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燕双璧!
天天拿起毛笔,在这块红色石头上的两面,分别写上了“天”和“地”两个字。
“写好了,哥,给你。”
陈仙霸伸手接过这块红色石头,再看看站在自己面前天天的脸。
这个弟弟,
还是太单纯了一点。
危险的事,还是哥去做吧,你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是战场无情,王爷能理解也决不会责罚我,但我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王爷?
“阿弟,看好了,可不准反悔。”
“绝不反悔。”
“丢!”
陈仙霸将红色石块抛向空中,石块开始翻滚,上升、下落;
最后,
“砰!”
落在了地上,
一个“天”字,在最上面。
“……”陈仙霸。
天天走过来,将石块捡起,笑道;“哥,是我呢,可不能反悔,军中无戏言。”
陈仙霸的脸皮不自然地抽了抽,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天天,然后,又打量了一下那块红色石头。
只不过,愿赌服输吧,他自己本就打算作弊,就算有什么猫腻,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呢?
“副帅。”
“末将在。”
“这才算是哪门子的场面,所以,我们肯定能赢,要是连这小小的三索郡都平不了,咱哥俩,还真不好意思继续在晋东军里混了。”
“是的。”
天天伸手,正在擦拭着石块上的字。
在姐姐身上写字了,得赶紧擦去。
“这石头,你还拿着做甚?”
“这石头有好运呢,就当护身符了。”
“好吧。”
陈仙霸伸手,拍了拍天天的肩膀:“哥也就不扭扭捏捏了,原本我以为,晋东军中,咱这一代,刘大虎一直陪着王爷,郑蛮那家伙还是脑子一根筋,想着,下一代王爷得靠着我来挑大梁了,现在多了你一个。”
“哥,咱们军中人杰还是很多的。”
“他们,哥我都瞧不上。”
“好吧。”
“一个挑大梁,威风是威风,但有时候也会很累吧,所以,还是双璧好,总能抽个空歇歇。”
“哥,你这几年没少听书吧。”
“哈哈哈哈哈。”
陈仙霸笑了很久,平复下来后,开口道:“阿弟,你说你要是生在楚国或者生在乾国该多好,哥至少也能落个对手,哪像现在,怎么瞅都觉得乾楚现在是一群废物点心。”
天天挠挠头,
在那个梦里,
倒是满足了霸哥的这个想法。
“哎,你说,咱俩要是生于两国,战场上交起手来,最后,会是谁赢?”
天天眨了眨眼,
哥,
你似乎会被我一刀捅死。
“哥,不要再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好不好。”
“罢了罢了,想那些作甚,既然这小小三索郡还想整出点花样,那咱哥俩这次就好好地把他们给拾掇个干净,
让世人知道,
让王爷看见,
咱哥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水准。”
“好嘞!”
陈仙霸转身离开整顿兵马去了;
天天则伸手轻轻一敲,自己这套被薛三叔叔重新修补过的银甲,护心镜位置被打开,里面是镂空的,天天将红色石块放在面前,小声道:
“谢谢姐姐。”
感谢完,
天天将魔丸放了进去,再将护心镜拍了回去。
其实,
天天并不担心魔丸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翻出“地”字来;
这个曾照顾着自己长大的姐姐,她是爱护和关心自己的,但姐姐可不是护崽的老母鸡。
最重要的是,
姐姐自己也很喜欢玩;
天天又伸手摸了摸护心镜位置,
自言自语道:
“姐姐把我养大,就是想让我陪姐姐你一起玩的吧。”
……
燕军,
继续西进,只不过速度放慢了一些,但还是在第三日,进驻了三索郡郡城东面二十里处的无峰山。
无峰山本是一座道场山,山上有佛寺也有道观,平日里是郡城附近百姓求神拜佛常去的地方。
燕军进驻这里后,山上大部分的和尚道士都逃跑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虽说奉新城外有一座葫芦庙,但整个晋东,其实也就只有这一座庙而已。
其余胆敢进入晋东地界的方外之人,基本都被打包送去了雪原,为雪原野人百姓的精神发展贡献力量去了。
也因此,晋东军在出家之人这个圈子里,观感可谓极差,就是土匪流寇遇到出家人好歹也会保持最基本的客气,可偏偏晋东的那座王府,是丁点没有。
和尚道士跑光了这不要紧,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在这里真实实现了。
燕军甲士在庙宇道观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座藏粮洞,金银珠宝这类好带的,肯定在逃跑时被带走了,但粮食这玩意儿要么不屯,一屯量就必然很大,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转移,只能掩藏。
存粮之多,让燕军一下子没了粮食短缺的困扰,大家敞开了吃还能有富裕。
在这两日里,不少人发现军队里,似乎少了很多骑兵,另外,连他们的都统大人也不见了。
燕军士卒倒是没怎么多想,但那些和陈仙霸一路走来称兄道弟的地方大族子弟明显察觉到了不一般的感觉。
作为副帅的天天在大军进驻无峰山后,先下达了搜检的命令,在搜检完成后,命令民夫和辅兵营几乎全部出动依靠着地形构筑起攻势。
大雄宝殿内,
天天拿着书记官给自己呈上来的一份折子。
两个姓覃的辅兵,刚刚又发现了两座藏匿处,里头竟然有不少军械。
三索郡毗邻上谷郡,算是兵荒马乱的边缘,这里的百姓日子其实很一般,否则前些年也不会被屈培骆靠着楚字营吸纳了这么多流民;
但和尚道士日子过得很滋润,且还懂得自保的重要性。
只不过,当真正的燕军开赴过来时,出家之人并未拿起兵器抵挡“贼寇”,而是很果断地选择不抵抗“出家”而逃。
这些兵器甲胄,其实燕军并不怎么看得上,晋东军的军械,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诸夏的第一。
但箭矢这类的玩意儿,仍是多多益善的,在防御时,箭矢的作用很大,消耗也很快。
“传令下去,将军械分发给民夫营,然后,这俩姓覃的辅兵,记功一等。”
“喏!”
“等一下,覃,怎么有点耳熟?”
“殿下您忘记了么,当初在镇南关时您按照军律惩戒了海兰部的一个少主,起因就是那位不知好歹的少主欺负人。”
“哦?就是他们俩?”
天天在事后曾写过自辩折子给自己的父亲,用过他们俩的姓。
“可不是么,这俩兄弟一直在军营里说当年殿下您的武勇和刚正不阿呢?”
“呵呵。”
天天笑了笑,摆摆手,道:“行了,把命令传达下去,然后,再把那些位请到这儿来吧,他们不是吵着要见都统么。”
“喏!”
天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在他背后,是一尊佛像。
坐在椅子上的天天,一开始有些严肃,随即,又有些无所适从。
为何陈仙霸会喜欢和他讨论:看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王爷?
本质是因为……哥俩其实有着一样的兴趣爱好,有共同语言。
天天其实比陈仙霸,更崇拜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模仿自己的父亲,本就是一种本能。
只是,
天天一直在尝试,却一直模仿不起来;
就像是之前登岸之后,他想学自己的父亲阵前喊话却只能默默地吃沙琪玛一样。
天天不想认为,
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模仿不起来;
毕竟,有时候他也觉得陈仙霸一些地方模仿得很不错,很像啊。
没道理自己不能模仿起来!
天天将自己的护心镜打开,将魔丸取出。
“姐姐,你说,如果是父亲在这里的话,父亲会怎么做?”
魔丸自石头里飘出,“看”着天天。
“姐姐,你来教我做,如果是父亲的话,现在应该怎么做。”
天天又求了第二遍。
飘浮在那里的魔丸很不理解……
为什么你要模仿他?
他,有什么好模仿的?
最重要的是,
魔丸一直记得当年玉盘城下,郑凡下令杀俘后一个人沿着浮尸一片的江边行走进行心变,而靖南王跟随在郑凡身后护法的情形……
那一次,魔丸也显身看护了,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呈现在田无镜的面前,直面来自田无镜的目光,那一次,给魔丸的印象极为深刻。
所以,
在魔丸看来,
你好好地坐在那里,学你亲生父亲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学那个事儿逼?
不过,魔丸到底心软,至少在面对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时,它很难去拒绝。
天天坐在那里,
石头飘浮过来,帮其改正坐姿,进行细节调整。
不一会儿,
天天翘着腿,
左手撑着下巴,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
天天还根据自己的记忆,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带上一种自己父亲喜欢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谢姐姐。”
魔丸飞马不停蹄地飞回护心镜,溜了溜了……
十八个陈仙霸的“楚人兄弟”,此时走入了大雄宝殿。
他们原本以为会看见陈仙霸,没想到,坐在里头的,只有世子殿下。
世子很是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其形象,和身后的那尊佛像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主要是对于这些地方豪强子弟而言,无论是靖南王世子的身份还是摄政王长子的身份,都是他们这些草头蛇所需要绝对仰望的存在。
“拜见世子殿下!”
“拜见世子殿下!”
十八个人一起跪伏下来。
天天没出声。
十八个人中有几个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一般在军中,拜见也就意思一下,但起了一半后,却发现椅子上的那位并未喊“起身”,甚至还把眼睛闭了上去。
“这……”
刚起到一半的那几个,只能再度跪了回去。
良久,
天天还是闭着眼,
只有其手指,还在不停敲击着扶手。
“哆……”
“哆……”
“哆……”
很多时候,一些事儿就像是织毛衣,难在开头,头开好了,下面,也就能顺势织下去了。
天天睁开了眼。
这跪着的十八个人,他只记得一个,姓周,叫周丰。
因为他嘴角有一颗大痣,更因为他曾对陈仙霸提议过自己的妻子活儿很好,想和陈仙霸分享。
陈仙霸一次曾当笑话说给过天天听,所以,天天对他印象最深。
其他人,他连名字都喊不起来。
不过无所谓了,记得一个就已经足够。
“我们将要被包围了。”天天开口道,“三索郡的郡兵,最迟今晚,会将我们脚下所在的这座无峰山,给包住。”
这话一出,地上跪伏着的这群人纷纷面露愕然。
“唉。”
天天叹了口气,
继续道:
“不是本殿下瞧不起你们楚人,实在是你们楚人……太不抵事了,楚国的皇帝,都清楚在我父帅面前暂避锋芒,为何地方上的这些个跳梁小丑,却总觉得能够靠着自己那几两肉,妄图撕咬咱一口呢?
你们也看到了,仙霸不在无峰山,他去哪儿了呢?
他是去叫援军去了。”
天天打了个呵欠,一副很困的样子:
“渭河登岸,本殿下亲率父帅的锦衣亲卫,击溃楚国定亲王熊廷山的亲兵马队;
这一次,
一样是父帅为了锻炼本殿下,让我和仙霸一同西下,攻城略地,收收战功。
不过,
我那父帅就是担心我,怕我年纪轻,不知道轻重,更怕我少年心性,出个什么意外。
所以,
在咱们大军的后头,一直有一支我晋东铁骑在跟着,不多,也就三万吧。”
三万晋东铁骑……
跪伏在地上的众人面面相觑,看似不多,但要知道在战场上,三万晋东铁骑,得需要多少楚军的命才能填满?
顺着天天的语境,再考虑到天天的身份,大家自然而然地就认为,那所谓的三万铁骑,是精锐配置。
这里,也得记陈仙霸一功,他在和这些“兄弟们”喝酒吃肉时,会安排自己的手下,时不时地来汇报一下后军的位置和行程,没明说,但早就给他们造成了自己这边后方还有大军跟着的假象。
所以,此时天天一说出来,他们自然也就深信不疑了。
“你们应该很清楚,这一次,父帅率大军入楚,绝不仅仅是打个草谷这般简单,我晋东的兵马,将会牢牢地控制住这里。
而你们日后,
也将不再是楚人,而是我晋东一员。
我本以为,你们都能懂事,”可谁知,居然还真有人藏着其他心思。
周丰,
我兄仙霸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暗地里与那郡城通信?
你,
到底是何居心?”
“我……”周丰整个人愣住了,他到底是何居心?他没有啊!
“周氏已被夷为平地,来人,替本殿下,斩下他的首级。”
天天很是慵懒地伸手,指了指茫然站起的周丰。
“冤枉啊,冤枉啊,殿下,真的冤枉啊!”
天天目光猛地一凝,
呵斥道:
“还在等什么!”
这一声怒喝之下,马上有人拔刀,身边还有人将周丰按住,随后,刀刺入周丰体内。
“殿下,要割脑袋么?”一个人问道,毕竟,割脑袋场景可不好看。
“割。”天天继续道,“另外,你你,你,还有后面的这些个,没能来得及出手的,现在出去,奉我的令,将他周家的那帮人,尽数杀了,脑袋给本殿下挂旗杆上。”
“喏!”
“喏!”
天天自椅子上站起身,
弯下腰,
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靴面,
很平静地道;
“另外还有几个,这一次,本殿下就先不提了,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其实,你们本就没得选,不是么?
想想你们的家族,更得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
想一想,
和我晋东三十万铁骑做对的下场。”
“我等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王爷!”
“下去吧,脑袋也带下去。”
“喏!”
待得众人离开,
天天又坐回了椅子上,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兴奋。
虽说模仿完父亲之后,现在的自己还需要校正回归;
但这无法阻滞自己先前的快乐。
周丰是不是内奸,看他先前的反应,应该不是;
那十八个地方家族代表里,有没有内奸,那肯定有;
不过这会儿,抓不抓内奸是次要的,因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们这批人,加起来也有小三千之众,是能用的。
北先生曾对自己教导过,上位者思考问题是,应当注重结果而忽略掉过程。
唯一可惜的,是仙霸现在不在这里,少了他的品评,快乐就没办法翻倍。
……
黄昏时,
无峰山东南西北四个方面,都出现了楚军,规模很大,直接成了包围之势。
三索郡太守的旗帜配着楚军的火凤旗,迎风飘扬。
天天坐在山腰位置,看着前方的情景,旁边放着的是魔丸。
此时,他心里倒是没什么紧张的情绪,
因为搭配楚人军旗的背景,是黄昏与夕阳。
外加这种将军队四等分进行包围的作战方式,估摸着是哪位天真的文官才能做出的天真部署。
“唉。”
天天摇了摇头,
道;
“霸哥还说什么要靠这一战来扬我们俩未来大燕双璧之名,但瞧着这种对手,还真是让人有些提不起劲来。”
旁边的红色石块不由自主地摇了摇;
在魔丸看来,
这语气这神情,
才真是有那个人的味儿了。
第十九章 大燕双璧!
天天拿起毛笔,在这块红色石头上的两面,分别写上了“天”和“地”两个字。
“写好了,哥,给你。”
陈仙霸伸手接过这块红色石头,再看看站在自己面前天天的脸。
这个弟弟,
还是太单纯了一点。
危险的事,还是哥去做吧,你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是战场无情,王爷能理解也决不会责罚我,但我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王爷?
“阿弟,看好了,可不准反悔。”
“绝不反悔。”
“丢!”
陈仙霸将红色石块抛向空中,石块开始翻滚,上升、下落;
最后,
“砰!”
落在了地上,
一个“天”字,在最上面。
“……”陈仙霸。
天天走过来,将石块捡起,笑道;“哥,是我呢,可不能反悔,军中无戏言。”
陈仙霸的脸皮不自然地抽了抽,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天天,然后,又打量了一下那块红色石头。
只不过,愿赌服输吧,他自己本就打算作弊,就算有什么猫腻,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呢?
“副帅。”
“末将在。”
“这才算是哪门子的场面,所以,我们肯定能赢,要是连这小小的三索郡都平不了,咱哥俩,还真不好意思继续在晋东军里混了。”
“是的。”
天天伸手,正在擦拭着石块上的字。
在姐姐身上写字了,得赶紧擦去。
“这石头,你还拿着做甚?”
“这石头有好运呢,就当护身符了。”
“好吧。”
陈仙霸伸手,拍了拍天天的肩膀:“哥也就不扭扭捏捏了,原本我以为,晋东军中,咱这一代,刘大虎一直陪着王爷,郑蛮那家伙还是脑子一根筋,想着,下一代王爷得靠着我来挑大梁了,现在多了你一个。”
“哥,咱们军中人杰还是很多的。”
“他们,哥我都瞧不上。”
“好吧。”
“一个挑大梁,威风是威风,但有时候也会很累吧,所以,还是双璧好,总能抽个空歇歇。”
“哥,你这几年没少听书吧。”
“哈哈哈哈哈。”
陈仙霸笑了很久,平复下来后,开口道:“阿弟,你说你要是生在楚国或者生在乾国该多好,哥至少也能落个对手,哪像现在,怎么瞅都觉得乾楚现在是一群废物点心。”
天天挠挠头,
在那个梦里,
倒是满足了霸哥的这个想法。
“哎,你说,咱俩要是生于两国,战场上交起手来,最后,会是谁赢?”
天天眨了眨眼,
哥,
你似乎会被我一刀捅死。
“哥,不要再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好不好。”
“罢了罢了,想那些作甚,既然这小小三索郡还想整出点花样,那咱哥俩这次就好好地把他们给拾掇个干净,
让世人知道,
让王爷看见,
咱哥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水准。”
“好嘞!”
陈仙霸转身离开整顿兵马去了;
天天则伸手轻轻一敲,自己这套被薛三叔叔重新修补过的银甲,护心镜位置被打开,里面是镂空的,天天将红色石块放在面前,小声道:
“谢谢姐姐。”
感谢完,
天天将魔丸放了进去,再将护心镜拍了回去。
其实,
天天并不担心魔丸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翻出“地”字来;
这个曾照顾着自己长大的姐姐,她是爱护和关心自己的,但姐姐可不是护崽的老母鸡。
最重要的是,
姐姐自己也很喜欢玩;
天天又伸手摸了摸护心镜位置,
自言自语道:
“姐姐把我养大,就是想让我陪姐姐你一起玩的吧。”
……
燕军,
继续西进,只不过速度放慢了一些,但还是在第三日,进驻了三索郡郡城东面二十里处的无峰山。
无峰山本是一座道场山,山上有佛寺也有道观,平日里是郡城附近百姓求神拜佛常去的地方。
燕军进驻这里后,山上大部分的和尚道士都逃跑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虽说奉新城外有一座葫芦庙,但整个晋东,其实也就只有这一座庙而已。
其余胆敢进入晋东地界的方外之人,基本都被打包送去了雪原,为雪原野人百姓的精神发展贡献力量去了。
也因此,晋东军在出家之人这个圈子里,观感可谓极差,就是土匪流寇遇到出家人好歹也会保持最基本的客气,可偏偏晋东的那座王府,是丁点没有。
和尚道士跑光了这不要紧,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在这里真实实现了。
燕军甲士在庙宇道观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座藏粮洞,金银珠宝这类好带的,肯定在逃跑时被带走了,但粮食这玩意儿要么不屯,一屯量就必然很大,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转移,只能掩藏。
存粮之多,让燕军一下子没了粮食短缺的困扰,大家敞开了吃还能有富裕。
在这两日里,不少人发现军队里,似乎少了很多骑兵,另外,连他们的都统大人也不见了。
燕军士卒倒是没怎么多想,但那些和陈仙霸一路走来称兄道弟的地方大族子弟明显察觉到了不一般的感觉。
作为副帅的天天在大军进驻无峰山后,先下达了搜检的命令,在搜检完成后,命令民夫和辅兵营几乎全部出动依靠着地形构筑起攻势。
大雄宝殿内,
天天拿着书记官给自己呈上来的一份折子。
两个姓覃的辅兵,刚刚又发现了两座藏匿处,里头竟然有不少军械。
三索郡毗邻上谷郡,算是兵荒马乱的边缘,这里的百姓日子其实很一般,否则前些年也不会被屈培骆靠着楚字营吸纳了这么多流民;
但和尚道士日子过得很滋润,且还懂得自保的重要性。
只不过,当真正的燕军开赴过来时,出家之人并未拿起兵器抵挡“贼寇”,而是很果断地选择不抵抗“出家”而逃。
这些兵器甲胄,其实燕军并不怎么看得上,晋东军的军械,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诸夏的第一。
但箭矢这类的玩意儿,仍是多多益善的,在防御时,箭矢的作用很大,消耗也很快。
“传令下去,将军械分发给民夫营,然后,这俩姓覃的辅兵,记功一等。”
“喏!”
“等一下,覃,怎么有点耳熟?”
“殿下您忘记了么,当初在镇南关时您按照军律惩戒了海兰部的一个少主,起因就是那位不知好歹的少主欺负人。”
“哦?就是他们俩?”
天天在事后曾写过自辩折子给自己的父亲,用过他们俩的姓。
“可不是么,这俩兄弟一直在军营里说当年殿下您的武勇和刚正不阿呢?”
“呵呵。”
天天笑了笑,摆摆手,道:“行了,把命令传达下去,然后,再把那些位请到这儿来吧,他们不是吵着要见都统么。”
“喏!”
天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在他背后,是一尊佛像。
坐在椅子上的天天,一开始有些严肃,随即,又有些无所适从。
为何陈仙霸会喜欢和他讨论:看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王爷?
本质是因为……哥俩其实有着一样的兴趣爱好,有共同语言。
天天其实比陈仙霸,更崇拜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模仿自己的父亲,本就是一种本能。
只是,
天天一直在尝试,却一直模仿不起来;
就像是之前登岸之后,他想学自己的父亲阵前喊话却只能默默地吃沙琪玛一样。
天天不想认为,
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模仿不起来;
毕竟,有时候他也觉得陈仙霸一些地方模仿得很不错,很像啊。
没道理自己不能模仿起来!
天天将自己的护心镜打开,将魔丸取出。
“姐姐,你说,如果是父亲在这里的话,父亲会怎么做?”
魔丸自石头里飘出,“看”着天天。
“姐姐,你来教我做,如果是父亲的话,现在应该怎么做。”
天天又求了第二遍。
飘浮在那里的魔丸很不理解……
为什么你要模仿他?
他,有什么好模仿的?
最重要的是,
魔丸一直记得当年玉盘城下,郑凡下令杀俘后一个人沿着浮尸一片的江边行走进行心变,而靖南王跟随在郑凡身后护法的情形……
那一次,魔丸也显身看护了,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呈现在田无镜的面前,直面来自田无镜的目光,那一次,给魔丸的印象极为深刻。
所以,
在魔丸看来,
你好好地坐在那里,学你亲生父亲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学那个事儿逼?
不过,魔丸到底心软,至少在面对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时,它很难去拒绝。
天天坐在那里,
石头飘浮过来,帮其改正坐姿,进行细节调整。
不一会儿,
天天翘着腿,
左手撑着下巴,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
天天还根据自己的记忆,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带上一种自己父亲喜欢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谢姐姐。”
魔丸飞马不停蹄地飞回护心镜,溜了溜了……
十八个陈仙霸的“楚人兄弟”,此时走入了大雄宝殿。
他们原本以为会看见陈仙霸,没想到,坐在里头的,只有世子殿下。
世子很是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其形象,和身后的那尊佛像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主要是对于这些地方豪强子弟而言,无论是靖南王世子的身份还是摄政王长子的身份,都是他们这些草头蛇所需要绝对仰望的存在。
“拜见世子殿下!”
“拜见世子殿下!”
十八个人一起跪伏下来。
天天没出声。
十八个人中有几个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一般在军中,拜见也就意思一下,但起了一半后,却发现椅子上的那位并未喊“起身”,甚至还把眼睛闭了上去。
“这……”
刚起到一半的那几个,只能再度跪了回去。
良久,
天天还是闭着眼,
只有其手指,还在不停敲击着扶手。
“哆……”
“哆……”
“哆……”
很多时候,一些事儿就像是织毛衣,难在开头,头开好了,下面,也就能顺势织下去了。
天天睁开了眼。
这跪着的十八个人,他只记得一个,姓周,叫周丰。
因为他嘴角有一颗大痣,更因为他曾对陈仙霸提议过自己的妻子活儿很好,想和陈仙霸分享。
陈仙霸一次曾当笑话说给过天天听,所以,天天对他印象最深。
其他人,他连名字都喊不起来。
不过无所谓了,记得一个就已经足够。
“我们将要被包围了。”天天开口道,“三索郡的郡兵,最迟今晚,会将我们脚下所在的这座无峰山,给包住。”
这话一出,地上跪伏着的这群人纷纷面露愕然。
“唉。”
天天叹了口气,
继续道:
“不是本殿下瞧不起你们楚人,实在是你们楚人……太不抵事了,楚国的皇帝,都清楚在我父帅面前暂避锋芒,为何地方上的这些个跳梁小丑,却总觉得能够靠着自己那几两肉,妄图撕咬咱一口呢?
你们也看到了,仙霸不在无峰山,他去哪儿了呢?
他是去叫援军去了。”
天天打了个呵欠,一副很困的样子:
“渭河登岸,本殿下亲率父帅的锦衣亲卫,击溃楚国定亲王熊廷山的亲兵马队;
这一次,
一样是父帅为了锻炼本殿下,让我和仙霸一同西下,攻城略地,收收战功。
不过,
我那父帅就是担心我,怕我年纪轻,不知道轻重,更怕我少年心性,出个什么意外。
所以,
在咱们大军的后头,一直有一支我晋东铁骑在跟着,不多,也就三万吧。”
三万晋东铁骑……
跪伏在地上的众人面面相觑,看似不多,但要知道在战场上,三万晋东铁骑,得需要多少楚军的命才能填满?
顺着天天的语境,再考虑到天天的身份,大家自然而然地就认为,那所谓的三万铁骑,是精锐配置。
这里,也得记陈仙霸一功,他在和这些“兄弟们”喝酒吃肉时,会安排自己的手下,时不时地来汇报一下后军的位置和行程,没明说,但早就给他们造成了自己这边后方还有大军跟着的假象。
所以,此时天天一说出来,他们自然也就深信不疑了。
“你们应该很清楚,这一次,父帅率大军入楚,绝不仅仅是打个草谷这般简单,我晋东的兵马,将会牢牢地控制住这里。
而你们日后,
也将不再是楚人,而是我晋东一员。
我本以为,你们都能懂事,”可谁知,居然还真有人藏着其他心思。
周丰,
我兄仙霸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暗地里与那郡城通信?
你,
到底是何居心?”
“我……”周丰整个人愣住了,他到底是何居心?他没有啊!
“周氏已被夷为平地,来人,替本殿下,斩下他的首级。”
天天很是慵懒地伸手,指了指茫然站起的周丰。
“冤枉啊,冤枉啊,殿下,真的冤枉啊!”
天天目光猛地一凝,
呵斥道:
“还在等什么!”
这一声怒喝之下,马上有人拔刀,身边还有人将周丰按住,随后,刀刺入周丰体内。
“殿下,要割脑袋么?”一个人问道,毕竟,割脑袋场景可不好看。
“割。”天天继续道,“另外,你你,你,还有后面的这些个,没能来得及出手的,现在出去,奉我的令,将他周家的那帮人,尽数杀了,脑袋给本殿下挂旗杆上。”
“喏!”
“喏!”
天天自椅子上站起身,
弯下腰,
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靴面,
很平静地道;
“另外还有几个,这一次,本殿下就先不提了,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其实,你们本就没得选,不是么?
想想你们的家族,更得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
想一想,
和我晋东三十万铁骑做对的下场。”
“我等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王爷!”
“下去吧,脑袋也带下去。”
“喏!”
待得众人离开,
天天又坐回了椅子上,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兴奋。
虽说模仿完父亲之后,现在的自己还需要校正回归;
但这无法阻滞自己先前的快乐。
周丰是不是内奸,看他先前的反应,应该不是;
那十八个地方家族代表里,有没有内奸,那肯定有;
不过这会儿,抓不抓内奸是次要的,因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们这批人,加起来也有小三千之众,是能用的。
北先生曾对自己教导过,上位者思考问题是,应当注重结果而忽略掉过程。
唯一可惜的,是仙霸现在不在这里,少了他的品评,快乐就没办法翻倍。
……
黄昏时,
无峰山东南西北四个方面,都出现了楚军,规模很大,直接成了包围之势。
三索郡太守的旗帜配着楚军的火凤旗,迎风飘扬。
天天坐在山腰位置,看着前方的情景,旁边放着的是魔丸。
此时,他心里倒是没什么紧张的情绪,
因为搭配楚人军旗的背景,是黄昏与夕阳。
外加这种将军队四等分进行包围的作战方式,估摸着是哪位天真的文官才能做出的天真部署。
“唉。”
天天摇了摇头,
道;
“霸哥还说什么要靠这一战来扬我们俩未来大燕双璧之名,但瞧着这种对手,还真是让人有些提不起劲来。”
旁边的红色石块不由自主地摇了摇;
在魔丸看来,
这语气这神情,
才真是有那个人的味儿了。
第二十章 大楚风华!
山上的晚风,有些凉,但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其实,这一次燕楚之战,燕国没有选择在入冬后动手,本身就说明了此番战略意图的不同以往。
天天刚刚吃完了饭,正带着一队甲士在山上各处隘口巡视。
严密的工事现在肯定是来不及建立的,好在庙宇道观里的东西可以拆卸做一些简易的路障,就比如天天眼前的那一处向下的斜坡位置,居然被用一堆罗汉像给硬生生地堆叠出了一个简易的高台。
有了这一次无峰山的经历,天天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自己父亲对方外之人的一贯不喜,原本自己率军进入这座山是来当诱饵为陈仙霸在外围提供一击致命机会的,可结果因为这些出家人的“典藏”,反而让自己变得像“回到家”。
哪怕粮草他们本就不缺,先前一路向西行进时,也注意补充粮草等各方面物资,但这些后勤所需,永远不怕多,尤其是在坚守战时。
很多时候,坚守战能打多久,并不在于你的兵马有多少素质有多精锐,而是……粮草等后勤的存储。
就比如天天知道的屈培骆的父亲,大楚柱国,当年率领的是当世第一等步战精锐,据说能够在平原上和大燕铁骑硬扛的悍卒,结果固守玉盘城后因缺粮不得不开门投降。
目前,天天手上掌握的力量,近五千的辅兵,虽然战斗技巧和能力上和正兵还有着不小的差距,但因为晋东一直以来的传统辅兵制度,类比起来的话,其实晋东的辅兵和燕国的郡兵以及楚国除皇族禁军以外的地方军是差不多的。
外加晋东辅兵一直是正兵的预备役,相当于自己亲爹当年靖南军的后营,军纪和指挥效率上,还要高出地方军不止一筹。
除了辅兵以外,天天手中还有民夫。
民夫的素质肯定要差很多,但因为这是第一轮攻势的展开,所以挑选过来的民夫,也是以青壮为主,拿起武器的话,也是能战的,毕竟很多普通户口的民夫渴望着靠战功来进阶。
在晋东,永远都不缺普通黔首靠军功崛起的神话,因为他们的王爷,就是神话中的神话。
还有一点,天天心里清楚,但朝着这方面去想的话,未免有些过于阴暗了。
那就是虽然自己现在是异地作战,但晋东那严密的地方户口制度之下,可以让自己手上的这近万兵力,想崩溃?想投降?想怯战?
在想这些前,他们得思量一下在晋东的家人。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过军演开小差的人,也不是没有过小规模军事冲突中拉胯表现的存在,人一旦多了,总有贪生怕死不成器的。
故而,每次有这样子的事情发生后,他们的家人,下场会很凄惨,且会被打成典型,在堡寨屯垦所甚至附近的几处地方进行巡游展示。
前方,立着火把,这是今夜巡哨的口子,因为下面是一个大斜面,所以得留人看守。
让天天有些意外的是,火把旁,有个士卒正拿着一本书就着火光在看着。
天天走了过去,那人看得很入迷,竟然没发现天天的靠近。
就在这时,
一道低喝声传来:
“口令!”
天天抬起头,看见另一处位置上一人正张弓搭箭对准自己。
而看书的那位直接被吓得手一哆嗦,书掉在了地上。
“拜见副帅!”
先前在看书的覃小勇先一步发现了面前人是谁,马上跪伏下来。
不远处其哥哥也马上行礼:
“拜见副帅!”
覃小勇这会儿倒是机灵,马上又解释道:
“禀副帅,我是和我哥在换防,现在是哥哥替我。”
意思就是,他不是在开小差。
天天没怪罪他,而是弯下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
书是手抄本,
封页上写着的是……
……
“郑子兵法?
大人,您还看这些?”
崔都使笑着问道。
徐谓长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眉心,道;“临时抱佛脚耳。”
崔都使帮太守大人泡了一杯茶;
“流沙郡的援兵,到了没有?”
“没消息呢,怕是来不了了。”崔都使说道,“流沙郡那边临着范城呢不是。”
“不是来不了,怕是压根就没打算来吧。”徐谓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估摸着,就等着燕人大军越过我三索郡,刚一进他流沙郡,就准备收拾细软跑了。”
崔都使笑着点点头,道:“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些年来,三索、流沙二郡因一个临着上谷郡一个临着范城,被吸纳抽走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咱们这两个郡,本就残破了。”
“家破了,就由得贼人来和去,就完全不管了?”徐谓长反问道。
“徐徐图之嘛。”
“不是这个理,其实,真正贵重的,不是这房子,而是这盖房子的地,燕人,怕是还真瞧不上咱们楚风的房子。
罢了,不说那些了,崔都使今日见到了无峰山上的守备了,觉得如何?”
“极有条理。”
“哦?”
“有传闻说,这次领军入三索郡的,是那位燕国摄政王的长子,也就是燕国曾经那位靖南王的世子。”
“名帅之后,而且是两位名帅之后,如此看来,倒也算是不负家教。”
“还有一件事大人您可能不知,燕人刚出上谷郡时,过渭河,曾和我大楚定亲王在登岸处打了一场,定亲王小负,没能啃得下。
领兵的,正是那位靖南王世子。”
“好吧,那老夫就收回先前的话,不出意外的话,山上那位年轻后生,应该是比老夫要懂兵事的。”
“话也不能这般说,大人您……”
“不用遮掩什么了,临阵之前,老夫手里还拿着人家老子写的兵书看,这事儿要传出去,怕是得丢死个人不是?”
“呵呵。”
“哈哈。”
二人皆笑起来。
“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老夫也难,虽说眼下搜罗全郡之地,也就凑出个三万郡兵,再发动郡城内外的百姓丁壮,也能凑来个三万之数。
六万人马,要是进大泽去,怕是能混得个风生水起了,可你我心里都清楚,搁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的还是燕人,其实还是不够看的。
这本兵书上就写着,围困囚敌,忌四方平正,可惜啊,老夫不是不晓得这般布置会显得很蠢,可这书里也说了,缺一面,得补,亦或者以少部精兵以拖延敌阵。
这些人马,都是靠着老夫的面子拉扯过来的,如今也就勉强维系住一个大军的架子。
哪边摆着少一些,燕人一冲下山,别说抵挡了,面对等量的燕人,他们压根就没一战的勇气,怕是早就崩逃了。
燕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到底是谁最先说的?”
“回大人的话,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那位燕国的摄政王。”
“攻心之言啊,燕人又没三头六臂,但这话传久了,下面的人也还真信了。可惜了,我大楚本有希望借助梁地大捷扳回劣势的,可乾人又被那位摄政王硬生生地破了国都。
有时候,老夫也在想,国事如此的话,这接下来,又能如何?”
未等崔都使回答,
徐太守自嘲道:
“唯有尽力罢了。”
说完,
徐太守又将那本《郑子兵法》拿起来,翻阅起来,同时道:
“崔都使,劳您巡营了。”
“这您放心,现如今好歹是我军声势壮于燕军,倒不至于有溃兵什么的。”
“哈哈,这就好。”
徐太守继续看着书。
崔都使走到帐篷口,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大人,您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
“细品下来,字字珠玑,回味无穷。”
“陛下曾问过定亲王爷,这本书写得如何。”
“哦,那定亲王爷如何回答?”
“王爷答,不知兵的人,会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
“哦,哈哈哈哈。”
徐谓长指了指崔都使,倒是丝毫不见其生气,反而感慨道:
“怕是山上的那个年轻娃娃,瞧见老夫这般的对手,也会感慨无趣乏味吧。”
随即,
徐谓长丢下了《郑子兵法》,拿起另一本册子,
道:
“那老夫就不看兵书了,看看诗,乾国文圣曾骂过那位摄政王,说他将诗文之道,给玩儿成了街头巷尾吹糖人的把戏。
其实,我最爱那位摄政王的那首满江红,爱的不是那句壮志饥餐燕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而是那句: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徐谓长看着崔都使,
问道;
“崔都使,你说我大楚,日后真能有那‘有朝一日’么?”
“也不怕您笑话,我还真不担心我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会亡。”
徐谓长点点头,道:
“晋国也是这般想的。”
“得,卑职还是去巡营吧,这跟您是没法聊了。”
崔都使走出了帐篷,
徐谓长的目光,则看向了茶几上的烛火。
崔都使出去时,忘记将帐篷帘子收回去,恰好外头刮风进来,吹得烛焰开始不停摇晃,近有熄灭之势。
徐谓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挡住这风以保住烛焰,
可这吹进来的风在这帐篷内是打着旋儿的,
一下子,
烛火熄了,
唯有帐篷中央的那个小炭盆,还在不时散发着红光。
“唉……”
徐谓长发出一声叹息,
随手拿起茶几旁的一本书,起身,走到火盆边,引燃,再转身走回茶几前,用燃着的书,将烛火重新给点起。
书在燃烧,纸灰不停落下;
徐谓长伸手,摸了摸茶几上积落的灰,
笑道;
“自古以来,哪有万代不断之国?又哪有万古一系之氏?
当年大夏雄壮,今又何在?
千百年后,
日月更迭,星辰交替,山河变换,
所能遗存的,
怕是只有楚服之华美,楚发之飘逸,楚音之优雅……”
徐谓长将这本烧了一大半书,
直接丢入了炭盆之中。
“衣服是人穿的,发式是人留的,音律是人唱的敲的。
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才能让后世人,闲暇时有那个兴致去翻翻看看不是?”
……
“闲暇时,翻翻看看就是了,也不用死记硬背。”
天天对覃小勇说道。
经过询问,天天终于知道,这对兄弟和自己还有“馒头情谊”,外加他们俩还发现了僧道们掩藏在这里的军械库。
故而,天天愿意对覃小勇多说一些。
因为他爹在很早时就对他说过,这部兵书,看看也就看看了,要想学会打仗,得自己亲自去看,看一个骑士一天得吃多少粮食,战马得消耗多少草料,看后勤的押运民夫他们推一车粮食到多少里外得需要几日,他们又要吃掉推车上的多少粮食……
“多看看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做的,多看看那些老卒们是怎么做的,这些,比书上来的,更有用。”
“谢……谢谢副帅。”覃小勇很是激动。
“嗯。”
天天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巡视了,却看见覃小勇主动将他的肩膀送了过来,还微微蹲了蹲。
唔……
天天只能学他父亲的样子,在覃小勇肩膀上拍了拍。
覃小勇的脸,因激动而呈现出潮红。
天天笑了笑,转身去下一处位置巡视。
这一晚,
双方相安无事。
确切地说,山上的燕军除了少部分放哨的外,都睡了一个好觉。
山下的楚军,则一直提防着燕军趁着夜色袭营,警戒了大半夜,然后又觉得天蒙蒙亮时,是人最放松的时刻,很多将校们过来用鞭子抽打士卒让他们在这最危险的时刻保持清醒;
可惜,
山上的燕军压根就没偷袭的意思。
上午时,
埋锅造饭的烟火,明目张胆地升空,燕人开始吃饭。
楚军营地里,也开始埋锅造饭。
徐谓长看着眼圈泛红的崔都使,笑道:“熬了一宿?”
“可不。”崔都使吃着饭骂道,“燕狗不按规矩来。”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蠢,崔都使只得又道:“也怪我,番子当久了,您让我刺探军情没问题,让我指挥打仗,那还真有些稀里糊涂草木皆兵的意思。”
徐谓长摇摇头,道:
“山上的燕军没夜里偷袭,这意味着这山上的燕人很有恃无恐,怕是有后手。”
“这……”
“无妨,待会儿攻山时,把我的旗挂得越高越好,越醒目越好,要让燕人一眼就瞧出来,我大楚太守的位置在哪里。
再劳烦崔都使了,率领你的部下,再从这三万郡兵之中择选出能上得了台面的,围在我四周。
铁蒺藜、鹿角、坑洞什么的,先布置着挖上。
等客到。”
崔都使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昨晚还在拿着《郑子兵法》看的太守大人:
“您这是看了一宿的兵法?”
徐谓长没好气地道;
“被你一呛,我干脆把那书都给烧了。”
“得,我家那小子也是看书不行,回去我也把家里书都烧了。”
“我这是蠢办法。”徐谓长说道,“先觉得自己要败,通过自己要败,再算算燕人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败得最惨。
嘿,
别说,
这样一想,反而觉得脑子通透了很多。”
吃完了饭的燕军,一直在严阵以待。
谁知楚人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直到正午过了,偏下午时,才开始了第一波真正的攻势。
一时间,
山下战鼓擂动,
旌旗飘飘,
各路郡兵小将领纷纷到太守面前请战,拍打胸膛;
好一派大楚雄兵图。
不过这盛况之下的战果,却有些让人难堪。
按理说,一鼓作气,再而衰……这第一波攻势,应该是最凶猛的,可这三路楚军,在和山上的燕军接触后,没一会儿就都败撤了下来;
本就是下午时分开展的攻势,这败撤得又太快,远远没到晚饭的点,故而,楚军又换了一批人马,赶着饭点前又发动了一次新的攻势。
这一次,鏖战得久了一些,燕人开始后撤。
楚军一下子上了头,不管后方传来的将令,开始冒进,然后被燕人自山上来了一波反冲锋,又一次通通击溃。
其中有一路,是陈仙霸的那十八位……哦不,现在是十七位结拜兄弟负责的;
这批被收服的楚地豪族子弟,在被天天吓唬了一顿,外加周丰等人头一激,面对着战力不行的楚军,迸发出了极为可怕的战斗热情。
若非天天及时下令制止,他们又不敢违背天天的命令,怕是真的会脑子继续发热反攻到山下楚人营寨里去。
总之,甭管咋样,两次进攻结束后,大家都糊弄到了天黑,开始准备晚食了。
天天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下面呈送上来的伤亡折损,燕军的损失并不多,当然,楚人的损失,虽然比燕军要多,但也不算很大。
接下来的三天里,
楚军每天都发动三次攻势,上午一次,下午两次,当然,都无功而返。
而且,渐渐的,进攻的楚军进取心开始越来越差,乃至于到了稍有受挫,领头的将领就带头撤回的情况;
山上的燕军也习惯了,一轮箭矢下去之后,作势拿着刀大声呼喊作势要冲杀下来,配合楚军的撤退。
这仗打的,双方似乎都挺能接受。
天天一开始还觉得楚军在故布疑阵,但经过这四天的观察,他终于确认了,这支楚军的整体素质……是真的不高。
他先前想当然地认为,楚国的郡兵战斗力,相当于自家的辅兵,现在发现错了,他漏掉了一点,楚国的第一等战力,是大楚的皇族禁军,第二等战力不是地方军,而是曾经的贵族私兵……地方郡兵,其实是第三等,平日里只负责抓抓土匪缉拿盗贼。
故而,
天天心里开始有一个冲动,
要不,
不等霸道哥了?
自己试试看,亲率主力冲下去看看能否直接给山下的楚人来一波以点破面?
可能,一直在外围隐藏游弋的陈仙霸,也发觉了这支楚军战斗力的拉胯,也有可能是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某个阿弟想要吃独食的企图。
所以,
在这一日下午,
楚军开始今日的对山上攻势时,
一支燕军骑兵自后方忽然杀出,目标明确,想要一举穿凿楚人军阵,直接破了楚军帅旗所在!
而帅旗之下的高台上,
换了一身绿色长袍两鬓梳理得极为干净的徐太守,
拿起一根竹箫,开始吹奏;
在其身旁,竟然还有十多名自郡城里选来的美姬,顺着太守大人吹奏的音律,或以琴瑟配合,或随之翩翩起舞。
骑着貔兽冲锋在前的陈仙霸老远地就看到这一幕,
不禁笑骂道:
“莫不是个傻子吧,哈哈啊………”
貔兽前蹄一个踩空,陷入挖好的坑洞之中,陈仙霸整个人直接摔翻了下来。
不少燕军骑士也都坠马,后方的骑士则冲势阻滞,不得不都勒住缰绳停顿了下来;
就在这时,
崔都使举着刀,
大喝一声,
“儿郎们,杀燕狗啦!”
领着自己部下以及一众楚军士卒呼啸而出。
高台上,
徐太守丢下手中竹箫,
拿起旁边的鼓槌,对着面前的大鼓开始敲打起来,鼓律精妙,其人擂鼓时,身姿也随之扭动,一般而言,楚地贵族名士之间,往往以此作“风雅鼓”,在聚会时玩闹。
见周围美姬们还没从眼前忽然出现的厮杀场景之中缓过神来,
徐太守当即放声长啸,
喊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起!
让这群燕蛮子见识见识,
什么叫我……大楚风华!”
第二十一章 正幕
这一跟头,很可能成为陈仙霸一生之耻;
至少在眼下,陈仙霸自己是这般认为的。
而当一众楚军向他蜂拥而来时,陈仙霸单掌拍地,整个人腾空而起,同时摔翻下去时也没撒手的刀在这时横劈出一道刀罡,将面前的楚军士卒逼退。
紧接着,陈仙霸发出一声大吼:
“步战,结阵!”
“喏!”
后方所有被阻滞住的燕军士卒迅速下马向这边靠拢过来,接应自家将军。
楚人来势汹汹,前期摔翻下马,加上其他陷阱作用,导致一开始燕军骑士损失了不少,但在一番焦灼之后,燕军这边又撑住了架子。
外围的燕军甲士去阻挡企图包抄过来的楚军,内圈的则立刻张弓搭箭开始射出;
这会儿,已经没办法再想什么用盾牌结阵了,事实上正儿八经的骑兵,平日里也根本不会用这个,王爷的锦衣亲卫,毕竟是例外中的例外。
但就算不结阵,他们的自身素质,也是毋庸置疑;
毕竟陈仙霸可是王府当未来“军神”来培养的,其年纪轻轻地就曾斩杀过独孤柱国立下赫赫战功,这军事方面的天赋,简直满到要溢出;
所以,陈仙霸的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也算是晋东军中的精锐,要不然当初陈仙霸也不会想着去争那揭幕战的机会。
反观楚人那边,早有准备再加上一开始的气势如虹,并未彻底击垮这受阻的燕军,甚至还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崔都使自己也中了一箭,斩断箭身后,他有些骇然于这支燕人士卒的精悍,这一根箭矢能透过他的甲胄和护体气血,足以说明是真正的硬弓射出。
如果此时,楚军能够拿出他们的老本行,靠结阵来压缩燕军的空间,再以更协调有序的方式进行推进,陈仙霸这支陷入重围的燕军必然会被闷死;
只可惜,崔都使挑选出来的这些人,纵然是精锐,也是郡兵里的精锐,再加上他手上的这些个凤巢内卫番子,单打独斗都是好手,可要是结阵配合,他们根本就没练过。
江湖厮杀和战阵厮杀,本就是两码事。
现在,崔都使希望的就是让附近的楚军调头过来,用人命,把这支燕军给堆死!
“兄弟们,老子没死!”
陈仙霸再次发出一声怒吼,自地上捡起一面先前冲锋时一名燕军执旗手侧翻后掉落下来的双头鹰旗;
二话不说,将旗杆掰断成两截后,从自己后脖颈甲胄缝隙处插入,卡在了甲胄上,相当于自己背着军旗。
“随我冲阵,给老子掀了他的帅旗!”
“喏!”
“喏!”
陈仙霸一马当先,一个人犹如一尊杀神,他是这片战场上最显眼的一个;
其实,按照那位被晋东军民爱戴的王爷他的理论,在战场上去做那一个最亮眼的崽,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在很长时间以来,郑凡对一切亮晶晶的甲胄都很抗拒;
虽然,他清楚身先士卒的重要性,但他还是抗拒。
后来,兵强马壮后,郑凡可以坐在行辕上给全军加士气了,自己冲阵的机会就更少了。
用瞎子的话来说,这是主上的境界,早就从匹夫之勇的低级趣味上升到全局谋略,嗯,郑凡也很认同这一说法。
但实际上,
在战场上,
最让人钦佩也是让无数男儿幻想的画面,
还是身为一方大将,
持刀立身于前,领万众虎贲冲杀!
好儿郎,当如是!
陈仙霸就是这种人的典型,在他还是个渔村少年时,就敢在明知不敌时向李良申几次主动出手;
他骨子里,就是真正的悍将,是田无镜当年那种,一人一貔一金甲,冲阵于千军之前的真正豪迈!
你让我看你的大楚风华,
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什么叫真正的燕人之蛮!
陈仙霸身先士卒不假,但其麾下,也是毫不惜命,在尽可能维持阵形的基础上,燕军士卒几乎是如同一群豺狼虎豹一般,直接扑向了楚军的防线。
没错,是防线!
就连楚人自己都有些诧异,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自己防守了?
“嗡!嗡!嗡!”
陈仙霸身上已经中了三根箭矢,不过两根是嵌在他甲胄缝隙里,有一根射过了甲胄刺入其血肉,但他根本就不在意,继续挥刀冲杀。
徐谓长依旧在敲着鼓,虽然是男子,但身姿此刻透露着一股子轻盈的感觉;
只不过,高台上的歌舞姬们就没他这般淡然了,虽然还在跳,但跳得磕磕绊绊,虽然还在弹,但弹得支离破碎。
崔都使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不得已之下,只能换另一只手握刀,这会儿,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后方,看见自家太守大人依旧闲然自得,也不知怎么的,他自己心里也就平静了下来。
若是此时自己身边,有三千皇族禁军就好了。
可惜,没有。
这时,外围的楚军开始向这里支援过来,终于,燕人这股子困兽之斗的恐怖状态被压制了下去。
崔都使长舒一口气。
可这口气刚出去,马上就又提了起来,因为山上方向,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喊杀声。
这是先前被围困了数日的燕军,开始配合着眼前的这支燕军,主动杀了下来。
其实,按照天天原本的想法,应该是等着陈仙霸斩下对方主将夺下对方帅旗后,再趁势杀出卷崩对方全军效果是最好的。
可偏偏,他看到的画面是,陈仙霸的那支骑兵,竟然在冲阵后被阻滞住了。
简而言之,就是霸哥似乎玩儿脱了。
天天不敢再耽搁,即刻下令山上所有兵士,朝着山下也就是楚军帅旗所在的方向冲去。
徐太守和崔都使,早就谋划着这一天;
也清楚,燕人打算的,应该是里应外合的战法,这也是燕人最常用的战术;
所以,面对山上燕军的反扑,他们其实也是做了准备,安排了山下楚军要竭尽全力地去围堵。
可问题在于,先是中军帅旗被冲,楚军普遍已经有些人心惶惶;
再者,各支楚军的精干,全都被调派到了帅旗所在的位置去防卫,让本就拉胯的楚军郡兵战斗力变得更为拉胯,先前几日的攻山战打成那个鬼样子,其实不是为了引蛇出洞,而是真实发挥。
最最重要的是,山上的燕军其实也一直没出全力在防守,基本上是轮流在岗以保存体力。
所以,山上燕军一下子朝着一个方向杀下来后,楚军的防线,直接就崩塌了。
很多时候,谁输谁赢,比的不是谁更优秀,而是比谁更烂。
战场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楚军开始大面积的溃逃,尽管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人多,多好几倍,但看见身边人逃跑后,他们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一起跑了。
再者,先前为了充声势,徐谓长还征调了很多民夫进来,这些民夫哪里上过战场,早几日攻山大家还能呼喊呼喊壮壮声威,真的要全面接触时,他们能做的就是带头跑带崩全局。
“杀!!!”
陈仙霸还在继续鼓舞着自己的手下重新开始穿凿。
大范围的溃逃趋势,很快就影响到了局部战场,哪怕楚军占着优势,却也大部分无心恋战了,很多人都开始四散逃走,也不是没有真正的忠义之士,但此消彼长之下,只能被燕军重新压制回到了帅旗之下。
徐太守累了,
他不再擂鼓了,
而是笑着对周围的歌女舞女们道:
“感谢你们送我,是我负了你们,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求一个安处。
我徐谓长自诩风流,这辈子,最见不得辣手摧花之事。“
“噗!”
陈仙霸一刀,捅入崔都使的胸膛,崔都使的气力早就散尽了,最后只能用手中的刀,敲了几下陈仙霸的甲胄。
“砰!”
陈仙霸一脚将崔都使的身子踹开,其身后的甲士纵然早就气喘吁吁,却仍然迅猛冲上,将顽抗的楚军斩杀。
帅旗之下,高台四周,布满了尸体。
不远处的另一侧,天天也已经带人杀了过来。
见到天天的银甲,陈仙霸下意识地脸有些发烫;
这脸,丢大了。
如果不是天天及时率军冲杀下来打崩了楚军的大势,他陈仙霸今日真可能就栽在了这里。
徐谓长盘膝坐在高台上,面露微笑。
他这个模样,让陈仙霸忍不住想到了下渭县的县令,汪清梅;
只不过,又有一些不同。
见到汪清梅时,陈仙霸眼里,只有厌恶。
但看见徐谓长时,他却厌恶不起来,哪怕这个人,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
是的,陈仙霸一直坚信自己以后会成为像王爷那般伟岸的人,可王爷,至今仍然战无不胜,而他,差点刚出道就要**了。
擦了擦脸上的血,
陈仙霸看都不看台上那些女人,
直接走到徐谓长的面前。
徐谓长俯身拜下;
“要降么?”
“非也。”
徐谓长挺起腰杆,指了指四周的女人,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一把纸扇,以及两块金子。
“求将军开恩,不要为难这些女子。”
“没别的了?”
“没了,哦,还有一条,将军可否让我选个死法,可以用弓弦勒死我,给我留一个全尸。”
说着,徐谓长又摸了摸自己袖口,没摸到其他东西,转而苦笑道:
“将军,这套衣服镶着金线,您别嫌弃。”
陈仙霸举起刀,刀身抵在徐谓长的下颚位置,道:
“我可以给你活命的机会。“
“真的不需要,将军,我这人图个名声,这辈子,就爱这沽名钓誉的味道,您就全了我吧,九泉之下,我也会感念将军的好。”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徐谓长站起身,走到一架古筝前,从下面摸出了一个册子,主动送到陈仙霸面前:
“将军,请看。”
“这是什么?”
“将军,这是您礼贤下士收揽我,我拒绝的对话,您看看,我给您设计的您说的话,很有条理,也很有硬度,将您的形象直接烘托了出来,史官都不用改,直接可以上史书了。“
“可这靖南王世子殿下………”
“咦?这是笔误,笔误,您不是?”
“我是。”
天天这会儿也走上了高台。
楚军大部已经溃散了,而燕军也没有选择追逃,因为骑兵不够多,追逃也没意义。
“那……”徐谓长挠挠头,“可惜了,我就写了一份。”
“给你笔墨,你再重写,写我们两个人的。”陈仙霸说道,“我叫陈仙霸,他是世子。”
“可是日头都快要落下了啊?”徐谓长焦急道,“晚上死,就失了日照的优雅,您瞧瞧,夕阳要到了,这会儿死,才最合适,美,美得很呐。”
“呵。”天天忍不住笑了,“哥,这家伙说话的语调,倒是和父帅有些像。”
“写!”徐谓长马上喊了出来,“这句话必须要加进去,我写!”
可以给自己加一句:
靖南王世子殿下曰:此人有摄政王之风骨!
大赞,大赞啊!
与之相比,夕阳什么的,就不重要了。
“行了,不耽搁你上路了。”陈仙霸阻止了他,“我会给你添上去的。”
徐谓长点点头,提醒道:“那您可千万不能遗漏啊?”
“不会,不过,你得给我写另外一份,郡城的门,你得给我叫开。”
“这您放心,且不说我这边一败,郡城那里本就空虚,怎敢再继续顽抗,其实,我早就安排好了,您大可派人去叫门,里头人会开门的。
也是希望将军和世子殿下,可以体恤生民,该打的也打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输了也就输了,反正八百年前大家都是一家。”
“既然有这番觉悟,先前在搞什么?”陈仙霸问道。
徐谓长摇头道:“就差一点就能把将军您给搞死了,那还不值得搞一下么?”
“也是。”
徐谓长侧过身,道:“将军,劳烦您动手。”
陈仙霸伸手,从一名甲士手中接过一把硬弓,而后,绕过其脖子,猛地开始发力。
徐谓长本能地双手死死地扣住弓弦,身体开始挣扎,似乎想要挣脱,同时涕泗横流;
到最后,
死相极为凄惨。
天天在旁边叹了口气,道;“这家伙是真不知道,被勒死其实是最丑的,还不如保持微笑快刀切了脑袋再缝回去。”
“厚葬了吧。”陈仙霸撒开手,吩咐左右,“就葬在这山上,立个碑。”
“喏。”
陈仙霸转身看向天天,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尤其是不能让王爷知道。”
“哥,您觉得这可能么?”
“至少不能让王爷知道这个细节!”
“不可能的,您以为我父帅的锦衣亲卫就真全穿着锦衣?”
锦衣亲卫在各路军中都有暗桩,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唉。”
陈仙霸叹了口气,
“我待会儿亲自写个折子跟王爷认错吧。”
“我也一起,计划是我们俩一起谋划的。”
陈仙霸不置可否,伸了个懒腰,对身边一名甲士道:
“去找找,周丰死了没。”
“死了。”天天回答道,“被我杀鸡儆猴了。”
“哦。”陈仙霸也没当回事儿。
“这个需要写到折子里去么?”天天问道。
陈仙霸犹豫了一下,
道;
“嘿,这个可以写。”
“哥,其实父帅最不喜欢外人传这个谣言的。”
“我知。”陈仙霸点头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给王爷分担一点,王爷太累了。”
……
“这俩臭小子。”
郑凡将折子丢到了面前桌上。
“主上,天天他们那边进展还顺利么?”四娘问道。
“问题不大,楚国的皇族禁军,已经都聚集在咱们面前了,那俩臭小子那里,小麻烦有一些,但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再说了,苟莫离那里也帮忙盯着呢。”
“主上这次可是操碎了心呢。”四娘笑道。
“呵呵。”郑凡摇摇头,“我可不是在这里帮这俩臭小子攒经验,他们俩,其实也是我接下来布局的一环。”
郑凡伸了个懒腰,
道:
“看吧。”
…………
其实一直在校正和思索接下来的大剧情,想着怎么写得饱满一点,尽量避免直接平推的乏味感,所以这段剧情有些慢了。
不过现在敲定得差不多了。
所以,
从明天开始,尽量每天两更,抱紧大家!
第二十二章 高野
“野人来了!”
“野人来了,跑啊!”
伴随着楚地农民们的尖叫声,自东北方向,一支野人骑兵冲了出来,他们的规模并不大,只有二十多骑,除了领头人身上有一件很简陋的皮甲外,其余人身上都只着纯粹的兽皮衣。
相较于甲胄的缺失,他们的刀却是成制式的,同时他们背上背着的弓箭,也能看出是老燕军的款式。
早年的大燕军队,除了都打黑龙旗同时尚黑以外,具体到兵器制式到甲胄制式可谓五花八门。
镇北军有着自己的一套体系,靖南军也有自己的风格,各地方兵马,也是有着自己的特色。
哪怕是现如今,也依旧如此;
毕竟,维系一支庞大的军队已经极为艰难,想要对其进行换装……那代价则更为高昂,所以,甲胄和一些特制的兵器比如马槊这类的,是可以当传家宝,爷父孙传递使用的;
可偏偏有一个地方的掌事者,一直以来都对军队的装备有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追求,也更享受站在高台上检阅时,那种风色统一的景致。
晋东的换装,在六七年前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奉新城外的铸造坊,早就发展到一个极为可怕的规模,同时还拥有极为成熟的锻造技艺,再加上不断自天断山脉甚至是雪原内发寻到的各类矿产,这才足以支撑下晋东王府正兵的整体换装。
其实,野人一直生活在“宝库”上面,似乎越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它地下总能有宝贝;
可惜的是野人一缺乏探寻与挖掘能力,二也缺乏锻造冶炼技艺;
而这些,对于魔王们而言,都不是问题。
燕国朝廷的兵部、户部乃至于是工部,在前些年里,不止一次地发公函,好话说尽,想要从晋东这里进一些军械。
可到最后,除了摄政王送了三百套给皇帝的亲卫军充当门面外,就再没能掏出来一套。
就是皇帝,对此也毫无办法,虽然晋东之地商贸发达,但军械制造这方面,根本就不可能往外卖,是真正意义上的违禁品,且晋东军自己用还来不及,哪可能去出口?
再者,晋东名义上属于大燕,但实际上和朝廷之间,维系的是一种近似于朝贡一般的关系,逢年过节,双方会派人互送一些礼品;
朝廷的军饷和粮草是不入晋东的,而晋东,也向来对舔他们名义上的皇帝,没太大的兴趣。
如果不是他们的王爷一直压着,同时还有隔壁楚国的威胁,再加上一统诸夏这近乎心照不宣的目标,可能晋东的军头们以及那些中层将领们,最想做的,就是跨过望江,去燕京城下跑马。
大换装自然淘汰下了一大批老式军械,其中大部分,都是层层下放。
比如覃家俩兄弟去当辅兵时,覃老爹找当地堡寨校尉求的,就是这批积压下来的军械。
而对于野人,范城那边的苟莫离直属野人大军,自然是会全额配给,没理由把人家丢那么危险的地方却还苛刻那些;
但对于这些临时抽调入关当仆从军的野人,肯定是不可能给什么好装备的,他们的定义本就是炮灰,哪怕是最基础的辅兵装备,也得让他们自己去拿军功来换。
王府的态度是:
想让狗卖力做事,
就得让他们饿着。
好好替王府卖命,不仅有军械可以拿,同时还有奖赏,而最大的奖赏,就是标户的身份。
近十年来,王府不遗余力地对雪原进行精神文明的丰富与提升,
已经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很多野人的身份认知,已经开始觉得:
星辰是低贱的,
寒风是低贱的,
自己……也是低贱的。
早年的大燕,秉持着的是一种大夏民族沙文主义政策,讲究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年镇郡主动辄就去诛人家部族,李富胜喜欢灭部落取乐就是最好的例证;
就是靖南王,率军入雪原时,也是行的屠戮政策。
而晋东的王府,不喜欢这种**毁灭的政策。
确切地说,毁灭一个民族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最简单也是最亏本的,叫**清除;二,是最划算也是效益最高的,叫精神湮灭。
先摧毁你的信仰,再帮你重建你的“信仰”,明明是在蹂躏你剥削你,但你却甘之如饴,且心悦诚服地跪下发自内心真诚地呼喊“我的老父亲”。
瞎子是此间好手,这些年来,造反的事儿,屡屡受挫,而瞎子之所以没发疯也没抑郁,就是他将很多的精力,倾注在了雪原方面。
雪原现在很多野人,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发式、自己的语言甚至是自己的肤色,都是肮脏的,唯有进入雪海关,成为标户,成为王爷的子民,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这一策略,尤其在双方两地百姓基础物质生活差异性很大时,有着更好的效果;
王府推出的经由王爷设计的“带馅儿的馒头”,对诸夏之地的百姓都有极强吸引力,就更别提对雪原的子民了。
前年,陈道乐就曾亲自写密折,赞叹王爷的布局深远,更是直接指出这馒头,哪里仅仅是带馅儿的,是带血的,在折子里,更是清晰地将王府对雪原的政策统称为……“人血馒头”政策。
王爷本人瞧见这封折子后,一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倒是瞎子在旁边打圆场,说陈道乐师承于自己,眼下,终于算是悟透了,也算是出师了。
“杀!”
曼顿领着自己的手下,开始对这些楚人进行杀戮,将视野可及的楚人都砍杀后,他们再翻身下马,割取他们的耳朵收入自己的袋中,这些,是军功的凭证,他们需要用这个,去向王府换取自己的奖赏。
因为眼下战局位置的原因,王府丝毫不担心这些野人仆从兵会杀良冒功,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在杀良取功。
“回去!”
曼顿已经察觉到,在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一支楚人军队的身影,虽然很眼馋楚人士卒的军功,但曼顿清楚,光靠自己手下现在剩下的这些人去和楚人兵马硬碰硬,是很不明智的。
一个月前,他手下有五十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他并不觉得有多可惜,因为这些手下人所获得的军功里,能有一部分抽成是会算在自己身上,眼下,自己距离成为“标户”,已经越来越近了。
伴随着野人的离去,落后一步赶到的楚军看到地上横躺着的缺了一只耳朵的百姓尸体,领头的将领极为愤怒地将刀狠狠地刺入地面,以发泄他眼下心中的愤怒。
近一个月以来,大量的野人开始充斥于莫崖、问丘以及上阳郡三郡之地,正值秋收之际,专门对抢收的百姓下手;
楚军虽然对晋东军主力执行着收缩防御政策,但在自己内部,对这些野人骑兵的绞杀与堵截,就一直没停止过,可他们就像是杂草一般,割除了一批又很快长出来新的一批。
最可气的是,除了一开始他们天真地认为自己和楚军扳手腕和楚军发生了很多次正面冲突以外,吃了苦头的野人们现在开始见了楚军正规军就早早地跑开,等楚军离开后,他们又暗戳戳地绕回来,见到准备抢收的百姓立马张弓搭箭。
楚军内部组织过好几次以骑兵为主的追杀,但这些野人在逃窜之后,还懂得如何“请君入瓮”,导致楚军追杀骑兵好几次追着追着,就碰上了以逸待劳的晋东正规军骑兵,这种结果,自然不会太理想。
……
曼顿领着自己手下们又在野外逡巡了几日,凑够了这一批的耳朵后,他们终于撤出了“猎杀”圈,回到了后方。
而所谓的后方,其实也在莫崖郡军内,确切地说,现在四分之一的莫崖郡,就完全掌握在燕军手中。
因为楚人不敢主动出击,所以晋东这边,调动了大量的民夫,开始修筑军寨,营建城堡,一些原本被楚人废弃的城池,现在也被燕人重新捡起进行着修复。
一是为了战事需要,二则是这些设施修建好了后也不是一次性的,以后也能继续发挥作用;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现在不打仗,大家闲着还得白吃饭,还是动起来做事吧。
自军寨还有一段距离时,曼顿就示意自己手下下马,开始牵着马匹走,很快,军寨内又一支晋东骑兵过来探寻校勘了他们的身份,确认无误后,曼顿等人才得以入寨。
寨子内又一处位置,专门负责清点野人们的战利品,相对应的奖赏也会在此时直接发放。
最受野人们欢迎的奖赏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军功兑换“标户”积分,达到多少积分后,就可以成为标户,且允许带自己的妻儿进入晋东落户;
另一个是军功兑换“商用券”,可以以五折的优惠去购买王府销往雪原的商品,现如今雪原上已经被王府设了九个榷场,商品众多,很多还是雪原生活的必需品。
一些有心气儿的或者是个体组团进来的野人,他们往往追求的是第一种奖励,而一些由部族聚集而出的野人们,则更多是想要第二种奖励。
曼顿将自己和手下们收集来的耳朵都堆在了旁边空桌上,有三个书记官负责清点。
旁边还有两处清点位置,这会儿也有野人队伍在进行着清点。
其中,有一位没有耳朵手里端着茶杯的男子在其间巡视,走到曼顿这边时,曼顿马上俯身行礼。
“这次收获不错,快到了吧?”郭东喝了口热茶,随意地向曼顿搭着话。
“回大人的话,快了,再出去一次,就够了。”曼顿很是谦卑地说道。
“恭喜。”郭东礼貌性地回了一句,随即走向另一处桌面继续巡视。
按理说,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在这里检查耳朵的清点,会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但这里,没人敢轻慢于他,因为他的身份在后勤这方面,真的不低,同时很多人都清楚,他有一个好兄弟,现在在军中任高官,主管军纪。
郭东并没有丝毫不适,因为他的耳朵以及鼻子,是被年尧命人挖去的,当时的他被挂在旗杆上,命悬一线,最后是王爷率军赶到,这才救下了自己一命。
有些身上有残疾的人,会一直抑郁于别人的目光,心里会变得自卑与敏感,郭东不同,他反而因此变得更加成熟与坦荡;
原本的他是负责镇南关以北粮仓的管理,现在开战了,他被调派进军中,管后勤之一。
看着这些楚人的耳朵,他也没多少幸灾乐祸的变态快感,可也没什么同情。
这时,有一名手下上前:“大人,许将军来了。”
“哦。”
郭东放下了茶杯,走了过去。
许安见到郭东,问道:“累不累?”
“身上少点儿部件反而轻松,哪里会累。”
“呵呵,刚来处理两起野人纠纷的事。”
野人队伍里,有几支竟然因为抢耳朵,开始黑吃黑,这股风气,必须要提前狠狠杀住。
“处理好了?”
“嗯,砍了几个脑袋,然后顺便来看看你。”
“好。”
这时,一名郭东手下按照郭东吩咐,拿来了一个袋子。
“你嫂子做的炒面,料加得足一些,你拿过去吃。”郭东将袋子递给许安。
许安没拒绝,直接收下了,这不算是行贿。
虽然一入正兵,出征时王府会包办一切,但家里依旧可以托人来送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军中书记官会帮忙写一批信让专人送回家。
“这还得等多久?”郭东问道。
“怎么?”许安笑了笑。
“呵,哪里有怎么。”
“这是上头决定的事,确切地说,是王爷决定的事,再说了,现在是楚人缩着不出来,那咱们只能继续等着了。”
“可惜了每天耗掉的粮食。”郭东感慨道。
“人命比粮食重要。”许安说道。
郭东摇摇头,“你能说这话,我挺意外的。”
因为许安的父母,当初是被当成两脚羊抓走了,他体会过人命不值钱的时期。
许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护腕,道:
“以前,咱们的命不值钱,现在,王爷说咱们的命,值钱了。”
“哦?”
“反正,粮食是不缺的。”许安说道。
“当然不会缺,就是怕糟蹋了。”郭东扭了扭脖子,“管了好些年粮仓,有感情了。”
许安伸手拍了拍郭东的肩膀:
“屯着,就是为了这会儿拿来用的,你得想想,对面的楚人,他们的粮食,应该是比咱们紧张的,咱们差不多毁了他三个郡的秋收了。”
许安弯下腰,凑到郭东耳边,提醒道;“以后这种事儿,不要随意再问人了。”
“我怕什么。”
郭东还真不用怕,他根正苗红,父亲死在楚人手里,自己被楚人用了刑,还曾被王爷赐予过“摸金校尉”,现在腰牌还挂在腰间呢。
“你身边人呢?”许安反问道。
“你的意思是……”
“有些钉子,以前藏得很好,现在也藏不住了,还得再理一遍。”
“好,我知道了。”
“嗯,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也保重。”
曼顿见郭东又走了回来,忙陪着笑。
郭东对他点点头,又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茶水凉了,他却不在意,继续喝着。
清点校对结束,军功也计算好后,曼顿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的手下去领饭食。
伙头营那里人很多,每个人需要凭自己的腰牌来领取每日的饭食,这里因为是后勤往来军寨,所以饭点并不会固定。
曼顿等人进去时,正好看见几个刚刚吃完饭的野人,正坐在那边的木墩儿上,其中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正在剔牙。
这几个野人身上,穿着锦衣!
曼顿马上带着自己手下朝着那几个锦衣野人跪伏下来行礼。
“呵。”
那几个锦衣野人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王爷的锦衣亲卫里,是有野人的,只不过数目并不多。
这段时间,伴随着野人仆从兵大面积的使用,锦衣亲卫也会常常派人到这些后勤营寨里来巡视,尤其是野人出身的锦衣亲卫,被派遣到这里来的概率最大。
他们自己,其实也很喜欢来。
这一身锦衣,不仅在晋东军中是荣耀的象征,在自己当初的同族人眼里,往往能够收获十倍百倍的快乐。
看着这些野人还在拼了命的用最为简陋的武器和装备在楚人地盘上冒着被楚军截杀的风险挣着那些微末军功,
锦衣野人就越是觉得自豪,
也无比庆幸自己当年早早地主动放弃所谓的星辰和发式,宣誓效忠晋东效忠王爷,如今,雪原牧场雪原的人甚至是雪原的阳光,都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些生理上的不适;
只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充斥着落后与愚昧,唯有在晋东,仿佛连风,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曼顿等人的行礼,他们不屑一顾。
这些卑贱的野人贱民,哪里有资格与他们说话?
但曼顿等人不敢造次,依旧谨小慎微地缓缓起身,弓着腰,从这几个锦衣野人身边走过去,一个个的眼里,全是羡慕的目光;
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了,而且是……肉眼可见的追求。
前年苟莫离曾回到奉新城短暂的述职,瞎子请苟莫离喝酒。
瞎子在酒桌上说:“现在晋东的野人,越来越像是自己人了。”
昔日的野人王借着酒意,
反问了一句:
“晋东的野人,和雪原的野人,还是一类人么?”
第二十三章 这天下,面目全非
“疼……轻点儿……嘶……”
四娘将银针一根根地自郑凡胸膛位置拔出,笑道:“主上,疼说明上次进阶失败造成的隐忧基本消除干净了。”
“嗯。”郑凡点点头,待得身上银针全被拔去后,习惯性地伸手将四娘搂入自己怀中。
这些年来,郑凡明显感觉到自己容貌变得成熟了,也就是所谓的人到中年。
不过好在他坚持修炼,一身武夫体魄,倒不至于变得跟京城的那个小六子一样大腹便便起来。
但四娘……她的容貌似乎完全没发生过变化,一切宛若和在虎头城客栈内第一次相见一样。
很多人都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伴侣如果可以青春永驻那该多美好;
可真的发生在你面前时,那种频频发生的腰膝酸软,绝对可以给你带来绵绵无尽的绝望与压力。
好在,它是快乐的。
“王爷。”
刘大虎在外头禀告。
“进。”
四娘起身,离开了主上的怀抱。
“禀王爷,李将军派人来报。”
寻常时候,各部和帅帐之间是保持着早晚各一封的消息通传,而一旦有特殊情况的话,会临时加急。
郑凡将军报打开,扫了一眼,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军报上写着的是近期问丘郡的楚军开始了一些上规模且有些异常的调动,李成辉申请可以自己拿捏应对。
所谓的异常调动,郑凡并不担心,当下局面,大家兵对兵,将对将,在绵延的战线上,基本上没什么秘密。
李成辉上这一则军报的意思,其实是想试探一下主动权,他手痒了,他麾下将领手痒了,忍不住想动动手。
毕竟,李成辉那一镇虽然在入晋东后被以标户制改造过了,但总体保留了原本的框架,入晋东五年,没来得及立下什么战功,所以现在迫切地想要去证明自己。
“主上,苦恼么?”四娘关心地问道。
郑凡摇摇头,提起笔,似乎准备写回应折子,但犹豫了一下,又怕这种不轻不重的回应无法收到什么成效。
故而直接看向刘大虎;
刘大虎会意上前;
郑凡将自己的王令直接丢到了刘大虎手中,刘大虎捧着王令,跪伏下来:
“卑职听令!”
郑凡又将李成辉给自己的这封军报丢到了刘大虎的面前,
道;
“持本王王令,入他李成辉的军帐,在他麾下将领面前,把这封军报直接给我甩他李成辉的脸上。”
“卑职遵令!”
刘大虎拿着王令走出了帅帐。
郑凡闭上了眼,在帅座上坐着。
四娘伸手帮其按摩太阳穴,轻重适宜。
“主上生气了么?”四娘问道。
“这还不至于,哦,对了,家里孩子们来信了,你要看么?”
四娘问道:“那个孽子也写了么?”
“没有,大妞在信里说弟弟也很想念咱们。”
“他就是笃定我现在离得远,打不到他,所以皮又痒了。”
“你可以对咱儿子温柔点儿的,到底是咱亲骨肉。”
“好好好。”四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担心那俩小的在家里,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这次出门前,我和老沙说过了,让他帮忙看孩子,在咱们回去之前,他们俩出不了王府。等这一仗打完了,就把他们俩带身边吧,也该学点儿东西了。”
“王爷,大将军来了。”
“进。”
梁程走了进来,参拜道:“主上。”
“巧了,李成辉刚派人送军报说他那边有异动想自行处置,我刚让大虎拿我的王令去甩他脸,早知道你这会儿到了,就让你顺路去一趟了。”
“他应该也是抑制不住军中焦躁求战的情绪吧,其实各路军中都是如此。”
“对啊,所以我就让大虎去帮帮他,这一仗,求的是稳,比的是谁更耐得住寂寞,比谁更能躺嘛。
反正,我是做好在这里过冬的准备的。”
“有主上在这里坐镇,属下就安心多了。”
“呵呵。”郑凡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老子总是不自信还是你每次都舔得很生硬,弄得次次你夸我时我都觉得你是在嘲讽我一样。”
“属下不敢。”
“行了,你去吧,苟莫离那边,应该已经发动了。我呢,就继续躺在这里,和我那大舅哥,隔空钓鱼。”
“属下遵命!”
……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皇的目光,在定亲王的断臂位置停留了片刻就挪开了。
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谢玉安、熊廷山以及一众核心将领,楚皇甚至连帅座都没坐,而是直接道;
“朕此番来前线,不是为了督战的,朕只是来看看,做到心里有个数,你们缺什么,朕就在后头想方设法地为你们补什么,朕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臣等惶恐!”
“诸位,大楚的未来,楚人的未来,就在你们的肩上,朕与你们,共担。”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誓死效忠大楚!”
皇帝并未在帅帐里停留多久,简单的一番会晤后,就离开了帅帐,跟随在皇帝身后的,不是皇帝的兄弟定亲王,而是谢玉安。
此处军营所设位置,其实不算是前线,严格意义上来说,燕楚双方的兵力摊得太开,前线拉得太长后,反而失去了再细细计较的意义。
“朕来时路上,还碰到了一队野人,让朕的护卫给格杀了,朕还亲手杀了一个。”
“陛下神勇。”
皇帝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橘子,开始剥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谢玉安的眼皮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马上改口道;
“其实臣在折子里早就写清楚了,对于晋东的那座王府来说,野人的命,并不值钱,可能他们巴不得调入关中的野人仆从兵能够尽可能地多消耗掉一些。”
“朕那个妹夫对野人用的手段,朕其实也是知晓的,是极为高明的驯化之术。”
“陛下的手段,也是极为高明的。”
其实,眼下大楚皇族禁军中,已经开始大量出现山越人组成的军阵了,相较于过往,当今圣上对山越族的利用与开发,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
当然,代价是贵族势力的衰落。
大楚贵族祖上都是跟随初代楚侯征伐山越起家的,那是他们的荣耀,所以,当初楚国贵族的存在,不仅仅是让楚国皇权类似于当年燕国那般受到了极大的压制,同时,也造成了楚国内部民族矛盾的长久遗留。
谢家因为有山越族血统,哪怕祖上也是古老贵族的延续,却在很长时间以来,都无法融入楚国贵族圈子体系之中;
连谢家都如此,更别提其他地域了。
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的谢家,伴随着谢氏父子双双位高权重,反而成了被打压的楚国贵族势力的依靠。
反观本该为贵族推举上皇位的熊氏一族的皇帝,其左手倚靠的是打破贵族垄断的寒门和贱民体系,另一手倚靠的,是山越一系。
大家,换了个家。
“徐谓长死了。”皇帝开口道,“他临走前还给朕上了一道折子,折子里,把朕狠狠地骂了一通。”
“他就这脾气,陛下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是对的。”皇帝忽然停下脚步,同时,将剥好的橘子,送到谢玉安面前。
谢玉安伸手接过橘子,开始“啃”了起来,汁水落在他的大都督服上。
“但就算他说的是对的,朕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狼吞虎咽完一整个橘子的谢玉安,长舒一口气,马上接话道:
“臣也是这般认为。”
“真心话?”
“真心话。”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拿出一个橘子。
“……”谢玉安。
“继续说你的真心话。”
“陛下,如果燕国注定出现郑凡这样的人物,而陛下您什么都不做,我大楚的局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能,我大楚的国力,不会这般虚弱;
但实则,我大楚会更为脆弱。
至少眼下,陛下可以将我大楚,拧成一股绳。”
“是朕与你谢家,一同将大楚,拧成一股绳。”
“臣惶恐。”
“不用惶恐,燕国皇帝能与朕那妹夫平起平坐,朕,比不过他爹,难不成还比不过他儿子?说说战事吧。”
“是,这一次,燕军很沉得住气。”
“兜里有银子了,不是光脚的了,他又是最会享受的,有积蓄后,就更懂得如何舒服地去花。
朕就问你一句话,这一仗,我大楚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陛下心里,也应该明晰,这一仗,我大楚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这莫崖、问丘、上阳三郡之地,靠这铁锁,将燕军拦截下来。
迫使燕人……无功而返,自行撤军。”
“和当年年尧在时,是一样的。”
“是,臣听说,民间已经有传闻,说走了个年王八,又来了个谢王八。”
“哈哈哈。”
皇帝笑了,然后将剥好的橘子,又递给了谢玉安。
谢玉安只能接下,继续大口大口地吃。
“乾国的支援,就要到了。”
“他们支援粮草军械就好,乾国的军队,就不要来了。”
“嗯,他们也没打算派军队来,你知道乾人现在最害怕的是什么么?”
谢玉安擦了擦嘴角的橘子汁水,笑着回答道:
“怕燕人再来一次声东击西。”
“是。”
“这是没办法的事,燕人拿下三晋之地后,整个北方全是燕人的跑马场,八百年前蛮族在西北一角,就已经让整个大夏寝食难安,如今的燕人,比巅峰时的蛮人,要强大得太多太多。”
“三晋之地被燕人拿下了,是最大的错误。”
“陛下当时已经做到能做的最好了。”
“不用安慰朕。”
“臣没有………嗝儿……”
谢玉安看见皇帝,又拿出了第三个橘子。
还好,皇帝没继续剥,而是面朝北方,道;
“我那个妹夫,最不喜欢做亏本买卖。”
“陛下,您就当臣是年大将军吧。”谢玉安伸手,对着自己下面,挥舞了一下,“而且是被切了一刀的年大将军。”
皇帝看着谢玉安,不说话。
谢玉安舔了舔嘴唇,跪伏下来,诚声道;
“陛下,臣自认绝顶聪明,但臣并不认为,自己能和对面的那位比。
所以,臣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就是守,
就是防,
就是当乌龟,
当一只……心无旁骛的龟。
也请陛下,熄灭其他一切心思,专心在后方统筹后勤军需,安抚朝堂上下。
君臣各司其命,
庇我大楚,渡过此劫。”
这话,已经说得很严重了,也很不客气了,接下来,还有更不客气的:
“陛下,上谷郡早就落入燕人手里很多年了,三索流沙两郡地,也早早的形同虚设,无非是燕人嘴边的一块肉;
范城那里,局面也早就糜烂。
该丢的地,已经丢了,现在去争,只会让局面变得更为崩坏。
我大楚,现在还是大楚;
可再输一场,
陛下,您就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国之主了。”
“朕……知道了。”皇帝仰起头,“朕,不会再对前线,多说一个字,这里,就交托于你了。”
这时,一队凤巢内卫向这里快步走来,这一队人马,其实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军中听用的,一部分是皇帝身边的。
“看看。”
“遵旨。”
谢玉安站起身,接过凤巢内卫送来的消息。
转过头,想对皇帝禀告时,却发现皇帝又在那里剥起了橘子。
“陛下,这是从晋东送来的消息,燕人朝廷的援军,已经进入晋东了。”
“是消息传出来得慢,还是燕军走得慢?”皇帝问道。
现在往晋东安插人,越来越难了,相对应的,消息传递的速度,也是越来越慢。
“都不是。”谢玉安回答道。
“哦?”
“密信上说,进入晋东的燕国朝廷军队,被下令,卸甲归田。”
“卸甲归田?”皇帝有些诧异。
“说是王府下令,因晋东调集出了太多兵马与民夫去往了前线,所以命令这些朝廷派来的援兵,帮忙……
抢秋收。”
……
“咦…………呀!!!!!”
一身戎装的苟莫离,策马狂奔,忍不住地发出一阵阵长啸。
在其身后,则是绵绵不断的野人骑兵。
他们甲胄鲜亮,兵器锋锐,士气……高昂。
恍惚间,苟莫离似乎又找寻到了当年自己还是野人王时的感觉。
只不过,他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去细想;
无论何时,粗糙的回忆,都比仔细的较真,来得更为美好。
蓄养在范城多年的野人大军,终于尽遣主力而出,顺着齐山山脉,开始向南奔袭。
宛若一把早就预备多时的尖刀,顺着楚人的肋骨,切了下去!
一路上,前些年布置安插渗透的效果,开始逐一显现,坞堡开始成片的投降,一些军寨,甚至主动开了寨门选择了归附。
苟莫离这一路上,充分发挥了骑兵的机动能力,为的,就是早早地去楚人大动脉上,给他来一刀。
和苟莫离的“鲜衣怒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在距离苟莫离先锋军南方两百里位置的古越城上,
一身甲胄的谢渚阳,正稳稳地坐在那里。
“家主,范城的燕军,动了!”
谢渚阳点点头,站起身,面向北方,沉声道:
“传令下去,口袋,可以布置了。”
“遵命!”
谢渚阳伸手,轻拍城垛子。
这座古越城的后方,也就是南方,河道密集,前几年楚国朝廷特意做了疏通。
当初年大将军征乾时,也是从这里率军过去的。
可现如今的这里,
则是乾国和楚国两国之间,最大的互通渠道。
当燕人的皇帝和燕人的那位王爷,向整个诸夏发布一统的宣言后,乾国的货船,就已经开始出现在了这片河道之中。
如今的乾楚两国都很清楚,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再争斗的资本了,而是真正唇亡齿寒的关系,若是楚国没能支撑得住,那下一个,就将是乾国。
古越城,则是这片区域以北的,最大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一旦丢失了这里,那么燕人将袭扰这片区域,阻断两国之间的输血共通。
“年尧当初,就是看到了这一步,所以才会不惜以身涉险,也要将那根钉子拔掉的吧。”
谢渚阳抬头,看了看夕阳,笑了笑:
“既然拔不出来,那就等钉子自己蹦出来,也是一样的。”
谢渚阳眺望着前方这壮丽山河,
不禁感慨道;
“可惜了这锦绣江山如画,可恨那燕人猖獗放肆;
否则,
爹不惜一切,也会给你争个皇位来坐坐!”
“现在,也不晚呐。”
一道女子的声音,出现在谢渚阳身侧,谢渚阳却没有丝毫惊愕,似乎早就知晓这女子的存在。
女子身着蓝绸,赤着双足,给人以出尘飘渺之感;
“谢家主,给您的解药,您吃了么?”女子问道。
谢渚阳摇摇头,道:“绝嗣药罢了,你以为我儿子给我喂这药,我浑然不知?”
“那您可真是爱煞了您那儿子。”
“你没养过孩子,你不懂,儿子这种东西,生一窝,也抵不上一个贴心如意的。”
“呵呵呵。”女子笑了起来,“还是谢家主看得透彻。”
“我一直有一事不明。”
“您说。”
“如今,整个诸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势在燕。
你宗已隐世百年不出,如今既然出关,为何不去那燕国,做那锦上添花之事,非要到我大楚来,做这雪中送炭的买卖?
且陛下那边,我欲帮你引荐,你却还不乐意?
难不成,宗主这是看上我这副老身子板儿了?亦或者,是看上我那儿子了?
宗主大可随意挑,我父子俩,感情好。”
“哈哈哈哈哈………”
女子再度大笑,
笑着笑着,开始擦起了眼角的笑泪,
随即,
目光一凝,
单掌一拍这面前城垛,直接拍出一道凹陷下去的掌印,连这周围的砖瓦,都整体为之一震!
“百年前,家师命全宗闭关不出世,积攒个百年意气,等那乾坤再定之际,出关后,再顺势而为,换那三百年风流。
说是闭关,门是关着的,但窗,总得偶尔打开透个气。
这瞅着瞅着,
发现,
再不出关不行啦,
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这天下,
竟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第二十四章 废物牌位
“今儿个的天气,可真不赖。”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凡,伸了个大懒腰。
他和梁程说,他会躺;
然后他就真在帅帐躺了好些天,无聊时,有公文可以批批,有聊时,还有四娘可以陪伴。
说句不好听的,
现在的摄政王爷在“荒淫”层面上,已经有点突破下限了。
无他,也就是仗着自己现在腰杆儿硬了头顶上没人可以压着了,人嘛,站到这个位置,一览众山小后,自然就可以放声对着四周呼喊;
要是身边站着一群人,你也不好意思嘛不是。
搁老田在的时候,郑凡必然是不敢这般荒唐的,说不得老田对自己就是直接一脚,将自个儿踹飞在地上大口吐血。
当然,在下面士卒们看来,他们的王爷是在帅帐里日理万机,为接下来的战事做着极为缜密的谋划。
“水桥若是建设难度太大,那就把渡口先铺整铺整好,另外,这几条道,也给碾平了过去,不说赶工赶得跟官道一样,可最起码,得像个样子,能撑用几个月就成,也能方便后勤车马的运输。
另外,堡寨,驿站,也都得加速进度,不能耽搁。”
“是,王爷,记下了。”
刘大虎手里拿着小册子和笔,认真地做着记录,待会儿,他得去负责向军中有关方面传达来自王爷的命令。
“李成辉给你脸色看了没有?”王爷忽然问道。
刘大虎马上回答:“回王爷的话,李将军没有,倒是帅帐中的一些将领,面色看起来有些愤怒。”
“那是给李成辉面子。”
郑凡丝毫不担心李成辉的手下将领会产生其他什么心思,他这一镇镇北军进晋东已经有五年了,原本的旧镇北军体系早就被拆卸得七零八落;
在当下的大燕,军中最大的山头,就是他这位大燕摄政王,他们怎么敢有其他心思?
但自己主将受辱,肯定得配合一下。
这时,一名锦衣亲卫策马而来:
“报,王爷,楚军来使。”
“告诉他,轰走。”
“喏!”
郑凡看着面前的渭河,笑了笑。
旁边的刘大虎并不知道王爷为何发笑,但也配合地跟着露出了笑容。
谁知,
王爷忽然扭头看向了刘大虎,
问道:
“你在笑什么?”
“额……”
好在,刘大虎也是“伴君如伴虎”久了,也没多尴尬,只是有些憨厚道:
“属下也不知道。”
“嗯。”郑凡点点头,“你不知道就对了。”
胯下貔貅转过身,
王爷则一边摸着它的鬃毛一边道:
“连你刘大虎都不知道,那对面再聪明,又怎么可能知道。”
刘大虎虽然依旧一头雾水毫无头绪,但在这一刻,却觉得王爷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又在猜谜?”倒是一直跟随在身边的剑圣看不下去了。
郑凡摇摇头:“楚弱我强,我在高,他在低,俯瞰之下,一切清晰;而站在山脚仰望的话,云啊树啊林子啊,哪儿哪儿的都是遮蔽。
所以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史书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所谓人杰,哀叹那句回天无力?
因为,
大势不在他!”
………
“所以,燕军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缺了一条胳膊的熊廷山坐在谢玉安的对面问道。
谢玉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同时拿起一个鼻烟壶,对着自己的鼻孔,狠狠地吸了一记,吸得过猛,反倒是让自己整个人差点闷了过去,而后,又是一连串的干呕。
熊廷山看着坐在帅座上的年轻人这一番表演,不自觉地嘴角抽了抽。
终于,谢玉安稳定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漱了漱口,道:
“我也不晓得。”
熊廷山冷哼了一声。
谢玉安则显得很平静:“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又没什么必要去一定要晓得,反正敌不动我不动,敌再怎么动,我还是不动。”
“上一个用这种战法的年尧,现在已经是个燕(阉)人了。”
“当年第一次燕楚国战,年大将军要是没一门心思地做那缩头乌龟,又如何能保存下来我大楚这数十万皇族禁军之精锐?
正是因为年大将军一直当那老乌龟,这才得以让那位靖南王不得不在破了我郢都后,依旧返还。
要不然,
我大楚半壁,可能就已经沦丧了。”
“现在,不是么?”
“现在是半壁的半壁,还好啊。”谢玉安笑了笑,“燕人讨不着便宜,咬不动我这条防线,他们还是会撤回镇南关的,不会傻傻地在这里囤重兵和咱们长年累月地对峙。
到时候,丢了的地盘,名义上还是会回到我大楚的版图之中。”
“你就是这么盘算的?”
“我只看实际。”
“可前方探子来报,燕人甚至连过冬的袄子都已经运送过来准备着了,那位摄政王,是打算在我楚国过冬了。”
“哦,这倒是提醒我了,到时候可以请陛下……哦不,亲王,就以你的名义派人送过去一套锦袍吧,好歹也是您的妹夫,总不能让人到咱家做客时着了凉不是?
寻常黔首家来了客,还得为人家多铺一层棉被呢。”
“本王没心思与你坐在这里清谈说那风凉话!”
“亲王莫气,莫气,要怪,就怪咱前头,这人头,送得太多了,而且还专挑金贵的送,四大柱国送了仨,就我爹一个还能继续喘气儿的。
除了柱国之外,早些年那些精华将领,也折损了太多太多,贵族私兵,最是凄惨。
拿什么打呀,
靠什么打呀?
亲王爷,
这是我与先前陛下说的原话,咱们现在就算是捂着耳朵,遮着眼睛,就闷着头,撅着屁股,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问,反而是最好的,真的。
多看,多想,难免就起心思,起心思,就手痒,手痒,就犯错。
人家在山上,看得真切;
咱们在山下,一片片的遮挡,就真以为,看的是真的么?
打仗,凤巢内卫很有用,是的,真的很有用,乾人的银甲卫,也是不俗,这么多年来,也就燕人的密谍司,总是差点意思。
可偏偏,战场上,就是扳不倒他燕人。”
谢玉安伸手,摸了摸自己嘴角起的小泡;
咂咂嘴,
继续道;
“不出意外,燕国朝廷,最起码会派出近二十万正兵,前往晋东帮忙,像第一次燕楚国战时支持靖南王那般来支持这位摄政王。
凤巢内卫的消息说,这支大军,现在在卸甲归田,抢收。
我有种预感,
这支正军,可能就是接下来这场战事的关键所在。
他们到底是在用镰刀秋收呢,
还是在磨刀,准备收咱们楚人的项上人头?”
“查明白就行。”
“晋东,连密谍司都不准进,呵呵,咱们的人,想渗透进去,也越来越难了,那里,是一片迷雾,这支燕国朝廷的大军,进去了,也就等于是消失了。”
熊廷山忽然问道:
“范城那里。”
“我的意思是,让我爹死守古越城,我相信我爹会照做。”
熊廷山站起身,他准备离开都督帅帐了,但在离开前,他开口道:
“当爹的,总会习惯为自己的儿子,做得更多。”
……
“唉,这世上哪有当爹的不疼惜自己儿子的呢。”
谢渚阳盘膝坐在垫子上,在他面前,坐着的是那个女人,只不过,在女人身侧,还坐着一个小女童。
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女人和女童,除了年岁上的差距外,近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就算是母女,也很难相似到这种程度,可谢渚阳还知道,她们,压根就不是母女。
女人闭上了眼,
女童则开口道;“你应该听你儿子的话。”
这话讲出来,对一个“父亲”而言,是有些伤自尊了,尤其是谢渚阳还没到躺病床上需要儿子侍药的时候。
不过,他还是举起手,道:
“我一直很听我儿子的话。”
“以后,也要继续听。”
“我知道!!!”谢渚阳近乎低吼道。
女童似乎完全没在意谢渚阳的情绪,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依照这位谢家家主的脾气,他本不可能和这两个女人这般客气的;
就算是三品炼气士,他谢渚阳也能照样不理会她。
可偏偏,眼前的这个大女人,她给人的感觉,出尘得犹如炼气士,但他却能让自己身边的影子,在拔刀时,强行将刀给“推”了回去。
影子给了谢渚阳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三品……武夫。
而影子本人,也是三品武夫,所以,这个答案还有更另一层的意思,三品之境分高低,女人在其之上。
谢家是大贵族,相较于屈氏的“清清白白”,谢家百年来和山越族通婚,触角和势力地盘,其实更为广大,家族供奉,也是无比齐全。
普通的三品武夫,自然会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可若不是普通的三品武夫……
看看晋东的那位王爷,是如何对待他身边的那位剑圣的吧。
这种真正的巅峰强者,肯定是比不过千军万马的,却能在除了千军万马包围你的其余场景下,保住你的性命。
再者,谢渚阳发现,她们似乎对自己的儿子,更感兴趣。
虽然女童的年纪小了一些,不过当下十三四岁为人母的本就不少,也不算什么;
而这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谢渚阳清楚,自己的那个儿子一直对他的那些小娘比较感兴趣,谢渚阳认为,儿子这一口,也是能吃下的。
退一万步说,人家来了,那就客客气气地款待,能不能做儿媳妇,再说呗。
女童站起身,女人也站起身。
女童看向依旧坐在那里的谢渚阳,问道:“谢家主,对面的燕军,你能挡得住么?”
“你该问的是,我能不能吃得下。”
“好。”
女童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女人跟在后面,两个人的动作,近乎一致。
谢渚阳双手往后一撑,目露沉思。
自家儿子先后以大都督的名义以及儿子的名义给自己来了两封信,一个晓之以理,一个动之以情,都是要自己这个当爹的,就老老实实地守住古越城不要搞其他事情。
谢渚阳有些无奈地仰起头,
他没有被儿子轻视的怒意,
只是发出一阵苦笑,
“对面是野人的兵马,在燕人眼里,他们本就不值钱。”
谢渚阳伸手,将旁边燃着的檀香盖灭:
“他们会不计后路也要断了来自乾地的支援的,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顾忌,哪怕……死伤惨重。”
……
离开了厅堂的女童和女人,步入了厢房。
女童坐在了床边,女人则拉过来一张椅子,面对着女童坐着。
两个人是在对视着,但彼此眼里,其实都没有对方。
女童开口道;“最近一甲子,炼气江湖能够做到窥觑天机却不愿意入宗门待价而沽的,也就那几个罢了。”
女人开口道:“是,原本以为那些个就算不入宗门,也应该在外头好好低着头,藏着掖着,没想到却傻乎乎地崩掉了。
藏夫子赴燕京城斩龙脉,最终兵解,最后半朵白莲也烟消云散。
那个臭道人,更是奇怪,当年面对宗门邀请时,自称自己可开一片府地避世,可却崩得不明不白。
兵解非兵解,消散非消散;
说不得也就残留一抹愚昧,也不晓得到底落到哪头山精野怪身上在强行续命着了。”
“不要说那几个了,我们这些在宗门藏着掖着了,不也是另外一种他们么,本以为时间到了,顺应天意,谁知这天意,竟然被人扭曲了,不,是遮蔽了。”
“大家的意思是,拨乱反正。”
女童点头:“是,不拨乱反正,那宗门里的所有人,岂不是都成了傻子?
总是说世人愚昧,苍生无知,结果到头来,自己才是真正的丑角儿。”
“该从哪里拨?”
女童冷哼一声,道:“那面黑龙旗,本该在国势沸烹之际,戛然而落,可现如今,却丝毫见不到这种迹象。”
“原因。”
“我从谢渚阳那里看了很多书,也读了很多信。”女童双手交叉,撑着自己的下颚,“其实,也不难猜。”
女人点点头。
女童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继续道:“当世那面黑龙旗,到底是谁在撑着,如今这场正在进行的燕楚国战,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核心。
就是他。”
“那就杀了他?”女人提议。
女童不屑地哼了一声,
道;
“宗门里的这帮老菜帮子,惜命且贪靡,谁愿意去?要知道,他身边可是有千军万马。
再说了,除了千军万马之外,还有很多真正的强者为其护卫。
宗门就是阴影里的存在,哪有什么资格去瞧不起那些站在阳光下的当世强者?”
“那就没办法了。”女人说道。
女童嘴角忽然抽搐了几下,
而后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颚,
在双手的帮助下,女童对女人“摇了摇头”;
随后,
放下双手,
道: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修修补补,至少,要将这平衡,给尽力维系住。”
“宗门内能出来几个?他们本就对我们提前开门出来,很是生气。”
“一群傻子蟑螂老鼠蛐蛐儿!”女童张开嘴,大骂起来,骂完之后,她嘴巴收不回去了。
女人伸手,帮女童把嘴巴闭合。
女童得以继续道:“现在的问题,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藏夫子斩龙脉,为此强行折损了自己一切印记,空空地来,又落得空空地去;
所以,
他到底斩了个什么东西?”
“当世君王,有紫薇之气加持,纯粹的炼气士,很难去触碰,我若是他,当斩后世之君遗泽。”
“可如今的燕国皇帝,正值壮年。”
女人皱眉,疑惑。
女童翻了个白眼,好在,这个白眼她能再翻回来:
“那个臭道士,也是不明不白的。”
女人打断了叙述,道:“所以,目前要做的,是杀那位燕国的摄政王吧。”
“我刚说过了,怎么杀?他有那么好杀早就被人杀了!”
“可以喊喊人。”
“呵呵。”
“他不死,我怕谢玉安,撑不住,按理说,他现在……不,是他爹现在应该已经穿龙袍了。”
“我现在有种疑虑。”
女童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目光盯着这根手指;
“什么?”女人问道。
女童继续目光盯着自己的这根手指,成了斗鸡眼,不动了。
女人伸手,帮女童把手指按下去,又摸了摸她的眼睛。
女童长舒一口气:“这具身体,锈蚀得太厉害了。”
“多活动活动,会好很多。”女人回答道,“我打算找人做阴阳调和之事来让这具身子尽可能地多恢复一些。”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其实有另外一群神秘的存在,在这些年里,和我们宗门一样,隐藏在暗处,但却一直在推动着天下大势的更迭。”
“你的意思是说?”
“冒然出手很可能打草惊蛇;
因为我觉得,那位燕国的摄政王,很可能只是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废物牌位。”
……
“阿嚏!”
正在帅帐内批阅着折子的大燕摄政王打了个喷嚏,他是很难感冒的,尤其是身体现在调理得很好,晚上时也会在被子里。
王爷从四娘手里接过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
道:
“一定是闺女想我了。”
————
下一章明早起来看,大家不要等。抱紧大家!
第二十五章 犬马!
“这鱼汤不错,真鲜。”
苟莫离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在其周围,坐着一圈将领,一大半都是野人。
“唉啊。”
一碗鱼汤喝完,身边自有人上前帮其再盛。
“啊!啊!啊!”
扭过头,
苟莫离看见不远处一个正在被吊起来鞭打的男子,这个男子姓贺,是当地一个比较大的坞堡主家主,也算是早年间本地的小贵族。
原本,他是被苟莫离发展的内应之一,在苟莫离率军过来后,不仅没有依照他的楚国官职身份做阻拦,还主动送出了不少粮食来犒劳“燕军”。
这位本该是有功之人的存在,眼下却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因为……他两日前率领族人反叛,然后反手就被苟莫离镇压了下去。
新的一碗鱼汤盛来了,苟莫离伸手抓了一小把葱花搁往里头一搁,随后,捻了点胡椒粉撒上去,又倒了点醋;
随即,
站起身,
端着汤碗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向那个贺家主走去。
贺家主眼下已经被鞭挞得很是凄惨,全身血淋淋。
苟莫离凑到其跟前,又喝了一口鱼汤,感慨道:
“何必呢。”
贺家主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苟莫离,他的眼里,没有仇恨,只有满满的自嘲:
“粮要被你们……吃没了,这冬天,没法过了。”
“嗯。”
苟莫离叹了口气。
“将军……将军……求将军,放过我的族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
“这可难办了,归降于我的坞堡主,可有不少呐,你贺家反了,我却轻拿轻放,那万一其他家的有样学样怎么办?
你身为一家之主,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懂吧?”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将军……”
“呵呵。”
苟莫离不再看他,继续喝鱼汤。
而被吊在那里的贺家主,则开始哽咽抽泣起来;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悔恨。
他暗地里投靠了燕人,在燕人大军来到这里时,提供了方便,但让他没料到的是,燕人的大军,竟然就停在这里不走了。
这一停,就是近一个月!
几万兵马,人吃马嚼,全靠附近这几个坞堡撑着,而且人还要吃得好,吃得饱,这哪里能遭得住?
不给了,就自己拿,就开始抢。
冬日,眼瞅着就在跟前了,坞堡上下这么多口人,日子还怎么过?
贺家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反了。
苟莫离终于喝完了汤,伸手从兜里取出一条帕子,擦了擦嘴。
转而又看向贺家主,笑道;
“有些人呐,总觉得,当狗很容易,膝盖一软,好话一送笑脸一陪,汪汪汪几声,就能当一条合格的狗了;
唉,就这?
你是降人,就得有当降人的自觉,膝盖既然已经软了,就别总瞄着想抬头看,看啥呢,有啥好看的,看多了啊,就会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个人哎?
呵呵呵。”
苟莫离伸手,在贺家主脸上轻轻拍了拍,
“就教你到这里,下辈子啊,做条好狗。”
苟莫离后退两步,吩咐手下道:
“脑袋砍了,传阅于周遭其他坞堡。”
“喏!”
苟莫离打了个呵欠,搓了搓手,这几日温度明显降下来了,不过比起雪原的冬日,这点寒,就压根不算个事儿。
吃饱喝足,苟莫离回到了自己的帅帐,躺下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肉,罪过罪过,以前在范城时,其实很是无事儿,却总闲不下来,可这次领兵出来,搁这儿一躺,身上居然养出了不少膘。
闭上眼,正准备来一场午睡。
却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极为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帅帐帘子也被掀开,一个燕人出身一个晋人出身的将领持刀走入帅帐。
苟莫离睁开眼,坐起身,就这般看着他们俩。
两个将军一时间都被震慑了一下,步伐也素质一滞。
而此时,帅帐外头,有近三百甲士已然将这里包围。
随即,更大规模的脚步声传来,是一众野人将领领着麾下士卒,又一度将这包围帅帐的甲士给包围住了。
整个场面,可谓一触即发。
不过,三百甲士倒是没太慌乱,因为范城的大军,野人本就占着绝大多数,眼下,大家都在沉默着。
帅帐内,
苟莫离打了个呵欠,
道:
“没规矩,就算有事要报与本帅,也得提前通禀才是。
这还好是本帅在睡午觉,要是在睡女人,岂不是得让你们俩自卑死?”
两个将领,一个姓池,叫池林,是燕人;一个姓郝,叫郝敏。
两个人,都是孤儿出身,是在学社长大的,算是最早的一批义儿,进入军中也有些年头了。
通常而言,这些义儿的资质因为在学社里就经过挑选与考核,且忠诚度上绝对过硬,故而,他们在军中的升迁速度,一直很快。
池林对着苟莫离举起刀,
质问道:
“我军为何停滞于此这般久?”
苟莫离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刀,疑惑道:
“我晋东军中,可有以刀指上官的礼数?”
池林犹豫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将刀放下,而是继续质问道:
“王爷率军在渭河那儿和楚国大军主力对峙,我军本该奉命出范城,过古越,截断乾楚之联系,大帅为何命大军停滞与此这般久!
大帅这是置王爷安危于不顾,置军令于不顾,置大局于不顾,到底意欲何为!”
苟莫离吸了口气,冷笑道:
“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你执行军令,还是我在执行军令?
我身为范城主帅,怎么打仗,如何打仗,还需要听你这参将的不成!”
身侧,郝敏也举起刀,低喝道:
“那大帅为何偷偷派人与古越城的谢家联络,王爷对大帅不薄,大帅就是这般回馈我们王爷的?”
“哦?”
苟莫离倒是一点都没有被抓到“现行”的惊奴,反而很是放松地双手向后撑着,给自己在毯子上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坐姿;
“居然被你们给发现了,了不得,了不得呀,可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呢?”
“谁敢对王爷不忠,我等定然不饶!”
“这是我的大军,这是我的帅帐,在这里,九成是野人士卒,你能奈我何?劫持本帅做人质出去么?呵呵呵。”
“这是王爷的大军,他们是野人,但也是标户,他们,也效忠于王爷!”
“你大可试试,老子亲自调教这支兵马这么多年,要是阵前这支兵马不听我的,那老子还不如趁早找块豆腐去撞死!”
“大帅,那我二人就与你同死,你想背叛王爷,做梦!我二人就算今日领着一众兄弟葬身于此,也要拉你陪葬!”
苟莫离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一阵甲胄摩擦声,意味着有很多甲士在此时集体移动。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向帅帐走来,他的到来,无论是外围的野人士卒还是内圈的那三百被池林与郝敏带来的三百甲士,每一个人敢挡。
帅帐的帘子,再度被掀开。
郝敏与池林扭头看向身后,见到了来人。
来人扫了一眼他们,道:“收刀。”
郝敏与池林听话地收刀。
“出去。”
郝敏与池林互相看了一眼;
苟莫离嘴角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但随即,郝敏与池林还是向来人行礼后,走出了帅帐。
“哎呀呀,俩臭小子,是怕被你打咋滴,在你面前就不敢咋呼了?”苟莫离盘起了腿对剑圣抱怨道。
剑圣看着苟莫离,道:
“我要不出来,你真就要被宰了?”
“呵,不至于,不至于。”苟莫离摆摆手,“就这么被点了灯,那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苟莫离伸手,将自己身下的毯子掀开,毯子下面的夹板里,竟然躺着一男一女。
他们的胸口位置都挂着碎骨项链,双目紧闭,没有气息。
这两个,是星辰接引者。
当年王府家生孩子,有道人自远方不请自来;
被囚禁于王府隔壁地牢中的星辰接引者为保护王府,出了力,故而身份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宽恕。
苟莫离本就是野人,其身边,也分配到了两个,眼下二人,则是以类似“龟息功”的方式正在沉睡,但苟莫离自然也是有即刻叫醒他们的办法。
“还是不够稳妥。”剑圣评价道。
“如何才稳妥?提前把他俩给做了?这压根就没什么稳妥不稳妥的事儿,不存在的。”
苟莫离拍拍屁股,站起身,继续道:“没想到王爷会让你亲自来一趟。”
“收到他们的密信了,所以他特意让我来一趟。”
以剑圣的身份,做一个信使,本身就具备极强的效力,因为没人会认为,剑圣大人会背叛王爷。
在江湖中流传的很多故事里,包括晋东最流行的社戏里,剑圣总是站在王爷身边,几乎是男二号的形象,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王爷这还是心疼我,哈哈。”苟莫离笑了笑,随后,走出了帅帐,剑圣则站在他身侧。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苟莫离喊道。
众甲士纷纷散开;
郝敏和池林,见剑圣一直站在苟莫离身后,几乎相当于表明了来自王爷的态度;
二人对视一眼,走上前,刚准备跪下请罪,却被苟莫离两脚踢在身上,骂道:
“滚犊子,别跟老子在这儿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下去。”
“喏!”
“喏!”
剑圣转身,对剑圣道:“其实我也是有些没辙,得把时间拖好。”
“我不清楚你们的打算是什么。”
剑圣记得,自己的儿子,似乎也不清楚,哪怕自己那儿子每天还帮王爷收发折子,有时候还得自己去帮忙批折子,却依旧只能傻笑。
苟莫离却点点头,道;“我也说不上来。”
“又打哑谜?”
“哑谜有解,这个无解,真就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所以为何一将难求?这里的将,其实在我看来,应该是帅的意思。
隔得远,哪里来得及八百里加急互通音讯?
无非还是看为帅者,自己拿捏个章程自己去面对呗。
您觉得,咱们现在和楚国之间,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未等剑圣回答,苟莫离就先行回答道:
“主要不是在于兵强马壮,当然肯定是兵强马壮的;
但真正的优势在于,咱们这儿,帅才,比楚国多,这样施为起来,就从容得多了。”
“那你就继续从容吧,我累了,歇歇。”
“别介,别介,明儿个谢渚阳约我碰个面,你来了,正好陪我去。”
“还真勾搭上了?”
“缓兵之计,缓兵之计。”
……
两军交锋,双方大帅阵前会晤,本是传承自大夏年代的古法,虽说礼崩乐坏已久,但正儿八经地被废除,还是在雪海关前的那个午后。
打那一次起,所谓的军前会晤,就彻底变了味儿了。
故而,这一日,苟莫离与谢渚阳的会晤,选择在一处山谷两侧。
谢渚阳在南,苟莫离在北,中间隔着悬崖。
大家都带了一些士卒,但也都不多。
苟莫离上来时,特意抱了个小木扎,放好后,就坐了下来。
对面站着的谢渚阳,年纪虽然有了,但看起来依旧有着那么一股子外放的磅礴气势。
“嘿,谢渚阳那老杂毛居然还带着小娘皮。”苟莫离眼尖,瞧见了谢渚阳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哟,还有个小丫头。”
调侃完,
苟莫离还觉得不过瘾,
张口喊道:
“我说,老谢头,你娘的打仗还带婆姨顺带生娃娃么?这还真是两不耽误啊。”
“他不会投降。”女童说道。
谢渚阳则无所谓到;“我知道他是在用缓兵之计,挺好,真的挺好。”
“喂!!!老谢头,我也很寂寞啊,这样吧,你把你身边站着的那个小娘皮先送我,给我暖暖床,我就过来给你投降磕头,好不好啊!!!!”
谢渚阳身边的女人赤足凌空,袖口之中飞舞出白纱,虽然隔着一道悬崖,却依旧将一道强横的气浪打了过去。
苟莫离见状,丝毫不慌,反而很自信的手指向前一指。
剑圣瞅了他一眼,还是上前一步,指尖向前一指,一股剑气自悬崖上方凝聚而出,直接对冲掉了女人的气浪。
其实双方压根就没正儿八经地出手,隔着老远强行杀人也不现实,但就是这种隔空对招,反而可以更明朗地感知到对方的气息深度。
女人身形落回原地,气血传音道:“好强的剑客。”
女童则笑道:“可入宗门了。”
女人摇头:“阴影里的剑,怎能比得上阳光下的剑?剑意上,就差了一层境界了。宗门里的剑客,估计也很难胜过他。”
“这我早就说过了,咱们,就是一群苟延残喘的老鼠。”
谢渚阳并未知晓她们在说什么,但却能感应到她们应该在交流,故而主动介绍道:“对面应是晋地剑圣,一直为那位大燕摄政王的护卫。”
“我现在想收回那位摄政王是一个牌位的猜测了,一个牌位,不值得这样一尊剑客去为其护卫左右的。”
女人看向女童,“皇帝身边,不会缺高手。”
“剑客是不一样的,剑客最讲究纯粹,而他,和那些纯粹的剑客还不一样呢,你没发觉么,先前他的剑意里,带着一股子肃镇之气,不会是杀过人间帝王吧?
这样子的人,会为权势折腰么?”
谢渚阳一会儿看看女童,一会儿看看女人;
最终,女人开口道:“谢家主,您忙您的。”
“好。”
谢渚阳上前一步,
喊道:
“你昔日也曾为王,今日,真就甘心一辈子当狗么?若是你能归降过来,我们一起打破那晋东的枷锁,给你的雪原,重获自由。
若是真铁了心要当狗,
能给他当,
为何不能给我大楚当?”
对面,
苟莫离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然后,
很是郑重地清了清嗓子,
喊道:
“你说得对,老子早就不想当狗啦!!!”
谢渚阳笑着喊道:“这才对嘛,你本是豪………”
“老子要当马夫啊!!!”
第二十六章 国战(一)
隔着峡谷的“会晤”,结束了;
一同结束的,其实还有双方在这段时间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知肚明的某种默契。
当晚,
苟莫离下达了军令,全军上下连夜做好准备,同时,吃了这么多日子的“嗟来之食”后,自范城后方的粮道,终于开始向这边输送起了粮食。
翌日清晨,三万多野人兵作为中军主力,外加一万多或是被迫或是早就收买,总之,打包过来的楚地各方势力组成的杂牌兵,满打满算也就五万,但对外打出了十万大军的旗号,在原地休整了一个月后,开始重新启程,向古越城进发。
最终,
在五日后,
范城先锋哨骑出现在了古越城以北二十里处,而古越城的守军并未一味死守不出,恰恰相反,他们极为主动地开始和来自范城的哨骑开始进行了小规模的厮杀。
真正的大楚贵族,其下私兵的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
无论是当年的青鸾军还是独孤军,单独提出来,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谢氏军也是如此。
所以,在哨骑战方面,范城这边并未占到什么便宜,更有甚者,出现了谢氏哨骑不仅突破了范城军哨骑防线更是继续向北深入,出现在了范城军中军视野内的情况。
这可谓奇耻大辱!
对于燕军而言,靠着骑兵之利去压制对手这几乎成了常态,通常而言,除非是特定的地形,否则谁家骑兵更强谁就往往掌控着战场视野的优势。
现在,竟然被别人反压到了头上。
虽然这是一支野人大军,但正因为他们是晋东军体系中野人成分最充足的一支兵马,所以他们更渴望去证明自己以获得更多的认可与更高的地位。
范城军主帅苟莫离亲自持鞭,抽打了三名哨骑校尉,直接将他们官职撸下,踢入了陷阵营,也就是敢死营。
早年燕军成体系的军镇中必然是有这一营的配置,晋东军也承袭了这种标配。
随后,
苟莫离接连下令派出自己麾下诸多将领,领兵向前铺开,强势要求掌握这一片区域的战场控制权。
可楚军在这一次却显现出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反应,不仅仅是在先前小打小闹上寸步不让,在战场规模升级之后,他们也是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大量楚军也是分为多股,开始在这一块区域和野人军进行较量与对抗。
三日之间,双方规模在两百以上的遭遇交锋,就不下十起。
而若是事态继续加码下去的话,就是大规模会战的爆发,这样一来,野人军根本就不需要去攻打什么古越城了,完全可以提前和楚军完成这一块区域的战略决战。
……
帅帐内,不停地有属下前来汇报刚发生的军情,苟莫离翘着腿坐在帅座上,一边听一边晃着腿,老神自得。
剑圣没回去复命,而是留了下来,这其实也是郑凡的吩咐。
能够让一向怕死的摄政王爷,愿意将自己身边最强的一把剑给送出来,足以说明苟莫离这里对于整场国战的重要性。
因为一直跟着坐在帅帐里,饶是剑圣经常会打个盹儿,但前方的战场态势,他也依旧能听个七七八八。
再加上这些年,陪着那姓郑的出征次数多了,军事方面的见识,自然也就提了上来。
连剑圣都看出来了,前方战局的诡异。
自打三国大战结束后,燕强乾楚弱已成定居,五年的休养生息结束,现如今的大燕更是携万钧之力压顶而来。
楚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收缩防守,事实上楚人也是这般做的;
渭河以南,整个晋东大军的主力就摆在那里,而楚国皇族禁军的主力,则完全进入防御状态;
可偏偏在西边的这块规模更小的战场里,楚人却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昂扬进取姿态,可谓寸土不让,连风头都不想落下去。
又听完一则汇报,苟莫离睁开眼,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的剑圣,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
“老哥,还记得以前我被关在雪海关地牢时的情景么?那时候,你常来看我,那也是我少有的能够重新见到阳光的时候。”
“姓郑的说,一个人忽然喜欢回忆过去的话,就证明他快死了。”
“也是有意思得很,咱们王爷一直给我天不怕地不怕鬼神皇权全是狗屁的感觉,可偏偏又有些时候,王爷总是有不少让人觉得奇怪的……忌讳。
不怕豺狼虎豹,偏偏怕那蟑螂蹦跳,或许,这就是日子吧。”
苟莫离很快地结束自己的感慨,继续道;“记得当时我与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呀,我和你站在一起,面对千军万马,你还记得么?”
剑圣不说话。
“你信么,其实有些事,是早早地就注定了的。我当初混在野人战俘里,之所以敢自报身份,也是因为我早就看到了未来的影子。”
“你也开始信星辰了?”
“不是,不是;因为我能看出来,当时的那位盛乐将军,心气儿,那叫一个高,走的路,也是截然不同的路。
当我告诉他我是野人王,而他却没在第一时间宰了我时,我就知道,我会有重新坐回帅座的这一天。
而当时你在养伤,无聊乏味得紧,把我的笼子提拉出来找我说说话,哈哈哈,我知道你当时恨我入骨,是想见我凄惨来求个乐子;
可你晓得么,
当时坐在笼子里的我,就猜到有一天,你会和我站在一起,你还得用你的剑,来保护我的安危。
我这不是在得瑟,也不是在激你,我只是在陈述。”
从最后一句话看来,苟莫离还是怕剑圣的,他生怕自己把话讲得太跳脱了,然后剑圣直接一道剑气,给自己一个痛快;
剑圣出手,自己毯子下面躺着的那两位,压根就扛不住。
而且,苟莫离更清楚的是,剑圣可能和“主上”待久了,一些脾气上,难免受到了影响,敢在主上面前得瑟的人,主上会先微微一笑,然后反手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拍死。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剑圣问道。
“路,其实早就可以看见了,但你看见了,却依旧还得继续走上去,你知道自己会变,我也知道我会变。
可到头来,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其实你终究得从村头走到村尾。
咱们俩是如此,
对面,
其实也是如此。
这就是这场仗的舒服之处了。”
“舒服?”
“是,会很舒服。”
苟莫离喊道:
“来人。”
两名亲兵进入帅帐。
“传令下去,中军前压三十里!”
中军前压三十里,这就是要直接触碰到古越城了,也是逼迫楚国来做决断,要么缩回城里去,要么,决战吧!
整个大营都因为主帅的一道命令动了起来;
苟莫离和剑圣一起走出了帅帐,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
“记得王爷曾说过,在太平海上,一只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一两年后,雪原可能会因此下一场大暴雪。
虽然,我一直不懂太平海是到底是哪片海。”
剑圣开口道:“等以后他打到乾国去,把东海改个名字就好,泰山就是这么来的。”
“哈哈哈哈,所以说咱们王爷胸中有沟壑啊,布局深远。
不过,这话的意思,我倒是能明白。
咱们南边,就是古越城,打下它亦或者绕过他,都能掐死乾人对楚输血的渠道。
它很重要,可它又不是特别重要。
因为就算打进去了,就算是进入了楚人眼中所谓的……楚南,也就是山越老地,我这些兵马,在那些大山水泽之中,只能不停地绕圈圈,根本就扑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所以,真正的战场,还是在咱们王爷那边,那,才是国战的主战场,决定两国命运的对决。
可是呢,
我苟莫离现在就是一只小蝴蝶,我在这儿扑腾着翅膀,说不得,那边就能掀起风来。”
这时,已经有亲卫在开始收拾帅帐准备打包腾挪。
苟莫离看见一个护卫正在搬运着自己带来的那个紫色的小箱子,忙提醒道:“注意,那个小心点儿。”
“是,大帅。”
“什么东西,这么宝贵?”
“好奇了?”苟莫离拍拍手,示意那名亲卫将那小箱子拿过来,接过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娃娃玩偶。
苟莫离拿起来,发现里头还有一个一模一样只不过更小的一个玩偶,再拿起来,还有一个更小的,一连拿出来好些个,总之还有更小的一个在下面。
“公主殿下最喜欢的玩具。”苟莫离将这瓷娃娃又按照大小套了回去,“挺有意思的。”
……
当野人军做出了中军前压的态势后,楚军终于不再硬抗着了,开始后撤,他们一后撤,野人军就迅速填补起来,掌握这片战场的控制权。
第二天,
大军重新安营扎寨,期间楚军尝试过突袭,但都被阻挡。
又过了两天,态势终于明朗化了。
野人军进入了“准备攻城”的姿态,楚人也终于将势力收缩进了城内,攻守双方终于各就各位,大的风向,抚顺了一切杂音。
只不过,楚人在古越城城墙防御外,又构筑了很多军寨作为补充,形成一整套的防御体系,一切,似乎和当年年尧在镇南关以北做的一样。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野人军开始着重对古越城外围的军寨进行进攻。
战事进展得不是很顺利,但也不是很艰难,双方都付出着双方都能接受的双亡,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御方对自己的进攻和失守的速度,也都可以接受。
总之,这一块战场的氛围,有些过于的……理所应当了。
理所应当得,让人忽略了双方主帅的名号。
一位,曾是名震三晋之地的野人王;
一位,是当世仅存的大楚柱国;
就如同两位棋中圣手,当他们开始博弈时,周围人原本期待着的精彩对决,神之一手,全都没出现,反倒是像是两个初学者,正按照棋谱上所描述,一板一眼地开始下闷棋。
这一下,
又是半个月。
野人军将古越城外围的军寨,已经清理了一小半。
同时,开始建造一些攻城器具,做好了等清理完外围后攻城的准备;
古越城那边楚军似乎开始了高频率的调动;
很显然,楚军并不相信野人军接下来真的会打算攻城,他们担心的,是野人军虚晃一枪,忽然间就绕开古越城向南突进。
……
谢渚阳此时正坐在城墙上喝茶,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站在他身侧。
“二位就一直留在这里么?”谢渚阳笑着问道。
女童反问道:“那我走?”
“二位不是一直想寻我那儿子么,完全可以去找他的,有二位在,我这当父亲的,也能放心不少。”
“若是我们去了后,他又让我们回来保护他的老父亲,又该如何?”
谢渚阳慈祥一笑,
道;
“放心,我儿子没那么孝顺。”
“我们想留下来再看看。”女童说道。
“好。”谢渚阳自是无所谓的。
“你们,应该是一个门派吧?”
“差不多吧。”
“门派里的高手,应该不少吧?”
“差不多吧。”
谢渚阳点点头,道:“可惜,这天下大势,终究不能靠所谓的一小撮高手来决定。”
女童没有反驳,也是点头:
“差不多吧。”
女人伸手,检查女童的嘴巴。
女童躲开,道:“嘴没僵。”
谢渚阳则在此时,将手中的一杯茶,倒了下去,
缓缓道:
“可以了。”
……
野人军帅帐内,苟莫离刚刚将一排大小逐次递减的瓷娃娃给排好。
“我觉得,他要是知道你收藏了他闺女的玩具,你的下场,会很凄惨。”
剑圣可是记得当年苟莫离拿着那只绣花鞋的病态。
“嘿。”苟莫离笑了,“这是王爷送给我的,可不是我私藏的。”
就在这时,
一连串的紧急军报传来,宛若一锅水,在瞬间被煮沸!
“报!!!!!!”
“大帅,后方来报,我军后方粮草被截!”
“报!!!!!!”
“大帅,正东方向出现楚军踪迹!”
“大帅,正西方向出现楚军踪迹!”
“报!!!………”
一道道紧急军情近乎盖脸一般地砸来,
苟莫离却像是浑然没听到一般,丝毫没情绪上的反应。
不过,
来一个军情,他就会将一个瓷娃娃,给套回去。
等到入夜时,
所有娃娃都套好了,而外头的军情,却依旧如火。
苟莫离将一整套瓷娃娃,搁自己脑壳上顶起,尽力地保持住平衡;
然后,
双手一拍,
“啪!”
笑道:
“好玩。”
第二十七章 国战(二)
“下雨了。”
坐在马背上的苟莫离抬起头,看着夜空,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其脸上,有着明显越下越大的趋势。
在其身边,是正在忙碌的士卒,因为他们的主帅刚刚下令,大军准备后撤。
这期间,不是没有将领在接到命令后想要过来到帅帐这里表达自己的意见,但苟莫离让自己的亲卫队直接挡住了。
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属于主帅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哪怕是池林与郝敏他们,看见剑圣仍然站在自家主帅身边,也不会再硬要去建言什么了,只能继续照做。
白衣剑圣,鲜于露面于人前,但也正因如此,他一定程度上,可以当王爷的代言人。
剑圣的龙渊,早就送给王府的小公主了;
但剑圣本人在这里,却如同是王爷将一把尚方宝剑,送到了苟莫离身边。
“会不会不舒服,老哥?”
苟莫离扭头看着剑圣问道。
被人当“王令”来用,应该不会觉得高兴吧,毕竟剑圣的脾气,苟莫离是清楚的。
有时候苟莫离也会尝试去回味过去,要是当年雪海关前,没有剑圣那强开二品斩格里木,是否一切的一切,都会不同?
当然,也只是想想,过去的事儿,再怎么假设也没半吊钱的意义。
剑圣摇摇头,道:“习惯了。”
一定程度上,剑圣的脾气,早就被郑凡摸透了;
当然,郑凡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儿一女,都被剑圣收为门下。
“您的脾气,真是变了很多。”
“谁会一直不变?”
“剑客,也是会变的么?我以为,剑客的剑,永远都是笔直的。”
剑圣摊开手,道;
“所以我现在,不配剑了。”
“啧。”苟莫离发出一声赞叹,“可以。”
“你也变了。”
“哪里?”
剑圣看着面前,略显匆忙紧张的军寨,道:“你早就猜到了这一幕,然后,故意地在那里玩大妞的玩具。
目的,
就是等着军报送过来时,
你能恰好做出反应。”
“得,这点小心思,也被你发现了哦?”苟莫离伸手,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
“他也一样。”
苟莫离补充道:“这叫见贤思齐。”
随即,
苟莫离一挥马鞭,
道:
“劳驾您了,陪我跑路。”
“习惯了。”
野人军开始后撤,后撤得,有些匆忙。
同样是这个雨夜,谢渚阳骑着马,领着士卒正在前追。
“家主,末将有一事不解。”谢渚阳身边的一名将领开口问道。
他叫谢艺,是谢渚阳的侄子。
谢渚阳只有一个儿子,所以理所应当的,身边会有不少侄子辈被拉在身边效力培养。
当然了,谢家的千里驹实在是过于优秀,主家就算一脉单传,旁系也不敢生出什么其他想法。
“问。”
“燕军为何就这般撤了?”
对于一支孤军而言,被包围了,第一本能反应就是打通归路,这是最保险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这支燕军,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那就是故意选择一条不归路。
谢渚阳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侄子,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
“是怕了。”
“燕军怕了?”
“不,是你们怕了。”
“我们……”
“在你们眼里,燕人已经强大到不可战胜了,你们已经习惯了输给燕人,习惯了躲避燕人的马刀,习惯了在燕人面前的怯懦。
可是……燕人也是人呐。
你们只看到了玉盘城下,屈天南和青鸾军被屠戮,却忽略了望江江面上,也曾漂满燕人的尸首;
你们只看得到了郢都那一夜燃起的大火,却忽略了燕人虎威伯在湖畔战死的景象。
燕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并不是神。
诚然,他们上一代有靖南王,这一代,有摄政王,我承认,都是一等一的人杰,可只要我大楚能够继续存续,我楚人,能继续守护自己楚人的身份。
总有风水轮流到我家的那天!”
“是,家主,末将受教。”
“不过这次,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如果对面是燕人的其他兵马,眼下向北突围,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可对面领军的,是昔日雪原上那条狼狗。
狼行千里,吃肉;
他怎么会甘心就这么跑了呢?”
“家主,那他想吃的肉是………”
谢渚阳目光有些幽深地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
雨夜之下,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看得不够真切,可谢渚阳的眼眸里,却像是散发着摄人心叵的光泽:
“就是……咱们呐。”
……
“呼……呼……”
凛冽的寒风已经卷起,冬日的清寒,提前到来。
渭河以南的工程,却并未停歇。
一座座军寨拔地而起,一道道工事修筑林列;
这一幕幕看起来,若是不知道前情的人,可能会误认为是楚军主攻,而燕军主守。
相较于燕人这边的热火朝天,楚人那边,则显得有些萧索。
燕人以大量野人仆从兵性命为代价,实质上,让楚人的三郡防御,尽可能地由本地防御尽可能地向飞地防御去发展。
这三郡,本该是楚国比较富饶的区域,可自打当年第一次燕楚国战之后,楚人原本的膏腴之地,正逐渐受到侵蚀,也就是说,楚国的整体国力,是处于一个不断削弱的状态。
再加上镇南关在手后的晋东被摄政王接管后,时刻不忘关心雪原邻居精神文明建设的王爷,也从未懈怠过对自己媳妇儿娘家的照顾,时刻不忘给楚国放血。
楚国的朝廷之所以能继续坚持下来,且能够继续维系住自己的军力种种,根本原因在于楚皇在借着外力削减了楚国贵族之后,朝廷的权力得到了扩充,同时,近些年对南方山越族的一系列拉拢与分化政策,也让朝廷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来自南方的支持。
站在整个楚国的角度而言,它是虚弱了;可又站在“楚国”的角度而言,它实则“强大”了。
但这种强大,是靠着透支整个国家的气血来实现的,也就是潜力。
“主上,其实现如今的楚国,很像是三国那会儿的南北。”
“三国时的?”郑凡说道。
“是。”瞎子点点头,“在那段时期,北方开发与发展做得最好,而事实上后世更为富裕的南方,其实还是较为‘蛮荒’的地方。
楚国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此,一定程度上,我们对楚国的攻势,迫使了您那位大舅哥加大了对楚南地区的开发。”
“这么说来,我那大舅哥也算是为诸夏做出了极大贡献,呵呵。”
“呵呵。”
郑凡伸手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和瞎子一前一后,走上了一座瞭望台。
“瞎子,你说楚人的后勤,还能支撑多久?”
“咱们这五年,埋头发展,他们,也没闲着啊。”
郑凡闻言,点点头,道:“主要还是大泽的缘故,野人仆从兵是起到了很大效果的,但当楚人完全缩起脖子,身侧又有大泽所依托,我军没办法切断其后方,这就使得我那大舅哥可以不停地为前方大军提供补给。”
打仗先切后勤,这不应该叫为帅者的习惯,而应该叫本能。
郑凡停住了脚步,又道:“不过,楚国是因为地势原因,但以后攻乾时,倒是可以用这一招来破乾国的三边,乾人的北方,可是很平坦的。”
“主上说的是。”
二人走到瞭望台的最顶部,郑凡没向南看,而是转过身,看向北面。
自那里,出现了两支军队的身影,他们身上的甲胄和晋东军不同。
“轮换上去了么?”郑凡问道。
“回主上的话,早就安排好了,您特意吩咐过的,属下不敢怠慢。”
“嗯。”
郑凡重新面向了南方,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的栏杆:“其实,这一场国战,比当初老田打的第一次燕楚国战,规模上,是大了更多的。”
人数规模上,可能持平,但其中正兵的数目以及后勤的宽裕程度,却比老田当初要优质太多太多。
“也是主上您,亲自策划的。有时候属下看主上您时,也会觉得诧异,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不过现在已经逐渐习惯了。”
“你这夸人的方式,就比阿程那家伙好多了,有铺垫,不生硬。”
“谢主上。”
瞭望台下,曼顿领着自己的手下回来了,他并不知道此时自己脑袋上方,站着的就是摄政王。
他也没心思去东张西望,因为他的心情,很低落。
伴随着入冬的到来,楚人的百姓也停止了大部分必须要做的生产活动,开始龟缩了。
耳朵,就不是那么好搞了,而楚人的士卒,又不是那么好啃,往往会付出比之当初多好几倍的代价才能收获比当初要少很多的耳朵。
最可气的是,一批批打着燕国朝廷旗号的骑兵开始来抢夺原本属于他们野人仆从兵的活计。
上头的说法是,他们刚到,需要机会练练手。
按照曼顿以及一众野人仆从兵对大燕的理解,燕国朝廷,也是一个强大的部落,和摄政王的晋东部落,是同盟。
可人家到底是燕人……
所以,当朝廷的兵马进入后,野人仆从兵也不敢去和他们抢肉吃,偶尔一些好下手的目标,就只能留给他们。
曼顿等一众野人并不认为自己这边被欺负了,也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有什么错,反而会更为迫切地希望可以获得标户的身份,这样,一切就都不同了。
可惜,还是差那么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儿了。
曼顿有些蔫头巴脑地牵着马和一众手下们经过检查后入了军寨,恰好看见那没耳朵的郭东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曼顿有些奇怪,但自己的身份也不至于凭空喊住人家,只是瞧见郭东跑上了瞭望台后,就不敢再耽搁,前往清算耳朵的位置。
“卑职拜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郭东跪伏在了郑凡面前。
“此间还算有序?”郑凡问道。
“回王爷的话,谈不上井然,但算是有序。”
“这是什么词儿。”郑凡忍不住笑了。
郭东也讪讪一笑,起身,恭敬地站在一边。
“家里还好么?”郑凡问道。
郭东受宠若惊,忙道:“回王爷的话,家里一切都好。”
“听说你生了个闺女?”
“王爷,是俩闺女。”
这时,瞎子插口道:“许安家生了俩小子。”
郑凡对郭东的印象,更多来自于他曾经的经历,以及他身上的“残疾”,不过这种残疾,本身就是行走的军功章。
至于许安,这位铁面无私的军中军纪官,他自然是记得更清楚。
“哦,记得你俩很要好来着,结娃娃亲了么?”郑凡问道。
“回王爷的话,未曾。”
“被战事耽搁了?”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这年头,可不讲究什么自由恋爱。
自己当年抢亲大楚公主的事儿,已经算是这个时代“自由恋爱”的先驱典范了。
“回王爷的话,卑职本想结一个的,可那家伙竟然想结两个,卑职气不过,就不谈了。”
“哈哈哈哈哈。”王爷闻言,大笑起来,“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可不能答应,否则亏到姥姥家去了。”
郭东用力地点头,道:“对,对,王爷说的是。”
这时,许安也走上了瞭望台,见郭东站在王爷身边,也不觉得意外,他先行向王爷和北先生行礼,然后将一份折子呈送到了王爷面前。
王爷没接,北先生接了。
里面是一份名单,清洗的名单,其中有一些还是军中校尉以上的官;
有一部分是直接拿下了,还有一部分,则是“意外”战死。
比如管后勤的,忽然让你出去收耳朵,然后就没然后了。
瞎子没打开,却已经看完了,对郑凡点点头。
郑凡叹了口气,道了一声:“辛苦了。”
“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孤得赏你点儿什么。”
“末将不敢……”
“哎,得赏罚分明不是,这样吧,孤就给你的孩子指婚,郭东啊,你同意孤当这个媒人的吧?”
郭东当即装出一脸苦相道:“王爷赐婚,是卑职的荣耀,多谢王爷。”
许安也马上行礼:“多谢王爷。”
“呵呵呵。”
郑凡转过身,继续眺望向南方。
这一次清洗,并非是为了政见,在晋东,王爷是唯一,没什么政见不一。
引发这一轮清洗的根本原因在于,在创业初期,有一个代表性的力量,他们曾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那就是来自各国各地的走私商人。
在晋东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进来了,使得晋东得以商贸流通,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晋东也是得到了自己的急缺。
他们的关系,与王府是一度极好。
但不是每个走私商队,都是曾经的范家。
事实上,就是范正文,这位皇帝的姨夫,他当初想的,也是割地自治,如果不是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被自己率军解围了,他也不会主动将范家的祖宗基业地盘给交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当朝廷上的小六子与自己都发布了要一统诸夏的宣言后,这一群人,反而成了阻碍这一进程的力量。
晋东这边还好,王府的掌控力强,再加上对于王府下辖的军事战争集团而言,对外战争所能带来的收益明显比走私商人的上供来得更大,所以这些家伙在晋东并未成气候。
许安清理的,也只是一些小杂鱼,也就只有这些小杂鱼了。
反倒是朝廷那边,要更为严重一些。
当初姬老六动手术,装了一手自己暴毙,再以陆冰为刀,清理了一批人,这里头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是官商勾结的“官”。
燕国马踏门阀之后,造成了巨大的空白,总会被其他东西给迅速填补;
而当初还是皇子管着户部的姬老六,为了支援自家老子打仗,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事实上,他姬老六那会儿就是整个大燕,最大的走私头子!
在他的带领下,一段时间里,走私近乎成了大燕最依赖的财源,带起了一大批的既得利益团体。
这些遍布诸夏的走私商人,他们背后往往也是有着各自地方上的背景,他们可以成为燕人的耳目,但肯定不止是单纯一个人的耳目;
他们会哭着喊着,支持与期盼大燕的一统,恨不得马上让自己家乡成为燕土,苦盼大燕王师到来,但最不希望一统的,其实也是他们。
“我觉得姬老六会气得跳脚哦。”郑凡忽然笑道。
自己晋东这边先动手了,等于是打了草惊了蛇,会让燕京的姬老六措手不及。
瞎子开口道;“事急从权嘛,属下其实已经和皇帝打过招呼了。”
“哦,这就好。”
当皇帝早就知道平日里和自己书信往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后,
王爷非但没觉得羞愧,反而更为心安理得地不亲自回信全部交给瞎子了,瞎子也只会挑重点地来对自己说。
这时,
两名锦衣亲卫快步跑上瞭望台。
“报,王爷,范城方面紧急军情!”
这一次,没等瞎子去接,郑凡亲自伸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当即发出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
咱家小狗子被围了。”
第二十八章 国战(三)
入冬后的雨势,变得无比奇怪。
撤军那一晚,下了一场大雨;
七八日后,又下了一场更大的雨,而这一场雨,已经浸润了属于冬季的刺骨之寒,尤其是对那些穿着甲胄的士卒而言,这段时候,最是难熬。
还好,
还有对手的鲜血,可以让自己感受到真实的暖意。
新一轮的攻势,依旧没能打破楚军的阻拦,楚人引以为傲的步军军阵,在这几日,彻底展现出了风采。
野人军骑兵穿凿,下马步战,用了各种方式,但楚军的阵线,依旧坚若磐石。
苟莫离坐在一块石头上,喝着水囊里的水,附近不少帐篷内,也在烧着水,但大部分士卒在此时已经顾不得晋东军的军律,开始随意地取水喝。
至于食物,因后勤是最早被截断的,所以也呈现出了短缺的情况;
可以说,
现在形势极为不利。
而根据哨骑的反馈,东西两侧,楚国皇族禁军、昭氏军等等各路楚军,正在有序地向这边进行挤压,谢渚阳那个老东西,也在南边慢慢地推进。
野人军现在,就是一头困兽。
刚刚结束了一场很是简短的会议,有将领提议向东面进行突围,以期获得王爷主力的接应。
但苟莫离直接否决了这项提议。
“我军自范城出,是贴着齐山山脉向南的,按照地势来说,南北至古越城,路倒是好走,是中低两侧凸起的地势。
当然,和西边的齐山山脉比起来,东边的地势,也算是相对平坦的,可也依旧是水泽山谷密布。
我军现在保持着建制,可以继续尝试向北打通回去的路,而若是选择向东走,骑兵将失去一切优势,而且还将面临来自楚国皇族禁军的分割绞杀;
到时候能够突围出去多少,就很难说了,而且这建制,是必然会被打散的。
最重要的是,王爷以及我晋东的主力确实是在东边,但隔着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邀天之幸,真突围出去了,怕是也就剩些散兵游勇去见王爷了,何必?”
“这就是你否决这项建议的理由?”坐在苟莫离身侧的剑圣问道。
“是。”苟莫离点点头,“真的很难。”
“哪里难?”
“你刚来的那天,不是那俩臭小子在造我的反么?这是最难的地方。
我是怕瞎子的,而王府以及军中的很多制度,也是他设计推行下来的。
这支军队,是我建立起来的不假,王爷也给了我很大的权柄不假,但大的制度和规矩在那里摆着,除非我铁了心地为造反做准备,否则很难真正意义上完全掌控这支军队。
或许,这也是王爷让你过来的原因吧,他也知道我的艰难,整个晋东,甚至整个大燕国,在军中,真正能做到言出法随大自在的,也就只有王爷他一个人而已。”
“所以,你这是在叫屈?”
“是,也就只能跟你埋怨埋怨。”苟莫离又喝了一口水,抬头看着雨势,老天爷依旧没想停的意思。
“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
“您只需要懂得保护好我就行。”苟莫离马上接话。
“但我并不觉得你有危险。”剑圣说道,“你也没对我去隐藏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人呢,是见过风浪的,刀架脖子上也能做到不眨一下眼,但保不准万一倒霉了呢?”
“最倒霉的,我见过。”
“哈。”
苟莫离从袋子里倒出一些炒面开始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道:
“你说,要是王爷他在这里,和我换个位置,王爷现在应该吃些什么?”
剑圣回答道:“火锅吧。”
苟莫离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手中的炒面不香了。
剑圣开口道:“天天和仙霸他们崇敬模仿他就算了,为什么你也有点这方面的感觉了?”
“怎么,不能么?是觉得我堂堂野人王,现在也在尽力去活成王爷的样子,有些跌价了?”
“不是么?”
“还好,还好,其实,你也是一样的。”
苟莫离又闷下了一大口炒面,再用水囊里的水顺了下去,继续道:
“当年真正击败我的,还是田无镜,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憋屈的,他田无镜到底是胜之不武,真就是靠着兵强马壮碾压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和您与田无镜比武不一样,你也清楚,个人武力,在千军万马面前,其实掀不起什么波澜,我听说,王爷的锦衣亲卫现在对所谓强者的猎杀,已经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层次。”
“是。”剑圣点头。
“但带兵打仗不一样,这就是个‘摄政王赛马’的庆幸,战争落于实际中时,其实就是在不断践行着这一典故。
扪心自问,我本来只是想低头,被打趴下了,为了保住这条狗命,为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跪下来当狗,这不磕碜。
但后来我才发现,
王爷和那些先生们,
嘿嘿,
还挺有意思。
曾听闻乾国的文人,喜欢把人这一辈子比作一盘棋,以此来衬托洒脱。
但真正的洒脱不是在棋盘上下棋,而是将三菜一汤摆棋盘上,一边吃着饭一边吹着晚风还一边嫌弃这棋盘高度不够,吃饭得躬着腰不舒服。
你说,是不是这种感觉?”
“有点道理。”
“正如你放下虞氏皇族的挂念一样,其实,我也将雪原上的事儿放下了个七七八八了。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别,你先别回答这个,我先说我的答案。
你是个晋人,却不在乎什么晋人国祚了;我是个野人,也不在乎什么雪原星辰了。
为何会这样?
因为我他娘的发现,
王爷他是个燕人,
但你看着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
哪里还有半点拿自己当大燕忠良的意思!
自古以来,
造反起家,就没王爷这样专业细致有调理的!
跟着一个是燕人却压根不拿自己当燕人的王爷久了,晋人也就不像晋人了,野人……也就不像野人了。”
“有趣。”剑圣思索了一下,补充道,“我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苟莫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帐篷外,接雨水洗手,
道;
“或许,这就是诸夏吧。”
剑圣目光一凝,很认真地看向苟莫离。
却发现这位野人王,已经收起了先前的一切玩世不恭的神态,变得无比严肃。
乾国无数文人,花了百年时间,去思索去敲定去写了无数文章,以正典诸夏之名,虽然有要将乾国奉为诸夏正统所在的政治目的在里头,可也的确实打实地对诸夏的定义进行了无数次的正反论证;
对此,剑圣也读过和看过不少。
可百年来,多少文人大儒的著言,在剑圣看来,都比不过先前苟莫离的那一声叹息。
苟莫离似乎是留意到剑圣目光的变化,刚准备换个语气再说点什么,前方就有一名将领被士卒抬着过来了。
被抬着的,是池林,他伤势很重,虽然做了基础的包扎,但血水和雨水依旧混着一起不停地流淌下来。
“大帅……末将无能。”
“抬下去治伤。”苟莫离没去安慰他,而是挥挥手。
池林被抬下去了,这意味着先前一轮的攻势,野人军又失败了。
堵在北面的那支楚军,硬得有些不像话。
“当年屈天南所率领的青鸾军,是能在野战硬抗靖南军、镇北军铁骑的存在。
现在咱们北面的那支楚军,有那么一股子味儿了。”
“这话你先前说过了。”
“哦,实在是没话说了呀,再说一遍呗。
咱晋东的社戏我看过,有时候演员在台下还没来得及上好妆,热场的就只能站在台上把刚刚已经说了一遍的王爷功绩给再说一遍。”
剑圣问道;“什么时候妆才能上好?”
紧接着,
剑圣又指了指天,
“下雨天,妆容易化。”
“哈哈哈哈。”
苟莫离大笑起来:
“下雨天的话,谁他娘能看得清楚你到底上没上妆呐!”
……
“吧嗒!吧嗒!吧嗒……”
骑兵的马蹄,踏入水洼之中,向两侧溅射起层层泥水。
其实这类的地形这样的天气,快马加鞭是很愚蠢的选择,很容易就会让珍贵的战马崴了马腿。
可这群身着黑甲的骑士,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们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南面奔袭。
山坳间,遍布林木,大雨之下,一切都像是墨汁点入湿润的宣纸,散开出的,除了不真切还是不真切。
不过,最前方的领军校尉忽然抬起了手,一时间,其身后的骑士们全都勒住了缰绳。
他们停下了,但马蹄声,却并未停下,而且,马蹄声来自于南面,他们所要去的方向。
没多久,前面出现了人影,打头的是一队楚人骑兵,后方,还有不少步卒,他们,也是在赶路。
大雨、密林、山谷,让老鹰的警觉也被连带着一起步入迷糊;
两支军队,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里面对面地……相遇了。
双方似乎在这一开始,都有些始料未及,乃至于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随即,
双方的将领都抽出兵器,向前一指,紧接着,在这一片泥泞之中,两方士卒冲杀在了一起。
相似的一幕幕,正在这数十里的山坳区域,密集地上演着。
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地交叉在了一起,招呼上去的,只有来自兵器锋锐一端的亲切问候。
或许,是觉得这漫天的珠帘着实有些过于单调,所以,得渲上一层血红,才能达到真实的意境。
号角声,开始此起彼伏,双方的传信兵,正疯狂地向各自的后方传递着阵前的消息。
“报!!!我军先锋军已与楚军接触!”
“报!!!燕人主力来了!”
第二十九章 国战(四)
在入夜前,野人军又发动了一次进攻,楚军依旧顶住了压力;
最终,
在留下一具具尸体后,
双方还活着的士卒,都拖着被大雨浸泡过后的疲惫身躯开始回撤,逐渐脱离了接触。
苟莫离坐在马背上,这是突围战打响后,他第一次来到“前线观战”。
说是观战,是因为指挥权依旧交给下面的将领来负责,他并未参与;
哪怕是又一次被击退回来,苟莫离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昔日最擅长鼓舞士气的野人王,仿佛一下子就变得佛系了。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苟莫离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盔,策马转身归营。
军寨里的士气,很是低落,苟莫离坐在马背上,身上聚集着两侧众多士卒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此时唯有他们的大帅,还能给予到他们力量。
可大帅只是默默地策马来到帅帐前,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帅帐内没有炭盆,但烧着柴火,有干柴火可以烧,在此时已经算是难得的奢侈。
苟莫离脱下甲胄,在柴火堆边坐下,摊开手,烤起了火。
剑圣坐在帅帐角落里,没睁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难得的干柴在火堆中不停作响,时不时地,还窜起些许火星。
这时,外头忽然鼓噪了起来。
苟莫离不为所动;
很快,声音消失了,不一会儿,亲卫走了进来,报告了先前军寨里部分楚人仆从兵哗变的事,已经被扑灭了。
苟莫离听完后,
笑道:
“傻子。”
说着,把手探向剑圣,刚抓到剑圣腰间挂着的炒面袋时,却看见剑圣睁开了眼,正盯着他。
苟莫离的手并未收回去,
而是腆着脸道:
“吃一口,就吃一口。”
……
“您就吃一口吧,将军。”
“我不饿,给受伤的弟兄吃吧。”
“将军……”
“听命。”
“是。”
谢玉楼将自己的刀放在身侧,整个人斜靠在一块石头上,他现在很累,非常的累,但人一旦困乏到某种极限后,单纯的累与乏其实早就感知不知道了,只剩下一种叫做麻木的感觉。
斜前方,不少士卒正蜷缩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觉得更温暖一些。
谢玉楼抿了抿嘴唇;
和对面野人军惊讶于这支楚军的坚定战力一样,谢玉楼其实也惊讶于这支看似是燕军实则基本是由野人组成的兵马,他们所呈现出的……战力。
总之,和预想之中的野人……完全不同。
虽说自己这边一直咬牙撑下来了,但这边遇到的问题,其实和对面的野人军,没什么区别。
士气低落,
肉眼可见的低落;
唯一的利好是在于,大家伙已经知道自家大军已经将前方的这支野人军给完成了包围,这场战役的胜利就在眼前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家才能撑续下来的吧。
虽然,已经有人开始叫骂,为何友军迟迟不对包围网中的野人军进行合击,反而让野人军依旧可以一次次地向自己这边进行冲阵。
困兽之斗,其实是最可怕的,而他们,正处于面临困兽之斗的第一线。
这是最苦最难的差事,在帅帐议事时,没哪个主将愿意去向大帅讨要这个差事,这是拿自己手下的命,去拼去耗。
可谢玉楼没办法,因为他和谢艺不同,谢艺只是侄子,而他,是谢渚阳的义子,所以他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
这个时代的“义”,很重,所谓“义子”,其实和晋东学社里每年都毕业的“义儿”一样,无论是遵从于自己的内心还是当世的道德准绳,需要去牺牲时,他们必须得义无反顾。
谢玉楼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口,伤口原本不重,原本靠自己的气血封闭伤口应该能得到很好的处理,但在厮杀时,哪里可能将宝贵的气血用在这种地方,所以,不断拉扯之下,这伤势,已经恶化了;
最可笑的是,已经有溃脓的趋势。
粮食已经出现了短缺,奔袭绕后,轻车简行,除了必备的口粮外,本就不可能携带过多的粮食,也幸好截下了一支来自范城的运粮队伍,否则他们早就断炊了。
但即使如此,存粮也已十分紧张,因为那支运粮队运输上来的,粮食并不占多数,反倒是以草药帐篷以及一些用来打造攻城器具的重要零部件为主。
队伍在面对楚军时,还点火烧了一部分。
呵呵……
还真是倒霉。
“将军,属下帮您把这里处理一下吧?”
“不用。”
谢玉楼拒绝了自己亲卫的好意,清理伤口需要将烂肉给挖去,这样子的话,他就无法亲自指挥下一场厮杀了。
他很害怕,害怕要是没了自己的指挥,那些发了疯一样的野人,会不会就会直接撕破自家的防线冲了出来。
不过,
有一道声音则在谢玉楼脑海中时不时的响起:
或许,让野人冲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这不是畏惧,也不是贪生怕死,更不是消极避战保存实力;
谢家的一切,都是家主的,也是少主子的,和他谢玉楼有半吊钱的关系?
真正的原因在于,
和士卒们有着念想,觉得全歼这支燕军获得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不同,
谢玉楼清晰地记得自己将部队从古越城拉出来时的所见所闻。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真的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
……
“没什么不对劲的。”
谢渚阳耷拉着因连日疲惫而有些厚重的眼皮,对着前来向自己禀事的手下几个将领这般说道。
说完后,
谢家主甚至闭上了眼;
他这种姿态下,谢氏的将领们互相看看,没人敢再说话,纷纷起身行礼退出了帅帐。
待得帅帐空了后,谢渚阳又睁开了眼,他是很累,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伴随着战事的进行,底下士卒还好,正期盼着一场歼灭战的胜利,但真正的将领阶层,已经嗅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味道。
自家现在属于南面包抄的兵马,野人军正在对北面猛攻,妄图打穿回去的道路,东西两侧却一直雷声大雨点小,明明已经完成了包围,却并未对野人军发动实质性地打击。
甚至是自己现在,也没趁着这个机会,南北夹击野人军,纯粹让北面阻击的弟兄独自承受来自野人的攻势。
“你很累的样子。”
女童的声音自帅帐内响起,随即,她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里。
“打仗嘛,能不累么?”
这段时间以来,谢渚阳也逐渐习惯了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说话相处的方式。
她们不是自己的手下,但又明显地察觉到是属于自己这一方的。
“真的会这么累么?”女童问道。
“您可以试试。”
女童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要是有这个脑子,当年就不会走上修行的道路了,这世上,怎可能有人样样精通?”
“倒是有一个的。”谢渚阳说道。
“那位燕国的靖南王么?”女童问道,“我在书里和你给我的信里,在过去的那个时间段里,他反复地出现过。
他现在是死了么?”
“他是走了。”
“走了,是死了的意思么?”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会回来的,什么时候,他要死了,他才会回来。”
“你们见过?”
“我还坐在这里。”
“何解?”
“这就意味着我没见过他。”
“哦,所以你才活着,这就是英雄惜英雄么?”
“谈不上。反正,如果他现在在燕军里,我会觉得没希望了。”
“可是,摄政王的风头,应该盖过了他。”
“不一样的,田无镜给人的,尤其是军前对垒时,给人的是一种无力感,而这位摄政王,并不是田无镜。”
“我想问的是,此间战事结束,您的儿子,会不会回来?”
“不急,不急的。”谢渚阳摇摇头,“这儿,才是前奏。”
“报!!!!”
“报!!!!”
传信兵快马而来,
先前曾出现在野人大军帅帐前紧急军情盖脸的一幕,在楚军帅帐前,重新演绎了一遍。
“吸风口出现燕军骑兵!”
“水泽湾出现燕军骑兵!”
“山水镇出现燕军踪迹!”
“………”
一道道军报,宛若一块块巨石,砸入了这本就显得无比压抑的池塘之中。
如果将这块区域的战场情况简单地比作一个长条形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在整个战场的东面,从野人军所在的位置,到谢渚阳现在所在的位置,甚至到古越城那附近,全都出现了燕军的踪迹。
这意味着,
一支规模庞大的燕国大军,已经完成了对整片战场的战略包围。
鳖并不在瓮中,但燕人,却直接在鳖附近,强行造了个瓮。
到底有多少燕军,才能完成这样的战场覆盖,他们的胃口,当真是大到吓人,这是要将这片战场,一口吞下!
“家主!”
“家主!”
一名名谢氏将领急不可耐地想要进来求见,但都被谢渚阳的亲卫给拦截了下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谢渚阳的身侧。
“影子,去告诉少主吧,他爹,被重重包围了。”
“是,主人。”
影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帅帐中的女童,身形开始消散。
女童则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谢渚阳,问道:
“你不怕么?”
“哈哈哈哈哈哈!”
谢渚阳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而后用手背擦了擦笑出的泪渍,
道:
“真是怕得要死哦。”
——
今晚还有。
第二十九章 国战(四)
在入夜前,野人军又发动了一次进攻,楚军依旧顶住了压力;
最终,
在留下一具具尸体后,
双方还活着的士卒,都拖着被大雨浸泡过后的疲惫身躯开始回撤,逐渐脱离了接触。
苟莫离坐在马背上,这是突围战打响后,他第一次来到“前线观战”。
说是观战,是因为指挥权依旧交给下面的将领来负责,他并未参与;
哪怕是又一次被击退回来,苟莫离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昔日最擅长鼓舞士气的野人王,仿佛一下子就变得佛系了。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苟莫离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盔,策马转身归营。
军寨里的士气,很是低落,苟莫离坐在马背上,身上聚集着两侧众多士卒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此时唯有他们的大帅,还能给予到他们力量。
可大帅只是默默地策马来到帅帐前,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帅帐内没有炭盆,但烧着柴火,有干柴火可以烧,在此时已经算是难得的奢侈。
苟莫离脱下甲胄,在柴火堆边坐下,摊开手,烤起了火。
剑圣坐在帅帐角落里,没睁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难得的干柴在火堆中不停作响,时不时地,还窜起些许火星。
这时,外头忽然鼓噪了起来。
苟莫离不为所动;
很快,声音消失了,不一会儿,亲卫走了进来,报告了先前军寨里部分楚人仆从兵哗变的事,已经被扑灭了。
苟莫离听完后,
笑道:
“傻子。”
说着,把手探向剑圣,刚抓到剑圣腰间挂着的炒面袋时,却看见剑圣睁开了眼,正盯着他。
苟莫离的手并未收回去,
而是腆着脸道:
“吃一口,就吃一口。”
……
“您就吃一口吧,将军。”
“我不饿,给受伤的弟兄吃吧。”
“将军……”
“听命。”
“是。”
谢玉楼将自己的刀放在身侧,整个人斜靠在一块石头上,他现在很累,非常的累,但人一旦困乏到某种极限后,单纯的累与乏其实早就感知不知道了,只剩下一种叫做麻木的感觉。
斜前方,不少士卒正蜷缩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觉得更温暖一些。
谢玉楼抿了抿嘴唇;
和对面野人军惊讶于这支楚军的坚定战力一样,谢玉楼其实也惊讶于这支看似是燕军实则基本是由野人组成的兵马,他们所呈现出的……战力。
总之,和预想之中的野人……完全不同。
虽说自己这边一直咬牙撑下来了,但这边遇到的问题,其实和对面的野人军,没什么区别。
士气低落,
肉眼可见的低落;
唯一的利好是在于,大家伙已经知道自家大军已经将前方的这支野人军给完成了包围,这场战役的胜利就在眼前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家才能撑续下来的吧。
虽然,已经有人开始叫骂,为何友军迟迟不对包围网中的野人军进行合击,反而让野人军依旧可以一次次地向自己这边进行冲阵。
困兽之斗,其实是最可怕的,而他们,正处于面临困兽之斗的第一线。
这是最苦最难的差事,在帅帐议事时,没哪个主将愿意去向大帅讨要这个差事,这是拿自己手下的命,去拼去耗。
可谢玉楼没办法,因为他和谢艺不同,谢艺只是侄子,而他,是谢渚阳的义子,所以他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
这个时代的“义”,很重,所谓“义子”,其实和晋东学社里每年都毕业的“义儿”一样,无论是遵从于自己的内心还是当世的道德准绳,需要去牺牲时,他们必须得义无反顾。
谢玉楼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口,伤口原本不重,原本靠自己的气血封闭伤口应该能得到很好的处理,但在厮杀时,哪里可能将宝贵的气血用在这种地方,所以,不断拉扯之下,这伤势,已经恶化了;
最可笑的是,已经有溃脓的趋势。
粮食已经出现了短缺,奔袭绕后,轻车简行,除了必备的口粮外,本就不可能携带过多的粮食,也幸好截下了一支来自范城的运粮队伍,否则他们早就断炊了。
但即使如此,存粮也已十分紧张,因为那支运粮队运输上来的,粮食并不占多数,反倒是以草药帐篷以及一些用来打造攻城器具的重要零部件为主。
队伍在面对楚军时,还点火烧了一部分。
呵呵……
还真是倒霉。
“将军,属下帮您把这里处理一下吧?”
“不用。”
谢玉楼拒绝了自己亲卫的好意,清理伤口需要将烂肉给挖去,这样子的话,他就无法亲自指挥下一场厮杀了。
他很害怕,害怕要是没了自己的指挥,那些发了疯一样的野人,会不会就会直接撕破自家的防线冲了出来。
不过,
有一道声音则在谢玉楼脑海中时不时的响起:
或许,让野人冲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这不是畏惧,也不是贪生怕死,更不是消极避战保存实力;
谢家的一切,都是家主的,也是少主子的,和他谢玉楼有半吊钱的关系?
真正的原因在于,
和士卒们有着念想,觉得全歼这支燕军获得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不同,
谢玉楼清晰地记得自己将部队从古越城拉出来时的所见所闻。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真的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
……
“没什么不对劲的。”
谢渚阳耷拉着因连日疲惫而有些厚重的眼皮,对着前来向自己禀事的手下几个将领这般说道。
说完后,
谢家主甚至闭上了眼;
他这种姿态下,谢氏的将领们互相看看,没人敢再说话,纷纷起身行礼退出了帅帐。
待得帅帐空了后,谢渚阳又睁开了眼,他是很累,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伴随着战事的进行,底下士卒还好,正期盼着一场歼灭战的胜利,但真正的将领阶层,已经嗅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味道。
自家现在属于南面包抄的兵马,野人军正在对北面猛攻,妄图打穿回去的道路,东西两侧却一直雷声大雨点小,明明已经完成了包围,却并未对野人军发动实质性地打击。
甚至是自己现在,也没趁着这个机会,南北夹击野人军,纯粹让北面阻击的弟兄独自承受来自野人的攻势。
“你很累的样子。”
女童的声音自帅帐内响起,随即,她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里。
“打仗嘛,能不累么?”
这段时间以来,谢渚阳也逐渐习惯了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说话相处的方式。
她们不是自己的手下,但又明显地察觉到是属于自己这一方的。
“真的会这么累么?”女童问道。
“您可以试试。”
女童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要是有这个脑子,当年就不会走上修行的道路了,这世上,怎可能有人样样精通?”
“倒是有一个的。”谢渚阳说道。
“那位燕国的靖南王么?”女童问道,“我在书里和你给我的信里,在过去的那个时间段里,他反复地出现过。
他现在是死了么?”
“他是走了。”
“走了,是死了的意思么?”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会回来的,什么时候,他要死了,他才会回来。”
“你们见过?”
“我还坐在这里。”
“何解?”
“这就意味着我没见过他。”
“哦,所以你才活着,这就是英雄惜英雄么?”
“谈不上。反正,如果他现在在燕军里,我会觉得没希望了。”
“可是,摄政王的风头,应该盖过了他。”
“不一样的,田无镜给人的,尤其是军前对垒时,给人的是一种无力感,而这位摄政王,并不是田无镜。”
“我想问的是,此间战事结束,您的儿子,会不会回来?”
“不急,不急的。”谢渚阳摇摇头,“这儿,才是前奏。”
“报!!!!”
“报!!!!”
传信兵快马而来,
先前曾出现在野人大军帅帐前紧急军情盖脸的一幕,在楚军帅帐前,重新演绎了一遍。
“吸风口出现燕军骑兵!”
“水泽湾出现燕军骑兵!”
“山水镇出现燕军踪迹!”
“………”
一道道军报,宛若一块块巨石,砸入了这本就显得无比压抑的池塘之中。
如果将这块区域的战场情况简单地比作一个长条形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在整个战场的东面,从野人军所在的位置,到谢渚阳现在所在的位置,甚至到古越城那附近,全都出现了燕军的踪迹。
这意味着,
一支规模庞大的燕国大军,已经完成了对整片战场的战略包围。
鳖并不在瓮中,但燕人,却直接在鳖附近,强行造了个瓮。
到底有多少燕军,才能完成这样的战场覆盖,他们的胃口,当真是大到吓人,这是要将这片战场,一口吞下!
“家主!”
“家主!”
一名名谢氏将领急不可耐地想要进来求见,但都被谢渚阳的亲卫给拦截了下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谢渚阳的身侧。
“影子,去告诉少主吧,他爹,被重重包围了。”
“是,主人。”
影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帅帐中的女童,身形开始消散。
女童则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谢渚阳,问道:
“你不怕么?”
“哈哈哈哈哈哈!”
谢渚阳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而后用手背擦了擦笑出的泪渍,
道:
“真是怕得要死哦。”
——
今晚还有。
第三十章 国战(五)
雨势不休,仿佛老天爷也要冬眠,赶早将一切排空,省得起夜。
而这对于下方的众生而言,则是另一种煎熬,更煎熬的是,恍然间,才意识到,这才只是序幕。
一群乌鸦,飞过了古越城的城墙,在城内寻了一处高点,落了下来。
城墙上,依旧有整齐且密集的楚军站立着,坚定对外宣示着这座军事重镇的威严。
然而,
在城内的军寨里,则很少看见人烟。
一座城,军事意义越重,其城内的普通百姓就越少;
古越城乃后方屏障,其实它里头,基本就没什么闲杂百姓生活,只有士卒会在其中活动,而眼下城内,无比安静,安静得有些渗人。
哪怕算上城墙上依旧在站岗的士卒,这座军事重镇,眼下依旧是一座毫无争议的……空城。
谢玉雀行走在城墙上,进行着巡逻,他的手握在刀把上,已经浸润出了一层层的汗渍。
距离家主说好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天了。
按理说,十天前,应该会有一支皇族禁军进驻接管古越城的防卫,可现在……人呢?
起初失期,谢玉雀还能安慰自己,军事调度时有错漏,能理解;
但……哪里可能有十天的错漏?
谢玉雀扭头,看向北面。
家主早早地就已经率领谢家军北上追击野人军了,按照家主对大家的示下,除了谢家军以外,还会有十五万皇族禁军以及五万以昭氏为主的贵族私兵从两翼对野人军进行包夹,以此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范城之患,重新拿回蒙山防线。
前方有传信兵过来通报过消息,说楚军已经完成了对燕军的大包围,接下来,就是歼灭战。
可谢玉雀却不信,
哪怕传信兵是他义父的亲卫,他依旧不信。
没道理前方数十万大军聚集打歼灭战的同时,却无暇顾忌眼下这近乎空置的古越城。
抽调一万……不,就算仅仅是抽调五千精兵回防一下这里,不是理所应当么?
可为何,
自己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天,
却未见到任何一支援军出现?
以此类推……
北面的大包围,皇族禁军以及昭氏兵,
他们,
真的来了么?
……
“没有援兵了。”
谢渚阳对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一众家将与义子说道。
众人纷纷愕然,
有些心底实诚的,属于猛将一类的,惊讶得更多一些;
有些谋略强一点,善于观察的,倒是能接受一点。
其实,种种迹象,已经早就表明了。
若是东西两侧,真有近二十万大军存在,为何迟迟不对野人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难不成,真要等到那支野人军放下武器主动投降么?
身为宿将,当知夜长梦多的道理。
谢家家主,堂堂大楚柱国,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诸位,老夫,对不起你们。”
谢渚阳站起身,
将手放在胸口,
鞠了下去。
一时间,下方的将领们全都有些不适应,有的在磕头,有的起身准备劝阻。
家族私兵的存在,是一种极为原始的架构构成,它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与欠缺,但存在即有道理,它最大的道理就是……凝聚力。
眼下,
外围燕军主力已经到达,完成了对楚军的全方位包围;
在这种情形下,有援军存在,大家尚能有一战之力,最坏最坏的情况,也能大军边战边退,尽可能地再回到古越城去;
这是建立在有那近二十万大军为我侧翼的前提下的,而若是那二十万大军并不存在……
那这支谢家军,将会被数倍于己的燕军,吞得渣都不剩!
更荒谬的是,
谢家军如今还被分了南北,
先前被包围住的野人军,此刻反而成了对谢家军南北切割且已经完美完成了的挡板。
这局面,
简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甚至可以说,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被判了……死刑。
换做其他军队,谁敢这样欺骗手下将领,谁敢这般带着大家送死,谁敢这样将所有人的命,主动地送上黄泉;
上面敢这样做,
下面,
就敢直接造反!
可他是谢渚阳,他手下的,是谢家军。
在场将领,不是谢氏宗族,就是义子身份,让他们去反家主,怎么可能?
若是衰败日久,主宗大权旁落,旁系日盛,此等局面之下,取而代之,也就罢了;
可偏偏,事实不是这样。
只是,
所有人心里,都有深深的疑惑,
为何?
谢渚阳后退几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帅座上。
“百年来,我谢氏虽然一直顶着四大柱国之位,但却无法跻身四大贵族之序,原因为何?
因我谢氏虎踞楚南,联姻山越;
定亲王在梧桐郡的所为,
我谢氏,
早就做了百年!
他们说我谢氏,有不臣之心,故而百般提防。
是,
是,
是!
老子有这么聪明的一个儿子,
我儿子,
凭什么就不能坐坐那把大楚的龙椅!
我是个当爹的,当爹的,自然得尽可能地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
可问题是,
覆潮之下,安有完卵?
这大楚的天下,眼瞅着就要被燕人的马蹄全部踏碎了,我要这龙椅,又有何用?
让我那儿子,
让我家玉安,
当那燕人的儿皇帝不成?
四大柱国,走了仨;
四大贵族,只剩下咱谢氏,实力保存得最好。
八百年前,我谢氏先祖追随楚侯开辟楚疆,何等豪迈!
如今,
我大楚山河破碎在即,
我辈,
可还有先祖之荣辱?
他燕国,凭的是什么才崛起的。
是他那镇北王,将祖宗百年基业,亲手拆解;
是他那靖南王,自灭满门,只身放逐;
人家先舍了,才有了今日的得;
燕蛮子能做到,
我楚人,
我谢氏,
我谢渚阳,
凭什么做不到!
眼下,
燕军主力已经抽调至此,
玉安那边,就轻松了,也就有机会了。
燕楚国战的关键,
不在咱们这儿,不在这古越城,而是在渭河,在三郡前线,在上谷郡,在镇南关!
只要那里赢了,
就可一举将燕人,彻底推回晋地,我大楚,将重新站起来!
这诸夏之争,
我大楚,
就仍能继续坐在桌上!
你们认同也好,不认同也罢;
我就坐在这儿,
我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你们所有人,
都被我卖了;
不,
我连我自己,都卖了。
哈哈哈哈哈哈,
死不死,
生不生的,
吃我谢氏饭,饮我谢氏水,着我谢氏衣,
为我谢氏……
死!”
说完这些,已经两眼泛红的谢渚阳,伸手指了指四周,最后,又指了指自己:
“我就坐这儿,想杀我报仇的,尽管上来,旁人,不得阻拦。
愿意随我赴死的,
去擦刀喂马,
老夫,
与诸位一同,和燕人再战那最后一场!”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
诸将纷纷起身,走出帅帐。
“聚兵!”
“集合!”
“备战!”
外头,军令声此起彼伏。
“我很诧异,谢家主,你让我刮目相看。”女童再次从谢渚阳身后走出。
“让你见笑了。”
“不,实不相瞒,我们本就是一群躲藏在角落里的臭老鼠,异想天开地,想要分一杯可能并不属于我们的羹。
您这样的豪杰,可能您打不过我,但您永远比我高。”
“多谢。”
“不,是我们得谢谢您,让我们重新看到,大势的希望,其实,我们本就什么都没做,也没能帮得上忙。
不过,现在我们俩,倒是可以做出一个承诺,看在您儿子的面儿上,看在您先前这番豪气的面儿上。
当燕人大军杀来时,
我们俩会尽量,保护您逃出去。”
“所以,你们,不懂我们。”谢渚阳说道,“是真的不懂。”
“哦?”
“三索郡曾有个太守,叫徐谓长,他本有机会在燕人进犯时,提前离开,可却没有。
他临死前上书,斥陛下之过,说咱陛下,过于瞻前顾后,过于打那……小算盘。
赢了朝政,却几乎要输了天下。
他哪里是在骂陛下一个人,
他骂的,
是整个大楚。
凭什么燕人可以做到的事,我楚人做不到,凭什么燕国的皇帝可以与那摄政王共享天下以图大业,我楚人却做不到。
唉……”
“可您,很重要,能不死,还是别死了吧。”
“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
谢渚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笑道;
“可刚刚那番话,说得老子是激情澎湃,其实,被唬到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我自己。
直娘贼的,
真没想到,
老子也能有这般慷慨激昂一心为国的时候。
你们逃吧,
尽可能地在逃跑时,替咱多杀几个燕兵,能占一个便宜就占一个。
我呢,
就留下了,
也不厚着脸皮说什么舍身取义这种屁话了,
纯粹是因为老子年轻时不学无术,虽然识字,但文章读得少。
我得死啊,
不死的话,
岂不是白瞎了这些日子花了这么长时间搞了这么多精力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这番腹稿?
哦,
还有一句还没来得及喊呢,那才是精华!
要听么?”
“洗耳恭听。”
“等我被燕军重重包围之际,
我要立起来,
大喊一声,
郑凡小儿,
你不是一直吹嘘个什么三缺一么,
来来来,
我这颗脑袋主送上你,凑上他娘的这个圆满!”
———
这几章字数少,不是为了字少好凑章数,而是这段剧情用大章不那么好写,表达效果也不好。
我继续码字,明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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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国战(终)
入冬的风,不停自大帐的缝隙里钻入,急不可待地想要卷走里头的一切温柔,周而复始。
谢玉安坐在帅座上,
在他面前,放着两堆军报折子。
他都已经看过了,
不,
确切地说,
这几日早就看过了不知多少遍。
帅帐的帘子被从外头掀开,带进来更多的寒风,吹得书页作响。
熊廷山走了进来,其身侧,还站着三个人。
一位姓昭,叫昭翰,年逾五十,昭氏老族长于两年前病逝,如今的他,是当代昭氏族长;
一位姓石,叫石勇,是石家的继承者,于皇族禁军中任职;
最后一位,则是一个阉人,大楚没有监军太监的职位,一定程度上来说,有着深重道德洁癖的大楚贵族,他们不屑于阉人,所以长久以来,阉人在大楚的地位,并不高。
也正因此,他才会被留在军中,以做皇帝与前线的消息中转,皇帝答应过谢玉安,不干预前线战事,所以才会留下一个身份地位很低的人在这里,以防其越权。
眼下帅帐中的这五个人,可谓是整个楚国前线大营中,真正的话事人。
熊廷山这一次没有气势汹汹,更没有咄咄逼人,而是主动走到旁边一处落席处,坐下。
另外三人,也各自落座。
谢玉安抬起头,扫了一眼下方的四个人,没说话。
帅帐内的氛围,从原本的沉默,再继续到沉默。
终于,
率先打破沉默的,
是吴公公。
吴公公小心翼翼地起身,没站去中央,也没故意掐着嗓子,但声音,却还是很柔弱:
“陛下有回信。”
熊廷山、昭翰、石勇,同时站起身,准备出位下跪;
就连坐在帅座上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的谢玉安,也在此刻双手放在案上,准备起身。
“这不是圣旨,也不是口谕,陛下说了,他不会对前线之事下任何旨意,所以请诸位坐回听。”
众人犹豫了,谢玉安则先坐了下来;
其余人见状,也就都各自回到位置坐下。
“陛下说,谢柱国的信,他看了。
陛下说,辛苦谢柱国了。
陛下最后还说,前线之事,依旧由谢都督来决断。”
吴公公说完这些,对在座的诸位都半福行礼,然后坐下,继续面带微笑。
谢玉安着重看了一眼吴公公,他不相信皇帝会真的完全放权,否则吴公公这个“传声筒”,根本就不需要此时跟着一起进来;
昭氏,代表类似独孤家这种很早就投靠皇帝的固有势力;
石家,代表着皇族禁军的本部派系;
定亲王,代表着军中现在规模很大的山越族派系;
自己,亦或者说,是自己背后的谢氏,代表着的是虽然没落但勉强还能称得上是瘦死骆驼的贵族势力。
其余的空白,则由皇帝去补全;
来得这么齐整,来得这么直接,还来得这般恰到好处,如果没有提前商议过,如果心中没有一个倾向,谢玉安可不信。
石勇开口道:“都督,末将斗胆建言。”
“言重了,但说无妨。”
“是,谢柱国的信,相信都督也看了。”
谢玉安不置可否。
石勇站起身,
继续道:
“根据晋东我凤巢内卫传来的消息,燕国朝廷派遣支援晋东的二十万燕军,在完成了秋收以后,只有少部分选择东上镇南关,大部分,则向西南方向进行了转移。
所以,末将认为,燕国朝廷的那二十万援军的主力,应该已经入了我大楚境内,但不是走的镇南关出上谷郡,而是从蒙山进去的。”
谢玉安开口道;“蒙山地势不好走。”
石勇马上跟进道:“都督,这些年来,燕人虽未急着建立其大规模的水师,但对水利的修建,可从未停歇过,尤其是燕国昔日的那位五皇子,现在的工部尚书,更是在五年内,两次亲自前往望江下游巡视河工。
且晋东的那座王府,似乎对这类的建设,格外着迷,现如今的蒙山,可能已经不是那么难走了,就算是难走,这么长的时间,一批一批地运,也能运过去了。
且蒙山最艰难的地方在于后方粮食补给难以大规模输入,后勤难以持久,并非意味着人马寸步难行。
否则当年那位摄政王又如何乘船入楚?
当年的年大……年尧那个罪人,又如何能够自北方入袭范城?
另外,这些年来,范城应该也存蓄了不少粮草军需,应该足够燕人的大军一时所需。
将一支规模庞大的大军,运送过去后,再来一场不用旷日持久而是速战速决的大战,末将认为,是绰绰有余的。”
谢玉安仰起头,
道:
“晋地辽阔平坦,燕人骑兵如风,再者,晋东那块地盘,又近乎全部被那座王府的掌控,悄无声息间在自己的地盘上将军队进行秘密的调度,对那座王府而言,根本就不算是什么难事儿。”
“都督可是不相信我凤巢内卫的忠诚?都督认为,是我凤巢内卫传回来了假消息?”
谢玉安摇摇头,道:“凤巢内卫,尤其是在燕地的他们,都是我大楚的好儿郎。”
“那都督……”
“可问题是,那座王府若是想要,完全能骗过所有人,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官员,都很难弄清楚他们的大军,眼下到底去了哪里,走的是哪条路。”
“怎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谢玉安瞥了一眼石勇,很是坦白道:“你石家是纯臣当久了,无大封地无他心思。
这么说吧,
我谢氏要是想造反,
完全能做到让谢氏兵马往西走的同时,呈现给你石家案头上的凤巢内卫奏报,是往东。”
这个例子,举得有些过于生猛,生猛到在座所有人,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话。
谢玉安则继续道:
“地是你的地,人是你的人,兵是你的兵,连溪流里的鱼儿,都听你的命令,在这个时候,地盘再大一点,在自家地盘里瞒天过海,不难的。
我谢氏如此,
他摄政王在晋东,只会比我谢氏更甚。”
石勇抿了抿嘴唇,坐了下来。
昭翰起身道:“都督说的是,晋地的事,我们可以说隔山如隔世,那我楚地的事呢?燕人很谨慎,但依旧在三索郡和流沙郡露了手脚,有数支规模上万的骑兵,在月余前,自东向西,穿插向了范城方向。
这是晋东军精锐的调动,绝不会作假。
这也足以印证和说明,不仅燕人朝廷的主力已经进入了我楚西,对面那位摄政王所率的晋东军,也有近半数主力,调往了楚西。
因我三郡防线,牢不可破,燕人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向其他方向寻找突破口,燕人找寻的方向,就在楚西,就在古越城,就在……谢柱国身上。
这一点……”
谢玉安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道:
“眼前半数的晋东精锐,已经走三索郡、流沙郡前往楚西了?您怎么确定的,昭伯父。”
“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当年独孤柱国,是怎么不明不白地就在范城外被燕军堵死的?”谢玉安反问道,“燕人之中,不,是晋东军中,将才太多,以骑兵遮蔽战场本就是他们最拿手的。”
“这不一样,都督,当年那位摄政王出镇南关往范城,其遮蔽之法,是图一时,为的是让我大楚一时间分不清楚其动向。
又怎可能,真的什么痕迹都不留下呢?
再者,时间也过去了这般久了不是?
另外,燕人原本是用不值钱的野人奴仆兵对我三郡之地进行渗透与肆虐,何以月余前,忽然改用燕人朝廷制式的兵马?
秋收早就结束了,百姓们也早就群聚被我军保护了起来,现在,对于燕人而言,功劳少,死伤还大,为何要这般做?
难不成真是因为那摄政王瞧不起朝廷的军队战力,提前让他们来练练兵么?”
谢玉安看着昭翰,
道:
“您觉得是为何?”
“目的就是为了给与我们以假象,营造出他营寨后,兵马众多的形势。
再者,燕人为何这几个月来,像发了疯一样,大量建造营寨工事?
到底是燕人打入了我楚国,还是我楚军攻入了其燕地?
大量民夫的调用,大量工程的开建,其实……
就是故布迷阵,以此作为遮掩。
他心虚了!”
“哦。”谢玉安点着头反问道,“您觉得,那位燕国的摄政王,咱们大楚名义上的驸马爷,手染我大楚三位柱国鲜血的郑凡,
他会心虚?
他要真想遮掩,
为何不什么都不做?
他就是把寨门一关,
不,
他就算是把寨门大开着给你看,
难不成我楚军会没事儿做主动打出去不成?”
昭翰停顿了一会儿,但还是继续道:“昨日,有自西边来的最新的奏报入帅帐。”
谢玉安没隐瞒,
点头道:
“是我父的来信,我看到的,和你们看到的,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都督为何不信谢柱国的判断?”
“我爹不是神仙,我爹,也会犯错。”
“谢柱国亲眼所见,何以为错?谢柱国以自身为饵,舍身取义,吸引燕军主力,为我大军于前线创造出这般天赐良机,都督,何以一直畏缩不前!”
谢玉安压了压手,
道:
“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昭翰舔了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气,道:
“驰援古越城,已然来不及了。”
说这句话,昭翰忍不住注意了一下谢玉安的神色,见谢玉安神色如常,
继续道:
“那位摄政王号称五十万大军入楚,但真正的战兵,至多就二十万,甚至,还可能没有二十万。
算上,抽调西下的兵力,眼前那位摄政王手底下,战兵,应该只有十万之数。
原本我军从对峙一开始,之所以选择收缩,是因为起初时,我军虽然兵力占优,但战力……可能也就和燕军持平;
但这几个月来,大批兵马调入三郡之地充实边军,原本我军所忌惮的燕国朝廷援军并不在上谷郡,且那位摄政王手底下的本部兵马,反而变少变弱了。
故而当下,
我军大可以五路大军,同时北上,不仅要击溃眼前燕军阻拦,更有很大的机会,顺势推入上谷郡……
乃至,
因这次晋东兵马,可谓倾巢而出,镇南关防备必然虚弱。
要是能拿下镇南关,
则我大楚与燕国之势,即刻颠转!
就是燕军还有大量兵马停滞在我楚西,只要我军卡住镇南关,他又能奈何?
至多,
退回那范城去罢了,且到时候能退出去多少,还真难说呢!”
“啪啪啪!啪啪啪!”
谢玉安鼓起了掌,
赞叹道:
“您这话说得,真叫我心潮澎湃,仿佛我大楚之复兴,就在眼前了。”
“都督有话,但可直言。”
谢玉安直接站起身,
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桌,
骂道:
“打什么仗啊,还用打什么仗啊,大家一起洗洗睡了,梦里不什么都有么!
屈天南当年也是和你这般想的!
年尧当年也是和你这般想的!
石远堂当年也是和你这般想的!
还有独孤柱国,还有太多太多,为何我楚人脑子里的这毛病,就是不能改改呢?
最好的情况,
不仅将那摄政王逐出上谷郡,还要收回镇南关,好啊,天下大势,又被我大楚,给拉回来啦!
但你们想过没有,
万一赌输了呢,
我大楚数十万大军,
前仆后继,
过渭河,
入上谷,
一旦赌输了,
又有多少儿郎,能够再活着游回来?
没了这数十万皇族禁军主力在这三郡阻隔,
燕人的马蹄,
旦夕可至京畿!
我大楚,
将再无翻身之余地!”
这时,
熊廷山站起身,
很平静地道:
“所以呢,万一燕人真的是这般做了,我们的预判对了,却什么都不做。
都督,
您想就这般坐着,
等着自己的父亲,战死的消息么?”
“那是我爹,他就算是死了,也是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来给他哭丧摔盆!”
熊廷山大吼道:
“是,你能失去你的爹,可我大楚,已经无法再承担莫名失去一位柱国也是最后一位柱国的损失了,你知道么!”
“……”谢玉安。
熊廷山伸手,指向帅帐外,
继续吼道:
“上谷因镇南关易手,早就失去,流沙郡、三索郡早就成了飞地,范城落在那里,也是糜烂一个郡;
更何况,如今我军所在之前线,也是三郡之地,沦为了战场!
我大楚固然疆域辽阔,可我大楚真正之精华,不在楚南,而在楚北。
他姓郑的,
今年来一趟,无功而返,他可以回去。
明年再来一次,后年也再来一次!
我大楚,还能支撑多少次,还能看得见希望么!”
熊廷山伸手指了指石勇,指了指昭翰,
又指了指吴公公:
“你当他们不知道么,你当陛下不知道么,甚至,你当你自己不知道么?
一直当缩头乌龟的结果是什么,
年年被敲打,年年像这般被消耗,呵呵呵。
此消彼长,此消彼长,到最后,我楚人,难不成只能祈祷大巫正他们,去将那摄政王或者燕国皇帝给下咒咒死才能翻身是么?
他们要是一直健在,活得长久,我大楚,得憋屈死,憋屈得……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
甚至不用他郑凡再亲自带兵过来,
他可以让他的下一代来领军,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这虚弱的大楚……推倒!
我楚国不是乾国,乾国有江南富裕之地,我大楚之楚南,又能为我大楚续多久?
谢都督,
其实这些道理,
我们都懂,原本,我们是同意你的方略的,守呗,守住一个希望,为楚人,守一个明天再看看天色的机会。
所以,
谢都督你不应该觉得是我们今日在逼宫于你,
我们没人敢赌,
就是陛下,也不敢去赌!
是你爹,
是你那位爹,
他已经将自己,将谢氏,将我整个大楚,已经送上了赌桌!
一个,
我们压根就输不起的赌桌。
谢柱国若是战死,则意味着燕军主力,确实在楚西。
以谢柱国之死,为我大楚,再续一甲子!”
谢玉安有些失神落魄地,坐回到了帅座上。
不过很快,
他就恢复了情绪,
伸手,
撑着自己的额头,
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
谢玉安伸手,用力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脸,
抬起头,
狞笑道:
“所以,当下为我大楚计,为我楚人计,为这场国战计;
本都督只能祈祷,
我爹,
早点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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