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郑家父子
“主上,这些年,属下在范城以南的水野乡泽之中,已经立下军堡三十六座,陆寨十二处,水寨六处。
军堡卡三方之点,楚人但凡有大动作,咱们这里也必然能及时获知。
陆寨位于交通咽喉之处;
若是我军主攻,则前进之基已经立下。
若是楚军来攻,我军进可前逼,依靠军寨列阵,退可靠这些寨子阻延楚军攻势,徐徐消耗,为范城主城之地赢得从容的准备时间。
而水寨之中,除非燕国水师自望江南下支援,否则我等这里,暂无可以比拟上楚人水师的大战船,但中等船只倒是有一些体量,小船也绝对够用,正面固然打不过楚国水师,却也能做阻塞河道、袭扰敌军之用,尽可能地消弭掉楚人在我们这块地方的水师优势。”
三十六座堡寨,听起来很吓人,但其实就是分部在外围的“哨卡”,起到的是“烽火狼烟”的作用,相当于布置在外的“眼睛”。
陆寨则是根基,毕竟无论是传统意义上的燕军还是如今的晋东军,真正的优势,在于骑兵;
而想要让骑兵在战争中发挥出其真正的机动优势,就必须提前做好地形的勘测与提前掌握,否则以楚国的地形,很容易让骑兵陷入泥沼或者被分割亦或者是被阻滞的困境之下。
“做得很好。”
郑凡看着苟莫离向自己展示着军事布置地图,不住地点头。
“另外,主上,属下也以范城为出兵点,做出了三套作战方案。”
“讲。”
“其一,范城兵马向东而出,沿当年主上您自镇南关西下救援范城之路,一举打通范城、镇南关沿线,将楚国北部这一块,给切下来。
其二,我军自范城向东南大泽方向挺进,过大泽后,直逼郢都所在,仿主上当年奇袭楚国京畿之法,直取楚人根本要害。
其三,我军自范城而出,依靠齐山山脉,一路向南,切割楚人与齐山山脉之间的联系。”
郑凡坐在椅子上,听完苟莫离这三策后,略作沉吟,
道:
“自范城向东打,彻底打通范城与镇南关一线,实则是无用功,白白将我军之力消耗在这看似连成一片的新开拓疆域之中,实则是露出了肚皮软肉,会给予楚人太多可乘之机。”
打仗不是沙盘上的地盘变颜色这么简单,也不是一开始地盘占得越多就越得利,胜势的基础,是将对方能够野战拉出来的精锐给吃掉,待得对方没有底气再行野战之时,开始集中优势兵力覆盖战场,对大城进行重点拔出。
燕人的优势一直在于骑兵的机动性,同样的野战军团正面对决时,往往是燕人占据着优势,而过早地贪图前期战功,主动吞并一大片领土时,看似“捷报连连”,实则这些新占的疆土该分配多少兵力去驻守?将吃掉自己多少的机动性?
而一旦你自己的兵力被分散开来,所需照顾的地盘铺张开去,就变成了楚人反而在你“地盘”上来去自如了。
一如当年南北二王开晋之战,直接打崩掉赫连家闻人家两家精锐后,大部分晋地城池在接下来也就是传檄而定,先吃下地盘,容易消化不良,先吃下对方主力精锐,才能真正地坐下来,优雅地消化。
苟莫离点点头,道;“主上英明。”
郑凡伸手指了指地图,道;“其二,从范城出兵,过大泽,再进郢都,路途遥远不说,还是最难走的道。
自当年靖南王焚灭郢都之后,楚人对其国都的防备早已变得极为上心,生怕我军再复制一次战例。
所以,我军从范城出,往东南打,大概率会陷入到楚人的层层阻击消耗之中,一旦军队锐气丧失,兵马疲敝,这蜿蜒大泽,很可能会成为大军的覆灭之地。”
苟莫离再度点头:“主上英明。”
英明是真的英明,这倒不是拍马屁。
有梁程在身边,又师承田无镜,郑凡的兵法造诣,早就不低了,再加上这些年亲自手操的机会也很多,大战经历了一场又一场;
可以说,郑凡现在的军事素质,早就达到了一流统帅的水平。
“其三……南下,隔断齐山山脉,若是能南下到极致一点,可提高一旦燕楚开战时,乾楚之间‘互通有无’的难度。”
自打燕国吞并了三晋之地,形成了虎踞北方的格局后,诸夏四大国,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三国的形式,在这种形式下,老二和老三联手一起抗击老大,这是大势所趋。
虽然偶有嫌隙,但依旧无法阻拦“唇亡齿寒”的认知。
和三国不同的,大概是本该可能发生在梁地因李富胜全军覆没而造成的“赤壁之战”,被郑凡亲自率军攻破了上京城而没能成为现实。
所以,一旦燕对楚再开国战,乾国会不会支援楚国?
这是肯定的。
虽然燕人一向瞧不上乾人,各种寓言故事各种段子,都喜欢安在“乾人”身上;
但乾人,尤其是乾国的朝廷,也不是傻子。
局面一旦变成,燕楚在前线对峙厮杀,乾人在后头给楚国输血,这将对燕国的战事,造成很不利的影响;
毕竟,乾人除了打仗不行以外,做其他事……还是可以的。
虽然近十年来,乾国北方屡次被燕军铁骑洗礼,但其真正富裕的核心区域……江南,其实并未遭受一兵一卒的损害,简而言之,乾人的血槽,还很厚。
此时,
郑凡和苟莫离都站在范城南面的城墙上,地图被天天举着。
摄政王爷伸手指了指南北两个方向,
道;
“有些关卡,是做收束之地,镇南关、雪海关、南门关,这三座关卡在谁手中,谁就能掌握进退之自如,形势之主动。
范城则不尽然。
范城,是我王府在楚地埋下的一颗钉子,它的作用,就是在关键的时候,刺出去,以达到对整个战局,最大的支持和辅助效应。”
因为范城这里,就算是被楚人攻打下来了,楚人也很难经过这里对晋地用兵,虽然现在有河道可以走,但这河道只是粗修,并未经历像隋炀帝修大运河那般集结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开拓和巩固。
所以,哪怕是范城丢了,王府也只需要在蒙山以北布置一定规模的兵马,就能够大概率将楚人延伸进来的触手给挡住;
而范城这里也不适合作为出兵的主战场,因为无论是后勤压力还是战场环境的释放,范城都没办法和镇南关去比。
燕楚大战再开的话,真正的主力大军团,必然是从镇南关那里开出,而不会走范城。
范城的这支力量存在的作用,就是打辅助,不仅要打出存在感,最重要的,是要打出性价比。
“主上,属下明白的。”苟莫离笑着道,“其实,属下心里这些年一直在想一件事,还请主上恕罪。”
“说。”
“当年主上千里奔袭雪海关,成就了靖南王以偏师对正面战场取奇效的巅峰之战例,属下在想,若是让属下和主上换个位置,属下能否做出主上当年一样的成绩。”
“你自谦了。”
郑凡一直将自己定义成“温室里的花朵”,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也不可能觉得自己会比靠着自己双手打天下的野人王在军政方面更为优秀;
别的不说,就一条,他郑凡吃不了这个苦。
“主上,属下这些年,曾数次亲访过齐山一带,还和一些人构建了一些关系,所以,一旦大战开启,属下可以以马厩发誓,
别的不好说,
隔绝乾楚往来,
属下,
能做到!”
郑凡伸手拍了拍苟莫离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多谢主上信任。”
“我也再给你一个承诺,诸夏一统之后,野人,也将并入诸夏。”
“多谢主上成全!”
见王爷和苟莫离聊得告一段落了,已经有了胡须的刘大虎上前禀报道:
“王爷,公主殿下还候着呢。”
当年郑凡身边的三个亲卫,陈仙霸与郑蛮都外放了;
陈仙霸在镇南关,郑蛮在雪海关。
唯独刘大虎,郑凡问过他两次,他都明确表示出了不想外放的想法,意思就是,王爷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所以,他就一直留在郑凡身边当亲卫,现在则是亲卫长了,有点类似于帅帐秘书的角色。
“把大妞喊来。”
先前讨论战事一脸严肃的大燕摄政王,在提到自家闺女时,面部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自家这个闺女,就是他的软肋。
不一会儿,
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才得父亲召见的大妞,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脸上没有丝毫不满和委屈,而是喜笑颜开:
“爹爹,爹爹,大妞想爹爹了。”
明明离家出走的是她,而且是她主动拐着弟弟一起出走,但现在说想父亲的,也还是她。
这里逻辑有很明显的问题,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但没人会在意,郑凡自然也不会在意;
谁叫自己就宠她呢?
“哎哟,闺女。”
郑凡将大妞抱起,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俩三月不见就能变化不小。
大妞搂着郑凡的脖子,对着郑凡的脸亲了两下:
“爹,娘亲还好么?娘亲有没有想我啊?”
“挺好的,说你走了,家里清静了,每天可以抽出更多时间来和妯娌们打牌了。”
“才不是咧,爹爹骗我,爹爹骗我。”
“呵呵。”
郑凡轻轻抚摸着闺女的后脑。
“大妞是不是打扰到爹爹和苟叔叔谈正事了?”
“没有,爹和你苟叔叔已经谈好了。闺女,这是你第一次来到楚国吧?”
“爹,才不是咧?”
“嗯?以前什么时候来过?”
大妞指着城墙堡楼上挂着的黑龙旗和双头鹰旗道:
“这儿不是燕国的领土,不是爹爹的领土么?这里也是咱家,只不过咱家太大了而已,人家只不过是从奉新城的家,到苟叔叔帮咱们看的家里逛逛。”
简而言之,我这不叫离家出走啦,我家太大了唉。
苟莫离听到这话,当即笑了,道:“主上,公主说得对,咱家大啊。”
紧接着,
苟莫离又对公主道:
“以后还会更大的,所以咱们的小公主殿下这次是特意来认认门的,省得以后这家再扩个几倍出去后,就一下子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公主殿下有远见啊。”
饶是大妞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经得住苟莫离当着自己父亲和天天哥的面前这般“夸”,只得将脸贴在自己父亲的胸膛上,
嗔道:
“爹,苟叔叔笑话人家呢。”
“你苟叔叔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可能会取笑你?
倒是你,别仗着苟叔叔喜欢就在这里任性折腾你苟叔叔。”
“才不会咧,人家很乖的。”
对自己这个闺女,郑凡是心知肚明的。
看似憨憨的,有点大大咧咧的样子,但某些方面,是真继承了她亲娘。
乌鸦不知自家黑,摄政王压根没想孩子身上的娇气,到底传承于谁。
不过,也挺好;
当爹的希望自家闺女天真烂漫一点,但绝对不能过了头变成傻里傻气,自家闺女,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郑凡将大妞放了下来,
大妞走向后头,对着坐在那边正在喝茶的一个人,俯身拜了下去:
“徒儿拜见师父。”
摄政王和手下将领议事时,能在旁边旁若无人地坐着的,也就只有那一位老邻居了。
剑圣身子向前探了探,伸手搭在了大妞的手腕上,微微皱眉,
道:
“懈怠了,这些日子,没有运气。”
大妞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剑圣也是有些无可奈何,一来这个受自己龙渊传承的女徒弟和剑婢不同,剑婢的性子还是偏孤冷的,可这个女徒弟却最会撒娇,将自己和她师娘都能哄得团团转,导致其严师的派头一直拿捏不起来;
更让人无奈的是,火凤灵童的体质,人家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比那些勤勤恳恳拥有着铁杵磨成针信念的剑客在前期进步得快。
再加上王府的那几位先生,他们确实更看重世子殿下,这一点,王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这并不意味着先生们就会很明显地对小公主厚此薄彼;
教一个是教,教俩,也就是一起的事儿呗,只不过不会对大妞像对待世子殿下那般苛责罢了。
但联想到王府最憨厚的那位,当年都能靠着剑婢的演练吃透自己的剑法,还能用斧头呈现出来,所以,自己是大妞的师父不假,但大妞身边也是一直不缺人补课提点的。
就在这时,
三爷和郑霖也走了过来。
郑霖一出现,
苟莫离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敛去了。
王府的世子殿下,是很注重礼数的,只不过这并非意味着他喜欢那些繁琐的礼法,而是他自身的性格,很契合他的位置,那就是……目空一切。
也因此,每次和世子殿下打交道时,苟莫离都会很小心,知道分寸。
这小孩小小年纪,却总能给他一种见到那位瞎子的感觉;
整个王府,要说苟莫离最怕谁,还真不是王爷,而是那位曾经把他折磨得欲仙欲死的北先生。
一同笑容敛去的,
还有郑凡。
郑凡不是不想当一个慈父,事实上,无论是一开始对天天还是之后对大妞,郑凡都是一个可以将孩子给宠上天的慈父;
可偏偏对这个亲生儿子,真的是逐渐演变成了,看见他,就要下意识皱眉的程度。
郑凡也曾和四娘分析过原因,他觉得许是天天那会儿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再者大妞又是闺女,当爹的宠闺女,喜欢小棉袄,那是天经地义,女儿奴女儿奴,不就是这样来的么?
在有对比的情况下,自家这个亲儿子,可能连左脚先迈入门槛都会觉得有些别扭了。
不过,还有一个很真实的原因,郑凡没说,四娘也不可能去点破:
那就是,自家这个亲儿子,是地地道道的小魔王。
联想到一开始时,其他魔王们是怎么瞧自己的,再对应到这亲儿子身上,其实就很好理解了。
寻常当爹的可以对自己这儿子说:
要不是老子养你多少年如何如何………
可偏偏自家这个,生而九品,你就算给他丢天断山脉里去,隔个十几年再去看看,说不得这小子已经混成了某个生野人部落的小头目,还娶了老头目的闺女。
不过,这几年爹妈男女混合打外加大哥单打的磨练下,这小子倒不至于会在大众场合落面子。
郑霖跪伏下来行礼:
“儿臣拜见父王,父王千岁!”
“起来吧。”
“谢父王。”
父子俩很沉默地对视着,连带着将这里的氛围,一起带低。
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了。
如果说摄政王看天天,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话,那么看自己这个亲儿子,就真有点老丈人看女婿,恨得牙痒痒的同时还得保持微笑的体面。
随即,
郑凡面向南方,开口道:
“你虽然还小,但毕竟是王府的世子,眼瞅着不久后就要打仗了,为父我也要出征去了,你得像个男子汉,稳重一点,把家里给操持好,这是身为世子的责任。”
郑霖很认真地点点头,
道;
“家里有儿臣在,请父王放心去吧。”
“……”郑凡。
第五章 大燕风起
风,轻柔的吹,四周呈现出的,是乡间田野的丰熟气息。
苟莫离刚进驻范城的那两三年,范城以南还属于和楚军的纠葛泥沼之中,不仅双方的哨骑小股兵马在这里捉对厮杀,还有各自扶持起来的江湖、地方小势力在一片接着一片的小地盘上撕咬着。
当年郑凡刚进四品时,还带着魔王们一起来“升过级”,也是借助着那时候的环境;
现在,
不一样了。
三十六座军堡,十二座陆寨,六处水寨这是实打实地控制在范城手里的军事存在,在这一成建制的基础上,往往还附带着地方依附方面的优势胜出。
如果说当年屈培骆和范正文在这里时,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这儿构筑起几片木栅栏的话,那么苟莫离是先布置出了一个防火带,再在内圈位置,种上了花花草草,时不时地还做点儿精修,外围腥风血雨,内部不说歌舞升平,但也能有种“安居乐业”。
当然,纯粹地这般对比其实对屈培骆也有些不公平,毕竟当初范正文主范城,屈培骆在外围游荡,有点军政分家的意思,苟莫离这边则是一手抓,同时还有来自晋地的充足供给。
只不过,在带有辅助性质的侧面战场上能摆上一个野人王,这手笔,可谓极其豪横。
尤其是对于这些年名将凋零的楚国而言,足以让郑凡的那位大舅哥羡慕得流口水。
这会儿,郑凡和剑圣坐在一起正在下棋,下的也不再是五子棋,而是正儿八经的围棋了,只不过摄政王的棋艺,谈不上臭棋篓子,但也只能算很一般;
好在,剑圣的围棋技艺,比摄政王也就高那么一线,不需要放水什么的,二人倒是能很容易地杀得尽兴。
苟莫离就站旁边,当着捧哏,同时端茶递水。
外围,锦衣亲卫早就布置开去,负责四周的警戒。
郑霖和大妞一左一右,坐在天天身边。
“哥,楚人为什么就放任苟叔在这里一步一步坐大啊?”郑霖有些好奇地问道。
从晋东到范城的路,不好走,范城的兵马,其实也不算很多,可以说,苟莫离就是在楚人眼皮子底下日拱一卒,打开了局面。
天天回答道:“在你还没出生前,楚军曾攻打过范城,但被父亲率军自镇南关出奔袭而至,打了个措手不及。
仙霸哥就是在那一战中亲手斩下楚国独孤家柱国的首级获得军功的。
楚人不是不清楚范城如鲠在喉的感觉,但楚人没有办法,除非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将镇南关一线堵住,否则我军首尾呼应之下,楚人想啃下范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坐在边上的大妞用龙渊,在地上划动着,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渐渐的,天天发现大妞画的居然是东至镇南关西至范城这一线的地势图。
“这就和我跟大蟒玩游戏时一样,我抓它尾巴,它的头就过来,我抓它的头,它的尾巴就过来。”大妞扭头看着天天哥,不好意思道:“先前离家出走时,怕自己走丢,就把爹签押房里的沙盘给记了一些下来。”
灵童的优势不仅仅在于身体上的“早熟”,还有心智上的优势;
这其实很好理解,能更早地脱离“襁褓”状态,更早地爬行更早地站起来更早地去探索周围的环境,对事物的认知,自然也就会比普通孩子早很多。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队骑兵,带头的是刘大虎与一名野人出身的将领。
刘大虎翻身下马,来到棋盘前禀报道:
“王爷,人带到了。”
郑凡点点头,继续落子。
很快,三个男子走到了这里,其中二人一看就是山越族传统服饰打扮,另一个则穿着楚服。
正在倒茶的苟莫离放下了茶壶,笑看着他们,亲和道;
“来啦?”
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认识苟莫离的,也知道苟莫离在范城在晋东的身份,现如今,有两个人坐着,苟莫离站着伺候,那……其中那个坐着的身穿着白色蟒袍的男子是何等身份,已呼之欲出。
三人马上跪伏下来:
“我等拜见摄政王爷。”
三人其实都是山越族,一个叫蒙拿,一个叫巴古,另一个身穿楚人服饰的,因其族里当年曾被屈氏驯服过,被赐了夏姓,现在叫商楼。
范城以南这一大片复杂纷乱的区域,实则本质上是当年屈氏封地的核心位置,在屈氏被抽离甚至是被近乎连根拔起之后,形成了势力中空。
这三人的部族,其实位置比较远,在南面的南面,足以延伸到齐山山脉的南端,再继续往南的话,就可以到当年乾国的东南边疆了;
只不过那块地方因为当年年大将军率军攻伐,现属于楚地。
三人的部族,势力也不是多强,在充足的正规军面前,可以说不值一提,但这种地头蛇有时候却能发挥出极为出色的作用,尤其是军事冒进之中,有它们的里应外合,可以出奇效。
郑凡摆摆手,将棋子随意地丢在棋盘上,无视了自己这盘已经无力回天的棋势,转而装作处理正事的样子扭头看着跪伏在地的这三人。
不过,王爷倒也没说话,而是随手拿起一串放在棋盘旁的葡萄,放到了跪伏着的三人面前。
“王爷赏你们的。”苟莫离出声提醒道。
“谢王爷。”
“谢王爷。”
三人一起将葡萄接过来,分了,一人一个葡萄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笑着说甜。
“呵呵。”
王爷笑了笑,站起身,没和他们再说些什么。
其人在这里,见了他们,实则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再礼贤下士什么的,其实没什么意义,更没这个必要。
苟莫离马上走过去,示意三人起来,让他们跟着自己去商议。
郑凡伸了个懒腰,
打了个呵欠,
走到天天三人坐的位置,先将大妞抱起,再用靴子碰了碰还坐着的儿子,
道;
“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该回了。”
“父王,我就这么来的,哪有什么东西好收拾?”郑霖反问道。
“收收你的心。”
“……”郑霖。
“爹,天哥哥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么?”大妞好奇地问道。
“会的。”郑凡回答道。
天天马上俯身,“喏!”
在军中,当行军礼。
天天被郑凡派遣到苟莫离这里来历练也有一阵子了,只不过,等到真正的国战开启时,郑凡希望天天能留在自己身边。
倒不是说侧面战场就不重要,毕竟他郑凡当年就是靠侧面战场打出璀璨战绩出头的,但现如今有这个机会,自己也有这个地位,为何不把儿子放自己身边让他直面大军中枢的运转呢?
且对于天天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哪怕他不说,但渴望的,必然还是正面战场对决的。
郑凡向来不喜欢对外营造什么“公正无私”,也懒得去做那种拿自个儿儿子做例的事儿。
锦衣亲卫开始收队,返程开始。
在外人看来,摄政王是为了陪孩子“游山玩水”过来的,但实则,孩子这边反而只是顺路,作为一场大战的真正主持者,返程这边不亲自走一趟看一眼,心里总归不能完全踏实下来。
现在,
他可以放心了。
舟船行进,有闺女在身边陪着,行程倒也不算单调。
出蒙山,进望江后,可以清晰地看见自晋地向望江下游而去的货船开始变得越来越多。
范城那边是有自己的一套体系的,范正文打仗不行,但做运营可以,苟莫离接手后,从矿山到铁匠铺再到农桑这方面,他都抓了起来。
府库那边,郑凡也看过了,很充实;
但对于正在酝酿的这场国战而言,不够,还远远不够。
当年很多仗,打赢了,却还得撤走,亦或者次次都兵行险着,包括当前李富胜的战死,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国力于后勤。
现在,经过五年的修生养息。
他郑凡,
终于可以从容地腾出手来,打一打那富裕仗了!
郑凡并未提前下船向东回奉新城,而是坐船一路来到玉盘城一带,更是在东岸登陆。
公孙志之子公孙寁,宫望之子宫璘,各领一支精骑早早地就在西岸候着了。
晋东的兵马出现在了望江以西,已经算是很正常的事情了,自去年开始,晋中和晋西的兵马,甚至连燕地的一些兵马,也逐渐开始换防过来。
“末将拜见王爷!”
“末将拜见王爷!”
郑凡走下了甲板,对着面前跪伏着的两个将领点点头。
他们俩也曾在自己帅帐下效力过,已经算是晋东一脉的将二代了。
再看看站在自己身侧,一身银甲的天天;
摄政王心里没有“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感觉确实不错。
王府的大马车早就准备好了,郑凡坐进了马车。
随即,
护军前后开路,锦衣亲卫撑起了仪仗,摄政王行辕直入颖都。
要知道,
摄政王已经好些年未曾过望江了。
颖都上下早就得到了知会,颖都现任太守刘疍,领颖都上下全体文武,携成亲王司徒宇一同跪迎王架。
如果说当年郑凡还是平西王时,大燕百官跪迎是看在大燕数百年来军功爵乃一等尊贵的默契上的话,那么现如今,摄政王的头衔,已经让郑凡在法理上拥有了和皇帝同坐的资格。
跪,是应该的,而且是毫无怨念以及不适地跪。
除了颖都本地文武以及成亲王府外,还有另外一支队伍也在跪迎的序列之中,撑着华盖,立着金伞;
搁其他钦差,这华盖只是做个表象意思的,但在他这儿,却是实打实地遮阳还觉得不够。
华盖再大,也遮不住这一尊肉山啊。
天天策马而出,传令道:
“摄政王有令,请钦差上马车。”
“下臣遵命。”
许文祖在左右的搀扶下站起身。
其余人,则继续跪着。
当许文祖上了马车,掀开帘子进来时,郑凡正坐在里头王座上,后头,隐约探出俩孩子的脑袋。
“下臣许文祖,叩见摄政王爷,王爷千岁!”
“得了,别跪了,你一下一上的太不容易。”郑凡笑道。
许文祖也笑了起来,没强行扭着什么礼数。
事实上,他是钦差,本就没必要跪,但在这位面前,真没必要去拿捏什么细节礼数了。
许文祖坐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些药丸,送入口中,又就着刘大虎送来的茶水咽下,随后大口地喘了好一会儿的气。
老许,更胖了,且比胖更严重的是,这家伙身上的气息明显给人很紊乱的感觉,意味着他身上的三高问题很是严重了。
“老许,注意保重身子。”
“嘿嘿。”许文祖笑了笑,“你瞧,这不就来炼油了么?”
许文祖一拍自己的大肚子,当即激起“千层浪”。
许文祖在颖都太守位置上做得很好,三年前,被召回燕京入内阁,依其资历,直接插队成为次辅。
前年,首辅毛明才丁忧归乡,许文祖自动升任大燕自有内阁以来的第二位首辅。
半年后,皇帝下诏,以国事需要为由,对毛明才进行夺情,结束了毛明才的丁忧,让其再归朝中。
之后的半年里,内阁之中可以说有两位首辅大人,但二人并未去争夺地位,彼此之间,再加上和陛下之间,其实早就心照不宣了。
现如今,
许文祖是顶着内阁首辅兼钦差兼督查晋地巡风的差事自燕京来到颖都的;
回到了,他曾经奋斗耕耘的这片土地上。
现任颖都太守刘疍是天子近臣,算是皇帝在还是皇子时就收入麾下的。
许文祖的钦差使团前阵子进入颖都时,刘太守主动让出太守府,示意许文祖住进去。
许文祖没推辞,直接住了进去。
这和官场上的那种“谦让”“和稀泥”“中庸”等等所谓的词牌很不匹配,但实则,这些词牌基本都是民间茶馆的好事者再加上地方衙门里当差的看着县令、主簿、县尉等大人尔虞我诈的操作,进一步想当然地引申想当然地觉得一个国家真正的高层也必然在遵行这种游戏规则;
可惜,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当天子的目光落在了你的身上,当天子赐予你钦差旌旗派你出去时,你是必须得做事的,得做出效果的,得完成皇帝和朝廷的意志的,站得太高了有一个问题就是,你想躲也没地方可以躲。
许文祖进入颖都的第一日,就入住了昔日他曾住了好几年的太守府。
这意味着,整个颖都完成了权力的交接,现任太守刘疍自动滑落成副手身份,接下来颖都甚至是整个晋中,以及辐射向晋西,一切的一切,只要涉及到晋东方向的,都将归于许文祖的掌控和调遣之下。
“出来了,总算能透透气了,王爷,不怕你笑话,这燕京城住着,不仅没颖都舒坦,连虎头城都不如啊,哈哈哈。”
“呵呵呵。”
郑凡也笑了起来,道:“所以民间才有说法,宁为县太爷,不做二品部堂官儿嘛。”
“王爷,该怎么打仗,您不用告知咱,您所需什么,所要什么,写在折子上,就派人八百里加急给咱送来。
咱不会给任何的推辞,也不会诉任何的难苦,更不会对您说什么哀民生之多艰。
咱就一句话,
如果哪天王爷发现送到军营的粮食不够了,
您去找找,
最后一辆车里,挂着的是咱自己的这身肥肉!”
“老哥,有你这句话,孤就放心了。”郑凡换了一个坐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这一仗,稳了。”
兵强马壮在我,
后勤充足在我,
将帅一心在我,
皇帝和我站在一起,
不是不可能输,如果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史书上“暴戾”“穷兵黩武”来衡量的话,当然可能输;
但在当下,
郑凡真想不到自己能有输的理由。
此等局面,
古往今来多少名帅做梦都能笑醒的天胡开局,
要是还能玩儿脱,
那郑凡只能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了。
这时,
许文祖又开口道:
“王爷,可惜老侯爷不在了,若是此时老侯爷在这儿,该多好啊。”
许文祖是老镇北侯府的人,他称呼李梁亭,私下里都是叫老侯爷。
“会欣慰的,老许。还记得……有十年了吧,好像都不止了,在御花园,我看着老侯爷在那里烤羊腿。
他说,这大燕还是太小,争来争去,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致。”
“这的确是老侯爷会说的话,哈哈。”
“要来了。”
郑凡的目光变得严肃了些许,
坐在下面的许文祖也马上收敛了笑容,起身,虽然很艰难,但还是跪伏了下去:
“昔我大燕有幸,得先帝爷,得老侯爷,得南侯;
今我大燕有幸,得陛下,得王爷。
自八百年前大夏风起,诸侯争雄,天下逐鹿;
诸夏诸夏,
被叫了太久太久,也是越听越觉得别扭,是该改个称谓了。
愿辈子孙起,
风无论是自荒漠吹来,还是自雪原吹进,亦或者是山谷大泽回荡、东海碧波追逐;
凡风所涂抹之处,
皆为玄色;
凡日月所照之地,
皆为燕土!”
第六章 列祖列宗
大燕的皇帝,刚打完了一套太极,又盘膝坐下练了一会儿吐纳,随后神清气爽地去泡了个澡。
自打五年前“治病”之后,皇帝对自己的身体,可谓极其珍惜。
当然,五年前的那一场最后的官场清洗再加上内阁制度的平稳运行,姬老六可谓完成了“收权”与“放权”的和谐。
国事交由内阁去做,尽可能地将自己从繁忙的案牍之中解脱出来,但属于皇帝的权柄,依旧稳稳地捏在手中。
皇帝在黄昏时走入了内阁,对外的牌匾上,写着的是“清政殿”。
诸位阁老一起起身向皇帝行礼,皇帝微微颔首示意大家伙坐下,再示意魏忠河命一众小太监将银耳羹送与诸位阁老。
清政殿首座是一张龙椅,只有皇帝来时才能坐上去,此时,太子坐在龙椅下面的一张桌前。
皇帝这明显的“养生加放权”,对比先帝在位时的勤勤恳恳呕心沥血,甚至是对比皇帝刚登基时那两三年的兢兢业业,实在是有着太多的“散漫”;
按理说,诸位阁老们应该对此有很多怨言的,最起码,得劝谏劝谏,陛下,咱不能那么闲啊。
虽然,皇帝在大方向和新政把控上,一直做着主导,每年户部上呈的年结也都是按照预期的增幅,只会超额完成目标从未有亏欠;
但,您好歹做做面子活儿啊,还想不想史书上留个勤政的好名声了?
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治国方面,尤其是民生经济方面有着远超寻常大臣的水平,户部尚书在皇帝面前就像是初入货行的伙计面对老掌柜,所以,皇帝当“吉祥物”的话,无疑是让大家伙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厚重繁琐了许多。
不过,如何对付这些阁老,皇帝也是很有心得,他清楚这些大臣们想要的是什么;
造反……他们还真没这个心思;
做官做到这一步了,所求的,也就是个青史留名了,最好,能陪享太庙。
所以,皇帝将自己的长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放在了清政殿。
太子在这里,一开始干着“小太监”一样的活计,端茶递水;
但总能问问看看,变相的大家伙都成了帝师,而且培养调教的还是未来大燕的皇帝;
就如同是剑圣将龙渊毫不犹豫地送给摄政王府长公主一样,江湖人对传承极为看重,阁老们也是一样。
他们希望自己的政治哲学,可以灌输到太子身上去,从而让自己的思想,可以在未来,继续光照整个大燕。
也因此,
皇帝“懈怠”政务,阁老们看在皇帝把太子丢过来的份儿上……忍了。
看见自己父皇来了,
因为自幼早慧太懂事所以不得不一直承受“重担”的太子爷,
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他将手头的一些折子整理好,主动走向自己父皇。
皇帝坐了下来,开始批阅折子。
清政殿的氛围,再度恢复肃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皇帝将面前的折子“清理”好了,示意太子拿下去分发。
揉了揉手腕,皇帝下意识地想打个呵欠,再看看下方坐着的阁老们,皇帝稍微用手做了些遮掩。
很多时候,人会刻意地绷紧了弦去忙碌,不是喜欢这种绷紧的感觉,而是心里清楚一旦松懈下来,只会不停地给自己找各种借口,而后一泻千里。
才这会儿功夫,皇帝已经觉得疲惫了。
内阁一开始是五个人,后来一再扩充,现如今,清政殿坐着的阁老,有将近十五人,只不过,核心圈子,也就是拿捏主意坐梨花木太师椅的,只有五位,另外十个,其实更像是打下手的阁老,但不管怎样,也是入阁了;
慢慢熬,慢慢混,总能有指望坐上一把椅子的。
之所以要扩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政务太累,阁老们往往需要超负荷工作,所以,很容易病倒,有些,将养将养,休息休息,还能很快再爬回来继续为大燕操劳,有些……病倒后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所以,内阁的人数必须多,方便填补。
权力,是一枚毒药,它不仅能让帝王呕心沥血,也能让臣子们一边熬着腥红的眼一边继续对这种状态甘之如饴。
“诸位,可以歇歇了,待会儿随朕一起去赴宴吧。”
今日,宫内设宴,有五年前加封摄政王时的规模。
阁老们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没人有异议,分别起身,找负责伺候自己的太监去净脸和换袍子。
清政殿两侧,单独开了寝房,方便阁老们小憩一下继续操劳,省得来回出宫麻烦,不少阁老半个月才出一次宫回一趟府;
外头有一说法,那就是看看这入阁的大人们,哪怕普遍年纪不小,但想那乾国姚子詹,还能继续生个小儿子小闺女出来呢,可偏偏大燕这入阁的阁老们,一旦入阁,家里就不诞子息了,一树梨花,真没功夫去压海棠喽。
太监们从寝房内为阁老们取来正服,见大家着装完毕后,皇帝走在前面,太子跟在后头,再后头,则是总共三排十五位阁老。
撇开晋东的那座王府不谈的话,
这一行,
已经算是大燕真正的权力核心队伍了。
宴会规模很盛大,不仅有燕国的王宫贵胄,还有荒漠十三部的质子……亦或者叫,小王爷。
整个荒漠如果切半分的话,真正能和燕国有密切交集的,其实是东边荒漠,而西边荒漠,则和西方联系比较紧密。
相较而言,东边荒漠人口做多,部族也多,实力也更强,当年蛮族的王庭,也立在这块区域。
自南北二王一同碾碎王庭后,荒漠蛮族开始了分裂,这几年下来,可谓脑浆都打出来了。
大燕天子更是一口气册封了十三个部落为“王”,惠而不费的头衔,直追当年大皇子在雪原时带着萝卜打印去“官嫖”。
蛮族的摔落,燕国的崛起,已成不可逆之势,再加上皇帝借鉴了曾经平西王府对雪原的手段,且做了因地制宜的改良,在加剧了荒漠部族分化的同时,也加强了燕国对那里的渗透。
十三个蛮族“小王爷”一同向大燕皇帝行贺,送上祝福。
今日宴会的主题,是燕国皇家的一个节日,搁先帝爷时,应该是皇帝带着宗室们忆苦思甜,最典型的就是让皇子们坐在那儿吃难以下咽的窝窝头;
可偏偏这一次,皇帝却大肆操办了起来。
皇帝起身,站在宴会最高处,与他们随了一杯。
坐下来后,皇帝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想到了前阵子收到的来自晋东的信,信中表达了对现如今燕国对荒漠羁縻政策的担忧。
一旦燕蛮隔阂伴随着蛮族彻底当狗而逐渐被打破,日后,在后世子孙时,很可能会导致蛮族借助另一种方式,甚至打着燕人自己的身份,在燕国境内重新崛起……返祖。
看着眼前正为自己献舞的一众蛮族王子们,
皇帝微微一笑,
这个提醒,他不是没想到过,但还是自己和那姓郑的聊过的那些话。
后世子孙但凡不争气,就算不在蛮族身上出乱子,也会在其他方面出乱子,自己总不能提前将所有现在的阿猫阿狗都除掉吧?
哪怕你除了个干干净净,但等个一甲子之后,还不是春风吹又生?
蛮族小王子们舞蹈结束后,燕国各方上来送上祝福,其实燕人自己都不懂这个本该是“宗室”的节日为什么要大家一起过,更不懂得要祝贺什么,但称颂皇帝陛下伟大,称颂大燕蒸蒸日上总是不会错的。
接下来,
是乾国使臣、楚国使臣、成亲王府、晋王府等等以及一众诸夏小国派来的使者,相继送上贺词。
皇帝很给面子,虽然没下场“亲民”,但也都举杯做了回应。
乾国使臣一众坐席那边,有一个姓石名开的年轻人,他正摇晃着自己案桌上的酒壶,身边一个使团官员笑着问道:
“这燕国的酒,哪里有我大乾桃花酿来得好喝润喉?”
石开摇摇头,道:“您没注意么,这酒,只有半壶不到。”
虽然这种在宫廷内开设的宴会,政治主题为主,吃喝什么的,反而只是意思意思,但连使臣桌上的酒壶都只有半容,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嘁,燕人嘛,总是抠抠搜搜的,蛮子习性。”
石开抿了抿嘴唇,道:
“回国前,要查一查燕人坊市间酒水的价格如何了。”
“嗯,为何?”
石开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酒杯中,
再缓缓地将眼前这酒壶放下:
“这种规格的大宴,宾客的酒壶竟只有半容,一国体面都可以不顾了……”
石开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
道;
“我猜,燕人,可能禁酒了。”
……
大宴后半段时,皇帝提前离场。
魏忠河搀扶着皇帝向后宫走去,皇帝的后宫,到现在依旧是只有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这五年期间,皇后为皇帝又生了个儿子,贵妃则又生了个公主。
这后宫之和谐,让朝臣们也是有些无话可说。
多么尽职尽责的皇后娘娘啊,每天喜欢做的事儿就是在宫内种菜纺纱织布,顺带给大燕诞下了三个皇子;
多么知礼数的贵妃娘娘啊,生就生公主,一胎皇子都没有。
三个皇子,两位公主,子嗣对于皇帝而言,其实还是少了,但……也够用了。
尤其是国本早早地就立下的基础上,阁老们也不愿意拿这个去劝谏皇帝;
他们天然地会拥立太子的,一如当年先帝爷在时,甭管六爷党多么强势,但太子身边也一直不缺支持者;
因为很多大臣,他们想的不是从龙和幸进,甚至对太子不熟,他们所保护的,是这种稳定的体制。
真要劝谏选秀往后宫纳人,万一整进去个什么妖艳女子,引动了后宫大戏,何苦来哉?
魏忠河知道陛下喝多了,是真有些醉了,所以他打算将皇帝送往皇后娘娘那里去。
一般这种情况下,皇后娘娘也会将贵妃娘娘喊来,两个人一起伺候宿醉的皇帝。
但皇帝却忽然开口道:
“去太庙。”
“喏。”
魏忠河马上挥手,后方的太监们马上将輦抬上,让皇帝坐上去。
随即,
一行人在这深夜,前往了森严太庙。
太庙是一个祭祀场所,庄严神圣,就是皇帝需要在这里举行什么活动时,也得提前沐浴更衣和斋戒。
但皇帝自个儿心血来潮想来这里看看的话,自然也没人敢阻挠。
魏忠河搀扶着皇帝上了太庙台阶,随后,皇帝伸手,将魏忠河推开,自己身形有些踉跄地双手撑开了太庙大门,有些踉跄地步入其中。
太庙的长明灯不会熄灭,中间是供桌,两侧则是烛火通明。
魏忠河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太庙大门闭合起来,转过身,面向外头。
里头,
皇帝沿着一条边,开始一步一步地挪走。
在其面前,是一张张历代姬家先祖的画像。
初代燕侯的画像,最为质朴,因为他穿的不是龙袍,而是大夏的官服,骑着貔貅,身负弓箭,手持长刀,极为英武。
他,是燕地的开创者,也是燕民的领路人。
老燕人在有些事情上,脾性确实很光棍,就比如接下来的好几幅画像里的姬家“皇帝”,都没穿龙袍,因为那时还没称帝建国。
但据说,乾人赵家皇帝的太庙里,从乾国太祖皇帝以上,祖宗多少代都追封了皇号,所挂画像,也是清一色的龙袍;
在乾人的叙述之中,他们的赵官家祖上,是四侯开边之一。
可能,正是因为得国不正,所以更心虚,才更需要这些玩意儿来装点自己吧,反观靠着祖先一刀一枪拼杀出江山社稷的姬家,就没什么需要忌讳和遮掩的;
先祖当年的模样,正是创业艰辛的最好证明,更是姬氏一族的荣耀所在。
等到立国后,接下来的皇帝画像,都是龙袍加身了。
这期间,有很长的一串皇帝画像,很年轻,这意味着这些皇帝都是英年早逝得多,没有活到老年留下年迈时的形象。
遗像嘛,自然是生前最后健康时间的模样,不可能你活到六七十岁结果给你画一张所谓的二十岁时的英俊模样挂上去。
这段年月,也是燕人和蛮人厮杀得最惨烈的时期,帝王御驾亲征战死沙场的都有好几个。
姬成玦继续往里走,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爷爷。
他对自己的爷爷其实印象很有限,甚至可以说几乎没什么印象。
但他还是在爷爷的画像前驻足了很久,
不是为了想多看看爷爷几眼,纯粹是想晚一点再看下面的那位。
但,
这么多先人都看过了,总不能把他落下;
姬成玦最终挪动了步子,站到了最后一张画像前。
这张画像很新,画中的人,也很鲜活,最主要的是,因为你对他实在是太过熟悉,所以当你看见他画像时,你会自行去补充其形象。
画中的他,坐在龙椅上,一身黑色的龙袍,眼眸里,似乎依旧带着那股子睥睨的气息。
很多时候,姬成玦都觉得自己的父皇不是人,而是一尊貔貅,真正意义上的貔貅,披着神兽的皮,实则本质是一头凶厉的野兽。
姬成玦身子往后靠了靠,在桌台前选好了一个依托点,就这么盯着自己的父皇看。
“嗝儿……”
皇帝打了个酒嗝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要说多恨他吧,现在还真没太多感觉了,但所谓慈父的形象,那自然也是不可能有的。
姬成玦歪了歪脑袋,
伸手,
指了指画像中的先帝,
笑道:
“你呀,这辈子,所图所想的,就是一个千古一帝的名声,但可惜了,你没机会了,没机会了啊。
全德楼烤鸭店里的烤鸭,一直很有名。
但食客称赞的,是烤鸭师傅的手艺,谁会闲着没事儿干,去称赞采购鸭子的伙计?
这盘菜,
你备好了料,
我来下锅;
这天下,
你没统合下来,
我来统!
千百年后,
煌煌青史中的千古一帝,只会是我,是我……姬成玦。
你会因为离我太近,
反而被我遮掩住光芒;
你这辈子,都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当过一个爹,
那我就让你在史书里被人读起时,
让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姬润豪?
燕武帝?
他是谁啊?
哦,
是我……的爹。
哈哈哈哈哈………”
皇帝发出了大笑,
他手指四方,
喊道:
“当我住进这里时,我让你们所有的所有………都黯淡无光!”
酒醉加一路在太庙行进过来的疲惫,让皇帝身子越来越往下,最终,靠在了桌台边缘,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呼噜。
也不知道哪里的风,吹了进来;
烛台,
微微有些摇曳。
正前方先帝爷的画像,在此时脱落了下来,缓缓荡荡……
遮盖到了皇帝的身上。
宿醉的梦,
总是带着眩晕与干呕,同时还是混乱且不合逻辑的,甚至,还会显得很是荒诞;
就比如,
姬成玦在梦里,
似乎自己身边,围满了人,
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自己身边响起:
“呵呵,
如何?
你们看到了没有,
这是我为大燕挑选的皇帝!
这,
就是我姬润豪的,
儿子!”
第七章 王旗点兵!
覃勇正在家中院儿里磨刀,他两个弟弟,一个比他小一岁,一个比他小三岁,在旁边坐着,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
覃老爹没上过私塾,往上数三辈子,也都是泥腿子出身,当年在一户大庄户人家为奴,总是被主人家骂“狗噙的东西”;
后来野人入了关,主人家被野人屠了全家;
覃老爹就带着婆姨和仨孩子躲进了附近山林子里,那会儿一同躲进去的流民很多。
颠沛流离之后,
燕人打赢了野人,有燕人骑士来接引躲藏的流民去雪海关,覃老爹带着一家老小就去了。
点名造册时,覃老爹挠挠头,他还真不晓得自己叫啥名字,甚至连姓都不晓得,只是有些憨傻地说主人家都叫自己“狗噙的”;
得亏当时负责造册的文吏心善,没稀里糊涂地就这般随意上名填姓,而是帮忙改了个“覃”姓;
就这样,
原本叫“狗噙家老大”“狗噙家老二”“狗噙家老幺”的仨儿子,
被那名文书依次取名:
覃大勇,覃二勇,覃小勇。
覃老爹带着一家老小在雪海关生活了几年,覃老爹人木讷,但种地是一把好手,曾参与栽培土豆,被一位盲先生点名表扬,赐予了标户的身份。
仨儿子,也都在雪海关的学社里上过学。
上了学之后,
老覃家和那位文吏就开始走得很近了。
尤其是仨孩子,逢年过节都会主动从自己家里带点儿东西去看望那位文吏。
以前没文化,不懂;
上了学有了文化后,才一阵后怕。
要不是这位文吏心善,天知道哥仨这一辈子伴身的名字得被自家亲爹带偏到哪里去!
后来,那位文吏就认了仨孩子当干儿子,更是将自己的闺女,许给了覃大勇。
主要还是因为覃老爹自己得了标户身份后,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再者,覃家仨儿子,走上正轨后,是不会太差的。
再之后,
王府搬入了奉新城。
老覃家没入奉新城,而是被安置在了奉新城西南位置的晋安堡。
晋东这些年的发展体系,是以奉新城为核心构造的扩散区。
所谓的“堡”,则像是乡镇的代名词,也可以被认为是屯垦所。
一座堡,里面的正规士卒可能就十几二十个,但下面的屯垦户少说也有个四五百,这人口,也就轻飘飘的数千往上了。
每隔一段时间,堡里的士卒会领着屯垦户内的青壮进行操练,一般而言,除了标户聚集的屯垦所会组织骑射军阵这种正规操演,其余大部分屯垦所里也就是个意思。
一个是正规战兵的预备役兵员,一个是辅兵甚至是农夫的预备役,所需要投入的程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一个标配的屯垦所,有四个“官吏”负责;
其一,是堡寨校尉,负责防卫以及训练民夫,因直属奉新城,所以地位最为超然。
其二,是屯长,相当于是地方的村长一类,同时兼顾屯所内的驿站。
其三,是农长,一般由有经验的老农担任,负责教导大家种田,新培育的种子以及肥料的制作等等方面,需要这类技术型的农夫下沉到基层;
覃老爹就是这个职务,而且时常得往返奉新城开会,吸收和总结经验教训。
其实农家古来有之,毕竟民以食为天,重农是标配,但王府这种成系统成建制的,还是头一遭。
最后,则是文书官,负责向屯垦所里的民众们宣读王府下发的告示,宣读王爷对自己子民的讲话,同时还要负责接待一些类似“社戏”的巡演,差不离算是其他地方的官学的“教习”。
只不过虽然大燕自先帝爷时就开始以科举取士,但晋东这里却一直对“四书五经”不是很在意,每年也是有一些读书人会从晋东去往颖都那里赴考,争取得到一个功名;
但数目很少很少,近乎到可以忽略不计。
主要是因为晋东学社里出来的学生,最优选择是入王府下的衙门任职亦或者是入军中,其次还有作坊和弄所,再辅之以标户身份作为奖励,这些需要上进的人口,有着充裕的去处,不用拔剑四顾心茫然。
其实,不仅是晋东向外求科举的人很少,每年读书人主动进入晋东的,反而很多很多,毕竟比起科举的蹉跎和独木桥,稳定安生的差事,自身的用武之地,其实来得更为香甜。
“吱呀……”
家门被推开,覃老爹虎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覃大勇继续磨刀,
二勇和小勇直接朝着老爹跪了下来。
昨日堡寨校尉造册,全户里得出一个男丁,虽然这是每年都会有的例行之举,就像是操演一样,但昨日现场的氛围,明显不同。
一些老人已经察觉到……可能要打仗了!
全户的意思是,一家的成年男丁至少或者超过两个;
在晋东,成年男丁的定义是十四岁。
这就可以保证,在抽调出一个男丁后,家里至少还能留有一个男丁负责生产。
覃家是标户,晋东律法,凡标户,王有诏,必出丁;
这个“丁”,指的还是战兵的意思。
按照以前的训练和分配,甚至连你的兵种都早就定下了,同时,还得自带甲胄兵器以及……战马。
另外,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自备一部分干粮。
自雪海关创建标户制度到现如今,标户兵,已经成为王府下辖的真正战力,每一镇兵马都是以标户兵为基础核心;
承平时享受着各种让人眼红的待遇和福利,等到真正要开战时,标户理所应当的披甲冲于第一线。
而在覃大勇报名后,二勇和小勇,也报了名。
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能选的上,因为自家老爹在这晋安堡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校尉大人肯定会知会自家老爹的。
覃老爹的脸,一直沉着;
而这时,孩子们的娘,则坐在屋子里,她是个没脾气的主儿,以前丈夫孬时,她被称呼为“被狗噙的”;
现在丈夫不孬了,她的性格还是改不了,爷俩的事儿,爷俩自己弄,她就靠着窗户,为老大纳鞋底。
覃大勇磨好了刀,对着刀面,吹了吹;
他知道自家俩弟弟渴望陪着自己一起出征,晋东男儿其实都在苦盼着机会,但他毕竟是长子,他出征了,家里留着俩弟弟,自己也能放心很多,所以,他没帮弟弟们求情。
这时,门口来了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一名堡寨士卒。
覃老爹转身,走到外头,塞银子。
“大人,大人,我家校尉说了,记账就是了,记账就是了。”
“这不成,这不成,哪能贪王爷的东西,哪能贪王爷的东西!”
覃老爹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晋东王府下辖的产业实在是太多,所以,在晋东,公家的东西,也就叫王爷家的东西。
“大人,这不算贪,到时候挂你俩儿子头上就是了,本就是应该的,我家校尉还说了,他敬佩大人,另外,也请大人放心。”
覃老爹听到这话,这才长舒一口气,点点头,走到车旁,从车上拿起两把刀,又拾起两套皮甲。
往家门走时,跨过门槛,东西实在是沉重,
“噗通”一声,
覃老爹摔了个狗爬,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儿子们马上跑过来搀扶起爹;
覃老爹嘴唇摔破了,在流血,但他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刀和皮甲:
“前阵子去奉新城开会时,爹就猜到像是要打仗了。
挺好,
挺好,
你们爹我做了大半辈子的狗噙的货,
其实早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就怪咱那王爷,就怪咱王爷啊,
让咱做了这些年的人,
呵,
回不去了。”
覃老爹看了看自己身前站着的三个儿子,
道;
“徐官儿的口才,爹比不上,爹也嘴笨,讲不出什么大道来来……”
徐官儿是覃老爹对晋安堡文书官的称呼;
“但搁以前,两个村子争一口井,也讲个帮亲不帮理呢。
王爷要打谁,咱就帮着王爷打,
打死那帮狗噙的!”
……
晚上,老娘没睡,烙了一夜的饼。
其实,这个晚上,晋安堡大部分人家晚上,都在冒着炊烟。
而相似的情况,其实在晋东大地上,许多个堡里,都在发生着。
早晨,
覃大勇牵着自己的战马,自己的甲胄以及自己俩弟弟的皮甲,都被他挂在马鞍上。
至于娘的烙饼和咸菜,以及衣物这些,被俩弟弟背着。
覃老爹没出门来送,老娘则是继续依靠在窗户边,看着自己仨儿子出了家门。
一辈子性格懦弱的老娘不敢责问覃老爹为何要再送走俩小儿子,只能自顾自地抹泪。
“哭啥子哭,莫哭。”
“我担心孩子们,这上战场……”
覃老爹倒是光棍得很,
嚷道:
“战死了王府给咱下白花,那也是一种光彩,死得有个人样!”
……
覃大勇和自己俩弟弟站在晋安堡外的空地校场上集合,这里,已经聚集了差不多八百多丁。
张校尉挎着刀,
站在校场的土台子上,目光巡视着下方。
两边,文书官正在做着清点。
“标户兵,出列!”
张校尉喊道。
覃大勇将弟弟们的皮甲自马鞍取下,递给了他们:
他是覃家标户的战兵丁,自己俩弟弟没经过系统训练,所以不能算标户兵,但不出意外的话,会被安排进辅兵序列。
“你们乖乖听上峰的话,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律无情,知道么?”
“知道了,兄长。”
“嗯,不要怂,记住,往前死的,回来爹娘有恩荣,也能光耀门楣,往后死的,只能给家里蒙羞,晓得不?”
“是,兄长。”
“放心吧兄长,我们不做孬种。”
覃大勇吩咐完后,牵着自己的战马出列去前头集合。
他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自己接下来很难再和自己这两个弟弟在战场上碰面了,标户兵是出战主力,辅兵们则哪里都可能被安排去。
只能在心里希望等战后,自家兄弟仨人,都能平安回家吧。
晋安堡的士卒,加上近五十名标户兵,在副校尉的带领下,开始着甲准备,没多久,这一队骑兵就先行出发离开了晋安堡,赶往属于标户兵的集合点。
而张校尉,则将带领余下的这大几百号丁,作为辅兵和民夫营,向他们的集合点行进。
……
穿上甲胄后,覃大勇觉得有些闷热,但没有上官的命令,擅自卸甲是重罪;
晋安堡不算标户聚集的堡寨,有些大的标户堡寨,六千户,其中标户就有半数,能出标户兵可及五千。
经常是兄弟一起,父子一起上阵入列。
那种堡寨,已经不能算是堡寨了,军营的氛围更浓厚一些。
出发的第一天,覃大勇一行自晋安堡出的标户兵去了附近的一个大堡寨集合,翌日上午,集合了大概八百标户兵规模的队伍,开始在一名千夫长的带领下,向另一个集合点集合。
像是滚雪球一样,去往下一个地方后,部队的规模会扩大,等到了距离奉新城很近的一座前不久刚立的一座县城时,覃大勇所在部队的规模,已经到达了三千,皆为骑兵!
在这里,他们要经过一个更为细致的流程。
军中的文书会仔细地查验每个人的战马、甲胄、兵器情况,同时还会配发标准袋的炒米粉肉干儿以及药物。
甲胄、兵器不合格的,可以从军武库里替换;
战马不合格的,也能领到健康的战马;
这些,不是无偿的,都会被文书们仔细地记录下来,因为没能保管好或者说,身为标户兵,没能将这安身立命的家伙事准备妥当,这本身就是你的失责;
王府会给你补,但补的这些,等到战后算军功时会被扣除,而如果没能获得足够的军功,则可能会被治罪,严重的,会被剥夺标户的资格;
另外,用市面上很贵的香皂给标户兵们一起洗大澡,也算是王府的老传统了。
一大堆老少爷们儿,排着队,脱光衣服,进去洗刷自己,可谓壮丽的景观。
一来军营之地,卫生做不好很容易酿出传染病,导致非战斗性减员;
二来负责勘察士卒的军官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检查这些标户兵的身体状况,若是身体有问题的,亦或者是腿脚崴了这类的,只要你人到了,就不会给你治罪,但可能会被下发到辅兵层级里去。
当然了,若是你身体有些缺陷,但骑射本领依旧没问题,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能力,也是可以过关的。
覃大勇洗好了澡,想去将从家里带来的内衬换上去时,却发现前方军需官那里正在发放衣服。
大家都光着小弟,
排着队,
一个一个地领衣服。
覃大勇也领到了一件,这衣服摸起来很舒服,料子很柔和,应该还很透气,穿起来后外头再套上甲胄,肯定会比以前舒服;
最重要的是,受伤后,这衣服的料子很适合撕扯下来包扎伤口止血。
换上衣服,穿上甲胄,挎着兵器,重新归建;
一般来说,标户兵的伍长、什长,在原堡寨里就有的,不会变动,大家成了一个个小集体,进入一个新的大集体;
随后,是进食。
军中的大灶饭煮了出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对于军中士卒而言,闻到这味道,就意味着自身身份的清晰转变,正如归乡时,闻到阿娘的饭香一样。
校尉官开始巡视自己的麾下,重申军律。
等到快入夜时,参将大人开始讲话。
晋东是有常备军的,比如奉新城的驻军,比如雪海关、镇南关以及那范城的驻军,这些就是常备军,不会卸甲;
但泰半,还是像覃大勇这类的,平日里会操演和从事生产活动,开战前征召的标户兵。
对于他们而言,大概也就是百夫长不会变,但百夫长上头的校尉,外加再上面的……以及参将大人,可能每次都会不一样。
至于是否会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问题,有肯定会有,但问题不会很大,毕竟现如今晋东的标户体制依旧鲜活,人人渴望上战场杀敌建功,闻战则喜,大环境水准在这里,也就是下限很高。
事实上,标户制度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分解消化掉了很多山头,就是连前些年进驻晋东的李成辉部,也被进行了标户化拆解,
毕竟,在这里,
军中真正的山头,是且只能是那一座王府!
参将大人正在做着训话,
因为每年都会举行这种大集合,有时候一年还会举行两次,所以类似的话听多了,就有些……没新意了。
覃大勇和大家伙挺直后背盘膝坐在地上,其实大家现在都在等待着这次集合,到底是哪位将军挂帅,待会儿,会升起哪面将军的帅旗。
参将大人的训话终于结束了,
亲卫们抬着旗杆上来,
马上将会由参将大人亲自立帅旗,下方的士卒们也就将明了这次他们将归于哪位总兵大人麾下,亦或者叫明晰这场即将来临的军事行动到底由哪位将军负责指挥。
相似的一幕,会在附近的另外几座集合点的军营里同时上演;
而当参将大人将帅旗立起时,
覃大勇当即攥紧了双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确切地说,是在场所有士卒,全部内心一滞,随即,神情因兴奋而显得有些狰狞。
王旗,
王旗,
王旗!
这意味着,
这一次,
是王爷,亲征!
王爷本人并不在这里,王爷也不可能同时现身这么多军营,但在军中,见王旗如见王爷本人。这些年来,军中的礼节规矩早就做了一步步的细化。
王旗已立,
下方所有校尉同时下令:
“起!”
原本盘膝而坐接受训话的士卒们全部站立。
参将大人站到大家伙前列,面对王旗,单膝跪伏下来:
“末将奉王命已集结本部兵马。”
随即,
参将大人猛地一拳击打在自己胸口的甲胄上,
大吼:
“我晋东儿郎!”
覃大勇马上左脚向前迈出,
随后单膝跪伏下来,
其身边所有士卒也都做着一样的动作;
所有人,举起拳头,猛砸自己的胸口甲胄,
震天齐吼:
“愿为王爷赴死!”
第八章 斩!
相较于大哥覃大勇可以披甲骑马去军营里集合整备,身为弟弟的覃二勇与覃小勇就没那么幸福了。
其实,覃老爹在晋安堡真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就连他自己也感叹,这些年,真的做了回人;
但这个田地奴仆出身的老农夫,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大概也就是在种田方面了,至于其他,是真的有着太大的局限性。
身为晋安堡的“四吏”之一,就算是作为技术型的官僚没有行政方面的权力,但好歹几分薄面是有的。
比如,在人人都渴望成为标户的热潮下,已经身为标户的覃老爹,竟然只是按照标户最低标准,让长子去应了标户兵,反而对二儿子和小儿子,完全没了安排。
是他奉公克己么?
还真不是。
毕竟,标户里,父子兄弟兵实在是太过普遍,他覃老爹不仅可以领标户的口粮福利配额,自己身上的农官差事也是能领俸禄的,再加上自己家里分配承包的田亩产出;
三笔稳定得不能再稳定的收入,给二儿子和小儿子配甲配刀再配马,完全负担得起。
再请晋安堡的张校尉吃一顿酒,俩年岁稍小一些的儿子,也能很快赶上进度,争取每次大集合都有个名额,等到真正开战时,就能和他们哥哥一样有着一样的入正兵的资格;
可偏偏,
覃老爹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茬,他就是没这个脑子。
别人家标户的老子,儿子没成年时,就教授马术武艺,早早地让其习惯骑射,一成年,即刻领着孩子去标户兵里造册;
他们多是老卒,也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深知道标户的好处。
但标户这制度,一旦分家,下头的子孙,可就没了,审批会很严格,而且只传承于成为标户兵上过战场的那个子嗣身上,也就说另外几个儿子,是得不到福利的。
当年在战场上,郑凡支使剑圣为自己办事儿,许下承诺,晋东以后不收人头税。
虽然这只是一个由头,就连剑圣也清楚,姓郑的本就打算废除这一税种,所以剑圣也从未拿此居功。
在瞎子和四娘看来,人头税是一个很糟糕的税种,本质上,是涸泽而渔;
不仅会造成人口的大量隐匿,还会直接导致“溺婴”的风俗形成。
人头税没了,但户籍税是在的,因为晋东的大部分百姓,其户籍是和土地绑定的。
也因此,根据王府的律法,家中如果是独子,那就不用分家;
而家中有其他男丁,到一定岁数,若是身无残疾,就必须分家单独开户,新开垦土地,同时承袭税收之责。
也因此,标户老兵们迫切地希望自家的特殊待遇可以继续延续且扩散下去。
那些不是标户的家里,全年到头,都在盯着屯所里标户的待遇眼馋,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一有机会,就让自家男丁能上的就马上上。
唯有覃老爹,
稀里糊涂浑浑噩噩的,就这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这就使得覃二勇和覃小勇,连续赶路奔东南,辛苦劳累至极。
辅兵和民夫,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他们是战场上规模最大的一个群体,却又是看似存在感最低的群体。
休整了一日后,开始搭建营寨。
还是从什长嘴里,他们才知道自己兄弟二人跟着队伍,已经快到镇南关了。
兄弟俩小时候在雪海关待过,后来到了晋安堡后,大哥集合时,会出门,爹会时不时地去奉新城开会,哥俩呢,基本就没再出过晋安堡地界了。
镇南关啊……
可惜,哥俩并未有机会再去向南走走看看那座雄关的风采,马上就被沉重的劳动所覆盖。
辅兵辅兵,意思就是打辅助的;
正兵需要兵马补充和配合时,辅兵去;
民夫需要劳力补充和配合时,还是辅兵去;
好在覃老爹虽然在谋划儿子前程上稀里糊涂,但毕竟家里日子宽裕,俩小儿子吃得也好,长得也算壮实,一开始的辛苦度过之后,很快也就适应了下来。
寨子立好了,其实这寨子有些粗糙。
伍长说,正儿八经的军寨可比这严谨坚固多了,不过这一般是正兵们自己来干,辅兵只能打打下手。
这一日,
覃家兄弟这支队伍被派遣去了一座堡寨,远看,这座堡寨和晋安堡没什么区别,但近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居然有城郭。
城内,粮仓高耸。
庄户出身的兄弟俩都懵了,
覃小勇甚至发出了惊叹:
“天呐,这里头得存了多少粮食啊。”
覃家是现在算是庄户人家,家里,也有个小谷仓,盛放着的,是丰收的喜悦与对未来日子的底气。
但那种小农小户的快乐,
在面对这一座,不,这一座座巨大磅礴时,只能被震撼得五体投地。
兄弟俩是有小时候挨饿的记忆的,骨子里有着对粮食的敬畏,只是这种敬畏,来得过于让人难以形容了。
这会儿,不停地有队伍正在往里头运粮食,同时,也不停地有从这里搬运出粮食。
原本镇南关的后勤位置所在,甚至接下来的整个战役第一阶段的后勤中转,就是在这里。
“愣着干啥,来,别掉队!”
“是。”
覃家兄弟被喊着跟了上官进去。
里头,有一大片的人力推车,还有很多畜力车。
覃二勇和覃小勇兄弟俩,二勇在前面将绳子绕过肩膀开始拉,小勇在后头帮忙保持平衡和一起推。
满载着粮食的队伍,回到了他们先前搭建起来的空旷营地。
运送粮食是个真正的体力活,运进来后,上官让大家休息。
覃家兄弟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帐篷,有军中医者开始发放草药汁以及纱布。
军中分等级,战兵能配额到最好的金疮药等物,民夫辅兵只能用次一级的草药汁,今日运粮食,有不少人没经验,手掌肩膀等位置磨出了血痕,必须得做处理。
小勇帮自己的二哥涂抹草药,
在草药汁刺激之下,二勇时不时地咬紧牙关倒吸凉气,却依旧不住地赞叹道;
“娘啊,这么多粮食,十辈子咱家也吃不完啊。”
“嘿嘿。”小勇跟着一起笑了,“二哥,这么多粮食,这能供应出多少兵马啊?”
“这个你得问大哥,我可估算不出来。”二勇很有自知之明,“但大哥要是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粮食,他们在前头打仗,心里应该会很踏实吧。”
小勇附和道:“是啊,就像爹说的,有粮在,遇到啥事儿都不用慌了。”
……
休息了一晚上后,第二天一早,营地开始忙活起来,主要做的,就是埋锅造饭,蒸馒头。
没有专门的伙头兵在这里,但辅兵营和民夫营里,要说不会做饭的,还真是很少,最重要的是……也不用烹调得多么美味精致。
揉面的揉面,烧水的烧水,上蒸笼的上蒸笼,忙的是热火朝天。
这期间,自然少不得自己偷吃一些,尤其是王爷所创的“带馅儿”的馒头,最受欢迎。
不过,对这种“偷吃”,就算是上官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能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只要不去藏匿。
毕竟,通常而言,按照晋东的军中习俗,队伍聚合时,要大吃一顿;
下一次可以大吃一顿,就是血战时了。
午后,
自北面来了兵马,而这边的伙食,也已经准备就绪。
“咦,是野人?”
覃小勇眼尖,先出声喊道。
“这应该就是大哥说的,王爷从雪原上征调的野人仆从兵了。”覃二勇说道。
晋东也是有野人的,各个军堡其实都有,最大规模的野人聚集点,则是在范城。
野人里,也有标户,但更多的还是普通民户;
通常而言,野人在大家伙的成分排列里是最低的,受到一些欺负和排挤,也是常有的事。
王府上头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并未刻意地要求下面的官吏去更关心和爱护野人,只要求在律法上做到平等;
而野人民户也懂得自己的地位,祭祀、赶集时,也都很识趣儿地排在末尾,这几年的融合下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是没再像最开始那般发生过群体性针对野人的恶**件;
再加上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懒得再继续闹红脸了。
堡寨里的社戏,也时常会上演一些关于野人的戏目,在戏里,表现出的是野人普通百姓面对自然灾害和野人头目贵族剥削时的凄惨与无助,争取获得其他百姓的共鸣;
毕竟,王爷驾临晋东开创这一方“世外桃源”前,这里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是过着一样颠沛流离的凄苦生活;
戏目里,是王爷出现,解救了这些生活孤苦被奴役的野人百姓,给了他们饭吃和田种,很应景,也很一致。
这倒不算是过分粉饰和修改,毕竟当年入关烧杀抢掠的野人大军,在被王爷卡住雪海关的退路后,基本全灭;
余下的俘虏,也大多消耗在了雪海关的修葺工程上,可谓尸骸累累。
现在晋东的野人,一部分是掳掠过来的,一部分是自己迁移进来的,总之,都是晋东主动吸收进去以补充劳动人口的。
但这时出现的野人,是骑着马,背着弓箭的,虽然他们很少有着甲的,刀和弓箭看起来有些残破,但那种原始野人的气息,还是太重了,让人有些不适应感。
至少,覃二勇和覃小勇是这般觉得的。
毕竟,他们堡寨里的野人民户,孩子也是上学社,且都不留野人发式,服装衣着,也都从燕制或者叫夏风。
有营寨里的燕军校尉上前去交涉,随后不久,野人仆从兵马开始入寨,他们就像是一群群饿狼一般,闻着香味就过来了。
一人一碗肉汤,两个带馅儿的大馒头,这肯定是吃不饱的,余下的,用馕来顶,白面儿精细,也不可能敞开了供应。
“来,馒头,别急,排队,排队。”
“你,两个,你,也两个。”
覃二勇和覃小勇被安排在了分发馒头的位置上。
面前蒸屉里的馒头发完了,兄弟俩又从后头搬上来。
“娘的,饿死了。”
“是是,少主。”
覃二勇有些诧异,先前分发出去的馒头,听到的是这些野人的“鸟语”,难得碰到说夏语这么利索流畅的。
这个野人还着了甲,且是晋东军制式的甲胄,其身边的一些个野人,也都披着甲,这装备,在野人仆从兵里,可谓极其豪华奢侈了。
“来,你的两个。”覃小勇将两个馒头递过去。
“两个怎么够吃。”
这着甲野人将手中俩馒头丢回蒸屉上,再伸手,将整个蒸屉端起来,对身边亲信道:
“走,慢慢吃去,我跟你们讲,只有晋地的这带馅儿馒头在叫真的够味儿,我就喜欢派人去雪海关里买来吃。”
覃二勇和覃小勇忙上前阻止,
覃小勇喊道;
“一人只能拿俩,你拿多了,你拿多了。”
那着甲野人闻言笑道:
“嘿,王爷是个大方的人,我多吃王爷几个馒头又算得了什么,你让开,爷爷我肚子饿了,没功夫与你掰扯。”
“上官有令,一人俩馒头!”
“去你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指令我?知道我是谁不?”
旁边一名亲信忙介绍道: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我们海兰部的少主!”
覃二勇马上道:“是谁都不行,这是军律,必须要遵守。”
“老子饿了,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
着甲野人直接一脚将覃二勇踹倒在地。
见二哥被打,覃小勇马上扑上去:
“竟然敢打人,竟然敢打人!”
着甲野人身边的几个亲信,一齐出手将覃小勇架起来,面朝下,“噗通”一声,丢了出去。
这边的动静一下子惊扰到了附近很多人。
海兰德不屑地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抱着蒸屉往外走。
他有这个底气,
他爹是最早投靠王爷的野人部族,深受王府信任;
他的俩哥哥,全都在王爷身边当过亲兵,大哥现在回到了部落,二哥则在奉新城当差;
关外的野人奴仆兵,一般都是由海兰部负责整合,再约束着进入关内听从王爷的军令,前阵子他爹生病了,大哥得看管族内事务,就由他来负责带领这先头的一批仆从兵进来了。
总之,他海兰德吃几个馒头怎么了?这算事儿么?
“呸,不开眼的东西,”
……
“本以为你会错过的,到底是王爷疼你啊。”
“哥,瞧你这话说的,父亲不疼你么?父亲要是不疼你,你在渭河那边这般胡来,换做其他人,早被撸职问罪了。”
“哈哈哈,不瞒弟弟你说,我就是笃定咱王爷不舍得打我棍子,才敢这般放纵一下自己的,哈哈。”
陈仙霸一身金甲,这一套甲胄,还是当年王爷封侯时先帝所赐,如今被王爷转赐给了陈仙霸。
而陈仙霸身边的银甲年轻人,不是天天又是谁?
“对了,阿弟,王驾几时会到?”
“应该还要些日子,父亲得在奉新城处理好一些事务才能放心出征,所以才先派我来立行辕。”
“行,等王爷到了,你去与王爷说说,让王爷把你调到我的军中任我副将,哥哥保证,能带着你杀个酣畅淋漓。”
“父亲一切自有安排。”
“王爷疼你,你去求求,没理由不答应的,你就说与我许久未见,想多陪陪我。”
天天摇摇头,道:“哥,我觉得我以这件事去主动求父亲的话,很大可能会让父亲把你调回帅帐当亲兵,这样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哥,你愿意么?”
“这……”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着;
这时,前头的喧闹声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陈仙霸皱眉问道。
军中最忌讳喧哗打闹,因为有时候一个不慎,小小的误会也可能引起哗变。
这时,一名士卒上前禀报了事情原委。
……
眼下局面是,因覃家兄弟被打,导致辅兵这边食物也不发放了,聚拢过来,而海兰德身边也有一众亲信,双方已经开始了推搡。
海兰德仍然吃着馒头,浑然没当一回事儿。
就在这时,
一名银甲小将径直冲入人群之中,身形前扑,直接撞开了海兰德一侧的两个亲信,而后伸手,攥住了海兰德的脖子,将其掀翻在地;
“砰!”
海兰德摔了个狗啃泥,同时听到自己身上的人抽刀的声音。
“违背军律,教之不改,主动寻衅,对袍泽出手,死罪!”
天天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森然,音浪在气血的加持下变得更高传递也更远,一时间,原本喧嚣推搡的四周,一下子定格下来。
而海兰德亲信们本打算去将自家少主抢回来,却忽然发现身边多出了许多燕军正军甲士,他们瞬间不敢动弹了。
而被压在地上的海兰德一听这人竟然要“杀”自己,
瞬间没了先前的从容淡定,
马上喊道;
“你不能杀我,我爹是海兰部的首领,我是海兰部首领的儿子!!!”
“噗!”
刀,
没有作丝毫的停留,
抹过了海兰德的脖颈,
又因其头发被拽着,脑袋扬起,刀锋划过后,伤口直接向前迸出了鲜血,溅得老高;
海兰德眼里,满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因为多吃几个馒头……而丢了性命。
“我,
是摄政王的儿子。”
第九章 重甲铁骑!
四娘取了一条热毛巾,郑凡接了过来,先擦了擦脸,再擦了擦手。
面前的折子,有好几堆。
好在有四娘与瞎子的帮助,类似后勤方面的军务,倒是完全可以下放给他们去料理,郑凡只需要对军事方面负责就好。
搁以前,每次大军出征,家里总得留两个魔王守家,现在倒是不用了,以孙瑛、陈道乐、何春来为首的一众“第二梯队”官员已经成长起来可担重任,熊丽箐与月馨也能负责监督事宜;
远处的许文祖,会将各种所需自晋中晋西以及燕地源源不断地支援向晋东,家里面,也能做好承接以及各处所需的安排。
简而言之,可以尽可能地腾出手来,去面对与应付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了。
马车,还在继续前进,王旗在上方飘摇;
此刻的晋东大地上,数十万人,或为正兵或为民夫或为辅兵,正在这面旗帜的号召下进行聚集和调配,
而这,
仅仅只是第一波。
“听说天天把海兰家的一个小子杀了?”郑凡随口问道。
瞎子回应道:“是。”
“真如折子上所说?”郑凡问道。
“是。”瞎子确认道。
这个事情,不算小了,毕竟海兰家的那个海兰德,身上也是有官身的,虽然和他俩哥哥那种正儿八经的王爷亲兵卫里混过的不一样,有点类似于当年郑凡的护商校尉与镇北军校尉的差距;
但就这么把人家“军法从事”了,各方面的汇报,是必不可少的。
总共有四份汇报;
一份来自陈仙霸,毕竟他那时是负责接引这支野人仆从兵的将领,同时也是在场的最高将领,陈仙霸的叙述里,肯定了天天的做法。
一份是来自天天自己的,奏报里主要是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以及他当即斩杀海兰德的原因。
一份是来自当时在场的锦衣亲卫,这些年下来,锦衣亲卫早就不仅仅是王爷的贴身护卫这般简单了,虽然明面上不显,但实则已经在承担“锦衣卫”的职责;
最后一份,则是来自海兰部,由海兰部首领海兰阳谷亲自所奏;
嗯,作为苦主一方,海兰阳谷在这里痛骂自己那个被杀的小儿子是多么荒唐可恨,罪孽滔天,罄竹难书,不死不足以正军法不死不足以平军心!
杀得好,杀得妙,仿佛这次天天不杀,他也早就等不及想要将这个小儿子宰了的样子。
海兰部的反应,倒是正常。
说句不好听的,天天是什么身份?死去的海兰德是什么身份?甚至,你海兰部加起来,比之天天,又算得了什么?
莫说是以军法杀之,
就算真的是纯粹泄私愤,
你有什么资格敢在王爷面前叫屈?
郑凡笑道:“起初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海兰忠在玩什么借刀杀人的把戏呢。”
海兰阳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早期都曾被送到郑凡身边当过锦衣亲卫,被赐名海兰忠和海兰诚。
海兰诚现在还在奉新城任职,因身体后来出了些问题,基本不在军中了,而是转为文职,标户衙门里,得放这么一两个野人出身的官吏进去,他就是其中之一。
海兰忠呢,则在前两年派回了雪原,基本上是钦定的海兰部接班人。
郑凡之所以有这个怀疑,是因为雪原上的规矩应该是幼子守业,其他长子们则被派遣出去继续为部族的发展争夺与开拓生存空间。
伴随着海兰阳谷的身体越来越差,海兰忠将这个碍事的弟弟打发过来,再使点手段来一手“借刀杀人”,似乎也能说得通。
主要是郑凡阴谋论搞习惯了,喜欢这般去琢磨,已经成了思维定式。
瞎子则笑道:
“应该没有什么隐情,海兰忠到底是在主上您身边待过的人,也被属下敲打过,莫说他在海兰部早就大权在握,近乎架空了他父亲的权柄,就是要借刀杀人,他也不敢借咱们王府的刀的。
真要这样的话,还不如写封信过来,主动挑明了请王府帮忙帮他料理部族的累赘。”
郑凡点点头,道;“是我想多了,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莫名其妙的面前折子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单纯的……蠢货。”
蠢得那么真实,蠢得那么纯粹,
甚至,
蠢得有些可怜;
身为部族的少主,因几个馒头而死,哪怕是带馅儿的馒头,也真是有些……不可理喻。
“主上,无论什么时候,这世上,能懂得进退,识得时务,通晓大体的人,总归是少数,蠢货,永远是多数。
再者,以主上如今的身份与地位,能接触到您的以及您能接触的,也都是人中龙凤了,普通的蠢货,他也很难有机会在主上您面前有露脸的机会。
而且,他不是要那几个馒头,只是人上人觉得做习惯了,哪怕整个海兰部也是咱王府拴在雪原上的一条狗,但在雪原上,海兰部已经是如今最大的一批部落之一。
馒头,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他的狂妄,过了底线,可偏偏自己又没过底线的资格。”
“瞎子,你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反讽我?”
“属下不敢,咱们当年,狂归狂,傲归傲,但在实力没成熟前,主上您下跪的次数也不少,那会儿做事时,也不敢逾矩。”
如果是别人当着上位者的面揭短,怕是很难有好下场了。
就如同陈胜吴广起义后,投奔而来诉说当年一起当黔首故事的那几个同乡。
但瞎子不同,聊这些,只能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
“说白了,像皇后娘家那爷俩知道本分知道分寸的人,还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部分人,骤得高位,还是很难不飘的。
这一次,也挺合适,主动有人送脑袋来祭旗,也省的再去找了。”
郑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
“海兰阳谷老了,海兰忠还年轻,你说,咱会不会再养出一个野人王来?”
“主上,您是对仙霸没有信心呢,还是对天天没有信心呢?
退一万步说,
还有咱们的霖儿。”
“呵呵,是是是,下一辈已经成长起来了,咱们,也就能放开手脚好好玩玩儿了。”
郑凡和魔王们,其实从未真的考虑过什么千秋万代;
但如今建立起来的基业,要是人死业散的话,也未免过于可惜,毕竟也是有些些感情。
好在,下一代的成长与接班,可谓极其强势,根本就不用担心继承者的问题。
陈仙霸这个人,重豪气,一定程度上,他其实才算是靖南王的另一种复刻;
在预言中,他率军打崩了乾国,将大乾打成了南乾,之后更是为燕国力战而死;
如今,更是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么多年,品性上,没问题。
至于天天,就更不可能有问题了。
而自家的那个崽子,
虽然自己这个当爹的喜欢闺女要胜过儿子,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家那个儿子绝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主儿。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
郑凡起身,走出了马车,掀开帘子,来到了外头。
马车一侧道上,
海兰阳谷与海兰忠跪伏在那里;
海兰阳谷身上有病,如今近乎是依靠在儿子的身侧以保持些许的平衡,海兰忠则嘴唇泛白干裂,显然跪了好一会儿了。
见王爷走了出来,海兰阳谷马上跪直,磕头下去。
“王爷……奴教子无方,请王爷治罪。”
海兰忠则拳头砸中自己胸膛:
“王爷,属下愿自降刑徒兵,为王爷前驱!”
看着这对父子,郑凡心里其实没多少可怜的感觉,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道;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孤没那么闲,也懒得在这里与你们絮絮叨叨的。
海兰阳谷。”
“奴在。”
“回去还好养你的病,别为了见孤干脆病死在道儿上了,雪原会不会起什么兔死狐悲之心孤不在意,孤不想自己心里膈应。”
“奴明白,奴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
“海兰忠。”
“属下在!”
“回去好好管管你的海兰部,接下来,孤还会继续抽调雪原仆从兵入关作战,再出什么差池,提头来见吧。”
“属下遵命!”
郑凡摆摆手。
“奴告退!”
“属下告退。”
打发走了海兰家的人,郑凡对左右吩咐道:
“直接去镇南关吧,不耽搁了。”
“喏!”
……
覃大勇所部此时已经开赴镇南关地界,他并不知道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他的两个弟弟们前不久刚刚经历了什么。
军中人太多,除非身份地位到一定层次,否则想找到人,很难。
参将大人下令,士卒集结,上马列阵。
军中已经在传说,王爷已经来到了镇南关。
覃大勇深吸着气,前些日子的集结以及这些日子的行军,已经让他完全投入到了现如今的角色。
前方区域,有一座高台,高台上立着三杆大旗。
分别是大燕黑龙旗,晋东双头鹰旗以及王旗。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咱西南片区丢人!”
“打起精神来,整肃,整肃,整肃!”
“听到没有,挺胸抬头,让王爷看看咱们的风采!”
晋东军中是没有山头的,尤其是标户制度的实施,尽可能地削弱了将领将兵马视为自己私兵的可能,五年前,王爷亲赴雪海关,将雪海关总兵柯岩冬哥直接拿下,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些年来,伴随着各项制度的完善,可以说军中的权力得到了进一步地集中,标户忠诚于王府,标户兵自然也忠诚于王府;
但哪怕没有“主将”的山头,标户们自己,其实也有地域归属感,倒不纯粹是以民族特征来区分了,因为在分配时,民族成分早就被打散了,谁家没野人民户?谁家没蛮族民户?更别提,燕人、晋人和楚人了。
所以,大家讲的是片区。
雪海关镇南关得各自成区,奉新城附近成区,左右两将军各自成区,另外,最大的四个区,其实是以奉新城为圆心的四方屯垦体系区域。
从本质上而言,算是脱离了民族上的界限,以集体的名义形成了内部重新整合。
大家伙其实都明白了,这架势,一看就是要演武阅兵了。
校尉们开始大声呼喊呵斥自己的麾下,将状态调整到最好,毕竟接下来要接受来自王爷的检阅。
“都给我注意了,这不是集训,不是集训,是真的要开战了,要是谁犯了孬,到时候只能去侧翼,我们西南片区,要抢主攻!”
覃大勇的爹曾说过,他在奉新城里开会时,感觉到应该是要打仗了;
覃大勇在集结入伍后,看见这么多支队伍,看见这么多支兵马旗号,再看见后勤方面,不断聚集而来的民夫以及大规模的粮草军械运转;
他也确定,是要打仗了,而且不是以前的那种集结一部分兵马做集训,也不是去雪原打不规矩的野人部落去天断山脉剿匪去蒙山拉练什么的;
这么大的阵仗,
这是要大打了!
原因很简单,这么多人口,这么多物资的转运,不是真的要大打,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了,否则代价也太高昂了。
“起!”
参将举起手中的刀,传令司马马上向下传达命令,各部校尉也开始梯次下令,百夫长则进一步地分序,到最后,连伍长都得高声清晰地对自己身边手下发出指令。
这不是麻烦,也不是形式主义,一支军队,基层建制越是完善,才能在真正的战争中发挥出更为强大的战力。
乾**队早期为何拉胯,因为基本都是主将带自己身边的家丁去冲,其他士卒跟着冲,前头一旦露出颓势,家丁队伍败退,其他人自然也就跟着败退;
当年第二次望江之战,靖南王率大燕精锐铁骑在正面战场上分割了野人王率领的野人大军,最先崩溃的,其实是野人大军的指挥体系,其实那会儿野人的士气如虹,被苟莫离撩拨得嗷嗷叫得要血战,然而一旦在战场上陷入迷茫状态,一切也都白搭。
正面战场上,伤亡个两三成时,其实就差不多到了崩盘结束的时候了,谁能咬牙多撑一会儿,谁的胜面就大很多,那种真的血战到全军覆没,只能是特殊地形前提条件下造成的特殊战例。
覃大勇开始动了,他们以尽可能整齐肃穆的方式,策马从高台前的空场上奔驰而过,他的眼神往高台上瞄过去了,虽然他应该什么都看不到的,因为尘土飞扬,而且隔得又远,但他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出了高台之上立在王旗之下的那道伟岸身影。
等到一圈结束,队伍重新归列。
覃大勇觉得自己这边表现得很不错,
一直到,
他看见一支兵马自他们面前行进而过。
那支兵马,打着“卫将军”的军旗。
晋东三大将军号,
金术可,卫将军;
李成辉,车骑将军;
梁程,大将军。
这三位,可以说是眼下晋东军方的三大巨擘。
其实,李成辉这边是看在其是外来户,外加他被调遣进晋东后,一切都很配合,态度很主动,在这基础上,王府自然不可能亏待他。
最重要的是,将人家大老远地要来了,你不好好安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金术可的这支兵马,是真正的训练有素,经过之后,覃大勇承认,自己这边,不如卫将军的麾下兵马。
紧接着,
打着“车骑将军”将旗的兵马出现,这支兵马传承自镇北军军镇,虽然做了标户化处理,但为了保持其战斗力,也做了最大程度保留。
可以说,这支兵马的平均年龄,应该是各支兵马中最大的,但没人敢轻视他们,毕竟,战场上,最可怕的,就是老卒。
他们行进时,没有刻意地追求队列的绝对整齐,反而呈现出一些散漫的架势,但身上流露而出的煞气,却又是那般的浓郁。
没人愿意在正面战场上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会很老道地将你切碎,分割蚕食,甚至就算是你想找机会换命,也得看看运气。
覃大勇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因为他位于前排,所以可以看见自家参将的脸色,有些阴沉。
这是被比下去的憋屈。
“万胜!万胜!万胜!”
这时,
三声高呼自后方传来。
覃大勇下意识地扭头看去,队列之中,只要尽可能地保持阵形即可,并未要求说要纹丝不动这类的,所以,那声音一下子吸引了很多军阵的注意。
只见“大将军”的将旗高悬于上;
覃大勇清楚,晋东军中王爷之下的第一人物,就是这位大将军,相传,他很早就跟随王爷,且得到了王爷的兵法真传。
前方,
一人骑貔兽,举着长刀,向下一切。
“晋东铁骑,起!”
“虎!”
“虎!”
“虎!”
下一刻,
一阵令大地都在颤抖的轰鸣声袭来。
“轰!轰!轰!”
一支重甲铁骑,在将旗的牵引下,开始按照频率加速。
磅礴压抑的气息,伴随着这支重甲骑兵的出现,让在场所有人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窒息的绝望!
覃大勇的手,甚至开始抑制不住了地颤抖起来。
在战场上,
谁能面对这样一支重甲?
毫不怀疑,任何敢挡在它前面的存在,都会被其顷刻间碾为齑粉。
……
高台上;
瞎子上前一步,凑到郑凡身边小声道:
“主上,这是阿程亲手打造出来的三千重甲铁骑。”
边上,一身华装以王妃身份陪同王爷检阅兵马的四娘则笑道:
“很贵。”
不说人的特制甲胄,马的特制甲胄,特殊兵器,后勤配比,军士的选拔,
光看看那些坐骑里,竟然有这般多的貔兽,就可以感受到,什么叫用真金白银……不,还有和朝廷的关系,这才是真正用血本砸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这个时代,战场上的,战阵大杀器!
就是当年巅峰时期的沙拓阙石,要是在镇北侯府前碰到的是这样子的一支铁骑,怕是能顷刻间,就求仁得仁了。
梁程刀口向前:
“冲!”
“轰!轰!轰!”
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加速,恐怖的重甲洪流露出了属于它的真正狰狞!
站在高台上的王爷眼尖,
他似乎看到了,
一样狰狞的,应该还有阿程的那张本该冷冰冰一直古井无波的脸。
也是,
在其他魔王跟着自己进京时,阿程在练兵;
在其他魔王跟着自己去游山玩水时,阿程在练兵;
在其他魔王跟着自己去升级时,阿程还是在练兵;
如果说,将这一世自己苏醒以来,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比作一幅画卷的话,那么在这一幅画卷中,阿程实在是空场太多太多了。
王爷开口打断了自己身边两位“管家”对阿程烧钱的吐槽,
道;
“唉,对阿程好点儿吧。”
第十章 宣战!
和阿铭喜欢喝酒瞎子喜欢剥橘子一样,梁程喜欢的,是练兵。
只不过其他魔王都很注重劳逸结合,该忙的时候忙,但该玩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含糊,更不会委屈自己,就是一直忙着管账的四娘,不也抽空生了个孩子?
但梁程则一直被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且偏偏这个位置上,离了他就不行。
其他魔王,并不擅长带兵,并非意味着他们学不会,事实上没人会怀疑他们的学习能力,主要是,他们自身的性格,实在是无法胜任一军统帅这个职位。
一念至此,
郑凡心里有些愧疚,
因为家里这些个人……要说真没一个可以替代阿程的,还真不能这么绝对,其实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自己。
自己早些时候跟着梁程学,再跟着李富胜学,再跟着田无镜学,期间又很注重实操;
毫不夸张地说,自己现在的水平,肯定没那些当世名将那般夸张,“军神”也是名不副实,但也能稳坐军神后头二线前排的位置了。
但自己就是懒,
他得享受生活,这些年更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甩手掌柜当得委实过于惬意。
也正是因为梁程的无私付出,才得以让自己能过上这些年的安逸日子;
一定程度上,
阿程是为自己挡刀了,
挡住了这把,
来自生活或者叫生存的刀。
“轰!轰!轰!”
这时,已经完全提速起来的重甲铁骑正在自己面前经过,大地也随之在震颤。
他们的速度哪怕是到了现在,其实也不算特别快,但作为精通骑兵作战……不,确切地说,自出道以来都是在用骑兵打仗的将领,郑凡清楚地知道,这一支三千骑的重甲骑兵在战场上能够造成怎样的破坏。
不仅仅是撞击时产生的实打实伤害,
任何一支军队,面对这样一支铁骑冲锋时,最可怕的,其实是来自心里的压迫,它能让己方,顷刻间崩溃。
楚人号称自己的步卒诸夏第一等,
那在这三千重甲面前,
郑凡可以笃定,他们将不堪一击!
因为这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重甲”,这三千人,是整个晋东军中的精华,入品好手极多,甲胄还是薛三亲自设计组织锻造出来的,坐骑方面更是以自己的名义从京城大燕御兽监里要来了很多头貔兽。
它不是简简单单另一个时空里的“铁浮屠”,
它是真正的战争巨兽。
这是一把杀手锏,可以在关键时刻,直接敲碎对方的阵线,击垮对方的斗志,让胜负,在刹那间扭转;
再放眼望去,
高台下方,一望无际的兵甲之阵;
这些年来,
是梁程每年组织进行标户兵的集合军演,是梁程组织了各支兵马的换防,是梁程琢磨了燕国最欠缺的步兵战术;
这其实和瞎子一直心心念念的造反,四娘计算着发展支出与收益一样,
为了一个目标,
去努力,去前行,
整整齐齐地排列出石头,
就为了一切就绪后,
轻轻推倒最前面的一颗,收获那时的纯粹快乐。
而自己,
将带着这支大军,以及后续即将开来的其他燕军,去完成自己一统诸夏的诺言。
郑凡闭上了眼,
耳畔边,
传来了滚滚雷蹄之音。
下方,
正引领着重甲铁骑行进的梁程,
忽然间愣了一下,
其体内的煞气,在此时猛地窜起;
嗯,晋级了?
没完,
刚窜起,余尽未消时,这股气息又再度向上一迸!
嗯,又晋级了?
接连两股晋级的冲势以及其所宣泄而出的煞气,就算是梁程,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将其给控制住。
所以,煞气难免开始外露;
四周士卒们当即看见他们的大将军身上似乎染上了一层黑色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下方梁程骑着的貔兽,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煞气,若是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其鬃毛已经有部分在呈现出偏紫的色彩,这是返祖的表现;
也就是说,这头貔兽在和梁程相处的时间里,逐步学会了如何吸纳煞气以刺激自身血脉,所以,这会儿的它,非但不难受,还觉得很舒服。
梁程身形则自胯下貔兽身上腾越而起,
靴子在高台栏杆上不断地蹬踢,借着力道,顺势而上,在落下台面时,顺手抓住了前方的黑龙旗旗杆。
顷刻间,
其身上的煞气弥漫到了黑龙旗上,这场景,显得极为耀眼。
四方军士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突发情况,只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自家大将军早就安排好的阅兵式的一环。
最重要的是,这个场面,实在是过于震撼人心。
当梁程挥舞黑龙旗时,
下方甲士本能地举起自己手中的兵刃高呼: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这会儿,
梁程终于将二连晋级带来的煞气给控制住了,他将旗杆插入台面,向着郑凡单膝跪伏下来:
“多谢主上!”
四周士卒见状,亢奋之情继续被推上了新的台阶: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家,免礼平身。”
姬成玦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跪伏着的朝臣。
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乾国使臣,一个,是楚国使臣。
晋国被灭后,昔日的诸夏四大国变成了三大国;
眼下,在大燕的朝堂上,其他小国家的使臣早就跪伏了下来,也就只有乾国使臣和楚国使臣,还能以拜礼来维系住国家的体面。
只不过,众人皆跪我独立,以皇帝的角度来看,就显得有些过于刺眼了。
但姬成玦并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皇帝嘛,海纳百川的气量还是有的。
众臣起身;
今日朝会,是大朝会,参与的臣子很多,其中一个主题就是诸多国使要在明日启程归国,算是做一个告别。
国与国之间,一般都会设有外交人员,鸿胪寺就是专门安排这个的,但真正有级别的使臣也就是代表各自君主的钦差,不会常驻,绝大部分时候每年会来一次,停留一到两个月,有其他大事发生的话,才会加派钦差人数和延长时间。
小国使臣们开始上前一个个的说话,大意差不多就是感谢燕国和大燕皇帝陛下的款待,愿我国与大燕友谊长存云云。
等小国使臣们讲完后,
乾国使臣先行向前一步;
在乾国,无论什么时候出使燕国,都是一笔不菲的政治资历,毕竟出使的是虎狼之燕嘛,回去后,再请人吹捧吹捧,演绎演绎,使团里再安排几个好事人编个故事,什么临危不乱,往大殿上一站,浩然正气直接把燕皇震慑住等等;
类似的故事,很多。
毕竟,百年来,乾国在战场上,没怎么赢过,但在故事里,却从未输过。
乾国仁宗皇帝时期最著名的“众正盈朝”,其中大部分相公都曾出使过燕国,靠此狠狠地刷了声望。
“大燕皇帝陛下,本使有一件事不明,请大燕皇帝陛下赐教。”
皇帝没回应。
乾国使臣继续道:
“本使听闻,燕国境内这两个月,似乎有较为密集的兵马粮草调动,敢问大燕皇帝陛下,燕国,意欲何为?
如今,
我大乾与燕国、楚国,已经止戈熄火五年,各国百姓,好不容易得有喘息之机;
燕国,
是又想要再行旧事,撕毁盟约了么?”
乾国使臣的问话,可谓无理至极。
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大殿上蹦出几个燕国大臣来呵斥自己“大胆”“狂妄”,
然后自己再借坡下驴告个罪,
这样,又能把“质问”讲出来,又能保证自己安全。
然而,
让这位燕国使臣有些诧异的是,
大殿上,极为安静。
两列所站的燕国文武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呵斥自己;
现如今,燕国正常的朝会流程因内阁制度的出现,有了巨大的变化,为了增加效率,内阁会事先收集议题;
再由内阁来圈定朝会上需要讨论的议题,再呈送给皇帝,由皇帝来做删加。
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则是最后再问一遍,谁还有没有提案的议题临时想要启奏。
也因此,
在先前入朝时,所有有资格站在这里的文武,都拿到了今日的议题;
有震惊,
有惊愕,
有疑惑,
有不解,
但内阁大佬们以及各部的老大们,其实早就对此事有了默契,更是早早地就已经参与其中了,他们很镇定,下面的官员们就能跟着镇定,从而,接受了这件事。
一直被晾在那里的乾国使臣显得有些难受,
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难不成大燕皇帝陛下,真的要打算再起兵戈,让生灵……”
“是。”
乾国使臣愣住了;
边上的楚国使臣,以及其他各国使臣,也都愣住了。
坐在上方龙椅上的皇帝看向了站在那里的楚国使臣,
而这时,乾国使臣从震惊之中醒悟过来,当即喊道;
“燕国皇帝陛下,这是要背信弃义,置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不顾,置苍生于劫难中而不………”
“你再聒噪,朕就先伐乾。”
“………”乾国使臣。
乾国使臣听到这句带有……不,已经是很直白的威胁之话,脸上当即泛起一阵红色,这是气的,也是怕的,更是被羞辱出来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蛮子,蛮子,燕蛮子!
但不管怎样,
这一瞬间,
他嘴唇紧咬。
其实,用脑子想想,对谁先开战的事儿,怎可能说改就改?就是皇帝,他也做不到这般随心所欲的。
但这里是燕国的朝堂,
这位是燕国的皇帝,
再算上燕人的混不吝传统,
乾国使臣,还真是被“噤声”了。
“楚国使者景学义,请问大燕皇帝陛下先前之语,到底是何意思?”
……
“楚国使者景仁礼,请问摄政王殿下先前所语,到底是何意思?”
镇南关下,中军帅帐之中,面对着两侧林立的武将,面对着坐在那里一身蟒袍的大燕摄政王;
景仁礼,鼓足了勇气,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强行开口发问。
其实,景仁礼这位景氏旁系子弟,他的出头,还和郑凡有一些渊源;
这些年来,每年景仁礼都会有楚使的身份,出使晋东王府,看望熊丽箐以及大妞,代表楚国皇帝,送上大舅的一份心意。
这才有大妞觉得楚国大舅好的观感,这其中,辛苦牵线搭桥的,就是景仁礼。
其人在楚国国内,任大夫,不算位高权重,但也是楚皇身边得以喜用的臣子之一。
这时,
站在摄政王身边,身着一身大红袍体态早就发福了的黄公公在此时向前一步,掐着兰花指,对着下方站着的景仁礼道:
“王爷的话说得这般清楚,怎么,贵使是患有耳疾么?”
是的,
黄公公又来了。
这几年,黄公公早就在宫内退居二线了;
按理说,宫内大太监最受不得的就是退下来,不仅仅是人走茶凉的悲,可能还有以前得罪人失势后被报复的苦。
但黄公公不同,他是主动请求退下来的,平日里住在京城内自己的一座宅子里,但时不时的,还能进宫陪陛下说说话。
大燕宫廷宦官之中,他是上过战场的,而且是上了好多次,且作为监军太监,还保持着全胜的记录。
这就是超然的资历,铁打的立身之本。
现如今,他既可以住在宫外宅子里,自己被奴仆们伺候着,还能继续保持着和宫里和陛下的关系,老祖宗的排面儿,还是没有倒;
这日子,别提多舒坦了,简直就是所有大太监退休后的终极梦想。
黄公公清楚,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他也很庆幸,庆幸陛下和摄政王之间的关系,依旧是“如胶似漆”,那么自己就能继续在心里念着王爷的好,且没任何负担了。
前阵子,是皇帝下旨询问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力气再跑一趟晋东。
黄公公当即腰不酸腿不疼了,手脚麻利地入宫面圣,拍着胸脯保证:
“陛下,奴才愿为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后,
火急火燎地就带着圣旨以及一众亲随奔赴晋东,硬生生地比预期时间,还早了个十天,足见黄公公对摄政王爷的思念之深。
景仁礼严肃道:“摄政王让我大楚再割让三郡之地?请王爷息怒,本使根本就不用回去询问我家陛下,在这里,本使就能直接给王爷您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大楚,不可能答应。”
帅帐内,一众将领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意的笑容。
我们管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时候需要打仗?什么时候需要丘八?
当我想要而你却不答应时!
其实,景仁礼之所以这会儿来到镇南关,也是因为晋东大规模的兵马粮草调动,根本无法做到掩饰,而晋东似乎也没想要掩饰的打算。
因此,于情于理,景仁礼都得来走一遭。
“王爷,燕楚已和睦相处五年,在这五年时间里,双方边境虽然偶有摩擦,但两国边民,倒也算是安居乐业。
我大楚皇帝陛下更是视王爷为知己,王爷您更是我大楚驸马;
所以,王爷为何要在此时,重启兵戈呢?”
……
“为何?因为朕昨晚做了一个梦。”
龙椅上,皇帝微微侧着身子,手指指了指上方;
其实,皇帝的这个坐姿,很不雅,但皇帝习惯了,臣子们,也习惯了。
坐得比比直直的,可能是提线木偶,换言之,能以很寻常的姿态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很大可能是他在朝中,已经完成了对朝堂的一言九鼎。
甚至连礼法、礼仪,都已经无法约束他了。
“在这个梦里,朕梦见了大夏天子,大夏天子亲口告诉朕,要朕秉天之意,承夏之志,以燕代诸夏,再造一统。”
诸国使臣们一下子愕然了,这……这么直接的么?
当年,郑凡曾和瞎子一起调侃,先帝爷时,打仗,不仅靡费钱粮国力,还费儿子。
师出有名,师出有名,有时候,确实需要一个仇恨的目标,来鼓舞全国,消除阻力,支撑战事。
但……
时代变了。
如今的大燕,雄踞北方,消化吸收了三晋之地,新政推行已经八年。
府库充盈,积攒丰厚,一改先帝爷末期时近乎民不聊生之局面,且那晋东王府,更是厉兵秣马,片刻未曾懈怠。
如今的大燕,
已经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也用不着再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是时候,
堂堂正正的,
将那老燕人八百年的怨气和怒火,往上数多少代先皇的志向,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了。
燕京城皇宫内的朝堂上,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缓缓地站起身,
目光,
扫过大殿之上所有的臣子。
镇南关下帅帐内,
摄政王轻拍白虎皮座椅扶手,
立起身形,
帅帐内,所有将领神情为之一肃。
“给朕听好了……”
“都给孤,听清楚了……”
“传朕旨意,通晓天下,自今日起……”
“传孤王令,通传各军,自即刻起……”
“我大燕百官,我大燕宗室,我大燕子民,当以一志向而聚,当以恒心而凝,常挂先祖奋勇之余烈,勿忘山河血染之壮怀,助朕再塑乾坤于一统,再造社稷以无疆,终有一日……”
“我大燕锐士,当承黑龙之相,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定我大燕万世之基,孤将带领你们,一路征伐;
直至,再无敢立足之敌,直至,再无不臣之国,
直至……”
“我大燕,即为诸夏!”
第十一章 王诏
“主上。”
梁程走入了帅帐,坐在帅座上的郑凡此时正打着赤膊,脖颈和胸口位置上,刺着很多根银针;
四娘此时正在旁边拿着帕子,给郑凡身上其他位置做着擦拭。
郑凡开口道:“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是,主上。”
去年,郑凡曾尝试冲击过三品境界,但失败了。
失败的后果则是气血逆行,若非身边魔王们都是调理好手,可能身体都得炸个洞来。
但尽管如此,上次失败所造成的副作用,依旧还没完全清除,每隔一段时间,都得需要四娘亲自出手来进行筋脉调理。
冲击境界失败本身,没什么好惊讶的,三品之境,也不是那么好得到的,无论是郑凡自己还是魔王们,都能平静面对。
四娘将银针拔出,帮郑凡将蟒袍穿好,郑凡伸手揉了揉先前刺针的地方,笑道:
“没那么麻了。”
四娘笑了笑,道:“筋脉已经恢复差不多了,不过,主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亲自冲阵,刚恢复的筋脉还很柔嫩,经不住气血冲击的。”
“我知,我知。”
郑凡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帅帐中央位置,放着一张大地图。
“阿程,咱们再把之前讨论过的战略,再过过吧?”
“已经明确了的战略目的,可以视战局变化而调整,但现在还未真的接触,战场还没推上去,主上又何必急着忧虑这个呢?”
“本来,我是不忧虑的,这个战略是我提出来的,作战计划也是我做的,但你一个字不改,全盘接收,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因为属下觉得,主上的战略,做得很好,不仅结合考虑到我晋东以及朝廷所能提供的第一波第二波和第三波的投入,还考虑到了下一阶段的战略布局,属下是真没什么地方可以修改的了。”
“不是拍马屁?”郑凡问道。
“请主上对自己有些信心。”
“哦?”
“当年千里奔袭雪海关,是主上您拿的主意;燕楚国战,主上虽说是奉靖南王之命入楚进渭河,但接下来做出直捣楚国京畿之地决断的,还是主上您。”
“可毕竟那两次,你都在我身边。”
“那破乾上京之战呢?属下并不在主上您身边,那场仗,也是主上您力排众议推行的,取得了惊人的战果。”
“运气好而已。”
郑凡真不是自谦,当时他是在梁赵之地实在是被折腾得没办法了,后方补给又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有点像是赌徒推上手中一切筹码就为求一个翻盘。
事实上,若非八千铁骑为自己赴死,他郑凡,可能也已经交代在了乾地。
“主上,自古名将很少,惊天动地可供史书大书特书的大捷,其实更少,属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些一个个被后世吹出来的军神,他们在做某一项战略冒险时,其内心的忐忑,应该是和主上您无二的。
名将嘛,打赢了两场大仗,还得是那种战损比夸张的大捷,其实就跟抛铜板差不离,正面,就是军神,反面,就是赵括。
主上,您已经赢了这么多次了,而且,在大局观甚至是预感方面,您可能比属下,更为优秀,因为属下有时候可能是因为经验过于丰富,思绪反而不那么容易好打开了。”
四娘笑道;
“哎哟,我也是才晓得,这晋级后啊,僵尸的嘴也能抹上蜜。”
郑凡也笑了起来。
梁程倒是没笑,只是微微牵扯了一下嘴角,意思了一下。
郑凡走到地图上,
道:
“其实从我那大舅哥给与渭河接壤的三郡改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他的战略意图了,同时,咱们还能顺着他的思路来做。”
与渭河毗邻的,总共有三个郡。
东南方向的莫崖郡,西南方向的问丘郡,以及西边的三索郡。
这三郡在前几年都被楚国朝廷改了名字;
楚国自建立起,不,确切地说是初代楚侯创业时,就已经融入了山越的文化,再加上其本身古巫文化发展与传承,诞生了很多脱胎于诸夏文化却又有自身独立特色的故事传说。
莫崖、问丘、三索,是楚地神话之中当年曾降临,帮助初代楚侯降服火凤同时灭杀山越图腾的三尊巫神。
楚皇改了这三个郡名,本意上是想让这三位“巫神”,为楚国挡住来自北方马蹄的威胁。
可以说,
这是楚国版的三边。
另外,在失去镇南关后,楚人在数次面对燕国铁骑南下的战争中吃了太多丧失战略主动的亏,甚至连国都都被焚毁;
所以,近些年来,楚国开始主动地进行战略收缩。
依托大泽为核心,建立了一道道新的防御体系,拱卫郢都,也就是保护楚国的腹心之地。
这也是范城那边的苟莫离这几年能混得那么潇洒的原因,楚人的战略后移,清晰无误地开始全面防御姿态,苟莫离自然能更撒欢儿了。
“其实,三索郡,倒不算是三边之一,主要还是莫崖郡与问丘郡南方的上阳郡,这三郡,才是楚人营造起来真正阻滞我军南下步伐的屏障。
三索郡以及其西边的流沙郡,毗邻山脉,位于我镇南关和范城之间,在这里经营,很容易陷入腹背受敌的态势。”
这两个郡,面积狭长,北临山南靠江,就像是一条鱼露出了鱼腹。
当年郑凡出镇南关驰骋救援范城就是从这两个郡穿过去的,可以说,只要苟莫离从西往东打,自己这边再从东往西打,这两个郡,完全是唾手可得。
但问题是,这两个郡不能急着吃。
晋东之所以能发展起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了三处关键点,也正因为掌握了这三处地方,才能让晋东成为“四战之地”上的塞上江南。
一是雪海关,一关在手,直接隔绝雪原;
一是镇南关,一关在握,让楚人毫无脾气;
另一个就是范城,算是刺入楚国腹部的小匕首,短小精悍,但扭一扭,转一转,也足够楚国胃痉挛。
以最低的成本,控制着战略要地,掌握着战略主动,这才能让晋东可以抽出大量人力物力和精力来实现自我发育发展,否则,晋东就是一个大型要塞,一个大军营,就像是当年镇南关没拿回来时,靖南王得亲镇奉新城,而彼时的奉新城哪里有现在的繁华?完全就是一座只有士卒没有百姓的空城罢了。
同理,
先贪图军功和开疆拓土的快乐,将那两个郡给拿下了,那么将面临的是在漫长的接触面上和楚军展开各种细索的纠葛。
要知道,就连上谷郡这块实际上处于晋东控制的地盘,也没进行过任何的开发,那里的民众早早地都被转移到镇南关以北,多拿俩地,相当于是给自己开了俩不停放血的口子,太蠢。
郑凡点点头,
道;
“所以,这一次的国战的战略,分为三个目标。
第一个目标,拿下莫崖、问丘、上阳三郡,将前线,直接推到楚国京畿之地前,让楚国的京畿核心区域,成为下一个时期的边塞;
第二个目标,让范城的苟莫离配合,进一步打开范城的影响力,东西之间形成呼应之势,三索郡和流沙郡这块鱼腹之地,我要它们不战而降,传檄而定,甚至,继续向南,触摸到大泽沿线的区域,打出一块可以固守巩固的地盘。
第三个目标,
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楚国的皇族禁军,乃楚国朝廷真正的嫡系支柱,这一次,起码得吞下一半来,楚人的牙本就不剩下几颗了,这次,咱们要把他门牙打断!”
梁程开口道:“不出意外的话,楚人会以消耗战术来和我们形成僵持之势。”
“那就和他们耗!”
郑凡跺了一下脚,
“以前,咱耗不起,每次都被逼着兵行险招去赌,这次,第一波攻势靠咱们晋东的兵马和积累就足以应对,瞎子还算了,第二波攻势时,我晋东的存储也能勉强支撑。
再后头,
还有燕国各路兵马,还有姬老六那头大奶牛,五年了,天知道他到底积攒下了多少奶水!
阿程,
说句心里话,
那种打赢了却还得溜的仗,老子早打腻了;
老子还是喜欢在地图上对格子涂色,有成就感。”
梁程俯身道:“主上说的是。”
“知道昨日我为何要这般堂堂正正地宣战么?
一是因为燕楚之间,根本就没什么秘密,我们这边兵马粮草调动,根本就无法隐藏,对面肯定也知道了。
宣战不宣战,也也跟无法取得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我,
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尤其是告诉楚人,这一次,我不会打完抢完就走,我要留下来,我要占住那里,楚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你的脚,得结结实实地踩下去,不动,才能有狗腿子依附上来。”
“行堂堂正正之征伐,做光明正大之一统,名正言顺,也是告诉他们,想躺平的,就躺到底。”
“哈,对,就是这个意思,天天!”
帅帐外的天天走了进来:
“末将在!”
“孤给你一道手令,命你交予屈培骆,让其按孤手令所述,完成孤的布置。”
“喏!”
梁程有些疑惑地看向郑凡,问道:
“主上这是什么军令?”
“堂堂正正之一罢了,随意添个一笔。”
这时,四娘拿了一条披风为郑凡披上。
郑凡伸手扯了扯披风,又抖了抖身子,
抬头,
对梁程道;
“我军主力,可以出关了。”
……
下渭县;
原本毗邻渭河,水利良好,本该是田亩成片的丰饶之地。
哪怕是当年司徒家时期,司徒家与楚国的摩擦,也仅仅是局限在镇南关一线,最多,也就是在上谷郡打个有来有回。
司徒雷当年的成名之战,在镇南关大破楚军,也并未真的打出上谷郡,最后面对楚人集结的大军,还是得撤回去。
也因此,上谷郡一直以来都因为兵荒马乱而残破,但其附近的几个郡,则承渭河之泽,算是良地。
但如今,
下渭县的农田,已经半数荒芜,人烟也不再稠密。
按理说,
就算是当年燕楚国战,再加上那位晋东的王爷曾率军马踏过这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尤其是这五年来,双方也就局限在小打小闹上,下渭县按理说,也应该恢复起元气了。
可偏偏,问题就出在这里。
晋东不再向楚地出大军这不假,但关于“带馅儿”馒头的故事,却开始广泛地传散开去。
这种宣传和鼓动,在昔日的屈氏少主开始在上谷郡组建楚字营时,效果变得更为可观。
边境一带的楚民,对晋东那位王爷的观感,实则是带有极强的“矛盾”情绪;
一方面,那位是杀人如麻的燕人魔王,杀俘、掘人祖坟,无恶不作,人神共愤;
但另一方面,他又治地有方,在其治下,有燕人、晋人、蛮人、野人等等,日子都过得很好。
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很多人都这样说,且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冬天时,会有很多人背着带馅儿的馒头过来发放,说他们在晋东也就是有时候没功夫或者懒得做饭时,才凑合吃一口这个垫垫饥。
渐渐的,
靠近渭河,毗邻上谷郡的下渭县,就成了其中一个方向,流民的必经之地。
这些年,每年都有很多楚地流民从这里经过,再偷渡过渭河,去往晋东去追求更为幸福美好的生活。
本地人,其实已经先走了一批;
留下来的,每年都看见其他流民从自家门前过去,也经不住不断地勾引,又走了一批。
为了堵截流民,楚军在这里设了堡寨,县城里的衙役也会尽可能地派出来设卡抓人,效果还是有的,能抓住不少,但还是有人想要从这里碰运气过去。
附近一座小军堡内,身为什长的刘健正和下渭县的捕头崔光坐在一起喝着酒。
一众士卒以及捕快们,有的在赌钱,有的则干脆躺在那里混秋乏。
其实,崔光是负责过来抓人的,也不知道县太爷接到了谁的密文,说有一个流民队伍将从下渭县经过投敌,县太爷马上就派崔光出来堵截;
“也不知道那姓独孤的是不是脑子有毛病,都这光景了,还派兄弟我带人出来堵截,甚至还吩咐我不惜格杀勿论。
他娘的,
他不晓得现在流民偷渡都带刀带弓了么?
万一遇到个大一点的,百来号的流民,我就手底下这十来个兄弟,到底谁对谁格杀勿论?”
“呵呵。”刘健帮崔光续了酒,笑道,“可不是脑子有问题么,独孤家虽说战死了一个柱国,但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既然姓独孤却被派过来当了咱这鸟不拉屎地界的县令,想来在独孤家里也是个门外汉的小角儿罢了。”
刘健这里的门外汉,指的是嫡系家族子弟在里头吃喝,旁系子弟在门外翘着脖子只能看着。
“可不是咋的,呵呵,来,再走一个。”
这几年,楚军的战略收缩事态明显;
陈仙霸之所以能够时不时地率兵过渭河去对岸耀武扬威,也是有这部分因素在里头。
楚军开始构筑新的防御体系,渭河防线也不再铺成网面,而开始聚集于几座大的水寨和城堡,以点进行防御。
尤其是这几个月来,已经获悉晋东动作,预感到风雨欲来后,楚军的收缩,更为彻底,连平日里时不时会来边境巡逻的大楚皇族禁军骑兵,也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报,来人了。”
堡寨眺望楼上,有个守卒通传道。
外头,来了俩樵夫,但樵夫脑袋上,绑着红绳。
刘健和崔光主动走到堡墙边缘,那俩樵夫冲着上头挥了挥手,然后将一个包裹丢了上来,随后就走了。
二人将包裹打开,发现里头全是红绳子。
崔光疑惑道:“那边这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樵夫那边的身份,崔光以及刘健,是清楚的。
刘健咂咂嘴,
又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道:
“大浪要来了。”
崔光叹了口气,
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们的黑龙旗绣好了么?”
“还差点儿针脚,我婆姨不是最近又有身孕了么,就耽搁了。”
“不能耽搁了,连夜绣!”
翌日正午,
自东边,出现了一队骑兵,他们身着黑色的甲胄,臂膀上绑着红绳,举着黑龙旗,大大方方地自堡寨下方经过。
而这时,
站在堡寨的门被打开,
脑袋上绑着红绳的刘健与崔光脸上带着“激动”与“喜悦”之色,站在了堡寨门口。
同时,
堡寨上方升起了黑龙旗,虽然有些破,虽然绣得有些失真,但……意思是那个意思。
只不过,这群燕军操着楚地口音的“燕军”骑士并未在这里停顿下来,只有一名骑士策马而出,对二人喊道;
“你等既已投诚,现在就通知乡里。”
“奴才……”
刘健马上捅了一下崔光的腰眼,
纠正道:
“喏!”
“是,喏!”
“通传……什么?”
“奉王爷令,王爷将亲率晋东天军三日后将驾临这里,这里,也将变成燕土。
王爷仁慈,
不忍生灵涂炭,
故而派我等先行通传王爷口谕:
本地百姓,不愿意归附王府做王府子民的,即刻搬迁离开此地,否则,格杀勿论!”
……
不远处,坐在马背上,已经续起了须看起来稳重成熟了很多的屈培骆边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边感慨道:
“出兵占领这里前,还先行通报本地百姓,让百姓们提前做好准备逃生,让大家感念王爷的仁义。王爷,真是菩萨心肠啊。”
“嘶……”
屈培骆一不小心,扯断了自己两根胡须,
随即自顾自地摇摇头,
笑骂道:
“不愧是他,还是那么的无耻和不要脸。”
屈培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似是想到了谁,
脸上露出了柔和慈爱的神情:
“还好,岚昕纯真可爱,不像他。”
第十二章 揭幕战,世子!
渭河滔滔,奔流不息,这条河,其实相当于是地势位置上的南北分界线,这里向北,一马平川的上谷郡,过了镇南关后,就是三晋盆地;往南,则是标准的楚国地形地貌,河流湖泊众多。
而眼下,
两岸之上,尤其是北面,已经出现了一座座营寨,大量的晋东兵马正在其中穿行,后方,还有更多的兵马正向着这里不断汇聚。
覃大勇骑在马背上,跟随着百夫长一同巡视渭河,像他们这种的小股骑兵现在有很多,基本都分布在上下游区域,其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楚人的水师。
第一次望江之战的失败后,燕人对楚人的水师,就一直带着极深的忌惮,虽然这些年来,燕人也一直致力于发展自己的水师,但现存规模和楚国水师还是没办法相比。
“大家在这里歇歇。”
百夫长下令。
众士卒纷纷下马,一边给战马喂草料同时丢出一块盐砖让它们舔,自己则开始吃炒面。
覃大勇看见自北面,有一支规模很大的民夫队伍向着东南方向前进,他们推动着一辆辆大车,上面装的东西形状看起来很是怪异。
“是投石车的部件,当然,还有其他的部件。”百夫长对着自己麾下这些年轻标户兵进行介绍,“这些部件制作起来最为麻烦,而且还需要专门的材料,临时赶制效率太低,所以都是从奉新城外的作坊那里打造好了,再运过来,其他的架子方面,则就地取材伐木装配就好。”
覃大勇吃了一口手中的炒面,
他在想,
自己的两个弟弟,会不会就在那支运送队伍里呢?
……
“二哥,水。”覃小勇一边推着车一边对身旁的覃二勇喊道。
覃二勇将自己的水囊解下丢给弟弟,自己则继续推着车。
先前覃小勇用自己的水囊灌溪水时,被这支民夫团的校尉发现了,给了他一鞭子。
晋东军军中规矩里有一条,无论是正兵还是辅兵亦或者民夫,除非条件恶劣到不允许的情况下,否则不准喝生水。
覃小勇将水囊挂回到二哥身上,自己伸手跟着一起推。
“弟,还疼不?”
“有点儿。”
“记住教训。”
“好嘞。”
覃家俩兄弟推着打车进入了营寨,这里很多打着赤膊的工匠正在进行着组装,更外围,还有大量的民夫正在转运着木材。
一个侏儒正站在哨塔上,指挥着各个工匠队伍。
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正将一根根大木材扛起再堆叠起来。
“你们两个,过来扛木头。”
“是。”
覃二勇和自己弟弟也加入了“工匠”队伍中。
这种劳作,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中途大家伙是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等到停工后,
后方有人送来了食物,干饭、酱菜、腊肉,量大管饱。
吃完后,
覃小勇轻拍着自己的肚皮靠在那里,感慨道:
“二哥,仗就是这么打的么?”
“我也不知道。”
“为何还未熄夜!”
许安领着一众甲士在辅兵营里巡视,见这个辅兵营还亮着灯火,当即呵斥道。
覃家兄弟看见自家校尉上前,
“许将军,我营午后运料归来后就被划入工匠营忙活到了深夜,刚用了食,故而未曾来得及……”
“工匠营可曾开文书?”
“未曾。”
“入归前可曾晚时?”
“未曾。”
“用食可够一刻钟?”
“够。”
“来人,拿下,杖二十,记过于册。”
校尉张了张嘴,
最后只得跪了下来;
“卑职领罚。”
“记过再犯,斩。”
“喏!”
许安目光扫过四周,冷声道:“军中这么多人,没有规矩约束,得乱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没打打仗,你们这些崽子们还真是连规矩都忘记了。”
“二哥,那位将军好凶啊。”
“别瞎说,回帐篷,睡觉。”
覃二勇拉着自己弟弟转身进了帐篷。
“二哥,咱们会上战场么?”
“哥也不知道。”
“我是既想上,又害怕上。”
“呵,谁不是呢。”
……
巡视完自己负责的营寨后,许安策马进入中军,在帅帐前,下马,将册子递交到站在帅帐外的刘大虎手里。
“许将军亲自来?”刘大虎是认识许安的,毕竟许安当年曾和陈仙霸一起当过金术可的亲卫。
“正好在附近刚巡视完营寨,就自己过来送了,王爷在议事么?”
“是。”
“我想见王爷禀事。”
“请许将军稍等。”
刘大虎走入帅帐之中,不一会儿,刘大虎出来了,掀开帘子。
许安走入帅帐,帅帐内,王爷正坐在帅座上,下方站着的是陈仙霸和屈培骆,另外,靖南王世子正坐在那里批着折子。
王爷的目光落到了许安身上,
许安跪伏下来,禀报道:
“王爷,末将有一事禀报,末将发现军中辅兵和民夫,在军纪军律上有所不足,恐有后患。”
“这般严重了么?”王爷问道。
“回王爷的话,是。”
晋东军的军风承袭了当年靖南军,讲究军中事无巨细都需严格把握;
但近些年来,虽然每年都有军演调度,但正儿八经的出征大战,已经很久没再出现了,再加上这次入辅兵和民夫的,年轻人比较多,就容易出现散漫的问题。
这类问题出现在其他军中,其实根本不会引起注意,但在晋东军眼里,就未免有些不像话了,且许安本人,现在任的就是军中军纪官,这是他职责所在。
这时,一直在旁边批折子的天天抬头看着郑凡开口道:
“父帅,这几日来,民夫辅兵犯事的折子很多。”
郑凡点了点头,对许安道;“许安。”
“末将在。”
“孤命你牵头着手,整肃辅兵营民夫营军纪,大战在即,你时间不多,帮孤将军纪,给整顿好。”
“末将领命!”
许安起身,退出了帅帐。
郑凡的目光,则又落到陈仙霸和屈培骆身上。
当下格局是,
晋东军出镇南关后,来势汹汹,已经沿着上谷郡南部也就是渭河沿岸拉开了阵势,这里面,兵马肯定不是堆积在一起,而是铺散开了,进行重点的针对。
双方其实都清楚,接下来,晋东军要做的,就是过江了。
楚人已经开始了战略收缩,楚人也不打算在渭河来直接与晋东军进行战略决战,因为这笔买卖,对楚人太亏。
晋东军要是输了,在事先防备好楚军水师的前提下,至多也就是个进攻受挫,打不过江去的局面,损兵折将是无法避免的,但真要说伤筋动骨,还真不至于。
另外,就算是晋东军第一轮攻势败了,楚军敢趁着这波势头反攻过来么?
且不说上谷郡的地形对于以步卒为主的楚军而言简直就是“裸”奔,真就爆种打了过来,那镇南关还立在那儿呢?
到时候,楚军就是进退不得了。
对于楚军而言,反攻过渭河必须要达成的战略目的就是一口气在击溃晋东军主力的基础上,再拿下镇南关,否则在这宽阔的平原上,晋东骑兵足以将楚军精锐给埋葬。
至于说坚守,也得看看运气,因为一旦晋东军攻破了一点,在某一处位置上登了岸,甚至更远一点,从三索郡那里过河,再绕过来;
楚军一旦做出坚守渭河的决定,其防线就会在呈一字长蛇阵的基础上被马上戳出几个窟窿,然后被晋东军各路兵马完成切割包围。
虽然好些年没打仗了,但双方的战术习惯彼此都心知肚明。
故而,
从军事布置角度来说,对面的楚国王爷熊廷山,选择战略收缩,以空间换时间,是正确的选择。
毕竟,当年燕军曾两次杀入楚国腹地,但最后,都不得不撤回去。
只不过,
楚人也不可能就撤得那么光棍;
现在的态势就是,双方都陈兵两岸,你知道我要进,我知道你要退,但总得过过几道推手,亮个彩。
接下来,某个位置很可能会成为双方聚焦的区域,那里,将打一场,然后看结果,双方再进行接下来的步骤。
而陈仙霸与屈培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则是想趁着明日军中击鼓聚将前,抢先走个后门,预定一下这“开门红”的差事。
许安走后,
陈仙霸抢先开口道:
“王爷,末将这几年一直活动在这渭河沿线,对楚人水寨的防御和楚人战法,极为清楚,另外,末将麾下虽然只有三千骑,但都是末将一手调教出来的袍泽,绝对敢战能战。
知己知彼,
故而,末将认为自己能担当得起这首战之责!”
陈仙霸说完,屈培骆就开口了,只不过他说话的语气,没有陈仙霸那般刚硬,昔日的屈氏少主,在蹉跎了一段岁月后,在这些年里,又逐渐捡回了属于大楚贵族的优雅:
“论知己知彼,我是楚人,我麾下的楚字营,也是楚人,陈将军,我想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
陈仙霸扭头看向屈培骆,目光微凝。
屈培骆微微一笑,倒也不惧,反而拱手道:
“王爷,楚字营请战,伐楚之战,若是能以楚攻楚,才是正解。”
坐在帅座上的郑凡,看着两位将军的争吵,似乎很难以抉择。
而边上重新开始批阅折子的天天,则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郑凡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茶杯。
天天起身,端起茶杯,帮郑凡续了热茶,放过来时,郑凡有些疑惑道:
“什么?”
天天:“嗯?”
“呵呵呵呵。”郑凡忽然笑了起来,指了指天天,道,“你说你也心痒痒了?”
天天:“唔……”
郑凡看向站在下面的陈仙霸和屈培骆,
道;
“这可如何是好,你们俩争着争着,倒是把孤这儿子给争得手痒了。”
屈培骆马上俯身道;“那就请世子殿下打这第一仗吧,我等心服口服。”
说完,
屈培骆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陈仙霸。
陈仙霸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道;
“末将愿意将麾下兵马借给殿下。”
天天的官面身份是靖南王世子,又是摄政王的“长子”,于情于理,他来打这个头阵,拿这个开门红,还真是无人能置喙。
毕竟,无论是他亲父还是养父,都在楚人身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疤,眼下子承父业一把,对己方军心士气也是一种提振,同时也能进一步地打压对面的士气。
最重要的是,王爷都这般笑着问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可不是在征求你们的同意。
陈仙霸和天天也算“半个”一起长大的,天天还喊了他这么多年的“霸哥”,再怎么傲气,他也不好意思和天天去争。
至于屈培骆,
他吃饱了撑的特意跑这帅帐里来和晋东军中新一代当红扛旗人物抢首战?
他是想在这一场战役中有一番作为的,但还没心比天高到和人家真正的“本家人”争一口气的地步。
他是被刘大虎喊来的,
来了后,陈仙霸也在,陈仙霸请战,屈培骆心里自然也就有谱了,行呗,争呗。
现在感情好,是给世子殿下铺路了。
而且这是一场预演,明日击鼓聚将安排任务时,他们俩还得按照先前的模式,再走一遭。
王爷可以在他们面前“任人唯亲”,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希望能够在诸将面前“公正虚心”一些的。
相较于陈仙霸和屈培骆的果断放弃,
天天倒是有些懵,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直接将这么重要的开门红之战交到了自己手中。
他原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在父帅身边,批阅折子跑跑腿,跟着学习学习,心里确实想过去正面战场冲杀,可幸福来得,未免过于突然。
而正抿着热茶的郑凡看着天天略微局促的表情,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当年自己被老田赶鸭子上架的场景。
不同的是,自己当初是真不愿意冒险,而天天,他是无畏的。
命运,在这里,似乎画出了一个圆。
天天后退两步,跪伏下来;
“儿臣定不负父帅所望!”
这差事,算是接下了。
放下茶杯,
郑凡开口道:“仙霸率部做策应吧。”
陈仙霸略显疑惑,他先前说了愿意将自己一手调教的部下交给天天去打这一仗,但王爷这话的意思,很显然是不打算让天天用他的兵。
可问题是,天天是没有部曲的,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地掌握和发展自己的嫡系兵马。
身为“哥哥”,仙霸不希望天天去接手一个随便拉过去的队伍去打这一场仗,因为这场仗,不容有失,对战局的影响不谈,对天天的影响,会很大。
两个父亲的荣光,有时候,也是一种深沉的压力。
虎父无犬子,因为犬子,会被咬死。
郑凡又开口道;“孤把锦衣亲卫,调给你用。”
陈仙霸没话说了;
他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气,但曾担任过王爷亲兵的他,当然清楚那支自建立以来就专司负责王爷安危的锦衣亲卫,到底是怎样的一支力量。
如果说李成辉那一部代表的是老镇北军最后的荣光,梁程的那一镇代表着晋东真正的精锐,金术可那一镇代表着晋东的底线……
那么锦衣亲卫,则是整个晋东军中,真正的菁华所集,是精锐中的精锐。
最重要的是,天天很熟悉锦衣亲卫。
大军压阵的前提下,以锦衣亲卫去破局,陈仙霸很难想到会输的理由,因为燕楚双方会很默契地将这一次交锋控制住规模。
“多谢父帅!”
郑凡点点头,又挥挥手。
“末将告退!”
“末将告退!”
陈仙霸和屈培骆一同告退。
出了帅帐后,
屈培骆看了看陈仙霸,有些好奇道:“陈将军似乎也没什么不满?”
陈仙霸冷笑一声,道;“我还不至于这般没度量。”
“那屈某就告罪了。”
“客气。”
帅帐内,
接到军令的天天一时有些茫然,自己现在是该去收整锦衣亲卫,还是继续坐回去把没批阅好的折子继续批完?
“折子我来看,你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喏!”
天天转身往外走,但身后又传来了声音:
“等下。”
天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郑凡:
“父帅?”
郑凡伸手,将一颗红色石头,丢向了天天。
天天伸手,将这块红色石头接住。
“姐姐。”
“他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要上战场上了,你理所应当的,得护他一程。”
红色的石头自天天手中立起,摇了摇。
一向极为傲娇的魔丸,对任何吩咐与指令,甭管做不做,就算做,也得表现出很抗拒的姿态;
但这一次,它很乐意。
天天这孩子,是它看护着长大的。
“父亲,儿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说完,
天天带着那块石头,离开了帅帐。
帅帐外很快传来一声呼喊声:
“奉摄政王令,锦衣亲卫自即刻起,听我调配!”
“喏!”
“喏!”
帅帐内,
郑凡斜靠在帅座上,
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敲着敲着,
郑凡嘴角渐渐就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雪海关总兵大成国将军平野伯郑凡,听令!”
“末将在!”
“本王命你部直取央山寨;
胜,本王为你记伐楚第一功;
败,就不要回来了,大可直接去问问对面楚人,问问他们,还收留不收留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大楚驸马。”
“末将……遵命。”
第十三章 王对王
“咚!咚!咚!”
“呜呜呜!!!”
战鼓擂动,号角声起,各部兵马,正在快速地就位,兵戈之声,包裹着强烈的肃杀之气。
王驾行辕,驶入阵前,高起的坐台上,摄政王一人独坐。
两侧,站着王妃与北先生。
在下一级台阶上,站着阿铭和剑圣;
再下一级,则是旗手与传信兵,行辕附近,更是有各部传令司马整装待命,以确保摄政王的意志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这处战场的任何角落。
瞎子的手又痒了,又在开始剥着橘子,只不过现在剥得很慢。
主上会拒绝,四娘会拒绝,剑圣会拒绝,阿铭……也会拒绝;
剥得快了,只能给自己吃,这不美。
“主上,今时今日之气象,确实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了。
不用匆匆忙忙,不用孤注一掷,舒服,惬意,巴适。”
郑凡笑了笑;
此时,整个渭河沿岸正面战场上,分为四个部分。
李成辉部三万铁骑,已入三索郡,自然不是深入,而是就卡在渭河沿岸位置,作势将要渡江;
金术可部在上游,也就是在郑凡现在的东边;
梁程率军在下游,也就是郑凡现在的西边;
楚军为何这般乖巧的作势要回收?
原因就在这里。
而这一处战场,则是由身为摄政王的郑凡,亲自把控。
斜靠在帅座上的郑凡手指轻轻向前一挥,
道;
“进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此处战场距离荆城遗址不远,当年这里是楚军的后勤保障地,但被郑凡率军坐船过来偷袭,一举焚毁。
这些年来,燕楚双方围绕着渭河基本是小打小闹,荆城这处战略要地位置,也没有重新修建。
不过,等到晋东兵马打过河去,拉出一片大大的缓冲区,荆城,肯定要重新立起来的。
这一轮伐楚之战的目的,郑凡和梁程早就讨论得很清楚了,重创楚国皇族禁军,再拿下莫崖问丘上阳三郡,顺势再收入三索流沙二郡,在此基础上,一直在手中却无法得到开发的上谷郡,也将从战略缓冲区变成腹地。
加起来,六个郡的地盘,比晋东都要大一些了,等同是在楚国北方,用勺子,狠狠地挖下去一勺,送自家大舅哥一个被动的“天子守国门”。
这一大块地盘,靠晋东的力量,就算是打下来也占不住的,但好在,这是国战。
“进!!!!!”
薛三站在樊力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令旗,在其指挥下,投石车等战争器具开始前压。
其实从前两日开始,已经实施过对对岸楚军水寨的打击了,不过取得的实际杀伤并不算大,这玩意儿毕竟无法制导。
也不是谁都能有当年摄政王那种绝好的运气……
然而,杀伤效果可以先摆一边,这一长排投石机“轰轰轰”砸下去时,可以极为明显地打击对面的士气,同时极高地鼓舞本方的斗志。
最重要的是,对岸岸边所设的一些障碍工事等等,可以被最大程度地毁掉。
几轮抛射之后,薛三下令停止。
这时,燕军的舟船已经开赴了过来,大船不多,以中小船只为主。
接下来,就是先锋军的投送了。
坐在高处帅座上的郑凡,清楚地看见岸边站着的那位银甲小将。
“瞎子。”
“主上?”
“你说当初田无镜看着我,是不是就像如今我这样看着天天?”
“属下觉得,是不一样的。”
“哦?”
“主上当年,是已经展露了头角,无论是格局还是心智,都已经是良才之选,在这基础上,这才有了靖南王对主上您的看重。”
瞎子的意思是,你是先有本事,先表现出了能力,才有资格入靖南王的法眼。
没这个前提,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而主上现在看天天,就纯粹是当父亲的对儿子的一种望子成龙了。”
郑凡不置可否,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下方的剑圣。
“要我去么?”剑圣感知到了郑凡的目光。
郑凡摇摇头,道:“他是雏鹰。”
剑圣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到底是比他爹有出息。”
“我这就纯当你是在赞美了。”
郑凡目光向战场两翼位置看了看,对站在下面的刘大虎道:
“传令下去,给我紧盯着上下部分。”
“喏!”
刘大虎马上去传令。
郑凡要做的,是确保对岸的楚军,要么干脆不打,干脆撤走,要打,也只是浅尝辄止的交一下手。
“主上,当年靖南王可没这般悉心地安排您。”
记得当初,靖南王吩咐下来的每一个差事,看似都是功劳最大的,但每次,都极为凶险。
郑凡不以为意道:
“一个我喊他哥,一个他喊我爹;
能一样么?”
“主上言之有理。”
黄公公作为监军太监,是需要一些地方来显露一下自己存在感的。
所以,
此时此刻,
黄公公站在岸边,
手捧圣旨,
开始对着对岸念诵大燕皇帝陛下的旨意;
旨意措辞很大气,出自一位阁老之手,将大燕皇帝陛下气吞寰宇一统诸夏的雄心壮志展露无疑;
只可惜,
刚刚经历了投石机一通乱砸外加河面辽阔又起风了的对岸,虽然能看见有一些楚军的身影,但大概是真听不到黄公公的声音。
就算听到了,大概也会认为是哪出野鸭窝被投石机砸中了现在在扑腾叫着。
但黄公公还是有头有尾地念完了,然后感觉很爽。
更爽的是,他念完了后,站在他身侧的世子殿下还主动问了他:
“公公,我现在能出战了么?”
黄公公只觉得这位世子殿下是那般的可人,自也是不敢倨傲,马上躬身道:
“奴才祝殿下,凯旋!”
天天笑道:“这次父帅的意思可是把地盘占住,可不是打完就回来哩。”
“奴才失言,奴才失言。”黄公公轻轻地抽了自己两记嘴巴。
紧接着,
黄公公示意自己身后的一众干儿子干孙子。
这群公公马上打开了捧着的盒子,自里头,取出一面军旗,是靖南军军旗。
黄公公虽然已经“养老”了,但那叫享受生活,就凭他能早十日就抵达晋东的速度,足见其身子骨依旧无比硬朗。
当下,黄公公亲自扛起这面靖南军军旗,对天天道;
“世子殿下,奴才为殿下扛旗!”
天天看了看这面军旗,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激动之色。
说句真心话,他对自己的亲爹都没什么亲近感,如果不是自己老爹自小到大喜欢不停地和自己讲述亲爹的事,他现在可能早就忘记自己还有一个亲爹了。
这面靖南军军旗……
天天有些担心地看向后头的那尊王驾行辕;
“公公,有些不合适吧?”
虽然天天知道自己的封号是靖南王世子,但他不想在今日第一次出战时,打着这面军旗,尤其是自己的父亲还坐在后头看着他时;
爹,
会伤心的。
黄公公愣了一下,随即马上道:
“殿下放心,殿下放心,这面军旗是王爷派人交托给奴才的。
殿下切莫多虑,奴才作为老人,是清楚当年咱摄政王爷和靖南王到底是如何情同手足的,今日殿下首战出征,王爷也是希望靖南王爷也能看见您吧。”
既然是自己老爹的安排,天天就直接同意了。
“有劳黄公公了。”
“哎哎,殿下客气,客气了。”
“嗡!”
天天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面向身后一排排锦衣亲卫;
“诸位兄长,诸位叔伯;
你们,
有些是看着我长大的,有些,是陪着我长大的。
今日父帅得赐,
让诸位归于我身侧随我出战。
能带领你们,是我之幸运,也是我之荣耀。
我晋东军军令,
一,可否军令如山!”
所有锦衣亲卫齐声高呼:
“嚯!”
“二,可否奋勇当先!”
“嚯!”
“三,可否视死如归!”
“嚯!嚯!嚯!”
天天目光扫过前方,
随后,
缓缓地转过身,面朝河面,横举刀,喊道:
“今日起誓,
我必冲阵于尔等身前!
诸位,
随我登船!”
……
王驾行辕上,瞎子忽然低头对郑凡问了一句:
“主上,您将锦衣亲卫给天天时,可否给了王令?”
郑凡伸手,笑着轻拍额头,道:
“哟,忘了。”
瞎子也笑了笑。
“下令,王驾前移,我要看着我儿子。”
“喏!”
……
锦衣亲卫开始登船,这些亲卫都身着锦衣,看起来肃穆威武,而在锦衣之下,则有内甲,防御性毫无问题。
这支队伍的规模,一直在三千上下浮动,这一次,郑凡是给足了天天三千锦衣之数。
他们的选拔和训练都最为严格,毕竟,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保卫摄政王的最后一道防线。
船队开始向对岸行进时,
岸上,晋东军的投石车又完成了两轮抛射,对岸的楚军寥寥,纯当是鼓劲了。
薛三这里还有“开花弹”以及“燃烧弹”,可现在毕竟还没真到用的时候,就没打出来。
对面的楚军很安静,等到船只靠岸时,岸上也没出现任何成建制的楚军。
天天领着士卒下船,船只则返回,准备运送第二批其他士卒过来。
而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首批运送过来的兵马,将承担住抵挡楚军可能出现的反扑,将滩头这块区域撑住,给后方兵马增援的时间与机会。
其实,和攻城差不多。
不同的是,楚人的命名里,明明是江,它叫河,明明是河,它却叫江,比如觅江是河,却叫江,而渭河叫‘河’,但更像是一条江。
登岸后,天天马上下令:
“列阵!”
“喏!”
近三千锦衣亲卫开始列阵,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在后,弓箭手在中,另外还有一部分长矛手穿插其中。
为了能多运一些人过来,自然就不可能运战马;
这滩头第一战,也必然是步战。
……
“燕人登岸了,王爷。”
“本王,看见了。”
熊廷山将一颗酸果,送入自己口中。
“王爷,那……”
“不急,再看看。”
这时,传信兵不断策马过来:
“报!燕人先锋军已登岸!”
“报!燕人先锋军旗号……是靖南军旗!”
听到这一则军报,熊廷山的目光当即一凝。
身边的副将忙道:“王爷,怕又是那姓郑的在故弄玄虚。”
当年,郑凡曾到过渭河边,立下靖南王帅旗,吓得对岸楚军一阵哆嗦。
当然,这种调皮的事儿,大燕摄政王已经不会再做了,因为他的王旗,已经有了和当年靖南王旗一样的效果。
只不过,靖南王这个名讳,在楚人眼里,是一根刺。
因为那个男人,曾打破过郢都,那豪华奢靡的殿宇楼阁,被那个男人付之一炬。
“不可能是孤的那位妹夫,别人或许以为他用兵喜欢剑走偏锋,动辄孤注一掷,但皇兄说过,他其实很惜命。
再者,他现在一身所系极为重大,怎可能这大战刚一拉开,就以身涉险先行登岸?”
熊廷山将核从口中吐出。
这时,谢玉安走到熊廷山身侧,接话道:
“自然不可能是那位摄政王,但整个晋东,能有资格打靖南军旗号堂而皇之出战的,其实,只有那一个。
他比谁,都有这个资格。
那位摄政王也真是舍得,竟然会让他来做先锋。”
谢玉安一边说着一边轻轻顺着自己两鬓的长发,楚人发式喜欢在两侧留长,谢玉安如今,已然是正儿八经的翩翩俊杰了。
“报,登岸燕军身着锦衣!”
听到这一则军报,
谢玉安笑道;
“那就确凿无疑了,连锦衣亲卫都舍得调派出来,还真就是那位靖南王世子殿下亲征首战了呗,王爷,这是在拿咱大楚不当活儿啊,竟然这般给小辈们开光。”
“我大楚如今不也一样么?”熊廷山看着谢玉安说道。
楚皇圣旨,封谢玉安为监军大夫,同时,还下了一道密旨,明确要求熊廷山听从谢玉安的指派。
“王爷,再怎么说,我也比那位大不少吧?”
谢玉安当然清楚这位王爷对自己掌握边军事宜有多不满意,其实,他也不愿意接这个差事,可偏偏皇帝的圣旨下得很干脆,压根就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现如今,
自己在这边统御大楚边军,而自己的亲爹,率领着谢家军在西边提防应对着范城那里,这父子俩,可谓承包了一整条对燕的国防。
想想都可笑,
要知道在原本的设想里,父子俩是想过要造熊氏的反的。
但现在,却没那个念头,也没那个必要了。
燕人给的压力,实在是太大,抢一把都没办法焐热的椅子,又有个什么意思?
“那我们撤吧。”熊廷山说道。
先前其实他建议在渭河边,和燕人打几场掰掰手腕的,但谢玉安却否决了,意思是,要打就直接决战,不决战就直接认怂回收。
今儿个,其实也就是看看风向。
“别介,王爷,我改主意了。”谢玉安拍了拍手,“小辈们都上台了,咱这当长辈的,总得去帮忙撑个场子嘛不是?”
“你去?”熊廷山问道。
“哈哈哈。”谢玉安笑了起来,“我是个病秧子,王爷莫不是在说笑?”
“那你打算让谁去?”
说着,熊廷山的目光扫向身后一众将领。
谢玉安伸手,在熊廷山的护心镜上戳了一下:
“王爷,我想让您去。”
“我?”
“对。”
“对面可是那姓郑的养子!”
“嘁,养子怎么了,王爷您觉得委屈了?和您不匹配了?传出去怕丢了您一世英名?
哎哟,我的王爷哟,账不是这般算的呀。”
谢玉安双手抓住自己的两鬓秀发,将其狠狠地向后一甩,
转过身,
看着熊廷山,
手指着北面:
“那位大燕摄政王,为何敢让一乳臭未干的小儿领兵上阵?
是瞧不起咱呀,就是瞧不起咱呀?
为啥瞧不起呀?
他和他哥,也就是那位靖南王,
杀了咱多少柱国的脑袋,灭了咱多少精兵,掘了咱多少祖坟?
老一辈,同辈,泰半都折在他们哥俩手下。
人家这是杀麻了,赢麻了,没兴致了,就丢个小辈上场,混一混资历,见一见血腥。
您这会儿还要什么面子,
咱们楚人,
哪里还有个见鬼的面子可以找,
在哪儿呢?
在地上么,
您指指,
我这就撅着屁股给您捡起来!”
这最后几句话,谢玉安是嘶吼出来的。
随即,
他又换了平和的语气:
“能赢一把,就先赢一把吧,以大欺小的赢,好歹也是赢嘛不是,燕人在上下游,都开始渡河了。
我大军主力,也早就后撤了。
王爷,
您只有身后的这支兵马,您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冲阵的机会,冲完了,就得回来,否则担心被燕人包了饺子。
挺公平的,他年小,您也就一次出刀的机会罢了。”
……
锦衣亲卫,在岸边列阵,严阵以待。
天天警惕地看着前方情况,
就在这时,
地面开始了轻微震颤,前方,沙尘开始弥漫。
天天将佩刀收回,
走到身前一名锦衣亲卫前,将其长矛拿了过来,又走到另一名盾牌手面前,将其盾牌拿过来。
天天左手持盾,右手持矛,来到军阵最前列。
“咚!”
盾牌被敲击在地面,
天天屈膝蹲下,长矛放在身侧。
大喝一声:
“锦衣亲军,变阵!”
“喏!”
阵形迅速发生变化,成了一个锥形,而天天,则位于最尖端。
亲卫上下,没人出声让天天去后头,也没人抢着上前表忠心,去到天天前头。
一支军队,是由人建造的,但同时,也是需要由人去征服。
在锦衣亲卫们看来,
王爷的长子,
就该在那个地方!
楚人的骑兵,已经看见了身形,他们即将冲掠过来。
天天这会儿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似乎这个孔隙间,他应该说一些话,再提振提振士气。
现在,自己有些后悔,之前在过河前,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导致现在的自己无话可说。
既无话可说,
那就不说了吧。
天天将空出来的那只手,伸入甲胄兜里,取出一块沙琪玛,
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待得最后一口沙琪玛送入嘴里,
楚人的骑兵,也进入到了冲锋提速的阶段。
天天抓起了放在身侧的长矛,
用胳肢窝夹起,
喊道;
“起矛!”
“喏!”
阵形最外围,起了两排长矛,将整个阵形包裹得如同刺猬。
前方,
马蹄声已经逼近,空气里,似乎也染上了一种灼热。
这会儿的他,
一点都不紧张,
也没去在脑海中浮现什么一幅幅画面,因为压根没这个功夫。
唯有一句话,
在心里回荡着:
“爹,看好了哦。
您儿子,
长大了!”
第十四章 你,也配?
晋东大军要战略进攻,楚军,则需要战略收缩;
这场仗,要么打不起来,要么,就是一场“表演”性质的兵锋接触。
这一点,
郑凡很笃定。
此时坐在王驾行辕上的摄政王,心里,其实是巴不得楚人就在这儿,失心疯一般地和自己来一场大决战。
到时候自己的晋东兵马就足以将楚国皇族禁军主力给搅杀个天翻地覆,付出再大的伤亡都是值得的;
等到后续燕国援军进入,剩下的,就真的只是枯燥乏味地给地图格子涂色了。
而自己王旗所在的位置,
其实对楚人而言,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
王旗,
是给本家人看的不错,但同时,也是给对面看的。
让天天去对岸,是为了给天天历练。
因为天天是自己的长子,同时还是靖南王的嫡子,他理所应当地,应该站在那个位置,去继承属于他的使命与责任。
至于说将锦衣亲卫交给天天,并非是郑凡一味的偏心,一定要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根本原因在于,楚人要么一仗不打就撤,要打,就可能也是出动一支精锐,最好取得一场局部接触的胜利以提振自己的士气,然后再重回战略收缩。
在这个基础上,先头登岸的那支兵马,必须要足够的精锐,精锐到要将一切不稳定因素给压制下去。
陈仙霸的部曲,和他的性格一样,是一支桀骜的部队,这几年在上谷郡一带活动时,镇南关总兵几次上折子给自己,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这个年轻人我管不了”。
这样一支刺头部队,在关键战时刻,是能顶得住的。
屈培骆的楚字营,郑凡不去谈什么皈依者狂热的因素,在梁程的建议与安排下,晋东军也开始注重步卒建设,而屈培骆以青鸾军的方式打造的这支楚字营,其实也很适合做先头部队在岸上结阵抵抗楚军的攻势。
可无论哪个来比较,
都没有自己的嫡系锦衣亲卫来得更为稳妥。
只是,
当前方军报传来,
告知郑凡对岸楚军竟然打着的是大楚定亲王的王旗时,
先前表现得很慵懒的摄政王,
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原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猛地攥紧。
但,
饶是如此,
王爷依旧用最平静的语气带着些许不屑调侃道:
“呵,这楚人,是真不讲武德了。”
这时,
下面传信兵不断传来下方将领的请战,陈仙霸、屈培骆等请求提前加紧渡河支援。
显然,楚国定亲王的王旗出现,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风向。
郑凡微微仰起头,强迫自己身子肌肉再度松软下来,
道:
“传令下去,按原先计划渡河,不得慌张争渡。
楚国的王爷,
又如何了?
莫慌,
看小儿辈破敌!”
………
船只渡河,速度和秩序,是最关键的,也是经过提前的测算与推演的,后批次的渡河部队,早早地就已经有了安排。
因为第一批的兵马,讲究实战能力,后面的第二批第三批里,则是重点的支援速度,里头甚至有一小半,只穿皮甲甚至不着甲水性很不错的。
所以,临时加塞,容易打乱节奏不说,万一兵马阻滞在岸边亦或者在中途倾覆,这造成的损失,就更大了。
如何清醒地用兵调度,他郑凡,还不用别人教。
眼下,
郑凡只能在保持“冷静”的姿态下,在心底一遍遍地碎碎念;
他没好意思念叨天天是自己的儿子,
因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同样的时局下,自己在那儿和天天在那儿,并不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毕竟,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天,锦衣亲卫都必然会死战到底;
精神胜利法,在已经到上限的同时,多加一些少加一些,也不会再有什么区别。
故而,
郑凡在心里一直念叨着是:
你是田无镜的儿子,
你,
可以的。
南望城知府府刺杀的那一天,老田坐门槛上看着自己;
自己私自率兵南下破绵州城,被乾军围困时靖南军出现;
打自己刚入军旅时起,
在战场上,
老田就等同是无所不能。
他的儿子,
当然也可以。
天天抿了抿嘴唇,前方马蹄的震动,已经那般的清晰,自己脚下地面的土块,也已经在轻微的崩散。
眼下锦衣亲卫都是步卒,而对于步卒而言,面对骑兵的冲击,其实最可怕的不是被骑兵绞杀时,而是骑兵向你冲锋的那一小段时间。
这是直面生死的压力。
天天开始放平缓自己的呼吸,胸口处,魔丸轻轻敲了他两下胸膛,这是来自阿姊的安慰。
天天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如果可以的话,
他很想现在学父亲那般,做出一些很自在很轻松的姿态,嬉笑怒骂,云淡风轻,无声之中将对方鄙夷至泥沼之中。
但他不是父亲,至少,他现在做不到自己父亲的那种气度。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景象了,
当爹的在对岸看着儿子,祈祷儿子能继承他亲爹的能为;
儿子在对岸脑子里想的,反而是那个坐在后头的爹。
天天轻提盾牌,将盾牌在地面进行敲击。
后方,所有持盾牌的亲兵一起做起了相同的动作,韵律也开始逐渐统一。
整齐的动作,可以感知到来自同伴的呼应,而在战场上,唯有身边的袍泽,才能给予你最大的安全感与勇气。
楚人的王旗,已经清晰可见,上方的金色火凤,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狰狞。
“这鸟,真没咱爹的貔貅好看。”
天天在心底嘀咕完这一句后,
大喝一声:
“举!”
随即,
盾牌压在地上,身子更进一步地开始后倾,长矛一侧挂入盾牌边角倒钩位置,进而举得更高。
天天身后的两排盾牌手,也都做了一样的操作。
这样一来,他们、盾牌、长矛,近乎固定成为一体,直接成为了扛在最前线的真正壁垒,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在面对骑兵冲击时,连逃跑的可能都没有,只能人和兵器一起去承受骑兵的冲撞。
锦衣亲卫的武器都是经过特殊改良与设计的,且并不适用全军推广,因为普通兵源根本无法达到锦衣亲卫的素质;
一定程度上来说,锦衣亲卫就是这个时代的多功能作战部队,也可以称之为特种部队。
他们骑射功夫一流,上马就是最为出色的骑兵,毕竟关键时刻,他们需要陪着王爷的王旗一起穿凿冲阵;
马下,他们也是训练有素的步卒,为了保证王爷安危,他们善于以结阵的方式去面对那种顶级高手对王爷的刺杀,而若是面对敌人快速的骑兵冲阵,他们也能迅速结阵以抵挡,争取足够的时间。
因为这世上,能对王爷造成伤害的可能,大概也就这两种,要么是顶级高手的忽然出现,要么就是一队骑兵迅猛突袭,其余时候,以王爷的势力,足以将绝大部分的威胁都摒除在外。
伴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熊廷山已经清晰看见前方晋东军的阵势了,一眼瞅过去,就如同坚固的刺猬一般。
楚国骑兵宝贵,精锐骑兵更为宝贵;
换做其他时候,熊廷山绝对不可能选择让自己的嫡系精锐去冲这样一个“硬疙瘩”,这实在是太亏了。
骑兵面对步兵时,放放风筝,做做策应,来回拉扯出破绽,才是性价比最高的王道。
但奈何熊廷山现在根本就没时间去做这些,且不说眼前这支晋东军的后方,第二批兵马很快就会增援到,两翼位置,晋东军应该也已经要登录了,到时候,被包围的,可能就是自己。
谢玉安那家伙说得没错,他也就只有这出一刀的机会。
他甚至可以笃定,
如果自己恋战身陷其中,姓谢的小儿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直接下令撤军收缩,更不会派遣一兵一卒来救援自己,转头就会给陛下上书:
熊廷山不听军令,好大喜功,仓促出战,被杀!
可问题就在这里,明明洞悉前因后果,熊廷山依旧答应了做这一把刀。
无他,
自玉盘城数万青鸾军被坑杀起,
燕楚近十年的战事中,楚国实在是……太憋屈了。
如今再被燕人打到国土上,不砍上一刀,他气不顺!
“大楚的儿郎们都有!”
“在!”
“在!”
“随本王,冲阵!”
“遵命!”
下一刻,
双方的距离到达了一个临界位置,楚骑开始抛射。
“叮叮当当………”
楚人的箭矢,并未对锦衣亲卫造成多么严重的杀伤;
他们花哨的锦衣下面,是最为严密的防护甲胄,当然,再好的防御也会百密一疏,也不是没有倒霉蛋真的被箭矢从甲胄缝隙间正好射入,但基本都强行撑着,最多发出一声闷哼,故而,整个阵形,依旧纹丝不动。
又过了数息之后,
军阵中央的弓箭手弓弩手迅速起立,对着前方冲击而来的骑兵进行射击。
一时间,楚人骑兵栽倒了不少,虽然这支精锐楚军骑兵大部分也都着甲,但他们的战马可没有。
天天已经在最前排做好了一切防御姿势,
最终,
在确定楚人是要做一锤子买卖后,
发出一声大喝:
“顶!”
战阵指挥,尤其是兵马规模不大的指挥中,军令需要言简意赅。
先前射出箭矢的弓箭手弓弩手马上将手中的弓箭弓弩丢在了地上,掏出了刀或者斧头。
楚人不是来鏖战的,楚人直接冲阵的意思很明显了。
这会儿,再继续贪射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战场环境不会给你继续周旋的时间,眼前真正要做的,只有一条,撑住军阵!
面对骑兵的冲击,军阵一旦散了,那就大势危矣。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终,
撞击到了一起!
“砰!!!!!!”
“噗!!!!!!”
“啊!!!!!!”
刹那间,
战马撞击到盾牌的声响,长矛刺入战马和骑士身躯的破肉之声,也不知道双方哪里发出的惨叫之声,瞬间响成一片。
天天的长矛洞穿了一名骑士的战马,更是从战马之下,再将那名骑士的身体钉住。
然而,在其还没能来得及松开长矛换刀时,由一匹战马撞击到了他身前的大盾上。
“砰!”
天天喉咙一甜,却死死地卡着盾牌没让其倒下,而后快速地掏出刀,对着盾牌侧翼缝隙处直接砍了下去。
“噗!”
马腿被削掉了一截,战马惨叫一声倒下,但那名骑士却也向天天扑了过来。
精锐对精锐,大家在这一刹那间,脑子里想的就只有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眼前的敌人杀死。
“给我……滚!”
对方的刀,劈在了天天的胸口位置,但本就是得天独厚的甲胄配上天天自己的气血罡气,也只是让天天身形一晃外加砍出一串火花而已;
随即,天天一只手直接攥住这名楚人骑士的脖颈,再一刀,从对方脖颈处切入,鲜血当即溅射了天天一脸。
只不过,和他爹当初第一次上战场厮杀被溅了一脸血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复下情绪不同,天天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脸上的东西,也来不及去在乎。
前方一名骑士,再度冲来。
天天左手握拳,对着战马的马头就是一拳砸了下去!
“砰!”
一记爆拳之下,战马直接被打软了下来。
不等其身上骑士反应,天天一把拉住对方的小腿,将其狠狠地拽了下来,手中的刀直接补了进去。
一口气做完这些,
天天站起身,
刚准备换气,
一道强烈的杀意就从斜侧方冲了过来。
其实,盾牌手的作用就是为自己身后的袍泽以血肉之躯筑起防线的,面对战马的这种无理冲阵,战损也是最高的;
而天天又是站在第一排最凸出的位置,他只要还站着,就得面对源源不断的楚军。
然而,
这一次来得显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天天体内的气血还没来得及运转回来,就像是一个人刚刚在水下憋气,刚浮出水面,连嘴都没能来得及张开就被直接卡住。
“嗡!”
一道马槊,刺了过来。
天天只来得及半转身,
“噗!”
马槊刺入了天天的胸膛,刹那间,甲胄被破开,护体气血罡气也被破开,天天整个人被顶了起来,枪挑于半空。
持马槊的,正是大楚定亲王熊廷山。
熊廷山先前出槊冲来时还不确定眼前这个小将是什么身份,在这种乱局之下,他也没功夫其思索这些。
事实上,他现在很烦躁,无比烦躁;
他自信自己麾下的骑兵是大楚第一流的铁骑,在如今各大贵族私兵除了谢家都已经没落的前提下,他这支兵马,足以在楚国横行。
可偏偏第一轮的冲阵之下,就如同一个自信满满的人,一头撞到了铜墙铁壁上,满头是血。
他现在也已经无法去指挥全局了,但能清晰地看见,预想之中付出一定伤亡就能冲破的敌军军阵,在眼下,依旧岿然不动。
盾牌手战死,后方马上就续上,整条防线依旧稳固,反观自己这边,骑兵失去了冲击性后,马上就陷入了阻滞,变成了和对方绞肉一般的厮杀。
敌军整肃,无论是个人武力还是配合程度,都堪称完美,眼下这种情形,已经不是能不能破开对方那么简单了,而是考虑要不要及早抽身而出以避免更大的伤亡,甚至是被彻底黏住钉在这里。
以骑兵冲阵,结果竟然能被对方反咬,简直是奇耻大辱!
说白了,还是定亲王错估了锦衣亲卫的战力。
毫不夸张的说,摄政王要是想要,直接抽走一个五百锦衣亲卫去江湖上建立一个门派,一统江湖怕是做不到,但一统小半个晋地的江湖,成为一方江湖霸主,那是真的毫无问题。
锦衣亲卫并非一个个天神下凡,他们也会战死,现在也已经战死了不少,但他们平日里的训练,足以让他们在任何情况下,让自己的对手,死得绝对比自己要多得多。
“嗯?”
熊廷山这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马槊,竟然没能洞穿这个银甲小将的身躯。
按理说,
以自己三品武夫之力,再加上胯下神驹给予的冲势,一槊贯三甲那是毫无问题的,可竟然在这里,直接就被挡下来了。
“噗!”
天天也是喷出了一大口血,只觉得自己胸口位置火辣辣的疼,周身气血也近乎被震得散开。
但他没有在这强横一槊之下战死,
因为他胸口位置,有一块石头,帮他抵消掉了大半的伤害。
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
父亲的快乐,他终于体会到了。
就这一愣神,一耽搁,熊廷山目光忽然一凝,从对方甲胄和手中的刀这些细节上,他终于大概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愧是田无镜的儿子,有种!”
敢战第一排,不孬!
这是赞叹,虎父无犬子。
对于信奉贵族血脉的大楚皇族而言,这是最高的评价。
下一句:
“取你命者,熊廷山,你可以自傲了!”
熊廷山一挥马槊,将天天直接从半空掀翻在了地上。
而后,
身形一跃,
持槊而下,
对着天天径直刺了过来。
天天这会儿气血崩散,可谓无比虚弱,但也就在这时,自自己胸口之中,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桀桀…………桀桀…………桀桀……………”
紧接着,
一股熟悉的力量,开始企图进入自己的身体。
天天没有做任何的阻拦,在第一时间,就放开了自己全部的心神。
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在承袭了魔丸的力量后,都会变成……疯子。
唯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郑凡,他是魔丸的主上。
另一个,
就是天天。
因为天天从小到大,就是和魔丸在一起的,彼此之间,心念早就相通。
当然,或许郑霖长大后,也可以,其体质不同,且也是魔丸看护着长大,只不过郑霖现在还频繁犯病,要是再被魔丸上身一刺激,那估摸着就真直接病入膏肓了。
熊廷山的马槊在即将刺中的前一刻,
天天双眸中呈现出灰白二色,
周身气息猛地迸发,
紧接着,
不仅一刀劈开了迎面而来的马槊,
整个人还自地上滑行而起,稳稳地落下,让熊廷山这一击,彻底落空。
天天慢慢地抬起头,
看着面前的熊廷山,
他的神情,并未呈现出传统意义上被恶灵附身后的狰狞,也没有多少鬼魅的色彩;
全身上下,除了忽然暴增的气息和怨念之外,所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种绝对自信的气质。
当下,
靖南王之子缓缓提起手中的刀,指向大楚定亲王,
平静道:
“你,也配?”
第十五章 吾儿!
其实,很多时候,人和人,是真的不一样的。
好在那位当爹的在对岸,只能坐在王驾行辕上远远地观望着这边的情况,却没办法看得真切。
他没看到,天天第一次被魔丸附身,魔丸却并未掌控天天身体的指挥权。
当然,这可以理解成,当年最开始的摄政王爷实在是没什么厮杀功底,实力又很弱,面对危急时不想爷儿俩一起暴毙,就只能将其身体控制权拿过来以最好的发挥出现有的实力;
但问题是,每次魔丸附身时,都喜欢把嘴巴咧开一个很夸张的弧度:
“桀桀…………桀桀…………桀桀……………”
导致摄政王每次被附身后嘴角都撕裂出血的情况,并没有在天天身上呈现。
只能说,一样的事儿,心情不同,所呈现出的细节感,也能是天壤之别。
熊廷山目光微凝,他本以为这位年轻过分的靖南王世子殿下会在这不知道使用了什么秘法激发潜能的基础上主动向自己攻来,
事实上,他所说的话以及他所呈现出的气息锁定,应该也是在为这个做铺垫。
但随即,
这位世子殿下竟然一个转身,将一名刚刚自马背上摔下来的楚军骑士自后方捅死,而后转身,竟然靠向了本方军阵,且又很快地融入到军阵的一角,补了进去。
“呵。”
熊廷山笑了,他一挥马槊,将一根射过来的箭矢给直接格挡开,而后将马槊对着前方的盾牌投掷了过去。
“噗!”
盾牌被刺破,后方的锦衣亲卫被捅入。
熊廷山身形趁机冲了进去,顺势捡起一把燕人的刀,对着前方就直接砍杀下去。
一刀之下,又一名锦衣亲卫被正中面门。
但在下一刻,身侧的盾牌直接压制了过来,同时两根长矛对着他迎面刺入。
熊廷山身形不得不后撤,而在其后撤时,又有两个刀斧手翻滚向其身边,以一种宁愿吃自己一刀也要将刀斧加于其身的姿态横切而来。
“嗡!”
熊廷山周身气血扩散,但这两个锦衣亲卫气血也迸发而出,刀斧虽然砍在他护体罡气上没能砍破,可接下来,两个锦衣亲卫竟然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熊廷山的双脚,宛若狗皮膏药一般,无法甩开。
熊廷山身侧一名楚军士卒上前,一刀刺入其中一名亲卫的后背,这位亲卫誓死依旧抱着熊廷山的腿。
而这时,
两根长矛对着熊廷山的面门再度刺来,熊廷山一挥刀,将这两根长矛挡开。
可随即,又有三名刀斧手窜出,顺势再度贴近。
熊廷山发出一声低喝,一刀挥舞出恐怖的刀罡,将面前的三名锦衣亲卫扫飞出去,可这三名锦衣亲卫在被扫飞出去时,顾不得自身的伤势以及在吐血的情况,习惯性地扯开自己的锦衣袖口,三张暗弩,发射!
“嗡!嗡!嗡!”
暗弩箭矢呈银色,显然淬了毒。
熊廷山不敢怠慢,身形一个翻转,将脚上的两个踹开,堪堪躲过了弩箭,但刚倒地,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自其身后,就有一名亲卫不知道何时竟悄无声息间潜近,一把匕首,刺向熊廷山。
熊廷山气血罡气还在,但这把匕首在触碰到罡气后,尖端竟然裂开,里头是一颗颗类似细小铁蒺藜一样的小粒,被气血罡气冲击时直接散射开;
一部分倒飞出去,射中那名亲卫,为了身形快速,所以他锦衣之下,其实并未着甲,胸口双臂等位置,都渗出了鲜血;
另一部分,则反向射入熊廷山,且相当于是被熊廷山自我的气血罡气施压弹进来的,只不过熊廷山身上着甲,大部分都在其甲胄上弹开,但其左手上,被刺入了好几颗。
紧接着,被这小铁蒺藜射入的亲卫,毫不犹豫地又挥舞起刀,对着自己脖颈抹去,干脆了断地解决掉自己的性命。
熊廷山心头警兆顿升,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对着自己的左手砍去。
“噗!”
左手,直接被斩断。
但切痕位置,鲜血竟然已经呈现出浅蓝色。
不得已之下,熊廷山又砍了一刀下去,又切下了一截,随后,顾不得疼痛和再次查看伤口,用气血强行封闭住流血后双腿快速地蹬地;
“蹭蹭蹭”之下,躲开了两名锦衣亲卫的追刀。
按理说,一位三品武夫,不该如此狼狈的,想当年沙拓阙石都能够在镇北军铁骑之中来回冲撞多次,虽说熊廷山比不过当年巅峰时的沙拓阙石,但也不至于如此。
要怪,
只能怪燕国的那位摄政王爷,打很久以前,就很缺安全感。
当他身边有了千军万马后,他就开始着重担心自己被这世上的高手所刺杀,尤其是,他确实是被刺杀过不少次。
所以,在薛三、樊力与阿铭,三位魔王的联手贡献下,打造出了一套专门对付顶尖高手的细节方法。
这里头,阿铭往往是拿来当“高手”来实验的。
整套流程下来,配合素质足够优秀的锦衣亲卫,配合巧妙的战术,再配合薛三亲自打造的器具,第一次尝鲜的高手,往往很容易在锦衣亲卫的配合手段面前栽一个大跟头。
比如这匕首夹层内嵌带毒铁蒺藜的极致狠毒法子,就是专门拿来给自认为体魄无敌的武夫准备的,就是要让他们的气血来完成对自我的“反戈一击”,在你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击破你!
熊廷山,
中招了。
不是他熊廷山弱,也不是三品武夫弱,
纯粹是魔王们的认知、见识、方法,综合起来……着实太过阴损!
“救王爷!”
“救王爷!”
熊廷山刚艰难起身,就惊愕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原本在外围破阵的自己,竟然被囊括了进来。
很快,
熊廷山就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银甲小将,他所在的位置,就是这个阵势的核心,在他的带动下,这支燕军以一种很匪夷所思的方式,进行了阵形上的推移。
其实,自家骑兵在第一波冲阵没能击垮燕军阵势时,骑兵的作用,就已经无限下降了,失去了冲势的骑兵坐在马背上,反而会更容易成为悬于高处的靶子,且其后方的袍泽很难支援过来。
熊廷山咬了咬牙,
他的目光能很精准地捕捉到那个银甲小将,但那个银甲小将却压根没刻意地看向自己这边,依旧在平稳地砍杀和继续带动阵形。
明明用秘法催动了潜能,甚至看其气息的暴增,连实力在这时候都应该提升了不少才是;
可却忍住,丝毫没有与自己单挑的想法,而是趁着自己预料未及之时,再度回到阵中。
有些人,不逞匹夫之勇,是因为他没有匹夫之勇;
有些人,他有匹夫之勇,却知道做出更好的选择。
他是燕国那位靖南王的嫡子,继承着靖南王世子的身份;
他还是燕国摄政王的养子,世人皆知,他自小就受摄政王的喜爱,封王大典上,那位王爷不去抱太子,而是抱着他。
现如今,
他长大了……
如此年轻,却拥有如此心性;
一股巨大的恐惧,直接将熊廷山所笼罩。
燕国,已经靠着上一代一皇两王的格局,打下了地基,乾楚皆惨败;
如今的燕国皇帝,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一样,无条件地信任那姓郑的摄政王,且那姓郑的更是以一己之力,在上个时代落幕之后,撑起了燕**中的新格局,三国之战,破上京,直接将乾楚两国的反击目的击碎。
而眼下,
他……他也成长起来了。
“皇兄,纵你真能如你所愿,福寿绵延……
可人家,
是三代英杰啊!”
“救王爷!救王爷!”
楚军骑兵,开始奋不顾地去破开缺口,一个个的,被锦衣亲卫挑下战马,再顺势斩杀,却又毫不顾惜。
终于,在付出很多不属于厮杀中的伤亡后,一队骑兵终于冲了进来。
熊廷山独臂挥刀,砍退追兵,再翻身上马,在周身一众护卫的誓死保护下,冲杀了出去。
“撤!!!!!”
没办法,救出王爷后,剩余的楚军只能选择撤退了。
因为上下游位置,已经出现了尘土,显然,那里登岸的燕军骑兵,正在快速地向这边战场赶来;
同时,眼前这支锦衣亲军后面,第二批的登岸的援军,也已经上岸,正向这里奔来。
一刀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刀的机会;
再耽搁下去,就会被包饺子。
天天看见熊廷山受伤了,而且是受得很重的伤,但人家既然已经破开口子出去了,他也没示意追击。
而是举起刀,
大喝一声:
“列阵!”
“喏!”
锦衣亲卫开始重新列阵。
这时,
地上还有很多未死透的楚军在哀嚎,没人上去补刀;
还有很多受伤到底的亲卫袍泽,也没人上去救治。
大家严谨地结阵,捡起散落的盾牌,拿起地上浸润着鲜血的弓弩。
时间,不断地流逝。
终于,
撤退的楚军,没有拉开距离后,再整顿兵马杀一个回马枪,而是毫不留念地继续南撤;
同时,后方登岸的援军,也已经来到了这里。
一身是血的天天,扫了一眼那名他认识的姓孙的参将,对其下令道;
“尔等前方列阵!”
“喏!”
作为援军赶来的孙参将马上领着自己的部下去前方列阵。
等他们布置稳妥后,
天天才环顾四周,
对锦衣亲卫下令道:
“救治袍泽。”
“喏!”
吩咐完这一句后,天天整个人就单膝跪伏在了地上,魔丸的力量抽离后,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格外空虚,透支的程度,很大。
但天天依旧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死撑着没有让自己陷入昏厥。
周边,亲卫们开始对伤者进行救治,面对楚国精锐骑兵的正面冲锋,亲卫里战死者很多,伤残者,也很多,而且这种伤残,很大一部分会落下真正的残疾。
只不过,这会儿的天天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一战到底值得不值得。
其实,站在他爹郑凡的角度,是值得的。
这毕竟是燕楚这一轮国战的揭幕战,谁输谁赢,面子、士气的影响,很大;
而要是让郑凡知道,近乎废掉了燕国那位定亲王,怕是得觉得这笔买卖赚翻了天。
精锐,就是得拿出来用的,老是压箱底抠抠搜搜的,反倒是舍本逐末。
天天拄着刀,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两名亲卫上前,示意要帮天天检查伤势,天天摇头拒绝了:
“我无事,去收拢袍泽尸身吧。”
“喏。”
天天默默地伸手,在自己甲胄里,又摸了摸,在已经有裂痕的甲胄夹层里,摸出了一块已经压扁了的沙琪玛。
是的,天天打小就好这一口零嘴,这还真和瞎子的“言传身教”无关,很多时候,也没什么特殊寓意,虽然天天也明白寓意是什么,但他就是真的爱吃这个。
小时候课业做完了,操练做完了,抱着一块沙琪玛,坐在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啃着,午后的阳光都觉得泛起了甜味。
压扁的沙琪玛,也是沙琪玛,虽然自己手里,带着血,也染了上去,但天天还是又咬了一口。
鲜血裹着甜味,入口,不算难吃,就是没正儿八经的好吃。
天天微微皱眉,
他记得爹说过,有一个叫李富胜的伯伯,最喜欢在一场厮杀结束后,坐在战场上,吃那带血的豆子。
天天这次也尝试了一下,
其实,
没那么难以让人接受的。
但一想到每次爹说这件事时脸上流露出的排斥的神情,
天天还是有些惋惜地将这半块压扁的沙琪玛给丢到了地上,不能让爹不高兴哦。
接下来,天天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等看见陈仙霸率部也过了河向自己走来时,才脑袋往刀把上一磕,睡了过去。
……
“报!敌军军阵未散!”
“报!王爷陷入鏖战!”
“报!王爷受伤!”
“报!王爷已经撤军!”
谢玉安摊了摊手,有些恨恨也有些无奈道:
“唉,愁人呐。”
这时,谢玉安身后出现了一位身穿黑袍赤着脚的老者,老者这一身打扮在楚地很常见,是巫者的打扮。
古巫文化,是大夏文化的分支,初代楚侯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后来楚侯开边,巫文化被带入到了现在的楚地,同时还吸纳了不少山越的原始文化,演化发展到如今的样子。
“其实,有一件事,老夫不知该说不该说。”
“乌师,您说。”
大楚有十二巫正,这位,正是其中之一,姓乌,名黥。
他继承占卜一门,其徒弟们,现在是楚国钦天监的核心。
这一次,他跟随到这里来,也是想要为这一场拉开序幕的燕楚新一轮国战,做一番占卜。
虽然……占卜的结果必然是大楚胜利。
因其身份地位太高,所以连谢玉安这位谢家公子加当朝大夫,也得对他用尊称。
乌黥笑了笑,道:“在最早见到大人您时,我说过,在大人您身上,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谢玉安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谢玉安本人,其实是不大相信巫者的,楚国的巫者,其实和乾国的炼气士,没本质的区别,边边角角的区别在于,楚国巫者一般会治病,充当大夫的角色;
但无论是巫者的高层还是炼气士的高层,追求的都是那种在谢玉安看来神神叨叨的大道。
当初在郢都,乌黥见到他时,确实说过这话,但在谢玉安看来,这像是一种花花轿子大家抬的吹捧;
只要你不当着陛下的面说我谢玉安身上有龙气,就随你胡咧咧呗。
乌黥伸手指了指南边,
道;
“就在刚才,我又在南边,嗅到了和您身上,有些相近的味道。”
“哦?”谢玉安装作很好奇实则本质是敷衍的方式进行配合,“难不成,是那位靖南王世子?”
“然。”
“哦,那这次没杀得了他,真可惜了。”
谢玉安继续打着马虎眼。
此时,若是大燕摄政王站在这里,听到乌黥先前的话,怕是得马上陷入沉思。
谢玉安和天天身上有相似的味道……奇怪么,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原本,他们都应该是一类人。
很清晰的是,乌黥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在“抬轿子”装神弄鬼,因为他确实……嗅到了。
故而,
他开口道;“大人,请容许我在此,算上一卦,趁着眼下鼻前的味道,还没散去。”
谢玉安恭敬行礼:
“您请。”
乌黥也不耽搁,直接盘膝而坐,在自己身前,摆出三颗骷髅头,每个骷髅头上,都有一个窟窿。
他指甲划过指尖,在每个窟窿上,都滴入两滴鲜血。
而后,
双手掐印,
下一刻,
三个骷髅头的瞳孔位置,都燃出了蓝色的光火。
乌黥闭上了眼,嘴里开始念起咒语。
他是真的感兴趣,为何两个身份地位,完全不搭边的人,竟然有相似的味道存在。
这一刻,
什么战场格局,
什么国家大势,
都已经离他远去,索然无味了,
唯有窥觑窥觑这老天的安排,
才能让他找寻到真正的渴望。
其实,乌黥能闻到谢玉安的味道,是因为谢玉安当着他的面,被他占卜过,摸了,验了,实打实的接触过,感知过;
而他之所以能闻到天天身上的味道,
无他,
就像是当年郑凡在望江江面遇刺时那般,魔丸本身……其实更像是一个大炼气士褪去**凡胎的感觉。
当魔丸附身后,等于是这种气息加持,在方外之人眼里,相当于是夜幕下,点了火把。
只不过天天并未像当年郑凡在江底引阴兵时那样动用什么方术,所以自然不可能像他爹那样被谁请去山上做客。
不过,这世上能有那朵白莲为引且能以一身高深炼气士修为为代价“引客”上门的,也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了。
和当年被投石车在雨夜砸中那般,是幸运中的幸运才能碰上的事儿。
乌黥嘴角的笑意,正在逐渐浮现,他即将,找寻到答案了。
快了,
快了,
快了……
然而,
就在这时,
一阵无形的风刮过,乌黥面前的三颗骷髅头眼眸深处,竟然渗出了乌黑的鲜血,连带着,乌黥本人的七窍,也开始溢出鲜血,整个人像是发了癫疯一样开始疯狂地抽搐,模样无比凄惨!
自其耳畔边,
有一道只有他本人才能听到的威严声音响起:
“窥觑吾儿本命?
你,
也配?”
第十六章 他,看见了
“醒了?”
天天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席榻上,身上的甲胄早就被脱去,伤口被做了处理,也被擦拭过了身子。
站在他面前的,是风四娘。
天天缓慢地起身,四娘也没去搀扶,而是转过身,从旁边小炉子上开始盛鸡汤。
“让母亲受累了。”
这伤口,一看就是四娘给自己缝合的。
“自家人,客气什么,饿了吧?先喝一碗汤润润肠胃,再把这只鸡给吃了,里头给你加了些药材,可以补气血。”
“嗯呢。”
天天接过汤碗,开始喝了起来。
四娘侧着身子,在天天旁边坐了下来。
天天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和自家那个不讨喜的臭小子不同,天天一直乖巧懂事,有一说一,谁家生儿子能生出这样的,那真的是可以说是完美了。
四娘对天天其实没太多母子之间的感情,但作为一个合格的长辈,是完全没问题的。
王府里的女人,最怕的是四娘;
其实,王府里的孩子们,最怕的也是她这位大娘。
“第一次上阵,怕了没?”四娘笑着问道。
天天摇摇头,道:“不怕。”
“比你爹好多了。”
“嘿嘿。”
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追问自己爹第一次上战场时如何了,子不言父丑。
“外伤其实还好办,你体魄好;但内伤以及透支出去的气血,需要至少十天的时日才能补回来一些,在这十天里,你就不用着甲了。”
“啊?”
天天有些惊讶,他还是想上阵厮杀的,尤其还是为了自己的爹去厮杀。
在天天的认知里,其实没有太多的“大燕”概念;
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可能还是负面的。
因为自己的亲爹为了所谓的“大燕”,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母亲,也“抛弃”了自己,只不过自己有了爹的陪伴和照顾,心里也不恨罢了。
当然,这也是晋东军民极为普遍的想法。
“楚军一退八十里,还在继续往后退,接下来这些日子,大军移动,驻扎,前压什么的,具体的我也不懂,但听你爹的意思,短时间内,是没有什么大仗可以打了。”
“楚人不敢野战的,怕一口气输到底,这是要和我们耗下去了。”
“打仗的事儿,我不感兴趣,你们爷俩操心去,就你这身子,我可警告你,你还小,身子还能再发育发育,这些日子连气血都别运了,省得真的落下了亏空。
你不像你爹,上次冲击三品失败了,一直虚到现在,连虞化平都说,他能不能上三品,都得看天意了。
你不同,你稳稳地修行磨砺起来,三品之境,对你而言不算什么门槛儿。
退一万步说,
你爹还指望着他老了以后,有你这个长子能在他身边替他保驾护航呢。”
“嗯呢,孩儿知道了,母亲。”
“乖。”
四娘伸手,摸了摸天天的头。
天天到底长大了,被这么当小孩子摸着,有些不习惯。
“你弟弟要是能像你这般听话就好了。”
“弟弟还小嘛,等弟弟长大了,他会懂事的。”
“他呀,就是欠打。”
四娘心里其实清楚,自己那个儿子,他不是“还小”,所以“不懂事儿”。
其他孩子基本都能套用这个说辞,郑霖不能。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什么是强大……什么是生存……什么是血脉……
他为何会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反感,不,确切地说,他可能看其他大部分人和事,都没有看自己亲生父亲,来得有那种近乎本能的厌恶感。
他是高贵强大的血脉,生而九品,越是自我高贵的人,就越是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一只普通蝼蚁的事实。
每每看见自己父亲,都会有一种生理不适。
他现在所表露出来的,还是他自己怕被打怕被收拾强行克制过的态度了。
你,也配当我的父亲?
我,被你生出来,是我的耻辱。
四娘更清楚的是,自己的丈夫,虽然一直未曾说破过,但他必然早就洞悉了亲儿子心底的这种想法。
自己的丈夫,有时候心思可是比熊丽箐这个真公主还细腻呢。
所以,四娘能理解自己的丈夫为何宠爱闺女,扪心自问,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一下,四娘觉得,如果自己是自己丈夫那个位置,
这个敢瞧不起自己的种,早亲自掐死了。
相较而言,自己丈夫其实这些年来做得一直很不错,喜欢大妞是真喜欢大妞,但对郑霖,也是纯粹当一个提早进入叛逆期的孩子来对待,故意装作不知真相。
再加上……长子有个从襁褓中就带在身边的天天做对比,这一比较,亲儿子真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先吃着,我去喊你爹。”
“父亲军务繁忙,还是……”
“在你爹心里,怕是整个中军大帐,都没你这个儿子重要。
你是没看见,你在对岸列阵迎敌时,你爹坐在帅座上,十根手指把那扶手都抠出来了十道凹痕。”
“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乖,你永远是他的骄傲。”
四娘起身离开,
天天继续喝汤,喝完了汤后,用手直接拿起鸡肉来吃。
他是真饿了,习武之人,对食物是自身补充的观念早就超过了“美食”的范畴。
不一会儿,
帘子被掀开,郑凡走了进来。
“父亲……”
天天放下碗,准备见礼。
“继续吃你的,咱家哪里来那么多规矩,你爹我还没称帝呢。”
天天笑了,继续坐在床边吃了起来。
郑凡在旁边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只是有点疼,将养个两天就好了,爹。孩儿还能继续披甲厮杀。”
“放屁,这次你打得很好,也指挥得很好,为父很满意,你给爹,挣脸了,下面就好好休息,楚人这是要学乾人完全当缩头乌龟了,咱们也得花不少时间打造好斧头榔头,才能好好地破开他的王八壳。
孩儿他娘,再给孩子弄些吃食来,不够的。”
“好。”
四娘走出去准备吃食,郑凡的手,在自己膝盖处拍了拍,道:
“其实,爹那时候后悔了。”
“爹?”
“爹一直希望你长大后,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和你亲爹那般,这样才不辜负你亲爹将你托付给我的承诺。
可我恰恰疏忽了,作为一个父亲,其实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喜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爹,儿子喜欢上阵,喜欢当将军呢,真的。”
郑凡伸手,放在天天的头上。
被四娘摸头时,天天会不好意思,但被父亲摸头时,天天会觉得很自然。
“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什么时候,疲了,累了,觉得没意思了,可以和爹说。”
“爹,当儿子的,能为自己父亲当先锋,上阵父子兵,多好。”
“呵呵,好好休息,先休息了两天,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然后到爹帅帐里来,帮爹批折子。”
“是,爹。”
……
郑凡又坐了会儿,看见天天又吃了不少东西后才放心地离开,伴随着大军的铺开,帅帐内所需要处理的军务,一下子变得极多,而梁程现如今还是某一方面的主将,瞎子对这些军务虽然也能做,但依旧需要他来坐那里拿个统筹。
进完食后,
天天没有躺下去再睡觉,而是穿上了衣服,犹豫了一下,想起自己大娘的吩咐,最终还是没披甲,但还是把自己的佩刀握在了手中。
天天走去的是帅帐的方向,但不是去帅帐。
如果要问,大军出征在外时,距离帅帐最近的一顶帐篷……那必然是剑圣大人的;
而距离帅帐最近的一群帐篷……那必然是王爷的锦衣亲卫。
“殿下!”
“殿下!”
岸边那一战,天天的表现,确实是收获了来自锦衣亲卫的尊重。
身为王爷长子,
立盾于军阵最前端,这是胆魄与担当;
冷静指挥全军,做出正确严谨的反应,这是能力。
对于真正的士卒而言,一个有担当且有能力的领导者,已经足以让他们不憋屈地去死战了。
死,还真不怕,怕的是憋屈死。
天天握着刀,和大家见了面。
受了重伤的亲卫,已经被送到后方收治了,等初步治疗后,会被送回奉新城。
轻伤的,都在这里。
而战死的兄弟,他们的遗体已经被收敛起来,就安葬在了渭河南岸。
天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之所以被自己父亲安排安葬在那里,这是要表明一个态度,这次过了渭河后,燕军的势力,不会再缩回去。
否则,战死弟兄们的遗体岂不是要遭楚人凌辱?
和这些亲卫们都见了面后,天天又走了出来。
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学自己亲爹那样,对他们说一些话,事实上,那些亲卫们似乎也在等待着,但自己还是说不出来。
这个地方,自己得练练。
天天没有出军营去看那些新立的坟,而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你去哪儿了?”
帐篷内,刘大虎端着一盘葡萄站着。
“虎子哥,我出去透透气了。”
“来,这是王爷让我送来的。”
“辛苦虎子哥了。”
天天对刘大虎一直是很尊重的,虽然刘大虎和陈仙霸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但刘大虎的沉稳与踏实,也是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
“你也是将军了,真正的将军了。”刘大虎看着天天感慨道。
“虎子哥其实你也可以的。”
天天相信,如果刘大虎对自己父亲提出请求,肯定是能得到一个外放机会的。
“不,我不一样,我比你,比仙霸,差太多了。王爷身边,才是我最合适待的地方,也是我最有用的地方。”
“在说我坏话么?”
这时,陈仙霸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拍了拍甲胄上的尘土,道:
“阿虎,凉茶还有么?”
刘大虎将自己腰间系着的水囊丢给了陈仙霸,陈仙霸接过来,痛饮了一汽。
“娘的,你说气不气,老子率军往南一口气追了八十多里,他娘的楚人愣是给老子撤了九十多里,害得老子白折腾了一圈,麾下几个兄弟的战马还跑折了,亏了,亏了。”
陈仙霸打小儿就是个火爆脾气,入军伍后,脾气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还好他向来敬畏摄政王,还被摄政王提溜到身边磨了几年性子。
得亏这次抢自己活计的是天天,换做其他人敢抢他首战,他早炸锅了。
“伤势如何?”陈仙霸关切地问道。
“无碍了,哥。”
“嗯,这才像你嘛,我就说过,你小子是铁打的体魄,和我一样,扛揍,这战场上,就是命硬,死不了的!”
“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动不动就死啊死的。”刘大虎埋怨道。
“奶奶的,这是在军中,不说死啊死的,说什么?说风花雪月么?谁有那个闲情逸致搞这种忌讳。”
“咱们王爷会。”
“………”陈仙霸。
陈仙霸不敢再嘟囔这个话题了。
“呵呵呵。”天天笑了起来。
陈仙霸盘膝坐在地上,道;“这下子完犊子了,楚人铁了心地缩了起来,听老卒们说,怕是又要打一场和当年燕楚国战那般的鏖战。”
当年燕楚国战时,年大将军在镇南关前,盖了不知多少军堡,起了不知多少军寨,其年大乌龟的称号,也来自于此;
纵是靖南王当年,也是在那里和楚军消磨了太久太久,最后还是靠当今摄政王率军走望江水路偷袭了楚军粮仓,这才破了局。
如今,吃一堑长一智,楚人吃够了被燕军铁骑战略大迂回的苦,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天天开口道;“父帅和大将军早就有预料了,我晋东步卒战术,也该亮出来让世人看看了。”
陈仙霸叹气道:“只是觉得有些不爽利,太沉闷了。”
“冰冻三尺,破之一瞬。”刘大虎说道,“熬到火候了,总是有破冰的时候,到那时,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了,就像当年靖南王和咱们王爷一样。”
“哎!”
陈仙霸马上来了精神,随即,又看向了天天,这个顶天立地的燕地儿郎,这时竟然流露出了些许委屈情绪:
“当年,是靖南王和咱王爷,现在,怕是咱王爷和小靖南王喽。”
天天马上道:“哥,你放心,下次我肯定不和你抢的,就是父帅让我去,我也会自请当你的副手。”
陈仙霸眉毛一挑,道:“那咱可说好了啊?”
刘大虎调侃道:“出息,多大的人了,和弟弟抢食儿。”
“怎滴,要你管啊?天天的马术和骑射,还是我教的呢,兄弟之间,分什么你我呀!”
陈仙霸伸手,搂住天天的肩膀,对着刘大虎,指了指自己和天天,
道:
“其实王爷要是不急的话,再给咱哥俩五年,王爷就可以安心地在家喝着茶,咱哥俩就能替王爷把这天下,给平喽!”
“说这话你自己不脸红啊。”刘大虎笑道。
“哈哈哈哈………”陈仙霸也笑了起来。
其实,陈仙霸一定意义上没说错,当年的他,曾率军打崩了大半个乾国,硬生生地将燕国从内忧外患之际拯救出来,差点重新续上了。
然后,
他遇到了打崩了半个燕国的天天,
最后,
死于天天的刀下。
而今,二人却能搂着大笑,吹着属于年轻人那看似不着边际实则充满着朝气的牛皮。
……
“孤的命,是保住了。”
熊廷山看着自己的断臂,笑了笑;
谢玉安也跟着笑了笑;
“王爷,下面,交给我吧。”
“能撑得住么?”熊廷山问道。
谢玉安咂咂嘴,
道;
“先撑着再说。”
说着,从兜里拿了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道:
“燕人这次是携煌煌之势南下,势在必得的样子,瞧瞧,您也颓废了不是?
可我啊,
偏偏喜欢这种上头压着山,自己却依旧低着头挖着洞的感觉。
这样,
才有意思。”
“如果……没有这座山呢?”熊廷山忽然问道。
如果没有燕人带来的实质性危局,谢氏,到底会如何。
“王爷,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谢氏,可是满门忠良呐。”
随即,
谢玉安将橘子送到熊廷山身边一个亲兵面前,
道;
“张嘴。”
亲兵张了嘴,谢玉安将一整个橘子都塞入其口中。
拍拍手,
谢玉安走出了帐篷,来到了另一处帐篷里。
“大人,乌师他……”
“还没清醒过来?”
“是。”
谢玉安点点头,走了进去。
帐篷内,乌黥正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挂着鼻涕与眼泪,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
难以想象,大楚的巫正,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玉安蹲了下来,又掏出一颗橘子,道:
“乌师,您清醒了没有?没清醒的话我就剥一晚上橘子喂你吃。”
乌黥身子忽然停止了抖动,
伸手,
指向了谢玉安,
目光,更是死死地盯了过来。
“你……你……你………”
“嗯?”谢玉安眨了眨眼。
“哈哈哈哈哈……………”
乌黥大笑起来,
而后,
又:
“呜呜呜呜呜…………”
谢玉安有些头疼,将剥了一半的橘子丢到了地上,站起身,准备离开,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
可就在谢玉安即将离开帐篷时,
角落里的乌黥忽然清晰地发声:
“他……”
“谁?”谢玉安马上回过头。
乌黥压根就没看谢玉安,
而是盯着不知何时被乌黥捡起来的那剥了一半的橘子:
“早就看见了。”
第十七章 陈仙霸的愤怒
“哥,饭。”
覃小勇将打过来的饭食递给了二哥。
覃二勇拿过大饭碗又接过筷子,刚扒拉了两口饭,就马上发现自己碗底竟然有两大块咸肉。
“哪儿来的?”
覃二勇马上瞪向自己的弟弟。
晋东军军纪森严,军中偷盗者,杀无赦!
尤其眼下还是战时,哪有可能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军纪官也没这么闲。
“放心吧哥,不是偷的。”
“那是哪儿来的?”
“不是偷的反正,你吃就是了。”
“不,你快说,哪儿来的,否则这肉我吃不下。”
覃小勇见状,只能如实回答道:
“前天不是遇到大哥了么,这肉,是大哥上午托人送来的。”
军中,正兵、辅兵、民夫,数十万人,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除非你身份地位高到可以对各军发公函,否则很难很难。
只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折中的办法,辅兵这边找标户兵,很困难,因为标户兵是经过一层层整合然后归建的,但辅兵这里,往往是以一个堡寨或者一个区域堡寨的方式集中成序列管理运作的。
覃大勇打听到了堡寨位置后,再托人进去细问,终于确定了自己俩弟弟的位置,前一日短暂地见了一面后,今儿个派人将肉送了过来。
“你糊涂啊你,大哥要披甲上阵的,得吃肉,不吃肉哪里挥舞得动刀?你我如今每日基本都是在做工操演罢了,又不是真当真枪的上战场,还需要补?没听老人们说么,真到了要上战场厮杀的时候,咱们的伙食里也是会有肉。
大哥自己省下的口粮,你还真好意思拿啊!”
“我本不想拿的,二哥,可那是大哥托人送来的,那托人还说,咱大哥的兵马开拔换了驻地,这退又退不回大哥那里去啊。”
“唉。”
覃二勇叹了口气,也没再责怪弟弟,道:
“吃吧。”
顿了顿,
覃二勇又道:
“等打完了仗,拿了赏,咱俩凑凑给嫂子打个镯子。”
“好嘞。”
两兄弟坐在一起吃饭。
军中进食的速度都很快,辅兵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正兵的预备役,很多方面都会向正兵靠齐。
刚吃完饭没多久,校尉就过来点人集合。
覃二勇和弟弟不敢怠慢,马上拿着自己的刀站过去。
其实他们到现在,也没找到用刀的机会,基本都在“推”“运”“搬”“砍柴”这类的活计。
但这一次,校尉下令让他们披甲持刀。
“哥,不会要打仗了吧?”覃小勇有些跃跃欲试。
“不会,听说楚人缩得太厉害,前头正兵都没捞着仗打,怎么可能轮到咱们。”
队伍被拉出了军营,陪同着他们一起出营的,还有另外一支民夫营。
辅兵营五千,民夫营五千,近万的队伍,也算是庞大了,虽然和整个战局比起来,这一万人被抽调出去,可能都很难察觉得出来,毕竟不是正兵方面的调动。
让覃小勇有些疑惑的是,战场是面向南方的,结果他们却是在朝着西北方向前进,相当于迂回了一下,还又过了一趟渭河。
路倒不算难走,天也没下雨,大家都是白天行进再晚上安营,再白天行进晚上安营。
过了渭河后,
覃二勇和覃小勇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在何方了,其实上头校尉也不是很清楚,但校尉又向更上头打听,才得知了众人现在所在的位置……三索郡。
三索郡和流沙郡,是上谷郡与范城之间的两个郡,两个郡都是以渭河为郡界,土地有些狭长,但面积可不小。
等到这支队伍进入到三索郡,又深入了两日后,一支规模在三千的正军骑兵出现。
两位将领骑着貔兽,自覃二勇与覃小勇身边飞掠而过,后方跟着的骑兵也是毫不客气地策马扬鞭,鼻孔都翘到天上的架势。
“哥,那两位将军好年轻啊,还骑着貔兽哩。”覃小勇很羡慕地说道。
晋东儿郎,确切地说是整个燕地儿郎,都以投身军伍为荣,以军功为傲;
当然,不是谁都能像摄政王爷那般配上一头纯种貔貅的,所以,将坐骑换上貔兽,就已经是军中儿郎的一种极高梦想了。
“是啊。”覃二勇点头附和道。
……
“卑职拜见都统!”
“卑职拜见都统!”
一众千夫长向陈仙霸行礼。
陈仙霸抱拳行礼回应,道:
“诸位,现在不是歇息的时候,队伍需要继续前进,我已安排好人为你们引路,雨季即将来临,切莫耽搁。”
“喏!”
“喏!”
吩咐完这些,陈仙霸就和天天重新骑着貔兽向来时方向而去。
三天后,
这支三千正兵、五千辅兵外加五千民夫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三索郡下渭县境内,而下渭县县城,就在对面不远了。
帐篷内,
陈仙霸刚刚召开了作战会议,进行了一系列的部署。
接下来,民夫开始安营扎寨,辅兵开始建造简易的攻城器具,陈仙霸的本部三千骑则完全散出去负责警戒。
“呼……”
陈仙霸喝了口水,看着坐在对面的天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天天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从过渭河登岸交战过去一个月后,父帅忽然命他领一支兵马出去,天天很讲义气的将陈仙霸推了出来。
陈仙霸得知后,激动得不能自已,这次没再礼让,主动去帅帐请命。
然后,
他为这次主帅,天天为副帅,在晋东军制里,战时单领一方面兵马面对一方面战事的,若是军职不够,就会挂都统的临时职务。
可是,
让陈仙霸没想到的是,这次不是让他去执行什么艰难却又能一锤定音的任务,而是让他领本部三千骑,再带着一支由辅兵民夫组成的队伍,入三索郡去拔钉子。
其实,楚人的主力早就收缩回去了,现在楚军的主要防御方面在莫崖郡、问丘郡、上阳郡以及西扩到大泽地区,
可以说,当晋东军过了渭河后,三索郡和流沙郡,名义上还是楚国的势力范围,官员、驻军、旗帜,也是楚风,但已经沦为了一块飞地。
这地方,吃下去,还会害怕摊薄了自己的兵马,所以,实质上这次军事行动……只是捡挂落的。
而且军事目标也很……不能说笼统,只能叫敷衍了。
王爷的原话是:
能拿下多少城就拿下多少城。
像是应付要哭闹的孩子,随便丢个物件儿下来,玩儿去,别闹。
陈仙霸是有一些失望的,但还好,失望程度不算很大,毕竟自己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也是很珍惜这个机会。
之所以要故意地在天天面前表现出自己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也是想着这次机会不算,下次再抢天天一次。
也不算什么坏心眼儿,实在是手痒痒得紧。
“当年王爷奔袭救援范城时,下渭县作为出镇南关西下的第一个县城,就曾被苟帅领的先锋军破过,而且先前李成辉李总兵率镇北军也从他们面前,不,几乎是绕过了他们,过的渭河给楚军施压,迫使楚军没其他心思直接选择后撤。
这座县城,其实很浮。”
“所以霸哥你让下面打造攻城器具,骑兵四出,是为了给县城内做即将强攻的姿态好迫使对面投降?”
“识相一点的话,应该就直接投了,屈培骆的楚字营先前也没少在这里渗透,我已经派人进城通传了。
只要肯降,什么都好说,当官的继续当官,富户继续当富户,只要他们贡献出一点粮草外加犒赏三郡的财帛,余下的,就随他们便了。
我军现在是没兵力完全吃下这么大一块地盘的,王爷的意思,大概也是让咱们先行在这里筛一遍,做个意思擦个表面光罢了。”
“是。”天天点了点头,他也是这般认为的。
就在这时,外面有两个甲士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盒子。
“都统……”
“怎么了?”
“下渭县县令杀了我们的信使,还把人头送了出来。”
……
营寨进一步地在深化,晋东军安营扎寨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标准体系,尽可能地巩固自身立足之安全。
同时,攻城器具的打造也伴随着时间的过去逐渐的成型,另外,伴随着骑兵对下渭县城外围的清扫,使得这座县城完全成了一座孤岛,城内,已经出现了粮食短缺。
至于说所谓的援兵,求救信他们应该早就送出去了,但无论是陈仙霸还是天天,都不担心附近其他城池里的楚军前来救援。
在没有大楚皇族禁军以及像样的贵族私军做依托的前提下,所谓的援军,先不说他们自己敢不敢来,就算来了,也不会被真的当作一回事儿。
天天原本以为陈仙霸会因为那颗人头的事而生气,可陈仙霸并没有,哪怕他派去的那个使者,是他手底下的一个亲信,据说是在镇南关时就认识且被他带在身边的。
终于,
一切准备就绪。
清晨,陈仙霸吩咐全军造饭用食。
天天和陈仙霸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外头,
覃二勇和弟弟覃小勇也是面对面坐着在吃饭,他们碗里,有了肉。
……
“呜呜呜………”
军号声响起。
陈仙霸与天天各自骑着自己的貔兽,来到了阵前。
这是一座小县城,一座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残破的小县城,人口也不算多,但在此刻,陈仙霸眼里,却没有先前那种轻佻与随意,呈现出的,是满满的郑重。
“副帅。”陈仙霸开口道。
天天马上抱拳回应:“都统!”
“替本帅阵前巡视一遍。”
“喏!”
天天骑着貔兽,开始巡视战备。
其实,这更像是走一个过场,也是开战前的某种仪式。
覃小勇在看见天天从自己面前过去时,下意识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这些日子,他们终于清楚自家的主将是谁;
但更让他们心潮澎湃的,是自家的这位副将。
王爷的长子!
巡视完毕的天天回到了陈仙霸的身侧,汇报道;
“禀都统,巡视完毕,并无遗漏!”
陈仙霸点了点头,
看了看身旁的传信兵,
道:
“前压!”
“都统大人有令,前压!”
“喏!”
一部分辅兵开始推着盾车前进,其余辅兵,则拿着盾牌跟着一起前进。
距离还很远时,下渭县城墙上就开始射出箭矢,绝大部分的箭矢莫说射中盾牌了,距离都没达到,基本都落在了前头。
初入战场的覃小勇很是紧张,他和哥哥一起推着盾车。
“阿弟,不要怕,城墙上的楚人才最怕哩,稳住,继续推车,后头正兵要上来了,不能落后。”
覃小勇用力地点点头,继续专心地推车。
等距离更加靠近后,终于开始有箭矢不断地射中盾车,发出“嗡嗡嗡”的声响,还带着些许的震颤。
覃家兄弟在盾车后头还好,防御面大一些,但旁边那些持盾牌的,已经有一些个被射中了。
被射中的,其身边袍泽会下意识地帮其格挡,轻伤的自行下去,伤重的,则掩护他先爬到盾车后头。
“哐当!”
“轰!”
城墙上的守军开始丢滚木与石块了,可明明,燕军这边的云梯队伍还没上;
这意味着,城墙上的守军很是紧张,而且训练……可能也没什么训练。
从下面往上头看,正儿八经的楚军并不多,很多守军依旧是百姓服饰。
覃家兄弟虽然这次是第一次当辅兵,但入军后这些日子,也算是“见识”得多了,整天和真正的当世精锐待在一起,眼界自然也就不一样。
当你发现你的对手比你菜多了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事实上,只是盾车和盾牌兵的前压,基本没做任何的还击,城墙上的守军,已经呈现出了紧张和逐步崩溃的架势。
见距离差不多了,陈仙霸下令正兵跟上。
打老早开始,燕军就靠铁骑靠骑射功夫威震诸夏,而摄政王爷打从翠柳堡立基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骑兵控。
陈仙霸一直是被王爷看重的名将种子,他带了好几年的这支兵马,也是骑射功夫了得,没理由马背上骑射厉害,到地面上就不行的道理。
所以,当这批正兵持弓箭前压,借着盾车和盾牌手的掩护,开始对着城墙上的射箭还击时,城墙上,一下子就乱了。
双方箭矢的准头,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差得太远太远。
渐渐的,城墙上的人甚至都不敢把脑袋探出墙垛子。
更有甚者,一部分城墙的旗,都已经倒了,显然是出现了溃兵。
单纯的农民兵,差不离就是这个样子,和正规精锐比起来,差距是全方位的。
陈仙霸这边也没功夫造投石车,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铺排,其实已经确定了这场“攻城战”的基调。
接下来,云梯手扛着云梯准备上压,同时有不少正兵拿着绳索,准备上前攀爬城墙。
弓箭手在持盾辅兵掩护下,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压制力也越来越足。
就在这时,
下渭县的城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留着长须,身材瘦高,身穿白色长服的中年男子,赤着双脚缓缓地走出。
楚风中最引以为傲的优雅,在他身上,确实是呈现了出来。
陈仙霸抬起手,示意攻势暂缓。
在这种局面下,城内不可能再玩出什么花样了,缓兵之计也没什么意义。
那位中年男子继续前进,他甚至走过了盾牌手的阵线。
因为大家都清楚他是来投降的,且城门依旧大开着,所以倒是没人急着拿他怎么样。
陈仙霸这时骑着貔貅也来到其面前;
“来人可是燕军主将?”那人问道。
“是。”陈仙霸面无表情地回答。
“某下渭县县令,汪清梅,在此向燕军请降,罪责在我一人,请将军放过城内这些……无辜的百姓。”
“汪?楚国国内,不记得有汪姓的贵族。”
“在下出身寒门,得陛下不弃,收为官中,却未能好好地为陛下守住国土,实乃惭愧,现在汪某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己身之死,来为城内百姓求活。
请将军……宽恕他们。”
陈仙霸点点头,道;“你想死?”
汪清梅双手撩起自己两鬓的长发,笑道:“失土大罪,地方官失地方,当以死殉地方。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会背楚投燕。”
“你误会了,我不是在劝降你。”
“将军意欲何为?”
“本将奉王命,率军至此拔城摧寨,在你这里,本将已经耽搁了太久。”
“将军,我楚人,不缺有骨气的官,也不缺,有骨气的民,燕想灭楚,实乃………”
“你又误会了,本将的意思只是说,本将时间不多,不想日后所有城池,都得像现在这般,磨磨蹭蹭地,准备这么久。”
陈仙霸伸手指了指那道大开的城门,
道:
“你回去吧,继续守你的城。”
“将军,此举有违天和!!!”
汪清梅当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的燕人将领到底打算要做什么了。
“两军交战,你既然敢杀我信使,就得做好互相不守规矩的准备,你做初一,本将送你到十五!”
陈仙霸发出一声大喝:
“现在回去,继续守城,城破后,妇孺可留。
你现在继续站在这里,不回去的话,
整个下渭县城,鸡犬不留!”
“将军,你就不怕你家王爷知道你今日这般………”
“巧了。”
陈仙霸一挥马鞭,
笑道;
“本将这辈子,最崇敬我家王爷,本将认为,我家王爷若在此处,见你这般沽名钓誉自我垂怜自我神伤,王爷也是会像我这般,下达一样的命令的。
本将和王爷最瞧不上你这种人。
王爷也曾对本将说过,
瞧见一朵圣洁的莲花时,最想做什么?
真想给他泼一瓢粪啊。”
————
其实,写这本书以来,因为故事剧情和发展要贴合这个时代的背景,所以生产力方面,尤其是粮食方面,我一直很重视,虽然我不是考据派作者,也没打算写得太细腻着重于这一点,但大概笼统地来说,在“魔临”的故事背景下,对于底层百姓来说,生存,吃饭,一直是很迫切的问题。
比如那“带馅儿的馒头”梗,我常用。
我也曾在书里写过,后世人喝热水,其实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儿,因为普通老百姓,喝不起茶叶。
而对于我和我的大部分读者而言,吃饱饭,也就三代人而已;
你我的父母,
你我,
你我的孩子。
第十八章 新一代之战!
汪清梅的人头,被挂在了旗杆上。
城破了,
他死了;
旗杆下面,还有好几堆人头,面目狰狞。
“王爷曾说过,乾人、楚人,之所以把咱们称为燕蛮子,本质原因并非是因为咱们真的是在文化上比他们差多少。”
“而是呢?”天天很贴心地接话。
“而是,在近百年来,我燕人,一直是强者,因为强,所以才蛮。正如当年大夏时,蛮族之所以被称为蛮族,是因为它们盘踞在大夏西北,威胁着大夏的安全。
只有强者,才能不断地制造出蛮横的形象,而弱者,只能无助地指责。”
陈仙霸拍了拍手,一名护卫将一个盒子送了上来。
陈仙霸打开盒子,里头放着的是先前那名信使的人头,不过已经做了一些简单的初步处理以防止腐烂。
首级,是个很好的东西,军中对首级并没有什么忌讳,虽说晋东军早就更改了以首级制军功的陈例,尽可能地做到让军功的分配更为合理,但依旧无法改变军人对首级的喜爱。
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陈仙霸将这枚首级放在了一个堆上,
退了回来,
吩咐道:
“一起埋了。”
“喏。”
陈仙霸闭上了眼,似乎是在默哀,又像是在做自我情绪的调整。
“爹说过,当年在玉盘城下他被我亲爹下令杀俘时,整个人都差点崩溃了。”
小时候,郑凡很喜欢抱着天天讲以前的事,而天天的记性,也一直很好。
陈仙霸点点头,道:“所以,这才是我一直以来最佩服王爷的地方,王爷很伟大。”
“是。”天天从不否认自己爹的伟大。
“但王爷不是神,王爷的伟大,不是吹出来的,也不是营造出来的,而是真实的。
也正因如此,我愿意一直站在王爷身后,走他走过的路,去重塑和回味他的辉煌。
玉盘城血流成河后没两年,王爷曾领雪海铁骑入雪原,硬生生地将野人溃兵赶入那几座城堡之中让我燕军好借此机会练习攻城。”
陈仙霸扭了扭脖子,
“其实,这也是我的第一次,阿弟,你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么?
我有。”
“我没有。”
陈仙霸听到这个回答,有些微微惊讶,但看着天天很坦然的目光,他笑了:
“阿弟比哥哥我有出息。”
天天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成堆首级:
“我对他们真的没什么感觉。”
天天的童年,是和魔丸、沙拓阙石等一起度过的,他对“生”与“死”的概念,本就更为直接和深入,所谓的道德准绳,他有,但并不在乎。
“呵呵。”
陈仙霸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天天的肩膀,随即扭过头,对身后的一众甲士道:
“另外,再挑拣出一些人头来,给我发往四周城镇,警告他们,我大燕二十万大军入楚,楚国皇族禁军已败,楚亡在即,但有据城抵抗者,城破之日,即我大军屠城之日!”
“喏!”
“喏!”
陈仙霸走到一处水缸前,开始洗手,一边洗一边对天天道:
“其实,屠城是最有效的震慑手段,当然,仁义有时候也有用,但不是用在这里,比如,王爷要是哪天挥师燕京城,仁义就很有用了。
而对于楚地,尤其是三索郡这类近乎被楚国抛弃了的地方,让楚人见见血,他们也就会学的变乖了。”
“霸哥说的是。”
“你一直待在王爷身边,这些道理只会懂得比我还多,其实这几年我虽然一直在外带兵,但越来越觉得,还是那几年留在王爷身边当亲卫的日子,进步最大。
不是兵法,不是修为,而是道理,王爷有时候随口说出的几句话,可能就是别人用一辈子都难以总结出来的真理。”
“我也是这般觉得,父亲说的很多话,都能发人深省。”
“有个很可笑的传闻,说是咱们那位大燕天子当年还是个落魄皇子的时候,就是因为咱们王爷说话好听,才愿意和那时候还只是校尉的王爷结交的;
而且,是自称为弟,尊咱们王爷为兄。”
天天点头附和道;“皇帝本就是爹的弟弟。”
紧接着,天天又道:“太子也是我的弟弟。”
陈仙霸“哈哈”大笑起来,
很是无所顾忌道:
“那感情好,天家全是弟弟。”
在晋东军里,说这些话,还真没什么好避讳的。
“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继续打,继续收,也不分兵驻守,就这样一家一家敲门进去问声好就是了。
就算这些城池在我们走后,又反复过去,重新打出了楚旗,也无所谓。
还记得当年我追随王爷入乾,滁州城上次被打进去过一次,那第二次进去时,就顺滑多了。”
说到这个比喻,陈仙霸倒是有些顾忌地看了看天天,发现天天没听懂其中意思,陈仙霸则摇摇头,还好,这个阿弟也有听不懂的东西。
……
下渭县被破了后,这支辅兵和民夫占据大多数的军队,开始继续前进。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克小县城七座,府城,也就是稍微大一些的城池两座。
基本就是望风披靡,没做什么抵抗,更有甚者,因燕军赶路有些疲惫,来得晚了,城守带着城内乡老贵族代表还主动出城二十里来请降。
抵抗的下渭县,是血淋淋的警告;
而之后投降开城门没被劫掠也没被屠戮的县城,则是大枣;
在这种情形下,本地的楚人大多还是愿意投降的,无非是破点财货,出点牛羊,和城池被兵冲入相比,实乃九牛一毛。
而陈仙霸的这支队伍,士气则开始变得越来越高涨。
和天天在某些方面会有些“青涩”与“木讷”不同,陈仙霸这个人性格有着极为清晰的张扬一面。
早年刚得到他时,郑凡曾说过,他身上有着田无镜的影子;
只可惜,人是会变得,这些年成长下来,因为实在是太尊崇王爷,逐渐把自己活成了“郑凡”的模样。
行军途中,陈仙霸还偶尔问问天天,自己有些时候的一些举动,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动作,有没有几分王爷的风采?
天天当然说有啦。
但天天更知道的是,他印象中的父亲,在军中,在外人眼里,在家里,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只不过最开始瞎子他们帮忙给郑凡造神时,天天还是个小不点,等天天长大后,郑凡已经很适应自己的身份了,不需要去刻意,自然而然地就能流露出属于真正上位者的气势;
所以,这种差别在天天看来,是父亲爱护家人的表现。
在外头,是威严的摄政王,是晋东军民的守护神,在家里,是一个和蔼愿意陪着孩子们玩的好父亲。
只能说这一大一小哥俩,
对“王爷”的观感实在是过于先入为主得好了,很多方面,能够去自动脑补和美化。
辅兵们,一路行军,一路“攻城略地”,这战功,刷得那叫一个嗷嗷叫的。
光有士气,自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强军,否则第二次望江之战,苟莫离就不会输得那么惨;
但要是连士气都没有,那连军都算不上。
辅兵们经过一场场“大捷”的洗礼,气质,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再加上平日里的训练,以及每到一座城旁边,都必不可少的一通流程,这支辅兵队伍,正在快速地成长起来,开始有正兵的模样了。
另外,
陈仙霸没有难为那些主动投降的城池,也没去动当地的贵族和大家族;
但却主动向他们要求归附;
这其实也是这些地方蛇头们想要的,倒也不算是“抓壮丁”。
一时间,地方大族子弟,不少都自带干粮甲胄军械等等,主动到陈仙霸帐下效力。
这批人的规模,现在也有个近三千了,其中还有不少自备战马的;
同时,大军每至一处,往往还是他们最为积极,打探、劝降、甚至是偶有遇到些许抵抗,他们也是冲杀得最起劲。
陈仙霸更是从中择选了十八个大族子弟,破了酒禁,和他们一起摔碗拜了把子,可是把他们感动得稀里哗啦。
天天没有加入这种热闹之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很平静地旁观;
而陈仙霸也清楚天天的性格,并未难为他跟着自己来“交际”。
毕竟,
摄政王长子的身份,往这里一摆,清高一点,反而更能让那些人受用。
今日,
又不战而破了一城,陈仙霸带着这“十八个”义兄弟,一起喝酒庆祝。
……
“吃过了?”
陈仙霸走到天天身后问道。
“嗯。”天天应了一声。
陈仙霸在旁边坐了下来,原本,陈仙霸以为天天是坐在这里看月亮,但坐下后才发现,天天脚下用树枝画着的,是地图。
“先前那帮家伙鼓动我向王爷请命,让我来镇守这三索郡,呵呵。”
“霸哥觉得如何呢?”
“为了先安抚他们,我当然是拍着胸脯答应了,不过,我心里觉得没什么意思,圈个草棚,称王称霸的,可能在那些地方豪强子弟看来是个很不错的念想,但在我这里,不值一提。
咱还年轻,还没到养老的时候呢。”
“是呢。”
“怎么,你在思虑什么?”
“霸哥发现了没有,最近有些太顺了。”
“顺不是应该的么?”陈仙霸反问道。
“太顺了,也不好。”天天微微皱眉,继续道,“再过几日,我们就将到三索郡郡城所在地了,其他中小城池都不战而降,这座郡城,霸哥你觉得会如何?”
陈仙霸不以为意道:
“会如何?不肯定是把咱圈在这里,尝试聚而歼之么?”
“唔……”
天天愣在了那里,
原本他思虑的,他担心的,他在想着组织措辞劝谏的所有话,在陈仙霸的这句话之后,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陈仙霸也捡起一根树枝,在天天所画的地图四周不停地进行勾勒: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呵呵,另外,还有这里。”
这是三索郡的西半部分,等跨过郡城这道坎儿后,才能被他们去触碰。
“依照咱们的行军速度,差不离了。”陈仙霸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其实,从最早开始的下渭县城到之后咱们破的那些城池,一直有一个共通的问题。
按照他们的说法,首先,楚国皇族禁军,早就撤离了这里,失去了皇族禁军作为依托,本地的军备力量,应该早早地失去了信心。
我们所过一城,城池开门投降,但……当地驻军却鲜少看到。
他们的说法是,驻军直接溜了,丢盔弃甲,进了民间,怕被咱清算,这个说法,其实挺站得住脚的,真的。
两国交战,兵马之间的交锋以及对立,往往超过了对一方民众。
但哥哥我只屠了半个下渭县啊,接下来,说秋毫无犯,过了,但至少也能算个客气,让那些被破城一方的楚人,感到受宠若惊了吧?
就这,
盘踞在我身边的,来投靠的,也都是地方豪强子弟。
人数,搁现在,也不少了哦。
但,
这些地方大族都清楚,在我军进入这里后,提早地上来抱个大腿混个眼熟,以后才好继续在这里繁衍生息,甚至,可以入得了咱们王府的法眼。
可,
兵头子呢?
地方大足子弟,说白了,家族里是有一些身手不错的年轻后生,送进来奔新朝廷的前程,能理解。
可那些兵头子们难不成不清楚,把自己手下的兵马成建制一点的投靠过来,他们能获得的,是更好的阶梯么?
当年大燕灭晋时,多少晋地军头子摇身一变,现在不也是军中大将么?
更别说咱们王府还有那位屈培骆来当活字招牌。
一个都没有,
就是一个都没有,
成建制的地方驻军,一个都没投过来,全他娘的畏惧老子如虎,都散伙跑了?
就这么说吧,
老子就算屠了城,老子就算名声再坏,也总熄灭不了一些人想要借着老子这道东风爬升的心思。
尤其是最近几座城,都是老早地就让那些家伙去帮我刺探劝降,可偏偏,驻军依旧溃逃了。
呵呵。”
陈仙霸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树枝,直接刺入松软的地面:
“阿弟,这是瞧不起咱呐,你说是不是?”
天天点点头,道:“是。”
“来,阿弟,你也说说。”
“哥,你都说完了。”
“不好意思啊,等过几日,到了郡城下时,由你在帅帐里说,可以不?”
“啊?”天天笑了笑,“哥,不用的。”
天天以为陈仙霸是在照顾自己出风头的需要;
然而,
“哎呀,咱王爷每次在帅帐里议事时,都是智珠在握,由梁大将军他们来先说,王爷再做个一锤定音。
所以呢,
哥哥我那天也不想说太多。”
“好的,哥。”
“谢谢阿弟了。”
“哥你高兴就好。”
天天伸手,将陈仙霸先前插入地面的树枝又拔出,道:
“哥,有没有感觉这一幕很相似,百年前,乾国大军北伐,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嗯,结果当时大燕坚壁清野,最终在乾国北伐大军疲敝内乱时,由初代镇北侯一击致命。所以,楚人在三索郡郡城调度的那位,是把自己当初代镇北侯了,可真有意思。”
天天则道:
“哥,更有意思的,不应该是那位把咱们,当乾人了么?”
“对对对,这个最不能忍,岂有此理!”
……
三索郡郡城城墙上,
一名身穿青色官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风,有些大,不停地吹动其两鬓的长发。
“大人,您真的不走么?”
“我是三索郡太守,我怎能走。”
“可陛下旨意中,希望您走。卑职的使命,也是护卫着您回到郢都,回到陛下身边。”
“崔都使大可先行回去向陛下复命。”
“您呢?徐大人?”
“既事有可为,又如何能不为?”徐谓长笑了笑,“我一直与陛下政见不合,在陛下看来,大可清扫出一切,重头再来。
可在我看来,陛下的想法,太过美好了,燕人,没给咱们机会。
十年来,
先有屈天南玉盘城下的悲歌,燕楚之国战,又是陛下借燕人的刀剪除贵族的羽翼。
就连那年尧,也是送了个不明不白。
这就像是棋盘上,你想沉稳布局,以图大势成形,也得看看对方,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且就算是一味猛追猛打,寸土必争,输,往往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崔都使,你看呐,明明已经查清楚了,燕人的主力,还在莫崖郡一线,这次入三索郡的,分明是燕人小到不能再小的一支偏师。
虽说皇族禁军不在这里,但我三索郡的郡兵府兵乡兵,凑凑,也能有个三万之数了。
如何能逃?
如何能跑?
如何能缩?”
徐谓长双手摊开,向这位凤巢内卫都使俯身一拜,崔都使马上让开半步。
“敢请崔都使回去后转告陛下,我大楚之所以落入如今之颓境;
非我楚人不敢战,请陛下睁眼看,多少大楚柱国战死!
非我楚人不善战,请陛下侧耳听,望江江畔,梁赵之地,他燕人,也曾凄惨哀嚎!
我大楚之败,
在于陛下心思多,在于陛下心思杂,在于陛下……总想着留那一手以定乾坤,可乾坤,眼瞅着就要颠了。
我徐谓长,以命上请,望陛下三思。”
崔都使马上摇头,道:“这话,我可不敢与陛下去传。”
紧接着,
崔都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将佩刀,压了压,
道;
“咱就留下来了。”
“真的?”
“其实不仅大人您想不通,咱也算是老凤巢内卫了,也想不通啊,我大楚凤卫和他那乾国银甲卫,何时逊那燕人密谍司?
可偏偏,
输,
输,
十年来,
一直他娘的输!
我,
也输够了!”
………
“吧嗒!”
三索郡郡城上,两位楚国人物正在悲怀。
而相距六十里的位置,
两个很是年轻的将领,面对面地站着。
他们先前在争论,争论到底谁率中军先行入圈,谁率骑兵在外围机动策应。
谁都想争入圈的活儿,因为这最危险。
“阿弟,要不咱打一架?”陈仙霸提议道。
“不好。”天天摇摇头,“咱俩一个主帅,一个副帅,打一架,不像话啊,父帅要是知道的话,咱们以后就别想再领兵出来了。”
“也是。”
陈仙霸明显是最敬畏王爷的,每次天天把郑凡搬出来,对付陈仙霸,几乎无往不利。
“这样吧,哥,咱找块石头,正反面刻俩字,一面写‘天’字,一面写‘地’字,抛起,天字面,我去领中军入圈,反之,你来。”
“这……”
陈仙霸这次还真不是为了抢功,而是不想天天以身涉险。
“哥,由你来抛,如何?”
“好。”
陈仙霸马上答应了,补充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陈仙霸觉得,自己来抛的话,就稳了,他的境界比天天高,可以控制气血外放于无形,完全可以掌握结果而不用去看概率。
“哥,你稍等,我来找块石头。”
天天低下头,目光在四周逡巡着,
“哎,哥,你看,这块红色的石头不错,抛这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