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心思
“王……王爷……”
彭凯很是惊恐地看着王爷;
在此时,他作为一个密谍,露出这种表情,其实是一种失职。
对于上位者而言,他们希望自己的手下,尤其是这种生存在阴暗面的手下,要做到绝对的冷血和六亲不认,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工具人。
你不该有情,情会拖累你,你的一切,都应该奉献给大燕,奉献给陛下。
阳光面上,也有相似的一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在,
王爷倒是没怎么生气。
有些人上了神台,哪怕就是站了一下,等台子拆掉后,就下不来了;
郑凡则是想上去时就上去,想下来时,就下来。
擦去了脸上的血污后,
平西王爷笑道:
“老太君倒是气壮得很呐,本王隔着这么老远,您也能吐到本王的脸上。”
老夫人没再准备吐第二口,而是憋着嘴,看着郑凡。
郑凡也在看着她,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
学社里的教习,习惯了坐在台前,看着下面的学生们做课业,下面人的自以为聪明,实则,站在上头可以清晰地瞧出端倪。
“老身糊涂。”老夫人开口道,“老身糊涂得很呐。”
说这些话时,老夫人眼眸里,有光彩在流转。
人活到这个岁数上,大局观这类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但生存的智慧,肯定很丰富。
“你说,你是王爷?”老夫人问道。
郑凡点点头,道:“是。”
“是那位,平西王爷?”
“是。”
“大人物啊,大人物啊。”
“还好。”
“听说,您在燕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郑凡摇摇头,
道:
“这话您可说错了。”
“哦?”
“我和那位,平起平坐。”
“………”老夫人。
郑凡对陈仙霸道:“给本王打盆水来。”
“喏。”
老夫人嗫嚅了一下嘴唇,“王爷。”
“您老有话,就直说,本王现在刚刚劫后余生,心情好。”
老夫人笑了,
回过头,
看了看厅堂,
厅堂里,挂着一块匾,是官家的亲笔四个大字“忠义可嘉”。
据说,上京城下,类似的匾,赐下了很多,但自家那老东西,却一直把它当作一个宝。
老夫人眼里,带着些许的凄凉,
转而,
又回过头,看着王爷,道;
“老东西临走前,想除掉他的。”
他,肯定指的是彭凯。
“然后呢?”
“老身我制止了,老东西说,这个女婿,这个义子,要么大忠,要么,就大奸!”
陈仙霸送来了水盆,王爷一边洗脸一边道:
“您继续。”
“老身就与他说,这孩子,甭管大奸大忠,最起码,他的心,是热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会保全家小的,至少,是他的家小。”
这话,说着说着,老夫人又将目光,投向了王爷。
王爷刚洗好了脸,
道:
“彭家庄,也能保全,本王会带着全庄迁移回燕地,也可以回晋地。另外,本王可以许诺,日后本王率大军拿下这里的疆土后,彭家,可以出一个爵位,封侯封伯别想了,但怎么着,也能定一个世袭罔替。”
这不是郑凡吹牛,低层的爵位,他开口跟姬老六要,姬老六没理由不给。
“本王可以在此写一份手书,盖上本王的王印,与彭家,达成协议。”
老夫人,是一个实诚的人;
这一点,郑凡从进来时,就已经发现了。
与她说什么,国家大义,她懂,她肯定是懂的,毕竟也曾辅佐过她丈夫算是出人头地了;
但她更注重的,是这个家。
从鼓噪自己闺女,到先前的动静,对彭凯的呵斥,
甚至是,
先前对自己的那一口唾沫,
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提醒彭家已经为此付出了多少,谈买卖前,不得先说说成本么?
成本上去了,才好要价。
老夫人拄着拐,
起身,
眼里带着笑,笑里带着泪;
他的身子骨,还算很硬朗。
其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王爷面前。
“您,真是王爷?”
郑凡点点头。
老夫人忽然跪伏了下来,
她跪得很突然,让四周其他人,都很是意外。
距离最近的陈仙霸和郑蛮,下意识地担心自家王爷被这老妪给刺杀,准备上前。
但老夫人接下来喊出的话,
却让除了眼前被抱着靴子的王爷之外,其余所有人,惊愕住了;
“王爷,我彭家祖上因犯事而迁移至乾地,我家男人在世时,夜里每每都神思故国,神思大燕,就盼着大燕的军队,能早日打到这里来啊!
前些年,王爷您攻乾时,我家男人聚集彭家庄乡勇赶赴上京,不是为了勤王保护那直娘贼的官家,是为了助阵燕军呐!
可惜,燕军走了,我家男人没能赶得上,没能投靠到王师,回来后,抑郁而亡。
王爷,
王爷,
您,
可终于来了啊!”
平西王爷弯腰,将老夫人搀扶起来。
老夫人没犟,很顺从地站起身。
王爷握着老夫人那有些干枯的手掌,轻拍着,
道;
“您受苦了,本王,大燕,都来晚了啊。”
一时间,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懵了。
跪在地上的彭凯,张大了嘴巴。
其夫人,抱着俩孩子,表情,也是有些凝固。
大家伙仿佛都觉得,先前最开始听到的呵斥和谩骂,只是一场梦,可这梦,又显得过分的真实。
王爷和老夫人对话的转变,
宛若将大家伙,当作了一群白痴。
但这就是“指鹿为马”的真正含义,不是说偷偷摸摸地不让你看见,而是让你大大方方地看见后,你也干不了什么?
老夫人恨么?
很恨,非常的恨,先前她所说的话,基本都是心里话。
但她得着眼实际,身为这个家的老太君,得为家族的存续而考虑。
当彭凯将燕军,还是燕国的王爷,领入彭家庄后,彭家,其实就已经走上了绝路。
要么在秋后算账中,被乾军剿灭,要么,就只能跟着燕人走。
既然要跟着燕人走,就得卖个好价钱,为子孙后代计。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得更好地活下去。
“老太君身子骨,还挺硬朗的。”王爷笑道。
老夫人点点头,
看了看跪着的女婿,又看了看身后的闺女,
道:
“老婆子我,得扛住啊,可不能现在就没了,我那闺女,轴,笨,我在,她还能拐个弯儿,我要不在,她那脾气,怕是……
儿啊。”
彭凯犹豫了一下,应声道:
“娘……”
“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亲儿子,比亲的……还亲。”
“是,娘。”
“那您老休息,养养身子,过不了几日,大概就要赶路了。”
“王爷您是贵客,儿啊,可得招待好王爷。”
“是,娘。”
王爷转身,走出了院落,燕军甲士,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连先前外头被抓着的人,也都被松绑。
这会儿,其实已经不怕什么告密不告密的事儿了,就算是能告密出去,乾军也得组织好足够的兵马才敢打过来,再者,马上三儿他们就要到了,等三儿他们到了后,陈阳那一支主力,也快来了。
先前怎么大大方方地进来,接下来,就可以怎么大大方方地出去。
厅堂前,
老夫人走到自己女儿面前,
女儿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忍受,曲意逢迎,但她依旧痛苦,依旧悲伤;
“啪!”
老夫人一巴掌,抽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
外孙和外孙女,当即哭了起来。
“阿奶,不要打母亲,不要打母亲,呜呜呜……”
“不要打母亲,阿奶,呜呜呜……”
因为彭凯算入赘的,且还改过姓,所以这俩外孙女,在礼法上,其实就是孙子和孙女。
“敏妮儿,我叫人唤你来,你就傻乎乎地来了,你爹,已经走了,你俩哥哥,也已经走了,你来的时候,可曾为你这俩孩子考虑过?
他们,可是姓彭的!”
“娘……”
“既作他人妇,少管别家事,你得为你自己的孩子着想,难不成,你今儿个就准备带着你这俩孩子,和为娘在这里,一起殉了?
你,好狠的心,好蠢脑子!”
“娘……女儿……”
“娘这么做,是为了你,为了我这一对孙女,另外,还有你俩哥哥留下的孩子,还有你的弟弟,还有宗族里,这么多的彭姓。
敏妮儿,你是当娘的,娘我,也是当娘的,你得忍,你得好好地忍,不求你待他,再和以前那般好,但别再犯蠢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这次救了那位王爷,等回去后,就不一样了,我彭家迁移进了燕国,就如同老树,被挪了根。
全家上下,指望着谁呢?”
“娘……”
“看开点吧,娘都能看得开,你有什么看不开的,等迁移进了燕地,你跟他提,给这俩孩子,改姓,回他原本的姓。”
“娘,我知道了。”
“他是个孤儿,说不得也不晓得自己到底真的姓个什么,以前的姓,怕是也不是爹娘的姓,提了后,他也应该不会改的,但你还是得提。
以前,咱彭家,靠的是你爹,以后,就得靠他了。”
老夫人猛地用力戳了几下蟒拐,
骂道:
“都是一群老爷们儿在外头撑不住事儿,让人打进窝里害的!”
……
“多谢王爷,这样一来,卑职就能更好地调动彭家子弟迁移故土,保护王爷回国了。”
有老夫人出来背书,迁移工作,必然会更顺利一些。
彭家庄的这支力量,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吧,有点类似于燕国的坞堡势力,但人数,其实不少。
燕军战斗力可以,但兵马不足,有些时候,哪怕是废子儿,也不能丢,毕竟可以留着占个坑。
“也是老太君自己晓得拐弯儿,不过,本王想的更多的是,当年第一次攻乾,滁州城内,温家入燕,被许了高官厚禄。
故而这次本王入乾,兰阳城、滁州城,这两地官员,都没做怎样的抵抗。
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了退路,大不了跟着去燕国嘛,官儿照做,福照享。
这次本王破了其上京,怕是不少乾人,尤其是那些眼光比普通人高远一些的,心里应该就琢磨开了,这大乾,怕是真可能要被大燕给灭了啊。
心里有了念想,有了退路,就拼不起来命了。
你彭家运气好,这次本王也正巧打算用你彭家做个典型,上京城破后,乾国地方团练豪强的势力肯定会进一步的兴起。
本王就把你彭家捧起来,让他们看看,也算是为日后真正伐乾灭国时,给他们一条可选的路。”
“王爷目光深远,卑职佩服!”
“对了,你原本姓什么?”
“回王爷的话,卑职原本姓张,但卑职自幼就是燕地孤儿,所以……所以卑职这辈子,就打算一直姓彭了。”
“也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王爷!”
“本王累了。”
“卑职告退。”
王爷回到了特意为他安排的屋舍;
走进来,往床榻上直接一躺。
陈仙霸泡茶,郑蛮上前点烟。
刘大虎不在这里,郑蛮终于有机会可以帮王爷点烟了,他很珍惜这个机会。
阿铭则坐在对面椅子上笑道:
“主上先前被吐脸上时,还真有种侵略者的风范,呵呵。”
明明很气,却得忍着,强行绷着某种风度,按捺住一声令下屠尽所有的冲动。
“这个彭凯,是个人才。”郑凡说道。
“哦,王爷看上他了?”
“是真的看中了,以后我打算把锦衣亲卫扩大,正儿八经地做成锦衣卫的架构,这个彭凯,可以拿来帮薛三。”
阿铭有些好奇道:“就因为他救了咱,所以主上您就?”
郑凡摇摇头,
道:
“打他率彭家庄的兵马来救援再到这几日咱住进了彭家庄,他其实早就对彭家庄完成了清洗和掌控。
密谍司应该也给他安排了一些下手,让其安插在庄子里。
所以,
你觉得为什么,他媳妇儿就能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放了人,整了这一出?”
“主上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
“彭家庄的武装对乾军下手都很狠厉,足以可见其人之威望,外头都拾掇得这么好了,没理由这无厘头会出什么岔子,尤其是在本王就住在这儿时,呵呵。”
“那主上,他算计这个目的,是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么?不应该啊,他已经有了救了您的功劳了。”
“他没料到,我会在他之前说,让他带着彭家庄上下一起迁移回去,要是知道了,就不会再整这一出了。
没瞅见他跪那儿时,一直在看我么,这是生怕画蛇添足弄出事儿来,被我发现和怪罪,呵呵呵。”
“所以,他这算不算是妇人之仁?”
王爷伸了个懒腰,
道:
“妇人之仁好啊,真搞个铁血冷酷搁旁边,管的还是锦衣卫,我可就睡不着觉了啊。”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奏对
一碗咸菜,两碗粥,三个馒头,四个内侍;
头发杂长的年尧,默默地拿起碗筷,开始进食,他吃得很快,却也很细心。
最后两根咸菜,配合着最后一口粥下去,再用那最后半个馒头,擦了擦粥碗和咸菜碗底的那一点点的油渍;
吃下最后一口时,年尧一边擦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在脸上流露出了满足和幸福的神情。
“这胃口,让朕很是羡慕啊。”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前方屏风后传来;
四个内侍全部跪伏下来;
年尧也起身,行楚礼;
姬成玦走了进来,其身后的魏忠河将一块坐垫放下,让姬成玦坐起。
“起了吧。”
“谢陛下。”
年尧起身。
“都说这男儿膝下有黄金,且你楚人又向来有蒙冤之臣投觅江以证清白之传统,为何在你这里,朕是一点都没瞧见?”
年大将军入了皇宫后,
该跪的时候,就麻利地跪;
该请安的时候,也热情地请安;
该吃饭的时候,吃得也比谁都香。
甚至,
每隔一段时间,还嚷嚷着要沐浴熏香,说自个儿新阉,再加上那平西王爷的刀,快是快,却不考究,导致自己现在的这家伙事儿,老是频、急、不尽还加个分叉;
他自个儿到无所谓,就怕熏着了贵人不好。
此时,
面对燕国皇帝的询问,
年尧笑着回禀道:
“陛下可知,每年投觅江最多的,并非官员贵族,而是百姓黔首奴才。”
“哦?”
“可世人只传颂于他们的清白高洁,无视了他们一具尸壳之下,觅江江底的,累累白骨。
奴才不是贵族出身,哪怕奴才当初曾做到了楚国大将军的位置,也是因奴才自己有这个本事,能为君分忧。
既然自食其力,何苦到最后还要难为了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朕若是给你一口饭吃,你就会为朕守节?”
年尧笑了,
道:
“奴才愿意帮陛下做事,只要陛下愿意。”
“呵呵。”姬成玦摇摇头,“楚国那位养了你半辈子,到头来,就换来你这一句话么?”
“陛下,再凶猛的老虎被关入笼子里后,也依旧会变得温顺,为了乞活,甚至可以做出猫狗一般的动作。”
“哟?不耐烦了么?”
“是奴才怕耽搁了陛下您的正事,陛下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的空闲来调弄一个阶下囚奴才呢?”
“唉,这你可就不懂了,晓得为何郑凡会将你送入宫里来么?”
“是为了封王?”
“嘁。”
皇帝很不屑地摇摇头,道:
“于他而言,平西侯还是平西王,真的有那般的重要么?
他将你送来,就是想让朕,闲暇时,逗你玩玩,解解闷儿。”
年尧听完这些话,很认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前阵子朕让人送来的军报,你都看过了吧?”姬成玦问道。
“回陛下的话,奴才都看过了。”
“看仔细了么?”
“奴才看得很仔细,奴才就等着陛下来问呢,答好了,奴才还奢望着下一顿能多些荤腥,奴才是个贱奴出身,这辈子是真嗜肉如命呐。”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特意来问你?”
“因为乾国官家。”
“乾国官家?”
“因为当年平西王爷,曾指着那位官家说过他不知兵。此例一开,除非那位官家能在武功上得以建树,否则,奴才觉得,这段轶事,日后大概会成为谚语。”
“呵呵呵。”
“另外,陛下虽有满堂文武,但又有谁,能比奴才这个阶下囚,来得,更为纯粹呢?”
“说说吧。”
“臣遵旨。”
年尧张了张嘴,却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姬成玦,问道:
“陛下可否容臣,徐徐道来?”
姬成玦微微颔首。
年尧开口道;“这场战事之起源,源自于这些年来,乾楚二国,为大燕,压迫甚大,已然不堪重负矣。
军心民心,上上下下,一旦耳濡目染形成习惯,那大燕将恒强,乾楚将恒弱,假以时日,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妄想。
所以,臣才会在范城铤而走险,不过,臣失败了。
而当臣失败后,乾楚之格局,将更为紧张,乾楚之联盟,将更为巩固,就算无法胜燕于全局,也当胜燕于一隅。
故而,有了梁地乾楚联军精锐之设伏。”
姬成玦闭着眼听着,指节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年尧继续道:
“是陛下,给了乾楚这一个机会。”
说完这话,年尧仔细地看着姬成玦的神情。
只见这位皇帝听了这话后,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让人察觉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大燕先皇帝在时,曾让大皇子领兵,结果战败;
陛下欲收兵权,实则为和平西王分割晋地之权柄,然陛下所用非人,造成肃山大营之乱,由此引发出虎威伯的调动以及后来梁地之全军覆没。
陛下所要做的,臣能理解,但……陛下,分割兵权,实收军心,非一道旨意亦或者地方朝廷之联动,没这般简单。
因为陛下您,没办法亲自出这燕京城,披挂上阵。”
“这件事,朕后来想过,朕确实是做得急切了,而且法子上,也用错了,正如你所言,朕不该派人去切割,因为朕不可能自封为什么大将军。
朕应该像做买卖一样,多提拔多安插几个掌柜的上来。”
“陛下英明,陛下能指挥的能收服的,是那些将领和将门,就算是军权收于朝廷,这中间,依旧得假他人之手。
收一人之心易,收万人之心难。”
“这个,先放一放,朕这次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接下来战局的看法。”
“陛下,平西王率军出征,场面上固然浩浩荡荡,但燕国,应该已无后勤补给之能力,所以,平西王就粮于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这偏偏,让本该可以占据着战场正面优势的燕军,无法耐心下来寻求破绽。
高手过招,强者,本该有见招拆招的优势,而燕军,没有。”
“国力虚弱,没办法啊。”姬成玦晃了晃手指,继续道,“那然后呢?你觉得,平西王率军入乾,是怎样的一步棋?”
年尧咽了口唾沫,
道;
“是一招……臭棋!”
姬成玦睁开了眼,看着年尧。
“平西王明明是因为无法在梁地打开局面,再加上盛名所累,不愿意和乾楚联军做默契地他撤我进,不想兴师动众之后,就只拿到这一个面子上的空壳大捷。
所以,这才有了平西王率军入乾之举。
他这是在赌,他这是在任性,无非是不想坠了自己百战百胜的威名!”
“朝堂上,有不少大臣和你的意见一致。”姬成玦说道,“说平西王,不以社稷家国为重,而以自身虚名为要,铤而走险,是为对大燕江山社稷之渎职。”
“陛下,他们说得没错。”年尧肯定道。
“但朕,并不像听这些,朕已经命燕地民夫辎重,尽可能地支援南望城,让朕的大哥出面,牵扯住乾人的三边。”
“也正因如此,臣才认为,平西王这是走火入魔了,他分明知道如今之大燕,很难再行举国之力开战,纵然有燕国铁骑在,可没有辅兵没有民夫,强行开战,无非就是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冒险。
而若是平西王失败了,甚至他自己也和虎威伯一样,那么,大燕将立刻……”
说到这里,年尧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说完了?”
“没有。”
“那快点,朕要走了。”
“臣很无奈的是,哪怕臣坚定地认为,甚至是笃定,平西王入乾真的只是头脑发热心血来潮不顾大局仓促冒进之举……
但,
臣觉得,平西王很可能能成。”
“哟?”姬成玦有些意外,“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臣输给他了。”
“你的意思是,他运势好?”
“不,臣并不会天真的觉得,臣的失败,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因为,平西王本人,本就最擅长这种千里奔袭不顾大局火中取栗的战法。
当局面无法打开时,择一条自己最擅长的路走,说不定,就能撬开这裂缝。
臣以前一直认为,靖南王爷是那种能为人所不能为的人,其实,平西王,也是。”
“朕看到前方的折子,最先想到的是,那姓郑的又跑到上京城下,对那位乾国官家,耀武扬威一番。
等他回来,说不得还会亲自上个折子,对朕说,是替朕,向那位官家问了一声好……”
姬成玦身子微微前倾,
继续道;
“但朕敢保证,他肯定提都没提朕,只顾着他一个人尽情得瑟。”
很显然,
当年尧说出“吉利话”时,这位大燕的皇帝,情绪一下子好了很多。
年大将军附和着笑道:
“说不得平西王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替陛下您将上京城给攻破了呢。”
“年尧,你是在戏谑于朕么?”
“臣不敢。”
“行,借你吉言,要是那姓郑的真能将上京城给朕捅穿了,宫内九监,朕让你选一个当总管,哈哈哈。”
“奴才恭送陛下!”
说完,
皇帝起身,走出了这座偏殿。
年尧有些惆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想给自己轻轻地来俩嘴巴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这位燕国皇帝,骨子里的那种气魄和胆识,真的一点都不比主子差,可惜了,自己到底还是轻佻了一些,到最后,连晚上的荤腥都没落个实处,亏了啊。
“睡觉。”
年尧开始午睡,自打入燕国皇宫来,他其实就是个住在皇宫里的囚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战事开启后,才被送来了前方战况可以看看。
一个午觉,睡得挺好。
醒来后,
年大将军走到里头,将痰盂摆放好,解看开腰绳,将外衣脱下后,再叉开腿,蹲下解手。
活儿做得不精致,要想自己不被自己的尿骚味熏死,平日里方便时,就得格外的注意。
解决完了,省去了晃一晃的环节;
而是拿草纸仔细地擦了擦大腿两侧,这才晃悠悠地起身。
伸手一摸,
咦,
我的衣服呢?
年大将军正准备喊人,却一下子涌进来一众小宦官,手里拿着的是红袍太监总管服。
“奴才们给总管爷爷请安!”
“给总管爷爷请安!”
年大将军有些发懵,
而后猛地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
“啊!啊!”
先是大声咆哮了两声,
随即,
一脚踹翻了痰盂,
顾不得脏,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双手猛力地击打着地砖,
他哭了。
————
今天状态不好,写得晚了,下一章大家不要等,明早起来看,我争取多写一点,就先不求月票了,抱紧大家!
第六百七十五章 你害怕了
“他哭了?”
“是的,陛下。”
“呵呵。”
姬成玦放下手中的折子,笑了。
魏忠河也配合着一起笑着。
“陛下,奴才不知道,您为何要这般揉搓他?”
其实,上京城破的消息,打早上就到了,由密谍司传回的,比军报折子要快得多。
因为军报,得一级级地往上报,还得负责层层勘验;
再者,前线打仗的平西王,怕是也没那个心思早早地专程派人来燕京汇报这一则石破天惊的大捷。
毕竟早就不是以前没见过世面的郑校尉了,大捷横竖都在这里,又跑不掉,特意地去报捷,多跌份儿啊。
且那会儿平西王本人还在逃命着呢,也没这个心思。
密谍司的情报,是第一手的,但不见得真的准确,毕竟假借密谍司之名传回来一些利己的情报,这种事儿,皇帝还是皇子时,又不是没做过。
且这一则消息,还那么的……夸张。
可偏偏这般夸张的消息,再配合上当事人的身份,
皇帝,
看完后就直接笃定了,
他郑凡,
真的捅破了上京城!
所以说,皇帝去见年尧时,心里其实是知道大捷的消息了,但一直压抑着情绪,没流露出来。
面对魏忠河的询问,
皇帝笑了笑,
道;
“当你有什么开心的事儿时,找人得瑟一下,会更开心;得瑟时,装作自己不知道,那更有意思。
思来想去,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时,似乎也就只有他了。”
“陛下,内阁那边来问话,上京城破的消息,是否需要传告京城内外,与民同乐。”
“姓郑的,还不晓得能否安全回来,先把消息压一压。”
“奴才明白。”
“姓郑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上京城就算是再被破十次,朕,也觉得自己亏大了。”
“陛下放心,平西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奴才认为,王爷定然会逢凶化吉的。”
“朕也觉得他不会死,这世上,似乎压根就没人能够杀死他。”
魏忠河闭嘴了,因为皇帝这句话里,将自己也包含了进去。
言外之意可能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做到这件事。
甭管皇帝是否真这样想,身为贴身奴才,这话,不能接。
“可惜了,若是此时我大燕国力有储,配合着上京城破,乾人混乱之际,发大军,征民夫,再掀一场国战。
整个乾江以北,都能被我大燕,吞下去!
唉,
可惜啊。”
皇帝很是懊恼,因为家里,是真没余粮了。
他爹在位时,为了打仗,早早地将国内的刺头都拔了一遍,马踏门阀就是其中的标杆。
等到他继位后,一直过着的是节衣缩食的日子,偏偏乾楚还不安分;
皇帝倒是想宰肥羊,但奈何做老子的牙口太好,没留下可供他开刀的对象。
“陛下,乾国这花花江山,日后必然是我大燕的疆土,无非是让乾人,多替我大燕保管个几年罢了。”
“朕也是这般认为的,现在,就等着那姓郑的安全回来的消息了,只要他安全回来,往晋东一摆,楚国就闹腾不起来;
乾人经过这一遭,就像是被割了一样。”
魏忠河马上很配合地缩了缩身子。
“呵呵,乾楚都安分下来后,朕,就能让百姓,修生养息个几年了;
不过,魏忠河,你说年尧到底是真开个玩笑逗朕开心,还是他真的猜出来了?”
“回陛下的话,年尧虽然为平西王爷所擒,但到底也是曾和咱大燕两任王爷交过手的,奴才以为,对半对半吧。”
“嗯。”
皇帝点了点头。
“陛下是真准备用他么?”
“李良申朕都能继续用,他年尧,又有何不可?”
“陛下,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想说的是,年尧自打入宫以来,都会被奴才派人隔一段日子就强行服药和戳断筋脉;
若是陛下要用他,真让他当上那个总管,他年尧武夫体魄根基还是不俗的,奴才到底还……”
“这还需要问么?在这一点上,你得好好向那姓郑的学学。”
“奴才明白了。”
“嗯。”
“陛下。”
外头,有人通禀。
一般而言,有人求见,会有小宦官来禀告,但有些人的身份是特殊的,可以自己给自己通禀。
“进来。”
走进来的,是红袍小太监,他跪伏在了御案之前。
“何事?”
“禀告陛下,奴才前些日子夜观星象,再得炉鼎之呼应,最后,以鼎下貔貅相沟联,确认了一件事。”
“这应该是,钦天监的差事才是。”皇帝说道。
这时,身旁的魏公公开口道;“陛下,早年太爷在时,曾监管过钦天监。”
魏忠河的意思是,太爷虽然早就不在了,但身为太爷的传人,也就是这位红袍小太监,是有那个资格管钦天监的差事的。
“哦。”皇帝点点头,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怎么了?”
红袍小太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位天子,和上一任天子,脾性上,真的很像;
都一样的,对天机鬼神之事,不屑一顾。
有些时候,纯粹就是为了应付而应付一下。
但没办法,这件事,他不能隐瞒。
“回禀陛下,黑龙星阵再亮。”
“黑龙星阵?”姬成玦微微皱眉,身为姬家人,他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
当年,三侯开边,随着大夏崩塌,就变成三侯立国。
按照诸夏之传统,立国当“秉持天地之意志”,也就是所谓的天子。
同时,立国时,将引天象而入国瓮;
说白了,就是在星空里,自己挑选出一串来,宣布这是自己的星阵。
燕国的星阵,是一条龙形,称之为黑龙星阵。
“陛下,黑龙星阵在靖南王西行、镇北王病故之后,已呈黯淡之势,可就在前日夜里,星阵忽然大亮。
此乃凶器再握之象,主杀伐。”
“哦,朕知道了。”
皇帝的回应,很简单。
红袍小太监则又道:“陛下,凶器再握,主杀伐者,奴才认为现如今之大燕,唯有……”
“你想说的是,平西王爷?”
“奴才……”
“你这奴才,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是想说,凶器为一臣子所掌握,于朕不利是么?”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你很敢,朕就奇了怪了,他郑凡,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让你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给他上眼药?
朕还没问呢,你就先在那里提醒朕了?”
“陛下,奴才只是职责所在,不敢隐瞒,奴才出于对陛下的忠心,绝无私念!
再者,奴才和平西王爷,并无恩怨之说,甚至,奴才还和平西王爷手下人,在酒道上,引为知己。”
“呵呵。”
皇帝笑了两声,但这笑声里,却带着一种戏弄。
“朕问你,上一次黑龙星阵大亮时,大燕江山,倾覆了么?”
“陛下……奴才……”
“回话。”
“未曾。”
“好,既然靖南王镇北王和先帝爷在时,并未有不臣之举,你凭什么断定,他平西王在点亮这黑龙星阵后,会对朕不利?
朕自觉不如先帝甚多,朕也一直虚心以自省,但也不用你这个奴才,在朕跟前,指着朕的鼻子说,朕不如先帝爷远矣,所以,先帝爷能压住的局面,朕压不住,先帝爷能按下去的人,朕,按不住,先帝爷能做成的事,朕,做不成!”
“砰!”
茶杯,被皇帝重重地摔碎在了地上。
红袍小太监额头抵在御书房的青砖,一侧的魏忠河,也马上跪伏了下来。
御书房大门口候着的一众宦官,马上也跪伏下身,外头御花园里的宫女太监们,也全都跪下来。
天子发怒时,没人敢站着。
“陛下息怒,奴才……奴才真的……”
皇帝正色道:
“明日朝会上,朕要看见钦天监监正亲自送上的星象折奏,黑龙星阵大亮,寓意我大燕军神再立,武运不减。
此乃天佑大燕,天意在燕!”
说完这些,
皇帝的眼眸冷冷地落在了红袍小太监身上。
红袍小太监马上道:
“奴才……遵旨!”
……
后宫,桃园。
新君刚继位时,皇后住在后宫正宫内,其位置,实则就在御书房后头的再后头,皇帝在御书房处理完政务后,出来往北走,径直过俩院门,就能到皇后的寝宫。
不过后来,皇后换了个偏僻点的宫苑住,一地开荒,种了些蔬菜,一间偏殿做了蚕房,里面,还有纺丝器物。
蚕房里,是养了一些蚕,但皇后并不会亲自去做这些,预留这些,无非是对外宣明皇后亲自教导大燕妇人在家勤作;
但菜园子,皇后是精心打理过的。
皇帝刚进来,就见皇后正蹲在那儿洗着黄瓜。
皇后没穿正装,而是农妇打扮;
其实,农妇的打扮,也挺好看,衣服不脏也不破,人也不脏还很丰腴,蹲着时,体态显得很是妖娆。
皇帝见了,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皇后已经为自己生下两个儿子了,但皇帝对皇后的兴趣,依旧不减。
宫中奴才,该退的也都退下去了,留下来的,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自己人。
皇帝上前,抱住了皇后。
皇后其实早就听到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再将刚洗好的一根黄瓜送到了皇帝面前。
姬成玦张嘴咬了一口,自家种的黄瓜,就是清脆爽口,吃起来感觉很不一样。
“好吃么陛下?”
“好吃,但你种得也太多了点。”
“天热,每餐都可以凉拌,还能腌酸黄瓜用,臣妾还觉得种得少了些呢。”
皇帝无可奈何,其实,如果不是当年那个姓郑的和自己开过关于黄瓜的荤段子的话,他倒不会多想。
可偏偏,这玩意儿你心里有了念头后,再看看种了这么一大片的黄瓜,总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国事太过繁忙冷落了谁?
“陛下用过膳了么?”
“用过了,有冰饮子么?”
“太医说了,陛下国事繁重,肝火旺,还是喝凉茶吧。”
“好。”
皇后亲自将凉茶端了过来,皇帝直接一杯饮尽。
“外头的事儿,听说了么?”皇帝问道。
“外头,什么事儿?”皇后摇摇头,“臣妾可没在前面安插什么眼线,咱后宫就臣妾和妹妹俩人,也用不着多安排人做啥。”
皇后这说的是真话;
大燕两个皇子,全是她所出,其中一个还是嫡长子,也是太子。
往后余生,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隔一个月,劝谏一下陛下要节俭,让史官记录一下,再让魏忠河派人传到内阁去;
再隔一个月,劝谏陛下要选秀,让史官记录一下,再让魏忠河派人传到内阁去;
中间,皇帝想高举轻放谁,就安排皇后出面,来劝谏自己仁慈,皇帝再借坡下驴。
所以,虽然当皇后时间并不久,但皇后的贤名,朝野称颂。
应付好面对外朝的人设后,皇后就可以一门心思地待在自家的寝宫里玩自己的。
“南面,郑凡打进了乾国国都。”
“真的?”见皇帝不是在开玩笑,皇后马上跪伏下来,“臣妾为陛下贺!”
“起来起来,咱夫妻俩个,干嘛这般。”
“不是,臣妾觉得不这样一下,不能显示臣妾内心的激动,这郑凡,打仗是真的厉害,不是说在梁地打么,怎么就打到上京去了?”
“他就这么胡来的呗,但他就是有本事能胡来得成。不过啊,现在只是消息传回来了,也不晓得那姓郑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全身回来。”
“陛下,不是打破了上京了么?”
“打破了是打破了,意义很重大,可偏偏,我大燕现在没有出兵扩大战果的能力了,南门关那儿和乾楚联军纠缠的兵马,后勤方面,已经有些难以为继了。”
就粮于敌,不是长久之计,大军还是得按照战场需求来进行转移和调整的,并非和流匪一样,这儿吃完了,就跑下一个新地儿继续吃,所以南门关那里依旧有着为大军输送粮草军需的任务,现在,压力越来越大了。
南望城那里,大殿下和李良申的大军,只是和乾国三边军队,隔着吆喝,进进出出地制造一些压力,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大军出动去开什么大战,后勤跟不上,大军就出不去。
“不过,郑凡这下子,是给朕,将乾人的气焰,给完全压下去了,朕终于能腾出手来,好好地给大燕,聚一聚血气了。”
“攻破上京,那可是当年初代镇北侯爷都没能完成的壮举呢,陛下准备如何赏赐他?”
“如何赏赐?
他已经是王爷了,还能怎么赏?
朕的儿子,都送到他身边去了,总不能这次再送媳妇儿吧?
哦,对哦,可以送媳妇儿去呢,姓郑的本就有那名声在外,说不得会真高兴呢,呵呵。”
皇后张嘴,咬住了皇帝的肩膀。
“嘶……疼……”
皇后咬了咬唇,道;“陛下愿意送,臣妾就去,看看到底是谁心疼。”
“呵呵。”
附近的这些个内宦和宫女,全都无动于衷,宛若雕塑。
皇帝和皇后,相识于民间,感情深厚,夫妻之间,说点带着些刺激的私房话,本就不算什么,纯当是增添点情趣了。
嬉闹了一阵,
何皇后纠结道;
“这样来看,好像没什么可以赏赐他的呢?”
边上的魏忠河,听到皇后的这话,脊梁骨都开始发怵了,心里犹如万马奔腾。
皇后这话的意思,
不就是平西王爷,已经赏无可赏了么?
魏忠河知道皇后娘娘并不是暗指这个意思,皇后娘娘很聪明,为人处事方面,拿捏都极好,但想让一个出身屠户家的女子,在当了这么短时间皇后后,一下子明晰朝堂上的风云和忌讳,也不可能。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
魏公公眼角余光,特意地拂过了皇帝的面庞,发现皇帝的神色如常,心里这才舒了口气。
“几位宰辅和朕要晚上议事,朕今晚就不回来睡了。”
“嗯,臣妾晓得了。”
皇帝又和皇后亲昵了一阵,这才起身,拿着两根洗干净的黄瓜,一边啃着一边走了出去。
魏公公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晚上御书房的议事,并且持续太久,基本是皇帝说,几位宰辅们听,再整合一下明日朝会上的流程。
完事后,宰辅们全都告退。
皇帝在魏公公的伺候下,躺到了侧殿下榻处。
这是曾经,他父皇最喜欢休息的地方;
姬成玦继位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宿在了这里。
皇帝歇下了,魏公公站在门口,后背靠着柱子,半眯着。
殿内,姬成玦则睁着眼躺着;
躺了会儿,
他又坐了起来;
“你在害怕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
姬成玦抬起头,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父皇”。
父皇弯下腰,将脸贴得和自己很近,嘴角,挂着的是父皇所习惯的那种微笑,宛若是将眼前的一切,都尽可拿捏的嘲讽。
“父皇,你当初难道就不怕么?”
“你觉得朕,害怕么?”
“应该是,会有一点的吧?”
“朕是皇帝。”
“我也是。”
“不,你不是,你不如朕。”
“我不如你?”
“朕与你说过,皇帝,当自绝七情六欲,你做到了么?”
“父皇的意思是,让我断绝掉和郑凡的情分?”
“你看,你看,你看呐,呵呵呵……”
“父皇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你当初对朕说,你不会做一个和朕一样,绝情的皇帝,现在听起来,真的太好笑了。”
“父皇……”
“绝情未必真无情,有情不定真存义,呵呵呵。
朕这个断绝了七情六欲的皇帝,根本就没有害怕的情绪。
而你,
这个自诩为不会在这方面学朕的皇帝,
却在这里对朕说,
你,
害,
怕,
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帝王心变
门口站着的魏公公,已经从假寐中清醒了过来,因为他清晰地听到了里头有人在对话。
是的,对话。
魏公公先是悚然一惊,皇帝的寝殿里,竟然还有人?
但随即,魏公公发现,皇帝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
冷汗,当即从魏公公的额头上流淌了下来。
他想进去看看,却又有些迟疑。
这时,
他听到了脚步声,
随即,
寝殿的门,被打开了。
魏公公看见皇帝,走了出来。
皇帝是睁着眼的,似乎很是清醒,但魏公公却留意到,皇帝的视线里,似乎有一个聚焦,而聚焦的方向,让魏公公有些疑惑。
“你一直都是这样,高高在上,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做,但你从来没有为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负过一点点的责任。
现在,
你居然还在笑我,笑我?”
魏公公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皇帝到底是在与谁说话?
不过很快,魏公公就知道皇帝的说话对象了,因为皇帝又开口道:
“你是朕的儿子,父债子偿,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这个位子,是你自己要争的。”
“……”魏公公。
皇帝开始向前走去,方向,是御书房。
魏公公大喘息几次,陛下这是梦魇了么?
一般人家,遇到这种事儿,抽一巴掌就好了;
一巴掌没好,那就两巴掌,两巴掌没好,就四个巴掌来回两轮;
要还没好,
那就……灌粪。
可,魏公公不敢啊。
“我要争的?是你把我挂上面硬烤着逼着我来拿的,现在说得好听了,呵呵,真以为我大燕天家父子,父慈子孝么?”
魏公公跟在后头,陪着陛下,进了御书房。
陛下没去坐上首座,而是站在了下面,目光,盯着那个位置。
“说得像是朕给你留下的是一张满是倒刺的针板一般,天下父亲,能为自己儿子留下一座江山的,有几个?
难不成,你姬成玦会厚着脸皮和朕说,你不爱什么江山,你也不喜什么龙座,你想要的,仅仅是良田几亩,茅舍一座么?”
“父皇,咱们就事论事,有些其他的事儿,根本就扯不干净了,也没必要再扯,在这件事上,父皇你笑我,我不服。
你笑我心中有畏惧,那是因为情况根本就不一样。”
“朕倒要听听,有何不同?”
“父皇你和镇北王靖南王打小就生活在一起,是玩伴,是知己。”
“那你和郑凡,不也是相识于微末么?你那时只是一个闲散的荒唐王爷,而他,只是一个所谓的护商校尉。
你认为朕和梁亭无镜,是发小,所以认为,朕在这方面,占了便宜?
那你可曾想过,
梁亭,他那时就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了,一脉单传,下一代,他就是铁打的镇北侯爷!
无镜,是田家嫡子,自幼受其老祖宗赏识,由其亲传方术,再得孟寿传承文教。
在小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贵胄了。
真当朕是打小靠着和他们一起玩泥巴才拉起的关系么?
成玦,
你这就太小瞧朕,更是太小瞧梁亭和无镜了。”
真正的二代,生活环境不一样,起步点就是常人望尘莫及,他们的眼光,他们的提防,他们的城府,绝不能用常人的观念去衡量。
“朕当年只是一个王府世子,还不是太子呢,这里的差距,你能懂的。相较而言,你和那郑凡相识时,你的条件,好得不知多少。
是你占便宜了,成玦。”
姬成玦摇摇头,道:“南王势大时,尚有北王相制衡,下方,两相制衡之下,方才有父皇你,高坐于上的安稳。
因为父皇知道,这两家,不可能一同起心思造反,而一方造反,必然遭受另一方反噬。
钓鱼台,坐得多舒服啊。
可是我呢?
我现在心里还在担心着那姓郑的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我不希望他出事,他出事,我会很伤心,我会很难过。
我会哭,
我真的会哭。
但我更清楚,当他活着回来后,一个新的靖南王,将在我大燕再现!
晋东之地,现已是藩镇,不,是一国!
朝廷的制度,进不去晋东,他在晋东,本就是行的独一之法!
民心,他有;
军心,他有;
商贸、屯垦,他也有。
再有三两年,他的晋东,完全可以充裕地自给自足。
我在这里,收拾着父皇你给我留下的这片烂摊子,他在那里,完全是在白手起家,在空白画卷上落笔。
最重要的是,
现如今,
在我大燕,
没有一个可以和当年一样去制衡南王的北王了!
先前,他轻骑十八,一道王令,调动晋地大军云从;破国都之大功,其声望,已然大燕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我靠什么去自保?
靠大哥么?
靠李良申么?
靠那个出身在渔村,会做一些人,但实则真正的威望家底早就自散了七七八八的小镇北王么?
呵呵呵。
是,
他现在的地盘,只有晋东一地,但只要他想要,他可以轻易地调动其麾下精锐,号召靖南军旧部,再掌握晋营兵马,几乎不受阻拦地,从晋东打穿到晋西,来到马蹄山。
届时,
一个清君侧的名号打起,
我拿什么去拦?
大哥和李良申,加在一起,能拦住他么?
地方兵马,在我的圣旨和他的王令之下,到底会跟随着谁?
北封郡的镇北王府,就算是我不小瞧他,人家,愿意铁了心地把最后的家底拉扯出来勤王保驾么?
只要他愿意,
他立马就能和我这个大燕名正言顺的皇帝,获得近乎均势的资格!
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和我掰手腕!
但如今,
放眼整个大燕,
不,
放眼整个诸夏,
能在领军对阵上,胜得过他的,还有么?
年尧,都已经被他阉了送进宫里来了!”
御书房门口,魏公公早就屏退了那些太监宫女,只留下他一个人守在外头,额头上,已然不断沁出冷汗。
御书房内,姬润豪坐在首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情绪的失控。
“这是你,心里的想法么,是你,害怕的根源么?”
站在那里的姬成玦,没有说话。
“所以,古往今来,为何会有那般多亲者痛仇者快的皇帝,为何会有自毁根基自断羽翼的皇帝;
后人读史,只觉得那些个皇帝,愚不可及,殊不知,坐在那个位置上后,想法,就不一样了。
有时候,不仅仅是你在想这些,其实,你手下的百官们,他们比你,想得更多。
成玦,
告诉朕,
你刚刚所说的,
真的是你的想法么?
你夜不能寐的原因所在,是在害怕那郑凡日后,会倾覆掉你的江山么?
可你,
明明已经请他一同坐过了龙椅,
你们二人,
也早就将一些话,提早地说得很明白了。
他要什么,他已经说了;
你能给什么,也已经给了;
你是不信他么?
还是,
你真正不信的,
是你自己?
猜疑,猜忌,帝王之心,往往是出于内,而非来自外。”
姬成玦咬了咬牙,
看着自己的“父皇”,
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清楚我该怎么做,我不能做出丝毫,哪怕一丁一点,哪怕是布局于未来,对他郑凡,有不利的举措。
一点都不能!
我要安抚他,我要把我的这颗心,都剖开,给他看。
我得时不时地洗涮自己,隔三差五的,要告诫自己,我不可以做,我也不能做。
我得为了大燕,我得为了霸业,我得为了日后在史书上,
把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父皇,
在我的光辉面前,
比得一无是处!
我要一统诸夏,后世千百年,必然会留有这大一统之印记,而你,只是我印记之前的点缀!
你不是不信任你的子孙后代,所以才急着把几代人的事情,硬是要在自己手头上做成么?
我不会让你独享的,
我要让你的后世评价,是在我之后,你只是打下了一个基础,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这些话,
近乎是咆哮出来的,
姬成玦撕扯着自己身上的龙袍,
指着自己的脸,
恶狠狠地盯着上方坐着的“父皇”,
“所以,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能看开,我能把任何事情都看开!
姓郑的,
是我兄弟,
他打胜仗,他大燕军神,他天下无敌,他风光无限,
我,
燕小六,
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
他率军孤注一掷入乾时,我担心的不是万一失败了,我大燕的局面,是否会彻底崩盘,我也不在乎我大燕已经到了输不起的地步。
我担心的,是那姓郑的,回不来了,这世上,能让我觉得有趣,觉得有资格和我当朋友,无论是在过去身份低微时还是在现在,都不落俗套。
能让我笑,能让我骂,能让我笑着骂的人,
就他一个了。
我有时候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做好准备,做好准备,做好准备……
做好那万一有一天,
他姓郑的带着大军打到京城下面时,
我能笑着打开城门,
还要死要面子对他说一声:
这龙椅老子坐腻了,你来替我受着,我还得谢谢你。”
说着说着,
姬成玦,
这位大燕的皇帝,
坐在了地上,
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哭哭笑笑,一只手握着拳,抵着御书房下的青石砖。
这种压抑的动静,持续了挺长时间。
站在门口的魏公公,
当皇帝笑声传来时,只觉得心头一抽,当皇帝抽泣之声传来时,尾巴骨就开始发凉。
曾服侍过一代君王的魏公公,是真的从未遭遇过这般的阵仗。
……
笑过了,也哭过了。
姬成玦抬起头,
发现自己的“父皇”,还坐在那里。
心里,
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他害怕,
害怕自己这一抬头,上头,就空无一人了,哪怕,他自己其实心里也清楚,本就是空无一人的。
“朕,可以再等等你。”
姬成玦闻言,摇摇头,道:
“好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姬成玦看着自己的父皇,“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靠做,就能解决的,有时候做,不如不做。”
“太消极。”
“不是消极,自始至终,都和郑凡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姬成玦仰起头,
指了指四周,
道:
“以前觉得,皇帝,就是一个差事,和县太爷和库房掌柜和领兵的校尉,没什么真正的区别。
但等坐上去后,
才发现,
不是这样子的。
皇帝,
是一头畜生!”
姬成玦指了指坐在上头的父皇,
“你,是个老畜生。”
随即,
又指了指自己,
“我,是个小畜生!”
紧接着,
姬成玦又道;
“传业,我的孩子,是小小畜生。”
“呲………”
御书房门口的魏公公,差点没憋住将气给“噗”出来;
一时间,憋得整张脸,都有些泛青了。
“为何皇帝是孤家寡人,是因为,他们都是人,而皇帝,是一头畜生,一头畜生在人堆里,它不是孤家寡人又是什么?”
“呵呵。”姬润豪笑了起来,道,“小畜生。”
“哈哈哈哈。”姬成玦也笑了起来,“老畜生。”
“……”魏忠河。
“所以,小畜生,接下来,你想好了么?”
“我不是刚说过么,什么都不用做了,什么也不用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做多错多。”
“啪!”
姬成玦一拳头砸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就不能任性一点嘛,就不能单纯一点嘛,人呐,就活这一辈子,该跪的时候,咱就跪,比如父皇你在时,我不每次都很温顺嘛。
该挺起来的时候,就挺起来。
该开心时,就开心。
这辈子,吃过苦,受过难,也享过福,自然该更懂得珍惜接下来的日子。”
“这话,谁教你的?”
“郑凡。”
“你打算这般做喽?”
“对啊,我打算了啊,这和父皇你,出不出来,坐不坐在我面前,没什么关系,你个老畜生,已经葬在陵寝里了。
封门,是我亲眼看着封上去的。
我仔细地盯着,我认真地看着,
你知道么,
我生怕那些工匠马虎了丝毫,
让你这老畜生又有机会爬出来,哈哈哈哈哈!
你来干什么呢我就问你,
你莫名其妙地出来,
做什么呢?
你既然死了,就干干净净地死了多好,你知不知道我继位后为了收拾你留下的摊子我每晚都得在心里把你翻来覆去诅咒百遍!”
姬成玦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门,
“我本来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哪怕那些百官一个个劝谏我,暗示我,尾大不掉,社稷有危,什么天象,什么功高难赏,呵呵呵,全他娘的跑出来了。
但我一直清楚,自己该怎么面对。
我可以对世上任何人都畜生,
对我家人,
我做不到。”
“郑凡呢?”
“姓郑的,倒是一直把我当弟弟看。”
“那你呢?”
“我……”
“你是皇帝。”
“我……”
“你是天子。”
“我……”
“你是大燕,至高的主宰。”
“可我还是想试着,把他当我哥。”
“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
“李梁亭和田无镜,是拿朕,当哥哥么?”
“不。”姬成玦摇摇头,“他们更认你是君。”
“所以,到了你这里,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郑凡不是李梁亭,他郑凡更不是田无镜,老畜生你是人死了就不用站了,自然说话就不会腰疼。
他孩子,俩孩子,快出生了!
赵九郎敢对田无镜的女人,对田无镜的儿子下手,美名其曰,为了大燕江山社稷之安稳。
如果将田无镜换成他郑凡,
他赵九郎但凡敢这么做,
靖南军当初直接就靖难了!
打进这燕京城,
杀一个赵九郎算个屁,
不解渴,
要杀,
就灭我姬家皇族满门才过瘾!
这就是他郑凡!”
“哦,原来是这样,你是被迫的?”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但我还挺享受的。”
鼻腔里,
有鲜血溢出,
姬成玦无所谓地用龙袍擦了擦。
“知道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么?”
姬成玦不说话。
“朕说过,要给你留下一辈子的梦魇,要盯着你,做一个大燕真正的皇帝。”
姬成玦沉默着擦着鼻血。
“这是梦魇,也是可以自省的种子;
皇帝,可以糊涂,天下臣民,会为你承受一切。
但在关键的时候,一念之差,就可能导致江山大业的倾覆。”
“父皇,我知道了,没看见你儿子在流鼻血么。”
姬润豪站在那里,看着姬成玦,就看着,没说话。
“呵呵。”姬成玦笑了起来,“果然,我是真想象不出,我亲爹关怀我时,会怎样说话啊,呵呵。”
长叹一口气,
姬成玦挥挥手,
道:
“朕乏了,
父皇,
你跪安吧。”
御书房门口的魏公公跪伏下来,
道:
“恭送先皇陛下。”
随即,
魏公公马上进来,见姬成玦一脸一身的鼻血,吓得当即开始帮其擦拭止血。
“主子,主子,你,你怎么不早点叫奴才呢,这,这……”
皇帝被魏公公抱着,
但脖子却扭了一下,
打量了四周,
那个伟岸的黑色龙袍身影,不见了。
这才长舒一口气,呼……
“主子,奴才帮您止血。”
“没事儿,最近肝火旺,流点儿血就当泄火了。
魏忠河……”
“奴才在。”
“朕终于想好了,等平西王回来,该赏赐他什么了。”
“那,陛下准备赏赐平西王爷什么?”
姬成玦伸出一根手指,
犹豫了一下,
又掰起了一根,
“两根黄瓜。”
“这……”
“朕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朕已经没什么好赏他的了;
就两根家里人种的黄瓜,
他爱要不要!
哼。”
————
晚上不要等,抱紧大家!
第六百七十七章 平西王,以德报怨
“母亲,用膳吧。”
赵元年端来了一碗面,送到了福王妃的面前。
福王妃摇摇头,道:“我儿先用吧,娘不饿。”
“儿子用过了呢,今儿个足了。”赵元年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面,可以看见里头的葱花和香菜。
福王妃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赵元年看着自己母亲进食,脸上露出了笑容。
福王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怕在后世,盯着一个女人进食,依旧是能让女人觉得很害羞的一件事;
更何况是现在乾国的真正官宦重视礼教的人家。
哪怕没落了,王府也不存在了,但一些习惯,短时间内依旧是无法改变的。
赵元年马上挪开了视线,道:“燕人那里派人来了。”
“嗯?”福王妃有些好奇,也有些激动,更多的,还是忐忑。
平西王率军突围时,福王府因女眷过多,并未能跟着一起冲阵,而是被留了下来。
等乾军进入燕军军寨后,看见的,是一众身着华服正装的福王府上下。
眼下,他们被安置在汴河以北的一处军堡内;
军堡外,可以看见不少的流民,哪怕禁军已经过了汴河,收复了上京,但这些百姓,依旧很是忐忑没敢直接回去。
上京城说是被洗成白地,那是夸张了。
但一座人口那般多的都城,在燕人攻进来后的数日内,失去了道德、失去了律法同时也失去了敬畏;
偌大的城,这么多的人,没人去催使,但他们自己就开始了“养蛊”。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成了那时人性的真实写照。
赵元年听到看押自己的禁军兵丁们聊天,但上京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样子了,他也不是很清楚。
“母亲,您担心么?”赵元年似乎在故意拿趣。
不是奚落,也不是嘲讽,而是母子间在这个时候,仍有兴致开一开玩笑,松一松压抑。
不得不说,赵元年成长了很多。
当年郑凡第一次入滁州城时,刚失去父亲的赵元年,像是一只懵懂的小奶狗,在彼时还只是守备的郑凡面前,无所适从;
这一次郑凡入滁州时,赵元年变成了小狼狗,但在已经是平西王的郑凡面前,“狗”一系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够看的。
而如今,身陷囹圄,他倒是可以做得洒脱不少了。
实干方面先不提,心性的打磨上,已经水准极高。有了后者,前者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娘不担心他会忘了咱。”福王妃说道,“他这样的人物,不会在意咱,所以,就不会忘了咱。”
“母亲这话,很深奥。”
“如果只是男女私情,必要时,当断则断,这谁都会,搁在民间男女身上,这叫多情自古伤离别;搁在权贵身上,这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反而会被称赞有大格局。
娘可没那个脸,说自己和他是男女私情,咱们呐,充其量也就是人家的一块面子,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堕了自己的面子的。”
“倒也是,燕人派人来了后,咱这吃食上面,马上就不被克扣了,还给了足额。”
福王妃将一碗面,全部吃完,连汤都没剩下。
“母亲,还要么?”
“嗯,娘得胖一点。”
……
“官家,胖了。”
刚从紫霞宫出来的韩亗韩相公,回到自己的居住之所时,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赵牧勾说道。
“胖了?”
赵牧勾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这意思是,浮肿了。
“是啊,国家遭此大难,上京城破,中枢损毁,老夫原本最担心的,就是官家的龙体。
这大乾,毕竟是官家的,无论如何,只要官家还能挺住,我大乾,就能挺住。”
赵牧勾点点头,道;“官家,就是我大乾现在的希望。”
爷孙俩,
目光交汇,
嘴角都带着轻微的弧度。
这里是紫霞宫,是上京城外皇室的避暑山庄,禁军已经收复了上京城,但官家行辕并未回到上京里面。
因为,
根本就没法看了。
这座雄伟的都城,这富丽堂皇的皇宫,威严的太庙,眼下,都满目疮痍。
不过,紫霞宫毕竟是紫霞宫,不是先前爷孙二人所在的军营。
在这个极为微妙的时刻,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这位已经处于情绪紧绷状态下的官家,做出不符合其以前常性的举动。
不出意外,这间屋子外头,必然有银甲卫的耳目。
“世子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我……我不知道。”赵牧勾说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并非是刻意卖傻。
留下?
伺候官家,亦或者帮忙收整流民,再整顿上京?
你是何居心!
回去,回自己的瑞王府;那么,上京都这样子了,你急急忙忙回去,又是何居心?
很多时候问题的本质,不是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上位者对你的猜忌,到底有没有过那一条线。
“留下吧。”韩亗说道,“今日见官家时,官家还提到了你,说瑞王府,是忠于大乾的。”
说着,韩亗将茶杯盖子拿起来,放在了一侧。
“留下来,尽一尽宗室藩王的义务,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藩王时,藩王的作用,本就是护持社稷,咳咳咳……”
韩亗咳嗽了一阵,又将茶杯,拿到了茶杯盖的旁边。
赵牧勾明白了意思,
自己,
要寻求留下,
同时,要让自己的父王,也来上京。
而父王已经卧病在床几年了,哪可能这般颠沛迁移?
但,必须得来。
瑞王府代表着太祖皇帝一脉,如今国家艰难,正应和了当年太祖皇帝兄弟创业时的艰辛,如今,更应该两脉结合,给人以政治上的希望和憧憬。
不过,自己的父王,来到上京后,经车马疲敝,怕是撑不了多久的。
重病的人,最怕的就是换环境和折腾,这是常识。
赵牧勾很敬重自己的父王,他相信,自己一封信过去,父王必然会拖着病重之躯过来,也相信,自己的父王能理解其中深意。
这不是“不孝”,这是宿命;
而且,给出这个安排的,还是自己的亲爷爷,自己父王的……亲父。
“老夫向官家提议了,杳城那边,你去一趟,把太子带回来。”
赵牧勾神情一肃;
燕人打进了上京城后,抓走了皇后等一众王公权贵,还有很多皇子与宫女。
七皇子,战死于上京城,他想力挽狂澜的,想要保卫上京城,然后在陈阳亲自率领的靖南军铁骑冲阵下,碾为了肉泥。
而太子,则早早地逃出了皇宫,逃出了上京,去往了上京南边的一座原本属于上京的卫城——杳城。
百姓们认为官家战死了,大乾天崩了,而当时的太子以及跟随着太子一起逃去杳城的不少大臣,也认为是这样。
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何在前方有官家御驾亲征阻拦的前提下,燕人还能杀到上京城来。
再加上那时风雨飘摇,人心涣散,配合上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子,
就在杳城,登基了。
登基后的太子,发布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为官家举国丧;这是为了给自己登基造一个名正言顺,他是太子,在官家驾崩后,他理所应当继大乾皇帝位。
第二道,以新君的名义,派人去上京城和燕军接洽,要求燕军不要伤害“朕”的百姓。
第三道,传令江南诸郡,勤王卫国。
第一道是个废话;
第二道,比第一道更废话;
第三道,则有着极为清晰地政治意向,所谓传令江南诸郡勤王保驾,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准备准备好,一旦势头不妙,我这个新官家大概就要“南巡”了。
也就是说,新君已经做好了放弃至少目前来看已经“糜烂”了的北方,去江南,建造一个南方朝廷。
一切就绪后,
太子和他的新朝廷,就在惶惶不安和紧张期待中,慢慢地等待着;
等到的,
是官家率领禁军归来,收复上京城的消息。
“………”太子。
“………”从龙大臣。
这个玩笑,
开得有些大了。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太子脱口而出了一句话:父皇,怎么会没死?
而官家,
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见证了上京的现状后,本就一口抑郁之气凝聚于胸,再得知太子竟然登基,自己不仅仅没成为什么太上皇而是直接跳步成了“先皇帝”后,
官家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什么明君不明君所能承受得了的了,任何一个皇帝,面对这种局面,遭遇这一连串的打击后,也无法再继续做到什么气定神闲。
韩亗拿起茶杯盖子,
在杯身上,
从上到下,
一点一点地碰撞下去,最后,将盖子放在了桌子上。
赵牧勾看着这一幕,心下明悟;
韩亗这是在告诉他,此去杳城,危险不大,主要是为了给太子那边的人,留一个台阶可以下。
杳城那边,只有一众从上京城里逃出的大臣和侍卫,再搜罗了一点点的溃兵和流民。
本就是做好燕人稍有照顾这边的意思就立刻南下的准备,故而,那边其实现如今势力很是单薄;
而官家这里,有二十万大军在其手中,梁地的那支乾国精锐,估摸着也快归国了,三边,也忠诚于官家;
大义还在官家这边,毕竟,只要官家没死,太子的这项举动,就是货真价实的篡位谋逆。
如果太子此时身边实力和官家对换一下,大家兴许也就捏着鼻子认了,毕竟你官家搞出了个都城被破的惨烈局面,引咎退位,也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太子势单力孤,这还能怎么折腾?
就算太子面对这种局面,无法下台,哪怕是解释,也很难解释得清爽,就算表面上父慈子孝解除了误会为国家现状而痛哭,
那,
之后呢?
生在天家,谁又是个傻子?
不过,这次去招抚,本就不是冲着太子去的,太子的生涯完了,但他身边的人,还有机会,他们,是能解释的,更何况那儿还有两位相公在。
赵牧勾的身份正合适,去了那边后,给个台阶,太子的意愿其实可以无视了,当其身边的人准备就坡下驴时,这场“新君”闹剧,必然就会结束。
而赵牧勾,也能因此积攒起巨大的人望。
在外人眼里是极为凶险的一次出行,实则凶险很低,且蕴藏着回报极为丰厚的政治投机;
再加上瑞王爷到上京后,一死;
对太祖一脉的同情,
对瑞王府公忠体国成就大义的敬重,
等等一切,来自民间,来自士族的好感,都将加持到赵牧勾身上。
“我去。”
赵牧勾回答道。
韩亗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牧勾又问道;
“京中被劫掠的那些亲族王公,燕人会放回来么?”
韩亗笑了笑,
道:
“你要是能从杳城回来,那这趟差事,还是由你去。”
韩亗这话,说得大大方方。
反正要送死的事儿,让这位藩王世子去就是了。
一次没死成,第二次,总不会还有那么好的运气吧?
故而,这话传出去,哪怕是传到官家耳朵里,韩亗,也依旧理直气壮。
毕竟,
这世上知道这三代人关系的,只有爷爷、父亲和孙子,这仨人而已了。
“好,为了乾国,我愿意。”
韩亗的目光,向窗户那边瞥了两下,
淡淡道:
“燕人的要求,似乎很简单,那位平西王爷倒是个情种,点名只要福王府的人换回来,大概,要的只是一个福王妃吧。”
“欺人太甚。”赵牧勾说道,“用女人来换,丢人……”
这话,半真半假,既可以算是赵牧勾对此时局面的一种无奈,也可以体现其这个“孩子”的莽气,稍微顶撞有点怨言,上头,才会更觉得真实和安心。
“相忍为国。”
韩亗又补充了一句:
“老夫倒是觉得,那位福王妃,倒是挺乐意去的。”
……
“她是等不及了要去了啊。”
躺在床榻上的官家,面对手下人的奏报,已经浮肿的脸上,呈现出了些许的颤抖。
倒不是气的,
而是一连串的局面崩坏之下,福王妃和平西王的这点事,只能算是小菜了。
“官家,请注意龙体。”李寻道安慰道。
“朕明白,放心吧,爱卿,朕别的长处没有,唯有一条,倒是比得过燕国曾经的那位老对手,朕的身子骨,比他好,呵呵呵。”
官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放了下去。
“外头的事儿,就由寻道你来替朕料理吧,朕,得好好养起这身子。”
说着,
官家看向那位内侍一眼;
内侍上前,将一道旨意,送到了李寻道面前。
李寻道打开,这是一道平反的旨意。
“不是朕小气,这旨意,是朕当初早就定下的,也绝非是现在要向你要个好,你且看看落款。”
李寻道看向了落款。
“这是朕,刚登基时,亲自写下的旨意。”官家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世人都说仁宗皇帝,仁爱无双,可我大乾如今之积弊,十之七八,源自于仁宗朝。
若是朕也能做那个垂拱而治的泥胎皇帝,求一个自我潇洒,青史留名,也就罢了,可偏偏,福,他享了,难,子孙来当。
刺面相公之事,到底是如何,朝野都清楚。
朕本打算继位后,就为刺面相公平反,但当时韩相公等仁宗朝的众正们,还在朝堂上站着,朕面对他们时,尚且需要小心翼翼,又何敢拿出这个?
再后来,朕初步坐稳了龙椅,才发现,为刺面相公平反,所需面对的,不仅仅是那几位相公,而是我大乾百年来,重文抑武的传统。
等到朕好不容易将韩相公他们驱赶回乡了。
好不容易等到你下山了,
本以为可以借着这场大捷,将该理顺得都给理清楚,可谁知……”
“官家的心意,臣明白。”
“寻道啊,朕也懒得在你面前装什么了,眼下这局面,朕一个人,怕是收拾不过来了,朕只能靠着你了。
朝堂、军务,这破损的北方,你得给朕收拾起来,朕避避风头,养养身子。”
“多谢官家信任,臣愿意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吧,咱丑话说前头,真到了那时候,局面稳定了,家国安定了,燕人最终没能南下,朕瞅着差不多时,也会卸磨杀驴的。”
李寻道闻言点点头,道:“应该的。”
“不过朕不会杀你,平定天下事后,你再上山吧,再有需要时,再下来,咱,也能君臣相得。”
“好。”
这时,
外头有内侍进来禀报:
“官家,燕人又派使者来了。”
……
“燕使这个头,可真是……你们燕人,是没人了么?”
三爷站在那儿,看着一个乾国大臣,以一种大无畏地精神,在这里用人身攻击的方式去为大乾国,找回那么一点点的尊严。
老实说,
挺可笑的,也挺可怜的。
“哟,我们王府有个规矩,凡事,得讲究个对等。
出使大国,就得找身材高挑的,出使小国,就得找个个头矮的,如今的乾国,就我来啊,还算是高的了呢。”
“你……”
三爷翻了个白眼,老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非得给老子一个舞台表演一个“晏子使楚”。
“平西王爷有何话要说?”
李寻道走了进来,其他官员退后。
三爷负手而立,
道;
“我们家王爷说了,他喜欢福王妃的体态丰腴,你们乾人要是不好生招待伺候着,等送回来了,福王妃身上掉了几两肉;
嘿嘿,
咱王爷仁德,喜欢以德报怨,
就让你们皇后娘娘身上,多挂个几两肉回去,白送!”
第六百七十八章 战利品
乾国皇后这些日子,一直被裹挟于燕军之中,和那些一同被抓来的王公贵族不同的是,她的待遇,明显更好一些,身边不仅还有两个乾国诰命夫人服侍,每晚还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帐篷,不像其他人,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在晚上直接被燕人打发到马棚里去挤在一起。
瞎子曾笑谈过,说乾国的文化软实力诸夏第一,这的确是事实。
乾国文人最登峰造极的一件事就是,将历史上的三侯开边,硬生生地编出了一个“四侯开边”,而且能自上而下,旁征博引,明明是胡言乱语,却又能够让普通人听起来很有道理。
历史铁一般的事实,三国还在时,乾人都能这般来改,就别说其他了。
比如,
乾人在战场上一直畏惧燕人,但在白纸上,却可以做到挥斥方遒;
这些年,伴随着平西王的崛起,乾人文士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了平西王身上。
平西王爷一直感慨,自己的风评,为何一直在被迫害?
这里头,肯定是有客观的原因,再加上家里一些人,自己的口花花,但无法否认的一点是,乾国江湖文士,在这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很多所谓的“江湖文士”,他们白天,可以是官老爷,可以是先生,可以是大儒,但等到晚上写起自己的“小记”时,又能很快地切换出另一个模样;
故而,在乾国江湖上,茶馆酒肆里,甚至是各种上档次的烟花柳巷之地,都不乏平西王爷的本子。
在他们的UU小说,
平西王爷被形容成一个对人妻极为渴望的存在,不仅仅让下属贡献出自己的妻子给他享乐,还会对那些亡国贵女,辣手摧花,极尽羞辱!
可谓,人神共愤!
在江南最有名的一条花巷里,每天都上演着“平西王爷”的戏码,以供贵客享用;
一般是女姬扮演一角色,而由客人来扮演平西王爷。
最出名的几个本子,有《平西王与晋国太后的故事》、《平西王与成国太后的秘密》、《平西王与野人王太后的缠绵》……
江南公子哥们,一边批判着燕国平西王爷的种种天怒人怨之行径,一边又乐此不疲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本质上,
在心里,
是羡慕的。
男人嘛,骨子里都逃不出那俩核桃仁儿的制约,人人批判平西王爷,人人又在心底想当平西王爷。
这里,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乾国江南的富饶与繁华,没有充分的底层基础,上层人士,也不可能玩儿得这般花里胡哨,哦不,叫高雅。
这种风气这种风闻,即使是皇宫之内,也不会避讳。
也正因此,
乾国皇后崔瑛,在被燕人抓来后,在得知,平西王已经和这支大军汇合后,她,很慌。
而一连好些日子下来,
明明知道平西王爷本人就在军中,
也听闻平西王爷似乎去查看过那些被抓来的乾国王公贵族,
但平西王爷就是未曾来见过自己,
也因此,
皇后娘娘的心里,更慌了。
“娘娘,洗漱了。”
两个诰命夫人端着器物走了进来,开始伺候皇后洗漱,还要更衣。
皇后有些紧张地问道:
“可是那燕虏之王要本宫过去?”
“伺候”两个字,皇后说不出口;
她曾在燕军攻破皇宫之际,尝试过自刎,可惜没自刎成功;
而人对自杀的信念,往往会伴随着一次自杀的失败土崩瓦解,短时间内,想第二次自杀,是很难做到的;
“娘娘,是官家派钦差来了呢。”
“是的,娘娘,我看见钦差了。”
两个诰命几乎哭了起来。
她们本是高宅贵妇,锦衣玉食,仆佣成群,结果一遭沦落,到了如此境地,内心怎能不怕不慌。
但她们能被选上来伺候皇后,已然是极大的幸运了。
燕人对自己的俘虏,可没什么善待的道理,皇后是一个例外,其余的王公贵族,无论男女,基本都当作是“畜生”在看养。
“官家派人来了?”皇后喜极而泣。
“是呢,娘娘,官家必然是派人来接娘娘您回去的。”
“娘娘,您可得带上我们啊。”
“是啊,娘娘,求娘娘开恩。”
“你们放心,本宫这一路承蒙你二人照顾,本宫定然带着你们二人一起走。”
“多谢娘娘。”
“娘娘仁德。”
……
“呵,你们官家的诚意,还真足啊。”
郑凡将礼单放下,平静的目光,落在站在下方的乾国使臣身上。
使臣身着一身蟒袍,年龄不大,但站在自己的军帐里,倒是有那么一股子的英气。
瑞王世子,赵牧勾。
“王爷,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本王又没说要杀你。”
“不,外臣的意思是,燕乾两国,纵是交战,作为诸夏两大国,也应该为诸夏之表率,留一份体面。”
“战败之国,还要讲什么体面?”
“王爷,我大乾,并未战败!”
郑凡笑了笑,
道:
“来人。”
“在!”
“送乾使出帐。”
平西王伸手一弹,将礼单弹到了下面,
道:
“那就继续打!”
赵牧勾被陈仙霸与郑蛮拦在身前,做送客手势。
但他却喊道:
“王爷,燕国还能继续打下去么?燕国还能打得动么?继续打下去,燕国不怕自己国内崩乱么?”
“孤是大燕的平西王,不是大燕的皇帝,大燕的江山,也不是孤的,打碎了坛坛罐罐,也和孤无关。
本王这辈子,
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来嘛,
尽管来嘛。”
赵牧勾神情一滞,在被陈仙霸和郑蛮提起,快要出帅帐时,赵牧勾仿佛被抽去了大部分的气力,喊道:
“那王爷到底要什么!”
“好。”
陈仙霸和郑蛮松开了手。
“仙霸。”
“喏!”
陈仙霸拿出一张地图,摊放在了赵牧勾的面前。
地图上,有两座城,被圈了起来。
“让你们官家下旨,命这两座城的守军,打开城门。”
赵牧勾看到这两座城后,当即吼道:
“不可能!休想!”
这两座城不是什么大城,也不是什么军事重镇,当然,对于眼下的燕军而言,此时再去行什么攻城之举,实在是没这个必要,士卒很疲惫了,而且这次入乾的伤亡,本就很大。
外围,有几路乾军一直在护送。
燕军走多远,乾军就跟多远,不主动攻击,燕军停下后,乾军就安营扎寨。
因为乾军知道,自己并不具备主动攻击的实力,所以,看上去更像是乾军在对燕军礼送出境。
大皇子和李良申调动南望城兵马和乾国三边进行着反复地摩擦,使得乾国三边的祖竹明无法调兵南下;
梁地乾军精锐已经向南迂回,打算从南面归国,罗陵的一部还在继续吊着他们,可以说,那支精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禁军主力,被官家带回上京,安抚局面。
这般抽成之下,乾军固然还能继续组织起不少的兵马,看似也是“人多势众”,但实则厢兵郡兵为多数,战斗力不是可忧,而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到底能有多拉胯。
几番兑子下来,当郑凡身边的兵马聚集到一定规模后,除非再一猛头主动钻进乾人的包围圈,否则,基本是平安的。
这两座城,为何能让赵牧勾如此激动,因为它是乾国在北方,向三边输送军需的中转之地,也就是三边的大后方后勤命脉所在。
很显然,平西王爷是打算在离开前,顺手发一笔小财,也算是回去给燕国填补上一些亏空。
至少,
能给小六子,减缓那么一丢丢的压力吧。
乾国的礼单上,其实就是“赎金”,但这赎金,被分期了,其中,更有不少隐性地存在于和晋东平西王府日后的贸易之中。
但郑凡不是容易被哄骗的小白,能捏拿在手里的,才是自己所需的。
金银财宝,其实现在不是很看重了,陈阳这一部归来时,虽然为了赶路,没有大车小车地赶着劫掠品,但每个士卒兜里或者战马的马鞍袋里,多多少少地,都鼓囊了不少。
郑凡看重的,是粮食。
承平年间,粮食其实很廉价,和奇珍异宝,可谓天壤之别,可偏偏这东西,要在对的时节播种更要在等待一段时节后,才能收获,没办法空手变出来。
粮,是眼下大燕,最迫切最想要的,可解燃眉之急。
郑凡挥挥手,
陈仙霸将赵牧勾提出了帅帐。
郑蛮则傻愣愣地问道;
“王爷,乾人会同意么?”
平西王瞥了郑蛮一眼,
道;
“谈买卖嘛,急不得。”
……
赵牧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的,是一个使团,人还不少,每天,都会派人回去传递消息,以及接收来自官家的回应。
这种大大咧咧地坦白,和对自家军队踪迹的毫不掩饰,其实也是一种对乾国的侮辱。
不过乾人知道,燕人终究是要撤军的,眼下也实在是没那个必要更没那个能力再硬打了,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着。
而赵牧勾本人,白天则不停地要求见平西王爷,有时候王爷不想见他,他就站在帅帐外头,大骂平西王无德!
晚上,他会去关押俘虏的马棚那里,安抚那些被抓来的王公贵族,答应他们一定会带他们回家,不会再继续受着燕虏的羞辱。
整个军中,最为忙碌的,就是这位瑞王世子了。
每天,陈仙霸都会将赵牧勾干了什么,告诉郑凡。
郑凡听了后,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彼此都是聪明人,虽然没互相漏过底,但并不妨碍前期的先行合作。
区别在于,
他赵牧勾现在这般跳,别看平西王爷容忍了他,不过是让他提前支取收益而已,到最后,他得投桃报李,否则,他不可能活着带着使团离开这座军营。
郑凡不怕这位世子殿下没需求,怕的是,真派来一个铁硬骨气分子。
毕竟,
这些王公贵族,就算真被自己带回了燕国,也无非是送到上京去,让上京百姓看看猴戏,再给小六子去太庙时对祖宗们夸一夸功绩,装装逼。
换不来吃换不来喝,一路上,他们还得吃喝消耗,没什么实际意义。
郑凡相信,小六子如果在这里,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毕竟那货,比自己更看重实际。
就这样,
接下来伴随着燕军的行进和每日的扎营,
似乎也逐渐摸透了这种“默契”的赵牧勾,开始每天都来帅帐前念诗,铭志,痛骂平西王爷的同时,再抒发一下自己对国事艰难的忧心与不甘。
再去燕人那里闹腾,要求给俘虏们发放充足的食物,而且要给他们更宽敞的空间,那些王宫贵族们现在见了赵牧勾,比见了自己的亲爹妈都激动。
因为在这种阶下囚的环境下,剥去了原本身上的荣光后,他们其实早就变得和常人无异,甚至,普通黔首能承受的苦,在他们身上,可以称得上是酷刑。
来自南方紫霞宫的消息,不断地传来。
最终,
在恰当的一个日子,在燕军北撤到达一个节点时;
赵牧勾带着他的诚意过来了。
进了帅帐,
看见平西王爷,
平西王笑了,
赵牧勾竟然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随后,
赵牧勾拿出了圣旨和一应文书,不仅仅是那两座城,还有两座城附近的,一些县城。
“哟,怎么还有添头?”
站在郑凡身边的阿铭有些好奇地问道。
赵牧勾跪伏下来,诚恳道:“王爷,这是我家官家的诚意。”
郑凡点了点头,
道:
“本王知道了。”
“下臣告退。”
赵牧勾下去了。
“这笔买卖,很划算啊。”阿铭说道。
“只能说,回一点点血罢了,说到底,乾人血厚,根基在江南,两次了,两次了啊,乾人还能这般财大气粗,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妈的,
什么时候我郑凡也能打一场这种的富裕仗,我也想靠国力欺负人呐。”
“主上现在倒是可以去欺负欺负那位。”
阿铭说的,自然是那位皇后娘娘,阿铭真的有些好奇,以往无论是王太后还是皇太后,主上不说真的欺负嘛,总得去见见,慰问慰问的。
这一次,真的是见都没见一次。
郑凡摇摇头,
道;
“我这人,心善。”
……
三日后,一座座城池,在圣旨的命令下,打开了城门,放弃了抵抗,燕军得以进入。
当然,也有两个县城的守将和守官,拒绝奉诏,坚持不开城门。
其中一座,被燕军打下来了,还有一座,打了一次,没能打下来,就不打了。
燕军在这些县城里,抓来了很多当地百姓,强制要求他们当民夫,负责运送粮食和军需。
与此同时,
福王府一家,被乾军护送着,已经进入燕军哨骑覆盖范围;
而被从上京城抓来的那些王公大臣,一个个地被解开了枷锁,喜极而泣。
不过,
在当晚,
传出一则悲痛的消息;
大乾皇后娘娘,
为免遭燕虏羞辱,保全国格,
于帐内,
自缢。
第六百七十八章 战利品
乾国皇后这些日子,一直被裹挟于燕军之中,和那些一同被抓来的王公贵族不同的是,她的待遇,明显更好一些,身边不仅还有两个乾国诰命夫人服侍,每晚还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帐篷,不像其他人,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在晚上直接被燕人打发到马棚里去挤在一起。
瞎子曾笑谈过,说乾国的文化软实力诸夏第一,这的确是事实。
乾国文人最登峰造极的一件事就是,将历史上的三侯开边,硬生生地编出了一个“四侯开边”,而且能自上而下,旁征博引,明明是胡言乱语,却又能够让普通人听起来很有道理。
历史铁一般的事实,三国还在时,乾人都能这般来改,就别说其他了。
比如,
乾人在战场上一直畏惧燕人,但在白纸上,却可以做到挥斥方遒;
这些年,伴随着平西王的崛起,乾人文士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了平西王身上。
平西王爷一直感慨,自己的风评,为何一直在被迫害?
这里头,肯定是有客观的原因,再加上家里一些人,自己的口花花,但无法否认的一点是,乾国江湖文士,在这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很多所谓的“江湖文士”,他们白天,可以是官老爷,可以是先生,可以是大儒,但等到晚上写起自己的“小记”时,又能很快地切换出另一个模样;
故而,在乾国江湖上,茶馆酒肆里,甚至是各种上档次的烟花柳巷之地,都不乏平西王爷的本子。
在他们的UU小说,
平西王爷被形容成一个对人妻极为渴望的存在,不仅仅让下属贡献出自己的妻子给他享乐,还会对那些亡国贵女,辣手摧花,极尽羞辱!
可谓,人神共愤!
在江南最有名的一条花巷里,每天都上演着“平西王爷”的戏码,以供贵客享用;
一般是女姬扮演一角色,而由客人来扮演平西王爷。
最出名的几个本子,有《平西王与晋国太后的故事》、《平西王与成国太后的秘密》、《平西王与野人王太后的缠绵》……
江南公子哥们,一边批判着燕国平西王爷的种种天怒人怨之行径,一边又乐此不疲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本质上,
在心里,
是羡慕的。
男人嘛,骨子里都逃不出那俩核桃仁儿的制约,人人批判平西王爷,人人又在心底想当平西王爷。
这里,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乾国江南的富饶与繁华,没有充分的底层基础,上层人士,也不可能玩儿得这般花里胡哨,哦不,叫高雅。
这种风气这种风闻,即使是皇宫之内,也不会避讳。
也正因此,
乾国皇后崔瑛,在被燕人抓来后,在得知,平西王已经和这支大军汇合后,她,很慌。
而一连好些日子下来,
明明知道平西王爷本人就在军中,
也听闻平西王爷似乎去查看过那些被抓来的乾国王公贵族,
但平西王爷就是未曾来见过自己,
也因此,
皇后娘娘的心里,更慌了。
“娘娘,洗漱了。”
两个诰命夫人端着器物走了进来,开始伺候皇后洗漱,还要更衣。
皇后有些紧张地问道:
“可是那燕虏之王要本宫过去?”
“伺候”两个字,皇后说不出口;
她曾在燕军攻破皇宫之际,尝试过自刎,可惜没自刎成功;
而人对自杀的信念,往往会伴随着一次自杀的失败土崩瓦解,短时间内,想第二次自杀,是很难做到的;
“娘娘,是官家派钦差来了呢。”
“是的,娘娘,我看见钦差了。”
两个诰命几乎哭了起来。
她们本是高宅贵妇,锦衣玉食,仆佣成群,结果一遭沦落,到了如此境地,内心怎能不怕不慌。
但她们能被选上来伺候皇后,已然是极大的幸运了。
燕人对自己的俘虏,可没什么善待的道理,皇后是一个例外,其余的王公贵族,无论男女,基本都当作是“畜生”在看养。
“官家派人来了?”皇后喜极而泣。
“是呢,娘娘,官家必然是派人来接娘娘您回去的。”
“娘娘,您可得带上我们啊。”
“是啊,娘娘,求娘娘开恩。”
“你们放心,本宫这一路承蒙你二人照顾,本宫定然带着你们二人一起走。”
“多谢娘娘。”
“娘娘仁德。”
……
“呵,你们官家的诚意,还真足啊。”
郑凡将礼单放下,平静的目光,落在站在下方的乾国使臣身上。
使臣身着一身蟒袍,年龄不大,但站在自己的军帐里,倒是有那么一股子的英气。
瑞王世子,赵牧勾。
“王爷,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本王又没说要杀你。”
“不,外臣的意思是,燕乾两国,纵是交战,作为诸夏两大国,也应该为诸夏之表率,留一份体面。”
“战败之国,还要讲什么体面?”
“王爷,我大乾,并未战败!”
郑凡笑了笑,
道:
“来人。”
“在!”
“送乾使出帐。”
平西王伸手一弹,将礼单弹到了下面,
道:
“那就继续打!”
赵牧勾被陈仙霸与郑蛮拦在身前,做送客手势。
但他却喊道:
“王爷,燕国还能继续打下去么?燕国还能打得动么?继续打下去,燕国不怕自己国内崩乱么?”
“孤是大燕的平西王,不是大燕的皇帝,大燕的江山,也不是孤的,打碎了坛坛罐罐,也和孤无关。
本王这辈子,
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来嘛,
尽管来嘛。”
赵牧勾神情一滞,在被陈仙霸和郑蛮提起,快要出帅帐时,赵牧勾仿佛被抽去了大部分的气力,喊道:
“那王爷到底要什么!”
“好。”
陈仙霸和郑蛮松开了手。
“仙霸。”
“喏!”
陈仙霸拿出一张地图,摊放在了赵牧勾的面前。
地图上,有两座城,被圈了起来。
“让你们官家下旨,命这两座城的守军,打开城门。”
赵牧勾看到这两座城后,当即吼道:
“不可能!休想!”
这两座城不是什么大城,也不是什么军事重镇,当然,对于眼下的燕军而言,此时再去行什么攻城之举,实在是没这个必要,士卒很疲惫了,而且这次入乾的伤亡,本就很大。
外围,有几路乾军一直在护送。
燕军走多远,乾军就跟多远,不主动攻击,燕军停下后,乾军就安营扎寨。
因为乾军知道,自己并不具备主动攻击的实力,所以,看上去更像是乾军在对燕军礼送出境。
大皇子和李良申调动南望城兵马和乾国三边进行着反复地摩擦,使得乾国三边的祖竹明无法调兵南下;
梁地乾军精锐已经向南迂回,打算从南面归国,罗陵的一部还在继续吊着他们,可以说,那支精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禁军主力,被官家带回上京,安抚局面。
这般抽成之下,乾军固然还能继续组织起不少的兵马,看似也是“人多势众”,但实则厢兵郡兵为多数,战斗力不是可忧,而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到底能有多拉胯。
几番兑子下来,当郑凡身边的兵马聚集到一定规模后,除非再一猛头主动钻进乾人的包围圈,否则,基本是平安的。
这两座城,为何能让赵牧勾如此激动,因为它是乾国在北方,向三边输送军需的中转之地,也就是三边的大后方后勤命脉所在。
很显然,平西王爷是打算在离开前,顺手发一笔小财,也算是回去给燕国填补上一些亏空。
至少,
能给小六子,减缓那么一丢丢的压力吧。
乾国的礼单上,其实就是“赎金”,但这赎金,被分期了,其中,更有不少隐性地存在于和晋东平西王府日后的贸易之中。
但郑凡不是容易被哄骗的小白,能捏拿在手里的,才是自己所需的。
金银财宝,其实现在不是很看重了,陈阳这一部归来时,虽然为了赶路,没有大车小车地赶着劫掠品,但每个士卒兜里或者战马的马鞍袋里,多多少少地,都鼓囊了不少。
郑凡看重的,是粮食。
承平年间,粮食其实很廉价,和奇珍异宝,可谓天壤之别,可偏偏这东西,要在对的时节播种更要在等待一段时节后,才能收获,没办法空手变出来。
粮,是眼下大燕,最迫切最想要的,可解燃眉之急。
郑凡挥挥手,
陈仙霸将赵牧勾提出了帅帐。
郑蛮则傻愣愣地问道;
“王爷,乾人会同意么?”
平西王瞥了郑蛮一眼,
道;
“谈买卖嘛,急不得。”
……
赵牧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的,是一个使团,人还不少,每天,都会派人回去传递消息,以及接收来自官家的回应。
这种大大咧咧地坦白,和对自家军队踪迹的毫不掩饰,其实也是一种对乾国的侮辱。
不过乾人知道,燕人终究是要撤军的,眼下也实在是没那个必要更没那个能力再硬打了,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着。
而赵牧勾本人,白天则不停地要求见平西王爷,有时候王爷不想见他,他就站在帅帐外头,大骂平西王无德!
晚上,他会去关押俘虏的马棚那里,安抚那些被抓来的王公贵族,答应他们一定会带他们回家,不会再继续受着燕虏的羞辱。
整个军中,最为忙碌的,就是这位瑞王世子了。
每天,陈仙霸都会将赵牧勾干了什么,告诉郑凡。
郑凡听了后,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彼此都是聪明人,虽然没互相漏过底,但并不妨碍前期的先行合作。
区别在于,
他赵牧勾现在这般跳,别看平西王爷容忍了他,不过是让他提前支取收益而已,到最后,他得投桃报李,否则,他不可能活着带着使团离开这座军营。
郑凡不怕这位世子殿下没需求,怕的是,真派来一个铁硬骨气分子。
毕竟,
这些王公贵族,就算真被自己带回了燕国,也无非是送到上京去,让上京百姓看看猴戏,再给小六子去太庙时对祖宗们夸一夸功绩,装装逼。
换不来吃换不来喝,一路上,他们还得吃喝消耗,没什么实际意义。
郑凡相信,小六子如果在这里,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毕竟那货,比自己更看重实际。
就这样,
接下来伴随着燕军的行进和每日的扎营,
似乎也逐渐摸透了这种“默契”的赵牧勾,开始每天都来帅帐前念诗,铭志,痛骂平西王爷的同时,再抒发一下自己对国事艰难的忧心与不甘。
再去燕人那里闹腾,要求给俘虏们发放充足的食物,而且要给他们更宽敞的空间,那些王宫贵族们现在见了赵牧勾,比见了自己的亲爹妈都激动。
因为在这种阶下囚的环境下,剥去了原本身上的荣光后,他们其实早就变得和常人无异,甚至,普通黔首能承受的苦,在他们身上,可以称得上是酷刑。
来自南方紫霞宫的消息,不断地传来。
最终,
在恰当的一个日子,在燕军北撤到达一个节点时;
赵牧勾带着他的诚意过来了。
进了帅帐,
看见平西王爷,
平西王笑了,
赵牧勾竟然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随后,
赵牧勾拿出了圣旨和一应文书,不仅仅是那两座城,还有两座城附近的,一些县城。
“哟,怎么还有添头?”
站在郑凡身边的阿铭有些好奇地问道。
赵牧勾跪伏下来,诚恳道:“王爷,这是我家官家的诚意。”
郑凡点了点头,
道:
“本王知道了。”
“下臣告退。”
赵牧勾下去了。
“这笔买卖,很划算啊。”阿铭说道。
“只能说,回一点点血罢了,说到底,乾人血厚,根基在江南,两次了,两次了啊,乾人还能这般财大气粗,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妈的,
什么时候我郑凡也能打一场这种的富裕仗,我也想靠国力欺负人呐。”
“主上现在倒是可以去欺负欺负那位。”
阿铭说的,自然是那位皇后娘娘,阿铭真的有些好奇,以往无论是王太后还是皇太后,主上不说真的欺负嘛,总得去见见,慰问慰问的。
这一次,真的是见都没见一次。
郑凡摇摇头,
道;
“我这人,心善。”
……
三日后,一座座城池,在圣旨的命令下,打开了城门,放弃了抵抗,燕军得以进入。
当然,也有两个县城的守将和守官,拒绝奉诏,坚持不开城门。
其中一座,被燕军打下来了,还有一座,打了一次,没能打下来,就不打了。
燕军在这些县城里,抓来了很多当地百姓,强制要求他们当民夫,负责运送粮食和军需。
与此同时,
福王府一家,被乾军护送着,已经进入燕军哨骑覆盖范围;
而被从上京城抓来的那些王公大臣,一个个地被解开了枷锁,喜极而泣。
不过,
在当晚,
传出一则悲痛的消息;
大乾皇后娘娘,
为免遭燕虏羞辱,保全国格,
于帐内,
自缢。
第六百七十九章 杀
“脱。”
“脱光。”
“下面也是。”
“不留。”
“站直。”
“蹲下。”
“撅起。”
“好了。”
赵元年脸色有些泛红,将衣服重新穿起。
三爷拿起一杯水,递给了赵元年,道;“一口闷。”
赵元年没犹豫,一口喝尽,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注意自己这几日的排便和嘘嘘,如果出现其他的颜色或者带血,就和我说。”薛三提醒道。
“谢谢,三先生。”
赵元年清楚,这是三先生在为其检查身体,看是否被下了手段亦或者是设了什么毒。
这世上,有太多的手段可以杀人于无形,甚至是杀人于数日或者半月后。
“行了,出去吧。”
“三先生,那我母亲?”
薛三挑了挑眉毛,道:“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不敢。”
“那快出去。”
“是。”
赵元年出去了,少顷,福王妃走了进来。
福王妃看着薛三,道:“三先生,要脱衣服么?”
薛三笑了笑,道;“哪敢呐。”
魔王们和主上的关系很好,但问题是,主上只有一个,而魔王有七个,供求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失衡,所以平日里,就得多注意一些这种小细节。
“这杯茶,您先一口气喝喽,里头,我给您安排了药浴,您泡个一刻钟。
其实,我倒是觉得银甲卫那边必然清楚咱们会认真检查,所以不至于再做这些手段,不过,一切都为了保险,不是么?”
“三先生说的是。”
福王妃将面前的这杯茶饮尽,而后走入里间,不一会儿,传来入浴的声响。
薛三走到帐篷外,外头,站着的是陈仙霸,以及一众护卫甲士。
“三先生。”
“看护好喽。”
“是,三先生。”
薛三往外走了走,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开始剔牙;
阿铭这时走了过来,双手插着兜,道;“终于要回去了。”
“想家里的酒窖了?”薛三问道。
“是啊。”
“可我这次还没玩儿够呢。”三爷语气里,带着些许的郁闷,整场入乾大战里,阿铭跟着主上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突围,樊力跟着陈阳一起打入了上京;
他薛三呢?
和陈雄在相思山一带跟个二傻子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
乃至于到最后接应到突围主上的还不是他,而是彭家庄的人。
虽说在战略上,薛三也清楚自己这一路的落子必不可少,可问题是,站在个人角度上来看,他完全是诠释了什么叫全程划水。
“等以后的机会吧。”阿铭安慰道。
“即使是以你装满鲜血和红酒的吸血鬼脑壳也应该看得出来,这一战之后,估计接下来几年时间,都不会有爆发大战的可能,小打小闹的用兵,也不会再让咱主上亲自挂帅了。
然后呢,
我和樊力还没升级呢!”
“升级,是为了更好的享受生活,而不是为了升级而生活。”
“记着,这句话以后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随意。”
这时,赵元年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略带含蓄和拘谨地站在边上。
阿铭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元年小声问道:“两位先生,我的三位王妃,是否也需要检查一下?”
“你很在意你的媳妇儿么?”薛三问道。
“额……毕竟是糟糠。”
“糟糠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用在你身上。”阿铭说道。
“那就是日久生情吧。”赵元年说道。
“贴切。”三爷点了点头,“所以,你很在意她们么?”
“我……我当然应该……”
“你是乾国藩王,回去后说不定燕国皇帝会赐予你姬家宗室女的。”
赵元年:“唔……”
“然后,你觉得姬家宗室你做妾室或者做侧妃,她合适么?”
“好像,是不合适。”
“哦,咱主上似乎是平妻。”薛三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是小六子的圣旨,因为小六子老早就知道四娘的存在的,也知道郑凡和四娘的感情,所以下旨给了平西王平妻的资格,也就是两个正妻。
当然了,实际上并未起到拉起四娘地位的作用,反而是让公主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妹何德何能,能和姐姐沾一个“平妻”资格?
“但你,有这个资格么?”薛三又反问道。
“我……”
皇帝赐婚姬姓女给你,你还想争取个平妻,你想啥呢,你配么?
“所以,你对你那三个王妃,很看重么?”
赵元年被绕进去了,他顺着这个思路道:
“难不成,得……”
赵元年伸手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随即,
他马上自己猛地摇头,道;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都背离了祖宗了,也背离了我死去的父王,我卑躬屈膝,现在所求的,也就是两件;
一件,那就是想着能去了燕国后,摆脱猪一般藩王的身份,这辈子也可以尝试地自己做一些事情,甭管能不能成,到底可以试一试了。
二件,我想保护好我的家里人,我的母亲,我的女人,我是为了活人而考虑所以才背离了死人,这是我晚上入睡前可以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的底线了。”
薛三和阿铭对视一眼,发现赵元年这个人还挺好玩的。
“三先生,请检查一下我的妻子们吧。”
赵元年向薛三俯身行礼。
薛三摆摆手,道:
“你说,我都没心思去检查她们了,证明她们真的不重要,那银甲卫闲着没事儿干,去对你那仨老婆下手?
你死个老婆,谁会在乎?
值得下手的,也就是你和你……你母妃了。”
赵元年明悟了过来,又是俯身一拜。
等到他走开后,
薛三开口道:“你说,这货是不是在装?”
“在咱们面前装有情有义么?”阿铭反问道。
“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说着,
薛三像是想到了什么,“哈哈,一想到瞎子还在赵地,我至少打了个酱油,他连酱油味儿都没闻到,我心里也就没那么苦了。”
……
福王妃沐浴更衣后,主动求见平西王,她很主动。
陈仙霸来通禀时,
坐在帅帐内的平西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福王妃走入了帅帐,就站在那里,看着坐在上首位置的郑凡。
郑凡一开始在那里翻阅着折子,
然后,借着看折子的余光,看着福王妃。
福王妃没说话,没低头,没请安,双手束于身前,就这般大大方方地站着。
王爷放下了折子,
看着她,
开口道;
“胖了。”
福王妃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道;
“可不敢瘦了,怕你没了手感。”
这个女人,还是一样地会**,她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撩拨男人的心弦。
在这一点上,四娘其实是比她更厉害的,可问题是,四娘的厉害,郑凡是清楚的,在四娘面前,王爷一直是处于“弱势”地位;
而在她面前,王爷可以保持着一种“掌控”感。
不过,眼下的她,虽然并未隔太久,再见面时,却给人一种她身上的那种薄纱被褪去的感觉。
在以前,她的屈膝奉承,实则多少都带着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意味;
此刻,却没了那种感觉,反倒是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思。
换以前,
她可不敢就这般站在那儿直视自己的。
“辛苦了。”郑凡说道。
福王妃嘴唇抿住,神情似乎有些许绷不住,
低下头,吸了口气,
开口道;
“能再见到王爷,妾身很开心,是真的开心。”
郑凡点点头,
道;
“舟车劳顿,好好歇息吧。”
王爷又拿起了折子。
“郑凡!!!”
福王妃大喊道。
王爷手中的折子,差点掉下来。
外头站着的陈仙霸和郑蛮,俩人身子骨都哆嗦了一下,倒不是被这一声大喊给吓到了,而是两人真的没想到在帅帐里,居然有人敢这般直呼自家王爷的名讳。
不过,二人到底不是傻子,甭管里头叫得再大声,也不可能进去瞅瞅的。
帅帐内,王爷微微皱眉。
“郑凡,我回来了。”
“我知道了。”
“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来抱抱我。”
“……”郑凡。
军营内,有一处地方,现在哭声震天。
这里,正在治办着一场丧事,是乾国皇后娘娘的丧事。
赵牧勾和随行的使团成员负责安排,外围哭灵的那一群人,则是这次被掳掠过来,刚刚得到自由的乾国王公贵族。
棺木,是从附近找寻来的,前期的丧事治好后,皇后娘娘的遗体将被装入棺木中,送回上京。
“事发突然”,
只能一切从简,
且现在,还是在燕人军寨的地盘上。
燕人甲士忽然增添了不少,哭声一下子滞缓住了。
赵牧勾身披白布,看见平西王爷带着福王妃走了过来,主动上前,递送了两束香。
等看见王爷和福王妃走入放着皇后娘娘遗体的帐篷后,
外围的乾国王公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以一种更大的声音哭喊起来。
帐篷内,除了摆放着皇后娘娘遗体的那张床,空无一人。
福王妃走到皇后娘娘遗体边,遗体已经被处理过了,换上了正装,同时脖颈处,还有一道浅浅很敷衍的淤青。
皇后遗体的其他位置,都涂脂抹粉,很重,唯独脖颈这里,没怎么擦,生怕被遮掩住似的。
“娘娘她,是怎么死的?”
福王妃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郑凡。
“你说呢?”
“不是你动的手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怕她是皇后,你也不会下令杀她的。”
“我没那么高尚。”
顿了顿,
郑凡将手中的香,很是随意地丢在了遗体身上,也不怕皇后娘娘吃香火时会不会噎着了。
“我什么也没做,也正是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所以,她死了。
乾人和我做了交易,他们在买卖上,加了一些添头,我知道意思是什么,我也同意了。
然后,
她就被自杀了。”
福王妃没问乾人为什么要杀她,因为都是女人,也都是乾国身份尊贵的女人,她很清楚,也很明白。
一个破了国都被敌军抓走的皇后,
她居然还活着,
本身就是一种大罪过。
福王妃说道:
“明明是男人没用,没能保护的了女人,让女人被外人掳走;
可笑的是,
到头来,
她的活着,竟然成了那些男人羞于启齿的事情,甚至,不惜让她早点死。
男人的面子,真的这般重要么?”
“你是在问我么?”
“是。”
“当然重要。”
王爷的回答,很是直男,却又不能算错,毕竟,眼下是一个礼教的时代;
燕国的礼教没乾国严苛,但哪怕这句话,搁燕国,也是对的。
不过,
王爷又加了句话:
“得是能保护好自己女人的基础上。”
福王妃伸手,帮皇后整理了一下头冠,
道;
“你没碰过她。”
“这么笃定?”
“如果你碰过她,她就不会死了。”
福王妃侧过脸,看着郑凡,嫣然一笑,
“在乾国,很多文人曾写过关于你的故事,你对那些王太后,皇太后,林林种种。”
郑凡说道;“有些夸张了,但可能他们自己都并不知道,并非是空穴来风。”
豆腐,是吃了不少的。
“他们应该未曾想到,他们编排的这些故事,最终却害死了他们的皇后娘娘。”
因为编排了太多平西王和那些王太后不可不说的故事,平西王好尊贵人妻之名,早就广为流传,所以皇后娘娘落入平西王手中后,怎可能幸免?
到时候,编排的其他国家太后、皇后,直接把角色换成自家皇后娘娘就可以了,可这,调侃别人时,没事儿,还饶有趣味,落在自己身上时,就是奇耻大辱了。
“这和我无关,哪怕领军的不是我,换做其他一个将领;
一个被外军掳掠走的国母,她到底有没有被侮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的国人,在心里,已经认为她被脏了。
但归根究底,他们还是想要为自己的面子,为自己的无用,为自己的废物,找寻到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她的死,可以将他们脸上的羞辱,转化为一种悲壮,一种,可笑的同仇敌忾。”
福王妃站起身,依靠到了郑凡的胸膛。
当其准备将手搭过来时,
王爷后退了半步,
道;
“你的手,刚碰过死人。”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堂堂大乾皇后娘娘的遗体,在平西王眼里,也只是一个死人罢了。
“我们的王爷,还会忌讳死人?”
“谁知道你的手,待会儿会摸到哪里去。”
“是妾身疏忽了呢。”
“看好了么,外头的那帮孝子贤孙,嗓子快哭哑了。”
福王妃又看向躺在那里的皇后娘娘,
道:
“乾国的男人,用更多的东西,换来她的死。
我的男人,用一众王公贵族,换我回来。
王爷,
我算不算是你用嫁妆换回来的?”
“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不管,我就是这般认为的。”
“我没功夫搭理这些,我很闲。”
“嗯?”
“我怕麻烦。”
“王爷,陪我去洗手好么?就,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王爷和福王妃走了出来,
一众王公贵族终于停歇了下来。
随后,
王爷走入了福王府所在的帐篷内。
福王妃洗了手,坐在王爷身边。
赵元年并不在这里,他已经重新当起这军中的文书了,这位福王,对做实事的热情,确实很令人惊愕。
一女子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是那位磨盘侧妃。
福王妃根本就不顾忌自己的儿媳妇也在这里,整个人依靠在王爷肩膀上。
磨盘侧妃开始倒茶,
福王妃则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起身,走向柜子的位置,却在中途,自自己手腕中解下一串银线,很是自然地转身,双手抓着银线的两端,直接套住了那位侧妃的脖颈。
银线很细,也很锋锐,直接嵌入到侧妃的脖颈血肉之中。
侧妃面露惊恐之色,开始挣扎;
而福王妃,则是紧咬着牙,用力向后拉着。
侧妃目露狠厉之色,她身上没有气血反应,但很显然,她精通一些招数,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了应激反应。
她转身,单手继续抓着丝线,另一只手去抓向福王妃的手腕。
就在这时,
坐在那里的平西王爷出手了,
毫不犹豫地一手掐住那位侧妃的脖颈,将其整个人掀翻在了地上。
虽说王爷平日里谨小慎微习惯了,但不管怎么样,他本身也是个五品高手。
“来人!”
外头,陈仙霸等人这才进来了。
“看押下去。”
王爷收回手,侧妃被陈仙霸等人架住,拖了出去。
福王妃拿出一条手绢,按住自己双手掌心同样被丝线划出的伤口,鲜血还是在流。
“王爷应该知道,银甲卫喜欢给大臣家里发媳妇。”
郑凡扭头,看着福王妃正在滴着血的手,
道;
“下毒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福王妃摇摇头,道:“我不会下毒的。”
“为何?”
“因为自始至终,经我手的茶和吃食,你从未入嘴过。
我不想,
以后也是这样。”
第六百八十章 怒火
“所以,那位王妃真的是爱上主上了么?”
坐在樊力肩膀上的薛三对骑在马背上的阿铭问道。
樊力扒拉一下。
阿铭有些好奇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毕竟,阿铭可没有女人,而薛三,家里是有一个的。
甚至是樊力,怎么说,也算有半个了。
“就是觉得吸血鬼嘛,经历得多一些嘛。”
“嗯?”
“一想到吸血鬼,除了红酒和鲜血,第三个想到的,大概就是渣男了。”
“你是如何得到这种匪夷所思的联想的?”
“别绕开话题。”薛三说道。
樊力又扒拉了一下。
“男女之间的关系,本就不仅仅局限于爱与不爱,确切地说,男女在一起,纯粹是因为爱情的,其实还是少数。”
“那多数是什么?”
“凑合。”
“嗯?”
“将就。”
“嗯?”
“合适,比如你和你家的那个八妹。”
“你在内涵我?”
“你才发现?”
“我就是觉得,咱主上这波有点龙傲天了啊,那福王妃,明显对咱主上感觉不同了哎。”
“不,你不能以你的视角去看待主上,也不能用四娘的视角去看主上。”
“哦?”
樊力又扒拉了一下。
阿铭继续道;“主上又不是七老八十,按照时下人们的普遍看法,在权贵阶层里,算是很年轻的了。
再算算咱主上现在的权势,哪怕是把那些皇帝和咱主上放一起比较,咱主上也不会逊色多少了。”
阿铭又伸手戳了戳脑门,
“最后,再算上主上的审美,习惯,以及这个时代普遍礼教束缚之下咱们主上的那种自由。
简而言之,有权有势有金,还懂得尊重女方;
真的,
不受女人青睐才叫真的奇怪。”
“对哦。”
薛三恍然大悟,
“所以,不是咱主上龙傲天了,而是咱主上现在,本就是国民老公?哦不,叫诸夏老公?”
“嗯。”
“可惜了,咱主上的名声啊……”
阿铭摇摇头,道:“这个年代,成亲早,十三岁有孩子了都不算稀奇。”
“噗。”
薛三笑着摇摆了几下身子,
道:
“这么说,这个名声还能让受众变得更广么?”
樊力用力,
拽了一下,
“哦!!!要死啊你!!!”
“碍眼了。”
………
燕军向东北方向行进途中,逐渐和梁赵之地的燕军接应上了。
乾国精锐没有选择再开战,而是故意地保存实力,在孟珙的率领下,摆脱和燕军的纠缠后,从南方迂回归国,说不得还得借个楚国的道,不过这个时候,楚人不可能不行方便的。
罗陵率军进行护送;
另一头,任涓则抽调兵马,开始来接应平西王。
在靠近兰阳城地界后,
一直跟在平西王大军后头的乾军也停了下来,停止了护送。
战场的格局,在此时形成了一个默契的圆,当双方都不想再继续打下去后,彼此间都呈现出了一种可谓夸张的克制。
一方护送一方,各自归家,各自安好。
乾人得回去舔舐伤口,燕人,已经在饿肚子了。
哪怕皇帝多次下旨,但自南门关那儿往南运输的粮草,也是在不断的减少和延期之中,就粮于敌,也根本无法再继续满足大军所需;
可以说,若是没有平西王率孤军入乾,以这一步险棋强行扭转了整个战场甚至是两国之间的局面,按照原本的战法和格局,继续僵持下去的话,燕军,只能因后勤不济而选择撤兵。
而梁地的乾楚联军,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一门心思坚守就能再收获一场胜利。
也就是短时间内,先斩虎威伯,再挫平西王,军心民心等方面,必然高涨。
可惜了,
乾楚的如意算盘,被砸了。
平西王部携带着大量的粮草出乾国,进入赵地,解决了燕军目前的粮草困窘之局面,至少,维系住了燕军作为胜利一方的体面。
终于,
燕军原本出南门关的三路大军,聚集于梁地;
而梁国,在亲眼目睹了乾楚联军的撤离后,诸地关卡,基本都放弃了抵抗,一半都极为消极的闭关不出,任凭燕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驰骋,还有一些,干脆开了城门投降,不做什么其他打算了。
只是,
梁国的都城,现在依旧城门紧闭,蒲将军已经从温明山率军进驻接管了国都,那位被楚国扶持起来的梁国新国主,也没有对外发出什么消息。
他们似乎是想要赌一把,
那就是虽说乾楚联军撤走了,但燕人怕是也应该累了,祈祷燕人,可以在聚兵后,开始班师。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燕军已经有些部分开始向南门关方向撤军了。
但很快,
一记猛捶,
直接砸在了梁国国都内,这些实权者的心头上;
平西王的王旗,
被一队燕军骑士扛过来,就立在了梁国国都北城门的正对面。
王旗迎风招展,距离并不算远。
守军甚至不需要开城门选择突进杀出这种冒险的方式,
城墙上的弓箭手点些火箭就能覆盖射中那面王旗;
但自王旗立下去后,
城墙上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矢向那里射出。
甚至,
还主动派人出来往燕军军营里送酒肉来犒劳燕军,以示友好。
……
“砰!”
陈阳被任涓一拳砸倒。
边上的罗陵没有劝架,反而上来送上了一脚;
四周,还有其他一些原靖南军的将领,都是以前的袍泽兄弟,本着见者有份的架势,也都上来补上了属于自己的拳腿。
而被按在地上揍的陈阳并未生气,反而一直得意的笑。
他越是笑,拳腿就越是重。
好在,陈阳身上有甲胄,外加其本人也是个强力武夫,那些揍他的人,也不会去动用什么气血。
一番闹腾之后,
大家伙基本都席地而坐。
打他,是嫉妒,破上京,杀百里剑,这功勋,妥妥地要封侯了!
不仅仅是军功侯爵,更多的,还是都是带兵打仗的,谁不想要一场破国都的大捷以求一个青史留名?
陈阳自己也坐了起来。
摸了摸甲胄内层的夹带,
取出了一个小布包,
自里头取出一根已经有些扭曲的卷烟,咬在嘴里,又招招手,自己的亲兵拿着火折子上前帮他点了烟。
罗陵和任涓看见了,彼此对视一眼;
烟草这类事物,燕地早就有了,但时下并未形成吸食烟草的风气,更多的是当作药材在用,有时候闹瘟疫时,也拿这个来熏。
时人更耳熟能详的,还是五石散这类更刺激性的东西。
但在燕军之中,有一人,却一直有着吞吐这个的习惯。
现在,
又多了一个。
当你崇拜一个人时,你会自然而然地去模仿他的一些习惯和动作;
这一点,经常出现在孩子和父亲的身上。
任涓调侃道:“怎么着,你陈阳这是完全改换门庭了啊?”
这本就是一句调侃,
毕竟,
当平西王轻骑过望江,王令下达,调动各路兵马聚集南门关时,原本的靖南军体系,已经算是归附于平西王的王令之下了。
毕竟郑凡是靖南王的关门弟子,而且人家怀里还抱着靖南王世子。
但陈阳现在,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听命”了。
面对任涓的调侃和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陈阳不以为意,
道;
“到底是老王爷选中的人,我现在,就认他是我的王爷了。”
罗陵开口笑骂道:
“直娘贼,我受不了了,还想再打他一顿!”
这时,
陈仙霸走了过来,
众将当即停止了嬉闹。
“王爷有令,帅帐军议!”
“喏!”
“喏!”
“这就是你们那位蒲将军的诚意?”
郑凡看着梁国国都派出来的使者问道。
这名使者,自打进帅帐后,面对这位威名赫赫的平西王爷,整个人早就在打哆嗦了,先前说话陈述时,也是磕磕绊绊。
此时,马上磕头应道:
“是是是,王爷。哦,还有我国主的意思也是这般;
我梁国之前只是为乾楚两国绑架,在他们的胁迫之下迫不得已,自今日起,我梁国愿意向大燕称臣纳贡,就像以前一样,侍大燕如亲父。
我国主也将上表请求大燕皇帝陛下,认大燕皇帝陛下为义父。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国主说,还要认王爷您为义叔。”
郑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转而看向了梁国的礼单。
从粮食到金银甚至是美女,一串下来,也是不老少了。
但,
想拿这些,就打发了我,真拿我当叫花子了?
“本王的要求很简单,开城门,那个姓蒲的,和那位国主,牵羊自缚于军前请罪,这,才是谈的底线。”
“这……”使者脸上开始流汗,自己出来前,国主和蒲将军对自己所说的是,不开城门,不让燕人入城,是他们的底线。
“还有,虎威伯的遗体,送还过来。”郑凡说道。
使者的神色,忽然变得惨白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道:
“王爷,虎威伯的遗体,下臣,下臣已经带来了。”
“哦?抬上来。”
郑蛮和刘大虎马上出去,没多久,二人带着几个甲士,将一口很贵重的棺椁抬进了帅帐。
郑凡走到棺椁旁边,双手放在腿侧,道:
“开棺,孤要看看虎威伯。”
“喏!”
而旁边的梁国使臣,身子几欲瘫软。
郑蛮和刘大虎开始撬栓子,栓子拔出后,二人合力将棺椁盖给打开。
里面,
躺着的是李富胜。
因为李富胜的甲胄,很是显眼和特殊。
当年镇北侯府下的七大总兵,每人其实都有一套特殊的甲胄。
但很快,
郑凡皱了皱眉,
他伸手摸了摸甲胄,然后将甲胄扯开。
边上的梁国使臣见到这一幕,跪坐在了地上,开始抽搐。
当郑凡扯开了李富胜的甲胄后,发现其甲胄内,竟然是木头,头颅之下的部分,八成都是木头做出来的假躯,贴着几两肉而已。
郑凡手掌直接攥住了棺椁边缘,
沉声道:
“怎么回事?”
“回……回王爷的话……乾人将虎威伯遗体送入国都后,一些百姓闹腾,所以………”
“好好回话。”
陈仙霸闻言,抽出刀,直接架在了使者的脖颈上,刀口,已经刺破了其皮肤。
这下子,
使者说话马上就利索了:
“王爷,是乾人将虎威伯遗体送入我梁国国都,国主和蒲将军命人载着虎威伯遗体和其他燕军将领的遗体,夸耀巡街;
结果,城内不少愚民蜂拥上前,将虎威伯的遗体,给分食了!
王爷,不干小的的事啊,不干小的的事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郑凡的脑海中,
马上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
李富胜的遗体,连带着甲胄,高高举起,巡街示众;
四周,都是兴奋的梁国国都百姓,他们在欢呼,他们在雀跃;
他们是知道燕人的可怕的,但他们并不清楚所谓的局势;
他们不在意现在的国主是怎样上台的,也不在意先国主是怎样被逼死的;
他们并不明白,乾楚联军,只是拿他们当一个抹布,随用随丢。
他们开心于,自家打了打胜仗,还杀了燕国的伯爵,他们的高兴,可谓极其纯粹,不带多少杂质。
兴奋热烈的人群,使得杆子落下,李富胜的遗体,被这些百姓分刮了血肉。
一边分着血肉,一边还在欢呼着大梁万岁,大梁万胜!
“呵呵呵……”
平西王喉咙里,发出了笑声。
看着棺椁内,尸骨十不存一的李富胜,王爷的眼睛,开始泛红。
“击鼓,聚将!”
“喏!”
……
帅帐内,李富胜的棺椁被打开着摆放在中央。
陈阳、罗陵等各路将领,全都进来了,在看到这一幕后,所有人都攥紧了拳头。
这种行为,其实等同于是一种超出了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层次,等同于当初年尧为了刺激郑凡而做出的酒坛内的人彘。
王爷坐在帅座上,
一直半低着头,
下方诸将,心里则窝着满腔的怒火,但因为王爷本人的威望实在是太强,没人敢造次和呼喊。
终于,
王爷抬起了头,
开口道:
“陈阳,前面,是什么城?”
陈阳有些发愣,但很快还是回答道:
“回王爷的话,是梁国都城。”
王爷摇摇头,
道:
“你说的不对,
本王明明看见的,
是一座,
空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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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一章 残阳如血
梁国国都城墙上驻守的军民,在翌日清晨,发现了一件让他们感到万分惊恐的事。
燕人不再似先前那般,每日都会有一支兵马向北回撤,而是呈散状分布了出去。
不仅仅是在梁国国都北城墙外,在西面、东面以及南面,都出现了燕军的军寨。
而后,
燕军士卒和被特意抓来的梁地赵地以及先前从乾国抓来的民夫,开始在四周大规模地砍伐林木,制作攻城器具;
燕人没有做丝毫的遮掩,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就这般亮着给城内的人看。
这也不是什么疑兵之计,更不是做个面子工程吓唬人,这般大规模的运作和展开,是根本做不得假,乃至于作假的成本和真的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故而也就没有去区分所谓真假的必要。
所有人都清楚,
燕人,
这是要攻城了!
但有一点,让人觉得诧异,寻常攻城之法,基本都是围三缺一,缺的那一面,不管有没有设置伏兵,至少让你看起来觉得是一条生路,以此来降低守城军民的决心;
可偏偏,燕人这次将城墙四面,都围住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幕被拉开后,
燕人继续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王令已下,燕军上下没人敢违背;
哪怕后方从南门关输送来的军需,只够勉强塞个牙缝,哪怕每日出去劫掠的兵马,越走越远,但带回来的补给,却越来越少;
哪怕全军上下,半数都开始减餐,丘八们,已经在饿肚子了。
可那一面王旗,立在那里;
王旗一侧,还挂着一套甲胄,是虎威伯的甲胄。
全军上下,已然知晓虎威伯遗体的遭遇,王爷直言不讳地下达命令:
我们要,报仇!
当下达命令的人,威望和身份足够高,且绝对能服众;
当战争发起的原因能够激发起士卒的同仇敌忾;
当战争目标够直接也够有期待;
种种因素加持之下,
丘八们,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在克服着缺粮本该带来的恐慌和不满,转而将这些负面情绪,投入到每一日的准备之中。
饥饿、
愤怒、
悲伤、
暴戾,
其实并未消失,而是被暂时地压制与延后;
眼下越是平静,等到破城那一日起,就将宣泄得越是恐怖。
而那时,
就是王爷也无法阻止这些士卒以非人性的方式去指挥他们自己的躯体和刀锋。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不断传来。
当年举国伐楚时,在靖南王的率领下,燕国大军曾进行过很长时间的攻坚战,虽然现在还不算善于此道,但总算是跟着猪跑过,不至于啥也不懂。
且还有薛三在这里充当技术指导,高明缜密且大型的攻城器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造出来的,这得像晋东平西王府那样,有一整套的作坊铸造坊可以在战时为大军提供充足的军械零部件;
但面对的,又不是什么雄关险隘,守军也不是以擅长防御战的楚军精锐;
凑合凑合,够用了。
“加把劲!造起来!”
三爷站在樊力的肩膀上,指挥着民夫进行着这些操作,四周,有燕军甲士拿着马鞭和长刀进行着“鞭策”。
谁敢偷懒,就是一鞭子下去,谁说干不动了,就拉出来当鸡杀,以做激励他猴。
战争冷酷不人道的一面,在这里,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没什么将军百战穿金甲,也没什么浴血之下的铁骨柔情,
战争这一进程的本质,还是白骨的堆积。
且燕人自身粮草的不足,自然不可能给予这些被抓来的各地民夫以怎样好的伙食,短时间内繁重的体力劳动,就算不死不残,这身躯,也已被透支。
人比战马耐糙这不假,但人和战马,本质上都会被压榨弄废。
燕国先帝爷在时,大燕的对外扩张战争,一直保持着某种克制;
靖南王固然在望江江畔,杀俘青鸾军,但对平民的成片杀戮,并未真的出现过,偶尔的战争损伤那是必不可免,可不计入;
只能说,先帝爷和靖南王镇北王他们,是有着一种朴素的诸夏天下情怀的;
他们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诸夏本一家”,但在他们的认知中,以后整个诸夏,都是自家的,你杀了毁了破了太厉害,以后可不还得自家去收拾么?
而等到平西王爷上位后,
战争做事方面,就开始呈现出一种“狠辣”与“无节制”;
断子绝孙的战争的场景和方式开始不断出现,也不再介意什么和地方上的恩怨,外加民间风闻如何。
少部分的原因在于,大燕吞并天下的步伐停滞下来了,战争目的,不再是像最开始对晋地那般,大把大把地吞并,而是变成了对峙和消耗;
主要原因则是,
平西王本人,骨子里,就很少会在意什么大局观,长远利益懂是懂,但他还是果断地选择眼前短暂的畅快。
其实,
平西王本人是一个很“妇人之仁”的人,
不过,
他善于装瞎。
“加把劲,那边,那边,用力!”
“咚!咚!咚!”
……
“咚!咚!咚!”
刘大虎在切着排骨,长刀不适合切菜,声音有点大。
坐在那边正喝着茶的王爷微微皱眉,
道:
“拿你爹的龙渊切。”
刘大虎起身,走到他爹面前。
也没问他爹愿不愿意,直接把龙渊拿起,走回排骨前。
“……”龙渊。
在刘大虎的认知里,这些年家里没少用龙渊干活儿,早习惯了。
剑圣没阻止,但还是一边喝茶一边没好气道:
“怎么不用你的乌崖?”
“太沉了。”
平西王爷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解释。
放下茶杯后,
王爷又将那把佩剑拿起,放在手中开始端详。
这是百里剑的佩剑,这把剑,本该有名字,但其名字,早就和主人,合二为一了。
百里剑本名叫百里丰,这剑,其实叫百里剑。
“你能瞧出来什么?”
剑圣笑道。
笑容里,可谓是将“你只是个粗鄙武夫”毫不遮掩地挂在了脸上。
王爷不以为意,
他已经习惯了剑客的这种自视甚高以及矫情,
“我只是看看值不值钱。”
“怎么,还想卖了?”剑圣问道。
“问问乾国那位官家,这把剑,他愿不愿意赎买回去。”
“百里家也很有钱。”剑圣提醒道,“江南富贵之家。”
“对。”郑凡点点头,将这把剑又递还给了剑圣。
剑圣摇摇头,道;“就放你那儿吧。”
“嗯?”
“等找到合适的传人时,再把这剑赐给他。”
“剑婢呢?”
“那是我的徒儿。”
“好。”
这时,瞎子走了进来。
进来后,也不说话,直接往那儿一站。
郑凡看向瞎子,有些无奈道;“又要劝我?”
瞎子摇摇头,道;“不是。”
“那是?”
“属下只是有一点点的不满。”
“好,你说。”
“主上下次在做决定前,可不可以先问问属下,给属下准备的时间,早知要攻城,属下应该早早地就终止先前的兵马北归,也不会给南门关那里发函,让他们放缓后勤补给。”
“我的错。”郑凡很是直接坦诚地承认了错误。
他能拍拍屁股就跑出去玩孤军深入,战略冒险,最大的底气还是在于,家里头有人可以收拾与稳定局面。
瞎子耸了耸肩,道:“都城那边又派来了使者,国主愿意自缚出城请降。”
“那位蒲将军呢?”
“没提到他。”瞎子回答道。
“那个国主只是个傀儡,乾楚联军走后,梁国真正说话的人,是那姓蒲的。”
“是。”
“告诉使者,我要那两个,都出城请降。”
“属下明白了。”
瞎子走出了帅帐。
剑圣开口道:“还是要受降?”
郑凡摇摇头,道:“只是希望他们能自己打开城门。”
“于道义,可能有亏。”剑圣提醒道。
“我不在乎,而且是向来都不在乎,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些江湖中人喜欢对你说的那句:想不到堂堂剑圣……一样。”
“懂了,但以后,会有麻烦的,一些城池,本可以传檄而定,结果因为这件事……”
“老虞啊,我孩子快出生了。”
剑圣眨了眨眼。
“所以,我得赶紧赶回去啊,陪着孩子他娘把孩子生下来,可不愿意在这里耽搁什么功夫,呵呵。”
“这个理由很好。”
“你也觉得对吧,大虎,排骨腌一下,红烧。”
……
军营内,士卒每日的口粮早就减半了;
但帅帐内,却飘出了肉香。
不遮掩,不含蓄,王爷,不光要吃得饱,也得吃得好。
而帅帐之外,哪怕是陈阳他们,就没这个待遇了,得和士卒同甘共苦,大家一起混个将将半饱。
不过,也没人会觉得不公平,一场入乾战事归来,平西王已等同于当年的靖南王。
刘大虎的厨艺,只能叫一般般。
最后下厨的,还是剑圣。
曾经仗剑走天涯的剑圣,这几年,拿颠勺的时候怕是已经比肩握剑时了。
郑凡坐在旁边,看着剑圣炒菜。
没带滤镜,也没做什么脑补,但剑圣炒菜的动作,真叫一个飘逸。
每一点佐料,每一勺汤汁,都被剑圣揉捏到了极致,甚至,炒菜时,郑凡还感应到了剑圣的剑气在微微地流淌。
用剑气去筋膜,用剑气去收汁;
一盘普通的排骨,正在演绎着真正的人间奢侈。
盛盘而出时,
王爷甚至顾不得什么餐桌上的规矩,直接用手,拈起一块,送入嘴里,嘶,这口感,这滋味。
“老虞啊,你不地道,现在才露这一手。”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剑圣又炒了一盘青菜,没洗锅,加个蛋,打了个蛋花儿汤。
一荤一素一汤,上桌。
王爷和剑圣一人坐一面,端着碗,开始进食。
下面,
陈仙霸、郑蛮外加刘大虎,每个人半个多一点的馍,小口小口地啃着。
他们的待遇,等同于是普通士卒,口粮定额了,所以连一向最粗枝大叶的郑蛮,此时也不敢狼吞虎咽,非得让这一口馍在口腔里多逗留一段时间,再依依不舍的咽下。
而坐在那上头吃着的两位,也没丝毫意思喊他们过来一起凑凑,甚至,连一块香喷喷的排骨都没舍得丢下来一块。
这时,
外头有传信兵奔跑而来,
“报!!!!梁国降了,国主和蒲将军将出城受降!”
“哦,淡了点。”
剑圣看着所剩不多的排骨,本想回一句:你这也太过了。
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宽容多了一些,
道:
“常给孩子做,孩子吃不得重口。”
“下次料再加足些。”王爷得寸进尺。
剑圣吸了口气,还是忍住了,
点点头,
“好。”
梁国人的请降,很快。
当决定让国主出城受降时,其实已经单膝跪下了;
而燕人不接受,要求蒲将军跟着一起请降时,无非是把另一条腿也弯曲下来。
这个局面之下,
梁国国都内部的势力,也早就不再是所谓的傀儡国主和蒲将军所能控制的了。
当乾楚联军远走,
当燕人摆开阵仗准备攻城步骤时,
内有忧虑外无援军的梁国国都,无论是军民还是贵人,心里头都明白,守,是不可能守住的。
所以,
蒲将军的麾下,造反了。
他被控制住,强行脱去了甲胄,换上了麻衣,再被绳子捆缚着,丢在了一辆驴车上。
国主还好一些,穿着一身白服,头发散下,牵着一只羊,能自己走出来。
被捆缚在驴车上的蒲将军破口大骂:
“燕人粮草已断,后继无力,我们只要坚守不出,不出半月,燕人必退,必退啊!!!!!”
“是谁叫你们将那燕人虎威伯的遗体送出去的,是谁叫你们送出去的,蠢材,蠢材!!!!!”
“燕人已经疲敝,还要强做攻城样子,你们就真的认为燕人只是为了一个请降么!!!!!”
“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燕人计较这个做什么,燕人的目的,不在请降,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饭桶!
燕人要屠城,要屠城,是要屠城了!!!!!!”
“呜呜呜呜………”
一名原先蒲将军的部将,将一条绳子,嵌入蒲将军的嘴里,再在后头打结,让其无法再说出话来。
城门,
打开。
国主牵着羊,走在前面,五花大绑的蒲将军,在驴车上不断地抽搐着,落在后头。
城内贵族、官吏,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开始出城,向燕人投降。
燕人的反应,也很快,陈阳、罗陵、任涓,三位伯爷,各领一路兵马蜂拥于前。
在良人看来,这是燕军将领在为了谁接受请降而在争吵,毕竟,谁都不愿意放弃这一件大功。
“我冲门。”
“老任,你控城墙。”
“老罗,你冲进去。”
陈阳安排好了步骤,又道:“我功劳够了,这些,留你们了。”
“直娘贼,要不是现在不是时候,老子现在还想再揍你一顿!”
“真是气人,气人!”
陈阳哈哈大笑,
道:
“儿郎们都饿狠了,开干吧!”
“杀!!!!”
“杀!!!!”
……
王爷和剑圣,一同伸出筷子,想要夹那最后一块排骨。
但可惜,在剑圣不让的前提下,这块排骨,自然不可能落到王爷的碗里。
没办法,
王爷干脆将剩下的半碗米饭,倒入盘中,将汤底刮蹭刮蹭,拿过来继续吃。
剑圣一边享受着最后一块排骨一边道:
“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
“以雕像供人躯,本是一种尊重。”
“我知道。”
对破损的躯体,用上好的佳木以充完好,是一种对死者的尊重。
据说,曹操就对关于这般做过。
所以,在梁国国都那些权贵看来,这其实也是一种很低很低的认错态度,并非是刻意地挑衅,事实上,他们也没料到一场巡街,激动的百姓会对虎威伯的遗体做出这种事儿。
王爷一边扒饭一边道:
“接下来几年,大概是不会打仗了,总得给这场战事,好好地收一个尾。梁国虽说是因为国主被换,导致其背燕而投乾楚。
但实质上,还是因为这个国家的贵人们,愿意干这一遭。
我这次,就算是给整个诸夏这些人提个醒,别以为推个替死鬼上来,就能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
之前我在范城时,曾用年大将军立过誓,敢犯我大燕天威者,虽远必诛。
话喊得再响亮,也就只是听个响,得动点儿真格的。
这世上,嘴上讲道义的人,不少,但真信这个的,不多。
道义也不从不在谁声音高,而在于谁刀子更亮。
楚国的贵族,乾国的将主,还有那些山越啊、土人啊、北羌人啊,还有这些小国们,这些零零碎碎的。
等再过个几年,
燕国休养生息过来,
真要开启统一大战时,
这场血,能让他们在做抉择时,心里,多掂量掂量。
小六子曾与我说过,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
其实,人都一个贱样。
仁义道德真那么有用,乾国早他娘的统一诸夏了。”
王爷拿起盘子,将最后一点包裹着汤汁的米,送入口中。
“啪!”
放下盘子,
王爷很没形象地拍了拍肚子,
道:
“本王吃饱了,也不晓得麾下的那些儿郎们,能吃得饱不?”
说着,
王爷下了桌,
走到帅帐口,
掀开帘子,
远处,
夕阳下,
残阳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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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二章 童言无忌
“他屠了梁国?”
“父亲,是都城。”
“一国之都被抹去,那这个国家,还能继续存在么?”
“有,我们楚国,还有乾国。”
“……”谢渚阳。
当爹的被儿子这话噎得很难受,随即倔强道:
“那能一样么,梁国只是个小国!”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开始剥了起来。
谢渚阳则继续道:“大国,好歹能叫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国一国泰半精华都在都城,一旦没了,那这个国家,还能存续么?
最重要的的是,破城和灭城,是不同的。
郢都那次,熊老四明摆着是想要另起炉灶,早早地将他看得上的家伙事给搬出来了。
上京那个,呵呵,乾人富饶,一座上京没了,至多朝廷运转不下去,但为父估计,乾国江南那边倒是乐见于此。”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
“爹想说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您这好歹得有些条理,儿子我才好往下接,可您这稀里糊涂地一顿说,非得要儿子我硬接下去么?”
“你是我儿子,老子我以后躺床上流哈喇子时也得你给我擦,这会儿就接不下去了?”
“好,我接,爹,你是不是怕了?”
先前还趾高气昂的谢渚阳在此时,忽然沉默了;
随后,
默默地点点头:
“嗯。”
谢玉安将刚剥好的橘肉,送到自己亲爹嘴边:
“爹,张嘴。”
“上火了!”
“现在儿子喂你橘子不吃,以后儿子就不给你喂药了。”
谢渚阳张开嘴,吃下了橘子。
谢玉安拍拍手,道;“爹,怕很正常。”
说着,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在其前方,是雄壮的齐山山脉;
“燕国先皇帝在位时,吞了三晋之地,剿抚并用镇住了雪原,再和我楚国打了一场国战,拿下了镇南关。
临驾崩前,还踏灭了蛮族王庭。
对燕国而言,最难拔也最疼的那几根刺,他都已经拔掉了。
继任者,看似被留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盘,但只要能撑住,能经营起来,这日后,燕国雄踞诸夏之北;
身侧无大患,南下则是一片坦途。
所以,最难的,也就是那一阵子,这旗,哪怕摇晃得再厉害,但只要断不倒,立住了,也就是立住了。
现在想想,这一切也都是命了。
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还调出了两万本家精锐儿郎,乾人那边,也是下了血本,终于在梁地,拼掉了李富胜的那一部镇北军精锐。
本以为局面,到底是掰回来一些,谁晓得那位平西王直接入乾,破了上京。
爹,
难了,
真的难了。
现如今,我大楚和乾国,已无力再北上寻那燕人的麻烦了,上去,就是主动送死。
但什么也不干,就这般等着,等着那头老虎养好了,那就是猛虎下山了。”
“这个局面,为父知晓,可现如今,又能怎么办?”
“没办法了,尽人事,咱们已经尽了,听天命吧。现在来看,那位燕国新皇帝对那平西王是真的有感情的;
说不得又是一出燕国先帝和那两位王爷的又一段佳话。
所以,
还不如回去后求求我大楚的巫者们,再让乾国的那些炼气士再发发功,大家一门心思地关门扎纸人,看能不能把那位皇帝或者平西王二人之间,咒死一个。”
“儿啊,你这是认真的?”
“不问苍生问鬼神,也就这样了吧,现在想想,当年乾国那位藏夫子,可能也并非做的是那无用功。”
“儿啊,你没病着吧?”
“没,爹,凑合着过吧,反正还有好几年呢,这几年里,咱该做啥就做啥,该给熊老四的面儿咱就给了就是。
谢家和熊家,也没必要争了,真坐上那个位置,估摸着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在史书上被记上一笔,忒亏了。
燕国先皇和南北二王的时代,乾楚不也扛下来了,大不了,再努力扛过下一代。
真要燕国再下一代依旧是这般格局,
天意,天意了,
认输!”
谢玉安抱着双臂,气呼呼地对着面前的一块石头用脚踹过去,谁晓得这石头下面生了根,并非滑石。
“嘶………疼!”
谢渚阳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拳砸碎了那块石头,安慰儿子道:
“坏石头已经被爹砸了,我儿不疼,不疼。”
“………”谢玉安。
“………”谢渚阳。
其实,因为自己这个儿子早慧得厉害,所以谢渚阳并未享受过多少当父亲的感觉。
而这时,
谢玉安则脑袋一磕,抵在了自己父亲的肩膀,整个人,还略带着些许的抽泣:
“爹,我小时候曾做过梦,在梦里,我帮着爹你,帮着谢家,拿下了熊家的皇位。”
谢渚阳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后背,
安抚道;
“儿啊,梦里啥都有。”
“然后爹娶了熊家的女人,爹,你猜猜是谁?”
谢渚阳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很是欣慰地道:
“儿啊,辛苦你了,在梦里还不忘给爹找女人。”
“呵呵,然后,那个女人,竟然给爹你生了个弟弟?她怎么生出来的,儿子想不通。”
“额……”
谢渚阳抿了抿嘴唇。
其实,有些时候对于自己生子的事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儿子,做得实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得,你稍微怀疑稍微调查,可能就直接指向了他。
有时候,谢渚阳也会惆怅;
生儿子是为了干嘛?
继承家业么?
继承家业的话,一个带把儿的,也就够了。
发达家族么?
发达家族的话,自己就算是再生出一百个带把儿的,捆起来,可能都没眼前这唯一的一个儿子这般厉害。
于情于理,这个儿子都足够优秀,有这一个儿子,他也能揣着明白当糊涂。
可是这……
“然后,爹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喜欢上了弟弟,开始想辙,改东改西,就为了将弟弟扶上去,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去辅佐弟弟。”
“爹有那么傻么?”谢渚阳拍儿子后背的手,有些停滞了。
“不是爹有没有那么傻,而是那个女人,她想要啊,她手段厉害着呢。娶了她,有了她生下的孩子,我谢家,自此之后在大楚,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谢渚阳张了张嘴;
“最主要的是,没坐上皇位不要紧,顶天了一个谢家家主,土皇帝和真皇帝,差距还是很大的。应该是爹,坐上那把椅子后,看儿子,就没那么顺眼了。
与其说是我在和弟弟争,与其说是那个女人在背后使坏;
倒不如说,
是爹你,在和儿子我争。”
“爹的,不就是你的么?老子的,不就是儿子的么?争什么争。”
“可是爹,人是会变的。”
“爹都这般年纪了,还会……”
“你变了,真的变了,在梦里。”
“好,好,在梦里,然后呢,我儿怎么做了?”
“宫变了呗,嘿嘿。”
“你在梦里,把爹给杀了?”
“没,给您养起来了,您当上了太上皇,当了好久,又生下了好多弟弟妹妹。”
“哦,这还好,谢谢你了,儿子。”
“可是爹,为什么现在,就和梦里差距那么大呢,那个梦,小时候做时,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啊。”
“毕竟是梦嘛。”
“是啊,毕竟是梦啊。”
谢玉安忽然放声大哭:
“可现在连梦,都没得做了!”
当爹的又安抚了儿子很久,
最后,
嘴唇发颤,
带着些许好奇,
问道;
“你梦里那个小娘,是谁啊?”
“爹这么想知道么?”
“总是有点好奇的,能让我和儿子反目成仇,那女人……得多迷人呐。”
“爹,人家现在嫁人了。”
“嫁人了又怎么了?嫁人了有时候才好呢,你小子,不懂。”
“爹,那只是个梦。”
“爹就是好奇,心痒痒,咱爷俩,现在大事儿先放放,这风头不对,正如你先前所说,这位置,就由他熊老四先坐着呗。
但这小事儿,咱爷俩可以碰碰杯,不是么?
比如,先抢回个小娘怎么样?”
“爹啊……”
“怎么了?”
“你真要去抢啊?”
“嘿嘿,既然是楚女,哪怕是熊氏女,爹现在难道还要不成么?”
“可人家,也等着你呢?”
“等爹我?”
“对,巴不得等爹你上门去呢。”
“哈哈哈,笑话,谁这般大的口气,就算是熊老四,现在也得巴结着咱。”
“人家巴不得您上门给他凑满个四缺一呢。”
“……”谢渚阳。
“太子爷,世子爷,您二位好歹多披一件衣裳啊。”
黄公公小心翼翼地陪在俩小爷身后,左胳膊右胳膊,都挂着一件外裳。
天天带着姬传业,刚在南门关城墙上跑完步,俩孩子脑袋上都冒着汗气。
自打和天天在一起后,姬传业每日都跟着天天的作息来,虽然没办法变得和这位哥哥一样身体敦实,但真的没以前那般虚了。
而黄公公,这次平西王出兵,黄公公是监军;
本是陪着平西王出了南门关,后又陪着瞎子在赵地经营,之后再被分配回了南门关督促后勤。
虽说黄公公曾上阵砍过人,但他本人还是更喜欢这种在后方安逸混资历的日子的。
前线大捷已经不断地报来,黄公公可是高兴了好久,到现在做梦都会笑醒,等王爷大军归来,他就可以回宫了。
回宫之后,地位之超然,哪怕品级上比不过魏公公和张公公,但自个儿,是真的地位超然了,那还用比么?
不比了,不比了。
“弟弟,给。”
天天从一个箭门楼子里,拿出了两根黄瓜,碧翠碧翠的,上头还带着冰渣子。
夏日的冰可不便宜。
黄公公见状,还下意识地舔了口嘴唇。
俩孩子一人一根黄瓜,吃得很是畅快。
就是这黄瓜,它没那么脆了。
“天天哥,你说咱俩啥时候能真的跟着干爹出征啊?”
天天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等咱再长大一些吧。”
“那还得等多久啊。”
“等到像大虎哥那般大就可以了吧。”天天分析道。
“哦。”
姬传业有些失落。
黄公公在此时谄媚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您以后得在宫中运筹帷幄的,我大燕……”
谁晓得,
姬传业却摇头道:“我才不要躲在后头嘞,我以后要和天天哥一起去前头杀敌。”
天天伸手,学着郑凡摸自己脑袋的样子摸了摸太子的脑袋,
道:
“弟弟,得懂事哦。”
“和皇爷爷和父皇那样,就住在皇宫里,得多没意思,龙椅父皇也抱着我坐过,说实话,**的硌人,不舒服。”
“好吃不?”
天天忽然问道。
姬传业认真思索了一下,道:“没咬过呢。”
“下次你回家,咬一下,告诉我什么味道。”
“金子做的,应该不好吃吧?”姬传业说道。
“哦。”
天天有些意犹未尽地应了一声。
“等下次,天天哥和弟弟一起回京,弟弟我带着哥哥去坐坐龙椅。”
“……”黄公公。
天天摇摇头,道;“不去,爹说过了,你能来我们这儿,我不能去你们那儿。”
“为何?母后说过,她小时候在家里,最喜欢去朋友家串门了,串门时,人家会将家里的好吃食给她们。”
“爹说了,我去你家,怕回不来。”
“………”黄公公。
“为啥呢?皇宫没有王府好玩儿呢。”
天天扭头看着姬传业,
道;
“我不想离开爹呢。”
“其实,我也不想。”姬传业摇摇头,“父皇没有干爹对我好,父皇好忙,在皇宫里每次见我,都是抽空见一下,然后就又去忙了。
下面人都说,父皇日理万机,很忙,本来我是信的,后来看干爹,我就觉得父皇是在骗我了。”
“但你还是要回去的。”
“不回去。”
“你不回去,黄公公会抓你回去的。”
“………”黄公公。
姬传业看向黄公公,
黄公公一张脸马上绽放如菊,道:
“太子殿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姬传业没难为人家黄公公,而是继续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不是很想我爹,主要是想母后了,母后应该也很想我吧。”
“你弟弟妹妹们呢?”
“太小了,不喜欢和他们玩。”
“那这好办,把你母后接过来,我们一起住王府就好了。”
“对啊,好主意!”
“……”黄公公。
黄公公冷汗,已经浸润了自己的衣服,但还是得强忍着表情不要发生变化。
他其实很害怕,
哪怕现在太子爷还小,无所谓……
但等到日后太子爷长大了,忽然睡个觉,想起来今天的事儿,想起来今儿个说到的话,再想到了站在旁边听话的自己,那……
好在,俩孩子又改变了话题。
天天一边晃动着吃了一半的黄瓜一边道:
“好担心爹把仗都打完了,那等我长大了,就没仗可以打了。”
在这个时代的大燕,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权贵家,小孩子们都热衷玩儿打仗的游戏。
“天天哥别担心,等我们长大了,要是没仗打,弟弟我陪你打仗玩儿嘛。”
“噗通!”
黄公公终于承受不住这种“童言无忌”,直接跪伏在地。
俩孩子看着黄公公,
黄公公极为勉强地笑了笑,道:“两位主子,奴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些事儿要办,王爷马上凯旋了,奴才得去看看下面准备得如何了。
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黄公公近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城墙,刚到下面,就看见下面一群人挤得团团转,见他来了,马上禀报道:
“公公,不好了,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公公。”
“怎么回事儿?”
“御赐之物不见了,不见了!”
御赐之物?
黄公公马上意识到是什么了,然后又想到了先前天天拿出来的和太子殿下一起吃的两根冰冻黄瓜。
当下,没好气地摆摆手道;
“不打紧,不打紧,都去忙吧,杂家知道了。”
御赐之物,本就是皇帝赐给凯旋的王爷的;
现在被两家的儿子一人吃了一根,这又算得了啥?
黄公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先脱下衣服,擦拭了一下身子,再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这俩小爷可真难伺候,早知道当初自己就该坚持留在前线了,唉,一天天这般吓唬来吓唬去的,得折多少寿元。
而这时,
吃完了黄瓜的俩孩子,在远远有一群护卫保护的前提下,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哨塔最顶端。
姬传业有些害怕,天天倒是无所畏惧。
“天天哥,好高哦,弟弟害怕。”
“闭着眼,抱着哥哥,就不怕了。”
“哦。”
姬传业抱着天天的腰。
天天尝试着往边缘地带走,太子亦步亦趋抱着他跟在后头。
四周,一众护卫们直接吓得近乎炸开,马上有人下去准备接应,有人直接攀附上了塔楼墙壁。
“阿弟,睁开眼,看!”
太子睁开了眼,在这个南门关最高处的位置,看见南面,有黑色的乌云正在向这里缓缓而来,是凯旋的大军!
“阿弟,以后打仗回来的,就是我了。”
“那我……那我就在这里,站得高高的,等着哥哥。”
“嘿嘿,好。”
“还要带着哥哥最喜欢的吃食。”
“唔,我最喜欢的吃食?”
“我去把父皇的龙椅偷过来,给哥哥吃。”
————
晚上还有,一点吧,抱紧大家!
第六百八十二章 童言无忌
“他屠了梁国?”
“父亲,是都城。”
“一国之都被抹去,那这个国家,还能继续存在么?”
“有,我们楚国,还有乾国。”
“……”谢渚阳。
当爹的被儿子这话噎得很难受,随即倔强道:
“那能一样么,梁国只是个小国!”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开始剥了起来。
谢渚阳则继续道:“大国,好歹能叫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国一国泰半精华都在都城,一旦没了,那这个国家,还能存续么?
最重要的的是,破城和灭城,是不同的。
郢都那次,熊老四明摆着是想要另起炉灶,早早地将他看得上的家伙事给搬出来了。
上京那个,呵呵,乾人富饶,一座上京没了,至多朝廷运转不下去,但为父估计,乾国江南那边倒是乐见于此。”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
“爹想说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您这好歹得有些条理,儿子我才好往下接,可您这稀里糊涂地一顿说,非得要儿子我硬接下去么?”
“你是我儿子,老子我以后躺床上流哈喇子时也得你给我擦,这会儿就接不下去了?”
“好,我接,爹,你是不是怕了?”
先前还趾高气昂的谢渚阳在此时,忽然沉默了;
随后,
默默地点点头:
“嗯。”
谢玉安将刚剥好的橘肉,送到自己亲爹嘴边:
“爹,张嘴。”
“上火了!”
“现在儿子喂你橘子不吃,以后儿子就不给你喂药了。”
谢渚阳张开嘴,吃下了橘子。
谢玉安拍拍手,道;“爹,怕很正常。”
说着,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在其前方,是雄壮的齐山山脉;
“燕国先皇帝在位时,吞了三晋之地,剿抚并用镇住了雪原,再和我楚国打了一场国战,拿下了镇南关。
临驾崩前,还踏灭了蛮族王庭。
对燕国而言,最难拔也最疼的那几根刺,他都已经拔掉了。
继任者,看似被留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盘,但只要能撑住,能经营起来,这日后,燕国雄踞诸夏之北;
身侧无大患,南下则是一片坦途。
所以,最难的,也就是那一阵子,这旗,哪怕摇晃得再厉害,但只要断不倒,立住了,也就是立住了。
现在想想,这一切也都是命了。
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还调出了两万本家精锐儿郎,乾人那边,也是下了血本,终于在梁地,拼掉了李富胜的那一部镇北军精锐。
本以为局面,到底是掰回来一些,谁晓得那位平西王直接入乾,破了上京。
爹,
难了,
真的难了。
现如今,我大楚和乾国,已无力再北上寻那燕人的麻烦了,上去,就是主动送死。
但什么也不干,就这般等着,等着那头老虎养好了,那就是猛虎下山了。”
“这个局面,为父知晓,可现如今,又能怎么办?”
“没办法了,尽人事,咱们已经尽了,听天命吧。现在来看,那位燕国新皇帝对那平西王是真的有感情的;
说不得又是一出燕国先帝和那两位王爷的又一段佳话。
所以,
还不如回去后求求我大楚的巫者们,再让乾国的那些炼气士再发发功,大家一门心思地关门扎纸人,看能不能把那位皇帝或者平西王二人之间,咒死一个。”
“儿啊,你这是认真的?”
“不问苍生问鬼神,也就这样了吧,现在想想,当年乾国那位藏夫子,可能也并非做的是那无用功。”
“儿啊,你没病着吧?”
“没,爹,凑合着过吧,反正还有好几年呢,这几年里,咱该做啥就做啥,该给熊老四的面儿咱就给了就是。
谢家和熊家,也没必要争了,真坐上那个位置,估摸着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在史书上被记上一笔,忒亏了。
燕国先皇和南北二王的时代,乾楚不也扛下来了,大不了,再努力扛过下一代。
真要燕国再下一代依旧是这般格局,
天意,天意了,
认输!”
谢玉安抱着双臂,气呼呼地对着面前的一块石头用脚踹过去,谁晓得这石头下面生了根,并非滑石。
“嘶………疼!”
谢渚阳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拳砸碎了那块石头,安慰儿子道:
“坏石头已经被爹砸了,我儿不疼,不疼。”
“………”谢玉安。
“………”谢渚阳。
其实,因为自己这个儿子早慧得厉害,所以谢渚阳并未享受过多少当父亲的感觉。
而这时,
谢玉安则脑袋一磕,抵在了自己父亲的肩膀,整个人,还略带着些许的抽泣:
“爹,我小时候曾做过梦,在梦里,我帮着爹你,帮着谢家,拿下了熊家的皇位。”
谢渚阳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后背,
安抚道;
“儿啊,梦里啥都有。”
“然后爹娶了熊家的女人,爹,你猜猜是谁?”
谢渚阳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很是欣慰地道:
“儿啊,辛苦你了,在梦里还不忘给爹找女人。”
“呵呵,然后,那个女人,竟然给爹你生了个弟弟?她怎么生出来的,儿子想不通。”
“额……”
谢渚阳抿了抿嘴唇。
其实,有些时候对于自己生子的事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儿子,做得实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得,你稍微怀疑稍微调查,可能就直接指向了他。
有时候,谢渚阳也会惆怅;
生儿子是为了干嘛?
继承家业么?
继承家业的话,一个带把儿的,也就够了。
发达家族么?
发达家族的话,自己就算是再生出一百个带把儿的,捆起来,可能都没眼前这唯一的一个儿子这般厉害。
于情于理,这个儿子都足够优秀,有这一个儿子,他也能揣着明白当糊涂。
可是这……
“然后,爹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喜欢上了弟弟,开始想辙,改东改西,就为了将弟弟扶上去,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去辅佐弟弟。”
“爹有那么傻么?”谢渚阳拍儿子后背的手,有些停滞了。
“不是爹有没有那么傻,而是那个女人,她想要啊,她手段厉害着呢。娶了她,有了她生下的孩子,我谢家,自此之后在大楚,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谢渚阳张了张嘴;
“最主要的是,没坐上皇位不要紧,顶天了一个谢家家主,土皇帝和真皇帝,差距还是很大的。应该是爹,坐上那把椅子后,看儿子,就没那么顺眼了。
与其说是我在和弟弟争,与其说是那个女人在背后使坏;
倒不如说,
是爹你,在和儿子我争。”
“爹的,不就是你的么?老子的,不就是儿子的么?争什么争。”
“可是爹,人是会变的。”
“爹都这般年纪了,还会……”
“你变了,真的变了,在梦里。”
“好,好,在梦里,然后呢,我儿怎么做了?”
“宫变了呗,嘿嘿。”
“你在梦里,把爹给杀了?”
“没,给您养起来了,您当上了太上皇,当了好久,又生下了好多弟弟妹妹。”
“哦,这还好,谢谢你了,儿子。”
“可是爹,为什么现在,就和梦里差距那么大呢,那个梦,小时候做时,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啊。”
“毕竟是梦嘛。”
“是啊,毕竟是梦啊。”
谢玉安忽然放声大哭:
“可现在连梦,都没得做了!”
当爹的又安抚了儿子很久,
最后,
嘴唇发颤,
带着些许好奇,
问道;
“你梦里那个小娘,是谁啊?”
“爹这么想知道么?”
“总是有点好奇的,能让我和儿子反目成仇,那女人……得多迷人呐。”
“爹,人家现在嫁人了。”
“嫁人了又怎么了?嫁人了有时候才好呢,你小子,不懂。”
“爹,那只是个梦。”
“爹就是好奇,心痒痒,咱爷俩,现在大事儿先放放,这风头不对,正如你先前所说,这位置,就由他熊老四先坐着呗。
但这小事儿,咱爷俩可以碰碰杯,不是么?
比如,先抢回个小娘怎么样?”
“爹啊……”
“怎么了?”
“你真要去抢啊?”
“嘿嘿,既然是楚女,哪怕是熊氏女,爹现在难道还要不成么?”
“可人家,也等着你呢?”
“等爹我?”
“对,巴不得等爹你上门去呢。”
“哈哈哈,笑话,谁这般大的口气,就算是熊老四,现在也得巴结着咱。”
“人家巴不得您上门给他凑满个四缺一呢。”
“……”谢渚阳。
“太子爷,世子爷,您二位好歹多披一件衣裳啊。”
黄公公小心翼翼地陪在俩小爷身后,左胳膊右胳膊,都挂着一件外裳。
天天带着姬传业,刚在南门关城墙上跑完步,俩孩子脑袋上都冒着汗气。
自打和天天在一起后,姬传业每日都跟着天天的作息来,虽然没办法变得和这位哥哥一样身体敦实,但真的没以前那般虚了。
而黄公公,这次平西王出兵,黄公公是监军;
本是陪着平西王出了南门关,后又陪着瞎子在赵地经营,之后再被分配回了南门关督促后勤。
虽说黄公公曾上阵砍过人,但他本人还是更喜欢这种在后方安逸混资历的日子的。
前线大捷已经不断地报来,黄公公可是高兴了好久,到现在做梦都会笑醒,等王爷大军归来,他就可以回宫了。
回宫之后,地位之超然,哪怕品级上比不过魏公公和张公公,但自个儿,是真的地位超然了,那还用比么?
不比了,不比了。
“弟弟,给。”
天天从一个箭门楼子里,拿出了两根黄瓜,碧翠碧翠的,上头还带着冰渣子。
夏日的冰可不便宜。
黄公公见状,还下意识地舔了口嘴唇。
俩孩子一人一根黄瓜,吃得很是畅快。
就是这黄瓜,它没那么脆了。
“天天哥,你说咱俩啥时候能真的跟着干爹出征啊?”
天天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等咱再长大一些吧。”
“那还得等多久啊。”
“等到像大虎哥那般大就可以了吧。”天天分析道。
“哦。”
姬传业有些失落。
黄公公在此时谄媚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您以后得在宫中运筹帷幄的,我大燕……”
谁晓得,
姬传业却摇头道:“我才不要躲在后头嘞,我以后要和天天哥一起去前头杀敌。”
天天伸手,学着郑凡摸自己脑袋的样子摸了摸太子的脑袋,
道:
“弟弟,得懂事哦。”
“和皇爷爷和父皇那样,就住在皇宫里,得多没意思,龙椅父皇也抱着我坐过,说实话,**的硌人,不舒服。”
“好吃不?”
天天忽然问道。
姬传业认真思索了一下,道:“没咬过呢。”
“下次你回家,咬一下,告诉我什么味道。”
“金子做的,应该不好吃吧?”姬传业说道。
“哦。”
天天有些意犹未尽地应了一声。
“等下次,天天哥和弟弟一起回京,弟弟我带着哥哥去坐坐龙椅。”
“……”黄公公。
天天摇摇头,道;“不去,爹说过了,你能来我们这儿,我不能去你们那儿。”
“为何?母后说过,她小时候在家里,最喜欢去朋友家串门了,串门时,人家会将家里的好吃食给她们。”
“爹说了,我去你家,怕回不来。”
“………”黄公公。
“为啥呢?皇宫没有王府好玩儿呢。”
天天扭头看着姬传业,
道;
“我不想离开爹呢。”
“其实,我也不想。”姬传业摇摇头,“父皇没有干爹对我好,父皇好忙,在皇宫里每次见我,都是抽空见一下,然后就又去忙了。
下面人都说,父皇日理万机,很忙,本来我是信的,后来看干爹,我就觉得父皇是在骗我了。”
“但你还是要回去的。”
“不回去。”
“你不回去,黄公公会抓你回去的。”
“………”黄公公。
姬传业看向黄公公,
黄公公一张脸马上绽放如菊,道:
“太子殿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姬传业没难为人家黄公公,而是继续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不是很想我爹,主要是想母后了,母后应该也很想我吧。”
“你弟弟妹妹们呢?”
“太小了,不喜欢和他们玩。”
“那这好办,把你母后接过来,我们一起住王府就好了。”
“对啊,好主意!”
“……”黄公公。
黄公公冷汗,已经浸润了自己的衣服,但还是得强忍着表情不要发生变化。
他其实很害怕,
哪怕现在太子爷还小,无所谓……
但等到日后太子爷长大了,忽然睡个觉,想起来今天的事儿,想起来今儿个说到的话,再想到了站在旁边听话的自己,那……
好在,俩孩子又改变了话题。
天天一边晃动着吃了一半的黄瓜一边道:
“好担心爹把仗都打完了,那等我长大了,就没仗可以打了。”
在这个时代的大燕,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权贵家,小孩子们都热衷玩儿打仗的游戏。
“天天哥别担心,等我们长大了,要是没仗打,弟弟我陪你打仗玩儿嘛。”
“噗通!”
黄公公终于承受不住这种“童言无忌”,直接跪伏在地。
俩孩子看着黄公公,
黄公公极为勉强地笑了笑,道:“两位主子,奴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些事儿要办,王爷马上凯旋了,奴才得去看看下面准备得如何了。
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黄公公近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城墙,刚到下面,就看见下面一群人挤得团团转,见他来了,马上禀报道:
“公公,不好了,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公公。”
“怎么回事儿?”
“御赐之物不见了,不见了!”
御赐之物?
黄公公马上意识到是什么了,然后又想到了先前天天拿出来的和太子殿下一起吃的两根冰冻黄瓜。
当下,没好气地摆摆手道;
“不打紧,不打紧,都去忙吧,杂家知道了。”
御赐之物,本就是皇帝赐给凯旋的王爷的;
现在被两家的儿子一人吃了一根,这又算得了啥?
黄公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先脱下衣服,擦拭了一下身子,再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这俩小爷可真难伺候,早知道当初自己就该坚持留在前线了,唉,一天天这般吓唬来吓唬去的,得折多少寿元。
而这时,
吃完了黄瓜的俩孩子,在远远有一群护卫保护的前提下,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哨塔最顶端。
姬传业有些害怕,天天倒是无所畏惧。
“天天哥,好高哦,弟弟害怕。”
“闭着眼,抱着哥哥,就不怕了。”
“哦。”
姬传业抱着天天的腰。
天天尝试着往边缘地带走,太子亦步亦趋抱着他跟在后头。
四周,一众护卫们直接吓得近乎炸开,马上有人下去准备接应,有人直接攀附上了塔楼墙壁。
“阿弟,睁开眼,看!”
太子睁开了眼,在这个南门关最高处的位置,看见南面,有黑色的乌云正在向这里缓缓而来,是凯旋的大军!
“阿弟,以后打仗回来的,就是我了。”
“那我……那我就在这里,站得高高的,等着哥哥。”
“嘿嘿,好。”
“还要带着哥哥最喜欢的吃食。”
“唔,我最喜欢的吃食?”
“我去把父皇的龙椅偷过来,给哥哥吃。”
————
晚上还有,一点吧,抱紧大家!
第六百八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军,凯旋了。
比起去时的迅疾如风,归来时,明显大车小车载得多了不少。
一场战争,作为组织方而言,开销有三个大头。
一是开拔费,这是军中传统,使唤人家前,先给下去赏赐以激励士气;
本质上,和土匪山寨下山打硬茬子前喝践行酒没什么区别,先好吃好喝地招待一下子。
当然了,在燕军这个体系里,这类顽疾倒是不怎么严重,主要是在地方军头子上面,其余那几个野战主力,比如镇北军、靖南军一脉的,包括现如今的晋东军,伴随着大燕的崛起和发展,早就有了闻战则喜的势头。
第二,则是战争时期的钱粮供给,赏赐是为了提振士气,钱粮则是源源不断地输出,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第三个,则是战后的赏赐。
战后的赏赐向来是重中之重,一场大战下来,后续赏赐如果不到位,很容易会引发士卒的哗变,刚刚从战场下来的丘八们,是最难管理的,毕竟身上还带着血腥味儿。
而一座梁国都城,确确实实解了燃眉之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在一定程度上,郑凡也算是给小六子的后期赏赐减轻了不少压力。
同时,平西王爷还宣布;
这次伤残的兄弟,可以得到晋东平西王府的标户资格;
战死的兄弟,其家人可以得到来自平西王府的抚恤。
这看似是帮了更大的忙,实则作为臣子而已,是真正的僭越了。
这军队,到底是天子的军队是朝廷的军队,还是你平西王的私军?
你平西王在晋东蓄养嫡系兵马就算了,眼下这是想要将大燕其他兵马也当作你的序列收揽人心了么?
只不过对于这些,郑凡没怎么在意。
收留伤残士卒,原因在于这些士卒并非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事实上,战场上真正的重伤不治,那是真的很难活下来的……
缺胳膊断腿这类的伤害比较重的外伤,还是能吸纳回去,作为地方的伍长、什长之流,可以夯实地方的管理阶层,而且这批人的忠诚无需多言。
抚恤战死的兄弟,其实对于一向抠门的平西王爷而言,真的是罕见的主动大出血了。
他倒是没想那么多,
主要是突围时,八千铁骑为其战死,不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至于瞎子,
对此倒是“喜闻乐见”,
生命不息,造反不止,不管这个过程有多艰难,人呐,总得怀揣点儿希望不是。
平西王本人入了南门关后,直接谢绝了一切宴请。
当然,能有资格发出“宴请”的,本就是极少数的一拨人;
而这一拨人,其实也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爹!”
王爷走上前,一把将天天抱起。
天天看起来其实不胖,但真的很敦实,每次出征回来,再抱抱这干儿子,都觉得分量足了不少。
薛三曾开玩笑说法是,这叫骨量足。
寻常武夫修炼到入门之后,得花费极多的时间去反复打熬自己的筋骨,成就自身的体魄;
天赋好的人,比如天天,可以直接跳过这个步骤,而且,先天的根骨奇佳,可以让其什么都不做,筋骨体魄就比那些后天反复打磨得还要好。
对着天天可爱的侧脸,王爷狠狠地亲了一口。
出征在外,有机会洗澡已是极为难得,修面什么,就太奢侈了,故而脸上的胡子将天天粉嫩的脸扎得很疼。
但天天只是笑着;
放下了天天,
太子站在那里,
双手微微攥着小拳头,看又不敢看,像是个小姑娘似的,很是扭捏;
平西王一直是姬传业的偶像,
再加上这种平日里在家,又是慈父,出门在外,直接把敌国国都给破了的形象反差感,对于孩子而言,简直是不要太过有吸引力。
可太子到底不是天天,天天面对郑凡时,可以无所顾忌,他还是有些害羞。
王爷倒是没厚此薄彼,
走上前,
将太子给抱了起来,
还对着空中丢了丢。
“哦!!!”
“哈哈哈!!!”
后头刚跟着进来的黄公公见到这一幕,脸上挂着职业化惊讶,实则心里淡然得一逼。
王爷对太子做这种事儿,
嗯,
很奇怪么?
太子被放了下来,一脸满足的笑容。
郑凡走到椅子那边坐下。
天天上手摸了摸,从郑凡兜里摸出了铁盒子,太子则马上去端过来一根蜡烛。
“唔……”
天天犹豫了一下,没有火折子,点烟不方便,就自己将卷烟一头咬在嘴里,准备帮忙点一下。
见到这一幕后,
刚坐下来没多久的王爷马上起身,将天天提起,对着屁股“啪啪啪”来了几下,再将烟拿过来,道:
“别碰这个。”
“好的,爹。”天天也不委屈,和太子一起抱着蜡烛帮郑凡点了烟。
黄公公从兜里掏出了一份圣旨,道;
“王爷,这是陛下的旨意。”
“传业,念一下。”王爷说道。
“好嘞。”
太子从黄公公那里接过了圣旨,打开一看,发现很简短,道:
“干爹,父皇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赏赐您的了,就赏了两根自家种的黄瓜。”
“黄瓜呢?”
天天这时眨了眨眼,道:“被我拿过来吃了。”
太子也点头道:“我也吃了。”
“哦。”
王爷也没当回事儿,对黄公公道:“公公是要回京了吧?”
“王爷说的是,奴才等到王爷后,就得马上准备回京复命了。”
郑凡伸手指了指太子,
道;
“我干儿子带回去么?”
太子见状,下意识地握住了天天的手,天天也握着他,俩孩子早就相处出感情了。
“王爷,陛下旨意里并未提及,所以,自然是不带的。”
“嗯。”郑凡点了点头。
黄公公又道:“王爷,这次出征,破上京,实乃大捷,王爷是否有考虑回京一趟?”
这自然不会是圣旨里的话,应该是口谕;
因为落于文字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这金口玉言要是被拒绝了,得多尴尬。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不是,是奴才,奴才就斗胆问一问,毕竟王爷可是好大的功绩,京城上下,都会因此而振奋的。”
“王妃快生产了,本王得回去,对了,替我给陛下带句话。”
“奴才听着,王爷您说。”
“接下来几年,乾楚应该没能力再做什么了,我呢,这几年南征北战,在家闲暇的时间,也不多。”
听到这话,天天和太子面面相觑。
“眼瞅着俩孩子快生了,我打算在家多陪陪老婆孩子,让他赶紧把家底子拾掇拾掇,至多五年,五年后,再开大战时,我可不想自己麾下的儿郎还得饿着肚子打仗。”
“是,奴才一定将话带到。”
“另外,还有,他送我的两根黄瓜,我没吃到,但心意我懂了。”
“王爷和陛下心意相通,互为知己………”
“别打断我。”
“奴才该死。”
“这以后啊,就以望江为界,望江以东,我来负责发展,燕地和晋地其他地方,他来负责。
等这次回去后,我一边陪孩子,一边练兵,争取把晋东铁骑,在这几年时间给打造出来,尽量做到自给自足。
他呢,收兵权的事儿,可以继续做,但别再找那些蠢货了,至多五年,还是要打仗的,也不急着自废武功和内耗。”
黄公公听到这些话,冷汗开始滴淌出来,这算是在直言陛下过失了,而且裂土自封的意思,也很清晰了。
“兵权方面的事,要搞大动作前,先和我知会一声。”
“奴才……奴才知道了……”
“好了,差不离就这样,语气什么的不要改,你改了反而容易出问题。哦,对了,最后再加一句;
龙椅,我是坐过了;
说实话,不是很舒服。
当不当皇帝,造不造反,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
我俩孩子要出生了,两胎全是丫头,我倒是欢喜,他也松一口气,但若是有儿子了,儿孙辈的事儿就交给儿孙辈去料理。
我是愿意和他一起,早早地将这诸夏一统的,不想再生什么波澜,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我们俩谁都不愿意做,主要还是看他。
早早的,在咱这辈子,把那乾楚灭了,把整个天下统一了,咱任务也就完成了。
以后的事儿,就不归我们管了。
当然,
如果非要逼着我去做,那我也却之不恭,他懂的,我这辈子,最受不得半点委屈。”
“奴才……奴才知道了。”
“一字不差,语气不变,传回去。”
“是,是。”
其实,这是郑凡现在的心里话。
皇帝猜忌下面手握重兵的王爷,
王爷自己本人,其实也对上头有顾忌;
可偏偏现在,
郑凡最想做的,还是早早地能够出兵,将乾楚给彻底灭了。
毕竟,还有八千枚腰牌,等着自己来挖呢。
“行了,本王明日就启程回晋东。”
“王爷,这么急?”
“原本打算今夜就走的。”
郑凡看向俩孩子,道:“你们也去收拾收拾,今儿个早点休息,弟弟妹妹快出生了。”
“是,父亲。”
“是,干爹。”
黄公公离开了,俩孩子也下去收拾行囊了。
郑凡走出来时,恰好看见剑圣站在那里,斜靠在柱子上。
“这种对皇帝传话的语气,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怕是当初的田无镜,也不会无礼到这种地步。”
很显然,先前里面的对话,剑圣听到了,他不是故意在听,而是这种层次的人,听觉实在是过于灵敏了一些。
“所以,我和老田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我要真是老田,反而不用说这些话了,上头也更放心。”
“那你觉得皇帝,是如何看待你的?”
“当我们彼此都袒露心迹时,其他人,就没机会挑拨了,姬老六习惯会算账,但他最擅长的,不是算小账,而是人情账。”
说到这儿,
郑凡自己笑了起来:
“呵呵,也就是得亏了上头那位是姬老六,换其他人,咱家有个瞎子,说不得咱早就扯旗造反了。”
“你真的对当皇帝,没有兴趣么?”剑圣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怎可能没兴趣呢,但我更着眼于眼前,等回去后,我过的日子,比皇帝其实差不了。
主要看他,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时,阿铭走了过来,问道:
“主上,是明早就动身么?”
“对,带一路人马护送即可。”
听到这话,剑圣跳了跳眉毛。
上次郑凡就是因为他急着回去陪媳妇儿生孩子,所以才遇了刺,这一次,很显然这位王爷不会再给他自己的安全容任何的纰漏。
“留瞎子在这里,把事情做个交接吧。”
和各路将主的碰头,拉关系,政治默契,军事默契,人情往来,等等这些,还是得由瞎子去弄,瞎子也喜欢做这些。
“是,我这就去通知他。刚才主要是来帮阿力和三儿来问的,他们都想媳妇儿了。”
“三儿就算了,阿力媳妇儿……那家伙没这么禽兽吧?”
“谁知道呢。”阿铭调侃道。
等阿铭走后,剑圣又道:“一边说着自己无意去夺什么皇位,一边又让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和那些将领们打好关系。”
郑凡“嗯”了一声,很理所应当道:
“我从来都不否认一条,那就是我能和他君臣相得的基础就是,当他怀疑你能掀翻他的江山社稷时,你最好真有这个能力。”
“这也算肝胆相照?”
“这叫实际。”
……
瑞王,携带家财,离开驻地,来到上京,王府家财以充国库,王府田产以归皇庄,为宗室,尽了真正的表率;
而瑞王本人,在和官家一同参加了修复后太庙的首场祭奠后,身子骨终于支撑不下去了,病故。
当瑞王病故的消息传来后,
瑞王世子赵牧勾,一病不起。
要知道,这位世子不仅劝降了自立的太子归来请罪,还在燕虏军营之中大骂那位平西王,保全了乾人的气节,还将被掳掠走的权贵带了回来。
总之,这对父子,在国难之际,可谓表现得无可挑剔,让人无比敬佩,太祖一脉的遗风,哪怕坎坷至今,也依旧是让人缅怀。
朝野之间,其实已经逐渐流传出一个说法。
这大乾天下,本就是太宗一脉从太祖一脉那里抢过来的。
先有百年前太宗北伐,精锐尽丧;再有当下,上京城破。
此乃太宗一脉得位不正,故而国家祸事不断。
赵牧勾缓缓苏醒,睁开眼时,看见韩亗就坐在他的床榻边。
“你不该在此时昏倒的,等于是给外头的传闻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了。”
“我不是装的……”赵牧勾有些无奈。
韩亗叹了口气,
道;
“那就好好将养身子,身子,最重要了。”
“是……爷爷。”
韩亗点点头,站起身,提醒道:“这阵子,注意茶水饮食。”
“我明白。”
韩亗离开了。
赵牧勾看着韩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本想喊一声他,让他停下来;
因为在这两天的昏迷之中,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看见燕人的铁骑,覆灭了上京;
但这个梦,有所不同,这不是先前发生的,不是现实……
因为在梦里,被燕人掳走的,不仅仅是那些权贵和皇后,还有官家以及太子。
在燕人破国都前,官家马上传位给了太子以避祸,但最后,官家和太子,都被燕人抓回去了。
而他,
数次出使燕**营,希望燕人将官家和太子放回来。
那位燕人的主将,似乎不是那位平西王爷,而是另一个人,总之,面相很模糊。
燕人大掠而归,
整个大乾北方疆域,泰半沦陷;
他一个人,组织了义军,被燕人击溃,不得已难逃。
然后,在宗室基本都被掳掠走的前提下,韩亗,站了出来,以还位太祖皇帝一脉,正肃国本的名义,号召流亡的官员们立他为新官家。
他,就成了新的国家,在乾江以南,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朝廷。
对了,
在梦里,
在梦里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很美很美;
在自己的义军被击溃,被迫难逃时,是她,从燕人的铁蹄下,救出了自己。
是她,陪着自己一路向南,护送着自己这个赵家血脉,得以来到韩亗身边。
自己最后,立了她,为皇后。
她擅长用剑,她的剑,很快很犀利。
不仅仅是一开始的那些如狼似虎的燕人,在她的剑下,一个个含恨死去,后来,在他面对各种刺杀时,也是她这个皇后,一次次地保护了自己。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赵牧勾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他很愤怒,
愤怒于他忘记了一个梦中女子的名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将她记起来,冥冥之中,似乎梦中的那段经历,本该真实发生的才是。
忽然间,
他记起来了,
在梦中,
她第一次从燕人追捕下救下自己时,很骄傲地说过:
“她是乾国第二剑。”
他还傻乎乎地回应道:“那乾国第一剑,是百里剑么?”
她不屑道:
“百里剑算个屁,乾国第一剑,是我师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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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天的梦
滴答,
滴答,
滴答;
唔……
天天揉了揉眼,
水声,
是太子弟弟尿炕了么?
天天爬起来,
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
哦,自己现在应该睡在帐篷里,待得视线习惯了这种黑暗后,他确实在自己身边发现了帐篷的轮廓。
“弟弟,弟弟……”
太子别看像个小大人一样,心思也很深沉,但在某些生活方面,一开始时还真有些……低能得可爱。
以前在宫内,身边有太监服侍,晚上起夜时也都是有人帮持;
可住进平西王府后,太子和天天住一个小院,而这个小院里,是没仆人的。
所以,天天作为哥哥,晚上自己起夜时,一开始会拿着痰盂去找太子弟弟;
不过太子很快就适应了过来,也不用天天帮忙了,晚上天天要起夜时,就一起喊着去。
只是,这次天天喊了好几次,
却一直没人回应。
天天有些奇怪地向外走去,手在前摸索着,摸索到了帘子,掀开帘子,他走了出来。
忽然间,
寒风吹拂而过,
饶是天天这种自幼火气旺身子结实的,在此时也难免一个哆嗦。
帐篷外,竟然不是平地,而是在一座山上。
“咔嚓……咔嚓……咔嚓……”
前方,传来了声响,似是有人在走上来。
渐渐的,人影清晰了起来,天天看见了一个女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女人捂着肚子,步履蹒跚,从沉闷短促的呼吸声中,似乎能感知到她此时的痛苦。
不知怎么的,在看见这个女人后,天天心里忽然揪了起来。
一瞬间,
仿佛对方压抑的呼吸声,似一记记重锤,直接砸在了他的心头。
女人并未向天天走来,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
天天下意识地去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他就是本能地想要追上去。
可是,二人之间的距离,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天天慢慢地放缓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再看看脚下的山路,他有些茫然。
而当天天低下头时,天上的那一轮月亮里,似乎有一团黑色的阴影正在交织着和扭曲着,自外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进来,却一直被阻拦。
在下方,
天天的茫然并未持续太长时间。
“噗!”
一道器物刺入血肉的声音,让天天身体一瞬间颤栗。
他开始继续向前跑去,而伴随着他的奔跑,其前方的景物出现了落差,自己前方仿佛已经不再是山路,而是一处悬崖。
一个女人,自自己面前摔落了下去,女人眼角含着泪;
在此刻,坠崖的女人似乎有所感应,看向这边,仿佛真的看见了向着他奔跑而来的男孩。
女人张了张嘴唇,手臂向这边略微地伸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当天天跑向她时,只听得“砰”的一声;
四周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
“噗通!”
刹那间的光影消散,使得天天失去了对平衡的感知,摔倒在了地上。
随即,
前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眼前的一切,开始呈现出一种像是水墨晕荡开的扭曲感。
天天看见一个身穿鎏金甲胄一头白发的男子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在看着他;
而他,也在看着他;
彼此之间,目光对视,但彼此之间,又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波澜。
冥冥之中,天天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毕竟,郑凡平日里会画一些画,哪怕是冬天堆雪人时,也会额外地堆出一个男人的模样。
虽说这个时代没有照片,但郑凡的艺术功底,足以将一个人在画卷上,近乎写实地呈现。
但天天没有喊出那个称谓,哪怕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依旧没有喊出口;
他对这个人的认知,大多数来自郑凡的描述。
而对于天天而言,“父亲”这个称谓,早就有人了。
是他陪着他玩,是他每次出征回来甲胄都来不及先脱就要先抱一抱自己,是他喜欢用胡子刺痒自己的脸,是他无论任何时候,目光看向自己时,总是带着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
太子每次喊他,都是叫“干爹”;
但天天每次都喊的是“父亲”或者“爹”。
太子是有亲爹的,否则他就不是太子;
天天也是有亲爹的,因为他头上还有一个“世子”的头衔。
他是靖南王世子,而不是平西王世子。
但在他的心里,自己是有父亲的,那个父亲没有远走西方,那个父亲一直就在自己身边陪伴着自己。
所以,
在看见这个所谓的“亲父”时,
天天喉咙里有些沙哑,但到底没能咬出那个称谓,而是指了指先前的方向,
道;
“她……母……母亲……她……母亲……去救,去救她,去救她!”
比起对“父亲”这个称呼的难以启齿,“母亲”这个称谓,倒是能够说出来。
倒不是说自己三个“娘”对自己不好,而是“母亲”这个词的含义,真的是不一样的。
白发的男子没有去往天天所指的那边,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母亲……在那边……在那边……救她……救她!”
天天还在喊着,
他认为这个男人,应该去救人。
但这个男人,最终走去了远方。
似乎那里,传来了金戈铁马之音,有万千虎贲正在厮杀,
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
“王爷万胜!大燕万胜!”
“王爷万胜!大燕万胜!”
而在另一边,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地传来。
两种声音,以天天为圆心,交织着。
天天就很木讷地站在那里;
不解的情绪,开始不断地充斥着他的内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愤怒。
他看见一面面黑龙旗帜在自己面前飞舞下来,每一面旗帜上,都是血迹斑斑,而那些血迹,是自己母亲的。
到后来,
他看见那个男人,抱着一面黑龙旗,又一次出现在了前方,那个男人跪伏在那里,甲胄破损不堪,应该是刚刚经历了极为惨烈的厮杀。
他死了,
他至死,都抱着那面旗帜。
这一刻,
天天的神情开始扭曲,
理所应当的愤怒,似乎在此时出现了卡顿。
黑龙旗,
那个人,
那个抱着旗帜的男子,其身影,正在不断地切换,前一刻,是那个男人,后一刻,则是郑凡。
而天天的神情,也在因此不断地变化着。
但似乎有一种力量,在这个梦境里,不断地推动着一切事物向前。
“嗡!”
刹那间,
天天感知到了一种怨念,一种可怕的怨念,可这怨念,并未影响到自己。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
你很愤怒,你很怨恨,但同时,你又很清醒;
情绪,似乎成了一种身体上的外在伤痛,而不再是能够让你内心可以共鸣而起的呼应。
“你恨么?”
一道声音传来,开始询问。
“我不恨……”天天在心里回答。
然而,他的声音,却发出的是:“我恨!”
“你想毁灭它么?”
“为什么……”
“想!”
一道道光影,自天天面前飞掠过去,他似乎看见了很多人,又像是经历了很多事,但一切的一切,走得都太快了,根本就来不及分辨个清楚。
“呵,想不到堂堂靖南王世子殿下,竟然有朝一日,会站在我大燕的对面,站在这面黑龙旗帜的对面!”
天天扭过头,声音上,有些熟悉。
再看那名身着银甲十分英武的将军,那种熟悉感,变得越来越重了。
好像见过,不,是好像相处过。
“它,早就不该存在了。”
天天自己的声音传来。
他现在,像是在这具身体里,能思考一切,能感知一切,却无法操控丝毫。
“只要我陈仙霸在此,这面龙旗,就不可能倒下去!”
霸哥哥?
是霸哥哥?
天天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了。
只是,霸哥哥怎么长得这么大了,而且还留了胡须。
在陈仙霸身后,还站着一个一身蟒袍的瘸子。
“呵呵呵,哎哟哎哟,这叫个什么事儿哦,谁能想到,我大燕的镇北军,有朝一日,居然会和靖南军余孽,面对面地厮杀呢。
谁又能想到,我这个北王世子,竟然还能有和南王世子对垒的机会。
唉,
仙霸,
动手吧,
本王今日要替父亲,替田叔叔,替大燕,清理门户!”
“杀!!!!!!”
“杀!!!!!!”
自前方,冲出来一片镇北军铁骑,而自天天身后,也有一群骑士呼喊着杀出。
两股当世最为精锐的铁骑冲撞在了一起,厮杀得人仰马翻。
这一刻,天天的心里,很是悲痛,这些骑士,本该聚集在自己父亲身边,不,他们应该刚刚在父亲帐下,出征归来;
可现在,却将马刀,捅入对方的身躯。
陈仙霸身形凌空而起,
怒喝道:
“若非你在后方号召这些靖南余孽造反,我早就打过乾江,将那乾国彻底覆灭了,他乾国,哪里还有可能苟延残喘下去!
叛逆,受死!”
陈仙霸的锤子,带着破天般的威势,当头砸了下来!
“霸哥哥……霸哥哥……”
而天天,也是冲天而起,天天看见了,自己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断刀……一把极为极致的断刀,他太熟悉这把刀了,因为他曾不知道多少次替自己父亲擦拭过。
这是……乌崖。
可乌崖,为何会在自己手上?
父亲呢?
自己的父亲呢?
父亲又去了哪里?
还有,
自己为什么要和霸哥哥打架?
“砰!”
“砰!”
“砰!”
双方的兵器和体魄,在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撞击声。
随即,
二人落回地面。
“乌崖……你居然还和楚奴有联系!”
陈仙霸发出一声怒吼,再度冲来。
双方再度厮杀在了一起。
恐怖的气血震荡,令人心悸的对决威势,鏖战许久后,自战场另一侧,忽然出现了其他几路兵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众强者。
“突围!”
天天下令。
“保护世子殿下!”
“保护世子殿下突围!”
失利了,
战败了。
天天看见自己在林子里行走。
鲜血,不住地在滴淌。
“哟,这是咋滴了,咋滴了,乖乖,受这么重的伤,哎哎哎。”
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
天天睁开眼,发现苟莫离,站在自己的床边。
而在苟莫离身后,则站着一名黑甲男子。
“别急呀,别急呀,楚军还没到呢,再说了,狗子我麾下,还能再聚个二十万野人铁骑,嘿嘿嘿,咱再打回去,咱再打回去,灭了这贼燕!”
“噗!”
天天吐了口血。
意识,陷入了混沌,他在尝试着去苏醒,去睁开眼,而后,等到他好不容易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片刚刚经历过厮杀的战场。
低下头,
他的刀,
捅入了一个人的胸膛,是陈仙霸。
陈仙霸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在他身后,那面破损的黑龙旗帜,摇摇欲坠。
“霸哥哥……霸哥哥………”
天天极为淡漠地,将乌崖,从对方躯体上抽出,自对方尸体上踩踏过去,一刀,将那面黑龙旗帜斩断。
在其身后,有靖南军士卒,高呼着为“老王爷报仇!”
有野人骑士,呼喊着星辰庇佑;
有楚军,正在列阵。
甚至,还有乾国的军队。
而在远方,
一个身上满是符文光头的蛮族男子,
将一男一女的头颅,串在了蛮族王旗的旗杆上。
其中一颗头颅,天天认识,是上一次画面中,自称是镇北王世子出身的瘸腿王爷。
那个女人的脑袋是谁,天天不知道。
“哎呀,这个人,可真是难杀呀,压根和当年的田无镜,没什么区别。”
一道极为阴森的声音自天天身侧传来,他看见一个身穿青色袍子面容极为猥琐的男子,正阴沉沉地看着他。
“要不是我出手自背后袭击了他,你有那么容易杀得了他么?”
“砰!”
乌崖横拍过来,那个青袍男子被抽飞出去。
“聒噪!”
青袍男子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但其人,被这般抽飞出去,竟然没受什么伤。
“好了,燕京,就在前面了。”
这时,
一道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无上的威严。
天天很想扭头看过去,看看那个发出声音的,到底是谁,但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似乎这具身体,对后面那个人,很反感。
不,
不是那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都很反感。
因为那个声音出来后,
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燕军主力,已经覆灭于此了。”
威严的声音赞许道:“辛苦了。”
“为了大夏。”
“对,为了大夏。”
前方的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都城。
而都城四周,则是茫茫一片的兵马。
这是一座,被重军包围着的都城。
自上方,
一道女人的声音忽然掠过,城内,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吼叫,似乎隔着绵绵无尽的年代。
女人一身白衣,宛若谪仙人一般自那边飞掠而下,
发出一声长啸:
“燕京里的那尊护国貔貅,已经被老娘我断绝了生机!”
威严的声音再度出来:
“你做得……很好。”
最后,
那道声音下令:
“攻城吧!”
“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无数士卒,开始攀附这座巍峨的国都。
天天只觉得自己面前的视线,就没再被其他颜色取代过,全是红色,浓稠的红,腥臭的红,刺鼻的红……
杀戮,
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从城墙下,
到城墙上,
再到城内,
在街面上,
在屋檐上,
在皇宫外,
在皇城上。
“砰!”
终于,
杀入了皇城内!
天天提着刀,行走在其中。
他在找寻,找寻自己的目标。
他看见有一座宫苑内,竟然有一片菜园子,收拾得很是精细,里头还结着不少清脆的黄瓜。
他踩下一根,没洗,直接送入嘴里,咬了一口。
恍惚间,
一种熟悉的感觉,再度传来。
而就在这时,
一名红袍太监,飞掠过自己的身前,冲向了自己的身后。
“保护主上!”
“保护主上!”
他是去擒贼先擒王的,亦或者叫,在大崩之前,尽所能地再狠狠地咬上对方一口。
天天没去阻拦,也没回过头去救援,
甚至,
他还笑了。
似乎还真的希望,那个所谓的“主上”,就这般被杀了吧,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一个,占着一个所谓的大义,实则除了嘴巴会说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罢了。
面前的护卫,被天天杀翻;
最终,
踩着滴血的御道,
走到了一处殿门前。
伸手,
将殿门推开。
目光,
自金殿台面一路向上,
看见了台阶,
看见了龙椅,
看见了……坐在龙椅上的……身穿燕国黑色龙袍的皇帝。
“太子弟弟!”
乌崖举起,
冲向了龙椅。
“死!!!!!”
“不!!!!!”
……
“不!!!!!”
“别怕,别怕,爹在这里,爹在这里,儿子,儿子。”
天天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父亲抱在怀里,魔丸姐姐飘浮在旁边。
身边,
还很年幼的太子弟弟,正一脸紧张关切地看着他。
郑凡抚摸着自己儿子的后背,将儿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
在梦里,天天脸上早就被泪水沾满,而郑凡的脸上,也全是泪水。
先前魔丸发现异样进来时,没办法让天天从梦魇之中苏醒,看着儿子躺在那里表情十分难受的模样,郑凡心如刀割。
“儿子,怎么了,儿子……”
“爹……孩儿做了个噩梦。”
“那告诉爹,梦到什么了?”
“梦到……梦到……”
天天伸手,
抱住了郑凡的脖子,
喃喃道:
“梦到爹有了弟弟妹妹后,就不要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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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五章 诉说
“大虎,打一盆热水来。”
“喏!”
刘大虎打来了一盆热水,还带着毛巾。
“来,把衣服脱了,爹给你擦擦身子。”
郑凡一边亲自在热水里挤着毛巾一边说道,
“刚出了这么多的汗,得擦擦,否则睡得不舒服不说,还容易染风寒。”
“父亲,孩儿可以自己来。”
“听话。”
“哦。”
天天脱去了上衣,郑凡拿着润湿了的热毛巾帮他擦拭着身子,天天很会配合,该举起手时就举起手,该转身时就转身;
在擦胳肢窝时,郑凡多使了点劲儿。
“咯咯咯……”
天天被挠得笑了起来。
第一遍擦拭后,第二遍又从刘大虎手上换了一条干毛巾,又擦了一遍,擦好后让天天把衣服穿上去。
“裤子也脱了。”
“唔……”
天天看了看四周;
太子弟弟脸上露出了笑容;
刘大虎也和煦地笑了笑。
“啪。”
郑凡给天天脑门上敲了一下,
催促道;
“你小时候光着屁股没少往我身上爬,现在害羞个什么劲儿。”
天天只得听话地将裤子脱了。
郑凡拿热毛巾给他擦拭;
太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天天哥哥,一会儿看看王爷。
在这个严父,父为子纲的年代,当父亲的,基本都得端着架子以保持在儿子面前的威严;
他父皇已经有些算异数了,但自从当了皇帝后,威严之气也就起来了,父子之间,已经隔了君臣之仪;
正常情况下,越是富贵之家,对这种父子之间等级森严的关系就越是看重,当父亲的,过于表现出“爱”孩子,会被时下风气所不容。
但干爹……真的擦得好细心。
刘大虎的心思倒是没那么多,他是知道王爷到底有多宠天天的。
至于说王爷本人,
上辈子都没结婚,自然也就没孩子;
这辈子,一苏醒魔王们就开好了客栈,睁开眼时就看见丫鬟在给自己擦拭身子,再之后,一路走来,身边都是有人伺候着的。
他什么时候伺候过人?
可到底是当爹的,在心里,对天天的感情,哪怕不是亲生的,但比之亲生的,真的丝毫不差。
排除老田的原因,就这么一个打小乖巧懂事的孩子,一直养在你跟前,你能不喜欢,你能不把他宝贝着?
擦好下面后,
王爷还用手指弹了一下小象鼻。
“唔……”
天天马上捂着后退。
“哈哈哈哈哈。”
王爷大笑起来;
随后,帮天天把裤子穿上了。
先前身上的衣服丢在了一边,擦拭好身子后换的是干净的新衣裳。
俩孩子在南门关这么久,一个太子一个世子,说句不好听的,前线的粮草筹措不足那是真的没有办法,但这俩孩子衣服用度要是都不能预备好,那群官吏真可以自个儿找块地儿上吊去了。
“乖,躺下。”
郑凡将天天抱起,平躺着放在了毯子上,自己,也斜躺了下来。
右胳膊伸出,拍了拍。
天天眨了眨眼,将脑袋枕在了郑凡的胳膊上,面朝着郑凡,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郑凡。
太子也很乖地爬上了毯子,在天天另一边躺了下来。
“睡吧,梦里,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嗯。”
“爹在你身边呢,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哪怕弟弟妹妹出生了,你也永远是爹的好儿子,是爹的长子。是弟弟妹妹们的大哥哥;
哦,对了,还是传业的哥哥。
我们啊,永远都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嗯呢。”
天天用力地点了点头。
太子那边听到了自己也在,嘴角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俩孩子,很快就都睡着了。
郑凡的眼睛,则一直是睁着;
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自己怀中的天天。
天天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有了亲生骨血后就不要他了。
郑凡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个的。
且不说天天自小就聪慧懂事的可怕,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和担心的;
就说这孩子在襁褓时,每天在僵尸棺材板上爬来爬去,每晚再和怨婴一起入睡,在太子没来之前,玩伴也都是妖魔鬼怪这类的存在。
哪怕这孩子不是天生命硬,有这个后天成长环境且还没夭折,这命格,也早就硬得可怕了,寻常邪祟梦魇什么的,基本就不可能入得了他的思绪。
做噩梦?
这孩子或许是知道噩梦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好像忘记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做过一次噩梦。
本能地察觉到,
这个噩梦不同寻常,很可能和预言中的魔王有关。
是吓着了,怕自己担心,所以没说么?
还是,
身边有人在,所以不合适说?
郑凡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睡在里侧的太子姬传业身上。
再低下头,看着天天的脸蛋。
姬老六的儿子,他是看重的,不是因为其皇太子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友人之子,且这个友人的定义,相当于后世的哥们儿;
但他最看重的,还是天天。
正如王府内的几个夫人都清楚,不,是整个王府都清楚,王爷独宠风姐姐一样。
在“爱”这种事情上,强调做到一碗水端平,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打骨子里就不是正的,而是偏的。
孩子先前做噩梦时,郑凡在旁边急得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在战场上,他甚至从未掉过泪,但这个孩子,却位于自己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戳,泪腺就真的有些控制不住。
魔丸尝试让其提前从噩梦之中苏醒,却失败了。
而郑凡,也不想急于这一刻追问下去。
他可以等,等过阵子,天天觉得可以说时,他会找自己说的,在这方面,儿子一向很乖。
等过阵子,再看吧。
忽然间,感觉到天天的手,攥住了自己的衣服,似乎生怕自己离开了似的;
王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对着他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一口。
原本的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会走上哪条路,都不用管了,也不用在乎了;
“我在这里。”
顿了顿,
“爹在这里。”
……
翌日清晨,郑凡睁开了眼。
扭过头,看向自己身侧,俩孩子都在盯着他看。
见郑凡醒来后,
天天和传业这才火急火燎地起身,从毯子上爬起,再从郑凡身上翻过,冲出了帐篷外。
郑凡一开始还有些疑惑,
随即明悟过来,
因为自己昨晚睡在最外围,俩孩子不想吵醒自己,所以一大早的都憋着尿不敢下床。
“呵呵。”
起身,
伸了个懒腰;
郑凡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享受着那清脆的声响,走出帐篷后,迎着朝阳,往外头一坐。
刘大虎和郑蛮端着洗漱器物走了过来,伺候王爷洗漱。
随后,外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名传信兵来报:
“王爷,颖都太守许文祖求见!”
郑凡点点头,道:“见。”
估摸了一下现在的位置,其实距离颖都还挺远。
许文祖从颖都出来,向西跑了这么远,对于他这个吨位而言,已经很是不易了,不管怎样都该见见。
许胖胖风尘仆仆,见到郑凡后,直接跪下行礼:
“臣为王爷大捷贺!”
郑凡倒是没有很夸张地快步上前将许文祖搀扶起来,而是笑呵呵地道:
“起来起来,装模作样什么。”
许文祖大笑着站起身。
很多时候,原本关系再亲密再熟悉的人,一旦身份落差出来,会有一些尴尬;
但往往尴尬的,不是身份变高的那位,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低的那位会很自然地重新找好自己的地位以迎合二人现如今的关系。
当年自己麾下的小小护商校尉,在成为侯爷后,其实已经高出自己一大头了,随后的封王,包括这一场大捷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力方面,如今的平西王,就是如假包换的当年靖南王,地位悬殊,如同鸿沟。
郑凡请了许文祖入帐篷,许文祖拿着条陈,未做什么寒暄,草草地说了一些战事的事情,接下来,着重说的就是未来颖都一带和晋东的发展规划。
晋东缺人,颖都这边倒是不缺,所以,许文祖的意思是,在下面的几年里,双方进行优势互补;
而所谓的优势互补,就是自己尽可能地为晋东服务,以让晋东更快地完成自我发展和成长。
这并非意味着许文祖背离了大燕,不顾一切地要抱平西王府的大腿,他这种级别的封疆大吏,已经没必要抱大腿了,就算是站队,也能矜持且从容地走过去,站定。
做这些规划,目的就是为了在日后的统一战争中,让晋东拥有更大的牌面,也就是让大燕可以拥有更大的底气,真的是出于一片公心。
郑凡认真地听完了许文祖的这些构想和设计,表达了肯定。
说完后,
郑凡笑着道:“这些事的话,哪里用得着你专程跑这一趟?”
“不一样,我就猜到你会急急忙忙赶回去的,毕竟两位王妃要生了,你这人,我清楚,重情义,我也不好意思多耽搁你的时间,就跑一趟来咱们先交个底。
咱们呐先通了气后,下面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好。”郑凡点点头,“呵,光顾着说话了,还没来得及用饭吧?”
“可不。”
许文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一时浪头滚滚。
郑凡也没用早食,马上吩咐陈仙霸他们准备。
早食比较简单,粥加咸菜,赶路途中能吃口热乎的已是不易,倒是没必要再刻意地讲究了,就算是采买也耽搁时间。
许文祖一个人喝了两大盆的粥,还觉得不过瘾,继续要添。
“都说喝粥养胃,可我就觉得喝粥不顶饿,整得喝了点儿糖水儿一样,吃得再多,也撑不到下一顿。”
郑凡点点头,道:“对。”
刘大虎又去添粥了,抱着盆去,再抱着盆回来。
而外头熬粥的地方,因为许文祖的饭量过于惊人,导致陈仙霸郑蛮以及天天和太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吃上早食,这会儿因为许文祖进食的频率下来了,他们才得以给自己添上。
陈仙霸将一碗粥递给了天天,
然后发现天天接过粥碗时,目光里和神情里,竟然满满的愧疚和不安。
陈仙霸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神情?
待得帅帐这边吃饱喝足后,行营就再度开拔了,许胖胖没没急着单独回去,反正顺路,就一起走吧。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行营行进的速度虽然没有打仗时那般夸张,但依旧保持着一种很快的节奏。
在接近颖都时,许文祖带着自己的幕僚和护卫回去了,在前些天的晚上,他和平西王敲定了接下来晋中和晋东之地的五年发展规划。
等行营到望江江边时,每日都能接到来自王府里锦衣亲卫派来的消息。
熊丽箐快生了。
王爷是真的有些归心似箭,但没办法,有了前车之鉴,什么事儿,都得稳着点儿来。
最重要的是,
接下来在进入自家地盘时,王爷还有一件极为头疼的事儿需要做。
那就是安抚好晋东自家的各路兵马;
原本晋东各路兵马包括标户百姓,大家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跟着王爷出征的,结果自家王爷来了一出轻骑过江;
好家伙,那边打得轰轰烈烈,一场又一场大捷,结果出风头的是人家,自家人在这里干瞪眼?
怨怼是不敢有的,以王爷如今的地位,连外军都能镇压得服服帖帖,自家人怎么可能敢造次?
但就像是自家的宠物,傲娇了,嫉妒了,不平衡了,你没办法,只能抽个时间来顺一顺他们的毛。
而郑凡在许诺了接下来几年的扩军计划以及继续提升士卒福利待遇后,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都能心下满意。
而也就在这一晚,在郑凡见完了公孙志后,天天一个人,来到了郑凡的帅帐里,原本形影不离的太子不在。
“父亲。”
郑凡放下了折子,看着天天,挥手,示意陈仙霸他们先行出去,同时吩咐剑圣进来。
剑圣原本已经歇息了,他帐篷雷打不动,永远都坚定地被安排在帅帐的隔壁。
“怎么了?”剑圣见帅帐里就这一对父子,有些疑惑道。
“来,听我儿子讲故事。”
剑圣,是值得信任的,哪怕没有先前在乾国突围时,剑圣以自身为诱饵为自己创造突围机会这件事,在郑凡眼里,虞化平,依旧是真正的自己人。
再者,关于魔王预言这件事,剑圣是早就知道的,眼下再知道一些细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下,瞎子还在南门关那里善后;
薛三被早早地派遣回了王府,这年头,女人生孩子是大事,就如同剑圣媳妇儿当初生孩子时一样,三爷得提前就位准备好。
阿铭则在过望江前,被郑凡派遣顺着望江向下,去范城找苟莫离传递自己的一些指示;
所以,除了魔丸以外,行营这里郑凡身边留下的魔王,只有一个樊力。
樊力进不进来听,都无所谓,先放放吧,等回去后,大家聚集起来,自己再专门讲一遍。
让剑圣进来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剑圣在这里,可以确保不会被任何人“监听”;
这个时代,监听器是不存在的,但有些人的手段,比所谓的监听器还要好用。
且身边的这支护军,是直接从出征军里抽调出来护送自己回家的,在外时,他们必然是完全忠诚于自己,但等回到家,可能里头有些人,不会说对自己使坏,但保不准会多个耳朵。
事关魔王预言这种大事,必须得缜密,容不得外泄。
郑凡抱着天天,
天天就坐在自己父亲的怀里,开始讲述自己的那个梦:
“一开始,听到了水声,孩儿以为是太子弟弟尿炕了………”
天天慢慢地讲,尽量不漏过什么细节,有时候自己会停下来,尽可能地去回忆梦里的东西;
郑凡就认真地听着;
等天天讲完后,孩子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乖,回去歇息吧,这件事,不要和其他人说,明白么?”
“孩儿懂的。”
“儿子,告诉我,你爹是谁?”
“大燕平西王郑凡。”
“对,爹也把心里话告诉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遇到什么人,你都要记得,你爹我是谁,在你爹眼里,基业、王位,这些统统都比不上家里人的安危。
你亲爹是田无镜,但你爹,是我。”
郑凡双手摸着天天的脸,
很严肃地道:
“哪怕你闯了天下的祸,都有爹能替你兜着,知道了么?”
“嗯,知道了!”
“回去歇息吧。”
“孩儿告退。”
天天离开了帅帐。
郑凡看向剑圣,道:“如何?”
“只是孩子的一个梦……”
“嗯。”
剑圣皱了皱眉,道:“不是,按照他梦里所述,我负责带他,他怎么可能流落出去?”
“因为我在。”
“你在?”
“且不说,要是没有我,你会不会和老田在京畿之地的郊外打上架,就算你们还是打了一架,惺惺相惜也罢,互为认同也好。
我不在的话,
杜鹃将孩子交给你的意义是什么?
你把孩子往哪儿送?”
“……”剑圣。
“还有,一整个故事下来,你就留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那你留意的是什么?”剑圣反问道。
郑凡从铁盒里,取出一根烟,在手背上敲了敲,
抿了抿嘴唇,
道:
“梦里天天最后看见坐在龙椅上的,是传业。”
郑凡皱着眉头,
叹了口气,
道:
“妈的,姬老六这王八蛋这么短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