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三章 胸有大志
龙渊出场的气势,那真是十足。
虞化平,
当年的四大剑客之一;
燕京城西平街,郑凡刺杀赵九郎的那一晚,虞化平一人轻松拦下了李良申,同时还能抽出一剑,劈了那辆马车。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江湖上也鲜为流传;
但李良申先是在京畿之地被困了几年,再被新君揉捏了一顿,前不久才终于盼得一个机会率兵去了南望城。
其四大剑客的气度,早就不复了。
剑嘛,要么仗剑天涯自由自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要么,剑如风起,人行上坡,好歹也得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李良申两样都不搭,这剑,也就越发沉和重了。
入乾之战,
小河边,
虞化平一人挡住百里剑与造剑师数日。
虽说最后百里剑是死于燕军军阵之中的,但没人会怀疑虞化平的的确确有以一挡二的实力。
和平西王爷当年也被强行拉入什么所谓的“四大将星”之列后来又不提了一样,
如今四大剑客也已成过往云烟,
虞化平,
是名副其实的当世第一剑客。
王爷前些日子还曾调侃过他,问:老虞啊,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剑客了吧?
剑圣的回答很谦虚:天下很大,总有人不喜扬名的。
王爷的回答更直接:真要有那么三两只,哪天他们想扬名了,咱就派大军去扬了他!
咱大燕的平西王爷是个好面子的人,
自个儿邻居,哪能不是第一呢?
不过,
在此时,
这位第一剑客,却真的是有些过于……迫不及待了。
大楚造剑师曾说过,剑,主要还是靠人来养,当世第一剑客的剑哪怕是一把锈蚀了的废剑,那也是第一名剑!
且,龙渊,怎么着都和废剑不搭关系,是真正意义上的名气和本身都是当世一流的神兵!
就这样,
易主了?
这赶着上趟的意思,也着实过于明显了一些。
甚至压根不算是迫不及待了,还带点强买强卖不许反悔的意思!
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哪怕是再大的达官显贵,都得求着他去收自家的子弟,就这,还得看剑圣的心情如何;
当年百里剑在上京城,就是太子武师。
所以,剑圣这般做,简直是将自己的姿态,折级到了很低很低的位置。
但,
剑圣本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
灵童之于修炼大家,就如同雕刻师遇到了上等玉胚,心痒难耐啊。
若是大妞抓吉时,没去选那把剑,那剑圣说不得也就作罢了。
但大妞可是真真切切地选了那把剑,
而且,
最要命的是,
她还能感知到百里剑剑灵的情绪!
剑婢,是天生剑胚,意味着其本身在修炼一途上,别的剑客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人剑合一”之境,对她而言,是生来有之的。
只要得名师指点,正常成长,不出意外,日后,一个三品剑客,是跑不掉的。
虽说三品之中也分上中下层层高低,但哪怕是最低等的三品剑客,在江湖里,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
而大妞这种,灵童之体先不说,生来就能感知到剑灵情绪,和剑能达到心意相同……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己思索琢磨半辈子的开二品之路,在大妞面前,就是一片坦途!
以剑身替人身,以剑意同人意,二品之力入剑,入本我开二品。
这是剑圣的剑道,
大妞,
则完美符合剑圣的剑道。
所以,
虞化平不矜持了,他矜持不下去了,这次要是错过,他会发疯的,是真的发疯!
老虞声音先到,
却并不是只发出了个声音自己再做个高人,
他本人,也很快就出现了。
剑圣家和王府之间,是有共通的,剑圣进王府,就跟回自家后院儿串门一样简单。
他来到大圆桌前,
看着坐在那里的大妞,这个精致如瓷娃娃一般的姑娘,让剑圣心底无比喜爱。
大妞靠着龙渊,
看着剑圣;
本能的,
绽放出她那在这个年龄段堪比二品剑意的童真笑容。
剑圣身子微微后仰,他快要化了。
这时,
一旁当爹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王爷走到剑圣身后,伸出手指,戳了戳剑圣的肩膀。
“我说……”
“你闺女,是我虞化平的关门弟子。”
“但是……”
“以后在我死之前,你闺女的安危,我保了!”
“然而……”
“以后每次你出征,我必伴随,保你于军中平安。”
“闺女,快,拜师。”
郑凡走上前,轻轻按了按大妞的小脑袋,来,给师父磕头。
其实,郑凡对自己闺女能得剑圣赏识,收为弟子,是乐见其成的。
天天不喜欢剑,喜欢刀,郑凡支持。
毕竟,在郑凡心里,天天似乎也更适合像老田那般,提刀纵横疆场。
闺女的话,郑凡自然不会想着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家当个安静恬然的大家闺秀,但也没想过让闺女以后去当个梁红玉战阵厮杀,这太苦也太累;
若是闲散时,在家当公主,烦闷时,出门当女侠,这日子,才算真的逍遥。
先前的几个“可是”“然而”,无非是得了便宜再卖个乖,王爷也不可能去给剑圣设置个什么门槛儿或者把自己的闺女弄个待价而沽。
剑圣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不过二人实在是太熟悉了,再者自己又真心想要收下这个弟子,所以配合着郑凡把这个流程走一遍,满足一下他吧。
大妞还是有些懵懂的,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规划,在此时就被她爹给安排下来了。
不过,她看着龙渊的神情,像是真的在看宠物猫猫狗狗一样。
她喜欢龙渊,喜欢龙渊剑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气息。
郑凡伸手,将龙渊抽出,对剑圣到;“闺女还小,这剑还是你先留着吧?”
剑圣却摇头道:“既然从小就能感知到剑灵的存在,那就将龙渊放在她身边滋养着吧,自小意念与名剑相通,等长大一些后,就事半功倍了。”
郑凡有些愕然,他还以为剑圣送龙渊指的是以后等大妞成年后或者剑圣临终前将龙渊当传承之物给大妞呢,没想到是真的易主,而且就是当下马上立刻。
“那你自己呢?”郑凡问道,“你用什么?”
剑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道;
“我现在用什么都一样。”
就这样,
大妞没了反悔的余地,也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大妞的抓吉仪式,就这般圆满结束。
边上的熊丽箐眼里带着泪,坚强的大楚公主,在涉及自己女儿的事情上,总是容易动情,不过这是喜悦的泪水。
郑凡抱起大妞,对剑圣到:
“要不要抱抱你徒弟?”
剑圣闻言,下意识地双手擦了擦自己的衣服,做出了这般局促的动作,
随即摇头道:
“不必了,不必了,等孩子能自己走路时,我再来教授她一些心法吧,这段日子,就由龙渊,来暂替我。”
“说得像是你就要出去云游一样,你就住隔壁,想来看什么时候不能来?丽箐。”
“在。”熊丽箐上前。
“以后逢双日,你就带咱大妞去隔壁串串门。”
“是,妾身知道了。”
说着,
熊丽箐走到剑圣面前,微微一福:
“多谢先生对小女栽培,小女以后,就拜托先生了。”
“王妃言重了,这是虞某的福分。”
随即,
王爷转过身,看向郑霖。
大妞结束了,
你小子呢,
还在发什么愣?
郑霖仍然坐在中央位置,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最主要的是,他不是在犹豫选哪个,而是似乎值得他起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人家是在一众东西里挑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他似乎是在捡一个自己不那么讨厌的。
当然,
最开始郑霖是想拿鸡尾酒的。
虽然妖孽,但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能想得多周密呢?
抓吉,也就是选一个眼缘而已。
其余的花花绿绿,他不是很感兴趣,唯独酒,因为被阿铭偷偷喂过,喜欢那种刺激感强的滋味。
但当他看向酒,再看向站在前方的自己母亲时,确切地说,是看见自己母亲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时,
郑霖犹豫了。
他不怕亲爹,真的不怕,哪怕亲爹揍自己,要是会说话的,他甚至敢反讽一句:来,有种把我打死呀!
他能察觉到这种“善恶”,对他本身存在的“善恶”,他笃定这个自称自己亲老子的男人,是不可能真的伤害自己。
但,
这位自称自己“母亲”的女人……
所有魔王叔叔,对他都爱得要死;
唯有亲娘,是个例外。
怎么说呢,在郑霖的“感知”里,这个女人,真逼急了她,是可能对自己下手的,也是舍得对自己下手的。
很奇怪的感知,但却又无比真实。
故而,退而求其次,郑霖最终开始爬向那块“传国玉玺”。
瞎子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好,很好。
所有的目光,在此时集体落在了终于开始爬动的世子殿下身上。
当发现他的目标是那枚玺印后,大家伙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这是个好兆头,好兆头啊。
家里人知道郑霖的天赋到底有多可怕,
但对于这些王府下面的文武而言,他们只需要世子殿下能够安安稳稳地做好世子就好,其余的,他们会追随着王爷,都打下来。
郑凡也没阻拦,传国玉玺鼓捣出来了,确实是有些过于“恶趣味”了点,但要是自己儿子选了他,似乎还能接受。
然而,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场抓吉仪式将彻底圆满结束,大家伙都准备叩首向世子殿下送去祝福时,却看见爬到玉玺面前的郑霖,伸手,一推。
“吧嗒!”
传国玉玺,被推到了桌下。
他很小,他也被封印了,但到底还能应和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力道,也比同龄段小屁孩要大很多。
玺印落地,翻滚。
瞎子的目光当即凝住了,哪怕,他是瞎的,但他其实是有“目光”的,至少,是能感知到这种情绪的。
第一瞬间,瞎子有点怒了。
但随即,当其精神力捕捉到郑霖脸上的某种细微表情动作时,他不生气了,甚至,还觉得很开心。
呵,
呵呵呵……
瞎子在心里笑着。
他明白了,是自己提早就将传国玉玺放在这孩子床边,让魔丸帮忙,给孩子每天玩,同时在主上他们进来时,藏一下。
本来是习以为常地认为,一个孩子对自己的玩具熟悉时间久了,自然就能产生感情,莫说孩子了,大人不也这样么?
郑霖,是不懂传国玉玺的含义的,他又不识字,自然也看不懂“受命于天”。
但这孩子有一种本能,
他畏惧四娘,因为四娘是他的母亲,且瞎子懂得,别看四娘对主上一直温情脉脉这般柔顺,实则,骨子里怕是一种对“造物主”类似于“父亲”的羁绊。
因为郑凡对于他们而言,正好是这个身份。
四娘说过她不喜欢男人,唯独不讨厌主上,这话起先看似有理,实则荒谬,细品又觉得很深刻。
所以,四娘这个母亲,她会爱自己的儿子,毕竟是她怀胎生下来的,但她爱的方式,可能不同,若是孩子不听话,亦或者真的伤到她的心,大不了带着孩子一起去死不就完了,你是我带来,那我就带你一起回去。
这种母爱,当真感人到可怕;
所以郑霖害怕她。
至于其他人,
敢左右他?敢暗示他?敢企图掌控他?
他不懂道理,但会反感。
打破枷锁,打破你们对他企图的野望,是他的反抗。
瞎子觉得稳了,这个性格,他很熟悉,每个魔王都有属于自己歇斯底里的时代,无法无天,无拘无束;
很好,
这个性格的孩子,长大后,谁又能制得了他?
主上喜欢自由,但主上也是能屈能伸,早年时,该跪就跪,该认怂就认怂,现如今不造反,一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二也是各方面人情的羁绊实在是太重。
但这崽子怕是长大后,皇帝坐龙椅上看他一眼,他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也别想用什么情感去羁绊他,他排斥这种羁縻枷锁。
玉玺,拿不拿,无所谓了。
拿玉玺的未必真的天命在身,但你这个性格,配上我们和你爹为你打拼出来的身份;
嚯,稳了。
瞎子觉得,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没什么比养成一个干儿子去做皇帝,更有意思的游戏了。
紧接着,
郑霖开始作妖了。
他将鸡尾酒、书、算盘、画等等这些被放在圆桌上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推下了圆桌。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很难相信,一个这般小的孩子,就算是有些捣蛋吧,但是怎么做到这般执拗地要一个一个爬过去一个一个推下去的?
王爷就站在旁边,没做声,但神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和大妞比起来,
这个儿子,
当真是有些不讨喜。
魔王们见自己准备的东西,也跟着一道被推了下去,还行,没生气。
一是真心喜爱这个孩子,二是“众生平等”,都被推下去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唔……看来弟弟生气了啊。”太子说道。
天天也有些面露担忧地点点头,他看见爹的神色已经很难看了,弟弟接下来怕是要挨打了。
“哥,我去方便一下。”
先前酒宴上,准备了一款新的饮品,黑色的,加了冰块,喝起来很甜,嘴唇还有点麻,很过瘾;
太子就贪杯,多喝了一些。
这会儿抓吉仪式耽搁了这么久,太子有些憋不住了。
“哦,弟弟。”
天天还在关注着郑霖那里,也就没陪着太子去。
整个场面的氛围,
伴随着圆桌上的物件儿越来越少,开始呈现出越来越凝重的趋势。
“你,闹够了没有!”
王爷终于忍不住了。
凡事怕对比,尤其对比起来,还是自己家的崽。
这孩子的顽皮,近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因为王爷发怒,所以周围没人敢上前来劝王爷,最适合来劝和打圆场的是四娘,但四娘正准备加入混合双打。
郑霖爬到了圆桌边角,带着笑意,扫视四周。
来啊,
你们想安排我,
来啊,
来啊!
小孩子真没什么坏心眼儿,他要的,是绝对的自由,哪怕他不懂自由俩字是什么意思,但并不妨碍他去追求。
见亲爹向自己走来,郑霖继续微笑挑衅。
见亲娘也向自己走来,郑霖一下子慌了,他不解,自己明明也把那杯鸡尾酒推下去了呀?
他开始本能地向更边缘爬去以求躲避亲娘。
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魔王们没动,因为他们清楚这孩子身体素质好,摔一下不打紧,再者,主上和四娘明显要教育娃娃了,这会儿他们谁上就会成为爹妈教训孩子时上前多嘴的爷爷奶奶;
偏偏他们在主上面前,还没当爷爷奶奶的辈分。
外围的文武们,距离有点远,而且为王爷气场所慑,也没来得及过来。
这时,
天天跑了进来,抢先一步在圆桌边,伸手托住了边缘位置的郑霖。
“爹,弟弟的意思是,他不受嗟来之食,他要什么就要自己亲自去取,弟弟志向大着哩。”
瞎子听到这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这个解释,很不错。
柯岩冬哥当即也喊道:“王爷您当初是白手起家创建如今的基业,世子殿下是真承接了王爷您的志向啊。”
金术可也开口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啊。”
陈道乐则道;“一方圆桌太小,怎能囊括我家世子之志!”
周围文武们见状,当即明悟,集体跪伏下来,齐声道:
“世子殿下志存高远,我等之福,王府之福,百姓之福!”
在晋东,在王府,
能不提大燕,能不提皇帝陛下,咱就不提,这是这里绝大部分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郑凡的脚步停住了,他停下来了,四娘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对于王爷而言,如果就这样,把这混小子先前的举动给遮掩过去了,也算是一个好收场了,自己再继续纠葛下去,怕是真就没办法收场了,毕竟,整个奉新城的百姓,连带整个晋东的军民,可都在等着听今晚王府世子殿下抓吉的故事呢。
王爷笑了笑,
指着郑霖骂道:
“这小子,以后真怕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了。”
众人马上发出了大笑,平西王爷世子,怎能太乖!
武将那边因为今晚刚练习过,所以笑得最大声,也最整齐;
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将其收个圆满。
这时,
郑霖伸手摸了摸身侧,发现自己身边先前放在圆桌上的东西,还有一个很小的一块没有来得及被自己推下去,扭头一看,发现还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他伸手拿住,
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味道挺好。
这一幕,在场没什么人注意到,都在忙着下跪和给祝福,就算看见了,也会以为是孩子在吃零嘴,是靖南王世子殿下哄孩子刚给的。
但瞎子一直留意着那一大一小俩孩子的举动,精神力之下,一切都极为清晰。
魔王们往里偷塞东西,
剑圣也往里偷塞东西,
天天,
其实也偷偷塞了东西,他,塞了一块沙琪玛。
而郑霖,唯独没有将那个推下去,可能是巧合,但巧合,本就蕴含着某种……天意吧。
啊~~
瞎子在心里,舒服得简直就要喊出来了。
自己为天天灌输的沙琪玛观念,很久很久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哪怕没能在天天身上靠着田无镜成长起来,但……总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再想想,
天天在预言中的表现,日后这位靖南王世子殿下,成年后,只会比预言中,更为优秀和强大。
天天看着弟弟郑霖在吃自己偷偷放的沙琪玛,
脸上当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问道;
“弟弟,好吃不?”
郑霖还不会说话,但出于灵童的关系,他对天天,其实不讨厌,而且天天身上的那种气质,估计谁都很难讨厌起他。
所以,听到天天的问话后,郑霖笑了笑。
天天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道;
“那以后想吃,就跟哥哥说哈,哥哥帮你抢。”
第七百一十四章 皇帝出京
除夕前两日,一般叫小除夕;
奉新城的百姓们按照以往的习俗,开始在家里摆一些小宴招待一下来拜访的亲朋,这叫别宴,同时,要在屋外点香,这叫天香。
诸夏传承至今的礼仪,在服饰、发式这方面,燕晋乾楚之间是有区别的,但在节日流程上,依旧保留着共通;
至于说奉新城内的蛮人与野人,原本不过这些节的他们,也早就被裹挟进这相同的节奏之中。
但百姓们可以放下一年的辛劳享受这难得的岁月静好,有些人,是无法停歇下来的。
奉新城赏月楼二楼的一处包厢内,一支来自老燕地商队的头目们,正聚集在这里作宴。
他们是肯定来不及回去过年的,且还得在这里等开年后的一批货。
晋东商贸发达,一是因为其地处要害,掐住三方流通,二则是晋东本身的作坊群,本就是当世最紧俏商品的发源地。
货源紧张,得竞价,得排队,年关之际,生产力本就难免下滑,商队等货,这是难免的事。
坐首座的商队掌柜举着酒杯,和手下的这些个把头们先回忆了一下过去一年的辛苦,再展望了一下明年的收获,流程,还是那个流程,一通话配着一轮酒下去,氛围也是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掌柜的喊来了歌女唱歌助兴,桌上有一小半的把头们都各自以去如厕的理由离开,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莫说是当世了,就是在后世,这类产业也是禁之不绝的。
不过,在奉新城这里,红帐子也是官营,传说背后的大掌柜,是王府的一位女先生。
至于那位女先生和王妃的身份关系,其实风闻并不大,因为下面的百姓很难想象自家的王妃会操持这种买卖,信的人太少,这传闻自然也就传不开。
所以,奉新城的各式红帐子产业里,基本不会有什么逼良为娼的事发生,客人在这里,也必须谨守规矩,买卖就是买卖,谁也别想用强,谁也别想过分,主宾之间,必须客客气气。
但正是这种调调,反而让奉新城的红帐子产业,有了一种有别于它地的文化氛围;
且渐渐有了一种超过和覆盖以往乾地著名的瘦马和小娘子的风头。
其实,奉新城已经很少有本地女子再进红帐子了。
一是因为平西王爷是以大军立晋东的,先有大军,再有军镇随后再逐步发展出城池人口各行各业,所以这里军汉比例很高。
和乾国当年贼配军地位低下不同的是,在这里,嫁给军汉,只要是正军,就能入标户户口,福利待遇太过吸引人,所以丘八在相亲市场上绝对是香饽饽,一丘难求。
二是作坊里招收女工,比如剑圣家的在生孩子前,就一直在作坊里上工,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部分女子就业的问题;
不过,外来迁入的流民,倒是一直在填补这个空缺,时不时的,还有其他地方的那种流动红帐子,组团进入奉新城给这个行业提供新鲜血液,所以,产业倒是一直能够维持下去。
其他人要么在欣赏歌舞,要么独自去寻欢,包厢角落里,却有一个青年,端着酒杯默默地靠在窗边,看着街面上人流。
掌柜的走过来,笑着问道;
“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高乐高乐?”
青年笑了笑,道;“家有贤妻。”
掌柜的则道:“谁家没有似的。”
青年点点头,懒得解释。
掌柜的对这位自己手底下的青年很是客气,青年姓吴,叫兆年,是自家东家的远房侄子,刚投奔来不久,看样子东家是打算着重培养他的。
“李掌柜经常带队往来晋东,对这里有什么看法么?”吴兆年问道。
李掌柜笑道:“早在平西王爷封镇雪海关起,我差不离半年来一次,从雪海关到奉新城,每次来,感觉都会变一个样。
当初第一次走这条路时,晋东之地除了雪海关,当真是十室九空一片白地,现如今再看看,烟火气息,已经这般浓郁了。
在外人看来,咱大燕的平西王爷是当世军神,但在我看来,王爷的治政地方,才真是鬼斧神工。”
吴兆年微微颔首,道:“所以,平西王府才能以晋东一隅之地,拥有如今可独挡楚国之气象。”
这时,
楼下来了一支婚娶队伍,吹吹打打很是喜庆。
但奇怪的是,这支队伍里,竟然有两尊轿子,一尊是花轿,一尊则是青帘轿。
娶妻纳妾,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家有闲财者,纳一房小的,也实属正常,但正妻,只有一个,就是平西王府的双王妃,那也是皇帝特赐的荣誉准许平妻。
普通人家,哪怕是豪贵门庭,也不敢这般玩的。
最有趣的是,这支队伍竟然在这楼下大门口,停了下来,要知道,这儿可是赏月楼,名字再好听,那也依旧改变不了这儿是烟花柳巷之地的事实。
新郎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身着甲胄,胸佩红花。
晋东之地军人地位高,再加上平西王爷册封两位王妃的那一天,也是着玄甲上礼台,所以这儿的民间嫁娶,新郎官军士出身的也是喜着甲胄。
李掌柜笑道:“这是要娶娼女么?”
吴兆年摇摇头,道:“婚轿里,有新娘子。”
年轻的新郎官下马,走到婚轿前,从里面,将头盖遮面的新娘子接引了出来。
“你,过来。”李掌柜召唤来一个手下,“下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景物。”
“是。”
吩咐完手下后,李掌柜对着吴兆年猜测道:“总不会娶大妇时再顺路纳个娼妇填房回去吧?”
吴兆年没说话。
赏月楼下面,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瞧热闹。
没多久,一个年轻的赏月楼里的姑娘出来,对新郎官回了话。
新郎官面色凝重,很严肃地说了些什么,随即,牵着新娘子的手,在这大婚之日,于这赏月楼前,新婚夫妇跪在了大门口。
李掌柜咂咂嘴,回头看看,终于等到了自己先前派下去的人回来了。
“打听到了么?”
“打听到了,掌柜的。”
“快说说。”
“是这样子的,掌柜的,这新郎官儿于前些日子刚被纳入了王府锦衣亲卫。”
“嚯,这可是好前程。”李掌柜说道。
熟悉晋东情况的人都清楚,平西王爷的锦衣亲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王爷外出时,基本都是以锦衣亲卫护卫,王爷出征时,他们就是帅帐亲卫;
无论是一直当亲卫,混一份与王爷的人情还是得到机会外放出去,总之,前程都是极为敞亮的。
“今日他娶的,是一名参将之女。”
“那为何要到这里来?”
“是这样的,掌柜的,这新郎以前是个孤儿出身,平西王爷当初在盛乐城时,就开义学,收留孤儿入学堂。
军中战死的丘八亦或者是其他百姓,可以捐资入学堂,自义儿里择选,让其改姓供奉牌位姓氏。”
这个模式,最早是因为战死的丘八们的抚恤金,没有亲眷可以接收,干脆从学堂孤儿里选一个来承接其姓氏,抚恤金就当是给孩子的生活费了。
本质上,王府并未因此多付出什么,抚恤金本就是该给的,这些孤儿,是瞎子早早地就定好班底要收留以作日后根基的。
所以,无非是走了个形式;
但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外面的人来资助。
“这赏月楼里有个老鸨,最早时在盛乐城就入红帐子了,她当时捐了一笔银子,资助了一个义儿,就是这新郎官儿。
这新郎官儿去岁时出学,在军中历练了一年,前不久选入了王府锦衣亲卫,又得一名参将大人看重,收为乘龙快婿。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但这新郎官却执意要在今日接自己的阿母回府。”
“接他阿母,在今日?”李掌柜迷糊了。
“是,没血亲干系的……阿母。其实,新郎官早先就来过好几次,想将其阿母接出去与自己住,但这老姐们儿却觉得自己身份会污了他的前程,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随他去。
可谁成想,今儿个新郎官在大婚之日,竟然带着新娘子来接人了,先前那老姐们儿派人传话,给出了一笔婚庆银子,但再次拒绝了跟他回家。
这新郎官执拗,
就带着新娘子在门口跪着了;
还说,
说他这条命,一半是王爷给的,日后但凡王爷所需,他将不惜为王爷豁出这条命;
另一半的命,是阿母给的,自己如今成年,既已大婚,家中怎能没有阿母坐在那里吃一杯新媳妇奉的茶?
说那老姐们儿不出来,他今日这婚,就不结了。”
李掌柜听完后叹了口气,有些唏嘘地感慨道:“这新郎,倒是个忠义之人。”
说着,李掌柜看向身侧的吴兆年。
吴兆年伸手轻轻拍了拍窗边,
此时,
似乎是新郎的坚持甚至是“威胁”,
终于让那位无法拒绝下去了。
从赏月楼里,走出来一位明显有了些年纪的女人,新郎官和新娘子起身,将她送到了另一顶轿子上。
随即,新郎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向四周喊道:
“今日起我周长安,娘和媳妇儿,就都有了!”
“好!”
“好样的!”
四周围观的奉新城百姓发出了称赞之声,倒是没人去讥讽嘲笑什么。
吴兆年记得,当年曾有一位乾国的大官为躲避仇家迫害,流落到岛上,当了自己三年的老师后病故。
他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至今都记忆犹新。
他说,所谓的路不拾遗,民风淳朴,上下有信,忠孝礼仪,都是在活水中养出来的,而大乾,已然是死水一潭之姿态了。
且看如今奉新城之民风,再看当下燕国之势,晋东之势,吴兆年终于理解了那位老师这句话的含义。
自己北上时,遇到了自己的阿弟吴襄,自己那个倒霉的弟弟,曾在乾国时被平西王所俘,后又得放生。
在阿弟的形容里,平西王爷是一个真正的枭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自入晋东以来所见所看,哪里是什么枭雄,翻遍史书,又有哪家开国君主在发家立业时,能有这位平西王爷这般踏实稳固的?
可惜了,
燕晋之地太远,吴家又在海上,此等投注之机会,不是吴家愿不愿意凑上去的问题了,而是人家,屑不屑在此时正眼瞧你?
思虑之间,吴兆年这才留意到李掌柜还在看着自己,当即笑道:
“是个好男儿啊。”
……
“是个好孩子。”
王爷正在练箭,听着肖一波汇报着今日奉新城发生的一些新鲜事。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王爷又问道;
“他丈人是哪家?”
“是徐参将。”
“哦,有点印象。”王爷继续张弓搭箭,“他作何反应?”
本以为挑中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乘龙快婿,而且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己闺女嫁过去也不用受公婆的气被立规矩;
谁晓得半路杀出一个亲家,而且还是那样的身份。
“气得不轻。”
“哈哈。”王爷笑了,这一箭,射偏了一点,但依旧是中靶心红圆了,“然后呢?”
“徐参将本想带人去要个说法的,但被金总兵拦下了。”
“金术可也在?”
“在那儿吃席的。”
“哦。”
王爷清楚,既然金术可在,那位参将,就翻腾不起来了。
郑凡又射出一箭,
而后放下硬弓,扭了扭脖颈,
吩咐道:
“以王府的名义,送一份贺礼过去。”
“属下遵命。”
“另外,让丽箐送一件头饰,给新郎官的阿母送去。”
“属下明白。”
“最后,让仙霸持孤的王令,取鞭上那位徐参将的门,替孤抽他十鞭子。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给憋在心里不是,他家闺女就比他懂事儿多了。”
其实,这里头的意思还有很多。
抽丈人,赏女婿,本就有将这件事扩大化的意思,有利于塑造社会风气嘛不是。
再者,
义儿军是王府未来发展之根本,自己既是这些义儿的王爷,也是他们的山长,自己得护着他们。
小时候,是护着他们吃穿,长大后,是护着他们的面子;
这样,
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当然了,王爷的想法没那般市侩,徐参将心里不痛快,但自己抽他十鞭子做个表态,他脸上就有光了,同僚不仅不会嘲笑他,还会羡慕他得到一个品行好且得王爷看重的好女婿。
抽鞭子,不叫个事儿,都是军中丘八,被王爷踹一脚这叫疼爱。
肖一波下去做事了;
这时,
瞎子手里拿着信笺走了过来。
“主上,海东吴家派人来了,是混迹在商队里过来的,人已经到咱奉新城了。”
“哦,你去见他吧。”
海东吴家,郑凡还真没兴趣现在去见,吴家是乾国海上的皇商,在海上势力很大,但却又游离于诸夏大局之外。
说句不好听的,吴家还没乾国西南的某个大土司管用。
真要用到吴家的时候,也得是大燕军队彻底打破乾国北方,将乾国打成南乾时,吴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但那也是敲敲边鼓断断南乾朝廷财源的用处罢了。
“好。”瞎子应下了,然后拿起信笺,“主上,还有两件事,是燕京的事。”
“说。”
“燕京那边传来消息,明年要改元了。”
“又改?”
“毕竟去年还是打了仗的,再改个元,也算是求一个好兆头。”
“哦,叫什么?”
“盈安。”
“还真是通俗易懂的年号啊。”王爷笑着说道。
这年好一看就是,皇帝打算大力恢复民生,积蓄国力充实各级府库什么的。
瞎子也在旁边陪着笑。
“还有一件事呢?”
“其实是两件事,不过咱们先收到皇帝的密旨了,但大消息,应该过阵子会传来。”
“我看看。”
郑凡伸手接过信,
扫了一眼。
前头,小六子的废话,郑凡直接掠过了。
内容主要在后头三段话。
第一段是:姓郑的,我家皇后想儿子了,我也想我儿子了,我儿子在晋东过得还好么?
“畜生。”
第二段是:姓郑的,我在皇宫里住着好无聊啊,不像以前,还能被父皇贬着到处溜溜弯,现在我看到皇宫里的金砖碧瓦,就犯恶心了。
第三段是:所以,我打算亲自来接我儿子回家,接儿子时,我也能逛逛看看。
郑凡皱了皱眉头,
道:
“皇帝这是,要东巡?”
“是。”
其实,瞎子很想回一句:咱们可以让他变成东狩。
毕竟,皇帝一来,太子本就在咱这里,得,天家父子俩齐活儿了。
古往今来,哪个藩镇造反时,能有这等天胡开局?
但瞎子没这么说,因为他清楚主上不会同意的,尤其是在那皇帝这般坦荡,且诸夏还未一统的时候,所以,瞎子就不自讨没趣了。
好在,他还有郑霖可以期待,而且,有更长的时间可以享受这个过程。
“他是真在皇宫待腻了,想出来散散心么。”
“属下觉得,皇帝是……”
“是什么?”
“是想您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平西王,迎驾
“陛下,陛下啊!!!”
“陛下,保重啊陛下!!!”
“陛下……还望再三思啊!!!”
皇帝坐在由三十六头貔兽拉着的大型御輦上,身旁坐着的是皇后何思思。
外头,送行的大臣们仍在“依依惜别”;
何思思将一颗葡萄剥好送入皇帝嘴里。
搁以前在南安县城那会儿,男有情妾有意,何思思算是主动将未来的大燕皇帝给睡了;
姬老六仍然记得破瓜那一夜,自己醒得很晚,睁开眼,何思思已经坐在那里盘好了为人妇的发髻,一时间让姬老六有些恍惚,到底是不是自己才是被破瓜的那一个?
那会儿,你侬我侬,这吃水果,也是嘴对嘴喂过来的。
屠户家的女儿那方面还是比较淳朴的,但姬老六当年可是为了迷惑自家老子,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荒唐王爷,姑且,也算是“卧薪尝胆”吧;
总之,他很会玩儿。
他教,何思思就学,也不算是为了伺候他,小男女初在一起时,彼此本就乐在其中。
现在,孩子生俩了。
莫名其妙的夫妻间,就不时兴嘴对嘴喂吃的了,倒不是觉得恶心,事实上比恶心更恐怖的,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陛下,在发什么呆呢?”何思思问道。
姬老六回过神来,再扭头看了看御輦外,送行的大臣们终于远去了。
“唉,被那帮老东西给弄得脑瓜子疼。”
皇帝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皇后则主动依偎过来,帮其按摩太阳穴的位置。
朝廷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资历老,他们官风也比较正,他们干实事的能力不算优秀,但也能称得上马马虎虎,他们不结党不营私,而且他们还忠诚。
这种老臣子,就是皇帝,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你没什么可以去拿捏他们的地方……不,主要还是他们也没有拿捏的价值。
所以他们才敢在今日送皇帝离京时,哭輦。
“这些大人们也是忠心的。”皇后宽慰道。
“朕知道,在他们看来,朕这次东巡,就是自己把自个儿当作一只肥羊,送到平西王嘴里的。”
“噗哧……”皇后被逗笑了。
“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挺悲哀的,觉得悲哀的同时,才越是觉得,我那个父皇的伟……不容易。
帝王也是人,古往今来,真正有容人之量的帝王,又有多少呢?
能做到留一个体面的,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君臣相得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而臣子呢,
比如说那姓郑的,
一场胜仗一场胜仗的打着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他从未拉胯过,基本上只要他一出马,我就可以在御书房里等着捷报传来了。
但越是这样,朝中大臣们就越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明明为国屡立战功,但他们就越是认为他越来越像国贼。
将心比心,要是把我放姓郑的位置上,我这心里头,也是会有怨气的。”
皇后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皇帝说话。
皇帝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他的心里话,这世上能有资格去听的,没几个。
可能,就两个吧。
一个是自己,苓香都不算,因为苓香背后有陆家,虽然陆家很守规矩,但陆冰如今管着的差事,实在是太重也太大了。
好在贵妃生的是公主,要是皇子,局面肯定和现在不一样的,甚至陆冰能否有那个资格去整顿密谍司也不好说。
而自己背后,自己的哥哥和父亲,以及嫂子那一家,具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皇帝其实是一清二楚。
何思思无疑是感性一点的,她对自己的那位公公,也就是大燕先帝,一直有一种猜测。
他同意自己嫁给他的儿子,是否也是有这样的安排与用意?
不仅仅是摒除外戚干政的可能,也是希望他的儿子,有个可以放心说话的枕边人?
她和先帝接触的时间不长,次数也不多,但每次接见或者在大场合里面对面时,先帝对自己,一直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客气,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宽厚。
她当然清楚,自己的丈夫曾经在心底如何憎恶自己的公公,可是,先帝对她,却不错。
可能,因为一些先入为主,再加上皇帝的概念对于那时的她而言,实在是太过伟岸,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的客气,在她眼里,也是“如沐君恩”了。
“老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话,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皇帝拥有一国之一切,所以,皇帝一直是最怯懦的一个人,也是最赌不起的一个人。
姓郑的曾说过一句话,叫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娘的,
姓郑的金句总是这么多,而且往往还越品越有味儿,时不时的,都得拿出来反刍反刍。”
皇帝斜靠在御輦中的龙榻上,目光陷入了追思。
皇后微微一笑,又剥了一颗葡萄,送入皇帝口中。
先前她所想的,这世上大概只有两个人,可以让这位九五至尊尽情地吐露心扉;
自己,是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无外戚可言,所以,无所谓的。
另一个,
就是平西王爷。
而平西王爷和自己恰恰相反,正因为平西王爷如今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且威震大燕,所以,他有那个资格,和皇帝……平起平坐。
正因为能够坐在一起,是平等的,故而就不用什么伪装了。
她丈夫曾不止一次地拿“朋”字打比方,都拥有对等的一串钱,才能做朋友。
“呵呵,那帮老东西们,生怕我去了晋地,那姓郑的会行不轨之事,只有我清楚,姓郑的才不会这么干。
他矫情,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矫情的一个人。
他就算是要造反,也不屑去挟持朕弄一个胜之不武的,他会觉得这样不美。”
“不美?”
“就像是看一幅画,品一壶酒。”
“臣妾,似乎懂了。”
“除非朕下错了棋,让他心里不舒服了,否则,我估计他是懒得折腾的。
可朕就偏偏一直警醒着自己,警醒着自己要一直做个好人,做个好兄弟。
背后捅兄弟一刀,其实是很诱人的一件事,但朕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做。
也不是怕他,而是觉得,和他反目成仇,还是为了一把龙椅的安稳什么的,忒没趣了点。
那龙椅他也坐过,看似威严,实则硌得慌。
所以,朕这次没听他们调派多少禁军随从,也没让地方兵马先行调动。
朕就这样来,这样走,
慢慢来,慢慢走,再慢慢看。
看看朕的父皇,为朕拿下的三晋之地,看看这些,朕的子民。”
皇帝说着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慢慢地闭上眼了。
皇后有些心疼皇帝,她知道皇帝之所以这般急匆匆地刚过完年就出京东巡,还有一本分原因就是年前的一场场祭祀大典,把皇帝给累到了;
而年后的祭祀大典,不比年前少,皇帝这也是早点跑出来怠工的。
闭着眼的皇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道:
“皇后,知道朕为何敢这般大大咧咧地离京,丝毫不担心家里么?”
“陛下想来是早就有安排了。”
“一是年后的各项事务章程无非是按照年前定下的继续推进下去而已,方向和指标,朕早就排好了,内阁的诸位阁老们是能胜任的;
二是,
朕丝毫不担心老家会出什么事儿。
因为朕东巡了,所以老家会更为安稳,甚至,新政推行时所受的阻力,还会比预想中的要小很多。”
“陛下,这是为何?”
“哪怕如父皇那般乾坤独断的皇帝,他也不能代表朝廷,朝廷是一个物儿,但朝廷又是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和地方上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们本就来自于地方。
他们不敢明着反抗朕,但真要玩一手阳奉阴违消极怠慢,朕,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朝廷就是一头牛,皇帝就是赶牛的人,你得拿鞭子抽他。
也得谢谢父皇他们曾整的那一出,呵呵;
朕这一出来,
他们就慌了,他们就会下意识地跑起来,把这地,给朕犁好喽。
父皇当年借南北两位王叔来了一场马踏门阀,
他们怕,
怕朕这个当儿子,学老子,去晋东借刀去了,哈哈哈。”
皇帝笑得很开心,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再加上今儿个起早了,御輦虽然能遮阳避风,但到底是在外头,比深宫要干燥太多。
所以,皇帝流出了鼻血。
“陛下,又……流了。”
皇后马上拿出绢帕帮皇帝擦拭,好在流出的不多,擦了两下就不流了。
皇帝不以为意,
伸手进皇后礼服裙摆之中,
故意以一种淫贼的目光看向她,
道;
“上火了,请皇后娘娘给小六子泻泻火。”
皇后伸手拍了一下皇帝的胸膛,倒是没去将那只在礼服下作怪的手拿开,
转而嗔道:
“这刚出京就没个正形。”
“姓郑的也一儿一女了啊,这是要追上咱了,不行,咱得再加把劲。
来来来,
躺下,
娘的,
这礼服的扣子怎么这么多?
等回去后朕要吩咐礼部和绣衣局把皇后的凤袍给改改,这不是耽搁皇嗣么!”
御輦前头,
魏公公拂尘一挥,
帘幕自其身后缓缓地落下。
其人向前迈出三步,目光向前一扫。
这儿伺候着的太监宫女们全部低下了头,缓缓地走到御輦外头去。
魏公公听着声儿,
入了定。
……
皇帝东巡,虽说世上明眼人都清楚皇帝真正打算去的地方是哪里。
但东巡毕竟是东巡,
先帝爷在位时间很长,但在登基后,基本就没出过京城,最远,无非是去了京外的后园暂住疗养。
所以,
这是近小二十年来,大燕皇帝,第一次正式的出京巡视他的国土。
也是大燕皇帝,对新纳入大燕版图三晋之地的一次官方盖章般的承认。
所以,皇帝的御輦,行得当然不可能很快。
到一处地儿,得停下来耽搁一下,见见地方官,再体恤体恤民情,士绅代表,贵族遗泽,风流文士,种种等等,都得安排,都得过一遍。
途径名山大川时,还得登个高,望个远,提个字,立个碑文。
皇帝是大燕的象征,皇帝亲自走过的土地,才算是真正染上了大燕的气息。
总之,皇帝很忙,这路,也走得很慢。
但伴随着距离晋东越来越近,
许多道目光也都不自觉地集中向了这里。
甚至,连银甲卫和凤巢内卫的活动也变得频繁了不少,为此,不惜被拔掉了几个堂口。
大燕的皇帝,即将来到晋东,那位平西王爷,会如何做呢?
盈安元年的春风,昭示着万物复苏的来临。
其他诸国都不是傻子,都能从这年号之中,品出味道来;
燕国,再不乱,就真的不给大家伙机会了。
而且,
凭什么,
凭什么你燕国两代都这般玩还能安然无事?
这鞋,也该湿了吧!
……
“皇后啊,这临幸天下真的比临幸你还累啊。”
皇帝揉着腰感慨道。
皇后见这厮得了便宜还卖乖,当下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一步半蹲,手就朝着龙袍的腰带那里探去。
“不了不了!”
皇帝吓得后退了两步,
“容朕缓缓,容朕缓缓。”
夫妻二人,随即一起笑了。
这时,魏公公通禀道:
“陛下,颖都太守许文祖已在御輦外候着了。”
“宣。”
“遵旨。”
其实,皇帝的队伍,已经经过颖都了,而且还在颖都内暂住过数日,接见了包括成亲王司徒宇在内的一众颖都本土势力代表。
但许文祖其人,当时并未在颖都,而是去下面巡视春耕去了。
原本,许文祖是抽了空要在颖都恭候天子驾临的,但天子中途耽搁了行程,错过了许文祖安排的档期,见皇帝失约,许胖胖也就不等了,忙活自己事儿去。
到头来,还是皇帝在颖都多滞留了一日再出的城,也算是等了他许文祖一下。
另外,许文祖还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皇帝的队伍即将进入大颖都地界时,上书建议皇帝的队伍修改原本的路线,不要给地方百姓和地方官带来惊扰,影响到春耕的进行。
“颖都太守许文祖,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文祖站起来像是两座肉山堆积在了一起,跪下来,直接就二合一了。
皇帝下了龙椅,上前主动搀扶。
许文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啊陛下。”
结果本该是一种既定流程的君臣相得场面,却一不小心之下,许胖胖脚底一滑,倒栽了个跟头,皇帝也是因为有魏公公及时出手搀扶,才稳住了身形。
“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起来,
“许爱卿,你这是又胖了啊。”
许文祖已经重新爬起,道;
“颖都养人哩,让陛下见笑了。”
“你很可以,把颖都这块地方,数年时间,经营成了一个养人之地,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陛下谬赞,臣惶恐。”
“若是别人,敢放朕的缺儿,敢提前知会朕为春耕让路,朕必然会觉得,他是在以直邀名。
可你这么做,
朕不会这般觉得,你是个踏实干事的人,是朕的能吏,是大燕的肱骨!”
皇帝亲口赞许这话,可是要进史书的。
史书中,提到他许文祖时,必然会加上一句:帝赞其曰:国之肱骨。
许文祖再度跪伏下来,深吸一口气,道:
“臣愧不敢当,臣只是职责所在,身为一地太守,自当为天子牧好地方子民,臣,不敢居功!”
“唉,若是大燕之官员,皆以许卿家为榜样,我大燕天下之一统,就指日可待,不,可提前以待。”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愿为陛下一统诸夏之大业,进献所有!”
“好了,魏忠河,扶许爱卿起来。”
许文祖被扶了起来,君臣各自落座,开始奏对。
主要还是听听许文祖对颖都接下来的发展规划,皇帝问,太守答,旁边随行的史官,正在做着记录。
当然,这些记录之后,会做删减,以及,有些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的,史官自己心里都有数。
君臣相谈甚欢,从上午许文祖追上御輦,一直聊到了近黄昏;
中途,君臣还一起在御輦上进了食,许文祖得到了陪用御膳的恩遇。
终于,
谈完了。
因为望江,已经可见了。
君臣很默契地,进入到了谈话的收尾节奏。
待得一切本该结束时,
许文祖却又忽然跪了下来,
叩首道:
“陛下,臣冒死进谏,请陛下御輦,切莫过江,请陛下,以大燕江山社稷为重!”
场面,
忽然间就冷了下来。
皇帝转动着手中本该拿来送客的茶盏,
笑道;
“朕知道,你和姓郑的关系,极好。”
“互为知己,不逊兄弟。”
“那为何这般说?”
“臣是燕人,陛下是君,是大燕社稷所系!”
“你是觉得,朕要是过了这望江,平西王就会反?”
“臣不认为平西王爷会反。”
“那你为何阻止朕过江?”
“平西王爷不会反,但谁又能保证,平西王爷麾下的那些骄兵悍将,不会行那以下克上大逆不道之事呢?
陛下,
乾国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殷鉴不远呐!”
皇帝御輦是有禁军护卫的,但这批禁军,又怎可能是晋东虎狼的对手?
“朕来都来了,都到这江边儿了,怎可能不过江呢?江对面,也是我大燕的国土。”
“臣知道不可谏,却不得不谏,这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好,朕知道了,许爱卿辛苦了……”
这时,
外面有禁军统领的通报传来。
魏忠河马上出去见了,又迅速地回来,神情,有些古怪:
“陛下……平……平西王爷来了。”
“哟,姓郑的来接咱了?在江对岸么?”
“回陛下,平西王爷,已然渡江。”
“哦,他带了多少兵马啊?”
魏忠河嗫嚅了一下嘴唇,
最终,
笑道:
“陛下亲自出去看一眼便知。”
“狗奴才,居然和朕在这儿卖关子。”皇帝笑骂了一声魏忠河,紧接着,直接自己掀开了帘子走到了御輦外头。
御輦之外,
有数千自京城护驾一路同行的禁军,他们将御輦包围起来,紧密地做着保护。
当皇帝走出御輦,站在行辕台子上时,
看见前方,
禁军甲士林立之前,
一道身着玄甲骑着貔貅的身影,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
看到这一幕,
皇帝的鼻子,有些发酸,
用力地眨了眨眼,
骂了声:
“畜生。”
彼此之间,
也算是隔着挺远,
但几乎在同时,
坐在貔貅背上的王爷,
也骂了声:
“贱人。”
盈安元年春,帝东巡至晋东;
大燕平西王,
单骑迎驾!
第七百一十六章 君臣
郑凡伸手抓了抓貔貅的鬃毛,锦衣亲卫安营扎寨于江东三十里处,剑圣和徐闯则就在不远的位置候着。
毕竟他堂堂平西王,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人骑着一头貔貅穿着玄甲,洒脱地自奉新城单骑跑这么远到这儿来。
有些事儿,老田可以做,他郑凡,暂时还做不了。
饶是如此,
此时他一个人面对数千禁军,
也当得起单骑迎驾之名了。
要是出什么事儿,外围的剑圣和徐闯也是来不及救援的。
可以说,
天子一声令下,
就足以将大燕平西王爷……哦不,大燕国贼郑凡,一举闷杀于此。
过程如何,不要紧,主要的是此时郑凡,已经给出了一个自己的态度。
此番情景宣扬出去后,世人必然惊叹于平西王爷的坦诚,燕京城的大臣们得知这一消息,估计也一时无话可说。
但对于真正了解熟悉郑凡的人而言,
尤其是此时站在御輦上的皇帝来说,
姓郑的是多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啊,
他能做到这样,可真的是超过了所谓普通臣子的忠诚了,因为这货其实没半点忠诚……
皇帝深吸一口气,
不动声色地将眼角刚刚酝酿出的些许雾气压了回去,
笑骂道:
“还是这般矫情,还是这般要面儿,咱又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乾楚敌军,他非得搞出这种风雨潇潇斯人独立的架子。
狗奴才,
你晓得不,
他就是在欺负咱呐。”
皇帝身后的魏忠河,脸上也是挂着笑容。
御輦四周的禁军将领们,
甚至是周遭的这些禁军们,在看见这一幕后,也是长舒一口气。
越是往东,大家心里的压力就越是大。
皇帝没有调动晋地的驻军前来策应,这意味着这边一旦出什么事儿,他们是没有援军可以指望的。
固守待援?
待谁的援?
附近县城忠诚于皇帝的县令带着衙役和民夫们过来救援么?
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平西王爷以这种姿态出现时,刹那间,雨过天晴,一时都觉得人生是这般的美好。
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郑凡拍了拍貔貅的脑袋,
貔貅抖了抖身子,
亮晶晶的甲胄直接洒落下来,覆盖其身躯,在黄昏下,与晚霞争辉。
随即,
它迈开了步子,向着面前的禁军主动走去。
前方的禁军将领自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命手下架起长矛举起弓弩再喝问一句:
“来者何人,擅闯天子行辕可知该当何罪!”
虽说天子行辕所在就和皇宫一样,谁想面见天子,都得先通禀身份再一级级地往上报,最后再看天子是否有兴致召见你;
但很显然,平西王不属于此列。
将领往后看了看,发现御輦上已经出现了陛下的身影。
平西王骑着貔貅还在继续过来,
后方传令的公公还没赶来,
将领深吸一口气,向身侧退了三步,单膝跪伏下来:
“末将拜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千岁!”
周边其余禁军也全都跪伏下来:
“拜见平西王爷!”
王爷微微颔首,没和禁军互动什么,而是让貔貅继续前进。
这真不是郑凡想在这里装逼,
而是人到了什么位置时,自然而然就会有相对应的体面,咱不得瑟,可也没必要去自贱不是?
老田和老李去见先帝时,皇帝身边的禁军会拦么?
敢指着他鼻子说,要等天子诏么?
老田在京城直接废掉三皇子,老李在御花园烤羊腿,
是臣子不假,
但你也得看看自个儿什么体量,
到这个层次了,不如直白一点。
别看京城的那帮大人们整天对自己喊着“国贼国贼”的,动辄说自己“跋扈”“嚣张”“犯禁”,
真要自己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如履薄冰的,
怕是他们第一个吓得半死。
王爷本人也没挺直腰背,身形有些懒散。
一层层禁军在王爷过来时,全部退让跪下。
天子站在那儿,脸上带着笑容。
距离近了,还能瞧见天子双手在不自觉地交叉摩挲着,好像有些踌躇。
若非场面不适合,
要是私下里的话,
郑凡非得调侃这姬老六怎么做出这小媳妇儿盼夫归的扭捏来了。
终于,
王爷来到了御輦前。
没翻身下来行礼;
先帝爷时,准许自己宫中骑马,那时候给自己牵马入宫的,是太子殿下。
这行辕就是皇宫的规制,所以依旧不用下马。
新君初登基就下了旨,因平西王爷南征北战,膝盖有伤,所以平西王面圣时免礼。
在别人那里,皇帝赐块肉,都得拿回去腌了供奉起来当个传家宝,皇帝给了什么恩典,都会诚惶诚恐。
可平西王是当真了的,
你让我骑马我就骑,
你让我免礼我就免;
皇帝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就用什么,也就受什么。
哦,
除了一个,
那就是皇帝要是赐予什么“免死铁券”的话,那王爷是绝不会信的。
皇帝伸手,想要拉王爷上輦。
王爷瞥了他一眼,没接;
这也不是摆谱,自己一个大男人,外加身上的玄甲多沉呐,借皇帝的力,皇帝摔不摔他不晓得,自己怕是得跟着摔一跤。
御輦台阶处,王爷从貔貅背上直接落下,走到了上头。
皇帝上前,伸手,抱住了郑凡。
王爷双臂依旧张着,没和皇帝一起来一场见面抱礼。
好在穿着甲胄,隔着厚厚的一层,否则真有些腻歪。
“行了行了,过了过了。”
王爷提醒道。
皇帝开口道:“刚你过来时,我在心里头就想着该怎么和你打这第一个招呼,发现都不合适,干脆这样直接一点。”
皇帝撒开手的同时,握拳,在王爷胸膛护心镜的位置敲了敲。
“姓郑的,你长高了。”
“你也更胖了,刚在前面乍眼一看,我还以为许文祖造反黄袍加身了呢。”
“噗通!”
后方帘子后头站着的颖都太守大人跪伏在地。
老许是个脑袋很灵活的人不假,但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曾忠诚于镇北侯府,在镇北侯明确表示不会争那把椅子后,就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大燕忠良。
郑凡一直嗤之以鼻的那些敬畏,许胖胖是真的一直秉持着的。
“来,进来喝口水。”
自打平西王现身后,皇帝就没再自称过“朕”。
御輦内,很是豪华。
不过,在外人看来,最豪华的是那拉动御輦的三十六头貔兽,可谓尽显天子尊贵。
但郑凡清楚,那三十六头貔兽是个憨憨,是御兽监培育出来的样子货,冲锋比不得普通战马,耐力比不得驮马,真就图一个仪仗队的作用。
当主子进輦后,貔貅晃动着自己身上亮晶晶的甲胄,在这拉御輦的三十六头貔兽面前,矜持且优雅地踱着步。
掀开帘子,进来时看见一座肉山跪伏在角落。
郑凡上前,将许文祖搀扶起来。
饶是五品绝世高手,
搀扶起许胖胖也依旧有些许吃力;
主要是许胖胖被先前那句“黄袍加身”给吓得身子有点软了。
一身凤裙没穿礼服的皇后何思思已经站在那里,见郑凡进来了,微微一福,
道: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竟劳哥哥亲自来接。”
皇后出身民间,自带一层亲和光环。
早年姬老六还是王爷时,何思思作为王妃在京城诰命圈子里可谓是极有人缘,大家伙都觉得她实在。
但郑凡清楚,
再实在的人,都当了几年王妃几年皇后了,本来的淳朴还能再剩下几分?
屠户家又不是开染坊的,就算是,再重的本色也早就被洗去了。
无非是这对天家夫妻最擅长这种亲和力的拉拢手段,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时,可谓是不遗余力。
可偏偏,王爷还真就吃这一套。
皇后问好,王爷也没端着,行礼是不可能行礼的,这辈子,除了老田从西边回来,否则郑凡觉得,整个诸夏,已经没有谁能有资格受自己的膝盖了。
但郑凡还是笑着后退半步点点头,道;
“皇后气色真好。”
这不是场面话,因为皇后脸上,白里透着红。
皇后害羞一笑。
皇帝则洒脱多了,坐下后捶着自己的腰,感慨道:
“我浇灌的!”
王爷点点头,回应道:“难为你了。”
“啥意思!”皇帝急了,“姓郑的!”
“有空多练练深蹲。”
王爷给出了建议。
皇帝拍了拍身侧的龙椅,
道:
“乖,上来。”
王爷没上去坐龙椅,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垫子,御輦内部像是个小朝堂的布置,沿途接见的官员都是跪伏在垫子上奏对。
魏公公在此时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了王爷身后。
王爷也没等皇帝喊“赐坐”,就自己坐下了。
“我知道你是个懒人,这自打有了儿女后,就一直待在王府里陪孩子,难为你了,这般老远地过来接我。”
王爷笑了笑,
伸手接过魏公公递送来的茶,
一闻,
大泽香舌。
魏公公小声道:“王爷,这是陛下特意从京中带来为您留着的,陛下一直记得您好这一口呢。”
皇帝直接喊道:
“他是只好这一口么,你让他喝龙井毛尖他能分出来么?他就只知道这一口。”
王爷低头,抿了一口,自打当初在范府拿这茶当凉茶喝了昏睡一大觉后,以后再喝这茶,真得慢慢品了。
放下茶盏,
王爷开口道:
“本不打算来接你,但怕你就这样过江,被我手下那些军头直接冲了,只能我亲自跑一趟了。”
边上的许文祖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发虚,这也太直白了吧?
若是其他的,比如和皇帝唠唠嗑,话话家常,他倒是能接受,可这般明火执仗地说出原因,实在是过于不把皇帝当一回事儿了吧?
他是早就知道皇帝和平西王关系很好的,可没想到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边上记录君臣奏对的史官,已经石化。
皇后听到这话,也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不是担心安危,而是怕自己丈夫生气。
但皇帝并未动怒,
反而朝着郑凡的方向倾了倾身子,
问道:
“当真到了这个地步?”
“我儿女都有了。”
主要是,嫡子有了。
皇帝点点头,又指了指郑凡,
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晋东怎么说,也算是我大燕的国土吧,合着我这大燕的皇帝到自家国土上去,还得时刻担心被自家的兵马给冲了?
你这王爷是怎么当的!”
王爷对着皇帝翻了个白眼,
道:
“那行,把这两年欠晋东的粮饷都给我补了,然后我带着他们叩谢皇恩浩荡。”
“唔……”姬老六。
皇帝搓了搓手,
道:
“你懂的,本来去年积攒了一些,但那场大战下来,国库又开始跑耗子了,我,我这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你也是做过买卖的,东家不发工钱,你希望下面的伙计还对你死心塌地么?”
许文祖这时打圆场道:“再怎么说,陛下是真命天子,大燕之主,就算是……”
王爷吐了茶沫子,
道:
“我手底下,正儿八经的老燕人,其实不多。”
“………”许文祖。
“姓郑的,我这还没过江东呢,你就给我直接上药了?”
“预敷。”
王爷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些话算什么冒犯,二人之间在书信往来里,其实更随便。
“其实我也想得开。”皇帝抖了抖腿,“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反正你姓郑的治理地方是一把好手,你就替我看着呗。
这些话,其实也吓不到我。
当年就算是我父皇去北封郡,怕是也得担心被镇北军的那些骄兵悍将给冲了,哈哈。”
“………”许文祖。
许胖胖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皇帝又道:“郑凡,等过了江,带我在晋东走走看看。
雪海关城楼上,我想去看看。
镇南关的国战之地,我也想去看看。
父皇,两位叔叔,你,多少大燕将士浴血拼杀出来的疆土,我想看看。
先看看这里,
等以后,
再带着我去看看郢都,看看上京……”
说到这里,
皇帝忽然皱了皱眉,
道;
“娘的,这两处名胜都城,都被你这姓郑的给毁了!”
王爷伸了个懒腰。
这时,一名禁军将领进来禀报,说舟船已经备好。
“行吧,对岸有人么?”皇帝问王爷。
郑凡点点头,道:“有我的亲卫。”
“那咱就先过江呗,禁军就留这儿了,省得带这么多人过去麻烦。”
魏公公听到这话,有些迟疑,意欲上前劝阻,但还没开口,皇帝就抢先道:
“你姓郑的一向抠门,我也就不额外带几千张嘴过去了,省得完事后还跟户部要白条。”
王爷点点头,也站起身,道:“那就走吧。”
舟船挺大,是望江水师特意抽调了三艘大船过来供陛下调用的。
说是禁军留下了,确实不假,但随着圣驾一同的宫女太监外加官员,那是必须得跟着一起走的。
另外还有密谍司的一众人,也得跟着,以方便皇帝和燕京之间的联系。
其实,外出以来,每天都有折子送到御輦上的。
皇帝要是真洒脱到就只带个皇后就跟着平西王过了江,那外界马上就会认为是平西王挟持了天子和皇后。
上船后,
皇帝和王爷站在甲板上,看着江面。
天子让船在江心停住,他要祭奠当年望江一战死在这里的燕军士卒。
魏公公站得稍远了一些,站到了剑圣身侧。
疑惑道:
“大人,您的龙渊呢?”
剑圣回答道:“给我徒弟了。”
“恭喜恭喜。”
祭奠结束,
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
端着酒杯,皇帝有些惆怅道:
“我以前也经常各地走的,但当了皇帝后再出来,看这景秀江山时,真的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它很美,
但它也太沉重了。”
王爷不说话,站在那里吹着江风。
他自己是个很喜欢在风景秀丽处抒情的人,所以自然懒得在此时帮身边人捧哏,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好在对此皇帝也早就习惯了;
一小段的沉默后,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船继续行进。
“很多人,其实都在看,看朕,到底敢不敢过这个江。”
“我知道你会过来的。”王爷开口道。
皇帝手撑着船舷,看着因船行进而荡漾起的层层波纹,道:
“你觉得我和我父皇比,差多少?”
“差不离。”
“别敷衍我。”
“真差不离,我和先帝,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我拢共也没进几次京。”
皇帝笑了,
道;
“整个天下,都觉得父皇在位时,把刺头都拔了,无论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他都拔了,给了我一个,虽然破了点,但挺安全的一个大燕。
这个,我不否认。
但在有一件事,我比我父皇难,而且,我做得比他更好。
南北二王,信任他们,放任他们,支持他们,
很难么?
真的很难么?
李梁亭、田无镜,这样的臣子,哪家皇帝不喜欢?”
郑凡看着皇帝,问道:“你是说,我不够讨喜?”
皇帝伸手,抓着郑凡的手臂,
道:
“姓郑的,你扪心自问,咱们俩位置换一换。
你是皇帝,我是平西王,
你,
会如何对我?”
“我啊,估计早把你一巴掌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百一十七章 那一刀!
皇帝和王爷,过了江。 队伍在玉盘城休整了两日; 玉盘城的知府是孙良,但真正掌权的,是他哥哥孙瑛。 皇帝丢下了自己的禁军过来了,王爷也不会让皇帝寒酸。 锦衣亲卫充当了新的禁军,一切规制按照天子礼仪,平西王本人也没去越俎代庖,将风光给了皇帝。 无论是皇帝还是王爷,都不是好相处的人; 但真相处起来后,彼此之间的默契,可谓油沁细缝,一丝不落。 自玉盘城往东, 是很长一段的荒芜区。 晋东的建设与发展确实是如火如荼,但想要全方位的覆盖,也绝不是这般简单的事,战争的创伤,依旧清晰可见。 但等继续向东深入,进入了以奉新城为核心的外围屯垦区时,气象,一下子就不同了。 军屯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水渠灌溉,坞堡建设,明明是乡间田野,却透着一股子精致的味道。 另外, 商队的行进道路和安排,作坊的建设和划区,军营的营造,新县城的规整,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机盎然。 这, 才是现如今晋东的真正面目。 这里,浸润着近乎所有魔王的心血,除了魔丸。 因为那两年,魔丸一直在忙着带孩子。 但其他几位魔王,都是出了大力的。 在再有一日就要进入奉新城时, 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去“泰山”先看看。 所以, 平西王新赐名的山,也是平西王第一个祈福的山,在今日,迎来了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的天子。 经过这两遭后, 这座“泰山”,想不扬名都不可能。 而在这基础上,必然会诞生足够多的关于它的故事与传说。 皇帝的身体,是真的有些虚; 这种虚,是明面上的虚,平时看不出来,但真要进行徒步或者登山时,一下子就显露无遗。 所以, 登山时, 皇帝是挽着王爷的手臂走的; 皇后何思思, 则跟在后头。 再后头,则是魏忠河与剑圣。 锦衣亲卫早就净了山,警戒也拉到了外围,可以确保这里的绝对安全。 好在,这座“泰山”并不高。 等看见了平西王亲自命人立下的“泰山”石碑后,也意味着到达了山顶。 陈仙霸、刘大虎与郑蛮三个小伙子,早早地就上了山,且在上头亭子里把火锅煮好,菜肉切好摆盘。 当平西王的亲卫,亲自上阵冲杀的机会其实真不多,但若是外放出去,怕是开个饭馆儿啥的真不愁没生意。 王爷和皇帝入座, 皇后开始负责下肉下菜。 这种火锅的吃法其实不算新奇,但牛油红汤锅底外加蘸香油的吃法确实是平西王的独创。 不远处,还有另一个锅子正煮着; 魏公公与剑圣,外加陈仙霸那仨,五个人坐在一起煮一个锅。 皇帝坐下后,本想将靴子脱下来松松脚,结果被王爷一脚踹了上去,不得已之下,只能作罢。 皇后捂着嘴在笑,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和这位平西王在一起时,是真的放松。 皇后先下好了菜,再主动给皇帝与平西王一人倒了一杯果酒。 皇帝握着酒杯, 看着亭外的景色, 感慨道: “郑凡,你很了不得,真的很了不得,我之前在京城,只是想着你把这里经营起来了,但真没料到,是这种经营法子。 乾国那帮文人最喜欢对他们官家说要以诗书礼仪教化天下,以回到古夏大治的时代。 我以前一直以为,那是那帮文人一代代吹嘘出来的美梦,自己给自己骗了一代又一代; 可没想到, 在你这晋东, 我看见了真的。” 皇帝看事物的角度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 且这位皇帝怕是有史以来,最善于经营的一位了。 经营一个铺子和经营一个天下,肯定是不一样的,但里头,其实也有共通之处。 王爷喝了一口酒,因皇后就坐在他对面,所以只能微微侧着身子,看另一侧的风景。 “效率。” 皇帝咬出了这两个字。 郑凡扭头看向皇帝,笑着点点头。 皇帝,是真的懂。 晋东的发展与规划,根本目的就是一个,那就是为了王爷下一次能更好的打仗。 标户是为了打仗,种粮是为了打仗,商贸是为了打仗,作坊是为了打仗; 发展的目的是为了应付下一轮更大规模的战争,只不过顺带着让以流民为主的百姓,生活上得到了富足。 但从另一个方向上也能再圆回来,晋东处于战略要地,如果无法将外敌挡在外头,无法拥有充沛的战争能力,一旦兵戈过来,百姓只能再度沦为两脚羊。 这一点,郑凡是深有体会,战争带来的破坏是最直接也是最巨大的。 不过,皇帝显然是没打算在细节上去和郑凡探讨什么,皇帝的御书房里,可是放着不少关于晋东发展模式的折子,甚至,平时的书信往来里,也会做一些交流。 虽然皇帝清楚,和自己交流的那位,可能不是眼前这个姓郑的。 “自古以来,盐铁官营,并不算稀奇,皇庄,也不算稀奇,你现在这样的势头,确实可以在接下这些年的时间里保持继续稳步地上升。 但伴随着晋东人口越来越多,真正恢复生机的地盘越来越大,事无巨细,全靠你王府产业来支撑,反而会起到限制作用。” 郑凡点点头,道:“等再过些年,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开放一些产业让小民去经营,但前提是保证王府下辖产业是晋东之地的主体,小民的经营,定位于王府官营的有效补充。” 皇帝张了张嘴, 有些意外; 然后伸手拍了拍额头, 道: “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懂。” 一句简单的话,却将主体、定位这关键要素给讲了出来,对于皇帝这种“专家”而言,可谓深刻到了一定的层次。 王爷端着酒杯,矜持地笑笑; 我不是真的懂,但我会背。 “可惜了,你的这一套东西,只适合晋东,在其他地方,是推广不起来的。” “是,占了一片白地起家的便宜。” “对,谁都清楚,把地犁一遍,再重新栽种庄稼其实最为干脆省事,去他娘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去他娘的窗户纸缝补匠。 都知道小打小闹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改革,刚进入正轨,也是靠着这次东巡,到你这里来借一波春风才能真的推下去,说实话,是取了巧了。” “太客气了。” “但你这里,也是有问题的。”皇帝很郑重地说道,“你的标户制,确实是弥合了你手下族群复杂的矛盾,也确保了在这一时期你能拥有充足的武力和对四方接纳吸收的能力。 但标户制又能存续多久? 要是一直是四战之地,也就罢了。 现如今,雪原暂时是不成气候了,日后再将楚国打崩后,一旦四方没有再可以威胁你的强敌,你这个标户制马上就会自我糜烂掉。 现如今的这些燕人、晋人、楚人、野人、蛮人,他们能忠诚于你,跟随着你南征北战,悍不畏死,可一旦承平下去,他们的下一代, 必然会沦为只知道啃食这铁庄稼的废物! 而后, 成为你王府的……沉重负担。” 郑凡又喝了一口酒,平西王府的军事制度,是自己和瞎子共同从八旗制那里改过来的,也确实适合当下晋东的环境与局面。 姬老六的预言,其实很准确,因为在另一个时空里,满清入关后,曾经人数虽少但战力卓著的八旗铁骑没多久就腐化成了一群遛鸟斗蛐蛐的废物,与此同时,清廷每年都得为他们负担极重的财政包袱。 皇帝看着郑凡, 问道;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是真的懂。” “呵呵呵。”皇帝满足地笑了。 郑凡开口道:“一时之法,以适应一时之势,势如水,水无常形,法亦无常形。” 皇帝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变法革新,是吧?” 不等王爷再开口, 皇帝拍了一把大腿, 道; “但问题就又来了,父皇马踏门阀,用的是镇北军,率军的是李梁亭,镇北军乃北封郡与荒漠之军,李家虽然一度被称为当年大燕门阀之最,但你我都清楚,李家,其实不算门阀。 也正因为有这一支镇北军,马踏门阀才能成为可能。 靖南王为何要自灭满门,为何马踏门阀之举父皇不以靖南军为先? 因为当时大燕,朝堂、地方,乃至军中,唯一不受门阀桎梏的,只有镇北军了。 都知道大燕想要彻底干趴蛮族,想要一统诸夏,需要集权,可问题是,集谁的权? 用他们的刀,来割他们自己的肉么? 变法革新为何难? 谁又能坐在椅子上的同时,再将椅子翻个个儿呢? 就比如这晋东之局, 要是哪一天,咱俩真的做成了。 你姓郑的还在,以你姓郑的威望,倒是有可能在最后再改一改,变一变; 你儿子呢? 你儿子能变么? 这些标户,拥护你儿子继任你的王位,是他们撑着你儿子在王位上坐稳的,又怎可能再削他们的肉? 到头来, 又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喽。” 郑凡沉默了。 很多时候,作为这个世上的外来者,总是有一种……清高。 总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也高于一切,但实则,每个时代里,都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目光,可以穿透时代的局限,看得更高和更远的。 就比如,姬老六。 皇帝吃了口肉,从皇后手里接过了帕子,擦了擦嘴: “所以,想明白了这些,我就什么都放下了。 老子又不能长生不老, 这世上又不可能有真正的万世之法, 日月更替,四季流转, 到头来,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皇帝伸手,搭在了王爷的肩膀上, “咱哥俩这一代,先图一个诸夏一统,剩下的,后辈们自己玩儿去。” 这是皇帝在剖析自己的心迹; 这些话,在信里,不适合说,只有当面讲出,才能显真诚。 毕竟,这也是一种约定。 忌惮与反忌惮, 朝廷和地方, 种种矛盾,都可以搁置下去,留给后辈吧。 他们俩, 只需要在这辈子,尽情地玩耍。 身为天子,话讲到这一步,真的是难能可贵了。 “呵。” 郑凡笑了笑, 道: “姬老六。” “哎。” “我也说句心里话吧,我郑凡,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欠你什么。” “你放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年出征时带的棺材和你王府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二人最早相见于荒漠,镇北侯府门前,沙拓阙石叩门,被包围时,突围直冲六皇子马车,郑凡“舍命”相救。 “老子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怎么的,你这卧龙凤雏,这般人才,命怎么也能这般好,还能正好救了咱? 也不是老子故意调查你,还是这几年,你根基深厚了,也不藏着掖着了,你王府下面那口棺材的事,传闻本就不少。 再联想到当年诈尸而走的左谷蠡王尸体,可不就对上了么! 你没救我, 但我却从一开始帮了你, 还想办法通过兵部把你调到了银浪郡翠柳堡接下来的战事一线。 你这叫没欠我?” “欠账的含义是什么?”郑凡反问道。 “嗯?” “我认下这笔账,才叫欠了这笔帐,我不认,就不欠。” “……”皇帝。 皇后忍不住笑了场,起身,帮两个男人添酒。 “思思,你听,姓郑的这话说得,真不要脸!” 郑凡伸了个懒腰,道: “做买卖嘛,我下套,你往里钻,这叫自己打了眼,再说了,你当初资助我,只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 “难不成是图你好看?你有我好看么?” 皇帝问这话时,看向皇后。 皇后啐了皇帝一口,不搭理他。 皇帝有些无奈,早年,皇帝也是翩跹公子的俊俏模样,但这几年,发福了不少; 这姓郑的,一直在打仗,修为也稳步提升,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就认两笔账,一笔,是我欠靖南王的承诺,一笔,是在乾国,八千袍泽为我断后。” “我懂了,得先打楚国。”皇帝马上抓住了重点,“乾国放最后。” 此时, 就在这小亭子里, 大燕权力地位最巅峰的两个男人, 相视一笑。 …… 奉新城,为迎接大燕皇帝的到来,做了很充足的准备。 而自古以来, 迎接贵宾的第一条,就是大扫除。 本来,还有一系列的排场,需要给皇帝送上的,在这一点上,王府不小气。 哪怕是致力于造反的瞎子,也坚持要以盛大的礼仪迎接皇帝的到来,再怎么样,格局不能掉。 但皇帝提早派人下达了一道圣旨,意思是一切从简就好。 送圣旨过来的,是刘大虎,刘大虎念完圣旨后,又传达了一条王爷的口谕: “他不是说反话。” 所以, 盛大的欢迎仪式,是没有了。 但奉新城的军民,依旧对大燕皇帝陛下有着极大的……好奇。 真不是热情,而是好奇,纯粹是看个稀奇。 毕竟,在这里人的眼里,他们的王爷,才是真正的“天子”。 他们想看看,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竟然还腆着脸不给自家王爷腾位置。 好在,这样的心思只是放在心底,也没人会大张旗鼓地喊出来。 且当看见皇帝的銮驾时, 百姓们也都很识趣儿地跪伏下来,山呼万岁。 一口皇帝万岁, 一口王爷万岁, 喊着喊着,也不晓得到底是谁顺带着谁了。 皇帝和王爷同坐一辆王府特制的大马车里, 听着外头的山呼万岁, 皇帝笑道:“这样吧,郑凡,朕给你封一个九千岁吧,四舍五入,也是万岁爷了。” 搁寻常人,被皇帝这样说,怕是会吓得直接跪伏在地。 这明显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犯了皇帝的忌讳。 但平西王只是没好气地瞥了皇帝一眼, 骂了句: “滚。” 应皇帝的要求,队伍没有直接进奉新城内,哪怕皇后已经无比想念自己的儿子了。 队伍拐了个弯,先去了城外的葫芦庙。 庙里,除了神佛和王爷一家子的长生牌位以外,还有一些纪念战死士卒的碑文,他们也在这里,享受着香火供奉。 皇帝先来拜祭他们。 等拜祭完了后,皇帝才和王爷一道,正式进了奉新城,入王府。 待得两位最为尊贵的客人离开后, 小和尚搀扶着老和尚,坐在庙里井口边,因为是临时加的行程,所以葫芦庙可谓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师徒俩这会儿,是真的都累了。 “徒儿,瞧见皇帝哩。” “嗯呢。” “徒儿,许是平日里王爷瞧多了,这皇帝虽然是第一次见,但……也就这样了吧。” “嗯呢。” 师徒俩在嘀咕的时候, 那个先前蜷缩在角落里的纸人,这会儿又飘了出来, 他也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你们那位王爷,距离皇帝,真就差一身龙袍了,不,只要往那蟒袍上,多话一根爪子,不就成了么。 俩没见过世面的秃驴!” 小和尚拿起井口边的半桶水,泼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纸人大叫地后退,生怕自己被弄湿。 随即, 纸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里, 喃喃自语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 太阴损了,实在是太阴损了,枉你修行一世,我还觉得世上本就该只有你与我同名,谁成想,你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呵呵, 藏夫子的那一刀, 竟然落在了这里。”
第七百一十八章 让我看病?
奉新城并未按照惯例,给大燕皇帝修建行宫。 用王爷的话来说, 招待真正自家兄弟的地方,就是家里,修建行宫什么的,实在是太见外了。 对这位的抠门,皇帝本人早就习以为常,当年自己产业全交给户部,在自己父皇眼皮子底下过苦日子有这顿没下顿时,写信给这位,结果这位派人送来了两车玉米面儿。 弄得皇帝现在闻到玉米味的东西,这胃里,就自然而然地有种锉刀在锉的感觉。 不过,平西王府虽然不似皇宫那般奢华,但很有格调。 论个清幽雅致,怕是连京城外的后园,也比不过它。 “姓郑的,确实是会享受会过日子啊。” 皇帝坐在石桌旁,看着院子里的小桥流水,心境,也不由得清逸了一些。 皇后已经换了一套更居家的衣裳,这是四娘为她准备的,庄重却不失风采,或许,在整个大燕,天子一家也就只有在这座王府里,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寻常百姓串门走亲戚的感觉。 “臣妾倒是很喜欢这里呢,不闹,还清幽。” 何思思不喜欢排场,和寻常普通人“暴富”起来后过分补偿自己不同,她很快就沉淀了下去,依旧喜欢小日子的感觉; 否则,她也不会在皇宫里拾掇自个儿的菜园子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与何家的传统有关,何家自上到下,都是本分人。 站在身侧的魏公公开口道;“娘娘,等回京后让工部仿着这处园子在宫里再修一个就有了不是。” 和先帝的绝对克己不同, 当今圣上并不是那种苛刻自己的主儿。 用皇帝的话来说,就是皇帝过不过苦日子,没什么意义,除了满足了自己“朕是个勤俭的好皇帝”虚荣,与民间百姓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有什么干系? 所以,魏公公才敢提出这一茬,搁先帝爷时,提建议修园子,那是嫌命长了。 但皇帝还是摇头笑道; “意味不同的,园子这种东西,主要还是看个心境,皇宫哪怕变出个上百种模样来,它也依旧是皇宫。 倒是这姓郑的,在这里,日子是真逍遥,所以才能给人以这种雅趣。” 平西王府很大,但和寻常意义上的那种恢宏宫殿比,还是袖珍了很多。 所以,除了四娘的一座签押房在这里外,王府下的各个衙门并不在王府里设有办公场所。 家,是真的有家的味道,恬淡安静与祥和。 “住得还习惯么?” 郑凡走了进来问道。 “你说呢?我以前的王府和现在的皇宫,和你这里比起来,一下子就跌了格调。” “哈哈。” 王爷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皇后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郑凡会意,道:“太子正在继今日的课业,过会儿就放课了。” 听到这话,皇后也是露出了微笑。 “你的孩子们呢,让我看看啊。”皇帝催促道,“我这里,见面礼可是早就备下了。” “怕你们劳累,本想让你们歇一歇,既然这样,我这就吩咐他们过来。” 郑凡对着身后挥了挥手,肖一波走了过来。 皇帝却站起身,摆摆手,道:“孩子们还小,咱们自己去看吧。” “也好。” 王爷陪着皇帝与皇后一起去了熊丽箐在的院子。 天子入住王府,王府的家眷必然清楚肯定会与天子见面的,且大概还得一同用晚膳,虽说对于王府的家眷而言,对天家要有多敬畏还真谈不上,但也不会去失了礼数。 所以,熊丽箐今日也是特意打扮了的,本来是准备穿华装,但府邸里下人来通禀皇后换上了四娘送去的衣服后,熊丽箐也就选了件楚地贵妇裙。 人家穿便服,你穿盛装,无形中就把自个儿的身份落下太多了。 低半头可以,毕竟人家是客,但自家男人和皇帝是平起平坐的,自己这个做女人的,怎能表现得过于谨小慎微?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熊丽箐屈身下福; 不过,其身后的婢女嬷嬷们还是全部跪伏下来行大礼。 皇后赶忙上前,搀扶起熊丽箐。 “妹妹越发漂亮了。” “姐姐也是越发明艳动人呢。” 当初熊丽箐入燕京先帝爷册封时,是与何思思见过面的。 毕竟,在那时的燕京城里,真正算自己丈夫本家的,也就当时的六皇子府了。 一行人倒也没过于生分,一起进了里屋。 大妞本就比郑霖出生要早,抓吉是年前办的,皇帝是年后出的京,一路走走停停逛逛也是耽搁了不少日子。 对于小孩子来说,几乎是一个月就变一个模样。 这会儿的大妞,已经开始自己小手抓着婴儿床的栏杆张望了。 果不其然, 当天子夫妇走进来时, 大妞朝着这边, 绽放了微笑。 一时间,皇后娘娘整个人都被这女童的笑容给融化了,近乎是扑上前,将大妞抱入自己怀中。 “咯咯咯……” 大妞还在笑着。 皇后抱了好一会儿,这才笑道: “这姑娘,实在是太招人稀罕了。” 说这句话时,皇后目光是看着皇帝的。 意思,其实很明确了。 皇后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是真的觉得大妞很漂亮,一眼看着就讨喜。 作为有两个儿子的母亲, 看见这种精致如瓷器的女娃,自然而然地就想收了当自己儿媳妇。 皇帝其实也很喜欢大妞, 先前在信里,姓郑的将他闺女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仙女下凡,皇帝原本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当爹的对自己的闺女,也差不离,他自己也是对贵妃所出的公主很是喜爱。 但见到真人后,皇帝才意识到,姓郑的真的生出了个极品! 在这个时代,极品还是个纯粹的褒义词。 夸奖孩子,一般会说这孩子有灵气,姓郑的这闺女,其身上的灵气近乎是要溢出来似的。 皇帝见多识广, 当即看向郑凡, 问道: “灵童?” “嗯。” 王爷矜持且不以为意地微微颔首。 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时,身后伺候着的魏公公上前道:“陛下,奴才自小公主身上,感应到了火凤气息,浓郁得很哩。” “哈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起来,拍着郑凡的肩膀道: “那楚国熊氏,岂不是得呕死!” 身为帝王,对“家”的概念,和常人不同,这女娃是火凤灵童,本是人熊氏的骄傲,现在,却身处于燕地,是燕人! “郑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不在信里告诉我?”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么,还需要特意告诉?” “………”皇帝。 着道了,着道了,给这货搭了个台子。 皇后还在那里搂着大妞逗弄着,大妞也很给面子,互动得很好。 身边的魏公公其实还留意到了,在婴儿床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剑,这把剑,魏忠河认得。 看来,剑圣收的徒弟,就是平西王府的长公主了。 按理说,这件事其实是瞒不住世人的,毕竟那天剑圣闹出的动静挺大,而且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文武极多,但一来奉新城算是密谍司的一处禁地,密谍司在这里的势力本就被压缩到了一个小小的办事处里;二来皇帝东巡出京后,也压缩了信息渠道,每天要看折子的同时对其他方面的细节信息,自然就难以全面了。 皇后还在对皇帝使眼色,皇帝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跟着一起逗弄着大妞。 这时,肖一波进来通禀,说太子殿下下学了。 要见儿子了,皇后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 “那就先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了,等会儿到吃饭时,我来喊你们。”郑凡说道。 “好。”皇帝点了点头。 随即, 皇帝和皇后一起出了熊丽箐的院子,去往自己住的地方,魏公公跟在后头。 皇后开口道:“陛下,大妞多好啊,你……” 魏公公当即挡开双手,布置出了一道防止被窃听的小结界。 皇帝留意到这个细节,却摆摆手。 魏忠河撤去了结界; 既然都住到人家家里了,就没必要再背着人家说话了,否则会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而皇后则完全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大妞是好看,但皇后,她是郑凡的闺女。”皇帝劝解道。 “平西王的闺女又怎么了?岂不是正和咱们天家般配么?” 镇北王府已入颓势,不复当年之勇; 现如今,平西王府是大燕毫无争议的第一藩镇。 按照传统,确实是与天家联姻最为合适。 皇帝却伸手指了指自己,问道: “闵氏呢?” 皇后闻言,身形一颤,她有些惶恐,皇帝竟然不惜点出其内心的伤疤来劝说自己。 皇帝却无所谓地抓着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 “姓郑的不是我外公,我外公当年虽说手眼通天,但到底玩不过我父皇,但姓郑的和我,现在我们是不玩,但真要玩起来,朕能不能胜得过他,还真难说。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就说当年, 镇北王曾和父皇一起饮酒,谈及我二哥与郡主的婚事。 父皇很是洒脱地说,日后就算是郡主真的牝鸡司晨了,也是郡主有本事,他无所谓。 可之后呢? 你也觉得这座王府住得很舒服,这是姓郑的自己经营出来的。 他是不可能看着自己的闺女跳进天家的这座染缸的。 再说了……” 皇帝伸手戳了戳自己的额头, “姓郑的这里头和常人不同,他不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记得曾经这厮与我喝醉时说过,以后他的儿女,得……得什么自由恋爱来着。 咱儿子真要有本事,等长大一些,自己豁出去脸皮去追求人家呗,何必咱们俩在这儿头疼,反正天家的亲提前结不成,其他家的亲,又怎可能缔起来? 时间,有的是。 你莫担心,等儿子再长大一些,我就把他爹当初怎么追他娘的法子,都传授给他。”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 当初若非自己死命拦着,她爹她哥估计早就拿杀猪刀砍死这个登徒子了; 真要自家儿子敢依葫芦画瓢对人家大妞,哪怕是太子,人家平西王爷怕是也早就提起乌崖砍来了。 皇帝与皇后回到了自己在的院子。 皇后眨了眨眼, 道: “我儿竟然长得这般壮实了?” “这……”皇帝。 这时, 站在里头的天天转过身,跪下来磕头道: “天天拜见皇帝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皇帝和皇后一时脸有些泛红, 哦, 原来不是自家儿子。 “父皇,母后!” 这时,抱着画卷的太子姬传业跑了过来,他是去拿自己的功课了。 见东西放下, 姬传业跪伏下来: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 “我的儿!” 皇后直接抱着太子,母子俩都坐在了地上。 “儿子就在跟儿个,又飞不了,正常点说话就是。” 皇帝说了几句自己的皇后,随即走向天天那边,伸手,将天天搀扶起来。 这少年,模样周正,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子英气,体格敦实却不显累赘,长大后,必然是丰神俊秀的燕地好儿郎。 “你是靖南王世子?” “是的,皇兄。” “……”皇帝。 田无镜的姐姐,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们的舅舅; 所以,田无镜的儿子,和姬老六是平辈,算是表兄弟,天天喊皇帝“兄长”,本就理所应当。 可问题是, 天天又是姓郑的干儿子。 不过,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接下来,皇帝和皇后坐在一起,考究着太子的课业,一家子之间,说着话。 只能说, 平西王府确实是个养人的地方。 皇帝心里一直有所愧疚,当年自己争皇位时,自己这个儿子,姬家这一代的皇长孙,也是出力了的; 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不上位就得等死; 现在,是他当了皇帝,他有这个魄力,让自己的那些兄弟们变得安分守己; 而如果不是他当皇帝,那些兄弟们,不见得能容得下他的。 因为他的能力,太强了,再者,还有一尊平西王在晋东虎视眈眈。 然而,无论如何,当爹的让儿子也冲锋陷阵,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这也使得太子自小虽然也聪慧,但慧极伤身的表现,很是明显。 在平西王府放了一年,身子骨明显好太多了,整个人也洋溢着一种开朗气息。 光这个, 皇帝就得欠郑凡一个大大的人情。 儿子, 你得好好的, 你得健健康康的。 你是大燕的国本, 是大燕的, 未来。 皇帝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脑袋, 太子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父子之间的亲昵, 但脑海中浮现出天天的表现后, 也随即露出了淳朴憨厚的笑容。 …… 阿铭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喊住了瞎子。 “瞎子,主上找你。” “哦。” 瞎子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而,瞎子并未向正院走去,而是去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是皇帝一家在王府里住的地方。 “你是要做什么?”阿铭问道。 “我能去做什么?”瞎子摊开双手,“难不成,现在去弑君?这般没品的事儿,你觉得我会干得出来?” “这,还真不好说,你为了造反,有些时候给人一种已经魔症了的感觉。” “你怎么不去照照镜子,你喝人血时,在外人看起来,有多难以接受你自己知道么?” “呵呵,主上找你。”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主上找我做什么。” “哦?” “所以,我正去呢。” “这样?” 瞎子的“心灵锁链”嫁接起来,阿铭没反抗,缔结了联系,二人开始面对面站着在心里“对话”。 “预言里,天天打破燕京城杀入皇宫时,龙椅上坐着的,是现在的太子。 就俩可能, 一个可能,是太子早早地造反了,给他爹荣养成了太上皇; 第二个可能,这位皇帝,英年早逝了。” “我知道主上让你去是为什么了。”阿铭说道。 “主上想说服我,去帮皇帝看病。” “对,说服你。” 其实魔王里,会医术的不少,但瞎子的优势,是谁都无法比拟的。 比如, 其他的魔王没办法提前分辨出男女,而他,却能早早地做到心里有数。 “好了,我被说服了。” “说服了?” “对啊。” “你怎么会被说服呢,不,是你怎么会这般容易,连说都没说就服了呢?” 要知道, 你的梦想,可就是造反啊。 “如果皇帝英年早逝了,那咱们主上,必然离不开一个摄政王的名分,甚至入主京城操持大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王旗所指, 可谓所向披靡。 整个大燕,会有人愿意为姬氏殉国的,但绝大部分人,是不会愿意为了一个主少国疑的局面,去和咱们主上死磕的。 我辛辛苦苦谋划了这么久, 勤勤恳恳种田了这么久, 铺垫, 渲染, 压抑, 为的, 是将来某一天,在主上身上,哦不,也可以是咱们小宝贝的身上,酣畅淋漓地,将这桌子,给掀开。 享受的, 是那刹那间的极致快乐与满足。 结果, 到头来, 是这种按部就班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样子的造反……” 瞎子解开了“心灵锁链”, 微笑着发出了最后一句感慨: “得多无趣啊。”
第七百一十九章 皇帝的龙体
天子不是没有出巡时入住臣子家的先例,事实上,是有这个传统的。 除了那种东南西北“狩”的,那条件局促一点,简单一点,敷衍一点,情有可原; 正常情况下,天子出巡入住谁家,那么,这就是天大的恩荣; 基本上是天子前脚刚进门,后脚原本这座府邸的主人家,全部降等为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也就在平西王府,敢把天子一家当作寻常的走亲戚来正常招待。 皇帝也谨守做客之道,除了几个寻常使唤习惯的太监宫女,其余随行人员,全部被安置在了王府外面。 可以说,天子身边现在除了魏公公以外,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也是一种洒脱,圣驾都已经进王府了,禁军都丢望江西边没跟过来,在这王府里,你跟前再摆什么大内侍卫又有个什么意义? 倒不如将圣驾的安全,全都交给王府来负责。 别的不提,就安保方面,皇帝对平西王爷素来极有信心。 所以,瞎子真的就这般直接走了进来,门口站着的俩宦官之前得了吩咐,也没做阻拦。 皇帝正坐在亭子里看着太子的字,且,微微皱着眉。 太子的字,很好看。 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 皇后看了这字,不住地夸赞写得漂亮。 但皇帝,却不满意,可偏偏这不满意,又不方便直接宣之于口。 自家儿子这字,怎么着都和那姓郑的,有点像。 孩子模仿父亲,本就是一种本能,太子寄养在王府一年,模仿自己的干爹的字体,也很好理解; 可偏偏郑凡练的字,和大泽香舌一样; 郑凡上辈子知道的字体,就这么点,自己用钢笔练过,这辈子需要练毛笔字了,自然就把熟悉的那个拿过来抽空练练; 对于一个武夫丘八出身的军功王爵,王爷的字,能写成这样,当真极为不错了。 但皇帝就是觉得自己儿子练的这一手字,看似筋骨在内,实则充斥着一种娇柔刻意,寻常文人写这一手自娱倒是还成,帝王写这一手字,失了磅礴大气不说,还容易自我垂怜固步自封,格局,小了。 不过,这些话皇帝自是不可能对王爷说的,没这个必要,但若是说的话,王爷怕是得感慨一句:到底是皇帝懂皇帝。 瞎子进来时,魏忠河微笑着迎了上去。 王府通禀的人,到这里,也就可以了,自是不可能直接去与皇帝说话。 恰好,皇帝此时目光也转了过来; 瞎子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皇帝当即开口道;“让先生过来。” 魏忠河让开了。 瞎子径直走入亭子,向皇帝和皇后见礼,原本,他和四娘一样,身上没挂官职,不过四娘现在是王妃,瞎子他依旧是“草民”,行礼时,也就可以简单很多。 只不过,绝大部分草民,实则没这般的傲气。 皇帝打断了他的礼,示意其坐下。 随即,又示意皇后带着太子先行避让。 太子临走前,很认真地向瞎子行礼告辞。 虽说名义上,平西王才是太子仲父兼太子太傅,但实则太子的文教老师,是瞎子。 上一次燕京夺嫡时,瞎子没去京城,而是留守。 所以不像阿铭樊力他们几个,和皇帝见面的次数那般多。 但一看是盲人,再看这自由进出王府内院的作风,结合平西王府“智樊力”的传闻, 也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不出意外的话,朕与先生,应是神交已久了吧?” 皇帝是早就知道自己和姓郑的书信往来里,有很大一部分,压根就不是那姓郑的在回信,如果挑选出一个人有资格的话,大概就是这位“智樊力”亦或者叫“瞎樊力”的先生。 当然, 皇帝并不认为姓郑的一切,都操之于眼前这位先生之手。 正如先前在泰山顶上喝酒聊天时, 皇帝也曾诧异过:“你居然真的懂。” 在这一点上,剑圣是深有体会。 王爷总是能说出一些精妙绝伦的道理,让其陷入顿悟; 可偏偏王爷本人,只是个区区五品粗鄙武夫。 然而,武道是有直观可见的,其他方面,则很难有这般直接地评价,尤其是在文治方面,郑凡一直表现得极为优秀; 所以,在皇帝眼里,瞎子应该是郑凡的左膀右臂,一切,应该还是以郑凡为主。 只不过那姓郑的惫懒惯了,一向不尊重皇权,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懒得回信时,就嘱咐手下这位他调教出来的先生来帮他回。 这就是局限性了; 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 自然也就更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一睁开眼,身边就自带好了“文武双全”且“忠心耿耿”的手下。 “让陛下见笑了。” 瞎子对皇帝也依旧是不卑不亢。 “先生的很多见地,让朕也是受益良多,启发很大啊。” “这一切,还是归功于我们家王爷对草民的教导有方。” 皇帝显然没兴趣在不当着郑凡的面时去吹捧郑凡,哦,如果郑凡在场,那就更不可能了。 “先生前来,所为何事?”皇帝开门见山。 “草民前来,为陛下看病。” 身边的魏公公听到这话,神色一变。 皇帝的身体状况,一直是国中最大的机密。 先帝爷晚期时,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仅仅是燕国,其他各国其实都在猜测先帝的身体到底何时会倒下; 故而,有些时候连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都得进行灭口。 如果这儿不是平西王府,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王府的先生, 魏公公现在估计已经动手了。 皇帝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复,笑着道; “朕有什么病?” “得检查了才能知晓。” “好。” 皇帝应下了。 瞎子“看”向魏公公,问道:“屋里有棋盘的。” 这座院子是收整起来专为圣驾住的,各类所需,一应俱全。 “去拿。”皇帝说道。 “是。” 魏公公亲自去屋里取来了棋盘,在亭子里摆放好。 随即, 瞎子和皇帝开始对弈。 皇帝有心事,任何人在事涉自己身体状况时,都很难平得下心,且皇帝也明白,自己的龙体对于如今大燕的局势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足以影响诸夏格局。 围棋,考究的本就是计算能力,在这方面,瞎子是当之无愧的大拿。 莫说皇帝没全部心神放在棋盘上,就算是严阵以待,也不会是瞎子的对手。 瞎子杀了个酣畅淋漓,皇帝输得也是极惨。 毕竟,瞎子不会像那些养在宫廷内的国之圣手也不会像那些精通棋艺的大臣那般,去体量皇帝的感受。 第一盘棋下完后, 瞎子没做犹豫, 开始了第二盘,皇帝跟进。 下第二盘棋时, 皇帝想到了自己的父皇, 这不是在御书房的偏殿,但耳畔边,似乎又传来父皇的声音,很模糊,听不清。 同样的,第二盘棋,皇帝也输得很惨。 瞎子又不作犹豫, 开始了第三盘。 下得快,输得也快,所以每盘棋并未耗费太久的时间。 下第三盘时, 皇帝情不自禁地看向远处围廊那儿,正在说话的母子。 瞎子每次落子,速度都很快; 棋子在皇帝指尖,却没落下,皇帝歉然道: “请先生下慢一点。” “遵旨。” 瞎子放慢了自己的速度。 皇帝是觉得前两盘,下得真的太快了。 第一盘棋时,他脑子里想的是诸夏的风云,大燕的一统大业,可还没怎么发散,就结束了; 第二盘棋时,他连自己父皇的声音都没听清楚,也结束了。 第一盘,第二盘,结束快了也就结束快了吧。 但这第三盘棋, 他想多看一会儿那边的妻儿。 心里,情不自禁地出现了一些想法; 若是自己的身子,真的有什么大问题,回天无力,那么,自己的家人,怎么办? 一想到自己的家人, 皇帝就马上想到了那姓郑的。 当年自己和姓郑的还都混得一般般时,双方就曾开过玩笑,至少,得互保住对方的家人。 燕京夺嫡白热化时,姓郑的派自己手下,将自己府里的家眷,全都接了过去; 毫不怀疑,皇帝相信那时的姓郑的,一旦知道自己夺嫡失败,会不惜一切,将自己的家眷安全带回晋东。 当时燕京城驻扎的一万靖南军,就是郑凡的后手牌。 其实压根不用思考多久, 真到了那最坏的情况, 将家人交托给姓郑的,是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打算,是自己出于一个“丈夫”身份和“父亲”身份,给家人选择的最合适的路。 这条路,当初靖南王,也曾选过。 皇帝自然而然地浸入到了这种氛围,伴随着落子的清脆声响,似乎眼前的棋盘,已经成了某种短暂的寄托。 虽然故意放慢了速度, 但第三盘棋, 皇帝依旧输得很惨。 瞎子心满意足了,舒服。 皇帝开口道:“先生,朕的身子,有什么毛病?” 瞎子抬起头, 道; “陛下,那咱们现在就开始检查吧。” “………”皇帝。 身边的魏公公脸皮抽了抽,合着你刚刚真的只是纯粹地下棋? 先前下棋时,无论是皇帝还是魏公公,都认为这是另一种“检查”的方式,毕竟这世上奇人异士很多,悬丝诊脉都算是入门级的了。 但没料到, 瞎子就是为了单纯地下棋,享受将皇帝在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得快感。 “请陛下坐好。” 瞎子站起身,走向皇帝。 魏公公眼睛眯了眯,但没阻止。 这里是平西王府,平西王如果要弑君,不要太容易,也就根本没必要装神弄鬼脱裤子放屁。 “陛下身体有何不适么?草民问的是,比较明显的症状。” “朕,偶尔会流一些鼻血,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皇帝差不离是短命的,虽然不能确切知晓到底活到多少年,但比他爹,应该短得多。 瞎子曾特意询问过天天关于他做的梦的细节; 预言里,天天攻打燕京城时,其实年纪,并不算太大。 同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预言中,田无镜战死镇南关,注意,是战死。 先不去理会宿命是否恒定的这个理论, 战死的结局想改变,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 千里奔袭雪海关,直接颠覆了整个晋东的局面,接下来燕楚国战,主上再孤军深入打乱了楚国部署,两手可称神来之笔的军事方略,成功地扭转了整个国战的局面; 老田没有必须被战死的理由,就很难被人杀死; 而皇帝, 如果不是刺杀的话,那就是身体本身问题,毕竟,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御医也是极为优秀,这都能死,可真有点……不得不死的意思。 皇帝坐在那儿, 瞎子将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按在了皇帝的眉心位置。 “先生,这是什么手段?”皇帝问道。 “陛下,请静心。” “是朕唐突了。” 皇帝闭上了眼, 瞎子也闭上了眼。 魏忠河站在边上,随即,他感知到自这位盲者身上,流淌而出的精神气息,很浑厚,也很纯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半盏茶的功夫, 事实上, 可能也就默数了不到十个数, 瞎子就睁开了眼,同时将按在皇帝额头的大拇指收了回去。 其实,人体极为复杂,不可能一勘而就,但这一次,却真的很快。 刚开始,就结束了。 魏忠河仔细盯着瞎子的神情,只可惜,瞎子习惯了古井无波,再者,你也无法捕捉人家的目光,因为人家本就没有。 皇帝的身体,皇帝曾发生的癔症,魏忠河,其实最为清楚,他也曾担心过,但不敢细想。 只是,当这层纱布被挑起后,由不得这位侍奉过两任皇帝的大燕内廷总管不去慎重。 “朕的身子,如何?” 皇帝主动开口问道。 瞎子后退两步,俯身拜下去, 道: “陛下龙体康健,乃大燕之福。” 嗯,这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是很瞎的那种话。 皇帝点点头,道: “那就好。” “草民已为陛下检查完毕,草民告退。” 皇帝自袖口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递向瞎子: “不是赏赐,而是诊银,这是规矩。” 瞎子笑了笑: “草民多谢。” 瞎子走了; 魏公公皱着眉,欲言又止。 有些事儿,当奴才的自然得看见装作没看见,知道装作不知道,但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时,魏公公还是有底线的。 他是天子家奴,有个“家”字,就意味着是家里人。 “陛下……” 皇帝抬起手,道: “姓郑的,会告诉朕的。” 魏忠河还是很严肃道:“陛下,您的龙体之事,怎能……” “魏忠河。”皇帝打断了魏忠河的话。 “奴才在。” “你信不信,这世上,除了朕的皇后和贵妃和孩子们,以及……现在的太子。 好吧, 再算上你和张伴伴这几个。 对于外人而言, 最不希望朕身体出事的, 怕就是这姓郑的了。” …… 奉新城外, 葫芦庙。 纸人依旧蜷缩在干燥的角落里,不住地思索着人生。 老和尚已经去歇息了; 小和尚则刚刚去重新添了一遍香油,忙活完,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抱着点心,掐着兰花指,一点一点地吃; 习惯在晋地的风中翩翩起舞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得直接把持不住。 纸人见状, 默默地嘀咕道: “天子,天象,气运……” 起初,小和尚只当这个道士又在发什么疯,也就瞥了一眼就不当回事儿了。 吃过了点心,小和尚有些犯困,随后,他就趴在凳子上,睡着了。 纸人还在不停地嗫嚅着那些词语; 其实,道人早就看出了小和尚背后的真正身份,毕竟他们还曾在奉新城上方交过手。 他念叨的这些,只是个引子,为的,是引蛇出洞。 原本趴在那里打瞌睡的小和尚,在此时抬起了头,目光看向了纸人这里,一时间,法相庄严,只凭这目光,就足以让信徒臣服。 纸人见状,开口道; “蛟龙再怎么化龙,只要他身上还披着那一层皮,他也依旧不能算是龙; 现在, 真龙天子就在跟前, 你就不动心么?” 小和尚摇了摇头。 纸人有些气郁, 忙道: “你就铁了心地一棵树上吊死?” 小和尚开口道: “那你可知,这世上绝大部分自树上摔死的人,是因为何?” “为何?” “因为他们爬着一棵树,却东张西望着其他树,摔死,活该。” 说完这话, 小和尚又趴回去,渐渐发出了鼾声。 …… “检查过了?” 郑凡坐在屋子里,看着回来找自己的瞎子,阿铭站在边上。 原本,郑凡是打算亲自劝说一下瞎子去帮姬老六检查一下身子的,但瞎子自己主动去了。 同时,瞎子给出的理由,可能在外人看来,很扯,但在郑凡看来, 却格外地详实有条理且能让人信服! “回主上的话,属下检查过了。” “这么快?” “因为,一开始,就结束了。” “说说。” 瞎子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道; “主上,皇帝的脑袋里,长了一颗…… 瘤子。”
第七百一十九章 皇帝的龙体
天子不是没有出巡时入住臣子家的先例,事实上,是有这个传统的。 除了那种东南西北“狩”的,那条件局促一点,简单一点,敷衍一点,情有可原; 正常情况下,天子出巡入住谁家,那么,这就是天大的恩荣; 基本上是天子前脚刚进门,后脚原本这座府邸的主人家,全部降等为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也就在平西王府,敢把天子一家当作寻常的走亲戚来正常招待。 皇帝也谨守做客之道,除了几个寻常使唤习惯的太监宫女,其余随行人员,全部被安置在了王府外面。 可以说,天子身边现在除了魏公公以外,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也是一种洒脱,圣驾都已经进王府了,禁军都丢望江西边没跟过来,在这王府里,你跟前再摆什么大内侍卫又有个什么意义? 倒不如将圣驾的安全,全都交给王府来负责。 别的不提,就安保方面,皇帝对平西王爷素来极有信心。 所以,瞎子真的就这般直接走了进来,门口站着的俩宦官之前得了吩咐,也没做阻拦。 皇帝正坐在亭子里看着太子的字,且,微微皱着眉。 太子的字,很好看。 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 皇后看了这字,不住地夸赞写得漂亮。 但皇帝,却不满意,可偏偏这不满意,又不方便直接宣之于口。 自家儿子这字,怎么着都和那姓郑的,有点像。 孩子模仿父亲,本就是一种本能,太子寄养在王府一年,模仿自己的干爹的字体,也很好理解; 可偏偏郑凡练的字,和大泽香舌一样; 郑凡上辈子知道的字体,就这么点,自己用钢笔练过,这辈子需要练毛笔字了,自然就把熟悉的那个拿过来抽空练练; 对于一个武夫丘八出身的军功王爵,王爷的字,能写成这样,当真极为不错了。 但皇帝就是觉得自己儿子练的这一手字,看似筋骨在内,实则充斥着一种娇柔刻意,寻常文人写这一手自娱倒是还成,帝王写这一手字,失了磅礴大气不说,还容易自我垂怜固步自封,格局,小了。 不过,这些话皇帝自是不可能对王爷说的,没这个必要,但若是说的话,王爷怕是得感慨一句:到底是皇帝懂皇帝。 瞎子进来时,魏忠河微笑着迎了上去。 王府通禀的人,到这里,也就可以了,自是不可能直接去与皇帝说话。 恰好,皇帝此时目光也转了过来; 瞎子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皇帝当即开口道;“让先生过来。” 魏忠河让开了。 瞎子径直走入亭子,向皇帝和皇后见礼,原本,他和四娘一样,身上没挂官职,不过四娘现在是王妃,瞎子他依旧是“草民”,行礼时,也就可以简单很多。 只不过,绝大部分草民,实则没这般的傲气。 皇帝打断了他的礼,示意其坐下。 随即,又示意皇后带着太子先行避让。 太子临走前,很认真地向瞎子行礼告辞。 虽说名义上,平西王才是太子仲父兼太子太傅,但实则太子的文教老师,是瞎子。 上一次燕京夺嫡时,瞎子没去京城,而是留守。 所以不像阿铭樊力他们几个,和皇帝见面的次数那般多。 但一看是盲人,再看这自由进出王府内院的作风,结合平西王府“智樊力”的传闻, 也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不出意外的话,朕与先生,应是神交已久了吧?” 皇帝是早就知道自己和姓郑的书信往来里,有很大一部分,压根就不是那姓郑的在回信,如果挑选出一个人有资格的话,大概就是这位“智樊力”亦或者叫“瞎樊力”的先生。 当然, 皇帝并不认为姓郑的一切,都操之于眼前这位先生之手。 正如先前在泰山顶上喝酒聊天时, 皇帝也曾诧异过:“你居然真的懂。” 在这一点上,剑圣是深有体会。 王爷总是能说出一些精妙绝伦的道理,让其陷入顿悟; 可偏偏王爷本人,只是个区区五品粗鄙武夫。 然而,武道是有直观可见的,其他方面,则很难有这般直接地评价,尤其是在文治方面,郑凡一直表现得极为优秀; 所以,在皇帝眼里,瞎子应该是郑凡的左膀右臂,一切,应该还是以郑凡为主。 只不过那姓郑的惫懒惯了,一向不尊重皇权,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懒得回信时,就嘱咐手下这位他调教出来的先生来帮他回。 这就是局限性了; 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 自然也就更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一睁开眼,身边就自带好了“文武双全”且“忠心耿耿”的手下。 “让陛下见笑了。” 瞎子对皇帝也依旧是不卑不亢。 “先生的很多见地,让朕也是受益良多,启发很大啊。” “这一切,还是归功于我们家王爷对草民的教导有方。” 皇帝显然没兴趣在不当着郑凡的面时去吹捧郑凡,哦,如果郑凡在场,那就更不可能了。 “先生前来,所为何事?”皇帝开门见山。 “草民前来,为陛下看病。” 身边的魏公公听到这话,神色一变。 皇帝的身体状况,一直是国中最大的机密。 先帝爷晚期时,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仅仅是燕国,其他各国其实都在猜测先帝的身体到底何时会倒下; 故而,有些时候连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都得进行灭口。 如果这儿不是平西王府,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王府的先生, 魏公公现在估计已经动手了。 皇帝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复,笑着道; “朕有什么病?” “得检查了才能知晓。” “好。” 皇帝应下了。 瞎子“看”向魏公公,问道:“屋里有棋盘的。” 这座院子是收整起来专为圣驾住的,各类所需,一应俱全。 “去拿。”皇帝说道。 “是。” 魏公公亲自去屋里取来了棋盘,在亭子里摆放好。 随即, 瞎子和皇帝开始对弈。 皇帝有心事,任何人在事涉自己身体状况时,都很难平得下心,且皇帝也明白,自己的龙体对于如今大燕的局势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足以影响诸夏格局。 围棋,考究的本就是计算能力,在这方面,瞎子是当之无愧的大拿。 莫说皇帝没全部心神放在棋盘上,就算是严阵以待,也不会是瞎子的对手。 瞎子杀了个酣畅淋漓,皇帝输得也是极惨。 毕竟,瞎子不会像那些养在宫廷内的国之圣手也不会像那些精通棋艺的大臣那般,去体量皇帝的感受。 第一盘棋下完后, 瞎子没做犹豫, 开始了第二盘,皇帝跟进。 下第二盘棋时, 皇帝想到了自己的父皇, 这不是在御书房的偏殿,但耳畔边,似乎又传来父皇的声音,很模糊,听不清。 同样的,第二盘棋,皇帝也输得很惨。 瞎子又不作犹豫, 开始了第三盘。 下得快,输得也快,所以每盘棋并未耗费太久的时间。 下第三盘时, 皇帝情不自禁地看向远处围廊那儿,正在说话的母子。 瞎子每次落子,速度都很快; 棋子在皇帝指尖,却没落下,皇帝歉然道: “请先生下慢一点。” “遵旨。” 瞎子放慢了自己的速度。 皇帝是觉得前两盘,下得真的太快了。 第一盘棋时,他脑子里想的是诸夏的风云,大燕的一统大业,可还没怎么发散,就结束了; 第二盘棋时,他连自己父皇的声音都没听清楚,也结束了。 第一盘,第二盘,结束快了也就结束快了吧。 但这第三盘棋, 他想多看一会儿那边的妻儿。 心里,情不自禁地出现了一些想法; 若是自己的身子,真的有什么大问题,回天无力,那么,自己的家人,怎么办? 一想到自己的家人, 皇帝就马上想到了那姓郑的。 当年自己和姓郑的还都混得一般般时,双方就曾开过玩笑,至少,得互保住对方的家人。 燕京夺嫡白热化时,姓郑的派自己手下,将自己府里的家眷,全都接了过去; 毫不怀疑,皇帝相信那时的姓郑的,一旦知道自己夺嫡失败,会不惜一切,将自己的家眷安全带回晋东。 当时燕京城驻扎的一万靖南军,就是郑凡的后手牌。 其实压根不用思考多久, 真到了那最坏的情况, 将家人交托给姓郑的,是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打算,是自己出于一个“丈夫”身份和“父亲”身份,给家人选择的最合适的路。 这条路,当初靖南王,也曾选过。 皇帝自然而然地浸入到了这种氛围,伴随着落子的清脆声响,似乎眼前的棋盘,已经成了某种短暂的寄托。 虽然故意放慢了速度, 但第三盘棋, 皇帝依旧输得很惨。 瞎子心满意足了,舒服。 皇帝开口道:“先生,朕的身子,有什么毛病?” 瞎子抬起头, 道; “陛下,那咱们现在就开始检查吧。” “………”皇帝。 身边的魏公公脸皮抽了抽,合着你刚刚真的只是纯粹地下棋? 先前下棋时,无论是皇帝还是魏公公,都认为这是另一种“检查”的方式,毕竟这世上奇人异士很多,悬丝诊脉都算是入门级的了。 但没料到, 瞎子就是为了单纯地下棋,享受将皇帝在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得快感。 “请陛下坐好。” 瞎子站起身,走向皇帝。 魏公公眼睛眯了眯,但没阻止。 这里是平西王府,平西王如果要弑君,不要太容易,也就根本没必要装神弄鬼脱裤子放屁。 “陛下身体有何不适么?草民问的是,比较明显的症状。” “朕,偶尔会流一些鼻血,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皇帝差不离是短命的,虽然不能确切知晓到底活到多少年,但比他爹,应该短得多。 瞎子曾特意询问过天天关于他做的梦的细节; 预言里,天天攻打燕京城时,其实年纪,并不算太大。 同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预言中,田无镜战死镇南关,注意,是战死。 先不去理会宿命是否恒定的这个理论, 战死的结局想改变,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 千里奔袭雪海关,直接颠覆了整个晋东的局面,接下来燕楚国战,主上再孤军深入打乱了楚国部署,两手可称神来之笔的军事方略,成功地扭转了整个国战的局面; 老田没有必须被战死的理由,就很难被人杀死; 而皇帝, 如果不是刺杀的话,那就是身体本身问题,毕竟,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御医也是极为优秀,这都能死,可真有点……不得不死的意思。 皇帝坐在那儿, 瞎子将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按在了皇帝的眉心位置。 “先生,这是什么手段?”皇帝问道。 “陛下,请静心。” “是朕唐突了。” 皇帝闭上了眼, 瞎子也闭上了眼。 魏忠河站在边上,随即,他感知到自这位盲者身上,流淌而出的精神气息,很浑厚,也很纯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半盏茶的功夫, 事实上, 可能也就默数了不到十个数, 瞎子就睁开了眼,同时将按在皇帝额头的大拇指收了回去。 其实,人体极为复杂,不可能一勘而就,但这一次,却真的很快。 刚开始,就结束了。 魏忠河仔细盯着瞎子的神情,只可惜,瞎子习惯了古井无波,再者,你也无法捕捉人家的目光,因为人家本就没有。 皇帝的身体,皇帝曾发生的癔症,魏忠河,其实最为清楚,他也曾担心过,但不敢细想。 只是,当这层纱布被挑起后,由不得这位侍奉过两任皇帝的大燕内廷总管不去慎重。 “朕的身子,如何?” 皇帝主动开口问道。 瞎子后退两步,俯身拜下去, 道: “陛下龙体康健,乃大燕之福。” 嗯,这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是很瞎的那种话。 皇帝点点头,道: “那就好。” “草民已为陛下检查完毕,草民告退。” 皇帝自袖口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递向瞎子: “不是赏赐,而是诊银,这是规矩。” 瞎子笑了笑: “草民多谢。” 瞎子走了; 魏公公皱着眉,欲言又止。 有些事儿,当奴才的自然得看见装作没看见,知道装作不知道,但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时,魏公公还是有底线的。 他是天子家奴,有个“家”字,就意味着是家里人。 “陛下……” 皇帝抬起手,道: “姓郑的,会告诉朕的。” 魏忠河还是很严肃道:“陛下,您的龙体之事,怎能……” “魏忠河。”皇帝打断了魏忠河的话。 “奴才在。” “你信不信,这世上,除了朕的皇后和贵妃和孩子们,以及……现在的太子。 好吧, 再算上你和张伴伴这几个。 对于外人而言, 最不希望朕身体出事的, 怕就是这姓郑的了。” …… 奉新城外, 葫芦庙。 纸人依旧蜷缩在干燥的角落里,不住地思索着人生。 老和尚已经去歇息了; 小和尚则刚刚去重新添了一遍香油,忙活完,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抱着点心,掐着兰花指,一点一点地吃; 习惯在晋地的风中翩翩起舞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得直接把持不住。 纸人见状, 默默地嘀咕道: “天子,天象,气运……” 起初,小和尚只当这个道士又在发什么疯,也就瞥了一眼就不当回事儿了。 吃过了点心,小和尚有些犯困,随后,他就趴在凳子上,睡着了。 纸人还在不停地嗫嚅着那些词语; 其实,道人早就看出了小和尚背后的真正身份,毕竟他们还曾在奉新城上方交过手。 他念叨的这些,只是个引子,为的,是引蛇出洞。 原本趴在那里打瞌睡的小和尚,在此时抬起了头,目光看向了纸人这里,一时间,法相庄严,只凭这目光,就足以让信徒臣服。 纸人见状,开口道; “蛟龙再怎么化龙,只要他身上还披着那一层皮,他也依旧不能算是龙; 现在, 真龙天子就在跟前, 你就不动心么?” 小和尚摇了摇头。 纸人有些气郁, 忙道: “你就铁了心地一棵树上吊死?” 小和尚开口道: “那你可知,这世上绝大部分自树上摔死的人,是因为何?” “为何?” “因为他们爬着一棵树,却东张西望着其他树,摔死,活该。” 说完这话, 小和尚又趴回去,渐渐发出了鼾声。 …… “检查过了?” 郑凡坐在屋子里,看着回来找自己的瞎子,阿铭站在边上。 原本,郑凡是打算亲自劝说一下瞎子去帮姬老六检查一下身子的,但瞎子自己主动去了。 同时,瞎子给出的理由,可能在外人看来,很扯,但在郑凡看来, 却格外地详实有条理且能让人信服! “回主上的话,属下检查过了。” “这么快?” “因为,一开始,就结束了。” “说说。” 瞎子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道; “主上,皇帝的脑袋里,长了一颗…… 瘤子。”
第七百二十章 燕皇的选择!
“脑子里,长了个……瘤?” 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这个回答,让王爷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与消化。 “是的,主上,绝不会错。”瞎子笃定道,“很清晰,很明显。 另外,皇帝说他有偶尔莫名其妙流鼻血的情况,再加上属下与皇帝下棋时,稍稍施加一些精神方面的呼应,他就会开始心神产生些许恍惚,这意味着皇帝本人很可能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当然,这不是普通人所认为的精神病,但又是精神病的一种。 这些,都可以算作是瘤在脑部形成压迫的症状。” “能治么?”郑凡问道。 “主上应该先问,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那到底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属下不知道。” “………”郑凡。 “属下,不是大夫,而且……”瞎子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哪怕是在后世,也就只有专业对口的那一小批顶尖优秀大夫,才能有资格对这里的情况去做定性。” “恶性的话,是不是就直接生命倒数了?” “是的,主上。” 其实有些病,自古以来就有; 之所以后世人会觉得有些病古代没有,是因为后世老人生病选择去医院而不是自己裹着被子在家里扛,也就二三十年的事儿; 再者,当下人均寿命普遍不高,一些“富贵病”,很多人都没资格触摸到,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那,如果是良性的呢?我隐约记得,良性的话,及早切除,问题就不大了,对吧?” “是。”瞎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随即又道,“可是主上,这就得做开颅。” 郑凡的眼睛眯了眯。 做开颅手术,哪怕是医学发达的后世,也是极为高难度的一种手术,更别说是现在了。 “能做么?”郑凡试探性地问道。 “能。”瞎子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属下通过精神力探测,再缔结心灵锁链连系上三儿,由三儿来操刀,再由四娘配合缝合修补,让阿程和阿铭去做一个无菌环境。 做,是能做的。” “能做……就好。”郑凡舒了口气。 “但,主上,成功率,可能就这么大。” 瞎子伸出一个巴掌, “五五开。” 五成成功,五成失败。 瞎子又道:“但实则,就是零和一吧。” 要么做好了,人活着; 要么没做好,人走了。 当然,这其中还有其他可能出现的问题,但脑子那里出现问题……大概,是生不如死的吧,还不如死了干脆。 “五成概率。”郑凡陷入了沉思。 “另外,主上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病人,是皇帝。” 瞎子吸了口气, 继续道: “首先,如何劝服皇帝接受这开颅手术? 毕竟,对于当世人而言,开颅,和御剑飞行也差不多了。 更为紧要的问题是………” 瞎子摊开双手, 很无奈地道: “要是皇帝手术失败,死在了咱晋东,会是怎样的一种……后果?” …… “来,让朕抱抱咱大燕平西王世子殿下。” 家里有客人时, 家中的孩子,往往是招待客人的最好“菜肴”; 只是,郑霖的脾气,远不如大妞讨喜,这不是别人说的,连他亲爹都这般认为。 所以,哪怕此时是被皇帝抱着,郑霖也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抗拒,开始下意识地蹬腿,想要挣脱。 皇帝身上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 帝王当久了,哪怕原本再随和的人,身上也会有那种御临九州的气息,更何况姬老六当皇子时就不是池中之物。 而郑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权威”; “这孩子,劲儿可真大。”皇帝笑着说道。 边上,四娘和福王妃站在那里陪着。 如果不是亲娘本人也在这里,靠皇帝这个身子骨,想抱住郑霖,也是不可能的。 “陛下,世子殿下身上有气血波动呢。” 魏公公发现了这一细节; 起先,他本以为是世子身上有什么珍贵的法器在护身,那是法器的波动; 但细细观察后却惊愕地发现,这气血的感应,竟然来自于这孩子本体。 魏公公立马不淡定了,民间有句话,你这点道行,除非是打娘胎里时就开始修炼,否则还真不够看; 得,这次见到一位货真价实地打娘胎里开始修炼的主儿了。 “气血?”皇帝也没能迅速明白魏公公的意思,笑着问道,“咱们这位世子殿下,也是灵童不成?” “是。” 魏公公回答道, “就是灵童,怕是都比不及世子殿下的资质呢。” “哦?” 皇帝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忽然想到自己先前看见大妞问郑凡为何不告诉朕你闺女是灵童之体时,姓郑的那种淡然无所谓的模样…… 皇帝原本以为姓郑的是在装,当然,现在皇帝也认为姓郑的是在装,但人家是真的有装的资本。 一儿一女,都是灵童; 这郑家, 祖坟不是冒青烟了,是着了! “朕得去找姓郑的问问……” “问我什么,我来了。”王爷走了进来。 “朕要问问你郑家祖坟到底在哪儿,朕准备把我姬家皇陵迁过去。” 皇帝和平西王爷说话时,总是这般无所顾忌。 “这你可难到我了,还真不晓得。” 郑凡进来后,特意地将目光在皇帝的脑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脑子, 瘤子, 里头? 你姬老六这辈子也过得很不容易,好不容易盼到亲爹驾崩苦尽甘来了,却这样了。 魏公公本以为皇帝会询问平西王关于龙体的事,但皇帝一直在和平西王唠家常,没问,而平西王爷呢,也压根不提那一茬。 身为奴才,魏公公不敢越俎代庖,只能在旁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姓郑的,你这算是后继有人了啊,这一儿一女长大了可了不得。”皇帝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艳羡。 江湖世家出一个灵童,可以保证家族门派在下一代传承时的希望; 权贵之家出一个,只要孩子不长歪,那必然就是封侯拜相的基准,甚至还能期待着进一步往上。 至于说天家,熊氏和姬氏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诞生过灵童之体的族人,熊氏有两个,全都超出了自己兄弟,继承了皇位; 姬家历史上有一位,没继承皇位,但曾统御大燕军队去和蛮族大战,最终马革裹尸。 这类人, 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若是生于普通人家,可能会被埋没和带点蹉跎,但生在大户人家,那就是直接上好璞玉送到了玉器雕刻大师手中。 对此, 王爷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不以为意道: “有什么好的,饭量大得很。” …… 皇帝是来平西王府做客的,但皇帝并不仅仅是来住住的。 在平西王府待了三天后,天子銮驾再度启程,自奉新城东门而出,向东北方向行进,目标,雪海关。 平西王爷陪侍圣驾。 不仅如此,这一次的东巡再继续,奉新城这边给予了极缜密的依仗规格待遇,可以说,天子出行的一切所需,都得到了落实和安置。 这可以表明,王府对皇帝的尊重。 不过, 作为大内总管的魏公公,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东西,不可能两三天之间就能变出来,就是燕京城里禁军依仗所用的器物,很多是宫廷内一代代保管流传下来的,近乎是祖传的物件儿; 可这儿呢, 却准备妥当了, 你堂堂一座王府,提早准备好皇帝用的东西是何居心? 猜出来了, 想到了, 但还是那句话, 魏公公只能保持着微笑; 这世道的本质,本就是血淋淋的事物上遮盖上一层看似有温度的面纱。 古往今来,凡是私藏违逆之物被发现从而抄家灭族的,大多数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想造反,真正想造反且有能力造反的,也不会被查出来; 李梁亭当初帮皇帝穿龙袍时,手法熟稔; 先帝爷曾笑问他为何这般熟悉? 李梁亭回答:家里做过也穿着玩儿过。 先帝闻言哈哈大笑。 这些,魏公公可都是亲眼目睹者; 所以,平西王府私下里鼓捣置办这些, 也就不是什么大逆不道,而是兴趣爱好。 太子依旧留在平西王府,接受最后的一段课程; 皇后也被皇帝留在了平西王府,天子就和平西王二人一起东行。 沿途, 平西王尽着地主之谊,向天子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以及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战事; 天子认真地听着,遇到战场遗址时,也会停下来设坛祭奠。 停停走走, 銮驾队伍终于来到了雪海关。 虽说平西王府的势力早就渗透进了雪原,但这里仍是名义上大燕最东北角的疆域。 入住雪海关的第二天下午, 皇帝偕同平西王爷,一同登上了雪海关的北城墙。 两张椅子, 一张茶几, 皇帝与王爷都躺靠着,姿势,很是默契地慵懒。 这一次, 哪怕是魏公公,都远远地站着,无人能靠近此时的二人。 “累啊,姓郑的,这一路走来,我就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像是一条公狗一样,走一处就翘起腿,窜点儿尿出来做个标记,宣告天下,这儿是我大燕的地盘。” 王爷咬着一块桃酥, 点点头: “话糙理不糙。” 皇帝翻了个白眼, 感慨道: “一想到当年姓郑的你就在这里和狗急跳墙的野人厮杀的,我这心里,多少就有些唏嘘感怀,物是人非了哦。” “陛下言重了,不用过度感怀。” “身为一国之君,这点感同身受,还是有的。” 王爷摇摇头,道: “不是在这面北城墙,而是在南城墙,我守雪海关时,因大皇子拿着萝卜雕刻的大印去雪原留守部族那里许愿去了,所以没有被腹背受敌。 你呢要是想感怀的话, 咱们现在可以换到南城墙那边去坐坐。” “……”皇帝。 “都当了王爷了,说话也不让让朕。” “都当了皇帝了,还计较这个。” “我可是天子。” “哦。” “姓郑的。” “说。” “我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 “宫中有御医,你要是有什么病,他们能看不出来?” 皇帝的健康,有御医把关,这是一套极为成熟的医疗系统。 所以,绝大部分时候,哪个正儿八经的皇帝忽然得重病暴毙了,史书上可以这般写,但绝对不能天真地去相信。 细节到皇帝每日用膳,晚上和后宫的生活,甚至是皇帝的排泄物,宫廷内都有专人去负责检验做记录,从而形成一整套极为缜密的龙体状况册子。 “你这人喜欢开玩笑,但你这人不会开这般无聊的玩笑,你让你手下的那位盲先生来给我检查身体,必然是你察觉到了什么。” “嗨,我又不是大夫,我有那么神么?” “你在还仅仅是一个护商校尉时,就能让蛮族左谷蠡王临死前为你做嫁衣,还不够神么? 郑凡, 告诉我吧, 做皇帝的人,别的不怕,最怕的就是被蒙在鼓里。 这一路走来,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而你却没有,这证明,问题很大,是么?” 姬成玦看着郑凡, 他看见郑凡点了点头。 “什么病?”姬成玦问道。 “一种,你很难理解的病,你可以理解成,脑疾。” “脑疾?”皇帝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的意思是,朕以后会疯?成为一个疯皇帝?” “人身上会长包,脑子里,其实也会长。” “朕的脑子里,有包?” 郑凡将目光投向前方,没再解释。 皇帝伸手,轻轻推了推郑凡的胳膊,问道; “别人说这些,我不信,但你说这些,我信; 我问你, 这个病, 影响大么?” 其实,提到脑子里的问题,皇帝就觉得很贴合了,因为在御书房的偏殿里,皇帝经常会“看”见自己的“父皇”; 虽然在这个时代,没有“精神分裂”的说法,但皇帝依旧感知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恐惧。 “大。”郑凡回答道。 “那,我还能活多少年?” “不清楚,好的结果,是十年,坏的结果,可能就这几年。” 这是瞎子根据天天梦中画面推算出来的。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原本姬成玦继承的摊子,会比现在烂得多得多,他每天所承受的压力,也会更大; 只不过大燕的局面,确实是因为郑凡等的出现,被改变了太多。 靖南王最终没有战死于镇南关,晋地崩乱的局面,也没有出现。 姬老六原本的“积劳成疾”,是不会有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瘤子,现在就有了,既然客观已经出现,就不会再以主观去转移了。 十年,真的是最好的一个期限,但很可能,只是个对折。 “这话说得,比炼气士,还玄乎呢。”皇帝笑道,“此时此刻,我多希望你姓郑的,不是什么王爷,而是个炼气士,那样,我就能对你不屑一顾了。” 郑凡默默地喝了口茶。 “能治么?” “能。” “多大把握?” “五成。” “怎么治?” “把脑子,打开。” “朕虽然不是大夫,但朕清楚,这般做,一旦没治成功,朕整个人……” “就国丧了。” “你的语气,可不可以不要这般随意?” “因为这件事,因为有些话,这些日子,在我心里已经权衡了很久了,甘蔗嚼干了。” “郑凡,你知道么,在父皇驾崩,我刚登基的那段日子里,原钦天监的老监正,曾主动进宫求见朕,他于朕说了一件事。 他说,经他调查和结合当年藏夫子入京斩我大燕龙脉的痕迹,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藏夫子斩的,可能并不是我父皇; 而是…… 借斩龙脉之机,对我大燕皇位,下了诅咒。 谁坐皇位,谁接这个诅咒; 他还说了,可能诅咒传三代。 所以,我才把传业送到你这里来,我不信这个,但我希望我儿子,能过得更好一点,更健康一点,因为我这当爹的,欠他的。 那位老监正在禀报了我这些事后,当晚就在家**了。 哦,对了,他还说,太爷似乎被骗了,天虎山上的气运,倒灌进去,却补错了地方,呵呵呵。 这些炼气士,神神叨叨的,只要沾点边,就能给你硬扯出一段故事来佐证他们。” 皇帝的话,有些多了。 王爷默默地看着他, 很干脆,也很直接地问道; “治么?” 皇帝沉默了。 这一沉默, 就是一个时辰; 在外人看来, 是皇帝和平西王爷,一起打了个午后的盹儿; 但实则, 只有近距离接触的人,才能明白此时二人身边,这氛围的凝重。 雪原的气候多变,春夏之际,尤容易起风,做出气旋儿; 不是龙卷风那般夸张,但也足以形成那种很辽阔壮丽的景象。 此时, 自雪海关北城墙上向北望去, 茫无涯际的边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气旋,正在攒聚,正在折腾。 风倒不是很大,但这景象,当得上一声壮丽。 足足沉默了一个时辰的皇帝, 忽然用带着一种哭腔的情绪埋怨道: “为什么偏偏是你姓郑的来告诉朕这件事?” 因为郑凡这个人,活得太真实,也太恣意了; 所以, 他说出的话,尤其是这种话,是不带什么阴谋、政治暗语、布局黑手等等这些的,因为他不屑。 也因此, 很残酷的是, 你无法逃避, 你只能接受他说的,是事实的这件事实! “你不问的话,我本不想说。”郑凡开口道,“既然你问了,我就只能告诉你。” 皇帝深吸一口气, 道: “十年,不敢奢望了,五年,足够了。” “不治了?”郑凡问道。 “我怕死。”皇帝给出了很直接的答案,“我怕死呢。” “好。” 郑凡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世上,怕死这个理由,永远都很有说服力。 “五年,按照我们的约定,来得及的,对吧?” “或许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给朕一点信心?” “如果治疗成功,你能活更久更久,真的。” 郑凡是相信瞎子他们的手艺的,也相信他们的能力,可以创造出奇迹。 “我信的。”皇帝说道,“姓郑的,我的皇后,包括后头的魏忠河,甚至包括我儿子,朕的这些家人们,他们都很清楚, 我, 姬成玦, 到底有多相信你郑凡。” “嗯。” “但我是天子。” “啊?”王爷有些疑惑地看向姬成玦。 “到现在为止,从我刚刚问你我身体的事到现在,我都像是做梦一样,但我无法去回避; 我是天子, 知道你姓郑的,为什么一直惫懒于造反么? 因为你只想享受, 却又不想承担责任。 你就和那些喜欢去红帐子里的男人一样, 你他娘的就只想嫖, 嫖完裤带子一系, 要么就开始劝姐们儿从良, 要么就回家途中打一壶酒醉到天亮。 你没做过皇帝, 但我知道, 你一直对‘皇帝’这个概念,有一种极为清晰且深刻的认知。” “扯远了,好像?”郑凡开口道。 “不,不,你或许会觉得,我是那种怕死,所以不想治。 咱们就不谈,你平西王给朕治病把朕治死了或者治疯了这种后果是什么,这些,咱都不论。 我只是说, 我和你不一样, 我坐上这个位置了,我成了天子了,我担起这个责任了,你懂吧?” “懂啊。” “父皇当年,其实有不少可以续命的手段的,但父皇都拒绝了。” 先帝那会儿,一是宫中麒麟现身,想和大楚摄政王那般,以火凤之灵入体,强行激发和延续寿元; 再者,红袍小太监曾说出过借何初这种有福缘者的福运来反补陛下的建议; 但无一例外,都被先帝拒绝了。 “郑凡,当了皇帝后,这条命,就不再仅仅是自己的了,咱不说为天下黎民百姓而活,这太假,你也不信,但身上的担子和责任,真的是太多了。 你说,治好了,能再活很久; 我怕万一没治好,人没了; 怕自己死了,事儿,没干成。 真要事儿干成了,干好了,留给子孙后代一个好局面,死,就死了呗。 大臣们呐,临老时,求一个身后名,青史留芳。 可这皇帝呐, 打一坐上龙椅, 甭管你是三岁稚童开始坐的还是年轻力壮亦或者是当个几十年太子才熬上去的; 只要那屁股一沾那把椅子, 你就已经在算是在阳间死了,活在史书了。” “哪天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郑凡说道。 “改什么改,朕是天子,口含天宪,君无戏言!” 随即, 皇帝下了椅子, 站起身, 指着前方那黑黢黢的气旋, 呵斥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命你散!” 许是真的是一种巧合在此时发生了, 刚刚形成的气旋儿,在这一会儿忽然后劲不足,渐渐地,开始消散。 他姬老六不是什么高手,和炼气士也没关系,自然不可能具备什么移山填海的威能,赶巧了。 姬老六却兴奋无比,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却还真体验了一把绝世高手使得山河天地变色的瘾; 当即手掌用力了拍了一下墙垛子, 不顾疼痛, 大喊了一声: “嘿,给面儿!”
第七百二十一章 破城!
天子銮驾在雪海关停留了三天; 以海兰部为首的一众野人头人贵族,集体参拜了大燕皇帝陛下。 仪式很隆重,盛况也空前; 谁都清楚,雪原真正慑服的,是平西王府; 但平西王府却以很大方地姿态,让大燕天子体会到了什么叫“威加四海”。 至少在这方面,平西王府的姿态很清晰,这事儿做得,也是极为地道,就是一直陪侍在陛下身边的魏公公也根本挑不出刺儿来。 其实,自打入晋东以来,魏公公已经逐渐有些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了; 在平西王府正儿八经宣告造反前,它依旧是大燕的藩镇,也会按照这一套流程去行事; 至于这下面的一些细枝末节,完全可以假装没看到。 大燕皇帝对这些野人部族首领进行了训话, 流程基本是一致的, 先开始回顾一下大燕和雪原野人曾经的默契友好关系,虽说这些野人首领们自己都不清楚他们以前到底和大燕和燕人有什么“密切的邦交”;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也不会影响他们匍匐在皇帝脚跟前痛哭流涕: “伟大仁慈的大燕天子哟, 您终于来到了自古以来就忠诚于姬氏的雪原了,我们盼您盼得好苦啊!” 紧接着, 皇帝斥责了雪原野人当初在野人王这等逆虏的撺掇下危害诸夏之地的罪行。 一众野人贵族们马上义正言辞地发誓他们和那野人王本就不共戴天,也没有进行参与,有个野人部族首领更是当着皇帝的面脱下上衣,请求皇帝赐予刀刻之刑来对他和对后代进行警戒。 他们说的其实是事实,因为当年跟随野人王的野人部族,因平西王堵住了雪海关,族内青壮基本都交代在了晋东; 而他们的部族,在因此元气大伤后,很快被那些留守部族进行了打压和吞并,基本十不存一了; 算得上是雪原版族群的“劣币驱逐良币”; 毕竟,当年跟随野人王的,可谓这一代雪原野人精英,而留下来没跟随的,以历史角度来定义的话,脱不开一个“鼠目寸光”。 最后, 皇帝又举起酒杯,同时赐予这些野人贵族首领们御酒,希望雪原自此之后,在大燕的疆土里,和睦生存的美好祝愿; 野人首领们则一起拿着尝一口就知道是平西王府产的酒水,郑重陪着皇帝发誓,皇帝就是雪原的星辰,他们将永远跟着皇帝脚步跟着大燕的脚步,永远做大燕最忠诚的狗! 礼毕, 宾主尽欢。 至于深夜时,这些白天刚刚向皇帝表了忠心的野人首领们又集体跪伏到平西王爷下榻的院门前“再表心迹”, 嗯, 这等小事儿,就不足以为外人道也了。 和诸夏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天命”“正统”等等根深蒂固的传统家国思想不同,雪原上的野人部族,一直处于互相争斗厮杀吞并的蛮荒价值体系之中; 就是最巅峰时期的野人王,也没能来得及将整个雪原完成整合。 而荒漠的蛮族,虽然衰落了很久,但他们曾经有辉煌的金帐王庭时代,至少能维系一个名义上的“共主”,这一点,野人是压根就没有的。 所以,野人贵族首领们更信奉的,还是强者为尊,部族内谁势力强大了,跟随他的人多了,就直接反噬原主或者脱离原部族自立争夺新牧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当平西王爷配合他们向皇帝演戏时,他们会全身心地投入; 但他们心里实则想的是, 平西王爷为何不直接杀了皇帝自己当大头领,平西王爷还在等什么? 得益于之前几次王府征调野人仆从兵入关后所给予的丰厚报酬和待遇,他们是真的渴望王爷造反时能带着他们一起干的,等着王爷的召唤呢! 对此, 皇帝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在銮驾离开雪海关转向镇南关的途中, 吃不住舟车劳顿的皇帝和一向非必要时刻都喜欢懒散的平西王爷, 都躺在王府特制的那辆宽敞马车里, 面对面; 皇帝吃着葡萄, 吐出一颗葡萄籽, 自嘲道: “当皇帝,有时候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那般,你知道自己在演戏,臣民们也知道你在演戏,但你还得认真地去把这戏给演好。 演给百姓看, 演给天下看, 演给上苍看, 演给史书看。 郑凡, 你会不会觉得很没意义?” “怎么说?” 王爷喝着加了冰块的果酒问道。 “就比如前些日子在雪海关,我召见那些野人贵族首领,在你眼里,是不是很白费功夫?甚至,在你心里觉得有些可笑?”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么?” “嗯?” “真要笑你,我会当着你面笑。” “也是。” 皇帝深以为然, 继续道: “所以,你是认同我这一做法的?就为了让随行的史官,在史书上为我这次东巡,加上雪原的这一笔? 我是觉得,这样至少有史可查,雪原,至少从我这一朝起,就是我大燕的疆域了,虽然现在咱们没那个精力去彻底的征服雪原,正如咱们现在也没足够的精力去统治荒漠一样; 但等到诸夏一统,没有对内的掣肘后, 后世子孙, 对外说不得就能腾出手来,对雪原对荒漠,进行真正的占领和开发了。 其实,我想做的就是这个,让后世子孙,在动手前,可以有一个‘自古以来’大义凭据。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天真?” “不会,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真的?” “真的。” “但靠一本史书,是无法真正拿下这些疆域,让野人或者蛮族归心低头的,到头来真正靠的,还是后代人一刀一枪的拼杀。 我虽然不是丘八出身,但我也懂得你们这类丘八的想法。 哎, 还得看后代子孙,能不能争气了。” “至少,留下了一个念想,留下了一个缓冲的余地。”王爷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继续道,“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嘛。” 当平西王爷把这句话给说出来时, 皇帝整个人都愣了许久; 最后, 苦笑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 “不用以为,你就是。” “谢谢。” “客气。” “但我这等聪明人,有些事,也是在坐上龙椅后才明白的,但我却忽然发现,你似乎真的对龙椅这玩意儿,看得很透彻也很清晰。” “哦。” “再这样下去,我会觉得你不造反,真的可惜了。” …… 渭河,是上谷郡与楚国国境现如今的分割线,也是燕楚双方军队犬牙交错的地方。 燕人会冒进在渭河南岸筑造一些小堡寨,同样的,楚人也会在渭河北岸也建造起一些相似的军堡。 平西王爷当年在翠柳堡当守备时的故事,一直在双方军队之中流传,鼓舞着现如今的双方军队下层小校尉级别的将领们一次次地铤而走险。 马阳,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是楚国皇族禁军下的一位百夫长,但实则他手底下,现在也就二十来号人,因为在之前,他还仅仅是一个伍长。 但他却果断地过渭河突击,斩杀了两个燕军哨骑,以此为军功得以升官。 现在,他奉命带着手底下新补充的人,在渭河北岸建造了一座小堡寨,还不是严谨的砖石结构,很多地方是以土块堆成外加木板的支撑; 防御力,可谓低到可怜,只能充当一个前哨站烽火台的作用,且堡寨后一直停着两面竹筏,方便随时跑路。 黄昏时, 马阳正斜靠在小军堡的垛子上,嘴里咬着一根草茎。 下面的人,正在忙活着,尽可能地给这座不是很巩固的堡寨再增添一点抵抗力; 当然,这是奢望,一旦这边的燕人打算拔除自己这根钉子,他们除了马上点起烽火撤回对岸,别无二选; 留下来,就是等死。 哪怕对岸有自家兵马可以很快来支援,但马阳依旧不认为自己现在有一战之力。 他运气很好,带着原本手下的五个袍泽,斩杀了两个燕军哨骑,手下人,两死两伤,但也算是赚的了。 但他运气又不好,恰好赶上了一位昭氏年轻小将领刚被燕人突袭吃了个大亏,使得其成为了自己的衬托。 所以,他虽然升任了百夫长,但填充到他手底下的,就二十个老弱辅兵,压根就没半点大楚皇族禁军的精锐模样; 更是被派遣到了渭河北岸来筑堡,分明是往虎口里送。 不过,马阳也清楚,这还得感谢皇帝陛下近两年大肆提拔寒门黔首上位,贵族老爷们的气焰早就不复当初了,要是搁当年,哪怕你没去和贵族老爷作对,但贵族老爷一旦觉得你碍眼了,凭昭氏的这面大旗,哪怕只是个旁系子弟,也能将自己轻易拿捏死。 现在,至少还不是完全没退路,这也不是绝境,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至于说下面这帮继续在夯实堡寨的手下, 马阳也没去阻止他们,因为他清楚,这帮人身处于北岸,本就提心吊胆着了,添一块砖堆一把土的,能让他们内心的“堡寨”更稳妥一些,不至于完全崩溃。 毕竟, 谁叫现如今是燕强楚弱的局面呢! 且谁都清楚,自家现在面对的渭河北岸以及上谷郡的燕军,更远到镇南关那里的燕军,可是那位大燕平西王爷的嫡系啊。 马阳默默地从袖口里取出几片薄荷叶,然后找了张纸,将薄荷叶卷入其中,用口水粘粘,再凑到身前刚刚升起的一座小火盆前,点燃。 随即, 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垛子前,吸了一口。 “咳咳…………咳…………” 呛,依旧很呛,整个肺部一时间都充斥着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很痛苦, 但他也慢慢地习惯了。 相传, 平西王爷就喜欢在指挥作战时,手里夹着一根这个; 抖一抖灰, 强虏灰飞烟灭。 马阳清楚,楚军中现在模仿这个的,很多。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是真的被那位大燕王爷给打服气了,而且那位王爷还是黔首出身,这就更能引起楚军中下层士卒尤其是军官的共鸣了。 只是, 马阳不清楚的是,平西王爷那里头包着的是烟叶而不是薄荷叶,且就算烟纸,也是由平西王府下一个小作坊特意做出来带滤嘴的。 不知情只是单纯地在模仿的小堡寨百夫长马阳, 对着西下的夕阳, 又抽了一口, 换来更为剧烈的咳嗽。 …… “咳咳………咳………” “这个,不要学。”郑凡看着因为抽烟而咳嗽的皇帝说道。 皇帝手里还夹着烟,摇摇头,道: “以前就好奇你抽这玩意儿,结果你说对身体不好,我也就不试这个了,用鼻烟壶也挺好。 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没办法……” 皇帝本想说,他岁月可能不多了,也就不存在什么惜身不惜身的了。 “这玩意儿,能提神就行。”皇帝提醒道,“等我回去时,你得让我多带一点儿回去,然后每个月都派人往京城给我送。” “这个会上瘾。” “这个总比五石散好吧?”皇帝反问道。 郑凡点点头,吸烟有害健康,但和乾国盛行的五石散,也就是重金属中毒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从内库里拨银子来采购你这个,成不?” “没这个必要,不值钱。” “行吧,占你便宜,我挺开心的,难得的能有一次………” “军饷补我。” “……”皇帝。 这时,魏公公走了过来,小声道:“陛下,这个也穿上吧。” “朕再穿上这个,就连道都跑不动了!” 皇帝极为抗拒地说道。 “陛下……”魏公公很是为难。 “层层保护之下,朕怎可能这般倒霉,你说是吧,郑凡。” 皇帝看向站在身边的郑凡。 而站在郑凡边上的阿铭听到这个问题,嘴角露出了些许无奈的弧度。 “姬老六,听话,穿上,战场上,再倒霉的事儿我都遇……见过。” “陛下,咱们就听王爷的吧。”魏公公赶忙劝谏道。 皇帝无奈,只能又在身上批了一层皮甲。 皇帝里头穿了类似金丝软猬甲一类的护身之物,然后还有内甲,再套一层燕军制式的轻甲,等到再覆盖上一层皮甲后, 本就身体很虚, 东巡途中因皇后娘娘而变得更虚的皇帝, 只得双手撑着膝盖,开始喘气。 “郑凡,我大燕的军队要是都穿成这样,能打仗么?”皇帝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道。 “我大燕军队要是都跟陛下你一样,压根就不用打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陛下知道我大燕每一路燕军之中都有陷阵营吧?” “这自然知道,这是我燕军传统。” “陷阵营士卒,下马步战,人人能批重甲鏖战至少五个来回。” “我大燕能有这等虎贲之士,朕……朕心甚慰……呼……呼……” 这时, 两个画师架起了画架子,坐上自带的折叠板凳,面向皇帝和王爷,开始作画。 皇帝见状,下意识地挺起了身子,王爷无奈,伸手自后头提起皇帝的腰束,帮其分担点重量。 不仅如此, 皇帝还下旨道: “给朕画得英武一点。” 意思是,皇帝允许你们做一些艺术加工,至少不能看起来和身边这姓郑的差距太大。 “遵旨。” “遵旨。” 皇帝扭头看着郑凡,问道; “你安排得真走心。” 郑凡点点头,道;“应该的。” 其实,出征时带画师,早就是平西王爷的习惯了,民间流传的“平西王破阵图”“平西王破贼卷”等等,早就被当作门神画来用了。 传播范围最广的一张,就是平西王爷翘着腿坐在那里吃着瓜,远处敌军溃散的那一幅,百姓们觉得,门口贴这个能得王爷庇佑,辟邪。 随即, 郑凡看向站在那里的史官,提醒道; “待会儿,如实记录,青史昭昭,不得马虎。” “下臣领命。” 这位自燕京就陪同皇帝一同东巡至此的史官很认真地领命,站起身后,自有一股子史笔如刀为青史负责的刚正之气! 这时, 皇帝小声问道: “姓郑的,你怎么不说我这般行事,很荒唐很不靠谱?” “梦想嘛,我懂。” 皇帝很是满意地又很艰难地抬起手,拍了一下郑凡胸口的护心镜,道: “对,还是你懂我,不像这魏忠河,他就没你懂我。” 一旁的魏公公听到这话,马上委屈巴巴道: “陛下……奴才……奴才……” 一侧的王爷则笑道: “呵呵,这好办,我把我自个儿办了,进宫代替魏公公陪你呗。” “噗通!” 魏公公马上跪伏下来。 皇帝“哈哈”大笑, 道; “你瞧瞧,一听你要抢他位置,给他吓成什么样了。” 魏公公心里苦, 脑海中当即浮现当年的那一夜, 还是个小小守备的平西王爷自田府深夜入皇宫,是他领着路; “郑守备,司礼监,还真缺像你这样的人才。” 当时, 看着郑守备局促不安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魏公公就觉得逗弄他很有意思; 现在, 此一时彼一时了。 “魏忠河,起来吧,你说你至于吓成这样么,真给朕丢脸。” …… “怎么了,吓成这个样子了?” 马阳看向站在那里全身发抖的一个手下,这个手下是跟着自己的老人了。 随即, 马阳朝着这个手下发呆的方向看去, 他的神色, 也马上一变,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将包着油布的箭矢凑到火盆边点燃,而后快速举起,向着前方高抛射出。 火箭之中灌输了些许气血,于空中裂开,散出火星一片; 在这刹那的光亮画面之中, 发现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外头穿着锦衣内着护甲的甲士正在快速地向这座孱弱的小堡寨疾驰而来。 当火箭发出后, 下方的锦衣亲卫近乎同一时刻,全部张弓搭箭,抛射而出! 射得猝不及防的小小堡寨内,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同一时刻, 更有一大宦官,双袖之中放出两道青色匹练,呼啸而来; 另一个方向, 更有一白衣剑圣,指尖持剑气,迸发出恐怖剑意席卷而出。 正中央, 更有平西王府第一大将梁程, 挥手下令, 锦衣亲卫冲堡! 马阳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座小小的军堡, 就自己这点老弱病残, 就自己这个刚立功就被排挤出来的小小黔首出身百夫长, 何德何能, 能受用起这般阵仗! 下一刻, 他又看到了更让自己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看见了一名身穿着银色玄甲的男子,持一把断刀,而那男子后方,撑着一面大燕平西王王旗! 千言万语, 在此时马阳心里, 只能汇成一句带着绝望的话: “造孽啊!”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如果,能称之为战斗的话。 军堡内的楚人,死伤过半,剩余的,直接缴械投降,守将直接放弃了抵抗,目光呆滞。 但已经进入军堡内的锦衣亲卫,还在那里故意地将刀口进行着互相撞击,时不时地在“呼呼哈哈”几声,继续营造着一种鏖战的氛围。 平西王爷这一次,竟然不是走在最后的。 他走到这座军堡的门口, 后头, 身着几层甲胄手持大燕马刀的皇帝,艰难地迈着步子,终于跟上,然后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冲上前,一脚踹开了军堡的大门。 在皇帝踹开门的刹那间, 军堡上挂着的大楚火凤旗被剑圣砍落, 魏公公极为激动地,立上了大燕黑龙旗! 远处, 史官握着笔, 在稿册上无比庄重肃穆地记录道: “盈安元年四月初一,帝东巡至渭河; 值楚奴大举犯境,军情如火,势如危卵; 帝披甲亲执白刃领军冲杀于前, 鏖战昼夜, 退楚奴,破一城!”
第七百二十二章 楚风
星空灿烂; 解下两层甲胄的皇帝,斜靠在这座小军堡的垛子上,在其身侧,立着那面大燕黑龙旗。 马阳被两名锦衣亲卫押了上来,按跪在皇帝的面前。 这位新晋楚国百夫长,精神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呈现出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在不久前,他还是一个敢于向燕人哨骑主动出击的果敢硬汉,眼下,却被击垮掉了所有勇气。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承受界限,超过这一界限后,就会崩溃,马阳就属于这种情况。 平西王缓步走来,其身上的玄甲因被薛三加入特殊材料重新锻造过,在平日里,是黑色的,但在火烛映照下,会泛起银辉。 和早年平西王不喜着亮丽甲胄甚至不喜骑貔貅那会儿不同了, 现如今的平西王身边嫡系兵马众多,还有剑圣阿铭等贴身护卫,已经有了抖擞起来的资本。 明明只是踹了一脚门这会儿却依旧无比疲惫的皇帝, 仍然在此时抬起头, 打量着这位自己人生中生擒的第一位……嗯,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位“敌方大将”; 同时,皇帝丝毫不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秀的索然无味,反而依旧在疲惫的身躯上洋溢着一种兴趣盎然;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了不得了,就是这,姓郑的也是担了很大的负担同时也给予了相当高的理解才能成行。 “知道朕,是谁么?” 皇帝问道。 边上站着的王爷,瞥了一眼问出二傻子一般问题的皇帝。 皇帝自己却浑然不觉。 马阳的目光开始重新聚焦,但又很快陷入了迷茫。 而这时, 平西王伸手,掐住了马阳的后脖颈,将其面庞,直接拍在了土砖上。 “砰!” 再抬起后, 鲜血飞溅, 还洒到了皇帝的甲胄上,给了这崭新的甲胄见血的机会。 虽然脸上像是开了染料铺,但马阳真的是清醒了过来。 “你知道他是谁么?” 皇帝指着郑凡问马阳。 马阳嗫嚅了几下嘴唇后,还是开口回答道:“平……平西王。” 在这里,没人敢假扮平西王的,这一点,马阳坚信。 皇帝很满意地点点头, 再度指着自己的脸, 问道; “那朕是谁?” 马阳疑惑地摇摇头: “不……不知道。” “……”皇帝。 马阳出身平民,他还真不知道“朕”是皇帝专属的自称; 而且,在这种环境下,他脑子虽然清醒了,但却和冷静没什么关系,也没能快速地想出到底是谁能在平西王爷站着的时候继续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 “这不成,你得知道朕是谁,你毕竟是朕活捉的第一个敌将,听好了,朕,是大燕的皇帝!” …… “马阳,我看你是疯了,我看你真是疯了! 你说什么? 攻打你军堡的是平西王的锦衣亲卫? 你还看见剑圣和一个炼气士腾空飞掠上来? 你还看见平西王本人扛着王旗冲阵? 你甚至还说, 你被燕国的皇帝活捉了? 畏敌潜逃回来你能不能找个好一点的借口,你怎么不说你看见漫天诸佛降临你的军堡把你军堡给征用了呢!” 马阳匍匐在地,没有辩解。 自打坐着筏子飘浮回来被楚军接回后,他就一直是这种姿态,问什么,就答什么,其余的时候,只剩下木讷。 这时, 一名身材伟岸穿着蟒袍的男子走入这座军帐; 先前正训斥马良的将领见状马上跪伏下来: “参见王爷,王爷何故………” 眼前这位,正是大楚皇帝的兄弟,现如今掌管渭河沿岸皇族禁军的熊廷山。 在熊廷山身后,则站着一位俊秀公子,不是谢玉安又是谁? 前几年的燕楚几番大战下来, 双方将星都有不同程度的陨落, 但楚国这边的损失无疑更大许多; 且燕国能有平西王的顺势崛起,完成了新老交替,而楚国这边,则大将帅才方面,就难免开始捉襟见肘。 为帅者,不仅得具备极强的军事指挥能力,同时还得具备让手下军队信服你的威望; 故而,早先时候,楚皇是让谢家家主谢渚阳去掌管的渭河防线,而当谢渚阳率谢家军入梁赵之地作战后,极为重要的渭河防线,则由熊廷山去接手。 在年尧战败被俘后,大楚军方,基本只剩下这两位能扛旗的人物了,青黄不接得厉害。 熊廷山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谢玉安,问道: “你觉得呢?” “我觉得倒可能是真的,前些日子收到的密折,是平西王陪着燕国皇帝东巡至雪海关,现在再算算时候,他们从雪海关出来,再到镇南关地界来逛逛,也不算稀奇。” “这样也不稀奇?”熊廷山问道。 身为皇帝,竟然亲自上了战场,而且只是对一座新建立起来只有二十个老弱病残的小军堡下手,这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燕国皇帝和平西王二人相识于微末,我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可能真不仅仅是史书上那般曾经君臣相得如今君臣猜忌的这种纯粹关系; 说不得,里头还真有些真情实意在; 若是那位燕国皇帝说想亲自嗅嗅军旅气息,那位王爷可能真会来满足他。 这就和这位百夫长所说的‘疯话’,对上了。 锦衣亲卫,剑圣,炼气士,王旗,皇帝…… 民间有句话,叫陪太子读书, 以后可以再加下半句了, 伴皇帝攻城。” 熊廷山沉声道:“燕国皇帝和燕国的平西王,这会儿就在对岸?” “**不离十了,怎么,王爷打算做点什么? 他们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恃无恐的,说不得整个镇南关的铁骑,都已经在上谷郡候着了。” “这世上,哪里有十分稳妥的事?”熊廷山反问道。 谢玉安笑道:“年大将军当年也是这般想的。” “莫与我提年尧。” 很显然,现如今在燕国皇宫内当上太监管事的年大将军,已经成了大楚的两大国耻之一; 另一位国耻,就是在奉新城负责安保的前屈氏少主屈培骆。 熊廷山走出帐外,看着天上的星辰,眉宇间,全是忧色。 “王爷,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么?” 谢玉安走过来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大楚和燕国之间的对决,已经不在当下,而在五年后了。 原本,咱们是有机会趁着燕人虚肿之际,将这尊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内下四空的存在给掀翻的,可惜了,乾人那边出了大岔子。 攻守易位,是彻底的攻守易位了。 当下,我大楚再怎么折腾,都是输,不如等等。” “皇兄在调教大楚的未来,我懂,但他燕人,也在休养生息。”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谢玉安倒是看得很开, “眼下是真没机会了,看以后吧。” “以后,就有机会了?” “至少能拖一拖。”谢玉安挥挥手,转过身,“我自家里带了些好茶叶来,王爷不一起来品一品?” “没这个兴致。” “那就可惜了。” 谢玉安缓步离开。 梁地大捷后,谢家在楚国的地位,空前提高,以前大楚贵族觉得谢家是贵族序列里上不得台面的存在,但现如今,伴随着皇帝一步步对传统贵族势力的压缩,已经远远不复当年之勇的贵族们,开始本能地向谢家身边靠拢,希望借着谢家这一棵贵族之家仅存的硕根大树挡一挡风雨; 也因此,谢家现如今可谓是大楚诸多势力中,当之无愧的一极。 但谢家依旧本分,甚至比以前,更为本分。 声势是被立起来了,却没动什么其他心思,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举动。 不仅如此,谢家少主在从梁地回来后,又回到了郢都楚皇身边,颇受重用,皇帝更是许之以公主,待得成年后完婚; 这一次, 谢玉安是被皇帝派遣过来巡检渭河防线的。 所以, 熊廷山地位尊崇不假,但如今的谢家少主,还真没那个必要去害怕和畏惧他。 回到自己帐篷内的谢玉安没去泡什么茶, 而是靠在帐篷口,一边吹着自北面刮来的晚风,一边看着自己帐篷内挂着的那张地形图。 一个镇南关,一个范城, 燕人的两根爪子,早早地就刺入到了大楚的体内,让半个楚国,翻个身都极为艰难。 今夜的事, 则更说明了一种让楚人有志之士心里黯然绝望的事实; 皇帝要玩, 王爷就陪着他一起闹; 这意味着燕国内部的分裂矛盾,大概率在皇帝和那位王爷的共同默契和努力下,达成了一种和谐与稳定。 乾楚两国肉食者所期待的燕国内乱,怕是发生不了了。 又是什么, 能让他们做到这一步呢? 又有什么, 值得他们做到这一步呢? 怕是, 只有那一样了。 这是一场演戏, 看似荒唐, 实则是演给整个诸夏之人看的。 …… 郢都, 新的都城, 但这皇宫,却显得有些袖珍。 当年熊丽箐入燕京城受封时,一句:“燕国皇宫比我楚国皇宫差的远”,引得燕国先帝放声大笑; 现如今, 大楚皇宫,是真的比不过燕京城的那一座了。 这种自帝王以身作则的清俭,确实给予了一众楚国臣子们新的希望; 但有些时候,伴随着北面那个邻居的一步步崛起,也能让人在面对这座皇宫时,心里产生唏嘘的感觉。 楚皇刚刚见完了臣子,正在用着一碗莲子羹。 他的身体,一向很好。 标志之一就在于,在他当上摄政王后,每年都有几个皇子和公主诞下。 这也是皇帝宣誓自己强大的一种风向标。 当然了,之所以这般辛苦耕耘,也是因为之前楚国诸皇子之乱以及之后几年的清算再加上颖都被毁时,嫡系熊氏天家血脉,凋零得实在是过于厉害,亏空落下太多,只能尽量去弥补。 三封自渭河发来的折子,此时就放在楚皇的面前。 但楚皇就着羹看的,却不是它们,而是一封来自于奉新城自己妹妹的家书。 可以看出来,自己妹妹对自己的感情,已经不剩多少了。 曾几何时,自己的这个妹妹还对自己产生过某种可能已经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情愫; 眼下,却已经和自己成为了熟悉的陌路人。 造成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为他曾拒绝了她,且强行让她下嫁屈氏; 也不是因为送雀丹的副作用被她知晓;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子了,自己这妹子看似娇憨可人,实则骨子里,有着一种类似母后的那种精妙算计。 “所以,很可笑,是吧?” 正在吃着羹的皇帝,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在自言自语。 好在这座大殿里,空荡荡的没有奴才在,所以并不会有人觉得诧异,但这画面本身,就已经很是诡异了。 皇帝的眼睛眯了下来, 他放下了碗, 开始掐印。 但他的嘴,依旧在张开说着话: “她为什么这般冷漠了,原因,你是知道的,这不取决于你是怎么对待她的,只要你还有用,只要你还能给她带来依靠,她就会依旧对你热情。 冷漠,是因为她现在对你不屑了,对大楚,也不屑了。” 楚皇继续掐印; “她生了孩子,也是个公主,不过却是燕国的公主。 现在, 她已经不把自己大楚公主的事儿,当作什么骄傲了。 她骄傲于,她是燕国平西王的女人,还是平西王孩子的母妃,哈哈哈哈。 熊家皇帝, 这就是你的命, 你的命! 你自信算好了一切,你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收拾这山河重新来过,还笃定会做得更好。 但你也不看看, 北面, 会给你这个机会么? 他们不仅没乱起来,而且还一次次地赢了下来。 他们, 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你啊!” 楚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很是冷静地继续掐印,一道道淡金色的光泽,自其指尖开始流淌。 “折子,你看过了吧? 来了, 又来了, 真的又来了, 你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又在燕国上演了。 上一代的燕国铁三角,这一代,燕国又是龙蛟并驾齐驱。 熊家皇帝, 你拿什么赢, 你告诉我, 你拿什么去赢?” 楚皇开始将手印,一层层地打在自己身上,每一次加上去,都带来极为可怕的痛楚,但楚皇的动作,毫无阻滞。 “我看了好几代熊家的人了,好几代熊家的皇帝了,说实话,也就只有你,我瞧得上眼,之前的那些个,真就是普通货色了,与你们的祖先那几代,差得真是太远。 但可惜了, 命不在你, 你做了皇帝,做了天子, 但天意, 并没有属意你啊!” 楚皇开口道: “天意,就一定能赢?” 而后,楚皇神色又一变: “不,天意,似乎也赢不了了,但天意都赢不了了,凭什么觉得没有天意的你,还有希望去赢?”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当你选择将我融入自身时,你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在你获得更为悠久寿命的同时,你我之间的羁绊,就会越来越深,就像你那位……先祖一样。” “我问的是,天意。” “天意,不在了,天意,也赢不了,亦或者,天意得改改了,可能还会继续,但会和以前不一样。” “你太……聒噪了” “嫌我烦了?你现在还能压制住我,但等以后呢?如果……你还有以后的话。” “朕,不信命,朕只信,自己。” “就像是那位燕国的先帝那样么,他似乎也是这样子的人,而你,似乎一直很推崇他,但……” “但什么?” “他死了。” “是,他死了,但我……还活着。” “不,你弄错我的意思了,他死了。 燕国皇宫里的那尊老貔貅,它保留得,比我要好得多。 你觉得, 那尊老貔貅,会看不上他么? 他本可以,与你一样的,真正的帝王之气,是我等灵体最需要的,也是存续的根本。 但, 结果, 他却死了。 就凭他死了这一条, 你, 这辈子都别想比得过他!” “闭嘴!” 最后一道封印打完, 楚皇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后, 他又拿起那碗已经凉了的莲子羹,继续一勺一口地吃了起来。 等吃完最后一口, 见底时, 楚皇才发现原本的青花小碗的底部,已经出现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裂缝,且裂缝里,还浸润出了血色。 将碗拿开, 自己先前拿着碗的掌心位置,也出现了一道道的细小伤口,浸润着鲜血。 楚皇将手掌贴在了御案上, 再拿起, 一道血手印,就留在了上头。 他握住了拳, 闭上了眼, 随即,手掌和眼皮近乎一起缓缓地张开,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好了。 他死了, 他死了…… 忽然间, 楚皇拿起御案上的一根毛笔,对着自己的掌心,戳了下去,毛笔将自己的掌心直接洞穿,鲜血开始汩汩流出。 而他, 却感知不到丝毫的疼痛。 楚皇的脸上,呈现出一抹自嘲的神色, 喃喃道; “身为帝王,本就该无所畏惧,端着天子之名,实则做的,就是最不敬奉天的事。 所以, 他, 不是舍得死, 而是连死,都无法让他去畏惧了。” 楚皇将毛笔抽出, 看着自己的伤口开始逐渐自我止血…… “我曾以为,是我楚国没有田无镜,没有李梁亭,没有那无往不利的铁骑; 但实则, 楚国和燕国差得最远的, 是皇帝。”
第七百二十三章 平西王进品!
“袁图阁的画,倒是深谙你的口味啊。” 姬成玦正在赏着画。 当初梁地李富胜战死,平西王过望江前,曾遇一已经致仕的燕地官员,此人擅画春宫图,以此为雅趣; 且其人也有毁家纾难的气节,本意是想激平西王去平乱的,后被折服,愿意作画奉献。 画,完成得有点慢,因为中途他生了一场病,就是现在,身体也不大好,但总算是将作品按照约定交了上来。 画中场景,你可以说它是不堪入目,但你也能说它是“美不胜收”,是艺术,是瑰宝; 这玩意儿,主要还是看评价人的地位高低。 这一册画卷里,基本都是以身材丰腴自带风韵的女子为主,可不正是投某人所好么? 只不过,画被送上来后,正主还没来得及看,皇帝倒是先拿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回程的路呢。”王爷提醒道。 皇帝听到这话, 手当即就一哆嗦,将画册搁在了一旁,宛若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随即, 皇帝又道; “就与皇后说,朕受了点伤?内伤,对,内伤,得静养,静养。” “这可不成,岂不是说我没能在上谷郡照顾好你,置你龙体安危于不顾?” “姓郑的,还是不是兄弟,还是不是兄弟啊,是兄弟,就得分忧!” “真的勇士,要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再说了,你这也不算什么惨事。” “合着你是饱汉子不知撑汉子恐。” “呵呵。” “你就不累?”皇帝好奇地问道。 他这后宫里,就一后一妃; 但姓郑的王府后宅里,算上福王妃就已经有四个了。 王爷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不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皇帝嘴角勾勒出些许弧度,一声冷笑,显然,皇帝不信。 “谁叫你早年时不多锻炼呢。” “行了行了,别再显摆你那五品绝世武夫高手的实力了,还真有脸一直得瑟这个。” “跟别人,没法得瑟,跟你这个不入品的,岂不就显示出差距了么?” 马车,停了下来。 皇帝和王爷下了车。 剑圣在不远处坐着,魏公公则伺候在边上。 薛三与樊力正在准备着叫花鸡, 阿铭则在摆酒杯; 更外围,还有一群没穿锦衣的亲卫正在游弋。 皇帝东巡至渭河后折返,途径奉新城,接上了皇后与太子,銮驾启程归京; 但实则,皇帝本人则和平西王爷以一种“微服出巡”的方式,走另一条路,向西来到了望江边。 有銮驾在,皇帝偏不坐,他就是要玩儿。 “唉。” 皇帝席地而坐,感慨道: “姓郑的,这次一别,也不晓得下次见到你得是什么时候了。” 王爷也在旁边坐了下来,道; “说不定是你弥留时,等到了我率军入京,然后你躺在龙榻上,握着我的手,对我托孤。” 皇帝对着平西王翻了个白眼; 王爷继续道: “按照你的性子,说不得那会儿还会假惺惺的来一句,若是太子不可扶,你可取而代之。 看似大方,实则临死前再利用咱俩的矫情堵我的路。” “我说,姓郑的你想得这么深远的么?老子的后事也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戏码不都这样演么,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我尽可能会来晚一点,慢一点,让你死撑到最后,等到魏公公惊喜地喊一声平西王爷来了,你正好闭眼,省得看你人之将死还要再演戏。” 边上正在铺毯子的魏公公听到这话,身子微微抖了抖; 好在,魏公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皇帝与平西王之间这种比当年先帝和两位王爷之间更可怕的肆无忌惮。 “姓郑的,咱说点儿实用的,前头就是望江了,我过了江和銮驾汇合后就得成朕了,有些话,日后在信里说真没现在人对着人说合适。 魏忠河,让开。” “是。” 魏公公让开,其先前铺好的毯子上,画着的,是诸夏地图。 “我每天可是都用这床毯子入睡,这就是时刻提醒自己未完成的大业。” 皇帝指着毯子有些自豪地说道。 王爷则好奇地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处潮斑, “这儿……” “不要在意这个。”皇帝“老脸一红”,当即又拐回了正题,“咱们先具体地拿捏一下章程。 我估计,再有个五年,基本能实现先前亏空的弥补了,燕晋百姓的日子,也能恢复如初,哪怕没什么积蓄,哪怕也没安定多久; 但已经足以应付起一场对外的战事了。” “前提是,能打赢。”郑凡提醒道。 五年的积攒,是足够战事开启了,但战争的频率,还是太高了一些,刚建立起来的看似稳定实则脆弱的民生,很快就会因为新一轮战事的到来遭受极为严重的破坏。 但这样不是不能打, 正如先帝在时那连续的多场对外战事,基本都是这般打下来的。 前期苦,但只要能赢,军队能得军功,朝廷能得地盘,以战争胜利的方式获得收益,还是能支撑起这套循环的。 就像是爬坡到顶峰,下坡时,就顺畅了。 大燕最大的问题就是先前三国大战时, 南门关那里粮草都中断了, 这就意味着大燕国力贫乏到连上坡推的那一下都已经无法完成的地步。 “对,所以先一口气直接灭掉哪一个,并不现实。”皇帝看着王爷,“所以……” 王爷伸手在身前轻轻一挥, 道: “可以先削半个。” “啪!” 皇帝伸手,在王爷手上拍了一下, 道: “对。” 郑凡清楚,皇帝之所以又忽然提起这种大战略上的话题,是因为皇帝在得知自己身体状况后,不得不对此进行修改了。 说是自私也罢,说是贪慕青史之名也好, 总之, 皇帝是不乐意自己只是单纯地做一个守成的帝王,为下一代去铺路的。 虽说当年在当皇子时,皇帝曾很多次埋怨过他父皇做得实在是太多了,对后辈也实在是太过不信任了。 人嘛, 哪怕是皇帝, 也离不开一个双标。 “先削掉哪半个?”皇帝问道。 “谁也不清楚五年后的天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模样,不过,我更倾向于,先对乾国动手,楚国,有我的老底子可以压着; 而且,乾国也肥。 啃下三边,拿下乾国北方半壁江山,将乾国打得划江而治成为南乾,到时候是进一步啃它剩下的肉还是在此基础上去对楚国下手,就能从容很多了。” 皇帝却摇头道:“但我觉得,乾国这块肉一直都很嫩,要是能先解决掉楚国半壁,再回头时,就能从容更多。 就像是父皇那样,先把最难的刺头给拔掉,把不那么难的,再留给子孙。” “姬老六。” “嗯?” “是你身子有问题,不是我身子有问题。”郑凡瞥了一眼皇帝,“五年后,到底该怎么打,还得我来决定。” “这不废话么,肯定是由你来挂帅啊。” “所以,这方面就不用再争了,安心存粮安心搞定民夫后勤就好。” “你就不能对病人客气一点?” “需要么?” “不需要。” “这不就对了。” “但你哪怕做做样子,我再拒绝,这样我心里也舒服一些。” “矫情。”王爷不屑道。 “嘿,你这乌鸦还好意思说别人黑。” “谈谈其他的吧,咱们不可能在现在就决定五年后的大势走向。” “好,民生方面,三年时间,恢复基本,再用两年时间,挑选出可以用的兵马进行补充和复原,争取在五年后打算用兵时。 后勤方面、辅兵方面,甚至是战兵方面,能抵得上当年两轮的燕楚国战水平。” 因为燕楚国战时,组织后勤运作的就是姬老六,所以他对这里面的实际成本很是清楚,他敢这么说,也就是有信心可以做到。 皇帝扯了扯自己的腰带, 道: “靖南王当年打国战的待遇,我给你两次,如果两次下来,乾楚这边还没能打掉一个半壁……” 王爷接话道: “那就是乾楚他们,命不该绝了。” “娘的,就不能是因为你郑凡废物么?” “呵。” “等回去后,我会把内阁继续扩大,自父皇开科举以来,科举入仕已经有些年头了,极大的填补了马踏门阀后的朝堂空白,在此之后,后任皇帝说不得就真得逐渐向乾国那般靠拢,皇帝和官员共治天下了。” 这其实是在为太子铺路,让太子登基后,固然所面临的掣肘会比他老子和他爷爷要多,但局面,会更容易安抚和平稳住。 “荒漠的事,也要再理一理,现在的那个年轻镇北王过分谨慎了一些,现在朝廷还是需要他再硬气一点的,至少,得把荒漠的死灰给进一步地压住,让朝廷好从容地腾出手来应对接下来的统一战争。” “嗯。”郑凡点点头。 “不出意外,许文祖还能再在颖都太守位置上干个两年,等第三年时,我会把他调回京里,转入内阁。 一年时间熬一熬,两年以内,让他至少坐到次辅的位置上。 你觉得呢?” 许文祖本身是有这个资格和能力的,最重要的是,许文祖和郑凡的关系极好。 “你拿主意吧。” “这不是我拿不拿主意的事,你姓郑的又不愿意和我一起殉死,我得安排好最坏情况下,我先走了,可你还活蹦乱跳的时局。” 郑凡摇摇头, 道: “没这个必要的。 你安排得好与不好,等你两腿一蹬,我想干什么,压根就没人可以阻拦。” 现如今,姬家的皇帝能够依靠大义,依靠老底子,在不爆发撕破脸的冲突时,于明面上形成对晋东平西王府的压制。 毕竟,晋东的地盘就这般大,人口就这般多。 可问题是,在镇北军衰落,靖南军早就和平西王眉来眼去的前提下,再算上晋东铁骑在大燕军神率领下的战力,最乐观的人,怕是也只对朝廷估算出个五五开的把握。 而一旦皇帝驾崩,换上新的年幼皇帝…… 朝廷,真的就可以直接躺平了。 “姓郑的,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传业好歹喊了你一年的干爹。” “这不是温柔不温柔的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行行行,行行行,直娘贼,当年父皇拔刺儿时,怎么就没把你给拔了,反倒是给我留下这大燕最大的一个刺头。” “哈哈哈哈。”王爷放声大笑。 “不过,郑凡,说真的,我要是哪天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我会留下一道旨意,你就进京吧,帮传业稳定局面,当摄政王。 他们孤儿寡母的,我放心不下。” “扯远了。” “嗯,我这边说了,你这边呢,五年,五年时间里,你晋东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十万可以随时抽调出来不影响驻防局面的铁骑,外加十万辅兵可以自带。” 顿了顿, 郑凡又道; “粮草军需后勤,可以自给自足。” 皇帝开始掐着指头算账, 道: “也就是说,若是五年后选择对楚开战的话,你丫的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二十万?” 这么算,是因为一旦决定先对楚动手的话,那么因为要调动大量的野人仆从兵,雪海关的驻军可以大半调出来,同时,镇南关、范城、奉新城等各地的驻军,都将抽出,全方位地对楚用兵。 简而言之,只要前头打赢了,家就完全不用担心了,所以,压根就不用守家,晋东兵马全部上牌桌。 “差不离吧。”郑凡点点头。 这是瞎子和四娘给出的预测,郑凡相信这两位。 而且,真到了打国战搏命时,晋东这套类似八旗制度的体制,近乎可以实现全民皆兵的状态。 二十万是正军,至于辅兵仆从兵,其实能够更多。 当然,这也是赌上一切了,一旦没打赢,不仅晋东自己的生态将面临崩盘,甚至可能导致这块要地四面局势上的糜烂。 “还是你会弄。”皇帝感慨道。 王爷不置可否。 “这样算一算,兵马,是够用的。” 王爷只得开口道: “大燕,从不缺兵马。” “我懂我懂,我尽力,我尽力,放心吧,真到那时候,我就算把我身上的油炼出来,也会支援好你在前头打上富裕仗。” “呵。” “其实,五年的时间,也足以发生一些令咱们可以期待一下的变化了。 楚国那边,谢家的一枝独秀,看似很乖巧,但实则能真正乖巧到几时? 咱们一直不动手,一直积蓄着力量,他们内部,可能也会出问题。 那位楚国同行怕是很难受,继续对已经没落的贵族下死手嘛,怕他们真的彻底狗急跳墙,不下死手嘛,就只能继续拖着。 至于乾国那边,其实更值得期待了,你破了他的上京城,让那位官家威望已经大降了,再加上乾国百年的重文抑武,这几年又在我大燕的外力胁迫下大肆提升武人地位,很容易会出现失衡的局面。 相较而言, 一场三国大战结束后, 内部最团结最众志成城的,反而是我大燕。 挺过了最难的那一道关卡, 才懂得父皇给我留下的摊子虽然破是破了点,但真的稳。” “嗯。” 叫花鸡好了, 魏公公亲自帮忙撕开, 皇帝和王爷一边吃鸡一边继续聊了许久。 然后, 似乎是该聊的都聊完了, 连日头, 都开始偏西了, 彼此之间就这般静坐的时间,都超过了半个时辰。 皇帝忽然将面前的酒杯推翻, 说道; “姓郑的,老子交代了这么久的后事,你居然就这般认了,你大爷的,老子还这么年轻,老子才当上皇帝没两年,老子这辈子,真他娘的亏啊!” 皇帝隐藏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 这个情绪,自奉新城王府瞎子帮其检查龙体时初现雏形,雪海关城墙上被掀开,然后一路行进最终到这里,即将过望江归去时,彻底被引燃。 皇帝很悲哀的是, 他清楚, 等过了望江,不在姓郑的面前后,他根本就无法再去找第二个人去排解自己内心的这种情绪了。 连皇后,也不行。 王爷扭头, 看着脸色因愤怒而泛红的皇帝; “在父皇临死时,我就对父皇说过,我不会成为像他一样的皇帝,他是真的狠,我狠不起来,我对自己,也不够狠。” 王爷很平静道: “我说过,可以治的。” “开颅?我也说过,我不可能做这种治疗法子,再说了,五成成功的可能,太低了,实在是太低了。” “哦。” “然后呢?没了?”皇帝问道。 “你拒绝了。”王爷回答道。 “凭什么每次都是你矫情,我想要矫情一下时你都不愿意配合搭理我一下!” “因为没功夫。”郑凡说道。 “没功夫?”皇帝的脸,有些狰狞,“老子都要走了,你跟我说没功夫?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 “嗯。” 郑凡点点头, 然后, 站起身, 一同站起来的不仅仅是身形,还有另外的一道气息。 与此同时, 近处的魏公公,远处的剑圣,马上抬起了头; 正在那儿吃着叫花鸡的樊力和薛三则立马瞪向了这里,一直默默喝酒宛若不沾染人间尘埃的阿铭也一下子晃出了酒杯中的酒水; 王爷起身后, 拍了拍蟒袍, 又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发出一声感叹: 说我没良心? 贱人, 老子忙, 还不是为了你? 这一刻, 平西王入四品!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与天斗
郑凡卡在武夫五品之境的位置上,已经很久了。 从最早时,魔王们就清楚,自家主上的体质,和那些废柴什么的,没关系; 主上的体质,还是不错的。 当然,和那些真正天之骄子肯定是没法比,但丢江湖上的话,也能冒个小头出来。 早先时候,郑凡刚开始走武夫这条路时,因精进很快,还曾引起过不少人的注意,但后来伴随着郑凡身份地位的不断提高,兵马越来越多,身边的贴身护卫也越来越多后; 世人,已经不再怎么拿平西王本身实力说事了。 对于庙堂之上的人而言,更看重的是他麾下的晋东铁骑; 对于江湖人士而言,更看重的是他身边诸如剑圣这般的存在; 对于百姓们而言, 嗯, 燕晋之地的百姓对平西王个人武力的评价,早就是不逊当年的靖南王了,一场大战结束后,茶馆说书的动辄就喜欢讲平西王爷大战谁谁谁三百回合直打得山崩地裂水倒流的故事; 他国民间,则因为震慑于平西王的战绩,将其比作魔鬼,每顿饭恨不得生吃两对童男童女的那种,自然不会吝啬在其个人武力上下笔墨; 不过,只有平西王身边的人才真正清楚,平西王本人对境界的执着。 因为从苏醒以来, 郑凡本人就背负着一人修炼全团进阶的希望。 剑圣是知道郑凡不管什么时候,都每日坚持练刀锻炼体魄的,这份坚毅,没有因为其身份地位的变化而产生偏移; 这里自然也就平日里只要不是出征,王爷在王府里也很闲的原因在,不抽出个小半天来练武,会显得更闲。 只是,五品之境,其实相当于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夫巅峰”了; 再想往上,其实就真不是师傅能教授得了的了。 有时候,靠的就是充分到不知道何时是头的积累,再加上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气运。 也就在这会儿, 郑凡终于靠着一股子意气,冲破了境界上的阻滞,步入四品武夫的境界。 而在这一刻, 在场的仨……确切地说,是四个魔王,一下子就都激动了起来。 越往上,可谓一品一世界; 对应魔王们而言,则相当于他们能跟着恢复更多的实力,因为比例基数在这里摆着。 最简单的算术题就是, 正常情况下, 跟着主上升到五品的魔王,可以靠着自己丰富的经验以及诸如血统等特殊能力,去和正常的四品高手打个有来有回,出其不意之下,还有希望切下对方脑袋; 而要是能跟着主上升到四品, 也就意味着魔王们拥有了对应三品的实力。 三品, 在这个世界上, 撇除掉剑圣这种情况的存在,再撇除那些兴许还在隐世的存在,已经算是天花板的层次了。 拥有不逊三品实力的强者,只要不是去故意作死,哪儿其实都能去得。 阿铭马上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在这种氛围下, 他无法继续维系那种优雅与淡定; 甚至,这次喝红酒时,连舌尖都懒得去多触动几下尽可能地多品味这美酒的滋味,因为舌头接下来得留力下来去舔更重要的事物。 薛三激动得双手握拳,恨不得要叫起来。 樊力眼睛瞪得像铜铃, 随即, 又想到了一件事。 这时,恰好三爷惊喜道:“阿力,看见没,主上进阶了,进阶了!” “嗯,我们落后两趟了。” “……”薛三。 三爷发出一声叹息, 但很快又提起了精气神, 道; “没事,这说明咱们进步空间,比他们大。” …… 皇帝看着郑凡,有些疑惑道: “进品了?” “嗯。” “不是,姓郑的,合着你刚刚那一帮铺垫,就为了让我在归京分别前,再看你得瑟一下?你是硬生生地憋着到这时候才进品的么?” 王爷伸手,放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然后, 发力。 “我……” 皇帝身形一个趔趄,而后就被王爷提了起来,身子完全失去了平衡。 魏公公双手下意识地翻转了两下,胸口一阵起伏,但终究还是没选择出手。 “姬老六。”王爷开口道。 “你要干嘛?” “其实,我不是很想你死,哪怕你死,也别死得这么快。” “哦,放我下来。” 郑凡没撒手, 继续老鹰提皇帝。 “半年吧,最多半年时间,我派人,或者我亲自去一趟京城,帮你治病。” 说完, 郑凡撒开了手。 皇帝落地,双手向前一撑,稳住了身形至少没摔个狗啃泥。 当世间,怕是只有平西王才敢对大燕皇帝这般举止。 皇帝站起, 转身, 对着郑凡的膝盖就是一脚踹过去。 然后, 王爷抬起腿, 双方腿砰腿。 “嘶……姓郑的你大爷的,你居然还敢还手!” “噗通!” 皇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腿那位置,已经红肿。 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四品武夫对脚,结果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魏公公站在那里,依旧不动。 还是那话,没过望江前,平西王想弑君,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没理由在此时去当着平西王的面去护驾。 只不过,看着自家主子被这般欺负,心里还真是有些不是滋味,但,自家主子似乎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郑凡蹲下来, 把脸凑到姬老六面前。 其实, 帮姬老六治疗,不是没有办法,甚至也不是没有提升成功率的办法。 那就是让参与手术的魔王们, 他们变得更强! 这样,手术自然就能更安稳地做成,而让他们变强的唯一途径,就是自己进阶。 郑凡还真没有故意卡在这时候来进阶; 只能说,姬老六的“遗言”和“安排”,把情绪和氛围烘托到了那个层次后,自然而然地给予了自己一个契机。 自己总是能让剑圣陷入顿悟,不容易,这次终于自己抓到了一次机会,效果,还不错。 看看自己为了他的命,都这般上心辛苦了,结果这货还不领情,真欠打。 姬老六一边揉着小腿一边没好气地瞪着郑凡; “半年。”郑凡再次道。 “姓郑的,我说过了,我是皇帝,我金口玉言,口含天宪,我说了我宁愿要那实打实的五年,也不想拼着暴毙的可能去谋求更多的岁月,我……” “半年后,就不是五五开了,可能是八二开,甚至是,九一,更可能是,就像是感染风寒,很多人什么事儿都没干,就自己好了,很多人喝了很多药,最后还是一命呜呼。 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不愿意治么?” 皇帝沉默了, 下意识地咽了两口唾沫; “你说的……是真的?” “呵。” “如果这样的话,我……朕……我好像,可以试试。” 当成功率只有五成时,和抛铜钱没什么区别,在这种概率下,皇帝是不可能去赌的; 但当成功的可能可以达到压倒性优势时,所谓的零和一,就不适用了。 因为真走大霉运的话,你喝口水都能呛死。 而郑凡之所以要等半年,是因为他需要花费时间,和魔王们一起,把他们的境界也提上去。 魔王的进阶早就不似以前那般简单了,现在还有一半落了课,想补回来,也不可能一朝一夕。 只能说,半年是个最长期限了,万一小六子脑子里的那颗瘤子,恶化了呢? “姓郑的,其实我一直都信你说的话,真的。” 皇帝盘腿坐在地上, “你说我命不久矣,说我最多十年很可能五年,你说治疗的法子也就五五开,你说半年后能更有把握; 你说什么,我都信; 哪怕你说的病,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就是信。” 这或许,就是人设的力量。 郑凡是一个很懒的人,一个很懒的人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脱裤子放屁。 所以,无论他说的多匪夷所思,自己多难以理解,皇帝的第一反应就是……好,我信了。 “其实,挺好。”皇帝抿了抿嘴唇,“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有你在,哪怕你在晋东我在京城,但心里总能有个伴儿。” “我不想你走得那么早,是不想耽搁了扫灭乾楚的计划。” “是是是,我知,我知。” 皇帝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这会儿,魏公公终于能够近身搀扶起自家主子了。 “姓郑的,有时候我会想象一下,如果那一次去镇北侯府送贺礼时,没遇到你,这大燕,会如何? 很难想象吧?” 郑凡很想说,可以想象; 你挂了, 然后你儿子上位, 然后你儿子看样子,也没挡得住被倾覆,估摸着被天天亲手杀了。 大燕亡了, 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了。 这, 是我不出现的结局。 “丘八,一般是不信命的,对吧?”皇帝继续道,“朕,其实也不信。” 皇帝被魏公公搀扶着上了马车,一半锦衣亲卫跟随着马车继续护送皇帝过江。 马车开始行驶时, 皇帝掀开了车帘, 手里夹着一根烟,旁边魏公公正有些生疏地打着火折子帮忙点着。 皇帝扭过头, 看着站在外头的郑凡, 笑道: “朕不信命,是因为朕觉得,所谓的天命,没你姓郑的来得精彩!” 皇帝走了, 马车走了, 队伍走了。 郑凡则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貔貅凑过来,轻轻蹭了蹭郑凡,这是在询问是否要返程回家。 郑凡没上它的背, 而是伸手从它那特制的鞍子上,拿出一套棋盘, 随后, 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剑圣喊道; “老虞,陪我下一盘。” …… 篝火升起, 棋盘摆好; 今夜,星光璀璨; 平西王强拉着剑圣,足足下了十把五子棋。 等到第十把分出胜负后, 王爷才双手后撑在地上,长舒一口气,似是放下了一些担子。 “因为皇帝的病?”剑圣开口问道。 王爷摇摇头,道:“是,也不是。” “你和皇帝的感情,是真的好。” “其实我这人,很凉薄。” “有么?” “有。” “那这次呢?”剑圣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问道,“今日的感觉,怕是有我当年在雪海关前出剑时的意味了。 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炽热的感情,能把你逼到这一步。” “不仅仅是感情,就像是这盘棋。” 王爷伸手指了指还散落在棋盘上的黑白二子; “棋如人生,棋盘,又像是早就划分好棱角的宿命。” “是五子棋。”剑圣再次提醒道。 “一样的,一样的,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王爷仰头,看着星空, “老虞,你有没有那种时候,就是觉得自己宛若这棋盘上的棋子,一切的一切早就被天意注定的感觉?” “没有。” “……”郑凡。 剑圣年幼时,和弟弟相依为命,后得师父,入剑门,自此快速地崛起。 闲来时江湖走走,去楚国找造剑师要一把剑,去燕国北封郡找李良申比武切磋,好不逍遥; 就是连所谓的“皇帝”,也杀了不止一个了。 江湖逍遥,他是真做到了。 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若是你武功足够强,至少在江湖这块地方,真的可以做到随心所欲了。 “配合一点。”王爷提醒道。 “硬要说有,那大概就是进盛乐城之后了吧。” 进盛乐城后, 自己的生活,似乎就成了这棋盘上的棋子; 有了各种各样的羁绊,总能被一个人说动,偏偏那个人脸皮,又极厚; 但这些羁绊,是他自己选择的; 棋子在外头逍遥自在久了,还真有些想念这古朴棋盘的这小小一方天地。 “我其实是在与天斗,老天爷,似乎有些看我不顺眼的样子。” 剑圣提醒道:“不是有些,是很不顺眼。” “所以,既然这样,那我就越是想和他反着来,老天爷想让谁死,那我就偏偏让谁活着,反,就反他个彻彻底底。” 王爷拈起一枚黑棋, 举起, 对着天空, 眯了眯眼。 剑圣笑道;“可棋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在这棋盘上。” “哈哈哈哈……” 王爷大笑了起来, 少顷平复, 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痕, 道: “可我,偏偏本就不属于这张棋盘。” …… 不远处,同样围着篝火坐着的薛三、阿铭和樊力,正在小声商量着对策。 薛三道:“我觉得接下来,主上为了救那个皇帝,应该会花费很多的时间,就盯着咱们帮咱们晋级。 做手术,怎么可能少得了我呢?” 薛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当主上有了更为强烈的主观能动性后,事情,应该会被降低难度才是。 “我可以控制血液流速,还能完成输血以及各项指标的把控。” 阿铭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些用处。 一个手术室,大家往上凑呗,这一轮升级,显然是谁能在手术台上占一个位置,谁就更有优势。 樊力一拍脑袋, 道: “俺也可以。” 薛三和阿铭一同看向樊力, 三爷更是直接笑道; “你这憨货能干嘛?” 樊力将放在膝盖上的斧头拿起来, 轻轻一挥, 道: “俺能开颅。” …… 皇帝的归京,并未对奉新城带来什么实质的影响。 奉新城的军民,依旧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当框架和细节都已经提前铺陈到位后,整个晋东,都进入到了一种快速地复苏与运转之中,与此同时,开始吸引四面八方的各族人,进入其中,成为这运转的一部分。 在翠柳堡时,只是一个起点,在盛乐城时,只是个试点,在雪海关时,只是一幅蓝图; 等到了奉新城后, 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步转化为现实,凝聚出,真正的气象。 瞎子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长衫,站在城垛子上。 不远处,是归来的主上一行人。 四娘站在瞎子身侧,平日里,很少看见四娘抱着自己亲儿子的情景,绝大部分时候,是真的就很洒脱地丢给魔丸和福王妃在带。 “瞎子,皇帝这次东巡,效果似乎很不错,对姬家而言。” 瞎子点点头,道: “无所谓了,我已经把心思放在你儿子身上了,以小看大,你儿子成年后,是不会甘心屈居于人下的。 在这个前提下,或者在这段时间里,先将诸夏统一,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棋盘大一些,下棋,或者掀棋盘,才更刺激。” “呵呵,你也是退让了呀。”四娘笑道。 “主上毕竟是主上呀,咱们做属下的,怎能真的忤逆他的意思呢?” 这时, 队伍已经在进城了,屈培骆带着巡城司甲士负责城门口的秩序。 薛三和樊力,很是兴奋地坐在马背上手舞足蹈。 “看他们这么高兴,连阿铭喝酒的动作,都有些轻佻了……”瞎子笑了,“怕是,主上升四品了哦。” 四娘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不过,她是不慌的,作为主上的妻子,而且还是主上儿子他娘,她的位置,早就超脱于其他魔王了。 但, 当四娘准备转身下去迎接自己的孩子他爹时, 又停下了脚步, 背对着瞎子问道: “皇帝的手术,真的是五五开么?” 瞎子伸出一根手指, 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道: “皇帝脑子里的这颗瘤子,是良性的,而且位置极好结构很安全,所以手术难度,并不高。” “你在玩火。” “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 既然本质是零和一, 那到底是五五开还是其他几几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一梦平生
春去夏至;
前阵子,
平西王府一连下达了数道任命,初闻稍显出乎预料,但细琢磨之下,除了密集且仓促了点,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首先是原本负责奉新城内部守备之责的屈培骆,被调去了镇南关一线开始着手组建楚字营,一同给予他的,还有数目不少的标户资格;
昔日的屈氏少主,终于又得到了再次飞出去一展宏图的机会。
随后,是金术可升任王府治下卫将军,正式确认了其在平西王府军中仅次于梁大将军的军中第二号人物的地位,编整新军。
这一条下面还附带着一则,扫了半年地的柯岩冬哥,终于带着自己一同扫地的部下,被派遣到了玉盘城,做起了玉盘城总兵;
玉盘城的军事政治地位自然比当年的雪海关要差多了,不过,总算是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而原本的玉盘城知府孙良,则从玉盘城知府的位置被调回奉新城,任督造。
当然,他只是个明面人物,事实上,孙氏兄弟,一直是以孙瑛为主导。
另外,王府下辖两个左右衙门,则由陈道乐与何春来,负责出面担任掌舵人。
这俩衙门分别下辖着许多各方面的职能衙司,掌握着这俩,可以说掌握着整个晋东的经济民生,再算上“孙良”,这仨人在当地百姓口中,被称为王府下面的三驾马车。
而且,这三位都是晋人,一定程度上来说,无论是从素质还是从距离亦或者是从吸收难易程度上来讲,既然平西王府的大本营在晋东,那么吸纳晋地的精英,无疑是最方便也是最快捷的选择。
在晋地其他地方,依旧保持着燕官和晋官搭配,且往往燕官为主晋官为辅的背景下,晋东,可以称得上是晋地精英鱼跃龙门的首选。
总体而来,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并未让外界太过意外,因为就连当地百姓也有所耳闻,王爷麾下亦或者叫王府内真正掌握着实权的,是王爷座下的几位先生,这些先生一个个的都有惊世之才,从很早时就跟随着王爷起家到如今,且这些先生似乎不在乎什么虚名,基本不在外头挂职封爵。
这的确是真的,这在王府上层圈子里,也不是什么秘密,甭管你官职多高,军权多重,见到先生,也得躬身问好。
所以,外头的旗面儿再怎么换,实则王府还是那座王府。
然而,
这一次,
真的不一样。
“夫人。”
“夫人。”
陈道乐与何春来站在王府签押房内。
坐在边手位置上的,依旧是月馨,但坐在首座上的,却不是四娘,而是熊丽箐。
熊丽箐看着面前堆得满满的折子,
深吸一口气,
露出有些无奈的微笑,
对站在下面的陈道乐与何春来道:
“劳烦两位大人再多饮两盏茶,耽搁一下功夫。”
“是。”
“是。”
二人马上坐了下来。
他们是来交接最近半个月文书进行审阅的,这是风先生在时的传统。
但很显然,熊丽箐虽然上手了这些工作,但也仅仅局限于可以保持这套体系在她这里不卡壳,至于说给予什么指导性意见,她自知没这个水平,也不敢去恣意发挥。
一想去年姐姐怀孕时,还在搞什么银票、债券、铸币这类极为繁琐的事务,同时还做得井井有条,熊丽箐就有种窒息的感觉。
所以,姐姐到底是姐姐,不愧是曾亲自将自己抓进来的人。
陈道乐与何春来真的就坐在那儿开始喝茶了,他们得按照以往的习惯,在汇报工作时,进行一段时间的“商议”。
虽然这是在浪费时间,但确实需要浪费。
因为大家伙得尽力地维系这个局面,以免让外界得知,那些位先生们,此时竟然不在王府,不在奉新城……甚至,可能还不在晋东。
不仅仅是先生们,王爷也不在。
一想到这俩月以来的胆颤心惊如履薄冰,签押房里的众人,就身心俱疲,但还是得继续咬牙撑着挺下去,挺到王爷和先生们回来。
好在,
现在一无战事,二则是发展规划,从详细到大方向,都早早地就定好了,所以,他们只需要按照原本的流程去填鸭就行,平西王府早就建立好了一整套运行良好的体系,这也算是减轻了他们负担了。
茶喝完后,
陈道乐与何春来告退离开,
出去时,
恰好看见孙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孙瑛一同出来。
大家伙见面,相视一笑。
风先生不在,北先生自然也不在,大家这是一起来“浪费时间”的。
……
签押房内,
熊丽箐揉了揉泛酸的手腕,
对着坐在身侧助理桌上的月馨,苦笑道;
“好累啊。”
月馨笑了,这位夫人每天都得喊好几遍累。
“我想回家带孩子,不想出来管家了,以前在宫里还挺羡慕我熊氏历史上的那些监国太后的,这真上手后才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月馨回答道:“夫人,若是可得悠闲,谁又愿意在外劳作呢。”
“是啊,以前不忿,为何我们女人就得在家相夫教子,女人就不能闯荡出自己的事业来么?
这会儿才明白,其实老爷们儿也挺喜欢待家里不出门的,应付外头的事儿太累太麻烦,还是待家里头舒坦。
无非是,多了一层心里头的负担罢了。”
说着说着,
公主自己又笑了,
“所以,倒是咱们王爷从一开始就看破了。”
“呵呵呵。”月馨配合着一起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西王爷应该日理万机;
否则,晋东怎可能有这蒸蒸日上之局面?
实则,平西王爷最喜欢宅家里,陪孩子玩,每次出门需要换正装时,都是一脸的不耐。
“就是不知道王爷和姐姐他们到底还要在外头玩多久。”熊丽箐叹气道,“哪里有这样子的嘛,偌大的基业,说丢就丢下了?”
“应该是有重要的事的。”月馨说道。
“这我当然清楚。”
熊丽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参茶,道:
“还好下面人都规矩,那几位管事的大人做事也沉稳干练,最重要的是,梁将军还在,金将军的话,王爷说过,金将军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其他事,可以暂时交给他人,这不影响什么,但军权,片刻不得离身。
所以,
梁程这次很不幸的,沦为唯一一个留守晋东的魔王。
再配合忠诚的金术可,这两位掌握着晋东现如今的军权,晋东之地,就翻不起什么浪来。
“继续看吧,其实没什么纰漏,下面人也审核过不止一遍才敢递上来的,但我这里不过一遍的话,总觉得这家暂管得太不称职了。”
“夫人说的是,理当如此。”
……
王府后宅;
做完今日课业的天天,正在练刀。
传授他刀法的,是徐闯。
温明山的那一派,一直讲究个刀剑双修,虽然一直没怎么出过真正的江湖大侠,但并非意味着这一派的刀法剑法不行,恰恰是因为他们传承的刀法剑法都是一绝,这才使得自己无法取舍,刀剑双修之后再一分精力,故而落得个门下弟子实力普遍比其他江湖大派低了不少的局面。
陪着天天一起练刀的,还有陈仙霸、郑蛮以及刘大虎。
站在不远处的,还有剑圣。
剑圣对自己的长子站在那里学刀法,早就麻木了;
还好,
剑圣有其他的指望。
在剑圣身后,有一个很大的婴儿床。
但床上的大妞和郑霖似乎并不喜欢看前面哥哥们练刀;
大妞抱着龙渊,
郑霖则伸手去摸龙渊,大妞不给,郑霖就伸手拉,俩孩子开始拽了起来。
倒是没谁哭没谁急眼,只是本能地再对眼前的事物进行着拉扯。
剑圣伸手,将龙渊从郑霖手中拉出,给了大妞。
是的,
在这方面,
剑圣“以大欺小”了;
甭管怎么说,大妞是他虞化平的弟子,是正儿八经将会完全继承他衣钵的传人;
他又不是当官儿的,需要顾及什么大局观,他就是宠!
大妞抱回了龙渊,对剑圣笑了起来。
剑圣也笑了起来,
而这时,
郑霖一脸冷漠地坐在那里,看着剑圣。
他本来和姐姐玩闹,挺好的;
结果遇到一个玩不起的。
如果郑霖现在会说话的话,怕是得直接骂出来:真不要脸!
事实上,他也的确很生气,这位王府的世子,打出生时起,脾气就不是很好。
这会儿,他眉心的那颗红痣,也在一鼓一鼓的。
剑圣是清楚这孩子的特殊的,面对这孩子的“气势”,剑圣也是微微流露出了些许自己的气息。
郑霖的眼睛眨了眨,
下一刻,
扭过了头。
智慧的最高点,其实是趋利避害。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到底有多么可怕。
这时,
剑圣自指尖释放出一缕剑气。
郑霖又马上扭头看过来,眼睛睁得大了一些。
剑圣将剑气轻轻地自婴儿床前挂着的一块铁做的配饰轻轻扫了过去,配饰直接被圆润地一分为二。
郑霖看得更为专注了。
剑气忽然调转了个头,向郑霖冲来。
郑霖本能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但剑气又在顷刻间消散。
“咯咯咯……”
大妞又笑了起来。
郑霖有些茫然地放下了双手,看着身边的一切,他舔了舔嘴唇。
站在边上,本是逗弄小孩玩的剑圣,却留意到了,这孩子眼里流露出的渴望。
他似乎,很渴望力量。
哪怕他注定出生起,就能成为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但他对力量,有着一种本能地追求。
这一点,
真的和他亲爹很不像。
剑圣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
他知道,这里没外人;
这一次郑凡出去,只带了那几个先生,连他虞化平都罕见地没叫上一起。
但哪怕孩子爹妈都不在这里,当你萌生出想拐卖人家孩子的念头时,总是会有些心虚的。
剑圣“吧嗒”了一下手指,
又是一缕纯白剑气自指尖盘旋而出,
剑圣看着郑霖,
问道;
“想要么?”
……
“嘶……”
一座小寨的院子里,四娘正在帮郑凡处理着胸口的伤口。
伤口很深,四娘刚刚做好了缝合,现在正在上药,其实,上药的过程往往更疼,药得上到里头去,一阵一阵的疼反而比缝合时更难忍受。
药上好了,四娘帮郑凡披上了衣服。
不远处,
樊力正在堆着尸体;
薛三正挂在旗杆上,向北面眺望。
瞎子则在一个棚子里拷问着活口;
不仅郑凡身上受了伤,魔王们一个个地,也能看出狼狈,樊力块头最大,身上还没愈合的伤口也最多,密密麻麻地挂在身上,很是恐怖。
这里,算是范城和楚国势力的交界处,双方默认的缓冲带,外加还毗邻齐山山脉,去年的三国大战,导致不少势力为了避险,不得不进入这块区域。
再者,和镇南关那里大肆接受楚国流民不同,范城这里单纯的军事意味更重一些,所以,盘踞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势力极多,俨然一个“恶人谷”的区域。
这里称大王,那里称天王的,那些自封什么什么将军的,反而显得很袖珍很懂事很低调了。
而这俩月来,
郑凡就带着魔王们在这块区域里进行着历练。
没办法,放眼四周,也就这儿适合了。
今日绞个大王,其实也就几十号人,明日灭个天王,也就是一窝流寇;
当然,也会遇到硬茬子,比如郑凡这里就曾遭遇过两次明显有楚国正规军影子的“流寇”,还遭遇到过来自凤巢内卫的摸底。
这三次,都可谓险象环生。
剑圣不在,锦衣亲卫不在,一切,都得靠自己,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虎头城的那段岁月。
但效果,也是很卓著的。
薛三、樊力和瞎子,都在厮杀之中升了一级。
这是上一次的经验成果,基本上舍身保护主上再让主上感动一下,就能生效。
也因此,
郑凡才必须得硬着头皮去刚那些硬柿子;
而且,还不能选择偷袭,最好得堂堂正正地来,就是要追求危险。
光是瞎子他们仨晋级了,收获就已经很大了,毕竟以郑凡现如今的地位,想再自然而然地以身涉险,真的很难了;
就是去年在乾国被围堵时,也有八千铁骑赴死为其开路,郑凡本人也没真陷落到厮杀之中去。
但这并不是郑凡最想要的结果,
毕竟,哪怕瞎子他们晋级了,那也是补以前的课业,这一轮的课业,还没找到真正的路径。
“主上,我觉得咱们可以稍微停一停了。”四娘说道。
“想儿子了?”郑凡问道。
“其实……不想。”四娘回答道。
“嗯,再看看吧,主要得摸出这一次的门路。”郑凡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伤口。
升入四品的他,在这段真正的历练里,倒是也很快地夯实了境界。
偶尔打群架时,脑海中也能浮现出当年沙拓阙石和老田的影子,毕竟,四品武夫,在江湖上已经算是响当当的高手了。
这时,
薛三自旗杆上滑落,
禀报道:
“主上,北面来人了。”
“哪儿的人?”
“好像是咱的人。”
“多少人马?”
“大几百骑吧,咱们要避避么?”
之前在这里,不是没有碰到过范城的哨骑或者扶持的势力这类的,但都是主动避免了接触。
毕竟,这次“抛家弃业”地出来,就是为了追求最单纯地“刺激”的;
真扯了几队兵马在旁边保护,就没办法达到预想的效果了。
但这次……
“罢了,第一阶段目标已经完成了,咱们一个个的也需要调整修养一下,不然真可能把自己玩儿交代了。
你去迎一下。”
“是,主上。”
大概六百多野人骑兵很快就包围了这个小寨子。
三爷则主动地跳了下去,
没多久,
野人骑兵似乎收到了命令,开始撤退。
紧接着,骑兵队伍中有一个身材也不高的身影单独策马过来。
等到了寨门前时,他翻身下马,很是激动地跑了上来,不是野人王苟莫离又是谁?
“主上,主上,真的是你们啊。”
苟莫离很是兴奋地跪伏在了郑凡面前,磕头行礼。
缓冲区域,双方看似都不管,实则争斗在内在;
这俩月忽然出现了一批江湖高手开始在这里大肆动手,自然会引起范城的注意;
一是这批忽然出现的神秘高手只针对亲近楚人的势力下手,二还主动避免和己方接触,三再看看手下人带回来的一些尸体上的诡异伤口……
最重要的是,
奉新城到范城往来的书信,似乎换了一个口吻,虽然对方装得很像,但苟莫离还是瞧出来了,应该不是瞎子亲笔写的;
种种线索下来,苟莫离要是还没那种猜测的话,也枉费野人王之名了。
“呵呵。”
郑凡刚处理了伤口,这会儿见苟莫离来了,也只是稍微腾挪了一下身子,笑道;
“怎么,不直接带兵把我们几个冲了?这可是一了百了了啊。”
驻扎在范城的,以野人兵马为主,以苟莫离的能力,自然能将这支兵马控制在他的手里,而且放眼整个平西王府系下的驻军,或许也就范城这里,掌控力和向心力是最低的了。
听到王爷说这话,
苟莫离没被吓着,也没马上跪着请罪表忠心什么的,
而是笑呵呵地道:
“主上,小狗子是怕主子已经打算去开客栈了归隐江湖了,却没带上小狗子,小狗子心里当真是慌得很呐。
小狗子我这两年在范城里,睡马厩的次数比睡正屋的次数都多;
下面人以为咱是在克己奉公,做表率;
实则咱就是在提前练习喂马的手艺,就怕主上您到时候丢下咱。”
“呵呵。”
郑凡摆摆手,
道;
“行了,让你的人过来,护送我们先回范城吧。”
“狗子遵命!”
……
入夜,
因为距离原因,外加郑凡身上有伤,所以并未星夜兼程回去,而是在一条小河边,立了个临时营寨。
不过,苟莫离已经派人和附近的范城游骑打了招呼了,倒是不用担心忽然出现什么成建制敌人偷袭的这种意外。
郑凡也难得的睡了一个安稳觉,不过,还是在后半夜醒来了。
醒来后,郑凡就坐在帐篷外,斜靠着桩子,抬头,看着星空。
不一会儿,
苟莫离就端着一大碗面条和一些小配菜走了过来。
行军打仗,按照平西王府的传统,麾下军队以带炒面为主,就是炒熟的面粉,里面和了盐、油、糖等物。
苟莫离能在这荒郊野外的端出一大碗牛肉面过来,证明他是老早就察觉到自己这帮人的身份,但还克制着没有第一时间赶过来。
毕竟,既然自己等人隐藏了身份,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小小的细节,就足以看出野人王到底是怎样一个心细如发的角色。
还好,他输了,还好,自己也把他驯了;
至于白天他所说的客栈养马的活计,郑凡觉得应该不是单纯地拍马屁。
人嘛,
风风雨雨得都经历过了,在山巅看过日出在山谷挨过冻,
现在又不愁吃不愁穿的,
总得寻点儿单纯精神上的某种慰藉吧。
可能,苟莫离就是将那个当作了慰藉,那个自打离开虎头城时起,就时常挂在嘴边的客栈,看似日后会落在江湖不起眼的某处,但实则,
它一直在,
它在心里。
可能,它永远都不会在现实里出现,自己也永远不会真的去开它,但心里头最深处,总归是有着它的一份位置的,而且,客栈门口的灯笼,还常亮着。
“主上,瞧见您醒了,吃点夜宵吧,夫人在给阿力处理伤口呢。”苟莫离将夜宵放在郑凡面前,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郑凡没急着动筷子,
而是开口道: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走马灯似的,看见了以前的很多事儿,有些,是自己亲眼看过的,有些,则是听说过的,但都在梦里,又重新‘看’了一遍。”
苟莫离伸手,开始帮王爷剥蒜;
他知道,王爷是想找人说说话,他正好赶上了,这是他的荣幸。
“在梦里啊,
我一会儿站在田宅里,看着那一夜的血与火;
一会儿又站在了历天城的侯府后院里,看着坐在门槛上一夜白头的老田;
一会儿呢,又站在了望江江边,问李富胜,这些楚奴,怎么还活着呢?
站在燕京皇城城墙上,先帝站在我前面,下面,是一群燕地老者,喊着节约粮食以供大军开国战,大笑着跳入了火坑;
站在御书房里,看见了先帝一身锈斑,却依旧继续将那丹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郢都的大火,火凤的嘶鸣以及自大火中走出的白发;
陆家宅院里,年轻的皇子,一刀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胸膛,父子俩,像是发了疯一样,都在大笑着;
结了冰的望江下面,
数万阴魂,喊着‘遵侯爷令’,自江底杀出,搅得天空都开始下起了雨。
看见了八千铁骑,高呼着为王爷开路,坦然赴死。
哎呀,
这个梦,看到的,真多,不过还好,寻常时候做了这种繁复的梦,醒来后怕是得脑子昏沉沉的,大概是染上了风寒;
我这会儿,倒是觉得精神挺舒泰的。
一回头,
不知不觉间,自己这些年,竟然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了,自己都有些吓了一跳。
狗子,
你是个聪明的,
你猜猜,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苟莫离陪着笑,猜测道:
“主上,您是厌倦了以前的日子,想归隐了么?”
“这才哪儿到哪儿呐,还早,还有事情要做,还有承诺要完成,还有一直想看的风景还没看到。
归隐,
呵,
心不静,归隐到天涯海角也是个屁。”
“嘿嘿。”苟莫离笑了笑,“那主上您是……”
郑凡伸手,压住了苟莫离正在剥蒜的手,
道:
“大概就是,
今晚忽然不想用蒜瓣来下面了;
对了,
有煸黄豆么?”
第七百二十六章 晋级
面条很筋道,吃起来很爽口,汤也很鲜美;
这意味着苟莫离还带了不少香料,准备得很是充分。
“主上,煸黄豆咱是真没带,不过有些腌生姜,您来点儿?”
王爷点了点头。
苟莫离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包着几块腌生姜。
郑凡也没需要切,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剩下的继续放面碗里。
苟莫离自己捏了一颗蒜,咬了一半,
道;
“其实,主上先前说的话,狗子是懂的。”
“哦?”
郑凡一边喝着汤一边给出了点回应。
“雪原上还好一些,那地儿环境恶劣,人不抱团不争取牧场,很难熬得过寒冬,相较而言,聚居在天断山脉里的那些生熟野人,就好过了不少。
吃,也是很难吃得饱的,但但凡想点辙,学一学山里的野兽到处寻摸点儿东西勉强充充饥,真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想饿死,也挺难。
穿,肯定也是穿不暖的,但哪怕抱点枯枝,寻一处小洞穴,身上没什么病肚子里也有点儿吃食时,想冻死,怕也不容易。
山里的日子,真的比雪原上要舒坦许多。
而且他们距离晋地很近,一些熟野人的生活习惯,已经和晋人很相似了。
但以前的赫连家闻人家他们,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喜欢进天断山脉里去捕猎野人,要么是单纯地杀戮,以他们的首级作为夸耀军功武勇的战利品,要么就是抓为奴仆,变卖出去以此牟利。
当年,狗子我在那里时,也曾很是不解过。
明明山里的野人真的不少,这边一个部落那边一个部落的,而且他们的日子比雪原上的同族,要舒服太多,雪原上,每过一个冬天都得冻死一大片的人。
可他们居然就放着这般好的日子,依旧过得任人宰割的生活。
他们哪怕奴颜婢膝于晋人,依旧不会被晋人当作人,可他们偏偏又不敢去反抗。
我就纳闷了,
为什么就不反抗呢?”
正在吃面的郑凡停下了动作,怎么着狗子的这个类比,有点把自己比作那啥的意思?
狗子则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之中:
“一开始,我是怒其不争,真的是废物,一群废物啊,正是因为这样子的废物实在是太多了,我野人数百年来,只能蜷缩在极寒塞外角落里苟延残喘。
再之后,狗子我开始准备做事了。
然后,
渐渐的,
我就明白了。
在北封郡当辅兵偷学镇北军兵法军阵时,那日子过得很枯燥也很苦,很多个晚上,狗子我都是抱着那只绣花鞋入睡的。
其实,郡主那会儿还小呢,小姑娘一个,还没长大,狗子我念念不忘的,是她吧,但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念想。
人在过着那种日子时,总得给自己寻摸点儿什么东西往身上盖盖;
不是为了驱寒,只是想要那种被保护的感觉。
那会儿,狗子我经常做着一个梦,梦里,狗子我被镇北侯爷看重了,他将郡主许配给了我,然后我尽心竭力地做好镇北侯府的女婿,甚至,还帮老丈人抢下了燕国的皇位,嘿嘿嘿。”
苟莫离又咬了一口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什么圣族复兴大业,什么带领圣族再度归还故土,在做那个梦时,就一文不值了,甚至有一种他娘的能有多远就将它踹多远的烦躁。
从北封郡回来,又继续到处走走看看了几年,再回到雪原,开始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的事业。
累,是真的累,有些人蠢得跟头猪一样,你还得继续和他勾肩搭背,不指望他能看在同族面儿上帮你一把,只求不拖后腿。
最早时,晚上一个人躺在帐篷外就像现在这样抬头看着星辰时,也想过,要不要就安稳地当个雪原上的小牧场主就行了,几百个勇士,再拿下一小块牧场,归附某个大一点的部族,这日子,也能过得还可以。
娶妻生子,多生养几个孩子,总能把自己后半辈子给挺不错地应付过去。
再过阵子,势力起来后,有一定规模了,也是这样看着星辰,心里头就想着啊,自己当个部族首领也挺好。
拿下一块大大的牧场,麾下数千勇士,可以保持自己的尊严,可以设计出属于自己的部族图腾,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孩子;
等到自己真的成为雪原一霸时,
面对入关的艰难,
也曾这样一边看着星辰一边想着,
不入关了吧,
先闷头在家里,将雪原一统起来,哪怕土地贫瘠一点,哪怕雪原子民们的日子依旧是以前那样,但至少我可以立国称王了,可以封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王妃可以封自己的孩子当公主王子了。
入关多难啊,
多辛苦啊,
晋人真不好打啊,
而且燕人还向晋地打了过来,燕人比晋人更不好打。
至于那些什么对自己追随者许下的愿,要带领他们回归故土去富饶之地,摆脱苦寒与贫瘠,说说就好了,大家那会儿一起高兴高兴就好,又何必当真呢?
这一赌下去,
万一输了,自己半辈子的心血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没办法,
司徒毅司徒炯那俩活宝兄弟真的是百年难得一遇,而且司徒家似乎打算直接归附燕国当国主了。
这次的机会要是不把握住,以后想再入关,真的就是没机会了。
所以,狗子我还是入关了。
再说前几年吧,主上您断了狗子我后路,靖南王直接将狗子我击垮。
没了,没了,都没了,彻底没了。
当时想着,要不找机会回雪原吧,找桑虎,看那些旧部,东山再起不可能了,但至少可以把余生给安顿下来,好歹也波澜壮阔了一把,也该牧羊放马给自己找一块安逸点的毯子躺躺了。
但,
狗子还是主动找上了主上,表露了自己的身份。
因为狗子从最开始时就察觉到了,雪海关的这位侯爷,非池中之物。”
苟莫离一口气说了很多,
最后,
发出了一声叹息,
道:
“所以说,主上的那个梦,狗子我是真的能懂,就像是天断山脉里的那些野人部落一样,人嘛,都是贪图安逸的,哪怕面子上再鄙夷这种安逸,却总是会时不时地被其所勾引到。
但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会沉迷于那种情绪里,无法出来,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不行;
像主上您这样,其实也就是像狗子我这样;
一觉醒来,靠着这里,看看星星,回忆回忆过去。
疲惫是真的疲惫了,可也就是翻翻,看看,想想,念念;
等这一股子劲儿过去之后,
无非是蒜瓣换成黄豆,哦不,换成了腌生姜;
戳破了天也就是变一变这配菜的口味,
到头来,
还得捧起这面碗吃下这面、喝下这汤,
为啥?
因为它扛饿!”
郑凡吃了一大口面,又顺下去一大口汤;
张着嘴,
对着面前发出一声叹息,
道:
“都说小菜配酒,你这是用话来帮我下面了。”
“嘿嘿。”苟莫离缩了缩脖子,道,“狗子我这前半辈子零零碎碎不少,能让主上您将就着下一碗面,也是值了。”
郑凡将面碗放下,
伸手,
放在苟莫离的肩膀上,拍了拍。
苟莫离没流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而是神色如常。
“外放出来后,到底是有了以前的气象了。”
“还是主上您信任,您成全。”
“养马的本事,别落下。”
“可不敢落下。”
“也不用再睡马厩了。”
“这……”
“客栈开门做生意不假,但总不至于让客人睡厢房自己人睡马厩。”
苟莫离起身,跪伏下来:
“主上仁厚。”
……
在苟莫离的护送下,郑凡以及众魔王先回到了范城,不过倒是没在范城落脚以及公开露面。
虽说以如今之局面,燕国真不怵楚国,但平西王爷要是在范城忽然正式露面,很可能会引起楚人的连锁反应,相对应的,晋东也得跟着一起调配兵马;
不怕打,但怕麻烦。
真正的大打在五年后,
这期间就算是想要玩儿什么消耗练兵之举,也不该是这种纯折腾的玩儿法。
晋东往来范城之间,水路已经成熟,故而归去时和上次一样,仍是坐船。
一来既然上了归程,紧一点慢一点,其实就无所谓了,心里头总归是踏实了下来了;
二来虽说这次出去历练,郑凡本人得到了平日里基本上不可能拥有的真实厮杀机会,夯实了新境界,也让瞎子、薛三与樊力升了一级,但这一轮的晋级法子,依旧没有清晰的章法;
一旦回到奉新城主上本人倒还好,魔王们其实大多得俗务缠身,倒不如趁着行船的这阵子,大家聚在一起,再好好琢磨琢磨,争取抽出一条道道来。
故而,
船上的枯燥岁月里,
主上基本一觉睡到大中午,上午时分,魔王们聚集在甲板上,开着“舔道”大会,总结经验提出新的猜想;
等到午后,主上醒来,从下午到前半夜,基本是魔王们对主上的“试验”时间。
没人感到烦,也没人不主动,主上本人也很是配合。
可一直等到船出蒙山,已经进入晋地地界驶入望江江道时,依旧没能成功起一个。
……
“这到底是咱们舔得没新意还是主上被舔出了抗药性?”
三爷坐在船舷边,三条腿迎着江风来回晃动;
瞎子则伸手轻轻揉捏着自己的脖颈,昨晚他陪着主上聊心里话,一直聊到主上入睡,无法,他也只能跟着睡了一会儿;
但因为主上睡床上他睡凳子上,有些落枕了。
“给你贴个膏药?”薛三注意到了这一细节问道。
“好。”瞎子同意了。
薛三自兜里取出一片膏药,精准地贴在了瞎子脖颈处,搞定后还不忘嘲讽道;
“这次真心话真有用,这些日子四娘一直和主上睡一起,哪可能一点效果都没?现在四娘连儿子都给主上生了。
再说了,魔丸不也没动静么?”
“知道是知道,但总得亲自用排除法来试试。”瞎子说道。
“好好好,那咱现在还剩下什么法子?”
“理论上,已经没什么法子了,这次的阈值,应该是太高了一点,随随便便的,可能压根就够不着。”
“啧。”
薛三叹了口气,
“日子艰难。”
“手术是没问题了。”瞎子笑道。
自己和薛三都晋级了一层,实力进一步地恢复,虽然没能跟上最新的层次,但应付那个开颅手术,问题真不大了。
最重要的是,皇帝的那颗瘤子,长得还那般可爱乖巧。
“还要跑京城一趟么?”薛三问道。
瞎子点点头,道:“总不可能把皇帝喊出来给他开瓢儿吧?”
后头站着一直在啃着馕的樊力听到这话,当即道:
“开瓢儿是俺的活儿。”
薛三回头对樊力翻了个白眼,
道:
“那咱可能真没办法活着走出京城了。”
瞎子没再继续打趣,而是估摸了一下现在的位置,道:“明日差不多就可以下船了。”
自西向东走的话,最常走的路线自然就是经颖都过望江走玉盘城后再径直向奉新城,因为这三座大城,基本在一条线上。
但他们这行人没必要一直逆流而上去颖都再下船,早早的下船走陆路反而能更快一些。
同时,在东岸不远处,已经有一支锦衣亲卫正在岸上一同行进跟着了,准备接应王爷等人下船护送回王府。
“行嘞,我想我干儿子了。”
三爷说的干儿子,那必然是郑霖。
一出生就有魔王之姿的世子殿下,本就是魔王们的心头宠;
反倒是身为亲爹亲妈的郑凡和四娘,对这儿子不是那么上心;
四娘是乐得轻松,平日里连奶都懒得亲自去喂;
主上大概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大妞,谁叫闺女惹人喜欢。
恰好在这时,
对面来了三艘船,船身不大,上头的人却不少。
每艘船上都挂着青玄交织的大旗,船头站着不少身穿白袍手持拂尘等各式法器的男女。
岸边,则有很多百姓正在围观,两岸稍远处,还能看见搭建起来的祭台。
“这是在干嘛?”薛三好奇道。
还没等这边派人去问呢,
对面那三艘船已经行驶而来,且对面的船夫也打出了招呼,示意自家这艘稍大一点的船先行靠边。
“嚯。”
三爷见状笑出了声。
晋地地界上,就是天子想让自家主上的船让道都得打个商量,其余人,有这个资格么?
众人现在所在的这艘船,名义上是一艘货船,老早以前是范家走私运货的家底,并未挂上什么王旗。
岸边这会儿行来一艘小舟,小舟上站着一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划桨的还是几个衙役打扮的手下。
“你们是哪家的货船,先行让路,今日请来的是元山门的仙人弟子在此为今年的风调雨顺祈福,干系重大,你们先行让让。”
此人官职不大,但说话的语气可谓不小。
这也正常,因为这场仪式是上头吩咐下来的,今年入夏以来,望江难得的温顺,所以得举行此等祭祀来感谢老天,希望老天爷继续给面儿下去。
“元山门是什么东西?”薛三问瞎子。
这时,本是陪着主上多躺一会儿的四娘听闻外头的动静,也走了出来。
瞎子博览群书,而且还掌管着情报资料,对庙堂对江湖的事儿他一直存在脑子里,当即回答道;
“是一个炼气士宗门,其老祖当年是乾国后山外门弟子,自后山归来后创建了这座山门,早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几年似乎发展得不错。”
“后山?”
四娘听到“后山”俩字,微微皱眉。
自家主上与后山的梁子,可谓极大。
“介乎于正派和捞偏门的那种,没出什么大能,但也不算什么下九流,门内弟子皮相不错,走得是中端路线。”
三爷凑趣道:
“七九八的那种?”
瞎子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差不离。”
四娘扫了一眼这俩家伙,
摊开手,放在薛三面前,道;
“把火信子给我。”
“干嘛?”薛三有些疑惑。
“调东岸的锦衣亲卫过来,给这帮甭管真假的炼气士,都给端了。”
“啊?”三爷嘀咕道,“给你。”
薛三将火信子递给了四娘,四娘接过来,拔出塞子一扯,火信子窜上空中。
当即,东岸那边马上就有马蹄声传来。
训练有素且忠诚无二的锦衣亲卫,随时都在等待着他们王爷的召唤。
这一动静,也惊扰到了岸边的百姓,连那三艘船上正在扯大蘸的俊男靓女炼气士们也有些慌了神。
四娘又吩咐道:
“咱们船大,传令下去,直接撞上去!”
下面的人自然马上尊令,很快,船径直向前驶去,前方三艘本就距离很近的船在始料未及之下,直接被撞翻了一艘。
薛三一边稳住身形一边笑着问道;
“我说四娘,你这还没当皇后呢,就打算灭绝天下炼气士了?”
四娘不屑地哼了一声,
道: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但凡是和后山有瓜葛的炼气士,无论是真把式还是下九流的骗子,撞上了也就顺手杀了就是。
主上曾盟誓,日后必然踏平后山。
我这只不过是在替主上预先收收利息罢了。”
在撞击时,自家船身也开始了晃荡。
不一会儿,
王爷捂着额头晕乎乎地走了出来,估摸着是磕到了;
但四娘先前说的话,
却清楚地落入他的耳中。
下一刻,
四娘身上的气息猛地提升!
薛三、樊力当即瞪大了眼睛,
三爷马上掏出匕首,
樊力马上举起斧头,
直接跳下了船,
“卧槽,砍死他们!”
瞎子倒是没跟着一起打鸡血一般跳下船杀人去,
而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所以这次,是志同道合么?”
————
这几天在写一个关于“田无镜”的番外,过阵子应该可以给大家看。
月底最后一天了,再求一下月票,抱紧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