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
鱼滑汤本就容易做,提前做好的鱼滑,加水烧开,撒上葱花滴点香油,再佐点胡椒粉,味道就很鲜美,那上面漂浮着的白嫩鱼滑,吃起来也很爽口。
王爷在喝汤的时候,四娘抬起头,拍了拍手。
锦衣亲卫端进来一大锅汤,还有好几叠干净的碗筷汤匙。
四娘笑道:“诸位将军也喝一些热热身子吧。”
诸将一齐俯身行礼:
“多谢王妃。”
如果是普通的王妃,比如熊丽箐在这里,将领们敬重还是会敬重的,但四娘不同,一手操持财计近十年,大到军饷军需,小到标户的月钱福利,都得经她的手才能通过;
一些事儿,别人不清楚,此刻能站在这座帅帐里的,又怎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些将领们对四娘,是有一些畏惧的。
接下来,大家伙开始打汤,有些口味重一些的,会额外加一些盐,还会加上辣椒面儿。
对此,坐在帅座上的王爷只能在心里微微摇头,真是暴殄天物,吃什么都跟吃火锅一样,浪费了这份鲜美;
大概,王爷是真忘记了,火锅这一吃法,还是因为他喜欢才时兴起来的。
大家人手一个汤碗,一边喝汤一边开始讨论军务。
情绪上,也就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王爷呢,只是听着,也不评价,不过中途,王爷还是点了宫望出来,组织了一些军议,以拿出一个章程。
分歧,其实没多大。
楚人敢主动进攻,那咱们就干回去就是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在方法上,还是主张先以这小半年来的土木工事做构筑的防线,来先消耗楚人一波,再伺机寻求反攻的机会。
听完整场军议后,郑凡在心底不禁有些发笑。
原因很简单,整场对楚的战事布局,就连苟莫离与自己,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仗,打的就是信息差,打的就是楚人的脾气与摊牌掀桌子的冲动;
故而,其实在场的这些将领,他们对于战局的认知,其实是和对面的楚人,并没有太大出入的。
而就是在这种状况下,
竟然还保持着这种极为乐观的姿态,这自信……
且军议中,大家似乎都在刻意地回避兵马调动导致这里防卫空虚的事,这是怕给自己难堪么?
可能,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
一定程度上,也说是自己在军中威望太高,压制住了一切质疑所出现的反噬。
任何的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军议军议,一群丘八出身的大老粗,竟然真玩儿出了朝堂上的花儿活与忌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军议给出的建议是,先行防守,再图反击,而没有真的失心疯到直接选择主动出击。
先防守看看,如果局面不行,大家再撤,撤回上谷郡,或者撤回镇南关,给王爷留个余地。
郑凡没有呵斥谁,也没有去把这些话揭出来讲明白,在宫望做好了总结后,
郑凡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道:
“就先这般安排。”
……
楚军的攻势,来得比预想中,要凶猛得多得多。
其实,自燕楚力量在晋东的第一次交锋以来,每次折损最多伤亡最大的,都是贵族的私兵,大楚皇族禁军,伤亡有,但从未伤筋动骨。
这支楚国规模最庞大,战力也最高的队伍,终于在上位者下定决心后,迎来了自己第一次,在燕人面前的全面发挥。
楚人也给燕人上了一课,让燕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步卒巅峰战力。
楚军共分为四路进攻,
一路由昭翰率领,其中昭氏兵马为主;
一路由石勇率领,是皇族禁军的一部;
一路由熊廷山率领,是皇族禁军加上山越大军;
一路,也就是中军,由谢玉安亲自率领,兵力最多,规模最大,全是皇族禁军。
不过,仍有一路吊在最后,并未参与到真正的攻势中来,显然是预备好了后路。
楚军的投石车,楚军的攻城器械,展现出了极为犀利的战争效果,用薛三的话来说,楚人从晋东偷过师;
虽然没有燕军的投石车来得那般精准,但比之当初,其实是提升了一个大水平。
接下来,楚军以步兵方阵配合弓箭手方阵进行前压,在燕军没有选择主动出击的情况下,楚军以一种极快的效率,开始对燕军这小半年来所修筑的各类军寨工事进行了拔出。
一波接着一波,一批接着一批,效率很高。
对于燕军而言,三天坚守战的效果,打得其实并不是很好,不仅外围防线全部被楚军突破,连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开始被楚军侵蚀。
而如果不是燕军在第三天开始了主动出击,延缓了楚军的攻势脚步,可能现在,楚军已经打破了燕军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楚军四路进攻,四路都兵力强盛,并无策应佯攻之说,带给燕军防线极大的压力,让燕军有些顾此失彼。
但楚军进展如此之快的根本原因,并非他们忽然神兵天降了一般,事实上,造成这般局面的不是别人,而是摄政王郑凡本人。
因为是王爷下令让燕军修筑了太多的工事与军寨,这东西,不是说修得多,就能一直起到正向作用,修得太多,反而让燕军的防御力量给分散了,摊平下去后,再面对楚人的全面进攻,就是哪儿哪儿都告急,也是哪儿哪儿都守不住。
如果要是在这里修建个两三座规模大一些的城堡,哪怕其余所有的军寨全部剔除掉,燕军防卫与牵扯时,反而可以更为从容。
“主上圣明,败,也能败得这般理所应当。”
站在王爷身边的瞎子,给出了一记极为标准独到的马屁。
郑凡看了看瞎子,笑了笑,道:“我是真忘了这一茬儿。”
瞎子也跟着一起笑了。
这世上,哪里有人真能算无遗漏呢?
这一点,郑凡事先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无所谓了,正如瞎子所说,这般的“兵败如山倒”,也挺好。
这场仗,打的是时间差,要是真一不小心在这里和楚人僵持久了,待得楚西的消息传递过来,那一切的布置,也就都成了泡影。
亏倒是不亏,燕人其实没损失什么;
可问题是站在商人角度的话,很多时候说自己亏了多少,是原本预期赚一千两,结果就只赚了五百两,所以,就“亏了”五百两。
而郑凡面前的这笔买卖,那是以“国”来论收益的。
“我下令让他们守不住后,就不要死守,能往后撤就往后撤,他们遵从得不错。”郑凡说道。
瞎子点头,道:“他们认为,主上应该是认识到自己布置出错了,打算撤离回去了。”
“是,他们是怕我输不起啊。”
“主上这是误解他们了,他们其实比主上您自己,更害怕您失败,在他们看来,您是军神一般的人物。”
“等以后,军队里要改革设个类似参谋部的存在,不能再搞一言堂了。”
“其实军中早就有了。”
“哦?”
“因为是您亲自坐镇,所以……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没人敢忤逆您的意思,且梁程他们,又不在这里,自然就没人敢出头了。”
郑凡点了点头,四娘走过来,帮郑凡将披风盖上双肩。
“行了,咱们也撤吧,撤到渭河北面去,让楚人,继续追过来,他们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主上的这一出阳谋,让属下佩服,属下玩弄的,是人心,至多,也就玩弄个一群人,主上玩弄的,是一个国家的意志。
是温顺煮青蛙的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求一个可能。
喝醉酒了的人,你对他说你醉了,他会反驳说,没有醉;
赌红了眼的人,筹码没赔光之前,是不会下牌桌的。”
“又夸我?”
“真心的。”
“哦,所以以前没少虚情假意。”
“这……”瞎子。
瞎子倒是坦诚地点点头,道:“谁又能想到,当年在虎头城客栈里刚刚苏醒过对这个陌生环境还有些畏首畏脚的主上您,
能走到这一地步呢?
我们七个,是在一步步的恢复,恢复到自己原本的模样。
而主上您,则是一直在进步。”
“行了,别再夸了,我也是刚学会怎么打仗。”
“属下明白,略懂。”
“哈哈哈,你啊你。”
披着黑色金边披风身着蟒袍的郑凡,在一众锦衣亲卫的护卫下,开始向后撤。
接下来,渭河以南的所有燕军,都将进行撤离,因为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楚军攻破,很容易就会被整个包卷起来。
先前楚军之所以放弃渭河防线主动后退,也是害怕这个。
等到队伍将要顺着渡桥过河时,
刘大虎开口道:
“王爷,请王爷准许我们将埋藏在这里的袍泽尸首挖出来,带回去,以防止他们被楚人侮辱。”
渡河第一战,天天率锦衣亲卫迎战楚国定亲王熊廷山的嫡系骑兵,那一战,击退了楚军,但锦衣亲卫的自身伤亡也不小。
战后,郑凡下令将战死锦衣亲卫的尸骨就埋在这渭河以南,并说这里日后就是大燕的疆土。
可现在,燕军要撤回北岸了,等楚军追击过来时,这些立的碑文的位置所在,必然会被楚人刨坟曝尸。
锦衣亲卫,是一个独立的队伍,他们对王爷绝对忠诚,同时也有着极为强大的内部凝聚力。
很显然,刘大虎之所以提出这个提议,是因为下面的亲卫将这一请求,反应给他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刘大虎现在是锦衣亲卫的副校尉;
刘大虎话说完,
就跪伏了下来,
随即,
一直保护着王爷后撤的锦衣亲卫,全部跪伏下来,
齐声道;
“请王爷恩准!”
这不是逼宫,也不是兵谏;
他们所请求的,是带着袍泽的尸骨离开,他们不想看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要遭受欺凌。
王爷环视四周跪伏在地的锦衣亲卫,
开口道:
“孤,不准。”
四周跪伏着的亲卫,有些许愕然,但并未有人敢躁动,且在王爷下达了决断后,纷纷站起身,服从王令,是他们的本能。
王爷指了指那一处岸边立起的坟群,
道:
“孤相信,
安眠在那里的袍泽们,会很高兴自己被楚人给重新‘请’出来的;
因为很快,
他们将亲眼见证,
我军铁骑,
是如何将楚人在这片渭河两岸,杀得血流成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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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蒸口气
燕军开始败退,
是的,败退;
主要是因为燕军败得,过于真实,真实到难以看到什么做作的痕迹。
一是因为全盘谋划之中,连一线的总兵,他们也只是棋子,并未能参透其中真意,这就直接导致了他们是完全本色出演;他们是真的在为了照顾王爷布局失误的面子,护送王爷后撤回镇南关以图将来。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郑凡在基建的执拗上出了疏忽,导致燕军的防御体系看似完备实则没了重点,在楚军大规模的多路攻势下,守不住……那是真的守不住。
乃至于当燕军撤过渭河,楚军跟进踏破先前燕军那一座座营盘时,
连谢玉安都感到有些恍惚,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巧合以及顺理成章,严丝合缝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种凑巧,真的是能设计出来的么?
可能,
真是自己想多了?
自己的父亲,和他们,其实是赌对了么?
“报!!!定亲王派信使来请示都督,是否渡河!”
另外三路大军,都已经推到了渭河边,接下来,就是渡河兵进上谷郡了。
当然,派人来询问自己,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燕楚格局之关键,在镇南关。
镇南关一日不拿回来,燕人就能继续从容地自北而下,用他们的马鞭,鞭挞楚国的疆土与子民。
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时间去犹豫和思索,既上牌桌,就至死方休。
“传令下去,各部渡河,按既定路线推入上谷郡!”
身为大都督的谢玉安,最终还是下达了这道军令。
第三天时,大楚中路军先头部队已经过河,在其他三路兵马的配合下,开始深入上谷郡,中间段的主力,也已经过河完毕。
谢玉安谨慎稳妥了一些,选择最后一批过河。
按照既定的方略,各路先锋军统一由定亲王统筹指挥,中路军以及后续跟进的兵马,则依次入列;
谢玉安这位大都督并不会继续上前,而是转为负责在渭河沿线设立据点,转接自后方运输上来的粮草为大军提供支援。
真到了真刀真枪干的时候,他的作用反而没那么大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位大燕的摄政王以及他的那座王府,虽然以善于地方治理而出名,但对上谷郡这么一大块地方,采用的却是人口尽数内迁,根本就不做开发的政策;
所以,上谷郡现在除了少数的几座坞堡之外,近乎就是一片白地,前方的楚军想就地取粮根本就不可能。
也因此,粮道,成了当下重中之重,一旦前方攻势暂时受挫,大军又无粮可继的话,那么先前的这一番进军与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一旦燕人缓过神来,将主力调回,楚军只得撤兵向后退,退出上谷郡,退出渭河,而且还得再次拱手让出渭河防线,退回三郡;
眼下,大量的民夫正在两岸忙碌,好在楚国的水师在楚军控制了渭河两岸后,也从觅江处下来,起到了极大的帮衬作用,极大的提高了运粮的效率。
前方,不断的有战报传来,定亲王领军,可谓高歌猛进,一连和燕人交手了几次,仗着己方优势兵力,都将燕人击退。
眼下,
楚军已经触碰到镇南关了。
定亲王决意,先将燕人余下兵马,全部推过镇南关去,最重要的是,要将燕人的那面王旗,给逼退回去。
随后,将镇南关外围的燕人势力给清扫干净的同时,让后方的攻城器械要么运上来要么就地取材进行准备,最后,再集中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哪怕是用人命去填,也要将镇南关给啃下来!
对此,已经坐在后方的大都督谢玉安自然没有异议;
一批批攻城器械,已经在推进的路上了,主要是包括重要的零部件;
在和燕人的战争之中,楚人也不是没有在学习,比如晋东的分类化与精细化的战争准备工作,楚人也早就偷师了过来。
这个本身就不难,只要朝廷肯放权,不加掣肘。
原本当年诸夏之国公认的,燕人不善攻城,器械使用方面,除了甲胄兵器,大型的其余器械,燕人都不擅长;
只是这一切因为晋东缘故,成为了历史;
上一次燕楚国战时,燕人就已经呈现出了琢磨与学习攻城的态势,被推出来当标兵示范的,还是那时候只是平野伯的摄政王。
而在摄政王统御晋东的这些年里,燕人的战争器具的设计与打造水平,已经后来居上,虽然晋东仍然是以骑兵而出名,但它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小觑其现在对城池攻坚的能力。
原本的领先者楚军,现在则成了追赶者。
好在,
战争的胜负手,终究是在于人。
这一次,优势兵力体现在局部战场之下,是难逢的绝佳机会,要且必须要有所作为。
……
“都督,下一批粮草的起运,可能会晚三日。原因是输送了一批军械上去后,占了运粮的舱位。”
“三日,无妨,先前的军粮已经送上去了,足够大军十日之用,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
谢玉安伸手拍了拍身边这位文士的手背;
楚人倒没怎么浸染晋风,但楚人天生好浪漫的风气,让其贵族阶层,对于男子之间亲昵一点的举动,较为接受。
“难为你了,身为孟师的嫡孙,本该像景氏一样在郢都好好地修史做学问,如今,却得到此地来,为军中分忧。
不过我相信,孟师在天之灵,会宽慰的。”
孟寿,曾修四国史书,更曾是靖南王的文教老师,归楚后,曾见证过火烧郢都,于五年前亡故。
“爷爷在天之灵,可能不会高兴。”孟启灵说道。
“哦,为何?孟师不也是我楚人么,楚国打了大胜仗,孟师泉下有知,怎会不喜?”
“都督,爷爷曾修四国史书,其实,在爷爷心中,他认为自己是夏人更甚于楚人。”
“呵呵。”
谢玉安倒是没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
“倒是能懂这句话的意思。”
“在爷爷眼里,燕国,是燕侯之国,晋国,是晋侯之国,我大楚,是楚侯之国,其余诸多小国,连同那乾国;
也是诸夏诸侯之国。
自大夏分崩以来,天下纷纷扰扰,所谓国之战,乃诸侯之战,为诸夏之内战;
而燕对蛮族,晋对野人,我大楚对山越,甚至是乾对西南土人,这些,才算是外战。
爷爷这辈子,耗尽半生心血,修四国史书,看似圆满,实则遗憾。
修史者最高所愿,非修诸侯史书,乃修天下史。”
“这些,是孟师与你说的?”
“不,是我从爷爷归楚后所著的一本书中看了所知。”
“书呢?”
“爷爷去世后,此书呈交与陛下,陛下下旨,禁止刊印发散。”
谢玉安点点头,道:“理所应当,孟师这书,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大楚,其实更适合出现在对面的燕国。
若是此番战事得以顺利,若是我大楚能从燕人的压力之下挣脱站起,国运能得大势,那此书,就能从皇室封存之中,取出加以供奉了。
在孟师眼里,或许他巴不得这场仗,我大楚败,且要败得彻底吧。
孟师不在乎到底是谁家一统了这诸夏,在乎的是,诸夏何时能再真正的一统。”
“正是因为不理解爷爷的这个想法,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我觉得我是楚人,理所应当地站在这里,为大楚而战。”
“吾辈当尽吾辈之责。”
谢玉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面向北方,
感慨道:
“当年燕国不惜以疲敝之国力,甚至以皇子之死栽赃我大楚,也要发动起对我大楚的国战,其目的,就是为了这座镇南关。
这座关,于我楚人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也太过沉痛。
夺回它,我大楚才有资格重新立起来。”
“都督……”
“有什么话尽管说尽管问,这是当年孟师教导我时说过的话。”
“都督,若是此战,未能成功呢?”
“未能成功,那好一点的结果,就是我大军再度撤回三郡。”
“坏……坏一点的呢?”
谢玉安闭上了眼,
道:
“你家有拓印本吧?”
“什么?”
“没有?”
“没有,但……我都背下了。”
“誊抄出来。”
“这……”
谢玉安转过身,摆摆手,
道;
“献与燕人吧。”
……
“王爷,奴才念完了。”
黄公公将手中的卷轴闭合,先前他念的,是熊廷山派人送入镇南关中的檄文。
“以熊氏皇族血脉身份来警告孤?以大楚火凤之灵的名义,来通告孤?呵呵呵。”
郑凡站在那里,双手平举,四娘正在帮他着甲。
“黄公公,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在拿他的出身,在压我?”
世人皆知,大燕摄政王出身北封郡黔首,是从草莽中崛起的光耀。
黄公公笑道:“王爷,他也就只能拿这个来嘴快嘴快了。”
郑凡点头道:“就是,血统什么的,在我看来,那是论畜生用的。”
黄公公面色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接,因为这话其实是把姬家也牵扯进去了。
王爷可以随便说,因为他亲眼见过王爷与陛下互骂畜生;
可他这个奴才,怎敢跟着一起附和?
倒是屋外头院子里,
躺在那儿的貔貅听到这话,抬起头了头,看向了屋子里,打了个响鼻,以示不满。
随后,又匍匐下来,顺带掂了掂自己背上半年前刚换的一套鳞甲。
“再说了,真要论血统,他有什么资格与我论?
他是旁系所出,已不算楚国皇室本家了,我家大妞她娘,可是他楚国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论火凤之灵,呵呵呵,
这就更可笑了,
我家大妞是天生的火凤灵体,他配比么?
哎呀,
真要论起血统火凤什么的,
原来他大楚皇室的正统,竟在我大燕摄政王府?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黄公公马上跟进配合。
“就这样写,与他回信。”
“奴才遵命。”
“要快,今晚前就送过去,这脸,得提前还回去,要不然他就没心思了,他没心思无所谓,孤,就很不舒服了,总觉得他欠了孤一巴掌。”
“奴才明白,奴才现在就写,马上就让人送去。”黄公公马上去忙活了。
四娘开口道:“以前没觉得,您会在意出身。”
“我这纯粹是被那位定亲王追了这么多天,追出了火气。”
“主上,好了。”
“嗯,辛苦。”
“对了,主上,这个带上,刚蒸好的。”
“呵,还真差点忘了,大虎提着。”
四娘笑而不语。
穿戴好甲胄的郑凡,走出了屋门,翻身上了貔貅,来到了南城墙处,登上了城楼。
此时站在这里,已经可以眺望到远处楚军的密集营寨了,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防守方,都感到心惊的进攻规模。
“大虎,你晓得么,搁以前,想都不敢想呐,他楚人,竟敢将大军就堂堂正正地摆在你面前,而且还是一马平川的地形。”
“王爷,需要下令么?”刘大虎问道。
帅帐每日接收的折子,刘大虎都会先过一遍,而自打撤入镇南关后,刘大虎看见了一批新送来的折子,激动得,让其难以自抑。
以至于他现在跟在王爷身边,一样眺望着前方的楚军营寨时,脸上挂着的,是兴奋的笑容。
“大虎,你说楚军接下来会做什么?”
“回王爷的话,属下觉得楚军会先行驱逐城外的我军,形成对镇南关的全面包围。”
“对,所以不用急,鱼儿已经跑不掉了,那就让它,自己再多吃点儿饵钩,套得更深一些。”
“是,王爷英明。”
“孤饿了。”
刘大虎马上打开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馒头,递给了王爷。
“再来一个。”
刘大虎又取出了一个,递了过去,馒头还是热的,冒着白气。
只见王爷自己手里拿着一个,还将另一个放在旁边城垛子上。
王爷手肘撑着城墙边缘,对着前方的楚军营寨,顺着迎面吹来的寒风,一口一口地吃着馒头。
已经陪了王爷这么多年的刘大虎清楚,此时的王爷,需要独处,所以他提着食盒,默默地后退。
后退时,
听到王爷也不知道是对谁所发出的一声感慨:
“瞧着,
这口气,
快蒸到了。”
————
铺垫内容算是好了,接下来将是一波大高氵朝。
龙现在去睡觉,醒来后再继续写。
第三十五章 世间再无野人王!
刘大虎提着食盒,默默地站在边上。
在奉新城,他认识一个人,姓邱,人称邱老板,他是个乾人,靠商贸起家,每逢王府有大庆时,他就会跟着一起将库存的货物拿出来,分享给奉新城的一些百姓,为王府贺为王爷贺。
这人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收集古玩。
刘大虎为什么会认识他呢?
因为邱老板常常派人给他奶奶那些负责清扫街面的妯娌送米面粮油,感谢她们为奉新城的干净整洁所做出的贡献;
同时,还暗示他喜欢把玩一些古件,若是家里有,可以拿来与他收。
乱世黄金,盛世古玩;
如今的晋东,刚结束乱世其实也没多久,古玩这类物件儿在寻常人眼里,根本就不值钱,再加上这些年晋东屡屡对外用兵,动辄劫掠回来一大批,尤其是当年自家王爷,更是在楚地挖了不知多少贵族的祖坟;
金银珠宝这类的,倒是好流通,古玩这些的,是真的跌价,王府自己倒是会用,可王府又能用多少?
拿下去赏赐人吧……人家又不觉得这个值钱。
所以,一大批古玩,早就沉淀流落在了民间。
刘大虎奶奶她们这帮妯娌,家里其实不是当差的就是在军伍的,屋子里还真不缺这些物件儿,邱老板收得那叫一个欢喜。
刘大虎则曾被自己的奶奶要求其把家里腌咸菜的缸子拿过去卖给邱老板……
虽说刘大虎记得这个咸菜缸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从王府下面铺子里买来的;
但邱老板还是收了,给了一笔银钱,说这东西,他很喜欢。
然后,拉着刘大虎聊了很久,主要是聊他自己对古玩的喜好。
他说真正喜欢古玩的人啊,不是为了财,而是放在眼前时的那种品味,酒在外头放久了,酒气会散,可古玩不同,越久越醇。
卖完咸菜缸,又很愉快地聊了天,吃了一小顿夜食,得了不少眼界的刘大虎,
回来后就找锦衣亲卫里的相关负责侦缉的衙司,把邱老板给告了。
只不过邱老板一直没事,
继续在奉新城里做好事,继续在奉新城里收古玩,也有可能继续在奉新城里讲他的故事;
但在几个月前,
奉新城内送来的折子以及许安军纪官送来的折子里,刘大虎在帮忙批阅时,看见邱老板的名字上被画了红勾。
邱老板虽然没了,
但邱老板对古玩的态度,刘大虎一直记在心里。
有时候陈仙霸与郑蛮他们或许不能理解,外头的军旅生活多姿多彩,为何他刘大虎还是坚持要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做这书记官的职务。
自知之明什么的,都是虚的,根本原因在于,刘大虎喜欢这种能一直跟着王爷的工作;
可能,王爷就是那种“古玩”,在王爷身上,他能够看见那种醇厚。
大燕人人敬仰的摄政王,在他刘大虎的眼里,也是人,但这“人”,并未因为他是人而褪去了那种色彩,反而更为真实也更为纯粹。
刘大虎不知道人格魅力这个词,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王爷眼里看的是天下,自己正好可以看着王爷。
其实,对于郑凡而言,单纯放松的时间其实挺多,他也没有外界传闻中的那般忙碌;
可偏偏,当你空闲时间茫茫多时你去矫情,会显得有病;
反倒是这种忙里偷闲的感觉,才能真正的入定。
一个馒头吃完,
顺带着把先前放在边上给老田“上供”的馒头也一起吃了不做浪费,俩馒头下肚,在招招手,刘大虎贴心地送上来水囊。
喝了几口水,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甲胄。
在刘大虎眼里,大燕的摄政王,又回来了;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深邃,他的气质,重新变得伟岸。
郑凡当然不清楚刘大虎此时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东西,他现在有很多的事要忙,比如,将城墙上再亲自巡视一遍。
这个夜晚,身着玄甲的王爷从守城士卒身边不停地走过,虽然没有一个个地亲切打招呼和拍肩膀,但已经给予了他们无穷的斗志。
一支军队的精锐与否,并非体现在打顺风仗时,顺风时,一群猪,也能跑出万马奔腾的气场;
真正的精锐,在于在逆境时,依旧能够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保持着目光中的狼性。
燕军虽然败了,在渭河南岸败了,撤过了河,又在上谷郡接连败了好多次,现在,整体防线已经回撤到了镇南关一线;
可这种失败,并非是成建制的折损。
因为一开始摄政王就没打算正儿八经地抵抗,后续的军队与楚军的几次交锋,也只是暂缓楚军推进的速度,给前线大量的民夫以及辅兵等等提供从容后撤的机会。
而楚军在一开始,也没料到战事能进展得这般顺利,纵然他们自信有绝对的局部战场优势兵力,也没有做出真的极端进军手段,所以,并未将楚人宝贵的骑兵在一开始就斜插迂回,不惜毁掉自身骑兵根本来完成一场成功性虽然有却并不高的战略大包围。
搁当年,老田最喜欢玩儿这一手,有事儿没事儿,先给你来一手迂回;
通常执行这种军事任务的就三位大将,盛乐将军、平野伯以及平西侯,
这仨,很公平,轮流来。
总而言之,燕军的败,都是纯粹的战损,都是交锋后,怕被楚军以优势兵力包围,所以做出的主动脱离与后撤。
伤亡,是不小,但站在为帅者的角度,却没什么好可惜的。
打仗,本来就是要死人的,把人命当成纯粹的数字确实过于极端了点,但正常的伤亡,只道是寻常。
覃大勇今晚见到了王爷,而且有幸被王爷拍了肩膀,待得王爷走后,身边袍泽都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覃大勇也是热血上头,恨不得楚奴现在就攻城,他要为王爷多杀几个楚奴。
待到天将放明时,郑凡的巡视才宣告结束,不过他并没有回府邸补眠,而是又回到了最开始待过的塔楼。
茫茫一片的楚人营寨,比昨夜更多了一些,同时,可以清晰地看到楚军的大规模调动,他们已经在推移战场了。
看到这一幕时,可以清晰地断定,在肉眼所不及的两翼位置,楚军肯定已经前插了。
煮鱼之前,先去鳞,这是常识。
“楚人,可真是心急呢。”
“是的,王爷。”刘大虎附和道。
“大虎,你觉得该怎么办?”
“镇南关两翼的兵马……”
“要继续战而后撤?”
“不,属下觉得,两翼兵马应下死命令,命其死战。只有这样,才能更激励楚军,让他们的中军让他们的后军,更为快速且激进地提前压上来,让他们的主力,更为深入上谷郡。”
“会死人的,死很多人的。”郑凡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刘大虎。
刘大虎舔了舔嘴唇:
“王爷,此战功成,以后,就不用再继续死人了。”
“下令吧,命关隘两翼兵马,死战不退。”
“喏!”
郑凡伸手,摸了摸甲胄胸口夹层,意识到自己的烟在刘大虎那里,而刘大虎刚刚去帮自己下令了。
“嗯……”
摄政王爷双手放在城垛子上,感知到清晨时这上面所透着的冰凉。
但越是这种冰凉的感觉,越能让人想象到火热的铺垫。
自阴影里,阿铭显现而出,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铁盒,递送来一根烟。
“我还以为你不在这里。”郑凡笑道。
“剑圣不在这里,属下怎么可能不在。”
郑凡点点头,凑着阿铭递送来的火折子,把烟给点了。
“主上,属下的酒坛和酒嚢,都已经清空了。”
“心急了,还得再等几天。”
“属下明白,不过,饱餐之前的饥饿,其实也是一种享受的期待,属下现在的心情,很是愉悦呢。”
“有你在身边挺好的,真的。”
“属下忽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要想保持生活的格调,身边最好得一直有个变态。”
“主上你看,楚人的投石车,推上来了。”
“呵,我可没看见。”
“属下的视力,比主上要好一些。”
“哦,我饿了,看看四娘今天准备了什么做早饭。”
……
“两位少将主,为何没胃口啊?”
苟莫离正大口吃着饭食,瞧着坐自己面前的陈仙霸与天天,吃得有些萎靡。
天天还好,除非特别激动时,其余时候基本都是很温和的样子;
陈仙霸就不同了,他的性格很容易写在脸上。
其实,对于陈仙霸,苟莫离是有些可惜的,他有驭下之能,也有辨才的眼光,在他看来,陈仙霸更适合早期创业时的王府。
干干干,冲冲冲,一次次地绝地反击,有点类似最开始时金术可的轨迹。
让他的桀骜性格加上天赋,在一次次真实捶打之中完全最终的塑形,将星种子,经过淬火熬炼,才能真的发出万丈光芒。
可惜了,
现如今的王府,现如今的大燕,没办法给陈仙霸提供这种乱局场面。
虽然现在也不差,是一点都不差,可就是觉得,火候上,没经过那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工序,缺了那么点意思。
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推时势?
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天天开口道:“是苟帅您饿狠了,您都吃第四碗了。”
“哈哈哈哈,是是是,饿狠了呀。”
苟莫离将碗递给身边的亲卫,吩咐道:“再盛一碗。”
“你们是没经历过没饭吃的时候啊,本帅我小时候,可是常挨饿的。”
天天眨了眨眼,他是没挨饿过。
陈仙霸也无话可说,虽然小时候生长在渔村,条件不是很好,但他有家人也有师父在身边,也没经历过饥荒。
“坐牢时,也饿啊。”苟莫离继续感慨着。
边上坐着的剑圣笑道:“你在雪海关坐牢时,可没缺你吃喝。”
苟莫离反驳道:“我坐的牢,多了。再者,在雪海关坐牢时是没却吃喝,可我宁愿给我住水牢缺个吃喝,现在有时候想想还有些后怕当时的情景。”
当时苟莫离被关在密室里,隔壁住着一头僵尸,苟莫离有一段日子每天被煞气侵袭,精神都近乎崩溃,那是一种超越生理上的精神折磨;
得亏他是野人王,换别人,早疯了。
这时,陈仙霸开口道:“大帅,北面的那支楚军……”
“放着呗,他们又能带多少粮食迂回呢?就算是截了我的一批粮草押送,可那批里,本就被我提前布置过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挺多,粮食反而不多。
他们那边,还在闹饥荒呢。
先前,是他们卡着我,不让我北上;现在啊,是咱们卡着他们,让他们作为一支孤军,南归不得。
现在有粮也有时间,就慢慢地和他们耗。”
“那南边的……”陈仙霸组织了一下语言,“南边的谢渚阳,怎么办?”
“梁大将军还在继续演戏呢,还不晓得谢渚阳现在到底发现了真相没有,放心,这个真相,他会发现得很慢,因为是他先上的赌桌,人性嘛,就是如此。
但,就算是他发现了自己设下的坑结果掉坑是自己,他也不敢主动打上来的,最明智的选择,还是即刻回古越城保留一份希望。
真要逞那一时之用,破罐子破摔,也不是他的性格,若真这样,那倒还好了,咱们就正好和他在这里好好玩玩儿,给咱王爷,凑个四喜丸子。”
新的一份饭盛来了,苟莫离接了碗,继续就着酱菜干饭,吃了两口,他忽然又放下了筷子,定神地看着两位少将主,
看看陈仙霸,再看看天天;
看看天天,再看看陈仙霸;
看得两个,都有些不知道如何适从。
苟莫离笑着道:“按理说,现在是个好机会啊,遣两路骑兵,就这么缀着谢渚阳,让他没办法将他那一部谢家军安安生生地带回古越城,给咱们这边收拢聚集兵马争取时间,到时候,真有可能将那大楚最后一位柱国,甚至是将他的谢家军,给一口闷下去。”
“可大将军说,没有兵。”天天回答道。
陈仙霸抓了抓脑袋,道:“大将军那里兵马分散得开,现在根本来不及聚拢,就算聚拢了一部分,也是兵马疲惫。”
原本陈仙霸与天天手中,是有兵马的,毕竟滚了这么久的雪球,可梁程一来,直接接收走了,俩人一下子成了运粮主管。
“大将军没有,可你们苟叔叔我,有啊。”
陈仙霸看着苟莫离,再看看四周军寨里,无比萎靡疲惫的军心士气……
天天则会说话一些,道:“可大帅您麾下的兵马,已经很疲惫了。”
强拉着一支疲惫之军,只能去送人头。
“这好办。”
苟莫离从怀中掏出一根短小的竖笛,开始吹奏起来。
不一会儿,帅帐里两个陷入沉睡的星辰接引者苏醒了过来,这一男一女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但还是走到了苟莫离身后。
苟莫离放下竖笛,
道;
“将他们召集起来。”
“是,王。”
“是,王。”
两个星辰接引者走入军寨之中。
苟莫离看着两位少将主,道:
“这舞台上唱戏,为了以防不测,下面得准备着万一出个什么状况能顶上去的小角儿,这打仗也是如此,得预留一支生力军。
我这儿呢,正好有一支,打从范城出兵到现在,一直歇息着,没上过阵,就是走走停停淋淋雨,就是这里……”
苟莫离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精气神上,那更没有问题,一声令下,随时赴死,且视为荣光所在。
来来来,随我来,随我来。”
苟莫离起身,拉着陈仙霸和天天来到军寨的中央。
两个星辰接引者,已经站在了那里,同时,还有一批批的野人士卒,聚集到了这儿。
在这附近,还有很多野人士卒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没接到来自上峰的通知,同时,他们也不知道,眼前这些和自己一样的野人兵,为何会聚集在那里。
几个箱子,被堆了起来;
苟莫离站在箱子上,看着面前聚集起来的士卒,他们的数目,有五千。
天天和陈仙霸站在苟莫离身后,并不知道苟莫离到底要做什么,且这些野人士卒的样子,看起来和军寨里的其他士卒,并未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
苟莫离举起自己的手,指着天空:
“赞美星辰!”
来自雪原千年的祷告之词,再度响起。
倏然间,
这些聚集起来的野人士卒,马上以一种极为虔诚且狂热的方式,举起了自己的手臂,用野人语,齐声高呼:
“赞美星辰!”
刹那间,
先前的萎靡,先前的疲惫,先前的浑浑噩噩,已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溢出的精气神。
苟莫离放下手臂,
看着他们。
下一刻,
这些野人士卒,全部跪伏下来,
齐呼:
“圣族星辉,庇佑吾王!”
“圣族星辉,庇佑吾王!”
顷刻间,
动作整齐,欢呼一致。
苟莫离伸手,指向自己身侧站着的天天与陈仙霸,
道:
“他们,是你们的新王,是星辰赐予你们的引路人,向他们,献上你们的忠诚!”
这些野人士卒,将他们跪伏的方向,朝向了天天与陈仙霸所在的位置,而后,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地面,双手摊开。
苟莫离跳下了箱子,对陈仙霸与天天道:
“带着他们,去追那位谢柱国吧。”
陈仙霸的神色,又是激动又是惊愕,他本欲问些什么,但其身边的天天却抢先道:
“末将尊大帅命!”
陈仙霸也深吸一口气,俯身领命。
梁程曾说过,苟莫离不是神仙,无法做到将一支军队的士气打入低谷后再在顷刻间拔起;
但若是有一群人,他们早就将苟莫离奉为星辰了呢?
五千野人骑兵,在两位少将主的率领下,奔向了南方,出寨时,可谓气势磅礴。
剑圣走到苟莫离身边,问道:
“怎么藏下来的?”
“自然不可能成建制地培养,王爷的锦衣亲卫,可不是吃素的,这边养一点儿,那边养一点儿,分散了养,就容易多了。”
“养了做什么?”剑圣问道。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王爷最忌讳的事儿,搞自己的私兵呗。咱们王爷,对燕国是听诏不听宣,我呢,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再加上范城地处飞地这么久,我要是没鼓捣出来些什么,王爷自己都不会信。”
“好不容易整出这点家私,就这般丢出去了,不心疼?”
“心疼什么?
我是给他们找了两个好归宿,下一代,不就属于他们的么?”
“我是说,你自己不心疼么?”
“我自己?”
苟莫离忽然大笑起来,
“老哥哥啊,你可知若是此时上谷郡镇南关那里一切按照计划中正在推行,等待楚国的,将是什么么?
整个楚国,
将在不久后,
被彻底打趴下,半壁江山归我王府!
以前呢,觉得雪原,已经容不下去我,所以我要入关;
现在呢,范城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将荣升,要么入王府,和北先生一起做那丞相,要么,就是外放一面,掌一地封疆!
人口会更多,兵马会更多,不会再仅仅局限于野人了。
格局,
格局!”
苟莫离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背过身,
猛地一甩手,
喊道:
“自此,世间再无野人王!”
第三十六章 虎啸龙吟
燕京城,
今日,
是上宵节。
燕人的传统,在上宵节的这天,需要在河边放莲花灯,寓意灯芯带去生人的哀思,给亡魂带来安息。
入冬后的节日本就多,重要的节日也多,事实上,上宵节在大燕,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
这个节日的由来,是当年燕人面对蛮族的威胁,最艰难时近乎年年征伐开战,以这样子的一种方式,来祭奠为家国战死的燕地儿郎。
百年来,伴随着镇北侯府镇守荒漠,蛮族被压制了下去,这一节日对于民间而言,也就只停留在知道今日是这个节日的程度而已。
不过,打十余年前开始,大燕开始频繁对外用兵,上宵节则又逐渐开始凸显其作用。
而今年的上宵节,因陛下下旨,要求礼部来操办,可谓是将这沉寂了百年的节日,重新给推了上去。
甚至在今日,朝廷官员还能得到额外的休沐假期。
放莲花灯的流金河边,满是人群,河面上,灯火满满,如若星辰。
有京内大坊,立下高台,由花魁献舞,只不过花魁不再斗艳而是全部身披素衣;
有才子三两成群,聚众高歌从军诗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大燕的文人在外一直被他国所瞧不起,仿佛文教这类的事务在大燕天生就水土不服;
但伴随着科举制度的一年年运作下去,大燕的文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去增长。
但大燕的文人,还是不喜佩扇子而喜欢佩刀,不喜乘轿子,而喜驭烈马。
因为大燕的那位摄政王爷,不仅著有兵书,为天下读书人做兵事启蒙,更是文道之上才华横溢,让乾国文圣大骂将高雅之物玩成了流水词调。
大燕的摄政王爷并不是很喜欢做“诗词”,因为他觉得这样很没品;
这其实是心里话,但传扬出去后被外人解读上特意对标打击的乾国,暗讽:百无一用是书生。
再者,
近些年来,自皇宫御书房内,不断的有陛下与摄政王之间的信笺流出。
信的格式,很正式,完全可以直接拓印上史书,陛下与王爷在信中一同为大燕的现在与未来殚精竭虑,共谋方向。
不过,真正让民间所关注的,还是信中偶尔会流出来的摄政王的佳作。
佳作,那是真的佳作,每一篇都是千古名篇;再配合上摄政王的故事在茶楼酒肆里无与伦比的人气,使得其诗词每每都能很快地铺扬开去。
所以,现如今摄政王爷,不仅仅是大燕军中的第一山头,同时还是大燕文人的……行为楷模。
流金河畔的望春楼上,
一身便服的姬成玦伸手轻轻拍打着栏杆,
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酿,
对着站在其身边的首辅大人毛明才笑道:
“朕希望我大燕的文人,能做诗词,能著文章,能明道德,同时也能骑马持刀安天下,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乾国那帮酸气腐儒,只知道比个什么多大年纪后一树梨花压海棠。”
“陛下圣明,其实,这本该就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才是。”
“可惜了,姓郑的是不愿意来做朝中做官的,否则……”
“摄政王爷若是要入朝,那臣这个首辅位置,只能乖乖地递给他了。”
“哈哈哈哈,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皇帝转身,走入包厢,毛明才紧随其后。
包厢里人不多,魏公公带着年公公正在摆放着碗筷。
皇帝坐下了,毛明才也坐下了。
年公公则和魏公公一起,站在旁边。
“年尧。”
“奴才在。”
“坐。”
“奴才遵旨。”
年尧坐了下来。
“现如今,我大燕正和你楚国打第二场国战,你觉得如何?”
年尧回答道:
“回陛下的话,国战进行时,京城内的官员可以休沐,百姓可以放灯,陛下治下的大燕,比之当年,比之先帝爷时,要从容太多了。”
“朕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
“是,国力较量上,大燕,已在楚国之上,更何况,战场现如今还在楚国境内。
陛下给奴才看的奏报,拉锯点,在三郡之地,楚国富裕之地在北方,与乾国恰恰相反。
且这次大燕军队,是以堂堂之师开入,并非像过往那般,击之就退,对楚国国力上的伤害,将无比巨大。”
“继续说,边吃边说。”
姬成玦用筷子夹起一只虾,旁边魏公公准备上前帮忙剥,却被姬成玦挪开;
皇帝亲自剥虾,扭下虾头,蘸了蘸醋,送到嘴边吮了一口再丢下;
随后,再慢慢地剥虾身,抽出虾线,再蘸了蘸醋,最后送入口中咀嚼。
“其实,楚国现在所用之法,就是奴才当年在楚国当大将军时面对大燕军队时的战法,能拖就拖,能熬就熬。”
“你觉得,能熬下去么?”皇帝又夹了一只虾,继续剥。
“奴才觉得,是能熬下去的,虽然对楚国国力损耗极大,但主动出击的话,代价太大,且胜算,着实太低。”
“呵呵。”
皇帝将新剥好的虾,蘸醋后丢入身边毛明才的碗里,
又从魏忠河那里接过一条湿毛巾,擦了擦手,
道;
“你怎么没守住?”
“奴才是贪心了。”
“那你怎么能保证你的继任者,就不会贪心呢?”
“奴才……确实无法保证。”
“其实,打仗的事儿,朕不懂,朕也懒得去学了,因为朕是皇帝,做皇子时没那个机会,做皇帝后,还真不能乱学东西,最怕学了个半桶水一知半解,反而会害了国家。
呵呵,就跟乾国的那位太上道君皇帝一样。”
乾国官家最经典也是流传最广的两个例子,
一个是当年只是一个守备的摄政王入京面见乾国官家,当面讥讽其不知兵;
然后乾国官家“冷笑”一声,自以为智珠在握,下令三边兵马不得回援,让不到七万的燕军,大摇大摆地在乾国北方领土上,打进来了,又撤回去了,同时,放任了镇北军靖南军借道开晋。
第二个例子,就是乾国官家亲自挥师,企图围歼当时还是平西王的摄政王,最后摄政王成功突围的同时,还分兵将乾人的国都给端了;
等乾国官家回到废墟一般的上京城后,惊愕地发现在兵难中逃出去的太子,竟然已经登了基,还给他追封好了谥号……
且还不是个美谥,里头竟然有一个“厉”字。
这两件事,
当事人都是摄政王,压根就瞒不住,乾人想瞒,燕人也不答应,会渴着劲儿地帮他宣扬,再加上乾人自命清高的模样,早就为诸夏他地之民集体不顺眼,所以大家会合起伙来,一起编排乾人寓言故事。
不过,单纯这两件事上,乾国那位官家确实是犯了错;
但凭良心讲,还真情有可原。
第一次,乾国官家是输给了靖南王田无镜,完全被靖南王看破了手脚,从容借道,甚至还帮忙打了个策应;
第二次,乾国官家是对着了自认为不那么会打仗还处于“略懂”边缘颇有些不自信的平西王郑凡。
一个喜欢修道养生的官家,精通帝王制衡之术已经算可以了,却偏偏要亲自下场要和大燕两代军神打擂台,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年尧点点头,道:“大燕两代圣君,皆懂得识人、用人与信人,此大燕愈强之根基。”
皇帝其实很不喜欢把他自己和他老子摆在一起夸,
朝堂上时,那是没办法,得捏着鼻子认下他爹留下的整治遗产与影响力,这私下里嘛……
“朕那父皇要真能懂得完全放手,也就不会有第一次望江之败了。”
第一次望江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姬成玦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就是自家老爹想要扶持一下姬姓的大将给自己大哥安排上去了么,结果差点把自己大哥给一并毁掉。
“所以,朕这里,就得吸取教训,姓郑的要粮,给粮食,要民夫,给民夫,要兵马,给兵马,要啥给啥,随他造。
千金难买一省心呐。”
“陛下胸怀广阔,千古帝王,罕有能及陛下者。”
“你是不是想说,你年尧当年在楚国,没这番待遇?”
“奴才不敢……”
“我姓姬,又不是姓熊,有什么不敢说的?其实吧,这事儿真不怪你家的那位皇帝,你年尧,也配和那姓郑的比么?”
“奴才,不配。”
“不是才能上的不配,姓郑的我哄好了,心窝子掏给他,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带着太子,一同去他家里睡踏实觉。
你年尧,是一条饿狼,喂不熟的那种。”
年尧沉默。
“年尧,有件事,朕一直很想问问你,你心里,到底是恨朕多一些,还是恨那姓郑的,多一些?”
年尧似乎是在思索,
随即,
摇摇头,
道:
“恨不动了。”
“真的?”
“真的。”
“朕不信。”
“陛下,奴才都这个样子了,又哪里还有什么其他心思?”
“朕还是不信,你年尧,没麻木到那种地步,这也是朕,最诧异的一点。
唉,
也是,
芸芸众生之潮,能在浪前打头儿的,哪怕只是打一会儿的,也决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年尧,
朕是替你,觉得可惜了。
朕也曾问过那姓郑的,问他,怕输么?
姓郑的回答是:怕死了。
是啊,赢得越多,反而就越是输不起,天知道输一场,就得沦落到什么境地去。”
“陛下,奴才真的是已经对其他,毫无所感了。”
皇帝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
道:
“可你刚刚吃虾时,也抽了虾线。”
“……”年尧。
“可以,吃虾时还记得要抽虾线,证明还有点讲究,有讲究,证明还有心思。”
这时,侍者送上了新菜,一份烤鸭。
看到烤鸭,
皇帝笑了,伸手指着它道:
“朕以前亲自烤过鸭,京城现在最著名的全德楼,就是朕以前的产业。
所以啊,有时候朕真心觉得,这做皇帝,其实和做厨子没两样。
上好珍贵的食材,清蒸之后撒点盐,简单却又不失精致,还能借口说,这是为了吃它的本味。
而若是碰到很差的食材,得加重油重料,才能压制其腥气或者臭气,就算这样,也容易让人吃坏了肚子。
皇爷爷拉拢了和镇北侯府的关系,为了给父皇铺路不耽搁功夫,又避免给父皇以污名,就自己嗑丹药把自己活生生地嗑死了。
父皇呢,是个老畜生………”
正在吃菜的毛明才,筷子抖了抖,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可这老畜生,虽然把大燕折腾得够呛,但他临死前,还记得帮我把那蛮族王庭给扬了。
呵呵,
朕继位时,
内虽有忧,但外无大患。
就是那乾楚联手,想要折腾点气势出来,朕也有那姓郑的做帮手,给他们推了回去。
朕当皇子时,挺辛苦,挺累的,但也成了亲,生了孩子,当皇帝后,反而变得自在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家那位熊氏的皇帝,甚至是乾国的那位太君皇帝,和朕换个位置,也不见得会做得比朕差。
局面不同,风口,自然也不同。
姓郑的曾说过,风口到了,一头猪,也能被吹上天与你讲讲那大道理。
朕,
朕的大燕,
现在就在风口上。
年尧,
这一次,
朕决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朕,
让你去晋东,让你去姓郑的手下报道。
一来,你对楚国熟悉;二来,楚国也有不少你的老部下可以联络。
姓郑的其实没有把他要如何打仗的谋划告诉朕,所以朕也不懂这一仗他到底要怎么打。
但朕就是觉得,他能赢,且肯定能赢。
你也清楚,此番局面,此番国势之下,楚国再输一场,将意味着什么?
楚国,已经输不起了。
朕让你去,再给朕把楚国这个房梁子,再用力推上一把。
朕在信里问过那姓郑的,他同意了。
所以,
你可愿意去?”
年尧马上离座,跪伏下来,诚声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愿为大燕,效忠!”
六年前,年尧曾说过一样的话,等来的消息是,妻子儿女沉溺江中。
六年后,年尧又说出了一样的话。
皇帝站起身,又一次走到外头栏杆处,看着下方流金河的景色。
下方百姓,正自发地高呼:
“预祝王爷大捷!预祝王爷大捷!”
“大燕必胜!大燕必胜!”
习惯了战争胜利的燕人百姓,对战争,早就没有了那种最为原始的恐惧。
姬成玦的父皇曾向他证明过,只要能得胜,燕人百姓,是能够忍饥挨饿的,他们的忍耐力,会很可怕。
其实,不是燕国可怕,而是老燕人的这股子风气,才最可怕,因为是在这股子的风气下,诞生了自己的父皇,诞生了靖南王和镇北王,诞生了一众愿意为大燕开疆拓土奋勇冲杀的燕地好儿郎。
皇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正享受着此时的氛围。
这时,年尧缓缓地走了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臣真的可以去么?”
“你以为朕在骗你么?君无戏言。
姓郑的麾下有一员大将,这些年一直驻守范城,就是那位曾经的野人王。
姓郑的杀了屈培骆的父亲,间接害的人家近乎灭族,可他,依旧敢用屈培骆去建立楚字营。
你年尧,又算哪根特别的葱呢?
无非是下面那根被他割了罢了。
惶惶大势之下,诸夏能早一日一统,这天下,就能早一日得到安宁,于整个天下的归一比起来,任何事情,都会显得不值一提。
朕,给你这次机会,姓郑的,也答应给你一次机会。
你,
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
“陛下气魄,让臣钦佩。”
“比之你楚国皇帝如何?”
“老主子,其实也是个好皇帝,心胸也不差的,正如陛下您先前所说的,食材不同,烹调的功夫,也就不一样。”
“还算实诚。”
“臣,还有一事想问,虽然陛下您刚刚已经回答过了,但臣还是觉得,陛下忽然这般信任臣,让臣……有些受宠若惊。
陛下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臣会……”
这时,隔壁包厢里传来孩童的哭啼声。
皇帝皱眉,
道:
“吵死了。”
魏忠河使了个眼色,两个站在门口的大内侍卫走了出去,进入了隔壁包厢。
不一会儿,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走了进来,孩子还在哭。
“让人厌恶的小东西,烦死了。”皇帝招了招手,同时继续对年尧道,“朕原本以为自己会喜欢小孩,后来发现,朕其实很怕小孩子哭啼麻烦,也就只有太子打小就乖巧懂事,知道为父分忧,下面那几个小子见一次烦一次。”
皇帝伸手,抓过襁褓,抓得过于随意,皇帝又不是武夫,孩子直接掉落下来。
年尧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低头看了一眼这孩子,神情猛地一肃;
这是一股很莫名的感觉,且当年尧抱住这孩子时,孩子,竟然不哭了。
“哟,还真是隔辈亲隔辈亲呐,我家太子也是,老畜生就专宠他。”
年尧身体一颤,惊愕地扭过头,看着皇帝:
“陛下……你刚刚说什么?”
皇帝凑过来,看着年尧怀中的孩子,
道:
“他姓年,叫年福,是你的亲孙子。”
“我………他………”年尧眼眶,开始泛红,不敢置信地看着孩子,又看向皇帝,“陛下……这……”
魏忠河此时开口道:
“你妻身体自去年时生了一场病,经御医诊治,已无大碍,就是眼睛,不太能见得光,手脚身子骨依旧利索。
你儿子早已成婚,娶的是贫家女,但模样也是端正,已育两子,这是刚出生的幼子,叫年福;你的长孙,叫年礼。
你闺女也已成婚,招的是赘婿,育有一子,叫年宽,现在你闺女肚子里,又刚怀上了。
年公公,咱家可真是羡慕你羡慕得要哭了。
咱家只能收一帮干儿子干孙子,而你呢,公公当着,收的是亲孙子亲外孙,啧啧。”
年尧张着嘴,不停地吸气与吐气,眼眶里,也噙着泪水。
皇帝则伸手拍了拍年尧的肩膀,
对他道;
“你刚刚是不是问朕,为何就这般放心地把你给放出去。
因为朕不亏啊,
你年尧要是一去不归,
成啊,
宫里走了一个年公公,又能进一批……小年公公。
朕反而是赚了,
你说呢,
年大将军。”
年尧深吸一口气,将孩子递送到护卫手中,随即,后退两步,单膝跪下,拳头抵着地板:
“末将,愿为陛下灭楚!”
皇帝转过身,不再看年尧。
魏忠河则凑过来,道:“年大将军,下去拾掇拾掇,准备去吧,陛下已经命咱家在京城内选了一处宅子,就差一块年府的匾额了。”
年尧点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婴孩,在另一名护卫的引路下,走出了包厢,接下来一直到其进入晋东见到摄政王,都会有密谍司的人全程……护送。
毛明才也在此时请求告退,他还要去内阁守值,今晚是他的轮班,官员休沐,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休。
一下子,
包厢内就只剩下皇帝与魏公公还在。
“魏忠河。”
“奴才在。”
“让陆冰陪着年尧去晋东吧,休息了几年,他陆冰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奴才遵旨。”
皇帝对着下方的流金河,伸了个懒腰,道:
“所以啊,年尧比那姓郑的,差远了。”
“那可不,年尧毕竟是摄政王爷的手下败将呐。”
皇帝摇摇头,
道:
“朕不是说的那个,而是说的这件事。”
“陛下?”
“你说,若是先前抱过来的,不是他年尧的孙子,而是那姓郑的孩子,会如何?”
“嘶……”
陪伴两代君王定力过人且自身本就是炼气士的魏公公,在这个假设被抛出来后,直接破功,倒吸一口凉气。
“哈哈哈哈哈。”
皇帝见状,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怀。
魏公公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要知道,当年郑凡在京城平西街杀上一代宰辅赵九郎时,他魏公公可是全程隔空“目睹”的。
堂堂大燕宰辅,被那时的摄政王,杀之如杀鸡。
不过,魏忠河清楚,自家陛下,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是情分?
不,
不仅仅是情分了,它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情分,也正因如此,自家陛下与摄政王之间的情分,被压得实施的,会无比的……坚定不移;
皇帝仰起头,
对着明月,
感慨道:
“幸好,这世上只有一个郑凡。”
魏公公刚打算附和,
皇帝又感慨道:
“幸好,这世上有一个郑凡。”
第三十七章 这天命,孤亲自来写!
“熊廷山派人给我送来一个游歌班子?”
“是,昨夜阵前派人送来的,属下已经让他们把人带来了,薛三检查过,不是刺客,只是普通的游歌班子,不过,有些器物上,似乎提前布置了点炼气士的术法,小术法,不会造成什么威胁,请主上放心。”
“这算是楚国贵族战争礼仪么?”郑凡笑道,“也不对,熊廷山自己当初在梧桐郡时娶山越族女子,他本身应该不屑于玩老楚贵族的那一套。”
“是的。”
“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戏也挺好,当年在荆城下船时,记得那会儿码头上也在做游歌是吧?”
“主上记得没错,不过楚国的游歌班子,分庶民与贵族的两种。”
“嗯。”
“王爷,肉馅儿拌好了。”
刘大虎将一盆肉馅儿递了过来。
郑凡伸手接过,走到面前的大铁笼前,笼子里,关着很多只鹰隼,是天断山脉的特殊物种,与普通的鹰隼还有些不同,它们的眼眸,是红色的。
只不过,郑凡一向不喜欢玩儿这些,平日里,都是薛三在养。
捏了块肉团,郑凡将其丢入笼子中,一群鹰隼开始抢食;
郑凡保持着匀速,继续往里丢。
旁边匍匐着的貔貅见到这一幕,微微立起了些身子,发出了些许不满的鼻音。
郑凡扭头看了它一眼,貔貅又马上匍匐了下去。
其实,最开始时,这头貔貅只是害怕魔王,对这个真正的主人,并不畏惧,还把郑凡当作了和自己一样的被魔王圈养的仆人;
后来,主仆观念就开始慢慢变化和固定下来了,这只貔貅,也越来越畏惧郑凡。
可能原因在于,
当年的郑凡并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吧,而现在,毫不夸张地说,是真的有王气加持的。
这些妖兽,对这类气息极为敏感。
将盆子里的肉全部喂完,刘大虎又打来了热水和肥皂让郑凡洗手。
洗过手,
郑凡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他今日还没着甲。
“楚人今日会发动攻势?”
“应该是的,两翼已经开打两天了,楚人应该等不及两翼结束,会为了抓紧时间强行对镇南关发动攻势的。”
“行吧,我就不上城墙了,反正阿力和三儿他们在城墙上盯着。真要让楚人一波流给攻入关内,我着不着甲也没什么意义。”
“主上说的是。”
“听戏吧。”
“属下这就去准备。”
镇南关的总兵府,面积并不大,毕竟奉新城的王府,也没多富丽堂皇,所以其他地方主将的官邸,肯定不敢逾越过王府,但五脏俱全是肯定的;
院儿里,已经摆好了桌椅。
郑凡走过来,坐下,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地嗑了起来。
四娘坐在郑凡身侧的位置上,帮郑凡开冻梨。
断了两天血的阿铭略微有些萎靡,手撑着椅背靠着。
“怎么,还享受呢?”郑凡调侃道。
“快了,快了。”阿铭微微打了个呵欠,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距离自己饱餐一顿,不,是可以随意挑选地盛宴,就在眼前了。
外头,瞎子领着一个老者三个姑娘走了进来。
老者手拿二胡,须发皆白;
三个姑娘身着青衣,年纪不大,身段可以,分别拿着小鼓,小锣和竹节,也就是类似快板儿一样打节奏的事物。
只不过,身为楚人,被送到了燕人所在的城内,又面对在楚国近乎是有着杀神恶魔之名的王爷,走路时,小腿一个个的都在颤抖。
瞎子吩咐了一声后,走回到了郑凡身边,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老头带着三个姑娘,颤颤巍巍地跪伏下来,行礼磕头。
“是个什么曲目?”郑凡问瞎子。
“属下问过了,是特意编排过的新曲目。”
“这不像是熊廷山那个大老粗的手笔,他没那么文青。”
“属下也觉得如此。”
“无妨,看了再说,咱也陶冶一把,欣赏一下楚地民俗表演。”
郑凡身子后靠,翘起了腿,
吐出瓜子壳,
道:
“开始吧。”
“小人遵命。”
“民女遵命。”
老者瞅了瞅四周,最后抱着二胡席地而坐;
三个姑娘,呈品字形站立。
其中,拿小锣的姑娘双臂上下一个交错,两片锣敲打在一起,寓意着开场醒声:
“嗡!”
……
“嗡!嗡!嗡!”
楚军的投石车,将巨石抛射了过来,一部分狠狠地撞击在了镇南关的城墙上,还有不少直接落入了城内。
不过,镇南关本就是三晋时期的雄关,王府掌握晋东之后,对这座重要关隘的修葺与加固工程就从未停歇过,所以城墙厚实坚固,至少目前来看,不会出现那种城墙被砸塌的情况。
“嗡!嗡!嗡!”
没多久,楚人第二轮的投石再度发出,这一次,楚人不再去砸墙面,而是将角度调高,尽可能地砸上守城士卒或者城墙后头的区域。
飞溅的碎石在这个时候其实比箭矢更为可怕,箭矢的话你着甲运气没太背,基本都能挡住,可这碎石,直接闷在你甲胄上,也能将人闷翻过去。
城墙上不少守军因此丧了命与受了伤,开始有民夫进行伤员的转移,同时另一侧的辅兵马上接管位置。
接下来,是楚军的第三轮投射,带上了火油,此时在城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团团流火一般的存在,轰然一声,砸了过来。
其实,这种的杀伤反而不大,但对被打击方的士气影响很大。
先前,薛三正靠着一处城垛子通过射箭孔向外头观察,手中拿着炭笔,在纸上写着方位,然后丢给身边的一名甲士,这名甲士马上到城墙背面,开始打旗语。
不一会儿,一直没有动静的城内燕军投石车终于开始了反击!
“嗡!嗡!嗡!”
齐射第一轮,集中覆盖了楚军的投石车群所在的位置,顷刻间就给楚军的投石车队伍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投石车这玩意儿,打哪儿基本都有点靠运气,远处画个圈一定要砸中圈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但若是齐射的话,一切就都能成为可能。
“奶奶的,玩儿技术,爷是你们祖宗。”
三爷骂了一声,又快速在纸上写位置,丢给面前的等候着的另一个甲士。
第二轮轰砸降临,相较于楚军的粗狂式的打击,燕军的打击,实在是精准太多。
两轮覆盖下去后,楚军接下来的投石车威能,一下子降低了五成以上。
而这时,
楚军的箭塔开始前移,连带着后方一众各式各样的攻城器具也开始前压。
在没有取得任何战场优势甚至是连城外两翼依旧在顽强抵抗的燕军军寨都没能完成拔除的楚军,开始了强行接触战攻城;
这意味着,楚军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伤亡,而这很显然,已经不是对面楚军统帅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就是要不计死伤,用人命,在最快的时间里,填下这座镇南关。
城门后头,肩扛双斧的樊力,默默地站在那里;
在其身后,有一众身披厚甲手持刀斧的壮汉士卒,再之后,还有一群抱着火油坛子的辅兵。
旗语,自上面打出。
“将军,来令了!”
樊力点点头,
举起双斧,
吼道:
“开门!”
………
“夏天子为天下开了一个门,门外,是愚昧,门后,是诸夏……”
“自此,夏之光耀,笼罩四方,天下之民,皆夏民,天下之土,皆为夏土……”
唱词,有些直白,不过搭配着这特殊的唱腔加上一些肢体上的动作,倒是呈现出了一些恢宏的气象。
就是这主题……
郑凡已经不在嗑瓜子了,不过四娘送来的果脯,他还是会张嘴吃下去。
与此同时,投石车轰砸的声音不断出现,震得茶几上的茶杯,都在轻晃;
城墙那边的厮杀声,也越来越大,府邸外围,不断的有甲士与民夫快速穿行而过,有被从前面抬下来的伤员,路过院墙外的甬道时,还在发出着惨叫。
不过,院儿里的摄政王爷,还在继续听戏。
院儿里院外,完全是两种意境两种氛围。
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老者的二胡,得拉得更响一些,三女的吟唱时,得更用力一些。
“熊廷山送来个班子,给我唱大夏歌赋听?”
王爷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继续道:
“总不会是那位楚国的熊老五,在为自己的投降归顺做铺垫吧?”
瞎子开口道:“应是有用意的。”
游歌班还在继续唱,唱的内容基本都是大夏多么伟大,大夏天子创业多么艰难,大夏留下的东西,一直光辉永存影响着世人云云。
台本的词儿,押韵工整是肯定的,可也无法掩盖其内容上的空洞。
四娘笑道:“比咱晋东的社戏差远了。”
这时,
老者二胡上面升腾起一股股白烟,没入老者的口鼻,老者神情瞬间变得肃然,眼眸里也没有畏惧怯懦之色,抬起头,
直视向这里!
瞎子站起身,走到郑凡身前,
道:
“主上,正戏开始了。”
……
“正戏开场了,床弩,给老子射!”
薛三看见樊力带着刀斧营已经冲出了城门,劈开面前楚军士卒的同时,开始焚毁他们的箭塔等攻城器械。
而在薛三的命令下,先前没使用的床弩等各式重型弩被燕军推了出来。
晋东王府拥有一整套的作坊体系,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完成了军队的大换装,同时还研发设计了很多杀伤力巨大的战争器械。
一架架弩箭车被推了上来,拼搭而起,有的是三矢的,每一根都无比粗长,有些则是以量取胜的,排得密密麻麻。
“预…………放!”
“预…………放!”
城墙下方的楚军直接被这突如其来密集可怕的箭矢给弄懵了,这种重弩,就算是武夫高手被射中,也能直接破开其护体罡气,更别提普通士卒了,哪怕他们穿着甲胄,但也无济于事,依旧会被洞穿,很可能还会成串。
靠着这一极为密集的箭幕,下方的战场被瞬间完成了切割,后面的楚军无法及时过来帮助,使得樊力等人乱砍一通放火引燃后,还得以从容地回撤,回到城里。
楚军的攻势,不得不陷入了阻滞;
但楚人的准备,显然也是不少,亦或者说,楚人早就心心念念地想拿回镇南关了,这些年,楚军也没闲着。
很快,在城墙上就能看见楚人又推出了一批攻城器具,新一轮的攻守战,也随之再度展开。
下方,楚人的尸体已经倒了一片又一片,终于,一架架云梯被固定上来,楚军开始蚁附攻城,箭塔也再度被推近,双方开始互射。
覃大勇一刀砍翻一个企图爬上来的楚军士卒,还没来得及侧过身子,一根从下方射上来的箭矢就射中了他的脸;
确切地说,是脸皮,嘴巴的那一块位置,被箭矢射穿了过去。
忍着剧痛,覃大勇将箭矢拔出,身边有袍泽接替了他的位置杀敌,覃大勇则背靠着城垛子蹲下来。
他现在很疼,感觉自己半张脸都已经烂掉了,可偏偏不能喊疼去发泄,因为这样会更疼。
“自己下去找军医包扎!”
什长对覃大勇喊道。
覃大勇摇头;
什长对着覃大勇的肚子就是一脚:
“滚他娘的下去,少了你一个楚奴也打不上来,快去!”
覃大勇只得点头,匍匐着身子走到城墙背面,那边有民夫在候着,当即一个民夫就搀扶着他下去。
等到了军医帐篷那里时,那个先前搀扶着覃大勇过来的民夫喊了一个数字,旁边一个书记官做了记录,民夫马上又折返回去继续寻找伤员。
晋东军民,闻战则喜,在此时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正兵辅兵还是民夫,都在为自己的军功努力着。
另外,晋东军的战场救治体系,是四娘亲自建立的,以前在翠柳堡时每次打完了仗,都是由四娘帮忙处理伤口和缝合;
其实,每个军队里,都有军医这样的职务,但晋东军,是最为专业的。
充足的后勤医疗保障,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绝对值,且是超值。
“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儿。”军医检查了一下覃大勇的伤势说道。
覃大勇点头,同时眼神示意自己没问题。
然后,
“啊!”
覃大勇这一脚,又牵扯到了伤口,
马上又更疼:
“啊啊啊!!!”
终于,消毒流程结束,军医帮覃大勇把脸上的口子包扎了起来。
“事儿不大,放心。坐休!”
覃大勇已经大汗淋漓,只觉得楚奴比起眼前的军医官都要可爱得多。
这时,又有一个被砍伤的士卒被民夫抬了过来。
刚给覃大勇治疗好的军医官走向了他,
然后,
在覃大勇的注视之下,那位兄弟也:“啊!!!!”
消毒,止血,上药,这一流程下来,可以让很多会因感染而死的士卒保下命,也能让本会残疾的士卒又更多的机会重新回到战场。
只不过,这流程上,肯定是比较简单粗暴的,不可能跟在家里看郎中时那样和风细雨。
事实上,很多军医都是在战时被征召过来的郎中,有些身上也是有标户身份,不过平日里也能在医馆坐值;
所以,平日里面对病人需要和风细雨的他们,在此时,似乎也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宣泄与畅快,看着士卒们痛叫,一个个的脸上竟然还时不时的露出笑意。
覃大勇捂着自己的脸,他已经被安排了坐休,就是军医官认为你现在最好先休息养伤,最好不要去前线;
而一旦前线战事吃紧,这些“坐休”的伤员,则会接到命令重新上阵,命令没下来,就意味着前头问题不大。
覃大勇找了处铺着白布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会儿,他脑子里不是什么箭矢再偏移一点就正中自己面门的后怕,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已经娶了婆姨。
也不知道现在俩弟弟在哪里,还好么?
旁边不远处,一名正在被急救的士卒眼瞅着就要不行了,他的伤口太大,血根本就止不住。
“有什么要说的?”
军医官把自己的耳朵贴过去,想听他的遗言。
伤兵嗫嚅着嘴唇,
张着口……
……
拉二胡的老头儿张了张口,
一开始声音无比沙哑,开不了口;
渐渐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
“摄政王爷可知大夏天命?”
郑凡笑而不语。
“王爷,按照天命,大夏将兴,天下将入新鼎,你可知自己,已经逆势而行?”
郑凡看着那个老头儿,
道:
“那原本的势,是什么?”
“燕、晋、楚、乾,都将被颠覆,新的大夏,将重新崛起,违背大夏誓言者,将遭天诛!
王爷若是能回头是岸,顺天意而行,可保荣华天庇,子孙绵延,福康永续。
若继续一意孤行,必为天地同弃!”
他说的,是预言。
“你到底是谁?”郑凡问道。
“我等乃顺应天道之人,特来借此机会,规劝王爷;
天意,不可违,纵逞得一时,又岂能逞得一世?
王爷已经行逆天之举,天下格局,已被您搅乱,当及时收手,还天命以体面,天命,也将给王爷以体面。”
“唉……”
郑凡叹了口气。
“王爷已被困入瓮中,天命让我来,助王爷脱困,且赐王爷顺天命行大义之契机,王爷,自当珍惜啊。”
“可是,你口中的所谓天命,在孤眼里,就跟你们先前唱的台本一样;
空洞,
乏味,
没丁点儿的意思。
这台本,着实稀烂,孤,真的是听不下去啊。”
“王爷的意思是………”
“大虎,传令!”
“喏!”
刘大虎一刀,砍断了大铁笼子的锁链,笼子被打开,一群鹰隼飞出笼子,直冲云霄,而后四散,它们的飞行速度极快,而且,外围本就有其他鹰隼在盘旋,隔着老远互相呼应后,消息,传递得更快。
在天上翱翔的鹰隼眼里,
下方苍茫大地,
一道道黑色的洪流,宛若悄然间苏醒的条条巨龙,正以雷霆之势,向着镇南关的这面王旗,奔袭!
院内,
王爷双手负于身后,
没去看那个老头儿,
而是目光微微斜举,望向天幕:
“笔在孤的手中,又凭什么要乖乖坐着听你来唱戏?
这台本,不,这天命,
孤,
为何不能亲自来写?
正好,
就先用这五十万大楚精锐,
为我润笔!”
第三十八章 决战!
五十万大楚精锐之鲜血,
入吾砚中,
为我润笔。
这番话,还真没有去打什么腹稿,也没去刻意地拔高什么;
纯粹是因为这个老头所说的话,实在是过于可笑,也过于荒谬,乃至于听戏之前,郑凡都没料到会是这般低端到令人牙酸的劝降。
故而,这番回应,也是满满顺手为之的随意。
瞎子双手掐印,精神风暴释出,刹那间,老头儿身上的白雾消散,整个人昏厥了过去,那三个不明所以的游歌姑娘赶忙去照看老头儿。
她们,只是个传话筒而已,甚至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做什么的。
郑凡叹了口气,
看向四娘,
问道;
“按理说,这会儿我应该雄赳气昂一些,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勉强。”
四娘妩媚一笑,道:“主上这话,应该在晚上说才是。”
旁边瞎子与阿铭,都不自觉地撇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有些玩笑,可以随意地开,有些玩笑,是绝不能参与的,否则,真就是三品无望了。
对着自己的媳妇儿,王爷也没觉得这话被冒犯了,反而道:
“没办法啊,责任嘛,不能行的时候也能强行地压上去,毕竟自己应该做的,不是么?”
“爷辛苦了呢。”
“哈哈哈。”
老夫老妻的打趣儿,到此为止;
郑凡扭了扭脖子,撑开双臂,
道:
“不着甲了,穿王服吧。”
按燕制,册封爵位时,往往会带去相对应的朝服,也就是大礼仪场面时所需要穿的正装,对于普通的勋贵而言,这一套衣服,就是传家之宝,无比神圣。
郑凡自然也是有的;
从先帝册封他为平野伯到平西侯,每一次册封,宣旨太监都会带着朝服送过来,这里的一套衣服,并不是指的就“一件”,而是分好几件根据时节、场合所需。
封摄政王时,姬老六也让宫里绣衣宫给自己特意设计制成了一套;
只不过郑凡因为有四娘在身边,不缺衣服穿,再加上越是尊贵的朝服,因满载着寓意和尊贵,所以舒适度上很差。
也因此,郑凡平日里所穿的各式蟒袍什么的,都是四娘给自己织绣的;
贴身,舒服,透气,当然,不缺尊贵。
“以前总觉得,礼数这类的东西,都是累赘;形式上的玩意儿,都是负担;
现在想想,还是以前的自己太过年轻,累与负担,有时候得主动去背负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不容易。
这些年,
一路走来,
我说过太多鬼话,也许下过很多宏愿,骗过不少人;
可那些被我骗的人,敌人还好,自己人的话,其实有不少是心甘情愿地被骗的。
老子脑后有反骨,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儿;
头两年刚苏醒,演技自以为精湛,实则生涩得很。
先帝曾给我一块牌子,让我没事儿做时可以去湖心亭看看三皇子;
老镇北王在御花园里请我吃烤羊腿,问我问题,我自以为回得精妙,但人家过后马上就想把我要回到镇北军里去?
真的只是看我是北封郡人氏就惜才了?
老田最早时,也是在故意地磨我的性子。
呵呵,
都是千年的狐狸,我却拉着他们显摆似的聊那聊斋;
等自己坐了王座后,再回头看,才觉得自己当年,还是有些嫩了点。
感谢他们当年的不杀之恩,
今儿我郑凡,
给先帝一个面子,
给老镇北王一个面子,
给这些年来,跟随着我出生入死的燕地儿郎一个面子,
给这大燕,
一个面子!”
四娘端着王服过来,帮郑凡更衣。
摄政王的王服,早就脱离了藩王蟒袍的范畴,制式上,大部分都是沿袭着大燕龙袍的规制,连龙椅都舍得同坐的姬老六,自然不会吝啬一套衣服。
王服主体是黑色,绣着金龙,配合着王冠,自有那么一股子威严之气流露而出。
不过,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那是指光鲜靓丽的衣服,类似蟒袍王服以及龙袍这类的,反倒是更需要穿着者本身的气场去撑起,否则就容易起反效果。
“如何?”
郑凡看着四娘问道。
“威严肃穆。”四娘很认真地回答道,“夫君是名副其实的王。”
四娘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男人。
还记得当年为了让郑凡早日初进阶,四娘用手曾帮忙刺激了一下;
那时的他,对魔王,对这世界,其实还有着很深的戒备与警戒,往往是强打着的镇定。
现在,
自己的这个小男人,人到中年,也终于完成了蜕变与沉淀,四娘心里,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仿佛这一切都是在一夜之间发生,又仿佛这些年来一点点的改变,都是这般的真实。
她从为否认过自己对男女之情的无感,
就是儿子生了下来,她也会嫌烦;
可或许,
夫妻夫妻,
就是这样的一种陪伴吧,仅仅说一起陪伴变老,实在是太简单与苍白了;
真正的契合与相守,更多的是来自灵魂上的相融与调和。
旁边原本匍匐在那里的貔貅,见到郑凡换了王服,慢慢扬起了头,一双大眼里,似乎也亮起了光。
“阿铭,刀。”
“是。”
阿铭将乌崖递了上去;
身着摄政王服,挎着刀,这感觉,似乎一下就立了起来。
外头,
锦衣亲卫已经准备就绪。
当郑凡走出来时,早就侍立一旁的黄公公目光一怔,先前听着外头的喊杀声与动静,再结合前些日子燕军不断败退至镇南关的铺垫,让他这个监军太监心里也是无比的不安。
他晓得自己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吉祥物,可身为吉祥物,他也害怕自己这一次不灵了呀。
可这一见到身着王服出来的摄政王,
黄公公那一颗不安的心,在此时似乎得到了安抚;
再在心里嘀咕一句犯忌讳的话,见着摄政王,就像是当年见到先帝时那样,仿佛再危难的局面,都不叫个事儿了。
貔貅自后头跟着一起出来,四个蹄子稳稳地踩在青砖上,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为英武一些;
紧接着,
身体一颤,
自其后背位置,一层精致泛着黑色光泽的鳞甲铺陈下来,覆盖住全身;
鼻孔间,也喷吐出两道炙热的鼻息,神兽的派头,可谓十足。
郑凡走向了貔貅,
原本还继续沉浸于展现自己的美好情绪中的貔貅,感知到了来自自己主人的目光,默默地屈膝。
郑凡手掌一撑,翻身坐上。
貔貅顺势立起,发出一声低吟:
“吼!”
身上的鬃毛,也随之开始发散。
锦衣亲卫纷纷上马;
貔貅迈开步子,走出了这座镇南关总兵府。
对于普通人而言,纯血统的貔貅,它是自带神秘与肃穆感的,更何况,比貔貅更为让人尊重和狂热的王爷,此时正坐在它的背上。
街面两侧,有不少民夫,下意识地驻足;
也有刚从前线运送下来的伤兵,默默地攥紧拳头,放在自己的胸膛位置。
王爷没有停下来去与他们说什么,
也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
他已经不再喜欢做什么演讲行什么训话了。
记忆之中,
上一次正儿八经地做战前动员,还是在乾国时。
请诸位,为我赴死;
然后,八千铁骑,赴死开路。
这是一个结,一直打在郑凡的心里。
以前的自己,或许觉得战前鼓舞起士气,只需要打赢这场战争,就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且自己也是一直在打胜仗,只要能赢,自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那一场,也是赢的,毕竟端掉了乾国上京;
但对于那场局部战役而言,
这些赴死的士卒,并没有战胜面前的敌人,并没有欢快地在战后解开禁酒令后,喝着酒举着敌人的头盔载歌载舞地庆祝;
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开路,让自己逃了出来。
当然,这件事并不是主因。
郑凡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但他的道德,在很多时候只是为了自己舒服时,盖在身上御寒;
不需要时,可以毫无顾忌地丢在地上,也不嫌地上脏。
不再去做什么战前训话了,
是因为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
还记得当年跟随田无镜出征时,那一道身着鎏金甲胄骑着貔貅的背影,为千军万马所跟从;
不需要一言一语,
他策动了胯下坐骑开始冲锋,
身后十万铁骑,自然紧随其后,碾碎一切前敌!
当年郑凡觉得,这是因为老田本身就是巅峰武夫,因为他自己很强,所以才敢冲锋在最前沿;
等之后,
郑凡才逐渐明悟过来。
不是因为老田冲第一个才起到这种效果,
事实上,
这和他冲第一个还是在中间亦或者留在后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士卒们只需要知道,他在这里,靖南王在这里,就足够了。
他们愿意不惜一切,击穿前敌,让自家的王爷,连刀都不用拔,这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狂热。
刘大虎举起手臂,
两侧前端的锦衣亲卫,将旗帜举起。
大燕黑龙旗,晋东军双头鹰旗,再加上摄政王本人的大纛。
刘大虎又抽出自己的刀,横举。
其余锦衣亲卫,全部抽刀,举于身侧。
队伍,依旧保持着前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已经降临,宛若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让人情不自禁地去期盼接下来的雷鸣。
距离发生激战的城墙位置,越来越近了,周围的辅兵、民夫以及待上阵替换的士卒,也越来越多。
楚人的上一轮攻势,刚刚结束,很多人都在喘息。
然后,
他们看见自家王爷,骑着貔貅,行于最前列,后方,是王爷的锦衣亲军;
士卒们纷纷将拳头置于胸前甲胄位置,晋东军律,以及大燕军律,战时不用行大礼。
不过,仍有不少没那么有经验的辅兵和民夫,遵照着他们的本能,跪伏下来。
城墙上,正和樊力坐一起喝着水的薛三,晃荡着自己的三条腿,瞅向了这边。
三爷伸手戳了戳樊力的胳膊,
道;
“发现没有,主上,真的成了主上了。”
樊力瞥了薛三一眼,没说话。
“越来越像咱们了,王,魔王。”薛三继续道。
樊力翻了个白眼,
道:
“他是咱爹。”
你爹长得像你?
薛三皱了皱眉,他无法反驳,因为理论上而言,樊力说的一点没错。
但三爷还是马上意识到什么,
道:
“嘿,想不到你能说出这种话。”
……
下方,
骑马在王爷身边的阿铭,此刻正抬着头,向天上看。
天上盘旋着好几只鹰隼;
其实,飞鸽传书的效率,很低,远远比不得八百里加急;这鹰隼传信,比飞鸽传书好一些,但也很鸡肋。
因为它最好的使用方式,是在局部战场上沟通不方便时,快速传递军令,而且这个军令,得无比简洁。
当下这个情况,楚军在攻城,镇南关两翼军寨,也在厮杀之中,楚国大军近乎以一种大半包圆儿的方式,囊括了整个战场。
双方的斥候、轻骑正进行着极为惨烈的厮杀与消耗。
故而,用训练出来的鹰隼来传递军令,就无比适合了。
“主上,颖都燕营晋营落位了。”
“历天燕营晋营落位了。”
“曲贺落位了。”
“京城禁军,落位了。”
朝廷这次派出的兵马,是二十三万。
这是第一批入晋东的兵马,并不是全部,因为在原本的战略计划里,这是一场持久战,所以,后续会有更多的援军以及更多的民夫。
三万自京城开来的禁军,是姬老六送过来的精锐家底,这些年京中禁军刚刚操练起来,底蕴还不深厚,但尽管如此,姬老六依旧算是大方的了。
其余二十万,则被统筹为晋地三大方位派遣来的燕营晋营兵,全是正兵,也就是兵甲齐全,而且一大半还是曾经历过上一次燕楚国战的老卒。
战争,会消亡军队,但战争,也能历练军队,老卒对于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可以说是一种保证。
阿铭作为吸血鬼,视力很好,此时他还在用自己的目光在空中继续搜寻着。
很快,
他开口道:
“李成辉落位了。”
“金术可落位了。”
晋东军的真正主力,落位了。
而且,这些大军,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潜伏在镇南关以东、以西以及以北,吃好喝好,养精蓄锐,可谓磨刀霍霍。
甚至,是求战心切。
像是眼瞅着猎物就在跟前,却被铁链子锁住的一群狼狗,早就已经在疯狂挣扎着嘶吼着了,嘴角,更是早就滴淌下了不知多少口水,真能出现的话,地面得积出一大滩来。
可给他们锁住的,是大燕的摄政王,他们不能造次,也不敢造次,什么求功心切仓促进击,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晋东,
不,
在整个大燕军中,
没人敢违抗来自摄政王的军令!
这就是地位,
这就是排面。
约束几十万普通人,已经是让人无比头疼的大工程了,约束几十万上过阵杀过人的丘八,更是难如登天。
所以乾人会因为失去刺面相公再又失去老钟相公后,无比痛苦,因为他们就算能凑出大军,也无法有人可以出面正儿八经地统御好他们;
所以楚人在接连失去柱国和大将军后,会无比的局促,这不是朝廷也不是皇帝加官进爵给尚方宝剑什么的就能立马落实的事儿;
脑袋系裤腰带过日子的丘八,真红了眼,是能连天子都不认的!
所以,一尊军神,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实在是重中之重,宝贵中的宝贵。
郑凡向前一指,
道;
“开城门。”
“王爷有令,开城门!”
“传王爷令,开城门!!”
“王令,开城门!”
镇南关的城门,被打开。
刚刚结束一轮攻势无果,正在后退准备下一轮攻势的楚军,有些疑惑,先前攻城时,燕军出城冲杀一番是能理解的,现在呢,燕人要做什么?
远处,
立于行辕上指挥战事的熊廷山,在见到这一幕后,忽然觉得自己的断臂位置,又开始刺痛起来。
一种惶惶,一种不安的情绪,正在笼罩过来。
再接着的,就是城内的守军,有步卒有骑兵,纷纷出城,开始列阵。
原本打算喘口气的楚军面对这一情景,也在各自将官组织下开始重新列阵,作为攻城方,他们可谓是吃够了镇南关城高城坚以及防御军械丰富的苦头,除非上面下令,否则他们当然更愿意守军能够自己出来。
郑凡骑着貔貅,出了城门。
寒风,从千军万马间呼啸而过,唯独,在这里,温顺下来;
那一身透着尊贵黑色的王服,
竟连那袖摆,都未曾被吹起丝毫。
郑凡看着前方那乌泱泱瞧不见边际的楚军,
倏然间,
似有一尊火凤的虚影,自前方展翅而出,对着自己,发出了嘶鸣。
炼气士这类东西,说破了天去,也逃不开那句:信则有不信则无。
可一件物什,存在了这么久,总归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道理的;
就比如此刻郑凡视野中所出现的这尊火凤,
它可以不存在,它又可以存在;
甚至,可能仅仅是自己脑海中臆想出来的……大楚国运化身。
它在嘶吼,
它在咆哮,
无尽的火焰自其身上倾泻而下。
若是此时,有人站在王爷身前,回头看,兴许能从王爷的眼眸之中,瞧见那一团光火的倒映。
胯下的貔貅,也罕见地收起一切轻佻之色,仿佛天敌就在眼前一般,目露凶光。
“快快快,你不是要斩这龙脉么,斩给朕看看,朕,等着瞧呢。”
“家底子薄,就一条羊腿,本来就吃不饱,再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
“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一类,是我大燕铁骑;另一类,不提也罢。”
“郑老弟,这次哥哥我,可是杀得过瘾喽!”
“姓郑的,过来,咱们一起坐坐这龙椅。”
……
“呵呵。”
郑凡闭上了眼,
又缓缓地睁开,
自刀鞘中,乌崖被徐徐抽出,
随即,
向前一斩!
刹那间,
一道无声的凄鸣响起,仿佛响彻了这半笼苍穹,而王爷眼眸中的火焰,也随之湮灭。
下一刻,
富有韵律的轰鸣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黑色的乌云,
开始席卷一切……目之所及!
第三十九章 灭国!
“噗!”
屈培骆胸口被身前楚卒用长矛刺中,矛尖已经穿透他的甲胄。
只不过这位昔日的屈氏少主,在眼下,却呈现出一股子粗犷至极的气势,一刀撩起,斩断长矛后,顾不得将胸口矛尖拔出,身形即刻上前,一刀,捅入这名楚卒腹部,顺势一搅后,再将其一脚踹开。
随后,
屈培骆不得不以刀拄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大口喘着气。
楚字营已经坚守这座营盘好些日子了,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楚军。
伤亡,可谓极其惨烈。
只不过,屈培骆眼下根本就没心思去唏嘘什么楚人在这里和楚人厮杀,而是忍不住大骂道:
“姓郑的,你的后手呢!”
最了解你的,可能是你的对手,也可以加个前缀……曾经的对手。
作为在战场上和情场上都是摄政王手下败将的屈氏少主,其实比常人,更能看得透那个人。
虽然一开始,他也认为这是棋错一招,被对面楚军抓住了空档一举反推了过来,
但坚守这里越久,他就越是笃定,
这一切,
都是那姓郑的安排!
没其他根据,就是直觉!
而现在,直觉已经变得越发地坚定,从另一个方向来说,可能也就只剩下这个直觉,才能让其继续在这座类似剁肉盆的营盘里继续坚守下去。
营盘外围,昭翰持刀正在督战;
他原本的任务,是率本部先行拿下这座镇南关东面的燕军营盘,再策应主力,完成对镇南关的全面包围;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这座营盘,竟如此难啃。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座营盘的守将,竟然是曾和自己有着一样尊贵身份的……屈氏屈培骆!
身为大楚贵族,自然有着一种骄傲,对楚奸的痛恨,也是更大,而屈培骆的叛变,可以说是大楚贵族之耻;
且屈培骆竟然率军死扛了自己这么久,让自己无法和主力早日合击镇南关,更是让昭翰心中的愤怒,提升了数倍!
“屈培骆啊屈培骆,你就算做楚奸,也非要做得这般卖死力气么!”
“砰!”
营盘最核心的区域,那座水龙寨口,终于失守了。
楚军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已经拿下了挡住自己两天的厮杀场,接下来,营盘内残余的敌军,已无险可守!
昭翰抽出刀,
下达了命令:
“给本将活捉屈培骆,本将要亲自扒了他的皮!”
看着水龙寨口失守,
自家的士卒已无力去阻挡,正在被楚军完全压制击溃,屈培骆干脆长舒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在此时,他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她亲切地喊自己“屈叔叔”,
她对自己笑,笑得很灿烂;
一念至此,
屈培骆又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
是的,
他不想死,他还想活,哪怕……希望渺茫。
然而,
就在这时,
大地开始了震颤,宛若旱雷突响,自东面,黑甲的骑兵,茫茫无际的骑兵,正向这里冲杀而来。
楚军之中,
昭翰有些茫然地看向东面,他的脸上,瞬间充满了绝望。
他清楚,
既然这里出现了一支燕军,那么,就不可能在这一座镇南关战场里,就只会出现一支燕军。
挑在这个时候出现,那是燕人觉得时机到了。
能做到好整以暇,瞅准时机,就清晰地意味着,燕人……早有布置。
所以,
燕人的主力……
昭翰发出一声怒吼:
“向东结阵,结阵,挡住燕人,挡住燕人!!!”
屈培骆也是看到了来自东面的景象,
他笑了,
笑容里,带着些许晶莹,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哭,也没那个脸哭,但泪水这东西,有时候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屈培骆的身形,晃了两下,终于又摔倒在地,好在此时的楚军,已经没心思继续深入营盘肃清残敌了,几乎全部在慌忙地向营盘外跑去。
“少主。”
一名护卫上前,想要搀扶起屈培骆。
屈培骆却将其推开,
先前的期盼在成为现实后,反而让自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呢喃道:
“这次,大楚真的……要没了。”
……
镇南关东大营是楚字营在守,西大营,则是靠一部燕军带着所有野人仆从兵在守。
对于野人仆从兵们而言,一切,都很简单,他们除了死战,没其他的选择;
因为他们在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里,对楚地的百姓,造下了太多的杀孽,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一旦战败,楚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更不会接受自己的投降;
同时,镇南关这里就算没了,他们要想回家,还得经过雪海关,可问题是雪海关还在燕人的手上,他们在此时就算是逃跑,能逃回家么?
逃去其他地方,也是死路一条,因为燕人很快又会聚集,重新发动新一轮的战争,他们这些逃兵,也将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故而,种种原因之下,这座大营里的野人仆从兵展现出了极为顽强的作战意志,因为他们,已无路可退。
但饶是如此,这座大营也是和东大营一样,已然岌岌可危。
曼顿身上已经中了两箭,好在他先前临时捡起一个战死的燕军士卒的甲胄,换在了自己身上,这两箭才没要了自己的命,可饶是如此,其身上其他地方的创伤,也是不下五处,这会儿,已经斜靠在那里,无法再上前厮杀了。
入眼所及,是成片成片的尸首,堆叠得一层又一层。
曼顿想到了自己的女人,想到了自己的俩儿子和一个女儿;
他的军功,已经足够了,甚至……就像是用酒坛去倒酒杯,早就溢出来了。
他已经可以有资格,以野人的身份,在晋东,成为一个标户,且可以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也接到晋东来生活。
他可以入燕军正兵,去堂堂正正地穿上王府士卒的甲胄;
他也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最后,也能换上那一身锦衣,和那几个同族一样。
他的女人,不会种地,但可以去作坊里做工,工钱,很丰厚;
他的孩子们,可以去不要钱的学社里上学,识夏字学夏语,可以少走他爹的老路,长大后,直接就是王府也就是王爷的……子民。
一切的美好,距离自己,已经这般的近了,却又一下子,被拉得这般的远;
因为,这建立在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基础上。
“星辰……不……伟大的王爷,请保佑你忠诚的子民……”
“杀!!!!”
“杀!!!!”
忽然,喊杀声四起。
先前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恍惚的曼顿竟然没提前感知到一股规模庞大的骑兵已然靠近,等到他缓过神来时,看见的是数之不尽的燕军骑兵,已经冲入了楚军的军阵,开始大肆砍杀。
见到这一幕,
曼顿紧咬嘴唇,沁出鲜血却毫不在意。
他大张着嘴,
用沙哑的声音喊着:
“活了,活了,活了!”
……
侧面战场,注定是侧面战场,楚军攻打镇南关的,是熊廷山率领的中军主力;
同样的,燕军进攻所用,也是主力!
这支兵马,集结了晋东军主力,以及晋地其他地方的原靖南军派系和镇北军派系。
此刻,
汹涌的铁骑,正向着楚军的军阵,发动着规模庞大的冲锋。
站立中军行辕之上的熊廷山,并未哭泣,也没有呼喊得声嘶力竭;
当巨大的绝望来临时,
他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自己此时的麻木……
梦,做得太美好,美好到,其实已经预感到,这可能是一个梦了。
如今,不过是梦被戳破了而已。
熊廷山沉着冷静地下令自己的行辕向前推进,以此号召身边的楚军士卒迎难而上。
如果将此时镇南关一线的主战场,做一个全局视角的话,那么,在这一沿线的区域里,正爆发着不下十场局部燕军与楚军的军事冲突;
双方主力的交锋,则在镇南关以南的这块区域。
熊廷山他不能退,哪怕他清楚,自己以及楚军,已然没有再胜的希望了。
燕人雄关在手,主力还在,那楚军对这座镇南关,压根就毫无机会。
可他不能在此时回旋,
只有他在这里,顶住燕人的主力,才能为两翼其他多路的楚军创造出后撤的机会。
而一旦他这里崩了,中军一崩,燕人的主力马上就能从容进发,分割、包围、吞掉任一楚人军队。
眼前先前能做到且战且败且退的,是因为燕人几乎都是以骑兵在接触,打不过,燕人可以跑得过。
而楚军……
试想一下,
在近乎一马平川的上谷郡,
数十万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的楚军,一旦全方位的败退,那么,从镇南关到渭河,都将成为这数十万大楚精锐的屠戮场。
楚军将会像仓皇逃窜的猎物一样,被燕人疯狂地追杀。
能逃回去的,又剩多少?
且不提……那一座渭河,能否挡得住燕人追进的步伐,燕人甚至可以借着这一股大胜的势头,顺势将三郡之地的防线完全戳破。
那么大楚就将在丧失近五十万精锐的基础上,还要赔上三郡防线,同时,让燕人的兵锋,直接进入到京畿之地。
亦或者叫原本楚国的京畿之地的天子脚下百姓,将沦为……边关百姓。
所以,熊廷山必须得坚持,给楚军创造出成建制后撤的余地,就像是当年年大将军主动撤出镇南关后撤回渭河以南那样。
既然求胜无望,身为熊氏子孙,自然得着手为大楚,尽可能地多留一些血脉。
然而,这种逆势上扬,真不是说靠着主帅的胆魄就能够轻松做到的。
燕军精锐的冲阵,对于楚军而言,如同是一把把锋锐的马刀,近乎残暴地切割着楚军的血肉。
而那一面象征着摄政王本人的大纛,更是一直在向南推进,推进,再推进!
就是直指熊廷山的帅旗所在,毫无避讳。
郑凡骑在貔貅背上,手持乌崖,身旁,一众锦衣亲卫,护卫着他们的王爷一同在冲杀。
说是冲杀,实则更像是单纯地在前进,很长一段距离以来,锦衣亲卫这里并未遇到成建制的楚军。
一直到……
各路燕军的进攻势头,终于被楚人在付出巨大伤亡为代价后,强行阻滞了下来。
王爷才终于看见了立在前方的楚军军阵,以及那座军阵后头的……楚人帅旗。
同样的,熊廷山,也看见了那面大纛。
他不禁有些感慨,虽说都是王爷,但对面那位王爷,却比自己日子过得……跋扈多了。
那面大纛,竟然镶着金边,几乎和皇帝御用的金吾大纛没什么区别。
不过,熊廷山也没脸去说什么自家皇帝哥哥对自己不够重用和不够信任,否则,他也没机会统领这么多的楚军,而是会在当年,一同被留到郢都里,和那些兄弟们一起被活活烧死。
“哥,怪弟弟我没本事啊。”
熊廷山在心里这般想着,但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下令组织军阵,抵御从其他方面还在不断冲击过来的燕军。
战场很大,哪怕是作为主帅,你在后方坐镇时,很多时候也只能看个冰山一角,而一旦主帅也深入战场后,那对整个战场的感知,就几乎可以说是沧海一粟了。
不过,郑凡清楚,其他战场现在的情况,都是次要的;
因为伴随自己主力的忽然杀出,局面,是必然会向自己这边倾倒,楚军不可能再有什么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郑凡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大捷,他要一口气,吞下这五十万大楚精锐!
而只要能将自己眼前的这个军阵冲破,让那面帅旗倒下,那么这一切,就都将成为手拿把攥的现实!
“很坚固的军阵。”郑凡感慨道。
“是的,主上,一时半会儿,还真可能拿不下。”阿铭说道。
郑凡摇摇头,道:“你似乎忘了一个东西,可惜了,阿铭辛苦培养出来的,却让我,第一个尝了鲜。
大虎,传令披甲上马!”
“喏!”
刘大虎马上吩咐身边锦衣亲卫袍泽去传达王令。
自后方,一支先前一直在跟随着的队伍,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这支军队,只有三千人;却匹配着三千辅兵作为仆扈。
且这三千骑士,骑的都是另一匹马,而他们真正用来厮杀的坐骑,则空跑着跟随。
现在,王令下达,骑士们换回自己的主战重甲马,这其中,一小半还不是战马,而是貔兽!
这是梁程花费三年时间,精心打造出来的……晋东重甲铁骑!
当他们在辅兵的帮助下,披上最后一层甲胄,提起自己的马槊时,一头战场的绝对凶兽,终于呈现出了它本该有的狰狞与锋芒。
郑凡面对着他们,
而郑凡胯下的貔貅,眼里则流露出一种……近乎发红的渴望。
它想要率领这支骑兵,想领着这群貔兽,去冲锋!
虽然,它也清楚地知道,这近乎不可能。
然而,
就在这时,
郑凡将乌崖刀丢给了身旁的刘大虎,
同时将刘大虎所持的黑龙旗拿了过来。
旗帜向前,
压在臂下,
即为马槊!
似乎是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貔貅无比激动地不断喷吐着鼻息,四蹄也在按捺不住地不断踩踏着地面。
“主上,很危险。”
“我知道。”
“主上,您就不害怕?”
“我害怕。”
“其实已经胜局已定,主上可以………”
“但我更害怕自己以后会后悔今日没有做出这个选择。”
郑凡看向阿铭,
道:
“两大国,只剩下乾楚,这样级别这般重大的大战,怕是也就只剩下两次了而已,我是真的不想错过。
反正,
玩儿嘛,
玩儿个痛快!
我怕死,
但更怕错过今日这样的一个机会。”
“主上三思。”
“玩儿嘛,怕死还玩儿个什么劲儿?怎么,只许你们玩儿得飞起,却不准我也跟着凑个热闹?
我知道,
我战场上有时候运势真的很差,但我今日,至少眼下,还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了。
老天爷让我运势差,当初那个被抓住的道士说我是什么无根之人,为天地所不容;
不仅我是,
霖儿,大妞,他们也是。
我这个当爹的,就算不为自己,
也得为他们,
去证明一次:
别怕什么天地不容,
要让他们知道,
这天,就跟他们老子我一样,看似光鲜伟岸,实则……他娘的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郑凡催动胯下貔貅,
貔貅飞奔而起,
手持黑龙旗当马槊身着王服的王爷,以最快的速度,巡视过了这支重甲铁骑。
随后,
没多发一言,
没鼓动一句,
而是侧过身,面向南方楚军的军阵方向,归位于最前端的最中央。
黑龙旗下压,平举;
“唰!唰!
后方,重甲骑士一同下压马槊,向前平举。
貔貅,
开始奔跑;
其后,
三千重甲铁骑,也开始奔跑。
大燕的摄政王,
冲锋在第一个,
貔貅全力奔跑之下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迎面而来的风,让人眼睛都有些无法睁开,不得不微微侧过头;
略显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看见,在自己身侧,有一道身着鎏金甲胄一头白发同样也是骑着貔貅的身影,在和自己一同奔驰前进。
“哈哈哈哈哈………”
大燕摄政王笑出了声。
“以前,
你在我前面;
后来,
你在我旁边;
但或许,
你更喜欢……”
“驾!”
貔貅接收到了来自自己主人的指示,近乎是榨取出自己所有潜力,进一步地提速,那四蹄,每一次落下,都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印。
而在郑凡的视线中,拿到白发通行的身影,正在逐渐落后,正在逐渐虚无。
郑凡也将自己的视线,重新注视向了前方已然越来越近的楚军军阵。
看好了,
你没能灭得了的楚国,
我来灭!
哥,
现在,
你在我后面。
第四十章 杀王
楚军军阵此刻正承受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巨大压力,各路燕军兵马分别瞅准自己找寻到的机会正对其尝试进行穿凿;
但,当那一支重甲铁骑出现在战场时,上至熊廷山下至最下层的楚军士卒,瞬间就被其拉扯住了吸引力。
无他,此等恐怖的声势,你想做到无视也根本不可能。
三千重甲铁骑,和这当下双方数十万大军厮杀的庞大战场比起来,看似数量不多,但有时候,局部关键位置来个穿心一击,就足以将整个战场的走向直接敲定。
“骑兵拦截,出!”
站在行辕上的熊廷山即刻下令。
楚国最宝贵的就是骑兵,这些年……不,确切地说,楚国对骑兵的追逐,就从未停息过;
所谓的大楚步卒甲天下,那是适应楚地地形对付山越族时最可行的办法,但对外战争时,谁都清楚骑兵的重要性;
否则,当年司徒家也不可能靠着一座镇南关,就能扛住楚国不得北上了。
熊廷山的命令之下,自军阵之中立即出现了两个破口,两支楚国骑兵快速冲出,阻击向那支重甲铁骑。
这是一个沉痛的决定,因为这两支大楚骑兵,他们放出去后,将无法再得到本部军阵的掩护,无论他们是否成功阻滞住燕国忽然出现的这恐怖铁骑,这两支楚国骑兵都将无法再回来。
就算他们成功完成了任务,他们也将会被四周茫茫一片宛若饿狼一般存在的燕军骑兵纠缠绞杀个干净。
不到万不得已时,没人会这般去用骑兵,而熊廷山现在就是到了别无他选的时刻了。
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得出让这支重甲骑兵结结实实冲撞到自己军阵的后果是什么,在这一片大平原上,一旦军阵被破开,楚军失去了军阵的遮掩庇护后,将沦为燕狗争相撕咬的血肉。
重甲铁骑的冲锋,还在继续;
骑士们,目光如铁,因为他们的王爷,就在他们的最前面!
那些貔兽和足以承载重甲的骏马,它们也是鼻息沉重,不是累的,而是最前头那尊貔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野性与暴戾,点燃了它们的一切情绪,让它们血脉里的鲜血似乎在此时都有了正在燃烧的感觉。
楚人骑兵从两翼冲击了过来,相较而言,郑凡这个冲锋在最前头的,倒不是承受压力最大的,因为楚军骑兵的出现,就像是两只手伸出来去阻拦,先掐的是肩膀,而不是脑袋,扫到郑凡身前的,只是楚军的尾巴。
终于得到战阵厮杀机会的貔貅,在此时表现出了极强的素质,只见其一个侧身,不仅速度未减少,还给自己的主人拉出一个穿刺的空档。
“噗!”
黑龙旗的旗杆尖端,直接将面前那名楚军骑士顶飞,那可怕的力道,虽然没有破其甲胄,但足以震裂其五脏六腑。
下一刻,
貔貅再度拉扯,郑凡再度挥舞长旗,连续扫落三名楚军骑士。
随后,
郑凡压低了身子,躲过了一记骑枪;
貔貅则将身体狠狠地对砸过去,将那名楚军骑士连人带马,直接撞翻。
无论是上面的王爷还是下面的貔貅,这些年基本都没什么亲自上阵冲杀的机会,但这一对在此时,却发挥和配合得极好。
王爷到底是四品巅峰高手,和田无镜和虞化平比起来,只能算资质平庸,但和普通人比起来,那也是普通人中的奇才优质了;
貔貅更不用说,放眼整个大燕,又有几尊貔貅?
更别提郑凡的这只,魔王们闲暇时还会拿它做些小实验,既然没被折腾死,那肯定被折腾得更强了。
当郑凡再度将一名楚军骑士刺翻后,已经完成一轮对冲的郑凡,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
“轰!轰!轰!”
重甲骑兵以一种狂霸之姿强行碾压着战局,楚人的骑兵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纸糊的一般,冲上去,就被碾到了脚下,就像是一群稚童,正企图阻拦一伙壮汉,完全是不堪一击。
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寻常意义上骑兵的对冲,生死往往就是一瞬间,你若是无法解决掉你眼前的对手那么下一个瞬间你很可能就被解决掉。
对付重甲骑兵的方法很简单,外围放风筝就是,消磨其体力,待得成功后,重甲反而会成为包袱,局势就会直接逆转;
可楚人偏偏没这个时间,这些楚军骑兵就算是在外围放风筝抛射,重甲骑兵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些箭矢,直接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对楚军军阵进行冲撞。
行辕上,熊廷山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阻拦下来的可能不大,但他真的没料到自家的骑兵,竟然这般不堪一击。
是个人,其实都有局限性。
就比如让郑凡去领一支步卒去山沟沟里剿灭山越或者去乾国西南打土人,脱离了骑兵大纵深大转移的习惯性思路后,郑凡也会迷茫与不适应;
熊廷山也是如此,没有正儿八经指挥过大规模骑兵军团且在不断实践实战中去总结经验与教训的人,很难真的去窥觑骑兵在战争模式中的真谛,在这一点上,熊廷山其实很优秀,作为大楚硕果仅存的这一小批精英将领之一,他是懂得;
可问题是,梁程以数年时间,培育训练而出的这支重甲铁骑,已经超出了传统骑兵战争的范畴了。
光是这近千头貔兽,搁以往,那是只有官阶到达一定高度类似当年当招讨使时的许文祖,才能有资格被配一头;
从坐骑、到甲胄、到兵器、到训练、到维护再到上战场后如何保持随时可以快速上马冲阵的能力,每一个细节,都得沉淀着大量的战争智慧。
总之,这不是三千简单的披上厚甲的骑兵,而是三千野兽组成的军团!
楚人骑兵的失败,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却是放缓了燕军这边冲锋的速度,但问题是,在见证了自家骑兵这般被“砍瓜切菜”后,楚**阵最前沿的步卒,他们心里所遭受的震撼,以及因为这种震撼而导致军心士气上的快速滑坡,足以将燕军的这一点点的降速给抹平,甚至是超出。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物,其实是有的,而且不少。
这些楚军士卒,身为大楚皇族禁军,他们是精锐不假,他们愿意死战也不假,但当他们看到这种阵仗后,来自生理上的不适足以在短时间内摧毁掉他们的意志。
面对骑兵的正面冲阵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压力,
面对一支重甲骑兵的冲阵……
“射!”
楚军军官开始下令射箭,从射出来箭矢的不连贯可以看出,楚军现在的心理状态到底有多么的差。
面对箭矢来袭,
郑凡马上匍匐下了身子,胯下貔貅很贴心地扬起自己的脖颈,它全身披甲,它不怕,哪怕甲胄被穿透也无所谓,它皮糙肉厚。
毕竟,自己的这个主人,好不容易带着自己来一次冲锋,天知道下次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毕竟,自己身后还有数千头小老弟在看着自己呢,自己,又怎能拉胯?
箭矢撞击甲胄的声音不时传来,
也有箭矢还是射中了郑凡,但基本都在身体外围,没有触及到要害部分;
且先前郑凡身着王服时,风吹动了千军万马唯独吹不动他的衣摆,真的仅仅是因为王气压制么?
纯粹是因为……这套王服,它暗藏玄机,它很沉,外头的装饰是一种针线,里头,则是以秘银丝编织而出。
穿着它,等于是一套王服里头再嵌着一套软甲,而且是极为坚韧的软甲,比皮甲的效果好了不知几倍。
这倒不是四娘的手笔,当年姬老六在命宫中制作这套摄政王服时,就考虑到了姓郑的“胆小怕死”的性格,所以做了极为贴心的安排。
也得亏大燕的摄政王是四品武夫,换做寻常人,这套王府一穿,压根就走不动道!
距离,
拉近,
拉近,
来了!
郑凡夹紧旗杆,
貔貅发出一声怒吼,
面对从前方楚军盾牌之间刺出的长矛,它连躲都不躲,直接砸了上去!
“砰!!!”
这一砸,直接砸出一个缺口,盾牌断裂,盾牌手被撞飞,连长矛手都被掀翻。
不过,貔貅的蹄髈位置遭遇到了重击,楚人在地面还布置了东西,使得貔貅的平衡在此时完全缺失。
郑凡感知到了这一情况,立马将手中的黑龙旗掷出,而后单掌拍打貔貅后背,整个人和貔貅脱离。
“嗡!”
貔貅摔倒,在地面滑行,又撞飞了不少楚军士卒,而后,它竟然又重新快速地爬起,其身上,已经插着几根箭矢外加还有两根长矛,但它依旧昂扬着脑袋,展现着大燕图腾之兽的威严。
落地的郑凡,以最快的速度抽出腰间的乌崖;
不过,四周楚卒还没来得及包夹过来,郑凡也没能来得及正儿八经地在千军万马中展示一下自己这些年每日午后坚持修炼的刀法;
自后方,
恐怖的撞击之声,直接响彻一片!
就如同是推积木一样,楚军的前沿军阵被一整块地碾平,凡是敢于拦截在前方的楚军士卒顷刻间就化为肉泥,令人胆寒的推进力,在破开了最外围的阵线后势头不止,继续前推。
这里是战场,但重甲骑兵就是在战场上……强行生推!
郑凡握着刀,站在那里,重甲骑兵冲过来后,自觉地绕开了他们的王爷,继续前进,郑凡身边,基本就没什么对手可言。
原本,他在最前线,现在,前线在自己前方。
若是从上方盘旋着的鹰隼视角来看,原本坚若磐石的楚军军阵,像是被一根粗壮的手指,直接碾压下去了一路,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不过,这一次冲阵之后,重甲骑兵的伤亡也会非常之大,他们的重甲是他们的最大保护,同时也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一旦坠马,很容易摔个骨折,同时后方的袍泽根本就来不及去拉扯和躲避他,他就只能被践踏;
且冲势一成,他们也根本就没能力去调头,一是骑士本人与貔貅的气力很难支撑他们在短时间内再穿凿一次,二则是他们想要转圜过来,也很难。
所以,前方已经有很多重甲骑士落入楚军包围之中,连腾挪都做不到,只能被压制和结果掉性命。
一轮冲阵,
死伤近半!
这是绝对恐怖的战损比,但站在战争指挥者的角度,却又无比值得。
因为外围的各路燕军已经顺着这撞破的口子开始疯狂地切入,如果将楚军军阵比作龟壳的话,那么现在,龟壳破了,里头的软肉,将成为最为可口的美味。
楚军的崩溃,已经无法避免,而且,已经在发生。
郑凡握着刀,他没选择在此时后退,而是继续前进。
只不过很快,郑凡就发现自己现在的前进是徒劳的,不仅仅是重甲骑兵在自己前面了,后续跟进来的燕军骑兵也已经冲到了自己前面。
王爷咬了咬牙,他还没杀过瘾呢,不过,只能无奈地转头,走向自己貔貅所在的位置,在保持着站立姿势迎接重甲骑兵深入后,貔貅终于撑不住屈膝匍匐在了那里。
郑凡看了看,见这货竟然还有精力和自己眼神对视交流,就清楚这货死不了。
伸手,开始帮其拔出身上嵌入的箭矢,入肉是入肉了,但并不深,而且它也懂得用肌肉夹紧伤口来止血。
然而,就在郑凡准备去拔那根断矛时,先前躺在边上的一具楚军尸体忽然腾跃而起,快速冲到郑凡面前,一把弯刀对着郑凡的脖颈拉了过来。
郑凡身形快速一闪,弯刀没能破开他的喉咙,却砍在了胸口位置。
郑凡左手捂着胸口,气血被打破,王服被划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兵,要是楚国普通小兵都能有这个实力,那大楚早就能上天了。
刺客没给郑凡继续喘息的机会,再度贴了上来。
貔貅发出一声怒吼,强行起身打算帮忙。
郑凡手中的乌崖则先一步开始格挡,连续交手三次后,郑凡只觉得自己周身气血翻涌,喉咙发甜,但那刺客,终究没能再近得了自己的身。
而此时,附近已经有燕军发现了这一情况,正快速包围过来。
刺客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再度挥舞出一刀被郑凡挡下后,自其袖口中,竟然射出了三根短箭。
然而,这一击并未起到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
对于郑凡而言,你都能做到假扮小兵装死了,怎能不防备你的暗器?
乌崖提前挥舞出一片刀罡,将暗器给全部扫开;
刺客目光一凝,正准备继续下手,但此刻两名燕军骑士策马冲来,马刀劈砍,强行逼退了刺客。
郑凡也没再继续较真,开始快速地后撤,不是怕了,而是他需要几口喘息的时间来平复气血,先前冲阵厮杀时,他的消耗本就很大,再和刺客大开大合地连拼几招,加剧了自身气血的躁动。
“主上。”
阿铭的声音出现在了郑凡身后。
“你来晚了。”郑凡笑道。
“没有。”
郑凡扭过头,才发现阿铭胸口位置,被一根黑色的长箭完全射入,箭矢淋血的位置,正在冒着白烟,显然上头淬着剧毒。
阿铭的视线,看向西侧,有一个楚军士卒正无比愤怒地盯着这里,他那一箭,竟然没能功成。
不过,他的懊悔并未持续很久,其脑袋,马上就被跟进上来的一名燕军骑士削去了半截。
而这时,一队燕军骑士开始有意识地将郑凡保护起来,团团包围护住。
阿铭则默默地将箭矢自自己体内拔出;
“还真的是,很久没被射过了,有些不习惯。”
“毒怎么样?”
阿铭摇摇头,道:“主上放心,对我来说,问题不大,不过恢复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
“是我任性了。”郑凡开口道。
阿铭笑了笑,道:“属下就算不在,属下也不觉得主上会死在这根箭矢下,我们一直都调侃主上您在战场上命不好,总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问题是,这些年来,我们不都帮主上您挡下了么。
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而主上,本就是不该死的。”
郑凡伸手,拍了拍阿铭的肩膀,道:
“可惜了,我没到三品了。”
“倒不是拍马屁什么的,而是先前看着主上冲阵在前,属下挺有感触的。
主上,
继续吧,属下还能再为您挡几箭,您尽兴就好。”
“好。”
郑凡伸手,一名燕军骑士下马,将坐骑让给了王爷,郑凡翻身上马,举着刀,招呼着四周骑士:
“传令下去,全军各部,给本王一口气追过渭河!
楚军逃到哪里,
我们,
就追到哪里!”
“喏!”
远处,楚军开始崩溃,燕军则开始继续前插,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捣烂所有楚军的建制。
相似的一幕,正发生在许多处战场中。
到处都是追逐猎物的燕军,到处都是向南逃奔的楚军;
前些日子,还高歌猛进的大楚精锐,眼下已经彻底沦落成了军心涣散的溃卒;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大破五十万北伐的乾国大军;
今日,大燕摄政王大破五十万北伐楚军;
虽然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战事还没完全结束,但看看眼下的情景,已经可以放心喊出那一句:
楚国,已经在这一战里,被干趴下了!
……
熊廷山手持长刀,在其身边,还有两百多名亲卫,但在外围,却有上千燕军骑士将其包围。
四周地面上,躺着许多双方士卒的尸首。
熊廷山大口喘着气,虎目瞪着四周;
这时,
一队锦衣骑兵出现,加入了包围,他们的衣服,在燕军普遍尚黑的画风之中,是那般的明显。
一道身穿王服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那群锦衣里头。
王爷抬起手,
四周原本张弓搭箭的燕军骑士纷纷放下了弓箭;
熊廷山大吼道:
“郑凡,你这一身王服,和你们燕国皇帝的龙袍,也不差了吧!
我就不懂,
你怎么就不想当那皇帝呢!”
郑凡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的熊廷山,
道:
“你熊廷山不也没造反当楚国皇帝么?”
熊廷山大笑道:
“我那是玩儿不过我四哥,所以我认输低了头,你呢,那燕国皇帝,我承认也算是明主,但你未必玩不过他,不,你怎可能玩不过他!”
可以听出来,这一战,熊廷山被打服了,此时在他眼里的摄政王,和当年在年尧眼里的靖南王,已经没什么区别。
郑凡回答道:
“正因为玩儿他太容易了,所以反而懒得玩儿了。”
“哈哈哈哈哈……”
“你呢,怎么不逃?”郑凡问道。
在中军被击垮后,熊廷山完全可以带领自己身边精锐先行一步向南逃去,而这乱糟糟的局面下,燕军也很难调动足够的兵力只盯着他一个人追;
除非特别倒霉,否则在这般多溃兵做掩护的前提下,熊廷山逃出去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郑凡,摄政王,呵呵,你应该知道,这次为何我们会孤注一掷。
与其被你和你背后的燕国继续软刀子割肉,倒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还有一战之力时,拼出一个可能,说不得还能翻盘。
现在,赌输了;
还回去做什么,
真要愿意继续苟延残喘,老子为何要来这里?
郑凡,
要是当年在那辆马车里,你自暴身份,不要扯什么小苏先生作幌子,就说你是郑凡,我那四哥,怕是真会将妹子许配给你的。
你在我大楚,也是能封王的。
你说说,到底有没有这个可能?
是不是我大楚的国运,就不会如此了?”
其实,近些年来,楚皇从未停止过对郑凡的拉拢,从最早地希望可以呼应帮助郑凡在晋东立国,到后来,甚至在信中说出,等郑凡和熊丽箐再生一个儿子后,他愿意将这个外甥立为大楚太子的承诺。
但郑凡,从未对此动心过。
就比如眼下,
他对熊廷山的回答,也是极为干脆:
“没这个可能。”
“为何?我大楚,哪里就比不得他燕国?”
郑凡笑了:
“因为,
我就是觉得啊,
这大燕,
就活该一统这诸夏。”
“没道理可讲?”
“真没道理可讲。”
熊廷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再次喊道:
“你看看,
这一战后,我大楚,还能再对你燕国造成威胁么?
所以,
玉盘城下的那一幕,
就不要再来一次了吧;
都是好儿郎,没能带他们打胜仗,是我无能。
你再赶尽杀绝,也无非是让楚人更痛恨燕人而已,该怀柔了。”
郑凡开口道:
“你熊廷山何时觉得自己有资格来教我做事了?”
“没这个资格,败军之将,哪里还有个什么狗屁的资格,我就是可怜我那些儿郎,也都是爹生妈养的。
既然大势已去,挣扎无望,总得为他们求活一次。”
“你,拿什么来求?”
“我不走,就是留在这里,等你;
好把我这颗人头送到你手,再让你拿着我这颗人头,去让他们放下抵抗投降。
你这堂堂大燕摄政王,
难不成现在还需要这人血来去造你的威名么?”
郑凡没说话。
熊廷山单手持刀,夹在自己脖颈位置,下令道:
“都有,放下兵器,降了!”
四周亲卫没人动。
“本王,还没死呢!”
亲卫们纷纷放下兵器,朝着熊廷山跪伏下来。
熊廷山目光看向郑凡,
喊道:
“接好我这颗人头,
驸马爷!”
“噗!”
熊廷山以气血御刀,将自己的脑袋从脖颈上切了下来。
脑袋滚落在地,
无头的残躯向后栽倒。
一名亲卫头子,噙着泪,抱起熊廷山的人头,缓步走向郑凡所在的方向,锦衣亲卫张弓搭箭。
亲卫头子没有过于靠近,
而是托举着熊廷山的人头,单膝跪下:
“请驸马爷接首级!”
刘大虎看了看郑凡,郑凡微微颔首;
刘大虎翻身下马,走过去,接过了人头,走了回来。
随后,
那名亲卫头子起身,又走了回去,捡起地上的一把刀,
喊道:
“王爷,等等咱!”
刀口,抹过自己的脖子,鲜血飞溅,栽倒在地。
那两百多名跪伏在熊廷山残躯旁的亲卫,纷纷将自己先前丢下的兵器重新捡起;
“王爷,属下来了!”
“王爷,等等属下!”
两百多名亲卫,全部自尽,无一人苟活,集体追随熊廷山而去。
这一幕,让四周的燕军骑士们,脸上也收起了先前围住敌酋的戏谑自得神情,无论何时,在军中都永远敬重有血性的儿郎,这,不分敌我。
郑凡的目光自那边挪开,落在了刘大虎手中捧着的人头上。
良久,
下令道:
“传本王令,通晓全军;
此战,
一俘功抵俩首级。”
第四十一章 楚国国主
“这是一场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大战。”
黄公公骑在马背上感慨着;
他的右肩膀被包扎过,左脸位置也被贴了晋东军军医特制的创贴,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与狼狈。
是的,黄公公又一次亲自下场了,他举着刀,他策着马,跟着一众燕军骑士,追逐那些逃窜的楚军士卒。
然后,黄公公一个不小心,战马尥蹶子,给他摔了下来,落地时,本想体现出一把咱家还有当年勇的气概妄图以手掌拍地让自己身形弹起;
结果那股子寸劲儿作用下,胳膊折了,非但没能把自个儿身形撑起来,脸还贴了个地,磨出一道大口子。
这伤,落得有些丢人,不过黄公公倒是没太在意这些细节,受点伤回去,也挺好;
这是伤么?
不,
这是光彩!
而按照晋东军的军功规矩,战利与俘虏会以相对应的部队分工整体梯次来划分,故而,黄公公既然加入了那场军事行动,哪怕在中途受了伤离场了,但他的名下,依旧有一个半的俘虏功勋。
记功官郭东,很是贴心地将黄公公的那一个半俘虏功勋给划成了一个。
被削了功的黄公公心中大悦,将自己贴身的一个小翡翠鼻烟壶送给了郭东。
晋东军军纪森严,贪墨谎报军功,那是大罪;
不过郭东是削军功,且事主压根就没意见,自然就和罪责没关系;
而黄公公,捏着这张军功单子,等回京后,就能说自己不才,也就在战场上生擒了一个敌酋;
避免去解释那多出来“半个”的尴尬。
陪同在黄公公身边的,是刘大虎。
“楚人之前极力渲染这一战,前几年更是不惜将三个郡给改了名,取的是仨巫神的名字,故而这一战在楚地有三巫之战,甚至是巫神之战的说法;
现在看来,巫神也救不了楚人了。
不过,这一战以这个名字入史书,倒也般配,你觉得呢?”
刘大虎点点头,道:
“回公公的话,卑职识字不多。”
“谦虚了,谦虚了。”黄公公当然知道刘大虎可是能替摄政王批阅军中折子的人,“咱家给陛下的折子里,用的就是‘巫神之战’这四个字,嘿嘿。”
刘大虎也笑了。
“这一战后,楚国,就彻底翻腾不起来了,当年的诸夏四大国,晋国早灭,楚国被打趴下,剩下个乾国,哈哈,不用打它,自个儿就是个废物。
先帝爷,我大燕历代陛下心心念念的诸夏一统,真的就在眼前了。
咱家有幸,生于这个时代,咱家有幸,能腆着脸,在帅帐里,还能站在咱王爷的身侧。
你是不晓得,
魏忠河那小子,当年面对还是守备的王爷那一句‘赏识’,如今已然成了一桩笑谈。”
“卑职倒是听说过。”
“哈哈,是吧,我跟你说,那老货每次听到有人提这一茬,脸都能吓个泛白。”
黄公公是不怕魏公公的,
以前或许怕,现在,早淡然了。
你魏忠河纵然一身炼气士修为两代帝王当你作心腹,
可你能去军中做那吉祥物么!
“对了,王爷这会儿在哪里?”
“怕是已经过渭河了。”
“那咱们就赶不上了啊。”
“公公不急,慢慢走就是,其实,王爷的意思,公公大可留镇南关养伤。”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大燕不是他乾国,哪里有王爷在前头打仗,公公在后头喝茶的道理,甭管王爷现在到哪儿了,只要在前头,咱家还是得追上去的。
别的不成,至少咱家能搁王爷身边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反正伺候人的功夫,这世上能比得过咱家的也没几个。”
二人骑行时,沿途不时有押解着楚军战俘的燕军向北行进。
楚军溃逃,燕军追逐;
杀俘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杜绝,但在王爷的那一道王令之下,各部各镇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为了军功,也得收一收心底的那杀心。
“这般多的战俘,得费多少粮食去养活哦。”黄公公感慨道。
“这小半个楚国都打下来了,公公应该担心这么大的一片土地,得要多少人来种粮食。”
听到这话,黄公公忽然压低了脖子,让自己的坐骑向刘大虎这儿靠了靠,小声道:
“大虎小老弟,你就跟咱家透个底,这新打下来的地盘,王爷有没有提过怎么安置?”
范城那里一郡,流沙、三索,加上上谷郡,这就四个郡了,再算上伴随着主力尽失,而将很快沦陷的那三个郡,这就是七个郡了,其面积,比晋东的面积还要大上不少。
这么大的一个地盘,到底要如何安置,自然得拿个说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在大燕,是不适用的,因为晋东早就习惯是国中之国了。
刘大虎回答道:“公公,这件事,自然有我家王爷与陛下去商议,我们,说不上话的。”
黄公公点点头,并不觉得刘大虎这话只是敷衍,而是深感认同道:
“那是,那是,说不得陛下与王爷,早早地就已经定好章程了呢。”
……
后头,黄公公在刘大虎的陪同下还在继续赶着路;
前头,大燕摄政王已经过了渭河,站在了河畔位置。
前线崩盘后,后方楚军没有丝毫企图力挽狂澜的意思,事实上,任何时候前方的军队往往都是最精锐的,后头的兵马,以凑人头的居多;
真要力挽狂澜的话,只会被前方海量的溃军裹挟住,从而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崩溃。
所以,楚人的三边都督谢玉安,当即命令楚国水师调头回去,后路兵马,全方位撤退。
当燕人的前锋军杀到这里时,面对的,是几乎不设防的渭河防线。
郑凡坐在马背上,目光落在那一处墓碑群位置。
先前撤军时,锦衣亲卫们曾向郑凡请求将袍泽的尸骨带回去,被郑凡拒绝了。
现在,燕军大胜再度杀回,就算是这里坟被人挖开曝尸荒野,这些军中丘八,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其实都不会在意,毕竟他们是胜者。
不过,墓碑并未被破坏,甚至还被加了一些装饰。
显然,楚军特意保护了这块区域,无论是打过来时还是撤退时,都没有什么泄愤之举。
郑凡还看见了新立的墓碑上,有谢玉安的题字。
或许,那位谢家千里驹,心里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了,并未把事儿,彻底做绝。
因为谁都清楚大燕的摄政王,是一个感性的人,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屠城杀俘的事儿,干了可是不止一次了。
瞎子上前道:“主上,前方刚刚得到的消息,金术可已经拿下莫崖郡,李成辉也已经拿下问丘郡了。”
郑凡点点头,道:“楚人退得真干脆。”
“是。”瞎子笑道,“残兵也就缩在上阳郡了,再之后,就是楚国京畿了。”
可以说,楚国原本京畿之地可以拥有满满地域优越感的百姓,距离成为边地百姓,只差一层隔膜了。
“可惜了,我军不少主力现在还在上谷郡抓俘虏,否则,倒是可以尝试顺势将上阳郡也包下来。”
“仗不是这么打的。”郑凡否决了瞎子的这个说法,“拳头,打出去时,得留一分力气做回旋,没必要全部打出去。
这一场国战,咱们都是稳扎稳打的做派,焦躁不安到最后不惜赌上一切的,是楚人。
我们先前不急,现在,自然就更不用着急。
就算是急躁躁地将上阳郡拿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无非就是多了个以前的上谷郡而已,难不成还想着趁势一劳永逸,把楚国京畿也一并拿下么?
真要兴奋过头了,小心再摔个跟头。”
“主上说的是,肉已经在碗里了,无非是再放凉一会儿而已。”
“不过,上阳郡可以不打,楚国京畿也可以暂时不打,但有些事儿,还是得做做的。
你知道女婿回媳妇儿娘家最喜欢的是什么么?”
瞎子会心一笑道:“摆阔。”
“哈哈哈。”
郑凡也笑了起来,道:“是啊,让她娘家人看看,她选的男人,没选错。
毕竟,大妞她娘,当年算是和我私奔的。”
瞎子点头道;“主上,属下觉得楚皇一家,肯定会很欣慰自己的妹子没有选错男人的。”
“派人传令金术可,让他率军先给我开道,我要去他郢都城下遛马。”
“属下明白。”
郑凡的目光再度落向那里的墓碑位置,道:
“哦,对了瞎子,先前开战时,那个送游歌班子进来的,你说是背后有什么主使?”
“主上,楚国的炼气士以巫者的方式呈现,但那个附身于老头儿的手段,分明不是楚地巫者的风格;
再者,动辄命运宿命什么的,还谈及了诸夏,属下猜测,应该有一个势力,一直在等待着所谓的命运到来好顺势而为。
您知道的,那些炼气士,最迷信这个。”
“可战场上,没看到他们的人。”
“是的,主上应该更清楚,那些炼气士,也最怂。”
“呵呵,大势之下,他们翻不起什么浪花。不过,既然冒了个尖,就别想再溺下去了,等局面稳定后,你和三儿负责深挖一下。”
“属下会的。”
“现在,我已经不怕什么千军万马了,反正千军万马方面,无论乾楚还是其他小国,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反倒是这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或许,不仅仅是炼气士;
总之,
他们的存在,让我不舒服的。”
“属下也是一样,请主上放心,等战事平稳下来后,属下会亲自主持调查这件事,一定帮主上将他们给揪出来。”
“好。”
……
楚军的残兵,坚守在上阳郡,但并非是全境布控,只是局限在几座大城里。
他们眼瞅着燕军骑兵自他们视野之中穿行而过,可却已经丧失了主动出城迎接阻截的勇气,哪怕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后方,是他们的京城所在。
可又能奈何?
士卒们已经畏燕如虎,完全被砸了战心;
就是那些个将领们,纵然有想为陛下羽翼的忠诚,可也明白,这会儿再强行将手头这点兵马拉出去面对燕人,除了给燕人送军功外,没其他作用。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大破乾国五十万大军后,在得不到后续援兵与支援的前提下,率领麾下不多的铁骑,连踏乾国三郡也就是如今的三边;
乾人那会儿也是这般的心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再上去交手了。
燕军进入京畿之后,也没遭遇太多的阻拦。
在前线大败的消息传回来后,楚国在京畿之地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郢都;
而郢都内,也是充斥着惶惶不安的气息。
谁叫燕人当年就曾打进过国都且一把大火焚烧了一切呢?
如今,燕人的靖南王是不在了,但继承了靖南王衣钵的摄政王,他来了,照样是将大楚的军队给打崩了。
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民间、朝廷里,都在沸腾着。
……
“吃败仗了?”
“是的,母后。”
“廷山呢?”
“说是战死了。”
楚皇剥好一颗荔枝,送入自己母后的嘴里。
大楚太后坐在椅子上,张开嘴,吃下了荔枝,在嘴里缓缓地咀嚼着。
良久,
太后看着皇帝,
问道;
“还能起来么?”
楚皇沉默了。
“和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很难。”楚皇给出了答案。
太后伸手,放在了楚皇的手背上:
“其实,为娘对什么熊氏的天下,没太大的眷恋,你也不要太累了。”
“母后,皇位是儿子自己争来的,无论如何,儿子都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燕人,会打进京城么?”
“一时半会儿,怕是打不进来。”
“以后呢?”
“那儿子,就去楚南。”
太后点点头,道:“为娘老了,人老了,就觉得,生与死,是葬皇陵还是葬草席,无非也就是那一副枯骨。
你自己决断就好,为娘也给不出你什么谏言。”
“儿子明白。”
楚皇站起身,道:“母后,儿子得去安稳一下局面。”
“你去忙吧。”
“儿臣告退。”
楚皇转身向外走去。
伴随着母子二人之间距离的拉远,
太后脸上原本的慈祥正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深重的怨毒。
忽然间,
楚皇的脚步停了下来,太后脸上的怨毒,也陷入了凝固。
“母后。”
“还有事么,皇帝?”
楚皇没转身,这是大不敬;
而太后,连声音,都不作遮掩了,充斥着一股子厌恶。
“您觉得,您儿子,是个好皇帝么?”
“当然是。”
“可我,却不这般觉得,呵呵。”
楚皇走出了太后寝宫。
“太后,陛下离开了。”贴身女官上前。
“啪!”
太后一巴掌抽在女官的脸上,
“他……不是皇帝!”
……
郢都,城楼。
一身龙袍的皇帝,站在最高处,屏退了所有。
下方,则是一众凤巢卫做保护。
城墙上,也是满是守军;
远处,出现了一片尘土,有铁骑,席卷而来。
楚皇双手放在身前栏杆上,
笑道:
“你看看,又被人家打到脸上来了,上一次你还能说自己是故意借燕人的刀来剔除这大楚身上的贵族腐肉;
那么,
这一次呢?
你啊你,
总是自视甚高。”
楚皇说完这番话后,等待了许久。
“怎么,不说话了?是默认了么?你的心气儿,是一点都没了么?
这可不像你啊;
当年,你选择吞下我时,是何等的豪迈,气吞寰宇。
亦或者,你是懒得和我费这口舌,想要积蓄力量,再将我压制回去?
我不否认,
你或许还能再成功个几次,
但你如今的大楚,已然山河破碎,你身上的皇气,也随之残破,你还能再压制住我多久?
我倒是可以给你个建议,
睡吧,就睡下去吧,我来代替你活。
楚人,不是自诩为火凤的子民吗,我……会善待他们的,呵呵。”
城下一段距离,燕人骑兵已经列阵,城墙上的楚军如临大敌,明明燕军没有丝毫攻城的打算,但楚军还是急匆匆地将所有可准备的守城器具全部摆在了城墙上。
这时,燕军阵中,打出了王旗。
王旗一立,
站在高处城楼上的楚皇面色骤然一变,
他的双手,
开始颤抖起来,先前还带着嘲讽的目光,瞬间被恐惧充塞。
“刀,刀,刀!”
楚皇一脸喊出了这三个字,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见一把斩向自己的刀,而自己,则在这一刀之下凄厉惨叫。
“啊啊啊!!!”
楚皇身子后仰;
一众凤巢卫匆忙上了城楼,但马上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退下去。”
“遵旨。”
城楼上,
楚皇再度抬起头,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指节开始已然泛白。
“畜生,你以为楚国破了,朕皇气式微,你就有机会了是么?
也不动动你的脑子想想,
这大楚要是彻底亡了,
朕这个皇帝固然是当不成了,
你呢?
没了大楚,没了楚人,
日后,
谁还会去供奉,不,是谁还会记得那火凤图腾?
没了大楚,
你以为还会有你么?”
……
城墙下,
郑凡没料到的是,自己这边王旗刚立起来不久,城墙上就立起了楚皇的金吾龙纛。
“赶巧了不是,主上,您那位大舅哥居然就在这里候着您呢。”
郑凡笑了笑,
手向前一挥,
当即,
一众燕军骑士策马向前,面朝那座高耸的城墙,
齐声大喊:
“大燕摄政王今日归宁,劳请楚国国主备宴!”
———
写高氵朝剧情后,有些疲惫,今儿就一更了,明天两更,抱紧大家!
第四十二章 见丈母娘
苟莫离曾说过,当年楚国为何会不惜冒诸夏之大不韪与他这位野人王联手合作,因为当时有确切消息已经传出,大成国皇帝司徒雷有意想自降国格,向大燕俯首称臣。
事实上,压根用不着苟莫离这个当事人去亲身诉说,太多的线索已经表明,大燕先帝与司徒雷在那时已经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赫连家与闻人家主动犯燕境紧接着被大燕铁骑踏灭之后,本来和大燕无冤无仇并未参与犯境且正该瑟瑟发抖兔死狐悲的司徒家,忽然在那时选择了称帝建国;
建国后,司徒雷率大成国精锐就去雪原征讨已经成了气候且正在威胁雪海关的野人,完全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了燕人;
而燕军非但没有趁势进犯大成国尝试一统三晋之地,当时的盛乐将军郑凡甚至还跟着靖南王走天断山脉入雪原从侧面战场去帮大成国缓解压力。
如果不是苟莫离那会儿真是星辉加身且其身边的野人精英全体用命,再加上楚人从背后捅刀子,同时司徒家自己内部出现了叛徒等等一系列原因导致司徒家对雪原用兵以失败而告终的话,
可能现在,晋东就不是王府的晋东,而依旧是司徒家的晋东。
司徒雷的提前称帝,则有点类似于做买卖前提前拉价给你砍价的余地。
就这般直接降服了的话,按照当时大燕对异姓爵的吝啬,可能司徒雷连个“王”爵都没有,兴许就是类似镇北侯靖南侯而新立一个“东侯”,再赐个世袭罔替。
而先称帝,再加上符合诸夏大义的驱逐野人之举,燕人再怎么吝啬,也是得封王的,且很大可能跳过封王,直接册封司徒家为“国主”。
大燕的爵位体系很复杂,不仅下面复杂,上面也复杂,国主和异姓王哪个尊贵,还真不好说,但国主的独立性更强,在自己的封地上,可以任命官员训练军队……
差不离,现在郑凡在晋东搞的,就是当年司徒雷想要的局面,而且司徒家的晋东比郑凡的晋东还要大,颖都那儿可是司徒家的国都。
所以,
郑凡命麾下士卒向楚皇喊话,称其为国主;
意思也就很简单,
你现在降,我这个大楚女婿,能保你一个国主的待遇。
如果条件充足的话,郑凡当然也愿意“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口气,继续打下去,吞下上阳郡,破开京畿之地,第二次临幸郢都;
但那之后呢?
楚国的郢都一直有个习惯,并非是在一个叫郢的地方建的都城,而是它屠城建在哪里,哪里就叫郢。
继续闷着头打,把大舅哥继续往南推,燕军将面临的是……楚南那该死的水路沼泽山沟;
大燕铁骑将不得不下马,提着刀,在林子山沟沟里和楚军以及山越人厮杀追逐。
楚人用了八百年的时间,也就将将把山越给调教了过来,其中最明显的进步,还是在这位大舅哥手上实现的,那燕人,将准备继续砸下去多少资源,才能把楚南安定下来呢?
如果对手只剩下一个楚国,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牟足劲,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干死。
但问题是,
还有一个乾国,保存得极为完整,搁在那儿呢。
自先帝爷那会儿起,其实燕人最愿意动刀的目标,就是乾国,因为它软,它嫩,它好欺负。
但也正是因为它那么可爱,故而让燕人不得不一次次地将它放在一边继续蹦蹦跳跳,
转而去先打晋国和楚国,把硬茬子先啃了,最后,再好整以暇地享受真正的美味。
这一场大战,晋东和整个大燕,是用了五年多的时间才准备好的,战场上的定力以及最终迫使楚人铤而走险的悠哉悠哉姿态,也是靠着这几年的积累营造而出的。
虽说整个大燕,还没到先帝爷在时“砸锅卖铁”“穷兵黩武”的地步,可目前来看,这一场大战,也将过去的积累下来的从容感,给消耗掉了。
战事继续持续下去的话,燕地百姓,又得重新找回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回忆。
毕竟,朝廷这次出动的兵马,倒是其次,真正的付出,是朝廷经颖都也就是许文祖之手,向晋东输入的大量粮草军需。
兵马,可以拉壮丁,真想铁了心凑,是可以的,但粮草军需,一个得种,一个得造,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回来的。
其实,当下的情景,早在五年前,郑凡就和姬老六讨论过了,得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干趴下楚国,然后再调转矛头,去宰乾国。
打乾国……那才是以战养战的绝佳场所,摄政王几次率兵入乾,还真就没担心过自己的补给问题。
也因此,
这个“国主”,郑凡是认真的,姬老六也就是燕国皇帝,以及燕国朝廷,为了一统诸夏的大业着想,也是会认的。
不过,郑凡也没期待自家那位大舅哥会真的点头同意,穿白衣牵羊而出。
多半情况下,楚国是不会降的,会继续死拼到最后一刻。
不过,郑凡也不会觉得失望,局面已经打下来了,战略上的主动权,已为自己所掌握,接下来,是继续打还是停步收回半个拳头朝向其他方向,都由燕人说了算。
楚人,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出拳。
马也遛了,漂亮话也说了,郑凡打算策马回营,军队里,还有一大帮子的事儿需要自己去解决与坐镇。
再者,上谷郡的那些猪,还没来得及完全抓完。
然而,
就在郑凡刚准备下令时,自郢都那儿,有一宦官骑白马而出,手里拿着一道明黄黄的圣旨。
燕军之中,本有骑士准备出列阻拦,却被郑凡抬起手制止。
那名宦官也在合适的位置勒住缰绳,打开圣旨:
“太后懿旨……”
他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但在这四个字念出来后,还是习惯性地看向自己的“宣旨对象”。
少顷,
他看见一名身穿王服的伟岸身影,策马前出了半个身位,虽然没有下马跪拜下来,但这种姿态,已经让这个宦官心里颇有些“感激涕零”。
“驸马来了,哀家得见见,请驸马稍待。”
……
太后的仪队出了京城,护卫不多,也就两百余,而且出城后,远远地就停了下来。
随后,就是一众太监,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小台,设着屏风。
早年,楚国贵族喜欢野炊,在野外吟诗作赋纵情高歌,很时兴这种台子。
在台子搭建好后,燕军骑士从两翼包抄了过来。
随即,
太监宫女们,全部俯身退出了小台,台面上,只有太后娘娘一个人,坐在那里。
瞎子领着锦衣亲卫后续过来,重新做了检查,确认无误后,给后头打了信号。
不久后,
郑凡走上了小台。
太后头发已经半白,也没施多重的粉,故而看起来有些老态,但能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
郑凡也没让锦衣亲卫们跟着一起进来,他们分立于外;
不过,瞎子与阿铭,则是陪同着郑凡一起进入。
太后面前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有糕点茶水,都是些精致的楚地吃食。
郑凡走上前,看着太后。
太后也看着郑凡,脸上露出了微笑,
道;
“女婿归宁,就是寻常黔首人家,也知道备上一些酒肉好好招待,我熊氏,没道理短了这些礼数。
说白了,
娘家人对女婿好,也不是为了拍那女婿的马屁,撇开那些眼窝子浅的,多半是希望对女婿好,从而让女婿对自家闺女好一些罢了。”
郑凡笑了笑,
微微俯身,
道:
“见过太后。”
“坐呗。”
“好。”
郑凡面对老太后坐了下来。
“尝尝,不是我亲自做的,但却是我平日里最爱吃的几个口味。”
“谢太后。”
郑凡谢完,
看向阿铭。
拿起拿起筷子和碟子,每块糕点都取了一块,吃了下去,然后拿起那一壶茶,倒了一杯,饮尽。
太后也没任何怒意;
阿铭试吃结束后,
郑凡没碰面前的糕点,而是接过阿铭先前喝过的杯子,往里头倒茶,然后喝了一口,
赞叹道:
“好茶。”
“呵呵呵。”
太后捂着嘴,笑了起来。
“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没有没有,爷们儿在外头做事,自然得小心一些,你能这般谨慎踏实,老婆子我很替丽箐那丫头高兴。
爷们儿是家里女子的天,悔教夫婿觅封侯这话,也不是随意说说而已。
你且惜身,且注意,且小心,丫头的天,才能一直撑着。”
“是。”
太后双手叠于身前,道:
“廷山是我带大的。”
“让您伤心了。”
太后摇头,道;“生死于战场,往往更得看开,我不怪你,横竖手心手背的,都是肉,他活着,你不就没了么?”
“是。”
“老婆子我也不是来当什么说客的,因为老婆子我清楚,无论是你,还是皇帝,都不是能说服的主儿,更不会因老婆子我几句话就松动。
我呢,只是不想短了礼数。
虽然,较真来说,我也没那个脸去讲什么礼数不礼数的,真要是当年是我做主将丽箐许配给你的,这会儿在你面前,才好挺直个后背再说道你几句。
这亲戚,
这女婿,
摊开了说,是你有能为,有那个本事,到这里来将丽箐抢了出去。
抢亲的故事,老婆子我也是听说过不少的,什么豪门大族家的小姐和谁谁谁家穷小子私奔了,若干年后,那穷小子发达了,又牵着妻子的手回娘家看看,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可惜了,这故事在你身上不适用的。
你呢,是越来越起来了,这楚国呢,是越来越下去了。
这一战,具体什么战果我不晓得,但看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老婆子我也能心里有数了,这大楚,怕是很难再翻身了。
都说这娘家得立起来,姑娘在夫家才能不受欺负,可偏偏这大楚越来越不行了,现如今,反倒是得贴着求着丽箐这点脸面,求那么一点点儿的香火情面子。”
“您说。”
“别的要求,老婆子我也不敢提的,就一条,您考虑考虑?”
“您客气了。”
“我们皇帝是个死性子,你是知道的。”
“是。”
“你也曾和皇帝见过相处过的,这我听皇帝说过,皇帝很赏识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
“郑凡。”
“嗯。”
“你说,要是你败了,皇帝会杀你么?”太后问道。
“多半得是把我软禁起来。”郑凡这般回答;
就像是自己当年对待野人王那样。
“对你家人呢?你不止丽箐一个女人,也不止大妞一个孩子,你觉得,皇帝会如何对待,会……赶尽杀绝么?”
郑凡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
“应该……不会。”
当年曾同乘一辆马车,再之后,作为对手,也曾多次对弈,虽是对手,但郑凡也无法否认,自己这位大舅哥在很多地方,其实和燕国先帝爷很像;
最起码,是有气度的。
“所以,老婆子求的是,哪天,你彻底赢了全局,那些不听话的,你该怎么料理就料理了,乖乖听话的呢,粮食要是有余,就赏他们一口气活,成不?”
“好。”
太后笑道:“这答应得可真爽快。”
“丈母娘吩咐的事儿,怎能不紧着心。”
最尖锐的燕楚对抗,你死我活时期,其实已经过去了,先帝时,大燕是输不起,一输就会崩盘的局面,所以上至朝廷下至军队,行事都透着一股子狠辣果决;
现在,不一样了。
这一次没有下令杀俘,同时以军功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杜绝下面去杀俘,本就是一种鲜明的政治风向表现。
日后真拿下楚国,郑凡也不会行什么大灭绝之策,分化拉拢为主,镇杀为辅才是治化之道。
燕国在晋地的治理上,已经有了极为成熟的经验模式。
太后心满意足了,示意自己想起身。
郑凡没动,
阿铭上前,搭手背。
太后撑着阿铭的手,站了起来,她到底不是那种腿脚都不利索的老太婆子。
太后走在前面,郑凡跟在旁边,阿铭挡在中间。
走到小台边缘位置,有风吹来,是有点冷的。
“我想丽箐了。”
“丽箐也一直很想您。”
“能让她回来看看么?”太后问道。
郑凡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可以。”
“大妞呢?”
“我们会带着大妞一起回来看您。”
出嫁的公主一个人回来省亲,这没问题。
从冷漠的角度出发,大楚公主的作用,其实在当年还只是平野伯的郑凡领着她入燕京接受先帝爷册封时,其实就已经用完了。
如今虽然还能继续以楚国公主和楚国驸马的身份影响更方便地对楚地实施怀柔之策,那也是建立在军事实力绝对强势的基础上的,不可能本末倒置。
公主回去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旧残余伪楚势力是否会对公主造成什么不测……
一是没这个价值,二是,其实无所谓的。
所以,熊丽箐回家看看自己的母亲,能很安全。
至于大妞,
郑凡是个女儿奴,想让自家闺女进去,这不可能。
除非,他也跟着一起,而他跟着一起的前提是,大燕的军队,已经开入了郢都开入了大楚皇城。
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道;
“丽箐在信里常说你这个当爹的有多宠爱闺女,她是有福气的,大妞也是有福气的,真正的爷们儿,脾气只是在外头发,在家里喜欢发脾气的男人,往往上不得台面。”
“您今儿个夸我很多次了。”
“民间有个说法,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不是?
再者,大妞也给我写信送礼,这孩子,是个心灵的主儿,可惜,未曾一见我这外孙女。”
“您可以与我回晋东王府。”
太后闻言,笑骂道:“那这楚国的脸,可就彻底丢没喽,不成,不成。”
说到这里,
太后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深邃,
道:
“说破了天去,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儿子还在呢,哪里有去麻烦闺女女婿的道理?”
“一家人,我不计较这个。”
“这话听起来暖心。”
这时,郢都的大门,再一次打开。
一支禁军,开出城来。
郑凡带来的燕军,即刻列阵。
随即,
一身穿龙袍的身影策马而来,而后,渐渐放下马速,改为缓缓。
“我儿子来接我了。”太后说道。
“嗯。”郑凡点点头。
双方的军队,隔着老远开始布阵。
中央位置,就是这座小台。
大楚皇帝正距离这里越来越近,他是一人一匹马。
“见见?”太后看向郑凡。
郑凡微微一笑,
他记得,大舅哥当年就是三品高手了,因为他强行融合了火凤之灵,有点类似自己借用魔丸附身的意思。
虽说阿铭和瞎子也在自己身边,
但郑凡还是不愿意去赌。
他现在不仅穿着鞋,而且还踩着高跷,反观大舅哥,几乎赤了一只脚;
天知道大舅哥真发起疯来,会预备出什么事儿。
以己度人之下,这世界,就分外让人觉得危险。
故而,
郑凡对太后道:
“不了,给我大舅哥留点儿面子吧。”
“你有心了。”太后很是欣慰道,“互相照顾点面子,这才是家里人该有的样子。”
“是。”
郑凡走下了小台,翻身上马。
阿铭与瞎子紧随其后,独留太后一个人,继续站在那里。
正准备策马回军的郑凡,忽然开口问道;
“你说,你俩合击的话,能否有机会直接一劳永逸了?”
瞎子肯定道:“倒是可以试试。”
郑凡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罢了,争那一时之勇作甚。”
紧接着,似乎是为了给自己解释:
“要是先帝有我们现在这稳赢的局面,他也不会去赌的。”
“主上说的是。”瞎子赶忙表示认同。
“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一边说着这话,郑凡一边默默地从袖口里,取出了一发火信子,只要拔开塞子,远处的自家兵马,将直接发动冲锋。
“主上……”
瞎子忽然开口提醒了一句。
“怎么了?”
“不止一个人。”
楚皇身后,忽然多出了一件白色的披风,披风之中,显露出一赤足老者的身影,额骨很宽,前凸,有点老寿星仙风道骨的意思;
在另一侧,还有一身着黑色锦袍持剑男子的身影,却闭着眼,可步履丝毫不慢。
楚皇勒住缰绳,
停下了动作。
“朕,没让你们跟来。”
老者笑道;“我等也是担心陛下安危,您那位妹婿,可是出了名的不讲武德。”
话刚说完,
老者目光忽然一凝,看向远处那王服所在的方向,他没有去看那位名震天下的王爷,而是看向了王服身边的另一道身影,一个盲者。
在不可知的区域,双方的意识,已经连续碰撞了三次,先前他本想隐匿住身形,但在距离拉近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躲藏下去了,原因,也正是因为那个盲者。
“有意思,像是炼气士,又不像是炼气士。”老者目露疑惑。
而对面,
瞎子也开口道;“主上,上次附身游歌班的人,出现了。”
从三对一,一下子变成了三对三,郑凡的念头,瞬间变得无比通达,收回火信子,调转马头,
道:
“大仗打完了,这等小仗,你们辛苦,驾!”
王爷带着两位先生,打马而回。
楚皇也在此时走上了小台,站在了自己母后身边。
太后看着皇帝,有些唏嘘道:
“后悔了没有?”
“没有。”
“送个质子过去吧。”太后说道。
“好。”楚皇答应了。
“我本对你父皇没什么挂念的,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没早点跟着他走了,至少能落个清静。”
“母后长命百岁。”
“你自己万岁就好。”
皇帝扶着太后下了小台,
看见不远处站着的老者与剑客,
道;
“哪儿搜罗来的人?”
楚皇介绍道;
“两条井中蛙犬。”
太后伸手拍打了一下皇帝的手背,
笑骂道:
“还笑话人家。”
皇帝笑着回应道:
“儿子我是输了,可明明连上桌机会都没有的他们,在梦里,一直赢。”
———
下一章在一点左右。
第四十三章 政变
乾国,
玉虚宫;
这是一座坐落在上京城西南角属于皇室的道家宫苑。
是当年乾国仁宗朝时修建,时逢西南大旱,仁宗皇帝想为灾区百姓祈福,下令修建了这座道宫,自己在里面吃斋三月。
这也是仁宗德政之一;
只不过吹捧他的士大夫,有意无意地集体忽略掉了这偌大的道宫修建起来,又得靡费多少的这个问题。
当初燕军攻破上京城后,并未过多地恋战,而是选择急匆匆地调转大军回援接应自家以身作饵的王爷,所以,上京城四周的很多地方,并未遭遇燕人的肆虐。
玉虚宫也保留完好;
如今,
这里住着一个人,他的身份曾无比尊贵,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
也只是曾经了。
一身亲王服的赵牧勾,在两个宦官的带领下,行进在这深苑之中。
终于,
在一片枯败落叶所在的庭院里,看见一身白衣坐在那儿的太子殿下。
太子看起来有些萎靡,但精神,很好,身体也没什么毛病,五年的圈禁,没让他日渐消瘦,反而胖了不少。
两个宦官带完路后,默默地退下,将这里留给了两位姓赵的。
“你怎么想来看本宫了?”
“因为该来,所以来了。”赵牧勾将自己提着的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从里头取出几道小菜,还有酒水。
太子并未看见这些吃食而兴奋地扑上来,看他形态变化就知道,在这里,他不缺锦衣玉食。
穿得有些随意,是因为当锦衣只能夜行无法示人时,也懒得拾掇自己了。
不仅在这里吃得好,这里还会定期送女人给太子临幸。
这五年来,太子已经为赵家又诞下了两个皇孙和两个皇女。
只不过,妃子只能在晚上留宿,会被宦官裹着被子送进去,天明后又会被带出去,而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放在这里养。
这,其实是标准的天家圈禁。
圈禁你的自由,但也就仅仅是自由。
在升斗小民眼里,这依旧是梦中难求的日子。
赵牧勾摆好了酒菜,席地而坐。
他已经褪去了属于少年郎的青涩,蓄了须,看起来,俊朗稳重。
太子身子前倾,仔仔细细地盯着赵牧勾,
道:
“看看你,再看看本宫,呵呵。”
赵牧勾没招呼太子进食,而是自己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又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干,送入口中。
“你怎么不说话?”太子问道。
“我从外面来。”赵牧勾放下了筷子,“合该你来问我才是。”
“我该问你什么?”
“随意。”
太子抿了抿嘴唇,道:“父皇还好么?”
“官家身子,不大好,但也不算坏。”
四年前,官家命人在上京城东南角修建了一座清心阁,一为静养,二为祈福。
民间传说,是官家仁德,为当年死在燕狗屠刀下的上京百姓的亡魂做法事,以求他们超脱;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当年上京之所以会被燕狗破入,是官家举措无能的结果,故而官家无颜面对这座上京城;
这两年,更是传出想要迁都的说法。
所以,时下大乾之格局,颇有些诡笑。
皇帝与太子,都不在京城皇宫里住着,而是分别在东西两角,住在道观里。
“你说,本宫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赵牧勾面对这个问题,直接回答道:
“当年燕国的那位三皇子,圈禁于湖心亭多年,出去后……”
“他是皇子,而本宫,是太子!”
“您还觉得自己是太子么,我的太子殿下?”
“你……”
“您认为官家会将大宝,传于一个曾给自己起谥中加‘厉’字的储君么?”
“你……”
“谁都清楚,您没机会了,而留着您,却可以让太子的位置,一直悬着,让官家不至于再担惊受怕。
国本在,却又等于不在,大乾,没有储君,只有官家。
这才是官家的安排与想法。
底下大臣们,就算是想要建言再立国本,也绕不开您去;
但,总不能让大臣们建言先废了您……或者先杀了您吧?
这就是一道死结,一直卡在这儿,这,也是您的作用。”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要与本宫说这些的么?”
赵牧勾摇摇头,道:
“当然不是。”
“说吧,你的目的。”
“我想救您。”
“你自己刚刚都说过了,本宫一出去,就会没命,除非……”
“就是那个除非。”赵牧勾直言了当。
“呵呵呵……”太子笑了起来,不敢置信道,“天道变了呀,太祖皇帝一脉,当了近百年的猪猡,竟然又立起来了么?”
赵牧勾没生气,而是很平静地看着太子:
“您没其他的选择了。”
“你以为,我会傻乎乎地给你这个机会?这龙椅,是我家的!还容不得你这一脉来染指,你,做梦!”
“是你家的,又不是你的,要都有这个觉悟,古往今来,天家怎可能发生这般多的争位夺嫡的事例?”
赵牧勾拍了拍手,
“我今儿来,不是为了说服您,您不同意,无所谓,那我走。”
赵牧勾转身,向外走去。
太子猛地开口道;
“何时!”
赵牧勾停下脚步,道:“就在今日。”
“今日?”太子一脸的荒谬,“这般仓促?”
赵牧勾微微摇头:“准备许久了。”
“为何今日才告知本宫?”
“因为您,真的是一点都不重要啊。”
“你就不怕本宫会不答应么?”
“您只是个傀儡,一个牌面,近十年来,燕人屡屡犯境,我大乾屡屡受挫,更是有国都被毁之大痛,陛下的朝野声望,早就岌岌可危;
否则,也不会用这一招,一直把你吊在这里。
而你,在大儒眼中是犯了孝之大谬,可偏偏又顺和了不少人的意思,换个官家当当,似乎更好一些。
兴许,
能拨乱反正呢不是?
不过,没您也无所谓的,您的弟弟康王,已经在候着了。”
“我走,我跟你走。”太子站起身,走了过来。
“那就跟着。”
赵牧勾走在前面,
太子跟在后面;
先看见那先前引路进来的俩太监,躺在路边,一动不动;
继续往外,可以看见不少看守护卫,也都被人杀死,横尸两侧,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终于,
太子跟在赵牧勾的后面,出了这座玉虚宫;
外头,站着一众禁军甲士。
这些禁军,身上杀气腾腾,和太子眼中曾经的上京城禁军,有着天壤之别。
“本宫还有一事问你。”太子凑在赵牧勾身边小声道,“你就不怕事败,让我大乾内乱,给燕人以可乘之机?”
“原本会担心的,现在,不会了。”
“为何?”
“燕楚爆发了第二轮国战。”
“那正是好机会啊,燕楚鹬蚌相争无暇顾及我大乾,我们正好……”
“刚得到的消息,楚国败了,在上谷郡,折损了数十万精锐。”
“……”太子。
赵牧勾侧过脸,看着太子,道:
“所以,在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大乾,已经到了坏无可坏的局面。”
赵牧勾向前踏出两步,
对着面前的禁军士卒喊道;
“恭迎太子殿下还朝!”
这些禁军士卒纷纷跪伏下来,齐声高呼:
“恭迎太子殿下还朝!”
……
“寻道、子詹啊,老夫愧颜,本就一把老骨头,时日无多了,还耽搁了二位的时辰。”
姚子詹上前,坐在床边,伸手轻轻地帮韩相公压了压被子,道:“瞧您这话说的,按理,您是我们前辈,我们理所应当的。”
李寻道也开口道:“国事,还离不开老公相。”
韩相公摇摇头,自嘲道:
“老夫近年来,口齿都难得清楚,往那儿多坐一会儿,就会犯困,这脑子,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哪里还能应付得了国事哟。”
姚子詹忙道:“您老往那儿一站,不用说话,我们都觉得安心。”
当年燕人第一次攻乾,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朝野震动,官家借着这次机会,将一众仁宗时期就在的老相公们清理出了朝堂,随后开始进行一系列的改革;
可谁知,在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场三国之战,燕军攻破了上京。
这一下子就使得乾国的旧有势力开始了疯狂反扑,反扑力度之大,让官家都不得不选择暂避锋芒;
而韩相公,则属于那股旧有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这几年,因为他在,矛盾才能得以被压制下去。
李寻道开口道:“刚得到消息,楚人败了,败得很惨,所料不差的话,接下来,燕人很快会将矛头,对准我大乾了。
为今之计,只有同仇敌忾以应外敌,别无他法。”
韩相公点头道:
“寻道所言极是,当下,正该团结一致。”
李寻道叹了口气,道:“非得如此么?”
韩相公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是,也得给天下人,看见希望不是?”
姚子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李寻道与韩相公,他有些听不懂了。
李寻道又道:“你知道的,官家,并非昏君,这般做,对官家,公平么?”
韩相公眼袋耷拉了一下,
这位自仁宗朝走来的老臣直接道:
“仁宗皇帝,也不是什么仁君,却得‘仁’字以及青史美名,这,又公平么?”
姚子詹瞪大了眼睛,这位大乾文圣,这会儿忽然连大口喘气都不敢做了。
李寻道问道:
“那你选的哪个?”
“牧勾。”
“我还以为,你会从剩下的皇子里选,没想到……”
“太宗皇帝北伐失败,断了我大乾武运脊梁,当今官家在位时,屡屡国难,为燕狗所欺。
这大乾的江山,本就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太宗皇帝以皇太弟的身份继位,其中缘由,就是连民间黔首都不信什么兄友弟恭,兄终弟及的鬼话。
既然太宗皇帝一脉无法把国家治好,那就将这把椅子,还给太祖皇帝一脉吧。
正本清源,
也正好给天下人,看到一个新的希望。”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姚子詹大叫着冲出了屋子,可当他刚跨过门槛时,却看见外面院子里,那站着的密密麻麻的甲士,这里,已然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寻道,外头都是兵!”姚子詹喊道。
李寻道却没慌乱,而是在旁边茶几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茶。
韩相公看着在那里着急的姚子詹,笑道:
“寻道是自己来的。”
“你早就知道了?”姚子詹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寻道,“你早就知道了!”
李寻道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
韩相公替李寻道回答道:
“寻道下山,不是为了我大乾官家,而是为了……我大乾。”
对于李寻道而言,如果非要换掉一个官家才能让诸多势力达成团结的话……那就换吧。
相较而言,在此时掀开一场内战,才是最愚蠢的行为,燕人怕是做梦都得笑醒。
只能说,这些人,这些势力,选择了一个发动的,最好时机。
姚子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这位乾国文圣,在政治上和实干上,其实都欠缺了很多火候,他擅长的也就是两项,一个是做诗,一个是做人。
官场的尔虞我诈,其实并不是很适合他,否则年轻时就不会一路被贬来贬去,差点死在了东海某座岛上。
韩相公看向姚子詹,
道;
“子詹………”
“唉。”没等韩相公把话说完,姚子詹就先叹了一口气,道:
“我为瑞王世子草拟登基诏书吧。”
韩相公提醒道:“先拟太子的。”
姚子詹翻了个白眼,道:“何必脱裤子放屁?”
韩相公笑道:“因为心里头,会觉得干净啊。”
李寻道手里握着杯子,
问道:
“你们军中选的是谁?”
政变,肯定需要调动军队;
且官家的清心阁外围,可是有一支忠诚于官家的军队一直保护着官家。
这时候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了,韩相公直接道:
“钟天朗。”
姚子詹大惊:“他……他怎么敢!”
钟天朗是当朝驸马,更是为官家赏识信任且一手提拔,如今竟然……
韩相公不以为意道:
“所以说,重文抑武,并非全是错,那些武将丘八,一个个的,都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呐,呵呵。”
说到这里,
韩相公忽然攥了一下拳头,
砸在了床边,
自己本人也引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提起嗓子骂道:
“也就燕国的那位摄政王,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李寻道纠正道:“他是奇葩。”
这里的奇葩,是褒义。
姚子詹叹息道:“要是那位郑老弟愿意造一下反,那我愿意给他写一百首诗歌功颂德。”
李寻道笑道:“人家写诗的本事,说不得不比你差,只不过人家志不在此,这话,还是你自己说的。
当年,我们盼着燕人的镇北侯造反,结果没反;
后来,我们盼着燕人的靖南王反,结果没反;
眼下,我们又要盼着燕人的摄政王反……结果人家刚刚统帅了大军击败了楚国。
总是盼着人家内乱,
盼着盼着,
眼瞅着都要盼到自己灭国了。
有时候,
我自己也都在想,
难不成这燕人,当真是天命所归,代代出人杰,而且还是那种……一心为国的人杰?”
此时,
已经有些疲惫的韩相公嗫嚅道:
“只要牧勾坐上龙椅,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第四十四章 驾崩!
清心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甚至,不是一座宫苑,它在山上,是上京城东南角的一座小山;
上京不仅仅是大乾的都城,往前数几代,早就有其他割据朝代在这里建都过了,所以,这座小山,历史上都属于皇家园林的范畴。
只不过,官家为了更舒服地住进去,对这里进行了一番改造,倒不是为了方便自己享受,而是方便一些朝臣到这里来面圣议事。
入夜了,天凉;
官家正披着一件道袍,坐在小池边,看着里头的游鱼。
小庭院里设置了暖房,温度适宜;毕竟,论打仗,乾人排不上号,但论享受,嘿,乾人还真没怵过谁。
官家身边摆着几盘水果,清洗得干净,透着一股子水灵。
远处,站着宫女宦官,都静静的,没人敢打搅官家的清静。
坐了许久,
官家许是觉得有些疲乏了,
手撑着池边,抬起头,望了望今晚的月色;
恰好,一片乌云,刚刚将今晚这本就不是多明亮的月色给遮蔽。
这时,一道倩影走了过来。
她走来,没人敢阻拦;
“官家,天凉了,回屋吧。”百里香兰说道。
官家笑了,
道:
“朕还要继续赏月。”
“今夜的月,很一般。”
官家微微摇头,道:
“其实,每晚都是同一个月,美与丑,靓与淡,月并不在乎,造作的,反而是站在地上抬头看它且遥不可及的人。”
“官家,天凉了。”
“入冬了,哪里不凉了?”
官家继续坐着,没动。
百里香兰看着官家,不再言语,后退几步,站在边上。
官家看着她,问道:
“三品了?”
“是。”
“你哥的这条路,其实不好走。”
“世间最锋锐的剑,必然只有一把,香兰无意争那第一剑,哥哥走过的路,或许不是最好的,但至少证明,可以走。
多谢官家,准以气运分润,助香兰破境。”
“既然你哥都能借,你这个当妹妹的又为何不能借?
不必道谢。
你哥当年白衣入上京,引京师风华为之一动,可说到底,他潇洒是他的;
就和那姚子詹一样,挣的,是一份虚名的面子,实则正事儿琐碎事儿,他们都懒得去干。
反而是你,这些年来,辛苦你了,香兰。”
百里香兰不再说话,身形再度后退几步,没入阴影之中,将这一份不就不多的月光,尽数留给官家。
……
一队骑士策马而来,规模宏大。
为首者,是一国字脸中年大将,剑眉星目。
“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
山下,禁军马上结阵。
火把亮起,驱散附近的黑暗,那中年将领的容貌,显露而出。
“驸马爷!”
“拜见驸马爷!”
山脚守将马上行礼。
“本驸马有要事见官家。”
“驸马爷请稍待,卑职这就去通禀。”
“本驸马的事很急,等不及通禀了。”
“驸马爷,卑职职责所在,请驸马爷不要为难卑职,卑职………”
“噗!”
钟天朗的刀,已经刺入这名守山将领的胸口,随后,拔出。
下一刻,
其带来的甲士马上抽刀冲杀而上。
山脚的禁军根本就没料到这位最得官家器重的大乾驸马爷竟然会造反,且钟天朗带的还是边军精锐,山下禁军仓促之下直接被击溃,伤亡惨重。
钟天朗持刀,不断砍翻身前阻拦的禁军士卒,随即拾级而上;
渐渐的,其带来的甲士马上跟了上来,且不断超越过他,为其开路。
只不过,山脚下的杀戮,并未持续到山腰上。
上头,不少禁军士卒已经丢下了兵刃,站在了一边,地上,也有一些禁军将领的尸体已经横陈。
一名身穿银甲须发半白的男子正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不断走上来的钟天朗,在银甲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宦官。
见到这二人,钟天朗目光微凝,但也没有继续冷着一张脸,而是开口道:
“骆都督。”
骆明达,掌握银甲卫二十年,在大乾民间,是一个能让小儿止哭的魔头。
“驸马爷。”
骆明达很是客气地向钟天朗行礼;
这时,旁边那年轻的宦官似乎是不甘心自己被无视,主动上前道:
“见过驸马爷。”
钟天朗对着他点点头,孙公公,三年前成为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年纪轻轻的在内廷就已然飞黄腾达。
但很显然,在今夜的事情里,他,也背叛了官家。
孙公公的崛起本就让外人觉得很意外,更有甚者流出了孙公公是靠着晋风才得以上位的说法。
这两个人一旦选择背叛官家,那么清心阁内部的防卫,基本上可以说是洞开了一大半。
钟天朗没有和这两个人寒暄,
而是直接道:
“去请官家退位吧。”
……
“太子殿下已然归京,继承大宝!”
“太子殿下已然归京,继承大宝!”
小院外头,
喊声此起彼伏。
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厮杀声,但很显然,反抗,并不是那么激烈了。
官家依旧坐在池边,外头的喧嚣似乎根本就没能影响到他。
只不过,院子里的这些宫女宦官们,一个个已经吓得面色煞白。
这时,一个童子走了进来。
官家入住清心阁后,虽然没大肆修建什么道场,但平日里,也离不开往日的习惯,那就是论道清谈。
童子脑袋上有戒疤,面容清秀,法号问安,称居士。
其人一开口,不似童音,反而有着成年人的那种沙哑。
“官家,他们快进来了。”问安居士双手合什说道。
“哦。”
官家应了一声。
这时,百里香兰从阴影中走出,长剑出鞘,悬于问安居士面前。
童子并未惊慌,而是看着百里香兰,问道;
“百里家都已宣誓忠于新君,你又何必在此做戏?”
百里香兰眉头微蹙,正欲施以剑招,却被官家叫住:
“退下吧。”
百里香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剑入鞘。
官家一掀道袖,
自嘲道:
“朕,如今真是众叛亲离了,好啊,好啊。”
百里香兰开口道:“官家,我现在还能尝试带您出去。”
问安居士听到这话,眉毛微微一挑,
道;
“你哥要是还活着站在这里,倒是有几分可以说出这话的语气,你,做不到。”
“香兰,朕知道了。”
官家有些欣慰地看着百里香兰,他不认为百里香兰在这里惺惺作态;
哪怕百里家已经换了船,但百里家是百里家,百里家的人是百里家的人,看似一样,实则不同。
就比如……他是大乾的官家,如今正造他反的,不也是大乾的将领么?
问安居士诚声道:
“这一年,得官家垂青,得以论道清谈,官家成为太上皇后,少去俗务之扰,问安愿意继续陪同官家论道。”
“好。”
官家点了点头。
下一刻,
一众甲士冲了进来。
官家挺起了自己的腰,双手负于身后。
这些甲胄上还带着鲜血的甲士,看见官家,先前挂在脸上的凶厉之色,不自觉地褪去,转而默默地将刀口下压。
这时,
钟天朗走了进来。
他看见官家后,
单膝跪下行礼:
“天朗,叩见官家!”
“天朗啊。”
“臣在。”
“大乾以后,就靠你了。”
“官家,太子已经归京复位……”
“哦?”
“瑞……瑞亲王,有明主之相。”
“瑞亲王?赵牧勾那小子是么,朕,确实喜欢他。太祖一脉,窝窝囊囊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出了个瑰宝。
行吧,
这天下事,
已经和朕这个太上皇,没干系了。”
官家的目光,落于钟天朗身后;
骆明达与孙公公感知到来自官家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
“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安排朕?直接给朕一道三尺白绫呢,还是给朕圈禁起来?”
“官家,我等今日行此之事,是为了大乾,而非篡位悖逆之事,官家就算是当了太上皇,也依旧是官家。”
“哦,不杀朕,那打算把朕关哪里?”
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
“请官家,上后山。”
……
一场虽然流了血,但相较于历朝历代先例而言,已然是很平和的一场政变,在一夜的时间里,就结束了。
太子从玉虚宫出来,入上京进皇城,宣布登基为帝;
清心阁的官家,以龙体欠安无法再应付国事为由,降下退位诏书,传位于太子。
先后顺序,有差,但史书上会重新安排得顺眼过来。
……
后山,
山门。
依旧是一身道袍的官家,自龙輦上走下。
在其身边,站着一众甲士;
后头,还跟着一些宫女宦官。
“朕是愿意入上京亲自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退位的,这样,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
再者,父子俩皇帝,一同在场禅让给牧勾那小子,史书上,也能少些非议不是?”
问安居士笑道;“官家到底是官家,一道诏书即可,真让官家在亲入上京,怕是事情会不好收场呢。”
“上京城的官民,怕是早就因当年的事恨死朕了,怎么,你还担心他们会为了朕,揭竿而起匡扶正统么?”
“说不准呢。”问安居士这般回答。
毕竟,这位官家,虽说喜欢修道,不爱龙袍爱道袍,但亲近他的人都清楚,他其实不是一个昏君。
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一辆马车,被甲士拦截在外围,不准靠近。
近前的两辆马车里,
第一辆马车里的人是被人抬下来的,他躺在病榻上,一脸病容,正是韩相公。
他不是装病,而是真的要不行了。
另一辆马车里,走下来的,是姚子詹,这位大乾文圣,脸上挂着泪痕,无比悲怆;
远处那辆马车旁,站着的是李寻道,这位大乾昔日的相公,现在,依旧是相公,大权在握的他,在那一夜,什么都没做。
“官家,官家啊!”
姚子詹跪伏下来,开始痛哭。
“哈哈哈。”
官家看着姚子詹,道:“此情此景,可给姚师以诗兴?日后回味,可当浮一大白?”
姚子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官家倒也没难为他;
大乾文圣,在政务上,本身就是个废物点心,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他不认为这场政变他真的参与了什么,既然无法参与,肯定也无法更改。
只不过,姚子詹的诗里,常常有浩然正气直冲云霄;
想来,也是因为他本人太矮,所以显得那气柱更高吧。
“官家……”
躺在担架上的韩相公开口道。
“韩亗。”
官家喊出了韩相公的名字,也走了过来。
没人阻拦官家;
今日,本就是为了送别,不出意外的话,官家今日上山,这辈子,都下不来了。
韩相公眼角有泪痕,他的泪,倒是比姚子詹要显得真挚多了。
“官家,请恕罪,臣也是为了大乾着想。”
“朕不怪你。”
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官家兴许不知道一件事,瑞亲王继承大统,是真的顺应天命,为今之计,唯有此法,才能正本清源,重塑格局以应气象。”
官家扭头看向也跟着一起过来的童子,
道:
“瞧你这话说的,古往今来,每个篡位者都喜欢用这一套说辞。”
“可问安这番话,是真的。”
官家笑了,道:“再瞧你这话说的,古往今来,哪个篡位者坐上那张龙椅时,会觉得这是假的?”
“问安这话,真的是真的。”
童子有些急了。
官家擦了擦眼角刚刚笑出的泪痕,
道:
“朕知,朕知,太祖皇帝从梁国孤儿寡母手里抢下龙袍时也是真的,太宗皇帝从太祖皇帝一脉手里夺下龙椅时,也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
“官家,问安所言,皆为……”
“你眼里的真,就不能是别人眼里的假么?”
“……”童子。
韩相公开口道:“让官家受苦了。”
“切莫这般说。”官家安慰道。
“请官家放心,寻道他们还在,日后大乾的国事,会更好的。天下之事,当有一个交代,交代之后,就能齐心协力,以御燕狗了。”
“朕信的。”
“请官家……安心上山修道吧,不过,劳请官家这几日在山上修道时注意着点儿,说不得老臣也快去了,到时候,说不得亲自魂飞后山,再当面向官家跪下请罪。”
“你何罪之有啊?你有功,有功于大乾啊。”
“臣……惶恐。”
官家弯下腰,将自己的嘴,凑到韩亗的耳边,
轻声呼唤道:
“爹……”
韩亗猛地睁大了瞳孔;
官家挺起身子,
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
“朕喊你,你不信,但若是朕一片病容,卧于病榻,奄奄一息时,再这样喊你一声,你是否……就信了呢?”
“官家……”
韩亗的身子,开始抽搐。
“燕狗曾戏谑我大乾银甲卫别的不会,就会送媳妇儿,成吧。
但你可知,百年来,这银甲卫送的最多的一个地方,是哪儿呢?”
韩亗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手指伸出,指着官家。
官家再度弯腰,看着韩亗:
“牧勾,是个好孩子,多优秀的一个孩子啊,那是什么,是一条凤雏!
民间有个故事,富贵之人,要认干儿子,抢着喊爹的,数不胜数;
同样的,有凤雏要认爷爷;
哈哈哈,
你韩亗是否就马上认为,对,这就是我韩亗的种。
哈哈哈哈哈哈!
韩亗,
你的脸呢?”
“你……你……你……”
“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牧勾,他不信韩,他,姓赵!
那把椅子,
朕就算不坐了,
朕也不会让一个非赵氏之人坐上去!”
官家脸上的嬉笑神色在此时尽数敛去,反而再度流露出九五至尊的威严;
“朕自登基以来,朝堂上,处处受你韩亗这些仁宗老相公的掣肘。
歌颂仁宗皇帝的,是你们这帮人;
批判仁宗皇帝的,也是你们这帮人;
你们,是无暇的,是洁白的,如风霜,如那傲梅。
但仁宗就是个糊涂蛋,
真正把大乾,给弄得奄奄一息的,不正是你们,你们这一群么!”
姚子詹听愣了,忙道:
“官家……您……”
“也就是那年,燕人入境,朝野震动,朕才寻到了机会,将你们这些老东西清出了朝堂。
朕变法,图新图强;
朕改重文抑武之策,提拔武将,荣其地位,再养武人效死之心!
朕编练新军,朕向江南征税,朕要充实我大乾北疆!
朕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一边做,还得面对你们这些致仕在家也不得安生的老东西,以及朝堂下面你们留下来的那群百无一用还喜欢扯后腿的徒子徒孙!
朕佩服姬润豪,可惜朕没有田无镜与李梁亭;
否则,
朕定然也要将大乾上下这些血明明蠢虫却自认道德栋梁的东西,畅快血洗个一遍!”
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
“官家……早就知道了?”
官家看着面前的童子,
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真当大乾的银甲卫,是吃干饭的不成?”
问安居士目露疑惑:
“所以,官家是自行退位?”
官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叹:
“朕在清心阁,等了五年,朕,等了你们五年,你们,真是让朕好等啊!”
官家一挥衣袖,
转身,
走向后山山门,
同时大喝道:
“那一场大战,本就是我乾楚对燕人的最后一次机会,却输了,上京,也被破了;
自那一日起,朕就明白,燕人之势,已然大成!
因为朕比谁都笃定,
姬润豪选的新君,至少,得有他姬润豪七分根骨吧?
朕也笃定,
当年那个敢指着朕鼻子骂朕不知兵的燕人小子,是个很有趣的人。
燕人之势,除非自己内崩,否则,谁又能挡?
朕是真不想当这个亡国之君啊,
做倒数第二,也比做倒数第一好些,留给倒数第二的,往往是惋惜,假如他能多活几年云云,哈哈哈哈。
千百年后,读史之人只会记载朕在位时,清退所谓的众正盈朝,一改重文抑武之风,征大户富商海贸之税,编练新军,整顿防务!
可惜,却被尔等宵小篡位推翻,最终使诗歌礼仪雍容华贵令后人迷之神往的大乾,沦丧于燕人马蹄之下!”
问安居士严肃道:
“官家,不会的,天命,我等已经扳回一城,一切都将归位……”
已经走到台阶上的官家听到这话,
忽然止步,
转身,
此时的他,站在台阶上,看着站在下面的童子,更加的小了。
官家手指着他,
道:
“朕也修道,朕爱道袍,朕喜飘渺;
朕敬重藏夫子,
朕敬重李寻道,
而他们,
在你,在你们眼里,却是为俗世红尘迷了眼,放弃大道的蠢货。
可笑,
你们以为自己是对的,
你们以为自己目光已经透过了虚无,看到了天上,看到了天命;
可你们,
却不敢,
看一眼这人间!”
问安居士双手合什,快速默念心经,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道心,正在震颤,有失守之象。
官家顺势眺望,远处被兵马阻隔站在那里的李寻道,
发出一声长啸:
“寻道,
当年,朕接你上山;
今日,你送朕上山!”
远处,
李寻道跪伏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家回过身,看向面前的台阶,拾级而上,走着走着,
不由骂道:
“真累死个人,罢了,不走了。”
当下,
官家左手举起,
指天:
“朕,
大乾太上皇帝,
九品炼气士,
今日兵解。
不求飞升证道,
只求懒得再走这劳什子的鸟道!”
一团青色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火苗自官家的肩膀位置窜出,慢慢地浸润到赵官家的血肉之中。
“嘶……”
赵官家面容扭曲起来,却又不能喊疼,更不愿意转身,只能选择硬扛。
火苗太小,能烧死自己,但得费点时间。
“寻道,
你不是说兵解时是一种大自在么?
朕后悔了……朕以前就该多上点心思好好修炼,好歹自裁时能痛快一点。”
蓝色的小火苗终于烧到官家的胸口位置,带来更为剧烈的绞痛;
官家跪伏了下来,手掌撑着地面,
“早知道,真不如带一瓶鸩酒,疼啊……”
终于,
火苗烧到了眉心位置,
赵官家的气息消失,
宽厚的道袍开始塌落,身体开始逐渐化作粉尘,随风飘散;
山下,
韩亗闭上了眼;
姚子詹、问安居士,以及一众甲士,全都跪伏下来;
山上,
那座本已经空空的池子,
又开出了一朵莲。
第四十五章 世子殿下
“嬢嬢,来一份豆花。”
“好嘞,小主,您拿好,碗您抽空送回来,就不收您压钱了。”
“谢谢嬢嬢。”
卖豆花的大娘看着面前这个衣着精美长相可爱的小姑娘,难得的大方了一把,没收压碗的钱。
早年间,晋东之地的一切都是王府的产业,各行各业往上数,东家都是王府。
近几年来,王府解禁了一部分产业让小民得以参与和操持;
其中,小吃摊位这一类的居多,又因为晋东之地民族成分和移民成分占大头,所以各式风味小吃可谓种类繁多。
毕竟,不管哪朝哪代,百姓们最容易上手的,也就是餐饮业,当然,最容易做垮的,也是它。
但不管如何,街头叫卖的小商小贩变多了些后,这座原本显得过于严肃的奉新城,到底是多了不少烟火气息。
大妞手里端着一碗豆花,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了身边侍女拿着,自己拿起勺子舀了豆花送入口中。
“嗯~”
大妞将豆花咽了下去后,砸吧砸吧了嘴,
“真难吃。”
随即,旁边的另一名侍女伸手,将碗接了过来,开始吃。
大妞她爹是个好吃的主儿,世面上不少现在很时兴的吃食据说都是她爹鼓捣出来的。
所以,王府的后厨绝对是当世超一流的水准;
且并不会苛求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常常为了贴合王爷的胃口,做一些小吃食。
对于吃过家里豆花儿的大妞而言,这外头卖的豆花儿,看起来一样,但吃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的味道。
但王府家教森严,不准浪费粮食,所以大妞不吃,身边侍女会马上接过去吃完,顺道把碗给还了。
“阿弟,阿弟。”
大妞喊着郑霖,郑霖走在前面,在郑霖身后,站着一个个头很高,身穿黑衣披着斗篷的人。
郑霖回过头,看着自己阿姊。
“咱们去喝茶吧。”
大妞上前,搀起自家弟弟的胳膊,
“之前听她们说,红婶儿和她家的那口子刚刚干了一架;说是因为她家那口子去了阿公店喝茶。”
郑霖对着自家姐姐很干脆地翻了个白眼,
道;
“要是二娘知道我带你去那个地方……”
“我娘又不会打你。”
“她会告诉我爹。”
“爹又不会打你。”
“爹会告诉我娘。”
“唔……”
王府解禁的一些产业,也包括红帐子。
虽然奉新城最高端的红帐子,依旧是王府在后头操持,但现在,已经有一些小作坊开始自主营业了;
不过因为真正漂亮动人和有才艺的,还是更倾向于王府背景的红帐子,所以现在外头的小作坊里,基本都是以年老色衰的为主。
又因为在奉新城做生意需要去相关衙门里走牌照,而红帐子属性的牌照流程又比较长,所以很多小作坊打了个擦边球,以“茶馆”的名字存在;
又因为里头老嬷嬷居多,所以吸引的客人不少也是上了年纪的,故而这类茶馆又被戏称为“阿公店”。
红婶儿是王府里的洗衣仆妇,妇人们家家私下里嘴碎嚼事儿,被王府的公主听去了。
郑霖清楚,要是家里知道自己带阿姊去那种地方,阿姊不会有事,自己……就很难好了。
“那,我们去喝正经茶嘛,听故事,那儿也热闹。”
郑霖皱了皱眉,不正经的茶馆,他不想去,正经的茶馆,其实更不想去。
因为那里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讲下面茶客最喜欢的听的,往往是自己父亲的故事。
这听多了,就会莫名觉得,他们似乎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父亲;
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否有两个父亲?
一个父亲,躺家里靠椅;
另一个父亲,一直在外头厮杀,而且专挑隐士高人动辄大战三天三夜,搅得山崩地裂水倒流。
大妞见阿弟不愿意去,嘟嘴道: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得准出来透透气,可不能就这般又回去了。”
郑霖很想提醒自己的阿姊,自己二人现在之所以这么难出王府,还不是因为上次某个人玩儿离家出走弄的?
一念至此,
郑霖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这位存在;
按辈分说,他是自己的爷爷辈。
一旦自己出府邸,爷爷就会从棺材里苏醒,然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郑霖尝试过偷偷翻出王府的院墙,在爷爷跟出来后,想要再以自己的身法脱身;
然后,
爷爷抡起拳头,将自己直接砸飞出去,即使他自幼体魄惊人,还是在这一拳下呕出了血。
隔辈亲的爱,郑霖体会到了;
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养伤。
而阿姊,二娘对阿姊的吩咐是,阿姊再离家出走,那么所有自小就服侍阿姊的侍女、嬷嬷,她们自己以及她们的家人,都将株连问斩。
就是阿姊自己,也不敢挑战她娘亲的底线。
所以,俩娃娃,只能乖乖地在王府里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求来了一次出门透风的机会。
这还是因为自己父亲打了打胜仗,二娘十分高兴才得以获得的通融。
“那我们去葫芦庙嘛,扎纸人玩儿。”
“好……吧。”
大妞马上吩咐身边的一个侍女,侍女点头,马上去通传。
过了会儿,侍女回来了,带来了肯定的回复。
“走,阿弟!”
大妞拉着弟弟,出了北门。
在那之前,一队巡城司甲士已经提前开动,来到了葫芦庙进行了清场。
待得两位小主子来到庙门口时,庙外两侧,聚集着不少人。
搁平时,这种开道清场,俩孩子也早就习惯了,他们的爹有时候会“与民同乐”,有时候又需要独处安静。
但今日,却不一样。
因为被巡城司甲士拦在外头的民众,不少都裹着素服。
“问问,这是怎么了。”
“是,公主。”
不一会儿,侍女回来禀报道:“回殿下的话,昨夜阵亡士卒名册发到奉新城了。”
大捷的消息,其实很早就下来了,毕竟奉新城和前线之间的联系基本每天都不会断的,但阵亡士卒的统计有着一定的滞后性,需要经过两轮以上的统计才能确认发回,同时在统计之前,军队还还有驻防安寨等等很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做。
大妞抿了抿嘴唇,看着自己弟弟,道:
“阿弟,怎么办?”
今儿个来庙里的,都是家里有阵亡士卒的奉新城地界百姓,算是提前上香的,而真正的大操办,按照晋东的习俗,每逢大战之后,都会集体举行封葬仪式。
“我觉得拦着他们,不太好。”郑霖说道。
“嗯,我也这般觉的,不过,既然来都来了……”
“阿姊你决定吧。”
“阿弟乖。”
“世子殿下、公主殿下驾到!!!”
其实,庙外的百姓们早就猜到是王府里的人来了。
因为这座葫芦庙,也就只有王府的人来,才会有士卒清场维持秩序,其他的,甭管多大的官儿,都没这个资格。
只不过,在听到是世子殿下与公主殿下来了后,百姓们眼里都露出了激动之色。
在晋东,王爷就是“皇帝”,世子,就是太子。
“拜见世子殿下千岁,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所有人都跪伏下来。
大妞和郑霖并排走着,走到庙门口,大妞停下了,吩咐身边人,去取来了香烛。
随后,
世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站在庙门的右侧,手里拿着香。
待得下令甲士们解除清场放人进来后,凡是披白的人,都能从世子或者公主手中接过来三根清香。
在这个时代,这是天大的礼遇;
很多人眼里噙着泪,接过清香,再进入庙里插入香炉,完成上香;
因为进去时,得排着队,不能耽搁后头人,所以进香完成后,百姓们在从大门另一侧出来后,会跪伏下来对着那两个尊贵的身影磕头行礼。
哭,还是要哭的,悲伤,还是悲伤的。
但晋东百姓,尤其是标户,对于战死这件事,本就有着一种超越于其他地方人的洒脱。
因为晋东这块地盘,就是厮杀拼打下来的,在诸夏其他地方人眼里,燕人尚武,故而称之为蛮子,那晋东这块近乎完全由外来者在王爷带领下从白地重新建立起来的地方,它的尚武之风,可谓大燕之最。
另外,战死者的抚恤与安排,晋东早就有极为成熟的一套体系,一家人也不用为之后的生计担忧。
故而,那三根香在经过两位小贵人之手后,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笼统一点讲,大概这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吧。
晋东的百姓不害怕死人,没仗打,他们反而不习惯,战争,本就该是他们,尤其是标户生活的一部分。
不少老人带着孩子前来上香的,一边抹着泪一边示意孙子跟着自己一起磕头。
所言所语,也就那么两三句,单调却又格外质朴;
大概就是,孩子,你爹是追随王爷打仗战死的,不孬;你以后长大了,就跟着小王爷一起打仗,也不能孬。
因为人数很多,所以这种进香,从正午持续到了黄昏。
结束后,
葫芦庙关了门。
大妞大声喊着饿,了凡和尚亲自端来了斋饭,一大碗白米饭,上面盖着绿菜叶。
大妞拿筷子一拨,发现里头盖着红烧肉、狮子头以及鸡丁;
她抬头看向了凡和尚,了凡和尚也微微一笑。
大妞吃得很急,真饿了的时候,吃啥已经不在乎了,都会真香。
郑霖也在吃着,不过吃得比自家阿姊含蓄不少。
他看了看自家阿姊,阿姊的体魄,比自己差很多,这是先天的。
而且阿姊从小到大都背着龙渊,以后必然走的是剑客的路子,对身体的打磨,反而不急。
所以,站了大半天,送香时还得微微鞠身子,对阿姊的身体而言,是个大负担。
郑霖清楚,打小儿,父亲最喜欢的就是阿姊。
人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郑霖不会去思考,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当得有多不讨喜;
不过,郑霖从未嫉妒过阿姊可以得到父亲这般宠爱。
阿姊不知道的是,她向二娘告假时,他就在外面。
然后,因为自己最近又升了一品,所以听力比以前更好了一些,虽然隔着院墙,但也听到了阿姊和二娘的谈话。
阿姊说今日肯定有不少人会去葫芦庙为战死的亲人上香,她想带着阿弟去,阿弟是世子,以后要继承爹爹王位的,应该去。
一向不敢放松俩孩子出门的二娘,听到这话,才同意了。
毕竟,无论如何,她是没理由更是不能阻拦王府的世子去收攒人心的。
而为了帮自己收攒人心,阿姊陪着自己站了大半天。
其实郑霖对王位什么的,并没有什么执念。
他也曾将自己的这番心里话,告知过北叔叔。
然后被北叔叔用意念力掀翻了二十几遍,再用精神力冲击得眼耳口鼻溢出鲜血;
最后,
北叔叔近乎贴着脸与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你会很强,你以后肯定会很强,但你能强得过千军万马?
郑霖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但他不敢再说什么我不稀罕王位这种话了。
在外人看来,甚至是包括自己阿姊与二娘三娘他们看来,王府里的先生们对自己可谓“情有独钟”;
但这种“爱护”,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不过郑霖从来没恨过和埋怨过他们,往往被折磨被打被教训后,还能一口鼻血一口酒跟着他们一起吃喝;
叔叔们曾说,自己和他们是一类人,而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空缘老和尚端来了汤,说是豆腐汤;
汤很好喝,豆腐很鲜嫩,但块数不是很多,反倒是作为配菜的鱼,多了一点。
吃饱喝足,
郑霖想问问阿姊要不要回家,毕竟爷爷还在庙外头等着。
但大妞似乎兴致很高,说是今儿个纸人扎不动了,但还可以玩一玩。
纸人,是俩孩子的玩具,老百姓所说的扎纸人,是做纸人的意思,而俩孩子,是真的拿去扎。
从很小时父母带着他们进庙时起,他们就对那个会动的纸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
后来,每次有机会进葫芦庙,都要拿他做乐。
这还真称不上残忍,只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吧;
毕竟当年道人可是趁着他俩将要出生时,进奉新城想搞些事情的,如今只不过是被他俩还债而已。
但今儿个,
纸人却换了一具身子,这一看就是很精细也很贵的款式,葫芦庙自己因为收留了不少残疾的士卒打杂,闲暇时,他们也会做一些金元宝纸人什么的来贩售;
但真正做得好的,是奉新城的白事铺子。
纸人这一具身子,很是精神,是一个当官者的形象,而且似模似样地坐在椅子上。
“楚国败了,除非你们父亲忽然决意反燕,否则燕国之势,已然大成。”
俩孩子一个捡起石头一个拿起小木棍儿,对纸人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每次他们来扎纸人玩儿时,这纸人总是喜欢一边惨叫一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们已经习惯了。
见自己的开场白无法阻拦俩孩子的节奏,
纸人慌了,
忙道:
“我知道那帮畜生,他们自以为窥觑了天机,现如今大势既然如此,他们多半没勇气自己去站到前头阻拦这大势,但他们多半会行一些宵小手段!
比如,
你们!
比如,你阿姊!”
郑霖伸手,阻拦住了自己的姐姐。
纸人的身体,膨胀了一下,又干瘪了一下,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有一群人,他们苟活在阴影下,却自诩光明秉持天意,他们奈何不了你父亲,你父亲现在身上,有王气加持,就算是普通的国主,都没你们父亲身上的气息深厚。
就像是当年的藏夫子一样,他没办法对皇帝动手,却可以……
所以,你们或许就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郑霖笑了笑,
道:
“我们很安全。”
“未必。”
“你不就是个例子?”大妞反问道。
“他们有很多个我。”
大妞惊喜道:“所以,以后我们有很多个纸人可以玩了?”
“……”纸人。
俩孩子对这种警告,没什么感觉;
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很尊贵,也从小就清楚自己很危险,但他们同时,也是从小就比同龄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强大;
他们所受到的保护,更是足以让他们安心。
“我预感到,他们会对你们出手的。”纸人近乎“嘶吼”。
“那我就不离家出走了。”大妞说道。
“你们想躲一辈子么!”
“爹不会让他们藏一辈子的。”大妞很笃定道。
“我能保护你们。”纸人说道。
大妞笑了,
郑霖笑了,
连站在后头的了凡和尚,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我真的可以!”纸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随即,它像是泄了一些气一样,
小声道:
“我可以帮你们父亲,找到他们。”
“哗啦!”
纸人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下一刻,
另一个躺在旁边的纸人,忽然动起,显然道人又换了具身子,气急败坏地叫骂道: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郑霖歪着脑袋,
看着新纸人,
道:
“要是提前找出来了,那得多无趣?”
“我可以答应你。”
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
大妞扭头看去,马上露出笑脸凑上去,喊着:
“大娘,人家好想你。”
“乖。”
四娘将大妞抱起,伸手捏了捏大妞的脸蛋。
“大娘,您回来了,爹呢?”
“你爹还在前线呢,我先回来交接一些事宜,顺便问问你娘愿不愿意回娘家看看。”
“唔,真的么?我娘说,以前回家的路不好走。”
“现在路修好了。”四娘说道。
这时,站在那里的郑霖,也尽量让自己站得稍微笔直一些,努力在自己脸上模仿着大妞,露出高兴的笑容,
道:
“娘,你回来啦。”
四娘抱着大妞,走到儿子面前。
“砰!”
儿子被一脚踹飞,砸在了井边。
“要是提前找出来了,那得多无趣?”
四娘再度走上前,
郑霖下意识的身体绷直,想要逃跑,但一串丝线从自己亲娘手中释出,将其脚踝捆绑拖拽了回来。
“砰!”
亲娘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低头啐骂道: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话说得多像废话多的反派?
那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跟你一样,
蠢死的!
老娘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
宁愿你现在就掉井口里溺死,也不希望你把自己给蠢死!”
“大娘,弟弟知道错了。”大妞帮忙求情。
“嗡!”
丝线一拽,
将郑霖提了起来,悬挂在四娘面前。
“娘……”
“知道错了么?”
“我没有……”
“啪!”
四娘右手抱着大妞,左手一记大嘴巴子抽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直接将儿子嘴角打出鲜血。
这倒不是棍棒教育,也算不上家暴……
毕竟寻常人家的孩子,娇嫩得很,可郑家的崽,刚会走路就能生撕猎豹。
大妞心领神会,马上道:
“大娘,阿弟是在模仿爹爹,爹爹也喜欢说这种很应景的话,阿弟在模仿爹爹啦。”
郑霖一听这个解释,
马上急了,
道:
“我不是。”
“啪!”
“他也配我去……”
“啪!”
“我错了。”
“啪!”
“……”郑霖。
可怜的孩子,两边脸蛋上,都布满了巴掌印。
大妞闭上眼,虽然这是家庭这些年常上演的戏码,但她还是不忍看。
而且,大妞觉得,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大娘,这次下手,似乎比以往重了那么一丢丢。
这最后一巴掌,似乎郑霖挨得有些冤枉。
但实则……
“长本事了啊,娘差点被你蒙混过去没留意到,你小子竟然趁着我们都去前线的空档,自己在磨蚀自己身上的封印?”
郑霖脸上马上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他清楚,先前只是母子间的日常亲情互动游戏;
但这事儿被发现后,很可能真就要……
“娘,是封印自己松动的,我刚刚又进了一品,它就松了。”
“砰!”
郑霖被掀翻在地,面朝下,无比凄惨。
四娘扭头,看向纸人,道;
“让你苟延残喘到今天,才发现你居然还有那么点儿用,接下来的事,做得好,我们想办法给你重新塑身,做不好,你就彻底灰飞烟灭吧。”
“明白,明白。”纸人马上应诺。
随即,
四娘抱着大妞走在前面,
后头丝线拖拽着亲儿子在地上滑行,
经过寺庙门槛儿时,儿子还会被颠翻个面儿;
等到了门口,看见站在那里一身黑袍的沙拓阙石,四娘语气软化了一些,
道:
“您一个人住寂寞,这小子打今儿起,就和您先住一屋,正好给您解闷儿,一直到他爹和他叔叔们从前线回来。”
沙拓阙石伸手,
一团气息凝聚而出,地上的郑霖被牵引起来,被其抓在手中,然后一甩,落在了他肩膀上。
随后,转身,向城门方向走去。
入了城,
进了王府,
再到后院儿,
再入地下密室。
沙拓阙石将郑霖放在了棺材上,
已经鼻青脸肿的郑霖在此时竟然直接坐起,可见其体魄之强,的确货真价实。
“爷爷放心,我是很够义气的,我绝不会把您用煞气帮我消磨封印的事告诉我娘他们。
不过您也听到了,我娘已经发现了,等阿铭叔叔和北叔叔他们回来,他们又要给我加固封印了。
您今晚再加把劲,彻底帮我把封印给磨掉,我好趁着他们没回来前……”
沙拓阙石向后一伸手,
“轰隆隆!”
密室的大铁门,轰然落下,而且在气机牵引之下,自外头,落了锁。
“嗬嗬……”
沙哑的声响,自沙拓阙石喉咙里发出。
显然,之前爷爷疼孙子,帮忙消磨封印给孙子更大的自由玩耍,这没什么。
但听到那个纸人说的话,以及四娘的反应来看,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大铁门落下,隔绝内外一切;
除非外头有人以巨力打开,否则从里头,凭郑霖的力量,是开不了的,甚至沙拓阙石自己,也开不了,因为他是住这里没错,但最下面,还镇压着一个家伙。
郑霖叹了口气,
知晓爷爷不会帮自己了,
但还是关切地问道:
“爷爷,您这儿贡品还剩得多么?”
“额……”
沙拓阙石身形愣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为以前经常来给他上供说话的,是郑凡和天天,可现在这对父子都在前线,而自己这里,是王府的禁地,所以已经很久没人来给自己上供了。
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的世子殿下立马翻身下了棺材,
从一大堆蜡烛香炉里,
翻出一盘已经变得黑不溜秋的茶干。
“爷,我吃啥?”
第四十六章 一代天骄,饿死
“我那姐姐总算是回来了,我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不怕大家笑话,以前闲下来时,总觉得手头上没点事儿可以做做心里头就会落个空,但事儿真忙不停的时候,又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子,还是在暖房里修剪修剪花草才是真的日子。”
熊丽箐坐在首座位置一边用茶盖撇着茶沫一边说道。
下方坐着的一众人也都跟着一起笑了。
王爷出征在外,虽说西边有许文祖的支援,但真正的军需和民夫发散地,还是晋东,他们这里,才是最忙的。
这小半年来,为了这一场燕楚国战,大家伙的付出真的不逊前方厮杀的将士了。
此时,何春来站起身道:
“王妃怕是还得再撑一阵子,大王妃这次归来只是做一些交接,今晨不是已经动身回帅帐去了么,大仗是打完了,但接下来还有前方的驻防等事宜,主力何时真的撤回来还真不好说。
另外,赏赐这方面,也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事儿。”
就像是王府后宅的孩子们懂得喊四娘“大娘”一样,王府这批内圈的官员,他们也是将四娘与熊丽箐分开来称呼,以“大王妃”来称呼四娘。
毕竟,熊丽箐只是代管一阵子,但整个晋东的财政体系,可是四娘亲自建立起来的。
在这一点上,熊丽箐也不会去吃这飞醋,从入门那时起……不,还没入门时起,她就没那与四娘争宠的心思了。
“忙忙忙。”熊丽箐将茶杯放回案桌,“说到底,真忙事儿的还是诸位大人们,我呢,也就是个吉祥摆件儿。”
“王妃不可这般说,臣等惶恐。”
“臣等惶恐。”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今日批阅,都过目了,诸位大人派发下去吧,该督查推行的速速督查,该准备的也快快准备;
告诉手下人,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想想看,仗打完了,王爷回来也不远了,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可不能在这会儿再出什么岔子,那可真是亏得慌。”
“臣等领命。”
“臣等领命。”
熊丽箐起身,离开了签押房,径直回到了自己院儿里。
一进来,正看见自家宝贝闺女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向外走。
大妞:“唔……”
熊丽箐当即沉下脸;
紧接着,
目光扫过四周站着的侍女;
说白了,熊丽箐也就是在姓郑的面前会嗲一下,在四娘面前认个妹妹,但她出身大楚皇族嫡系。
没点手段没点魄力,又怎可能暂代四娘的缺又怎能镇得住王府下面的那帮官僚?
他们再怎么忠心耿耿,那是忠诚于王爷,忠诚于大王妃,随随便便一个普通女人就算是顶个王妃的头衔摆上去,人真会不拿正眼瞧你。
公主的目光一凝,
这气场,是实实在在可以感知到的;
四周所有侍女全部跪伏在地;
熊丽箐曾有言,小公主但凡再离家出走一次,那么所有伺候侍女连同家小,一并问斩。
自家闺女是个七巧玲珑心,
你是不是在吓唬她,她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所以她很乖,她清楚,自己的母亲,能说到做到。
不过,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母亲“残忍”;
从小到大,很多次目睹了大娘和阿弟的母子亲情互动后,
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母亲已经是很温柔了,虽然大娘也一直很喜欢她,但大妞还是对大娘有些怕怕的。
害怕大娘也没错,毕竟大娘是大娘,嗯,毕竟自己的母亲也是怕大娘的。
“母亲,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去给阿弟送吃的去,阿弟现在和爷爷住,我担心他吃不惯。
爷爷吃蜡烛吃纸钱的,
阿弟吃这些怕是会拉肚子哦。”
“真的?”
“真的,我问了下面人,没人被吩咐向阿弟那里送吃喝哦。”
熊丽箐听到这个解释,点点头:
“那你去吧。”
四娘回来那天,直接把世子关小黑屋去了;
在如何教育世子的问题上,熊丽箐是不方便说话的。
但熊丽箐从不反对自己女儿和兄弟们亲近,当然,这一点也不用这个当娘的操心,家里的爷们儿都很宠她;
她爹就不用说了,作为长子的天天也是一直很爱护这个妹妹;
甚至是脾气上有些孤僻的世子,对大妞这个阿姊也比其他人要热情很多;
世子对他亲爹一直不冷不热的,但却不会拒绝陪着大妞瞎胡闹。
大妞高兴地背着小行囊去了后宅假山处,将吃食都放下来,走到大铁门前,拍了拍,喊道:
“阿弟,阿弟!”
里头,没反应。
大妞有些担心,
向后退了好几步,
随即,
双手掐剑印:
“出!”
“嗡!”
背后的龙渊出鞘,在大妞头顶上盘旋。
“刺!”
龙渊化作一道流光,撞击在了大铁门上,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后,龙渊倒转飞回,落在了地上。
“嘶……好疼啊!”
大妞只觉得自己右手的食指与无名指一阵剧痛,赶忙放在嘴边哈气。
这座大铁门,是实心的,且四面都有卡扣的设计,一旦落下,可以从里头完全进行封闭。
开这个大铁门的机关在假山另一侧,可以抽出铁链起来,在抽出铁链的同时再以巨力施加,才能将铁门再度打开,只不过大妞并不知道这一点。
她尝试用龙渊去劈铁门,只能是徒劳,除非她能有她师父那般的境界。
安抚好自己手指的疼痛后,大妞再度来到铁门前,发现自己先前一剑已经在铁门上挖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坑,也不是毫无效果,但,等同毫无效果。
大妞只能趴下来,妄图通过下面的那一丁点缝隙去呼喊:
“阿弟,阿弟!”
可是,依旧没反应。
大妞爬起身,拍了拍手和自己的裤腿,对着另一边喊道:
“大蛇,大蛇!”
两声呼喊之下,青蟒游动了过来,它在王府已经生活了好些年了,平日里其实不怎么会出来,但偶尔的移动,王府里的下人也已经习以为常。
青蟒提起脑袋,看着大妞;
它是熊丽箐的妖兽,自然会对大妞也更为亲近。
大妞指了指铁门道:
“大蛇,你来撞开它。”
“………”青蟒。
“听话,大蛇,你可以的。”
“听话!”
大妞生气了。
青蟒的蛇眸里,露出了一抹哀怨,然后,身躯迅猛地撞击到了铁门上。
“轰!”
青蟒抬起头,身子一晃,直接蔫吧了下去。
……
“有动静!”
“呸!”
郑霖将自己嘴里先前啃下去的蜡块吐出,迅速翻身,来到了铁门后。
不得不说,青蟒的撞击还是比大妞的剑来得效果更好,虽然依旧对铁门的实质存在没什么影响,但至少让里头感应到了。
“谁在外面,谁在外面!”
郑霖呼喊着。
……
看着外头已经近乎昏倒的青蟒,大妞也就不再强求它了,只能重新坐回铁门前。
盘膝,
运气,
剑意开始凝聚,
闭上眼,
剑诀向前;
厚厚的铁门另一面里,郑霖发现自己视线之中,出现了一道剑气凝聚。
“阿姊,阿姊!”
郑霖激动了,他马上盘膝坐下,同样掐印。
不一会儿,坐在外头的大妞看见自己面前也出现了一道剑气。
大妞知道这法子有效后,马上操控自己的剑气在对面写下:
“弟……”
郑霖则同样操控着剑气在外头地面写下了:
“饿……”
言简意赅。
大妞露出了喜悦之色,马上停止掐印,对面的剑气散开;
她将自己装满零嘴的小行囊打开,里头有很多好吃的,但兴致冲冲的她很快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道铁门连声音都能隔绝……自己带的这些吃的,怎么送给阿弟?
大妞马上重新掐印,
在对面写下三个字:
“送不进………”
郑霖则很干脆地回应:
“喊人………”
“喊谁………”
“我娘………”
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的,虽然是自己亲娘把自己关进去的,而且关进去前还把自己狠狠揍了一顿,但郑霖对四娘还真没什么怨气。
“大娘走了………”
看见这一行字,
郑霖整个人瞪大了眼睛,他有些,理所当然地震惊;
震惊于自己亲娘就这么把儿子一关,就回前线找爹去了,连临走前见自己儿子一面也么得空;
理所当然于……这确实是自己亲娘能做出来的事儿。
自己和爹哪个在娘心里分量重,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肯定是自己爹。
郑霖也明白,也正是因为自己和爹关系不好,所以连带着让自己亲娘对自己也很厌恶。
其他人家里的伦理关系,在自家,是反着来的;
这时,大妞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了,操控剑气隔空写字,这是很累人的事情;
可惜了,剑圣不在家,他要是在这里看到这一幕,怕是会觉得俩徒弟这般练习剑气操控,真的是很让人欣慰。
“阿弟,我去喊人……”
郑霖见到这一行字,
回应道:
“好……”
似乎是为了加一个急迫的语气,他又在‘好’后头,加了个‘饿’字。
大妞站起身,身形一个踉跄,有些脱力,但还是快速跑开。
……
郑霖则身子靠在大铁门上,重新拿起那根蜡烛,咬了一口,咀嚼两下,再吐了出去。
天见犹怜,
真要是给自己流放到荒郊野外,甚至是大泽那种妖兽纵横的危险之地,他也自认为能够过得很好很潇洒,可偏偏这个地方,他是一点辙都没有。
就在这时,
一道声音忽然自郑霖耳畔边响起:
“你饿了么……我这儿有好吃的。”
坐在棺材里的沙拓阙石,转过头,看向深处位置,随即,发出一声怒吼。
郑霖脸上流露出了神往之色,
喃喃道:
“真的么……我好饿啊……”
“是的……我这儿有世上最甜美的食物……只要你过来……”
“你会给我么?”
“会的……我可以将一切……都给你……”
“你真好……”
“当然……我……”
“好白痴。”
郑霖脸上的神往之色马上敛去,露出了淡漠与不屑,
然后站起身,
对着里头大喊道:
“小爷我现在饿得都啃蜡烛了,没空和你在这里玩勾引来勾引去的游戏,给我闭嘴吧白痴!”
“轰!”
“轰!”
下方,传来一阵震动,铁笼深处的黑甲男子双臂猛地攥紧了铁链,他在发怒。
“骗人都不会,活该被我那个没用的爹关在这里头,怎么,想勾引我把你放出去啊,做梦!”
郑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蜡烛,发狠一般,又啃了一口。
“嗬嗬……”
沙拓阙石重新又躺回了棺材。
……
“姐姐把他关进去的,我这还真不好去放人,你知道的,姐姐教育孩子,可没咱们多嘴的份儿,再加上咱这位世子殿下,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可是……”
“不用担心,大妞刚去给他送吃食去了,她去送开小灶没事儿,姐弟情深嘛,就算姐姐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这就好,这就好。”福王妃拍了拍胸脯。
王府里,正儿八经的王爷枕边人,就四个;
一个四娘,一个熊丽箐,再一个柳如卿,再加上一位……福王妃。
福王府在奉新城有府邸,但福王妃,却是一直住摄政王府的。
四个女人里,真论谁对世子殿下最上心,那自然是福王妃,因为四娘早早地就把孩子丢她照看了。
本来,世子被关禁闭,大家没好说什么,不过四娘一走,福王妃就过来找熊丽箐求情了。
这时,大妞跑了回来。
熊丽箐见自家闺女出去时好好的,回来时走路步子都有些发飘,马上问道:
“怎么了?”
“娘,姨娘,阿弟要被饿死在里头了!”
……
“打不开?”
“是,回王妃的话,这铁门有禁制,与四周环境合围一体,属下等人打不开。”
“怎么可能!”
熊丽箐一脸凝重地看着面前的这道大铁门,在四周,有一众举着火把站着的王府护卫。
“王妃有所不知,这里的禁制,只有王府的先生们知道如何解除,卑职虽然在王府当差有些年头了,但平日里是不会涉及到此处的,此处是王府禁地。
可眼下,先生们并不在王府,所以……”
护卫首领是前锦衣亲卫退下来的,也是老人了。
但饶是他,对这座地牢,也是毫无办法。
毕竟,魔王们既然敢将黑甲关押在家里,自然会提前布置好很多重的防备。
熊丽箐深吸一口气,
道:
“那就调巡城司过来,再不够,就从城防上调兵,挖,也给我挖开喽!”
“喏!”
大铁门打不开不假,但从四周强行挖起,还是能打开局面的,只要人手足够就行。
而站在熊丽箐的角度来说,她不能置喙四娘如何教育孩子,但她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世子殿下就在王府里给活活饿死!
这叫什么事儿,
堂堂大燕摄政王家的世子,在大燕,近乎可以和燕国太子平起平坐的二代最尊贵的存在,肉眼可见的修炼天赋,一代雄鹰,
就这么因饿死而夭折了?
“姐姐啊姐姐,您也不用对你儿子就这般忽视吧?”
熊丽箐有些后怕,要不是大妞发现得早,等王爷和姐姐他们回来,看见的,怕是一具饿死的干尸吧?
已经休息了好一会儿的大妞,赶忙坐到大铁门前,掐印取剑气:
“阿弟莫慌……我们挖开它……”
大铁门后头的郑霖看到这一行字,一开始还觉得很正常,随即终于明悟过来外头的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马上回应道;
“不能挖……”
大妞眨了眨眼,认真看着这一行字。
很快,第二行字出现:
“千万不能挖……”
开铁门放自己出来,这没问题;
但真要直接把自己挖开了,那下面镇压着的黑甲男就要破印而出了。
“娘,阿弟说,不能挖。”大妞马上告知自己的母亲。
“什么?”熊丽箐皱了皱眉。
逢年过节,她会和四娘一起去给沙拓阙石上香,所以隐约知道这更下面,其实还有一道门。
她以前很少问这些事,但大概能猜到,里头除了住着沙拓阙石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存在,而沙拓阙石,则更像是……看守。
先前气急攻心,忽略了这一点,现在经过这一提醒,脑海中马上就有了印象。
郑霖又写道:
“爷爷这里有贡品吃……饿不死……”
“娘,阿弟说爷爷那里有贡品可以吃。”
熊丽箐抬起手,吩咐道:
“除去派出去追赶大王妃的那一拨人外,再加派一拨人去前线帅帐禀报王爷,快马加鞭去!
这里,
暂时不准挖。”
“喏!”
熊丽箐看着自己闺女,嘱咐道:
“你在这儿支个小帐篷,睡这里,每隔半天,和你弟弟说一次话。”
“知道了,娘。”
……
大铁门后头,
郑霖擦了擦嘴,
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棺材盖,
道:
“爷爷,我真饿得厉害。”
棺材没反应。
“您一点都不急,肯定是有办法不让我饿死的,对不对?”
一团浓郁其精粹的煞气,缓缓浮出棺材,飘浮在郑霖面前。
看到这一团煞气,
郑霖马上明白了意思,
苦着脸道:
“爷爷,我不是魔丸哥哥,我得吃饭啊,这玩意儿不扛饿啊。”
棺材没反应,煞气团,还消散了一点。
郑霖咬了咬牙,张口,将这一团煞气吸入口中。
下一刻,
他身体呈现出一片青紫色,
整个人痛得匍匐在地上,疯狂地痉挛起来,像是一只被盐水激了的蚂蟥。
但他倒是硬气,一直咬着牙关,没喊疼,只是冷汗已然浸湿了全身。
好一会儿后,
疼痛才被压制了下去,
躺在地上的郑霖面朝上,四肢摊开,这痛苦滋味,比自己娘用针扎还要离谱。
但痛苦过后,
是:
“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