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四面楚歌
“报!!!!!!”
“报!!!!!!”
一道道军报开始向帅帐汇集,但都被刘大虎和郑蛮拦截了下来,而后即刻送到了帅帐一侧原本剑圣所住的帐篷内。
陈仙霸坐在那里,就着烛火,阅读着这一封封军报。
刘大虎和郑蛮很是紧张地蹲在陈仙霸身边,军报,基本都是在后半夜送来的,但这意味着在前半夜其实就已经有实际接触了,这里面,必然会有一个时间差在,所以说,当他们收到这些军报时,敌军,其实已经距离自己这边更近了。
剑圣抱着龙渊,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凉茶喝着,看着自己儿子和郑蛮,一封一封地向这里送,事态无比紧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乾军,很多么?”
陈仙霸虽然有种身为“将领”瞧不起单纯武夫的思维,但还不至于蠢笨到当面不给剑圣面子,当即开口道:
“很多,非常多,大虎,地图。”
“好。”
刘大虎将自己怀中的那张简易一些的地图取出,摊开,更为详细的地图,在帅帐内,但王爷在睡觉,事先吩咐了不能打扰。
“我军帅帐,现在在这个位置。
自东边,西山大营,少说有个六七万兵马正在向咱们这里开来,西山大营还是稍微能打一点的,不至于一触即溃。
而自西边,是乾人的骑兵,不下两万的骑兵。”
“骑兵?”郑蛮马上疑惑道,“乾人的骑兵不是在梁地么?”
乾国因马政**废弛的原因,其实骑兵一直不多,虽然哪儿哪儿看似都有骑兵,平日里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府也不缺马的样子,但想要组建大型骑兵军团维持住规模,这就需要一个持续不断的单项方面的后勤补给。
乾国现在唯一的一支骑兵军团,在钟天朗这位驸马爷手中,前身是西军的骑兵,后又融入了三边各路骑兵,再加上近些年补充进去的,这才得以成型,可以在正面战场上投入使用。
可他眼下,哪怕已经转移不在梁地了,也不可能忽然神兵天降地到这里来。
“东边,有四个校尉都传来了军报,彼此应和,规模上差距应该不会太大,我推测,乾人应该是借兵了。”
顿了顿,
陈仙霸道:“很可能,是北羌骑兵,也就只有那里,才能让乾人在短时间内调出这么多的骑兵出来。
乾人一直有调客兵的传统,土兵他们以前也经常调动。
调动北羌骑兵,其实就和咱们王府之前从雪原上调动仆从兵一样。”
刘大虎问道:“那北羌骑兵是什么水准?”
郑蛮不屑道:“能被乾国打压得收仆从兵的,能有什么鬼样子?”
陈仙霸则开口道:“不能这么算,北羌在当年曾一度建国,后来是被刺面相公给平定的,制约一个族群发展的因素,不单单仅仅是战力,还有其他很多。
且绝大部分时候,乾人对北羌也是以招安分化为主,如果可以一劳永逸地荡而灭之,当初的西军早就这般做了。
姑且来算,北羌骑兵的战力,应该在蛮族之下,在没有野人王的野人之上吧。
当然,肯定是比不过我们晋东铁骑和大燕的镇北靖南两军的。”
剑圣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些你都知道?”
这就像是一个家长,看到了另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总是习惯性地想问问一些学习方法。
陈仙霸回答道:“小时候,我身边一直有一个夫子负责教导我,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剑圣点点头,合着责任在于,自己这个当爹的没教好?
唉,不该问的。
“至于北面,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和咱们对峙的韩相公那一支,其规模,在六万到七万之间,多数是由地方厢兵、郡兵和守军组成,战斗力不强,但我觉得,对面应该有所依仗,甚至可能,军营内部,还藏着某支精兵。
南面,按照传回来的这些军报来看,不出意外,应该是乾国的禁军出动了。
当年乾国禁军号称八十万,但真正活着的,还得再打两次对折。
王爷当年攻乾时,乾国禁军先拉出了十万,松松垮垮的,上战场一触即溃。
后续乾国想要再拉出一支禁军北上,凑了个几万兵马,出了京还没出汴洲郡时,就逃散了大半。
那之后,乾人应该重新编练了禁军,按照南面这几个校尉传回的军报来看,怕是也得有六万之众。”
郑蛮掐着指头算了算,道;
“好家伙,这就是二十万大军不止了?这乾国,还真是人多得很。”
无怪乎郑蛮会惊叹,因为乾国在三边还有重兵,且是真正的重兵,在梁地,还有乾国的一支野战军团。
眼下,乾国居然还能再在腹心之地,短时间内,就又聚集出这般多的兵马。
最要命的是,乾国江南的兵马,应该还没来得及调动,同时,偏远一些地方的勤王之师,也还没过来呢。
“这就是乾国。”陈仙霸说道,“当你熟悉乾国后,你会为它的强大而感到匪夷所思,然后,你会为它一度是四国最弱之国,被我大燕压制得这般厉害而感到,更匪夷所思。”
刘大虎问道:“王爷那边……”
“王爷既然吩咐了,咱们就必须按照王爷的吩咐做,乾人一个晚上,完成不了包围,就算堪堪形成了四方呼应,明日也来不及发起攻势,王爷这个好觉,是能睡得安稳的。
再者,不要听到对方兵马规模就感到震惊,当年李豹李富胜两位将军只带了六七万兵马就能直接打穿乾国,可见乾**队战斗力之差。
就是在雪原上,我一万晋东铁骑都能撵着五万野人跑,这点阵仗,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
陈仙霸看向刘大虎,问道;
“各处校尉都回营了么?”
刘大虎回答道:“根据传信兵的转述,应该是都按照之前的吩咐,一旦和乾军有接触就即刻撤退回营,现在应该在路上吧,天亮前,应该能回来个七七八八。”
陈仙霸点点头,道:“这就可以了,大家也休息吧,别等王爷醒了咱们没精神了。”
……
赵牧勾走入帅帐时,碰见了刚出来的祖昕悦。
祖昕悦向赵牧勾行礼,不管瑞王府在大乾到底是怎样尴尬的地位,但作为外将,礼数是不可能少的。
赵牧勾也很认真地回礼;
随后,祖昕悦出去了,赵牧勾走入了帅帐。
年迈的韩亗这次没有在看书,而是站在火盆旁,烤着火。
“官家亲率大军来了。”
“天子御驾亲征?”
“嗯。”韩亗点了点头,“和咱们之间,差不离就隔了那座燕军的军寨吧。”
自从知道韩亗的真实身份后,赵牧勾就更不需要忍了。
他不知道的是,先前他其实也莫名其妙地没做什么隐藏,而这些,在韩亗眼里,则是冥冥之中的血脉象征。
隔辈亲,隔辈亲,差不离就是这个感觉了。
小孙子在自己面前“童言无忌”,本就是一种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对此,韩亗怎可能会生气?
“上一次我大乾官家御驾亲征,还是太宗皇帝时期,呵呵。”
赵牧勾言辞里,满满的不屑。
太宗皇帝一次御驾亲征,葬送五十万大乾开国精锐,自那之后,天子御驾亲征被视为大凶。
韩亗则摇摇头,开口道:“其实,我大乾的祖制军制,是由太祖皇帝定下的,而太祖皇帝又是位马上皇帝。
他在制定制度时,也吸收了当初古夏之地军头林立割据复杂的教训,强调的,是集权于中枢。
以中枢之力,驾驭四方。
但太祖皇帝失误的地方就在于,他算错了一件事,他是马上皇帝,靠征伐取得的天下,但他的后代子孙,很可能没他这般的魄力和格局,更没这般的能力。”
赵牧勾则道:“更没想到的是,也没他后代子孙什么事儿了。”
韩亗叹了口气,道:“想那燕国先皇帝,为了集权于中枢,不惜马踏门阀,将兵权分割完全下放于南北二王之手;
而我乾国官家,其实早早地就已经完成了这一切,早早地就拥有了燕国先皇帝梦寐以求的局面。
可惜的是,我大乾的制度,需要一个强势的皇帝,才能真正地运转起来,深宫皇帝,只会让这套太祖皇帝留下的制度,逐渐变得畸形和糜烂。
正如前些日子你对老夫所言,但你只看到了我大乾在重文抑武,实则,在我大乾,在武将被我文人打压得如此凄惨的时候,真正的武将之首,应是官家。
我大乾之所以一路失衡下去,一部分原因,是我文人鄙视武夫,刻意地压制武夫,另有一半的原因在于自太宗皇帝之后,我大乾就没再出过有武夫样子的官家了。
这位官家,是老夫我看着长大的,绝非好大喜功的皇帝,当得上明君之称,这次之所以御驾亲征;
一是此战要是能打下来,在梁地大捷之后再吃掉一支燕人的主力,甚至吃掉燕人的这位王爷,那乾燕之格局,就将彻底被扭转过来;
二则是,官家看清楚了我大乾制度之所在,靠着这场御驾亲征,他将正式接手我大乾各路军头的效忠。
自此之后,他能像燕国先皇帝那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国之九五至尊。
勾儿,
你很聪慧,在你这个年纪,可以称得上是天赋神童,但神童总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同时看别人,仿佛都像是在看傻子。
这个毛病,要改。”
赵牧勾马上跪伏下来,
道;
“爷爷,孙儿知道了。”
有些默契,心照不宣。
但韩亗到底愿意放纵到什么程度,爷孙二人,到底能走到哪儿,都还是未知。
韩亗会愿意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孙子,倾尽韩家一切么?
赵牧勾不敢往这个可能上去想,因为韩家,本就是一大族,韩亗的孙子辈,也是极多。
但至少,
他有一个机会了,
而这个机会,是他爷爷给自己创造出来的。
哪怕知道自己是韩亗的亲孙子,但赵牧勾依旧认为,自己是瑞王府的人,是瑞王府的世子。
“现在,老夫就担心一件事。”
“您在担心何事?”
“还记得那日,老夫带着你和那位平西王爷会晤时,那位平西王爷,曾说过什么话么?
他说,
官家,
不就在这儿么?
老夫当时以为,他是在指你打趣儿,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他是另有所指,亦或者,早有猜测?”
……
“呵,我当时就是拿那瑞王世子嘲讽调侃一下韩亗,哪里有什么意有所指。
再说了,我他娘的怎么可能知道那位乾国的官家这一次居然会这么猛敢玩儿御驾亲征,我是神仙呐?”
睡了一个很长的好觉的平西王,坐在床榻上拿到刚收到的军报忍不住对坐在自己身边询问自己的剑圣笑骂道。
“真的不知道?”剑圣还有些不信。
因为最新的军报,清晰无误地指出,南面的禁军之中,立着金吾龙纛。
“唉,老虞啊,你常在我身边,下面人给我神话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难道还没有数么?
怎么现在学的跟个文人似的,在这儿咬文嚼字。”
郑凡伸了个懒腰,
他这一觉,是从昨天黄昏睡到了今儿个差不离快正午时分。
可谓入睡前,意气风发,醒来后,直接四面楚歌。
“仙霸,本王饿了。”
陈仙霸送进来了吃食,伙食很好,四个菜一个汤,单独为王爷做的。
其余人,都早早地吃了。
王爷一个人坐在帅桌后头,拿着筷子,吃得那叫一个慢条斯理。
帅帐外头,赵元年带着除了自己母亲以外的一家子,也早早地在候着了,显然,他们也知道了外面的情况。
吃好了饭,
王爷挥挥手,示意将碗筷撤下,而后,走出了帅帐。
赵元年带着自己的王妃们,向王爷行礼。
吃饱喝足的平西王爷,目光稍稍在那位磨盘侧妃的身上多停留了一小会儿,
随即指了指赵元年,
道:
“你母亲呢?”
“回王爷的话,母亲在帐里,着华装。”
“你母亲是个懂事儿的,去,让你媳妇儿们,也把华装穿上,把气派给抖落出来。”
“是,王爷。”
赵元年马上带着自己的三个王妃回去了。
脚下步履不停,却一步三回头,到底是心里害怕到了极致。
二狗子,最怕的就是被清算的时候,因为他明白,真到那时,他的下场到底得有多惨。
相较而言,
已经被二十余万大军围困的平西王爷,却显得很是从容。
帅帐外围,不少燕军士卒,除了巡逻的,其余的要么在刷马,要么干脆在眯觉。
老卒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才对自己最有利也最实际,同时,他们的这种经验和情绪,也会传染给身边的一些新卒。
郑凡右手抓着自己的下颚,左手环抱住脖颈,晃了晃,再“咔嚓”一声;
呼,
舒服。
阿铭则摸了摸自己的酒嚢,如果不是中途曾出去猎杀过北面乾军的哨骑,他可能早就断粮了。
现在的他,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他是享受战争的,因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挑选那些战死强者的血液,和普通人的血液完全不一样的口感。
徐闯则默默地在磨刀擦剑。
平西王爷看了看今儿个的大好天气,笑道:“二十多万大军,可以,乾人很给咱面子啊。
又是四方围阵,这是想要再复一次梁地对李富胜的大捷,想把本王,像虎威伯那般,给硬生生地吞掉!
这样看来,北面那个韩亗所在的军寨里,必然有问题!”
陈仙霸马上上前道:“王爷英明,围困之法,所看的,不是最强一环,而是最弱一环,因为只有……”
“下次就直接说木桶效应。”
“嗯?”
“木桶装水的多少,取决于它最短的一块板。”
陈仙霸用力地点头,道:“王爷英明!”
郑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道;
“他想要给本王编织一座铁笼,但也得防着本王跳出来,东南西北,本就该北面那支杂军最弱,且还偏偏是北面,是本王撤归之方向。
怪不得韩亗那老东西和本王配合着演双簧呢,人家压根儿就不怕本王打上去,他有底气,能让本王很难短时间内冲垮它。
嘿嘿,本王发现呐,这乾人真的和本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招式好用,什么招式赢了,就懒得再换唱本了。
可以,咱们现在,可真的就是孤军被包了饺子,本王的靴子,这次是真的湿透透的了。
那位乾国官家,也是个小心眼儿的,本王当年不就是指着他鼻子说了他一句不知兵么,这次居然亲自上阵来找回场子了。
本王也是嫌麻烦得很呐,
一样的话,
对一样的人,
得说两遍,何必呢?”
平西王招了招手,
对陈仙霸问道:
“行了,既然人家已经四面压上了,仙霸,眼下咱军寨里,还有多少兵马啊?”
陈仙霸回禀道:
“加上昨晚后半夜到今早这段时间从外围撤回来的各路校尉,
军寨内,
现可调用的所有兵马,
将将一万!”
第六百五十九章 帝都陷落!(上)
天,
黑了。
李寻道正在巡营,禁军是由他亲手编练出来的,虽然吸纳了不少原本的旧禁军体系的将门子弟,但基本都被边缘化了,眼下这支兵马,还是受他李相公掌控的。
一身青袍的姚子詹缓缓地走了过来,李寻道摆摆手,示意身边的这些将领继续将营寨再巡查一遍,自个儿则主动走向了姚子詹。
“姚师,还未歇息?”
“不仅是我,官家应该也没歇息下来吧。”
李寻道点点头,这毕竟是官家第一次御驾亲征,同时也是大乾百年来的第一次天子亲征,上一次,得追溯到太宗皇帝时期了。
要说官家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面对的对手毕竟不是什么教民叛匪,而是燕军,且还是打着王旗的燕军。
“寻道啊,燕人会夜袭么?”
“如果我是燕人的统帅,最迟在今晚,就该选择夜袭了,其实,昨晚燕人就该有所反应才是,因为昨晚,除了韩相公所在的北路大军,其余三路,都已经和燕人接触上了。
但燕人只是选择了收缩,并未主动来做些什么。
白天的话,还能解释燕人想等到晚上,今晚,大概会夜袭吧,再不动手,这铁笼子,就真的要铸好了。”
“我和那位平西王接触过好几次,此人,不是优柔寡断之辈。”
“姚师说笑了,人家既然敢放着梁地的我乾军精锐不管,率孤军深入我大乾,这岂是优柔寡断之辈?
其人善行险招,怕是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了。
其实,
寻道倒是希望今夜燕军能发动夜袭,要是燕人依旧什么都没做,那就……”
“你在担心什么?”
姚师好奇地问道。
李寻道坐了下来,姚师也跟着盘膝而坐。
“韩相公、祖昕悦那边,每日都会通传数封消息,原本,寻道以为燕人会毫不客气地想要一口击溃韩相公那一部,但燕人没选择这般做。”
“说是下雨,燕人的马蹄,跑不动?”
“前两年,燕人举国伐楚时,就是那位平西王,率军冲了楚国的一支藤甲兵军寨,是以填土的方式硬生生地掘开了楚人的军寨。
再说了,燕人是仗着骑兵之厉,横行无忌,但并不意味着,燕军下了马,就不会打仗了。
北方,是燕人之后路,韩相公那一部就卡在燕人后撤之路上,因为我们谁都清楚,那位平西王也必然一样清楚,他想靠这一支孤军来倾覆我大乾江山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进来时,就必然想着要如何出去。”
“围点打援么,亦或者,燕人没想到,咱们这次包过来这般多的兵马,连官家,都御驾亲征提振士气了。”
“倒是有这个可能,战场局面多变,各有心思,没谁能完全猜得准猜得着的。
且祖昕悦传来的军报上看,那位平西王,货真价实地就在那里,这是我最放心的地方,他在这里,一切就都好说。”
“是啊,他在那里,一切就都好说,他这次带来的据说近五万的兵马,只是老夫看来,这五万兵马,也比不得他一个。
燕国的擎天柱,一旦塌了,晋东必然会乱,燕人将失去晋地,一切的一切,差不离都将回到当年了。”
二人的角度不一样,一个从军事,一个从政治。
“只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寻道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当初在后山没能留得下他,寻道心里就一直在不安了。”
彼时平西王爷在望江冰面上遇刺,靠魔丸的力量以炼气士手段化解危机,却被李寻道找到了机会,以师尊藏夫子留下的白莲为引,将郑凡“拘”到了后山;
本以为可以就此解决掉一尊大患,谁成想那郑凡上了山又下了山,最后不仅舍掉了师尊白莲,还废掉了自己大半的炼气士修为。
姚子詹安慰道;“有些人,是有天数的,活该死在战场上才是。”
李寻道点点头。
这时,
姚子詹又小声地开口道;“若是按你的想法,该如何去做?就是将你放在那位平西王爷的位置上。”
“我不会等到现在,自古以来,之所以以合围之法御敌,看似轰轰烈烈多路大军进发,实则是因为单独地某一路大军出来,无法做到安稳。
所以,对于合围一方,最大的破绽在于,一旦被对方提前洞悉,在你合围之时,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抢先以优势实力一路一路地吃掉你的分路。
哪怕最后不能连战连捷,但最起码在吃掉你一两路之后,所谓的合围,也就无从谈起了。
可那位明明布置了这般多的哨骑,从前两日的消息来看,我三路大军逼进时,燕人的哨骑马上就做出了反应。
其用兵之能力,不至于就这样坐等着咱们将笼子打好。
这也是寻道最为考虑不通的一点,面对这样的对手,实在是不敢奢望人家会犯这般大的错误好给自己占那个便宜。”
“要是燕人打算突围,寻道认为燕人会走哪一路?”
“姚师以为呢?”
“北面吧?”
北面,是韩亗所在的位置。
李寻道摇摇头,道:“燕人要是打算从北面撤走,不会等到现在都不对北面发动攻势的。”
“那就是西面?西面兵马最少,且还是以北羌骑兵为主。”
“骑兵最不喜欢碰到的就是骑兵,因为骑兵可以互相吊着,官家也早早地下了旨意,叮嘱那位明牙督司,一旦燕人向他那里去,他不用和燕人决战,只需避其锋芒,再寻机缠住即可,随后,我其他三面大军将即刻把口袋收紧,将燕人闷死。”
“那要是燕人,选择……”
姚子詹咬了咬牙,
继续道:
“要是那位平西王,在发现咱们官家的金吾龙纛后,直接选择冲我们这一路呢?
按照燕人的性格,按照他的性格,
老夫觉得,
很可能真会这般做!”
李寻道很想说一声,他是要找死么?
四路大军,最难打的,就是陛下所在的禁军这一路。
无论是训练、素质、军械还是官家本人在这里所带来的士气加成,这一路,绝对是最难打的,也绝对是最能扛的。
但李寻道没办法去对姚子詹说这些,因为他清楚姚子詹会这般想的原因是什么样。
李寻道伸手,轻轻地在地上刮拉了几个石子;
乾人对燕人,是畏惧的,哪怕这种畏惧在梁地大捷后,被减轻了许多,但当那位平西王率军出现时,大家的心里,依旧很是紧张。
文人,又是多愁善感的,大乾的官员,又很喜欢去研究规律,明明未曾真正地脚踏实地,却总是认为自己已经参悟了天机大道,有时候,甚至比炼气士还炼气士。
在姚子詹看来,
最不可能的选择,往往就是最可能的选择,因为以往燕人和那位平西王爷,就一直是这般做的。
可是,
又怎么可能?
转念一想,李寻道觉得,可能现在官家心里,也是有些惴惴吧。
“姚师莫慌,这一路,有寻道在。”
“好,好,好。”
“姚师还是去陪陪官家吧,陪官家说说话。”
“好,老夫这就去。”
姚子詹起身离开,走过去时,靴底踩在了李寻道先前刮拉的石子儿堆上。
李寻道也站起身,起初没注意,但走了两步,转身低下头一看,
发现原本一堆的小石子,
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一颗。
李寻道眉头微皱,
其目光,眺望向了燕人军寨所在的方向。
“故布疑阵中的再故布疑阵?”
李寻道习惯性地右手攥着自己的左手手腕,指尖来回地敲击着,
“孤军深入地再孤军深入?”
李寻道闭上了眼,在他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一张地图。
随即,
其又缓缓地睁开了眼,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寻道扭头看向了金吾龙纛所在之地,那里,是官家的行辕。
他有些踌躇,也有些犹豫;
因为此时他虽然是相公,但作为一个前半辈子基本都在后山修炼的相公,他在乾国朝廷里的羽翼和影响力,还比不过姚子詹。
最重要的是,
那位平西王可以在军中说一不二,
他不行,
他是李寻道,他不是官家。
而且,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基于自己的灵犀一闪,想到的一个可能,一个自己都觉得,对方不可能这般去想也不可能这般去做的可能。
这个可能,
远远比姚子詹先前所说的,直接冲金吾龙纛所在之大军更为疯狂!
齿间,刺入了唇瓣,有鲜血开始溢出。
李寻道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一切都很乱,但在这乱纷复杂之中,他还是果断地选择走向了官家的行辕。
但在走到那里时,他不由得又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自己先前的那一道灵光闪现,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现在都已经失去了去阻止和改变的能力。
“李相公,是否需要奴才去通传官家,官家眼下正在和姚师下棋呢。”
“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官家休息得如何。”
“是。”
李寻道走出了行辕,回到了自己的帅帐。
不时有将领进来对其汇报军情,他都一一做了批复回应。
等到天快亮时,
姚师走了进来。
“累了,累了,老夫要睡一会儿了。”
“官家也睡了?”李寻道问道。
“官家也安歇了,呵呵,官家说,本以为今夜燕人会袭营,还想着与老夫一边对弈时一边听着对面的喊杀声,好为这盘棋多注入一些风味,也能传为一段佳话。
只可惜,燕人没能给这个面子。”
李寻道笑着点点头。
“寻道啊,你还是得注意休息,这一路兵马以及官家的安危,泰半可都是寄于你身上呐。”
“再等等。”
“天都快亮了,还等等?”
“等燕人。”
“晚上燕人不来打,想着白天堂堂正正地冲么?”
“不,等燕人的请降书。”
“请降书?谁请降?难不成是那位?”
姚子詹被这番话给打了一个激灵,马上继续道;
“他燕人连困兽之斗都不做了,直接请降?”
“我不清楚,是否真的会请降,但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燕人待会儿将请降书送来,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就意味着,咱们算计了半天,到头来,却反被算计了。”
“眼下局面,他又能算计到何处?无论是三边还是梁地,都牵扯了燕人大批兵马,燕人国内的其他兵马,也根本来不及在此时出现在西山郡内,他平西王就算是再会打仗,难不成还能变出兵马来?”
“不,姚师,我先前刚刚翻看了韩相公前些日子送来的这些折子,从他们会晤到彼此之间的其他互动。
再看一遍后,我陡然发现,这一封封军情上,写的不是字,也不是事,
而是,
满满的刻意。
那位平西王就像是一个丑角儿,在台上蹦跶来蹦跶去,
一遍遍高喊着,
他在这里,
他人在这里,
他就是在这里,
可偏偏,呵呵,这可能就是大巧若拙吧,他越是这般大张旗鼓地喊出来,咱们,就越是在哄堂大笑于他。”
就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一阵欢呼,
紧接着,
是传信兵的高喊:
“报!!!!!!!燕虏平西王送来请降书!”
“砰!”
李寻道的拳头,落在了帅桌上,
苦笑道:
“完了……”
“王爷,请降书已经送过去了。”
陈仙霸禀报道。
郑凡点点头,同时检查着自己身上的甲胄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同时,摸了摸护心镜所在的位置,那是魔丸待的地方。
“大虎。”
“在!”
“把本王貔貅身上的银甲,再检查检查。”
“喏!”
“请降书不是刚送过去么,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慌张了?”剑圣有些好奇地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本来,这请降书我是不打算派的,担心画蛇添足喽,后来想想,反正再差也不差了,干脆还是送一下吧,万一真能再拖延个一阵子呢不是?
只是,咱这里也得做好个准备,不能把乾人当傻子,说不定乾人里面有人,已经起疑了,这请降书一看,就几乎笃定了。
增灶,立旗,马匹扯尘,军寨内的剩余主力当哨骑全数放出;
这种种假象,在没戳之前,是会很唬人,在戳了后,立马会现原形。”
“所以……”
“所以我怕了呀,之前的淡定,都是装的,现在,我开始慌了。”
“你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慌过?”
“大难临头时,才真正能感受到那种恐惧,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身边就一万兵马,乾军有二十多万,就算百年前的初代镇北侯曾打出了三万破五十万的战绩,但咱们现在的兵力悬殊比当年初代镇北侯还要夸张。
仙霸,通传下去,全军做好准备,听候本王的军令!”
“喏!”
“阿叔,北面有消息了不?”
“还没呢,还没呢。”
“怪让人心里担心的。”
“你这崽儿,瞎担心个什么,好好地补你的渔网。”
“我是怕燕狗又打过来嘞!”
“咋可能嘛,咋可能嘛,燕狗不是以前的燕狗啦,没听说么,燕狗的两位最能打的王爷,都不在了。
现在,也就靠一个小辈儿顶着。”
“阿叔,那小辈儿也不简单哩。”
“咱也不是以前的大乾了,以前你可曾想到,官家居然会御驾亲征,官家都向北去了,那些丘八,不一个个激动地拼命呐。
燕人,燕人又咋滴啦,还不都是一双肩膀顶一个脑壳?
在梁地,咱不就打赢了一场嘛,说是梁地那儿有一座大湖,燕狗的尸首把整个湖都给填埋了哩。”
“阿叔,上次官服调民夫,你咋不让我也去?我爹娘可是被燕狗给杀了咧,我做梦都想杀燕狗给爹娘报仇。”
当年李富胜部打到了上京城下,面对近乎不可能攻破的上京城,李富胜命部下抓来京畿之地的百姓强行让他们攻城,导致百姓死伤惨重。
“好好活着咧,人活着,才有奔头,你爹娘不在了,叔拉扯着你长大也不容易,为了你,叔也没娶婆姨,你可不能出啥子事儿,你得为你叔养老送终呢。”
“叔,你都说能打赢的,你还说官家也去了,为啥……”
“你咕噜话咋这多咧,来,把鱼卸下来,等前头大捷的消息传回来,这城内鱼啊肉啊,必然得涨价哩。”
叔侄俩一起将刚打上来的鱼从舟上卸下来,
这才刚上在汴河南岸下来,
当即就感知到地面传来了一阵恐怖的震颤。
叔侄俩都有些茫然地看向西边,自那里,有一片黑色的云海以一种磅礴之势倾轧而来!
兵,
好多的兵,
好多的马兵!
“哈……哈哈………哈……直娘贼……应该是咱前面大捷了……官家班师回朝了……哈……哈哈……”
“不,叔,黑甲,黑甲马兵,是燕人,是燕人,燕人打来了,燕人又打来了!!!”
这是一支风尘仆仆的大军,骑士很累,战马也很累。
他们趁着前些日子的大雨,于泥泞中行军掩藏,自西边走,趁着北羌骑兵还未至之前,进行了一场大迂回。
此时,不少士卒的嘴唇是干裂结痂的,战马在奔跑时,也开始吐起了沫子;
一场竭尽全力的奔驰,也不晓得多少战马,在这一次之后,得丢到后方去当驮马来用,无法再承担战马的职责。
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成功了。
在他们的前方,
矗立着的,是诸夏最为富饶最为壮丽人口最多的一座城池………上京城!
陈阳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对在其跟前,完全是撒开腿丫子奔跑的樊力喊道:
“樊将军,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快拿出王爷给你的锦囊,快拿出来看看王爷的吩咐!”
王爷以自身为诱饵,圈住了韩亗那一部,同时,吸引着乾军向其靠拢包围。
其目的,就是为陈阳所率的这支主力,创造出足够多的机会和可能。
临行前,
平西王爷当着陈阳的面,将一道锦囊,送到了樊力手中,嘱咐他们,在看见上京城的城墙时,打开锦囊。
“对咧!”
樊力似乎完全忘记了锦囊这件事,毕竟和其他人对平西王爷的无限推崇不同,樊力哪怕在魔王这个群体里,也是对主上“敬畏”感最少的一个。
玩什么锦囊妙计的戏码,事儿逼!
但奈何陈阳的目光灼热,
樊力只能摸了摸,终于掏出了那个锦囊,
打开,
里面是一张纸,
樊力嗫嚅了一下嘴唇,一边继续奔跑一边不停地拉扯着纸张,终于,看清楚了上头的字,就俩字,他极为熟悉的俩字。
嘿嘿!
樊力笑了,
举起了双斧,
高呼道:
“乌拉!”
第六百六十章 帝都陷落!(中)
不是早上睡眼朦胧,万物复苏于晨;
也不是正午艳阳高照,暑气正盛,焦灼着人的脚板同时烘晒着头皮;
而是在黄昏。
似乎突袭,更适合早晨的画风,但这个世上,却很难有绝对完美的事儿。
潜行、绕后、渡江,再策马奔腾,撇开薛三、陈雄早早调出去相思山当幌子的一部分,再撇开留在王爷身边的那一万,原本,陈阳和樊力这边,少说也应该有个三万五之数的。
挑选入乾的,本就是肃山大营的老卒加上挑选出来的他部精锐,且无论是兰阳城还是滁州城的攻破,都并未给燕人造成太大的伤损;
可真到了上京城下时,陈阳部,也就剩下将将三万之数了。
这意味着,至少有五千部下,在这场短时间内的恐怖大迂回中,要么累死,要么掉队,要么干脆就是迷了路。
对于普通的军队而言,这种情况,实属正常,这也是为何,兵马越多,行军越慢的原因所在,但对于曾经靖南王本人的中军精锐而言,造成这般大的非战斗性的损耗,足以说明燕军为了这场“出其不意”,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过,
在看见上京城的城墙后,
自上而下,
无论是将领还是最底层的骑士,
哪怕呼口气,都能感受到喉咙深处的血腥味,
在此时,都觉得值了!
上京城,
就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座巍峨的国都,这同时也是一座极为虚弱的国都,它就在那里,它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婉约,
它,
在等着自己的临幸!
陈阳清楚,这是平西王爷以自身为诱饵所换来的机会。
他更清楚,只要自己能够冲入这座都城,那么当初在肃山大营的罪责,也终于可以被抹除了。
陈阳已经没有脑子再去思考其他了,哪怕刚接到命令时,他曾思考过,不是思考平西王爷这近乎“人来疯”一般的军事抉择到底能否成功,
而是思考的是,这场军事大冒险成功后,对于自己这支兵马和对于平西王爷本人而言,能否在欢愉和大捷之后,获得浮出水面再度呼气的机会。
因为这次,他们没有援兵,孤军深入后的再分兵,只会让自己的局面,越来越陷入被动。
平西王爷本人现在还被乾国各路大军包围着,
自己就算打下了上京城,接下来又该如何接应?
甚至,到底能否在乾人疯狂地复仇反扑之下不被闷死,这一切,都是悬数。
但,这也是乾人没有提前预判到这一点的原因所在吧,你可以去推演去预判你对手的绝大部分的动机和行为,但往往,不会去判断他可能去“送死”!
陈阳想到了那一晚,王爷对全军所做的训话,来听讲的校尉被要求按照晋东的传统,回去要复述给自己的士卒听;
王爷那一晚说,他要带着大家伙,去追求一种东西,不是财货,不是女人,不是土地,而是……荣耀。
这,
就是王爷想要的荣耀么?
事到如今,陈阳已经不想去思考之后的得失了,他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去品尝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美味佳肴!
樊力打开的锦囊里,就是“乌拉”两个字。
王爷又一次“事儿逼”了,但樊力却很满意。
此情此景之下,
唯有这两个字,能够让他整个人都酥麻起来。
曾将人当作柴来砍下做收集,累积白骨铸宫殿的樵夫,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大场面的杀戮;
在这种氛围下,
樊力的皮肤,都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
他的甲胄,早就丢在了路上,但此时,他却嗷嗷叫地冲在了最前方,如同一尊野兽,扑向了他的羊圈。
陈阳低吼:“传我军令,冲城!”
传令司马开始咆哮着传达着这一命令,他们的嗓子,也早就哑了,但无所谓,中军看见前军一往无前开始冲锋后,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后军也是如此。
这是一支疲惫之师,但诱人的上京城,足以让他们在此时再榨出新的一份精气。
毕竟这座上京城,可比梅子要让人“解渴”得多。
当年,上京城曾被李富胜攻打过,虽然只是发泄之举,但也着实经历过战火的痕迹。
但彼时上京城内,有官家,有早早地就被收纳进去的守军,虽然乾军不敢出来野战,但据城而守是完全没问题的。
按理说,因为当年李富胜的缘故,乾国应该更为关注上京城的防务问题。
比如城墙的修建比如城墙外民屋的清理以及卫星城堡的修建,乾人在土木上面,本就极有心得,但在这里,却失了效。
因为上京城是整个乾国的心脏位置,牵扯了太多太多的利益,想要将其向军事重镇方面去进行转型,就得弱化掉其他方向的职能,可问题是,原本的上京城早就不堪重负地在运转了,这座大城镇容纳着诸夏乃至当今世上最多的人口,它需要太多太多人力物力以及必不可免地运转来达成其自身存在所需要的养分。
哪怕当年燕军曾扫荡过京畿之地,但接下来,汴洲郡的人口也就是天子脚下的人口,并未减少,反而更加剧烈地膨胀起来。
北地被燕人扫过后,北地但凡有这个条件的百姓,都开始向京城迁移;
一个西南之乱,再加上楚国曾和乾国在东南位置发生的摩擦,哪里战事起,都会让一大批的百姓,本能地去选择趋利避害,投奔于天子脚下。
其实,上京城在建造之初,必然是着重考虑到其防御能力和军事作用,但逐渐的,会变得和皇宫一样,任何皇宫在修建时,也都会考虑其防御性,毕竟这是拱卫天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但往往在事情到来时,又会显得很是鸡肋与苍白。
故而,一般而言,都城这种存在,在面对敌军来袭时,往往会提前聚集兵马或者号召各地勤王之师来拱卫,守军也绝非只是按照传统意义上就站在城墙上防御就行了,很多地方,需要足够的士卒去填去正面厮杀,否则这些漏洞根本就无法补住。
如果乾国的禁军还在上京城,哪怕不是全部,而是只有个三万正军,守住第一波,再发动百姓,这城,倒也能够扛下来,至少,所谓的攻城,就真的得演变成攻城的模式了。
可偏偏,虽说留下的禁军其实也不少,但真正的骨干和精锐伴随着官家已经去往了北方的战场,简而言之,上京城内的禁军整个体系,其实已经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于这座都城内,压根就不存在任何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能够掌握住这个都城的“实际运转”。
同时,
还得考虑到官家御驾亲征之前,特意做出的某种安排。
比如带谁一起出征,比如出征前贬谪谁外放谁亦或者干脆将谁下诏狱;
若是自己前面战事出了问题,打败了,后方,该如何确保会安安顺顺地等待自己回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总不可能自己在前头打仗,后头的太子亦或者是谁,来个政变,直接给自己尊奉为“太上皇”,那乐子,可就大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平西王爷那样,自己带兵出征,老家极为干脆地全丢给瞎子,这种信任,别人是理解不了也学不来的。
且就算是官家本人真能做到这般“魄力”,朝堂上的其他势力,也不会允许在官家离京之后,给别人以机会借用太子监国的名义来搞事情。
这就是人为制造出的“虚弱”和“散沙”状态了。
一座都城,被抽离了主力后,还被特意地打乱了制度,忽然间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燕军,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烽火点起,
钟声敲响,
不是没有忠诚于这个国家的官员和武将,在此时主动地奔赴城墙一线,也不是没有江湖豪侠,在此刻逆着仓皇逃窜的百姓人潮想要去帮忙杀敌;
这些那些,都有,偌大的上京城,这般多的人口,自是不会少这些危急时刻的可歌可泣;
可问题在于,大势之下,个人成点成线的努力,依旧无法改变此时的惊涛一拍。
正阳门的城门,早早地就落下了,可偏偏,正阳门的两个侧门,没能闭合成功,且两个侧满之外,还有可以迂回进入城内的道路。
人们生活在这里,就如同是一群蚂蚁在不停地上下打窜,甚至可以将都城,比作一个四通八达的蚂蚁窝。
正阳门守将亲自率领一支禁军和燕军厮杀,妄图将这一片给暂时扛下来,等待京内的援军到达,可惜,他失败了。
他带着自己的一众亲卫,战死在了这里,但他手底下的更多的士卒,则没有守将视死如归的决心,很快就崩散了回去。
没有半日,最多,也就一个多时辰,燕人就打开了正阳门的防线,冲杀了进去。
而还在其他方向寻找切入口的燕军在得知这一消息,果断地不再和面前的乾军进行纠缠,脱离战场之后,直接走现成的缺口进来。
京城外围驻扎的禁军主力,被调派跟着官家向北了,所以,这座都城,直接面对着燕军的第一波攻势。
上京城内,有能力组织防御的官员,职位不够高,没调度的资格,有资格去调度的,压根不懂得该如何去做。
这不是讽刺,而是冰冷的现实,过于复杂繁复的官制,使得乾人在这危急时刻,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全局指挥起来。
相较而言,在同一种情况下,一直被乾人认为“粗野”的燕人,反而更能适应。
燕人的城池,甭管哪座,哪怕是在京城,也能很清晰地给你最高一批的官员分出个三六九等,亦或者可以称之为类似于“山大王”一般的大哥二哥三哥,这一点上,平西王爷的经历其实最有发言权。
危急时刻,大哥上,大哥没了,二哥顶上。
简单粗糙的制度,在特定时候,比所谓的细腻丰富,更有高效性。
故而,
燕人真的顺着正阳门不断地涌了进来,而乾人,其他地方的守军,压根就没思虑到向这里来调集弥补这个可怕的漏洞。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燕军涌入,且当进城的燕军开始向四周辐射出去后,整座上京城的城防,可以说,正在快速地失去其存在的意义。
而这时,
乾国皇宫内,更是一片乱象。
监国太子起初被自己身边的公公们带着想要向后宫方向跑,因为他们听说燕人是从西边打来的,那么东南角,应该是相对安全的。
但留守的两位相公,即刻带着人来到了宫内,要求太子立即下诏,组织城内军民进行反击,将燕人驱逐出去。
双方的手下人,一度扭打在了一起,在这危急时刻,所谓的规矩、礼仪和矜持,平日里看得比生命都要贵重的这些,仿佛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
而在宫外,早就开府建牙,更是曾数次去过东南传旨和祖家关系莫逆的七皇子,在闻得外头传来的喧嚣后,马上就披甲执锐,领着自己的王府护卫,想要出府收拾局面。
可偏偏,在官家御驾亲征前,特意因“课业不精”,罚其闭门思过。
这位曾染指过些许军权的皇子,在官家看来,是自己御驾亲征之时上京城内的不安稳因素之一;
而太子一系,为了确保绝对的安稳,对这位皇子的禁锢,进行了进一步的加深。
原本官家可能只是想贴一张封条,但下面人以及其他方面的人,则顺势打上了板钉。
七皇子本想出来收拾局面,在被看守自己王府的银甲卫拒绝后,双方竟然先一步地在王府外头进行了火拼。
而另一头,燕人正在源源不断地进来。
这般荒诞的一幕,在上京城内的各处,不停地上演着。
实在是没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了,因为在此等局面下,这座煌煌都城所表现出来的模样,比之前的兰阳城和滁州城,只能说是更为的混乱与不堪。
燕人的马蹄,开始践踏在上京城内的官道上,和乾人在自己国都内的彷徨无措不同,燕军在经历了两次入城之后的快速反应,短时间内的经验,用在了这一次上。
该冲哪座门,该夺哪处点,该清哪处区域,燕军其实没有事先的规划,但自然而然地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去往了应该去的地方,肯定会有重叠也必然会有遗漏,但这种效率对上此时的乾人,实在是高效得令人瞠目结舌。
“皇宫,皇宫!”
举着斧头的樊力对着身后跟随着自己的燕军高呼着。
打进了都城,皇宫,必然是重中之重!
在这一点上,陈阳都没有和樊力去抢,他则是顾全大局地开始领兵去击垮城内有组织迹象的乾军。
“皇宫!!!!”
“入皇宫,擒乾后!”
“入皇宫,擒乾后!”
令人血脉膨胀的口号声,再度响起,燕军士卒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燃烧,他们无所畏惧,也不相信前方会有能够阻拦自己步伐的人。
在冲向皇宫的路上,不时有乾军出来阻击,还有不少身着银甲卫袍子的番子,里头,也不乏高手。
但在燕军的有序冲锋弓弩大刀地收割下,乾人的抵抗基本没有坚持太久的。
甚至,
因为樊力带着兵马冲得太快,导致皇宫的宫门,竟然都没能来得及成功闭合上。
有人想出来,奉命去查看外头的情况,有人则收到不知哪家大人或者宫内贵人的传信,要求进来保护,大家就卡在那儿了,等到燕人杀来后,直接就“炸”开了。
“杀!杀!杀!”
燕军杀入了皇宫。
“砰!”
樊力一人,如同一头蛮牛一般,将面前的几个乾军金吾卫打扮的家伙撞飞出去,自己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是真没料到那几个金吾卫穿得那么花里胡哨实则功夫极为拉胯,导致自己绝大部分的力道都和地面的青砖进行了亲密接触。
一声“咔嚓”之后,
樊力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将左胳膊给撞骨折了!
“……”樊力。
所以,
接下来,
当不断的有燕军士卒向樊力来汇报时,画面就变成了这样:
“樊将军,那些太监……”
“砍了!”
“樊将军,那些穿红袍子的………”
“砍了!”
“樊将军,那些穿紫袍子的………”
“砍了!”
“樊将军,那些……”
“砍了,砍了,砍了,除了皇后和贵妃,其他全砍!”
“樊将军……”
“再问俺砍了你!”
而在皇宫外的上京城内,放弃了出风头的机会,正一心一意当清道夫,刚刚又击垮了一队禁军的陈阳,拄着刀,站在血泊之中,看着四周不断继续跟过来的手下,他咧开嘴,抬起头,对着天,大笑起来:
“李富胜,你吹了好几年,也不过是曾在上京城墙下撒了泡尿!老子这次可是挺直了腰杆儿进来了!”
擦了把脸上的血,
陈阳伸手进自己的甲胄内夹内,拿出了一个锦囊。
平西王总共给了两个锦囊,一个给了樊力,一个给了他陈阳。
给樊力的那个,是叫其在见到上京城时打开;
给自己的这个,是让其在打入上京城后再打开。
陈阳一边喘着气,一边撕开了锦囊,将里面的那张纸打开……空白无字;再翻转过来,依旧是空白。
“嘿嘿,嘿嘿嘿……”
陈阳干笑了两声,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下令道:
“传王……”
顿了顿,
他重新喊道:
“传本伯的军令,上下不封刀。
本伯要让这乾人的都城,变成白地!”
第六百六十一章 帝都陷落!(下)
百年来,不知多少文人骚客曾对这座城池给予过赞美之词,哪怕是他国的文人,在作诗写词时,也喜欢将“上京”比作他们心中的天堂;
这是一个标签,一个烙印在时代和文化上的印章;
再抒情一点,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是在古朴的史书里,也无法遮掩住其光芒。
但眼下,这座瑰丽的大城,正遭受着兵灾的洗礼。
它是那么的美丽,却又是那么的脆弱;
它有多么的迷人,就有多么的能够激发出人心底的那种对美好事物进行破坏的渴望。
燕乾之间的纷争,可以上溯到百年前,近些年来,旧恨新仇,又增添了不少。
以往,燕人嘲讽乾人的怯懦,乾人则嘲讽燕人的粗鄙。
在乾人看来,三边以北,就是蛮族的领地了,所谓的燕国人,就是燕蛮子。
一代代人,其实都是在“地域歧视”之中长大的;
所谓的诸夏,所谓的同根和同族,真正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很少很少,更何况,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里,还有很多,明明懂却装作不懂的样子。
百年前乾人趁着燕人和蛮族决战行北伐背刺之举,前些年在晋地,楚人和野人联手将晋人当作了两脚羊;
曾经的燕皇,他有一吞诸夏之心,自然会在某些方面去行克制之举;
但这并不包括那位姓郑的平西王爷,
也不包括眼下正在进攻上京的燕军将士。
于郑凡而言,他已经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对于燕军将士而言,当精神和身体的疲惫透支到一定程度后,接下来的挥刀,已经成了某种本能。
不过,
不幸中的万幸是,
哪怕陈阳以宜山伯和这支军队主将的名义下达了“不封刀”的军令,
但一则现在大军散入上京城,编制难免混乱,军令想要完全传达下去,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二则是燕军这次的兵马,还是过少了些,相较于这座大城的体量,三万士卒丢进去,想要一瞬间通吃入肚,还真有些不现实;
燕军自正阳门杀入城后,基本分为了两个序列,一个序列在樊力的带领下,喊着“捉乾后”的口号,直扑皇城;
另一个序列,则在陈阳的率领下,开始对城内企图凝聚起来的将要成规模的抵抗进行冲击;
光这两个序列,就几乎占用了绝大部分燕军的兵力。
且伴随着皇城外城的告破,当樊力率军准备攻打内城,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皇帝和后宫真正居住生活的区域时,终于遭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燕军起初,实在是过于的顺利了,上京城外的防卫大营在先前就几乎被掏空了,所以未能在外围对来袭的敌人进行阻挡;
自然而然的,上京城的城墙,也没能来得及做清理和填堵,在压根没做好守城的准备下,被如狼似虎的燕人直接冲杀了进来;
就是这皇城,也因为局面的混乱,被燕军裹挟着也不知道哪方哪派的乾人,捅了进去。
但等到燕人的刀锋即将触及到整个上京城不,是整个乾国,最为核心也最为脆弱的区域时,当这里的乾人,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断然没其他退路时,他们倒是迸发出了不小的抵抗意志。
负责内宫安全的银甲卫,宫廷禁卫,外加其他大人带来的护卫,甚至是后宫内的公公们,全都开始扑向了凶神恶煞的燕人。
内城的城墙,其实并不高,基本也就是做个形式装扮,但就是靠着这不高的小城墙,里头的乾人和外头的燕人,展开了殊死的拼杀。
这就不得不让樊力下令,从宫外继续喊燕军进来加入这场攻坚。
而陈阳那边,在连续击溃了十几只也不知道哪个衙门哪个公侯哪个大家族企图组织起来的建制后,又遇到了一门门一户户护卫家丁的阻击。
燕军入城的位置,再加上直奔皇宫的态势,使得燕军入城后的活动范围,基本被圈定在了一个很窄的面上,而这一处区域,却又无巧不巧的是上京城有名的富贵人家住所;
上京城因为其人口实在是太多了,历史上经历过好几次的扩建,所以它不像是其他传统意义上的城池那般就简单地分个内外城,内城贵族王侯将相,外城是普通百姓;
它这里的富人区,基本是贴着一个面辐散出去的,斜向的“中轴”也是指的是皇宫。
姚子詹的诗里就曾提到过“今夜破瓦雨玲珑,他日三街书峥嵘。”
三街,指的就是上京城的“富人区”,姚子詹也未曾用“内城”来称呼。
故而,
当陈阳的命令下达后,
原先经过兰阳城和滁州城“约束”过的燕军士卒,开始“大开杀戒”。
豪门大户,高深门第,一脚踹开,径直杀了进去。
丘八们脑子简单,但依旧懂得,只有这种大户人家里,才有真正的嚼头。
等冲进去后,高宅的护卫马上就开始保护主人,与燕军士卒进行厮杀。
这些,其实都是上京城隐藏的武装力量,在兵册上,他们实际是不存在的,但却又无法忽视。
有些胆子大的人家,竟然还能让自家护卫拿出军弩。
虽说,在正规军面前,这些所谓的护卫很难占到什么便宜,基本上都是处于颓势,但奈何燕军真的是捅了一串马蜂窝,哪儿哪儿的都在厮杀。
“直娘贼,他乾人民间武德这般充沛的么!”
这大概,是不少燕军士卒心底的感觉。
其实,正儿八经攻城的话,可以给城内的军民一个缓冲时间,当他们意识到大势不可为时,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屈膝”保命;
保命得最厉害的,往往就是这“三街”,可偏偏,大家就这么赶上了,撞上了,然后,就杀上了。
皇宫那边还在僵持着,不断呼喊着兵马,皇宫外头,士卒们陷在了一座座大宅里和那些护卫供奉厮杀得正欢。
这就使得燕人的兵力,越发不够用了起来。
燕人是进了城,正阳门也失守了,但燕人并未能及时将自己的兵力给扩散出去,哪怕是现在,上京城有将近四分之三的区域,并未被燕军真正的染指,四座主城门,还有三座依旧在乾军的手中。
这并非是陈阳的指挥失误,也不是燕军军纪军律的问题;
而是面对这座诸夏第一大城,城池面积、规模、人口等等,全都超出了燕军上下的想象,你连演练操演都不会这般操演,因为你根本就没见识过。
哪怕是燕国的都城燕京,在上京城面前,也依旧稍显袖珍。
所以,燕军完全是乡下土包子进城,一下子迷了眼。
也因此,按理说,
但凡现在有人可以振臂一呼,哦不,哪怕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三四个,甚至是七八个人,于各处开始收整溃军,集合游侠、护卫以及有勇气敢拿出家伙事的百姓,彼此之间,再连成呼应,说不得,这座上京城的局面,还有机会可以再掰回来!
这绝不是夸张,因为这里毕竟是乾人的主场,是乾人的都城,而燕人别看现在凶猛,实则早就是强弩之末,真鏖战下来,胜负仍未可知。
但一来陈阳亲自领一部兵马在那里来回地冲,且最开始能组织起来的,无论是官员还是豪侠亦或者是所谓的上京城某某门派,都算是有担当有魄力的头一批,而这头一批却因为自己实在是反应太快组织力太强,成为了陈阳部第一批招呼的对象。
当他们被冲垮,很多甚至直接被斩杀后,后头长出来的,质量就没前头高了。
且燕人神兵天降般地忽然出现在了上京城内,上京城内的军民第一反应自然不会是燕人采取了大迂回筋疲力尽之下触碰到了上京城的一角,他们只会本能地认为,是北面朝廷的军队败亡了,御驾亲征的官家,也败亡了,燕人就这般堂堂正正地打进来了;
他们,完全没希望了!
不是没有明眼人可以分析得出来,官家那边二十多万大军,不可能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溃败得一塌糊涂,连风声都没能传递到这里;
但奈何,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没脑子的。
所以,
本着,
官军已经被打败啦,官家已经战死啦,朝廷已经崩盘啦……
这一系列的意识作用下,
被击溃的禁军不但无法再被有效地组织起来,连那些还没和燕人交手的留守禁军,在此时,直接从官军变成了劫匪;
大家开始肆意地劫掠,都想着大乾没了,自己赶紧捞一把好逃命。
早些年,燕国也遇到过禁军战斗力不行的问题,所以以禁军和镇北军进行交换,相当于是换防磨练;
这边,乾国官家在震怒于上京禁军的恐怖注水吃空饷的局面后,以李寻道为主,新编练了禁军,原本的禁军将门很多都被派遣到了外头,新组织起来的禁军则大部分是从外地招募的。
李寻道曾密奏曰:上京城百姓喜乐油滑,不适合练兵。
而这,也就导致了禁军在此时化身为“匪”当真是毫无心理压力;
反正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上京人,赶紧烧杀抢掠一通带着财货回老家去。
故而,
若是放眼全局来看,可以发现此时偌大的上京城,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两极格局。
一头,是燕军陷在了皇城和豪门大户区,兵力一时捉襟见肘;
一头,是乾人自己的官军外加流氓地痞没有侠义之心的游侠等等,开始对自己的百姓进行疯狂地烧杀劫掠。
而无论是皇城还是三街,这些地方体现出的是,地盘大,人口少,抵抗力还强;
其他区域,人口多,基本没什么能力抵抗这些兵匪,至少在此时,由乾国自家人导致的乾人伤亡,比燕军要多得多。
随后,甚至演变成,当陈阳率军继续清扫上京城内其他乾军抵抗建制时,那些本来正在对百姓烧杀抢掠的溃军,见到了黑甲的燕军出现,本能地丢下财货开始奔逃。
陈阳率军行至哪条街,哪条街居然就此安定了下来。
弄得这位大燕的宜山伯,一时间有些纳罕:
直娘贼,怎么像是自个儿才是上京城维持治安的?
就是因为这种奇葩的局面,使得燕军在入城后度过了混乱期,让陈阳甚至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重新调派兵力。
他马上让自己的亲卫去三街那边传令,让陷于那里的士卒赶紧去皇城增援。
此时,三街那边的厮杀还在继续,成规模成建制的反击是不可能出现的,绝大部分是某户人家亦或者是几户人家的护卫组织在一起,和燕军围绕着一座院子一座楼进行着争夺;
还有不少燕军因一时不慎,被一些功夫不错的护院供奉给伤了或者取了性命,其袍泽一众人在奋力追着那一个人跑。
好在,伴随着陈阳新的军令,燕军开始不断地从其他战场抽调出来去往了皇城。
就是陈阳自己,也开始有意识地收缩兵马向皇城靠拢,至于这纷乱充斥着血与火的上京城,就先由它去吧。
皇城的抵抗很是惨烈,但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燕军进入,战局不再仅仅是一线,而开始自其他方向渗透进来时,乾人最后的抵抗开始变得苍白和无力起来。
终于,
燕人如潮水一般冲杀入了后宫。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但因为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所以燕军士卒的士气,反而逐渐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亢奋。
“活捉乾后,献与王爷!”
“活捉乾后,献与王爷!”
燕军士卒们高呼着这一口号,开始进行四下搜检。
乾国官家人不在这里,这是众所周知的,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抓太子或者宰辅之流才是正题,但皇城内的燕军,自上而下,满脑子里都是乾国皇后!
哦,乾国太后可以!
看似啼笑皆非,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信念”和“执着”,这些燕军士卒才能够在长途奔袭下鏖战这么久依旧保持着锐气。
终于,
在一处宫殿外,爆发出了乾人最后的抵抗。
一个大太监外加一名身着红色官袍的银甲卫都督,带着最后的一批护卫,和燕人展开了最后的厮杀。
起初,刚进入的燕军被杀得猝不及防,损失了不少。
但随后,意识到遇到真正高手的燕军士卒开始集结弩箭和盾牌进行压制。
对于这等精锐而言,如何对付战场上出现的强者,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经验。
最值得庆幸的是,官家御驾亲征,带走了绝大部分的高手护驾,比如百里兄妹,他们压根就不在这里。
若是一开始皇城内高手充足,以一路做断后,一路带着重要的人出逃,趁着那时的混乱且燕人还未完全入皇城的当口,想逃跑,真的不难。
但问题就在于,乾人自己的混乱加上高手的缺失,让他们没能抓住燕人留给他们的机会。
老太监战死了,那位锦衣卫都督,也战死了,余下的人,全部倒下。
燕军士卒提着盾,成队列,踩着尸首开始继续推进。
“砰!”
殿门,被踹开。
里头,灯火通明,还有夜光宝石一般的存在进行照耀,显得无比恢弘大气。
一群孩子和少年,蜷缩在一起,抱着脑袋。
还有一群女人,她们守护在孩子们的外围,这里面,有的是宫女,但也有一些女人看其装束,就绝不简单,想来是妃子之流。
而在正上方,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盘膝而作,十分端庄;
在其面前,放着一把剑。
所有燕军士卒在看见这个女人后,鼻息都加重了不少。
这是……乾国皇后?
樊力一只手臂绑着,另一只手拿着大斧,推开身前的士卒,走了进来。
“娘咧,皇后娘娘?”
樊力仔细地看着那个女人,年纪,是大了点,但保养得很好,身材,也挺丰满。
嗯嗯嗯,
过了门槛,
还是主上喜欢的类型。
诸魔王之中,最没伦理道德概念的,其实不是魔丸,而是樊力,因为他的思维模式,其实和常人很不相同。
“挺好,挺好,腿粗腰细腚大,主上喜欢,嘿嘿嘿。”
樊力本想搓一搓手,但因为一条胳膊断了,只能用斧背搓了搓自己的胸口,这模样,和乾国民间对燕蛮子的形象传说几乎完美符合。
“本宫,宁死不受燕狗之辱!”
皇后娘娘目露决绝之色,抽出了面前的剑,将剑搭在脖子上。
毫不犹豫地一横,
滋……
脖颈处被划破了,
很疼,
然后剑也掉落了下来,因为太沉了,她的手托不动了。
皇后娘娘有些诧异,诧异于自己为什么没有自刎成功,明明宫中戏班子上就是这般演自刎的啊?
其实,哪怕是一个成年男子,用剑来自刎,难度也是非常之大,更别说娇生惯养的皇后娘娘了。
樊力马上冲了进去,将皇后娘娘面前的剑给踢开,然后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抽在了皇后娘娘脖颈处,将她抽晕。
再将其扛起来,搭在肩膀处,
吼道:
“抓到咧!”
燕军士卒,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所以,寻道,你的意思是,燕人的主力,已经早早地绕后了,而且他们的目标,还是朕的上京?”
“回官家的话,今日我军出动尝试对燕军发动试探性的攻势,燕人只是一味地选择收缩,收缩到了任何一个五万兵马的营地都不可能再允许继续收缩的地步。
这就已经证明了,燕人的主力,不在这里了,而且,按照我三路大军合围的时间来算,是早就不在了。”
“上京城有太子监国,还有留守的数万禁军,还有各方大员,相公都有好几个,区区数万燕虏,怎可能破了朕的国都?”
“官家,留守禁军还未练成,京中精锐,已然全数在陛下身侧。
上京城固然高耸,但实则不利于守城。
没有充足可战之兵力,
哪怕燕人就数万而已,
上京,
也依旧脆如薄纸!”
官家躺在龙榻上,
嘴巴微张,目光,有些空洞:
“所以,朕的上京,没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请诸君,为本王赴死!
行辕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在请奏这件事时,李寻道特意要求屏退了左右,所以,此时帐篷内,只有六个人。
一个,是李寻道,一个,是姚子詹;
坐在龙榻上的官家,还有站在官家两侧的百里剑以及百里香兰。
另外,还有一个人,看不见,但必然存在。
可惜了,
平西王爷此时不在这里,若是他看见了这一幕,大概会挺起胸膛对身边人道:
看,我不是最怕死的一个!
原本,陪同官家一起出来的其他大臣,以及这支禁军的其他将领,全都不在这里。
“呵………呵呵………”
失神已久的官家,笑了起来。
他在笑,但在场的其他人,没一个敢笑。
上京,可能没了;
但官家本人,仍然在这里。
“寻道,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官家没有治罪李寻道的意思,虽然这一出的谋划,是李寻道草拟的,但拿主意的,还是他这位大乾官家。
可能这位官家在兵事上确实是有所欠缺,但在其他方面,已经是极为优秀的了,他愿意面对现实,也能很快地接受现实,不会浪费情绪去歇斯底里,更不会红着眼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坑。
“官家,燕虏兵少,就算是拿下了上京,作为入侵者,也不可能守得住,此时禁军回撤上京,收复国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寻道回答得很平静。
自古以来,国都本就不好守,越大的城,就越是难以实现在军事角度上的保证。
故而,平西王府所在的晋东奉新城,在扩建了新城后,其四方,被特意做了留白,空荡荡得可以打高尔夫球,人口也被刻意地控制住了,并未盲目地往里进行充填,迄今为止,城外也就一座葫芦庙,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最大可能地保证这座城池在军事防御上的属性不会被削弱。
同理,
燕人就算拿下了上京城,在现有的兵力下,想守,也很难,甚至是近乎不可能。
官家眨了眨眼,
目露沉思。
身为一国之君,他比谁都清楚,都城,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意义。
这还不同于楚国上次被靖南王焚了郢都,那一次,楚皇颇有一种借刀杀人的意思,更是早早地将他选定的官员、军队、国库等等,提前做出了转移。
而上京城,却是原汁原味地放在了那里。
但,
官家并未马上下令回师,
而是问道:
“朕所在的这支禁军,要是回撤上京,那眼下正出于我四路大军所包围的那面王旗,还能摘下来么?”
李寻道摇摇头,道:“回官家的话,禁军要么不撤,要撤,就必须全撤,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军可以稳扎稳打地拿回上京城,只派遣部分回去,可能还会出事。
禁军一撤,其他三方面兵马,北羌骑兵本就懒散,无法真正地做到约束,韩亗那里早就不动如山,祖家那三万新军会被身边的厢兵拖累;
也因此,四围一,想转变成三围一,必然会出现很多漏洞,那面王旗,就可以从容地找准机会钻这个口袋。”
官家点了点头,
而后,
手掌贴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道:
“若是上京已经丢了,早收复晚收复,其实,都无所谓,该丢的面子,早就丢了,该死的人,也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很难想像,这话会从官家的口中说出来。
“当年,那位平西王还是个小将,指着朕的鼻子,说朕不通兵事;那时的朕,完全可以命人轻易地捏死他。
甚至,香兰的剑,曾从他脖颈边划过,就差那么一丝。
但朕没有那么做;
朕后不后悔呢?
后悔,
朕,很后悔!
朕相信,楚国那位,也一样地后悔,他曾和那位同乘一辆马车,甚至还吟诗作赋,呵呵呵。
结果,抢了他的妹妹,给予了他楚国,一次次地羞辱。
寻道,
你是藏夫子的关门弟子,
你说,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种人,他就是潜龙在渊,他就是命好,他就是能舞腾起来,纵身化龙?”
“官家,臣已入仕,既然下了山,就不再言山上事。”
“对,是朕为难你了。”
身为朝堂上的相公,怎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动辄算命说什么天命运数。
哪怕乾国炼气士之风再盛行,但朝堂上的官员们,还是要脸的,不至于荒唐到那种地步。
“砰!”
官家的拳头,砸在了御案上。
“但朕就觉得,那位平西王,那个郑凡,他就是有这种气运的人,这种人,甚至可以改变国运!
朕当初错过一次,
这一次,
朕不想再错过了!
朕清楚,
朕明白,
朕甚至可以想象到一年后,两年后,五年后的自己,
再回忆今朝,朕只顾着去收复都城而让他跑掉后,朕依旧会悔恨于今日的抉择!”
官家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但话语,却越来越清晰:
“先前朕不懂,但现在,朕是看明白了,他,这是以自身为诱饵,来将朕的大军,吸引过来,好给他的主力,迂回绕后的机会,是么寻道?”
“官家英明。”
“朕不英明,朕很不英明,若是提早洞悉了他的目的,真会优先保住上京,那是朕出生的地方,是整个大乾整个诸夏,最美的地方。
但现在,
既然事已至此,
你李寻道说了,上京怕是守不住的,那上京的太子,上京的皇后,上京的臣民,怕是也得遭受劫难了。
但朕却忽然觉得,值得。
不是朕在捡好听的在说,也不是朕在故意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一个皇帝,把国都丢了,这是奇耻大辱!
但朕现在真的认为……
不,
是他算错了一件事,
他算错了自己,在朕心中的地位!
在朕的心里,
他比上京,还要重要!
国都丢了,可以再建!
民心散了,可以再聚!
国力耗了,可以再养!
大乾,还能再缓过来,朕就赌,朕就认定,就认定这笔买卖,朕会划算!
他郑凡,
值得朕这般抉择!
李寻道接旨!”
“臣在!”
“朕命你散出哨骑,拦截一切自上京城传来的消息,朕不允许上京失陷的事,干扰到军心。
另,
着你统御四路大军,
不惜一切代价,
替朕,
将他闷死在这里!
朕要拿他的王旗,拿他的首级,
去祭奠上京的臣民!
朕,
要他死!”
……
接下来两日间,双方大军的接触,已经到了一种极近极近的距离,若是比作两个人的话,相当于面贴着面站在一起,连彼此的睫毛,都能够清晰地掰数。
“你觉得陈阳,到上京城了么?”剑圣问道。
“怕是已经都拿下了。”郑凡回答。
“那你觉得乾人回过神来了么?”
“彼此虚实都已经清楚,乾人在前两日应该就明白过来了,我的王旗在这里,我的主力,却不在这里,又不在这附近想要夹击他乾国某一路,那能去的地方,就只剩下唯一了。”
“乾人知道了,却没撤,为何?”
剑圣没等郑凡回答,就笑道:“那位乾国的官家,是拼着不回头收复都城,也要来吃了你。”
“他疯了。”
郑凡这般说道。
“我倒是觉得他没疯。”剑圣摇摇头,“可能是我的心眼儿小,这辈子,也就适合舞个剑了,所以我觉得,不惜一切,先将你给解决掉,其实是划算的,对于他们而言。”
“你也疯了。”
“大概吧,但你想想,人家上京,丢了也就丢了,丢了上京,再丢了你,岂不是两头都落空了?倒不如切切实实地抓一把在手里来得实在。
也就这一次了,依照你的脾气,下一次再想自己以身涉险,让乾国抓住机会,怕是难了,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了。”
“老虞啊,我现在心里慌得很,咱能不能换种方式来说话。”
“好,你决定怎么办,怕是明日,乾军就要进攻了。”
“突围啊,我不想死。”郑凡很直白地说道,“我还没活够,我俩孩子,还在他们亲妈的肚子里的,还没见到人呢。”
“能突得出去么?”
“很难,但总不可能真就困守在这里,困守的话,那是必死无疑。
不过,有一件挺欣慰的事儿,乾军没有回首,那就意味着,陈阳那一部按照计划拿下上京后,倒是有机会可以再绕出来。
本来,他们是很难再转回来的。”
“所以,陈阳那一部,原本就是你打算用的弃子?”
吸引乾军主力回上京,让陈阳去牵扯乾军的兵马,自己则可以趁机撤出战局,一路向北亦或者是东北,总之,算是逃出生天了。
“你知道上京的作用和意义么?”
“知道。”
“付出这种代价,换人家一座都城,很划算。这一刀,足够乾人流很多很多的血,而且得流很长很长的时间。
至少,可以让乾人,在五年之内,没能力组织大军向北搞事情了。
五年,
我晋东将更加兵强马壮,
五年,
姬老六能让燕国,缓过气来了。
这是最难过的一道坎儿,整个大燕再过去这些年,一直都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至少,
我将这个局面,给撑下来了。
等燕地、晋地,这口气,顺下来,就是大燕,向乾楚一同宣战的时刻。”
剑圣点点头,道:“但你还是没说,你打算怎么突围。”
“让身边的这支兵马,为我做掩护,给我创造突围的机会。”
“说得,这般简单么?”
“简单?”
“这是直接就打算断尾求生了?”
“是。”
“不是你的兵,所以你不心疼?”
“就算是我的晋东兵,我也会这么做,李富胜是将,他可以陪着自己的部下战死,战死时,说不得还在想着,让我来替他报仇。
我是帅,我一个人身系晋地的安稳。
我死了,谁来替我报仇?
谁又能来继承这项事业?”
“这话说得,很冠冕堂皇。”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我不知道,但我感谢你对我的坦诚。”
“我的坦诚,可不仅仅是对你。”
“哦?”
郑凡起身,
走出了帅帐,剑圣跟在后头。
帅帐外,
挖出了一个深坑。
是陈仙霸奉命带人刚刚挖掘出来的。
见王爷出来了,陈仙霸走入帅帐,搬出一张椅子,让王爷就坐在这深坑边上。
“开始吧。”
“喏!”
一队队燕军士卒向这里走来,从王爷面前经过,走到深坑前,将自己的身份腰牌,丢进了这坑内。
很多人在经过时,目光,其实都落在王爷身上。
王爷就一直这般安静地坐着,像是一座雕塑。
渐渐的,
坑里的腰牌,开始越来越多。
郑凡这一坐,就差不多是一个时辰。
最后一个过来投腰牌,是陈远。
“王爷,除了外放的哨骑和哨兵,其余的,都将腰牌投下去了。”
“好。”
王爷点点头,站起身,略微活动了几下有些僵硬的肢体。
随后,
走上了前方的一坐小高台。
高台下,
整齐排列着拿着火把的一众士卒,当王爷站上去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送了上来。
这一刻,
郑凡忽然想到了苟莫离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自个儿真正的本事,就是能忽悠到一大群野人勇士,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这句话,在眼下郑凡的脑海里,似乎一下子有了新的味道。
“将士们,宜山伯奉本王的军令领着咱们的主力,现在已经打入了上京城,乾人的都城,正遭受着咱们的蹂躏!
这件事,想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在前两日,郑凡就已经命人将战争计划,告诉了下面将士们。
“外头的乾人,他们的官家,也就是他们的皇帝,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的老窝,已经被咱们给端啦!!!
他们的皇后,怕是已经被宜山伯给抓到手里,洗干净了等着本王去临幸呢!”
“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
一听到这“抓到了皇后”,下面的士卒们,马上就无比亢奋起来。
“但他们明知道,自己老家被咱们端了,那位官家明知道他的婆姨,他的孩子,现在怕也是在咱们手上了。
可他,可乾人,
却没有撤兵回去救他们国都,
在这几日,还在对咱们步步紧逼对咱们的军寨进行压缩,
这是为何?
原因很简单,
他乾人,
想找回场子!
他乾人认为,
一座都城,一座上京城,竟然没本王的脑袋来得值钱!
他们是破罐子破摔了,他们现在发了疯一样,就是想要把本王的王旗和本王的首级拿过去去祭奠!
咱们,
现在已经赚了,
是大赚特赚,
这笔买卖,
咱们赚得盆满钵满,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值的买卖啦!
但他们现在,想要本王的命,想要本王去死!
本王不想死!
本王还不能死!
本王不想让他乾人,在这里,讨回哪怕一丁点的本钱!
但四周的乾军,有二十多万人,咱们这里,只有一万!
所以,本王要突围,要冲出去!
本王需要你们,为我凿开乾人的拦截,凿开乾人的军阵,这才能让本王,能够活着逃出去!
是的,
本王要逃啦!
占了这天大的便宜,不逃,是他娘的傻子!
但要想本王能活着命出去,你们,就得为本王去死,你们死得越决绝,本王就越有机会能逃出生天!
自打本王披甲一样,对身边的士卒,本王从未放弃过,但这一次,本王不得不这样做了。
本王需要你们,为我断后,我为开路,用你们的血与肉,给本王创造生机!
按理说,
这话,
本王不该讲得这么明白,本王应该喊着和你们同生共死,本王应该骗你们,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但这是亏本的买卖,本王不想做!
你们的腰牌,刚刚已经当着本王的面,丢进这坑里了。
坑,待会儿会填埋回去。
日后,
本王会再率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我大燕铁骑,重新打到这里,将这坑,给挖开!
战死的兄弟,为本王而死的兄弟,本王会一个一个地给他们立碑!
本王,
会为你们报仇,
他日,
本王必然灭掉这乾国以报答诸位今日活命之恩!
本王会拿那乾国官家的人头,会拿那乾国的江山社稷,
为你们,
殉葬!”
喊到这里,
郑凡停顿下来,
双手抱拳,
吼道:
“请诸君,为我赴死!”
场面,
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这晚风,一遍又一遍地吹拂而过。
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可怕。
剑圣伸手,按下自己被风吹气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为帅者,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的士卒们,他希望用他们的命,来换自己的活。
自古以来,哪怕是断后,很多时候,士卒们是并不清楚自己正在执行断后任务的,因为一旦告知下去,下面可能会直接士气陷入崩盘。
剑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他看见自己儿子的脸上,满是肃穆和坚毅。
剑圣收回了目光,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剑鞘,想要稍稍驱散一些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台上的王爷,
依旧在抱拳,
纹丝不动。
倏然间,
下方的士卒们近乎全体单膝跪伏下来,
纷纷以右拳猛砸自己胸口的甲胄,
发出一阵摄人心叵的敲打之声,
紧接着,
是近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愿为王爷效死!”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为王爷,开路!
“爹,凉茶。”
刘大虎将刚续好凉茶的水囊送到了自己父亲身前。
“嗯。”
剑圣点点头。
父子俩,其实已经很习惯这种在军中的相处模式了。
剑圣拔出塞子,喝了一口,温热的;
凉茶不一定得是凉的,因为它注重的是入口后的回甘和清冽,再加上里头搁了糖块,甜丝丝的,当作饮品喝,很不错。
毕竟,这世上喝茶的人很多,但真正懂喝茶的人,其实不多,大部分喝茶的人,是拿来作待客之用的。
剑圣正准备将龙渊的剑鞘再擦一擦,却看见自己的儿子很是郑重地跪伏在了自己面前。
双手于身前相叠,
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做何?”
“爹,儿子有一请。”
“说。”
“明日突围之战,请爹,保护好王爷,护送王爷出去。”
“爹知道该怎么做。”
“请爹,不要顾念儿子,请爹,以王爷为重!”
剑圣的目光一凝;
他不会认为这番话是郑凡让刘大虎来对自己说的,他郑凡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没品到这种地步;
但也正是因为他清楚,这话是自己儿子的肺腑之言,才让自己这个当爹的,心里更为抑郁。
刘大虎抬起头,看着剑圣,
笑道:
“爹,儿子的腰牌,也丢进坑里了嘞。”
剑圣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一时间,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到底该如何说出口。
说你傻不傻,要去替那姓郑的卖命?
但你可以说一个人傻,难不成先前跪伏在地上,敲打着胸膛大吼着“愿为王爷效死”的近万甲士,都傻么?
“爹知道了。”
“谢谢爹。”
刘大虎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帐篷。
剑圣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龙渊;
打第一次胸中怀剑开始,他就在思考,这辈子,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又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其实,
他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在刚才,而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找到了。
这个答案,没有普遍性,只适合于他自己。
那就是:
活得自在,死得心甘。
他如今就是在践行着这个准则,所以,又有和理由,去阻止自己的儿子,同样践行这近乎相似的准则呢?
姓郑的是在欺骗他们去送死么?
不,
姓郑的没这般做;
他是堂而皇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要活下来,所以,需要你们,为我去赴死;
而那些士卒,那些丘八,却心甘情愿地愿意为他这般去做。
连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
剑圣曾和苟莫离一起喝过很多次的茶,以前,也没少和北先生聊聊天;
他们二人身上,其实是有一种相似的感觉。
比如苟莫离曾在雪原上,用星辰和未来,凝聚出了一支忠诚于他的野人军队;而瞎子,自盛乐城起,就一直在为一尊“人间神祇”造势、铺垫、塑像。
可偏偏,那姓郑的,看似做的事情目的是一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方式。
很多人,竭力去伪装,一层层的遮掩,只为了那见不得光的贪生怕死;
而这位,
却是站着高呼:本王,贪生怕死。
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奇怪嘛,又他娘的理所当然。
剑鞘,
不擦了;
龙渊随手一丢,落在了地上。
剑圣身子后仰,双手趿拉在地上;
他能想象得出来,要是自己最后选择救了儿子,没顾得上救那姓郑的,那自己这儿子,很可能直接为那姓郑的殉了。
自己能阻止一时,又岂能阻止一世?
后悔啊,
早知道就该早早地带着家小,搬离出去,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好好过过安生日子,凭他虞化平这三尺青锋,护一家老小这一世平安,很难么?
扭头,
看向帐篷一侧,
那里,紧贴着的,是帅帐。
剑圣摇摇头,
又笑了笑,
喃喃自语:
“要不,干脆现在就把你给刺了吧?”
……
走出父亲帐篷的刘大虎,来到了自己的两个伙伴之间。
今日,不用再看什么折子了,也不用去巡营了,陈仙霸坐在那里,正在给自己的锤子柄,裹着布带。
不是谁都能像剑圣那般,指尖一指,龙渊刹那飞出;
哪怕是江湖豪侠,行走江湖时也会用布将自己的兵刃缠在手中防止接下来的厮杀中脱落;
战争厮杀的士卒,就更是如此了,尤其是对于燕军而言,战马冲锋中的杀敌,很容易就将手中的兵刃脱手,而于乱军之中,想要从容地再捡起一把趁手的兵器,那还真得看看对面是否和你讲这个良心。
郑蛮则坐在那里磨刀,
刘大虎走来时,郑蛮抬头道:“把你刀拿来,我给你磨磨。”
临阵磨刀,就跟读书人进考场前还会再拿起书多看几眼一样,不求能提升多少,只是让自己的心态,可以更平复一些。
“哦,好。”
刘大虎将自己的刀递过去。
陈仙霸一脚踹在郑蛮腿上,
道:
“刀要自己磨。”
郑蛮撇撇嘴,没敢炸刺。
搁以前,这狼崽子自小到大可都是孩子王,只服剑婢那个大姐头,可打陈仙霸来了后,狼崽子就被无情地镇压了。
刘大虎坐下来,从郑蛮那里拿过磨刀石,开始磨自己的刀。
“怕么?”陈仙霸开口问道。
他知道这俩伙伴虽然以前就曾陪同过王爷出征,但到底没有正儿八经地下过场。
郑蛮“嘿嘿”一笑,道:“小场面。”
刘大虎也摇摇头,道:“不怕。”
“要在心底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害怕,战场上,谁怂了谁第一个死,你越是勇猛,那些敌人就越是不敢靠近你,你越是往后缩,人家就越是喜欢找你。”
话还没说完,
一名传令司马就走了过来。
因为平日里陈仙霸已经逐渐接管了王爷的日常军务,所以下面的人,也会将一些事情来请示陈仙霸。
“造饭吧。”陈仙霸说道,“剩下多少粮食,都造上。”
“喏。”
燕军军营,开始埋锅造饭。
待得天将亮时,饭食送到每个士卒手中,大家伙都很安静地在进食。
帅帐内,
王爷的饭食更显得精致一些,有菜,有肉,还有一壶酒。
酒,是不成规矩的,但还是摆上了。
对此,郑凡没说什么,他也没碰那个酒。
剑圣和徐闯,陪着王爷一起进食。
徐闯很想问问,为何不出去和那些士卒一起用?比如这酒,为何不倒入汤里和士卒同饮?
但犹豫了一下,徐闯还是什么都没问。
一顿丰盛的早食用完,
郑凡也在陈仙霸等的伺候下,着甲完毕。
出了帅帐,晨曦初现。
平西王早早地骑上貔貅,立于军寨门口处。
这些日子以来,乾军开始逐步收紧包围圈,双方其实已经在明牌打了。
按理说,二十几万人围攻一万人,很简单,但这实则不是二十几个人打一个人那么简单的事;
乾军各路兵马素质参差不齐,早早地落子后,想要形成统一协调的作战节奏很难,再者,乾人想要的是,尽可能地不留漏网之鱼,想要一网打尽,故而在刻意地压制着步点,像是整列队伍时踩着碎步极为精细地调节整齐。
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原本预计要包围的,是五万燕军,所以口袋布得很大,吞个大半,其实就是大胜,谁知燕人就只剩下一万在这里,等于是渔网缝隙的尺寸出了问题。
不过,乾人那边的主帅,应该不是那位官家,那位官家在方略上,应该是有水平的,虽然人家心里一直有一根刺:官家,您不知兵呐!
但实则,当初说这话的本人,也就是平西王爷,那时也是胡咧咧的居多。
只不过后期,伴随着靖南王镇北王开晋,再伴随着他郑凡不断崛起,似乎在一遍遍地捶打着当初的那句“讥讽”,强行给那位官家的脑壳上贴上了标签。
知不知兵,本就是相对来看的,燕乾大军做个交换,乾国官家也不至于那般难堪。
郑凡猜测,对面乾军的主帅应该是那位寻道先生;
可惜了,
这次自己只是让人端了上京,
下一次,
总得找到机会去踏平那座宣扬封建迷信的后山。
平西王心眼儿小,睚眦必报,何况是那位当初差点把自己变成痴呆的仇家!
乾人的逐步收缩和谨慎,效果其实很明显,优秀的统帅,不是像李富胜那样,自己撒开腿玩儿,仗着“兵强马壮”硬吃你,而是能将一群参差不齐的军队整合起来。
也正是迫于这种近乎“严丝合缝”的压力和节奏,郑凡不得不放弃采取取巧的方式去突围。
在这种局面下,
任何的取巧和侥幸心理,最终都只能酿出让自己悔恨的果实。
在特定时候,兵法谋略这些东西,其实都已经失效了,战场、战争,开始回归其本质,靠真刀真枪来说话。
那就,
说话吧。
郑蛮举着晋东王府双头鹰旗,也就是平西王的王旗,而刘大虎则举着大燕黑龙旗,陈仙霸手里,拿着的则是靖南军军旗。
“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在这个时候,已经不用去在意是否会惊扰到外围的乾军了,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自己这边大军一出寨,乾军那边必然会得到反馈。
一队队燕军骑士自军寨内策马而出,
三面军旗之下,是他们的王。
郑凡坐于貔貅背上,没有招手,没有呼喊,只是平视着从自己面前过去的一列又一列骑士。
而这些燕军骑士们在经过自家王爷跟前时,都下意识地挺起了自己的后背,好让王爷看见自己最为英武的一面。
该说的,已经说了;
该做的,也已经做了。
主帅制定了自己的计划,将士们也明白了计划;
这其实已经可以了。
什么和士卒再一起吃最后一顿饭,再和士卒称兄道弟拍拍肩膀,亦或者拿一壶酒往溪水里一倒,和士卒们同饮以激发出他们的士气;
写这些故事的,基本都是文人;
在文人眼里,丘八们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和那些愚民没个差;
但实则,这群将脑袋系在腰间打生打死的丘八,他们看待事物看待人,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要真切。
就像是领导讲话,
下面人坐得整整齐齐,配合着恰到好处地热烈掌声,领导讲得意犹未尽;
实则下面人心里想的是:
怎么还没讲完,这煞笔!
这个世上,最难以掌控的群体,就是军队。
他们是残暴的,践踏敌人的尸骨,甚至可以好不眨眼地将刀口指向无辜的妇孺,在特定氛围下,他们会失去身为人的所谓道德感,化身成最为纯粹的野兽;
但有时,他们也能很温柔。
他们是贪婪的,他们期盼战争,希望获得军功,加官进爵,习惯获得赏赐,红帐子里潇洒,他们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有时,他们也能很克己。
他们可以桀骜,也可以温顺;他们可以暴戾,也可以令行禁止。
有些假惺惺的戏,郑凡没临时抱佛脚去演,因为他的戏,在前面早就做足了。
他本就是当今大燕军中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把交椅所有者,名正言顺!
他本就是靖南王的真正传人,靖南王世子的抚养者,虽然独立出去了,但没人能否认,他是靖南军的人;
他刚刚,掀翻了上京,那座在茶楼说书先生和故事里,富得流油的乾人大城,将乾人的骄傲,践踏在了脚底!
不仅仅是郑凡在检阅着这些燕军骑士,
他胯下的貔貅,似乎也受主人感染,检阅着从自己面前一排排经过的战马:小黑、小红、小白……
时不时地,自鼻孔间窜出点儿白气儿,算是尊贵的貔貅大人对他们这群坐骑小弟的肯定。
待得军队出寨列阵完毕后,
平西王催动胯下貔貅开始移动,其身后,陈仙霸三人,再加上剑圣、阿铭和徐闯,紧紧护卫着王驾。
王旗,
向西。
“虎!虎!虎!”
顷刻间,
上万靖南军骑兵开始发动,追随着王旗向西奔进。
北羌骑兵,
将很快见识到真正的,
大燕铁骑!
……
“狼烟,狼烟,督司,督司,燕人动了,燕人动了!”
“哈哈,好。”
明牙督司走出自己的帅帐,招呼着自己麾下的北羌勇士们:
“我北羌的勇士们,燕人终于动了,待会儿随本王……随本督司去割下那燕人的首级找朝廷,找官家,换赏银去!哈哈哈哈哈!”
“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
北羌骑兵们开始迅速地整备,列开了阵势,但并非是什么防御阵形,而是攻击阵形。
“我倒要看看,他燕人,到底会向哪里突围,呵呵,等收到准信后,本督司就去捅他燕人的后翼去。”
“督司,万一燕人是朝咱们这儿来的呢?”这名随侍于此的乾国兵部侍郎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联络官。
“哈哈哈,除非他燕人疯了!
本督司这里,可是有两万勇士,都是我北羌一族的好儿郎,好骑手,他燕人既然也是玩儿骑兵的,自然清楚骑对骑意味着什么。
他敢向我这里突围,那就正合了本督司之意,本督司才不会和他们针锋相对以折损我……
本督司会直接选择避其锋芒,再顺势粘上去,用两万人黏一万人,燕人怎么可能甩得脱?
到时候,等到你们官家和朝廷的其他三路大军到来,燕人将被直接溺死在这里!
他燕人往其他方向突围,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敢往我这里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话是这么说,但还请督司派人通会后方的那一路禁军,让他们早做准备吧,毕竟,他们也是李相公特意派来支援督司您的。”
“支援我的?怕是来盯着我的吧,哼,你们乾人的这点心思,以为能瞒得过本督司的眼睛么?”
话音刚落,
不同颜色的狼烟再度升起。
“督司,督司,燕人真的向咱们这里来了,他们来了!”
明牙督司咬了咬牙,
随即放声大笑道:
“哈哈哈,好啊,这燕人放着大道不走,偏来走我这鬼门关,来得好!这一仗打完,本督司要向官家讨要更多的酬劳,要加官进爵,要官家,也学那燕国的皇帝,给我封王!”
不久,
前方尘土袭来,
黑甲的骑士开始向这里奔驰。
明牙督司见状,深吸一口气,马上下令道:
“让儿郎们撤开路,放他燕人先过去,然后,再黏上他们,我北羌的勇士自幼牧马,可不要将那看家本事给丢了,给本督司,套住这头燕马!”
“咚咚咚!”
“咚咚咚!”
北羌骑兵开始向两翼让开,看样子,就像是故意给燕人让开路一样,但实则,里头蕴藏着巨大的凶险。
然而,
接下来的一幕让这位明牙督司直接惊呆了。
本该竭力突围的燕军,并未选择这大道先行一步抢先突出去,而是在自家北羌骑军阵调转方向时,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起调转方向,
最后,
没有放风筝,
没有试探,
没有压缩,
没有周旋,
而是直接以最为决绝无畏的姿态,直接砸入了自家的军阵!
最前方的燕军,
人和胯下战马相当于是重锤,砸进去后,人和马很快受创;
而后方的袍泽,压根就没有顾忌前方倒下的兄弟,继续催动着胯下的战马将马速提升到了极致,顺着自家袍泽刚刚用血肉之躯砸开的缝隙,继续穿凿了下去!
他们没有理会可能袍泽的身躯已经被自己的马蹄践踏,
他们没有哀伤,更没有悲痛,
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被后续袍泽碾压着过去的准备!
北羌人直接被燕人这种悍不畏死给打懵了,军阵马上出现了紊乱。
而这时,
坐镇中军的陈远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立着的那面王旗,以及王旗下面的那身着玄甲的身影。
一时间,
他竟有些分不清楚,王旗下面站着的,到底是平西王还是靖南王了。
随即,
他笑了,
这位宜山伯的侄子,曾劝谏过陈阳为平西王黄袍加身以求免罪的燕军副总兵,在此时,
提起自己的马槊,
大吼道:
“靖南军都有!”
“虎!”
“为王爷,开路!”
“虎!”
陈远开始催动胯下战马,其身边的中军骑士也开始一同提起马速。
北羌人想套马,
可惜了,
燕人不是马,燕人,是……狼!
狼在面对对手时,不会选择苟且偷生给对手以套住自己脖颈的机会,而是会选择……咬死他!
伴随着中军的疾驰,
陈阳马槊开始前举,其两侧的燕军骑士也同样架起了马槊,宛若金戈制成的凶兽,彻底迸发出了它的凶厉和残酷!
在双方即将对撞的刹那,陈阳大吼道:
“陷阵之士!!!!!!!”
其身侧身后,所有燕军骑士齐声:
“有死无生!!!”
眼前的场面,可谓惨烈悲壮。
他们不是在突围,
他们,
是在歼敌。
只有将乾军四路大军中,唯一的一支骑兵军团,打死打废打崩,才能确保接下来他们王爷逃出时的安全。
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毫无畏惧地冲向北羌人的刀锋,为后续袍泽开路,用这种视死如归,从一开始,就将北羌人的士气给打压下去!
他们都是百战老卒,他们自然清楚到底怎样的对手是最可怕的,那就是……不怕死的对手;
而眼下,
他们自己正在践行着这一切,
为王开路,
为王,赴死!
而此时,
立身于王旗之下的郑凡,伸手向了刘大虎,刘大虎将手中的黑龙旗交给了王爷。
饶是剑圣等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但也依旧被眼下这种惨烈悲壮给震撼到了。
陈仙霸、郑蛮和刘大虎三个,更是眼里似要喷火,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们恨不得此时也身在下方战局之中。
接过黑龙旗的郑凡,深吸一口气,
开口道:
“曾经,老田让我对着这面黑龙旗发誓,让我这辈子,都不得放下这面旗。
我本以为,这是老田给我的禁制,甚至,是老田给我的束缚。
他想将我,绑定在这面黑龙旗上。
但直到现在,
我才终于明悟过来。
我那位哥哥,
哪里舍得让我受这种禁制约束之苦。
他让我将这面黑龙旗一直扛着,是因为他清楚,这面旗,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我扛着这面旗时,
多少人,
因为我的一句话,
就会心甘情愿地为我赴死。”
郑凡抚摸着这面旗,
继续道:
“它不是束缚,它,是庇护。”
剑圣扭头看向身侧举着黑龙旗的郑凡;
郑凡将黑龙旗,夹在了肩下,旗口,斜举向前。
“这些年来,
世人都认为是燕皇雄才大略,认为是镇北王靖南王一代军神,认为是有我这个新平西王接班;才使得大燕,能国势如此之盛!
其实,
燕国的国势,
哪里靠的是什么圣君,哪里靠的是什么军神,
所靠的,
无非是这些年来,
一群又一群的燕地儿郎,
在这面黑龙旗的引领下,
慨然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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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立誓!
乾国文圣姚子詹年轻时曾写过很多首边塞诗,歌颂过边塞戍边的苦寒,赞扬过将军血战的英武,描绘过恢宏壮大的战争场面;
而自打他担任过三边都督后,虽然也经常写诗作词,但却不再碰那边塞军旅的题材了。
越是在现实里难以直视的事物,在艺术演绎方面,就越是会呈现出浮夸,仿佛是要故意地给它堆叠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脂粉,强行遮盖住其本来的面貌,以做到精神层面上的自欺欺人。
战争,就是如此。
兵器击打甲胄,甲胄上窜起的火星,只是最为简单的开胃菜;
鲜血的飞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唯美的画面,但实则那一滩滩一堆堆浓稠的红色呈现在你面前时,你看到的,是令人心悸铺满你视线的“黑”;
紧随其后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外加肠子、脑浆等等这些,原本平日里最为紧俏难得一见的,在此时,一下子滞了销。
冷兵器的厮杀,往往更为惨烈,轻而易举就能制造出一片人间炼狱。
区别在于,在这炼狱之中,你是人……还是鬼?
很显然,
在燕军这种惨烈直白的攻势之下,北羌骑兵,终于招架不住了。
人和鬼,在此时已经被赋予了清晰的定位;
他们本能地想要撤出这个战场,尽量远离这些悍不畏死的燕人。
但可怕的是,燕军依旧不依不饶,不是你想撤了,我就将你顺势击溃勒马收兵就完事儿了。
我就是要打残你,冲垮你,咬死你!
双方的士气,正在极为快速地此消彼长,尤其是当北羌骑兵看见燕人明明身中数刀,白骨显现,却依旧用牙齿咬住自己族人的脖颈死死不放时,
他们崩溃了。
北羌人部族之间打,再和乾人偶有摩擦,最巅峰的时期,不过是在乾国西北之地建国了一小段时间,但很快又被乾军镇垮了下去。
乾军的作战风格,在北羌人面前,往往会处于一种弱势,那种仗着骑兵之利和一尊庞然大物的国家掰手腕的感觉,会逐渐给北羌人带来一种……诸夏之国也不过如此的自视甚高。
可偏偏,百年以来,乾人的战力,往往是被诸夏大国所嘲讽的对象。
面对着作战素质比自己高,马术、射术都不比自己差,甲胄比自己精良,战阵经验比自己丰富的同类型骑兵天花板,再在对方被激发出了视死如归士气的前提下……
被一巴掌掀翻,
很难理解么?
明牙督司几乎呆滞着看着前方的战局,他看见自己麾下的那些勇士们,鬼哭狼嚎般地向后奔逃,看见自家的军阵,宛若垒起后又被一脚踹翻的沙子,开始倾泄了下去。
原本,被枪骑兵分为两个军阵,先前是各自散开,故意放燕军一条“生路”,而现在,则变成了最为可笑的主动拆解自己以求对方“分而破之”的愚蠢之举。
不过,明牙督司并不觉得自己愚蠢,也不认为自己先前的命令到底有什么问题;
原因很简单,
面对这种对手,
就算是把军队集结在一起,你能挡得住么?
此等局面之下,就算是你麾下兵马再加个一倍,能改变被冲垮的命运么?
至于现在,
自己甚至还得庆幸一下,早早地就将一半的勇士脱离出了战场,不至于被这般一锅端地推翻。
救援么?
怎么救?
把剩下的兵马再填进去?
且不说自己剩下的这一万能否喂饱这燕人的胃口,就是眼前肉眼可见的损伤,已经足以让明牙督司心痛得无法呼吸,同时在根本上已经影响到他回去后在北羌诸部之中的地位。
北羌人的部落习俗,和蛮人其实很相似,拳头大的为王,麾下勇士的战力,才是头人说话的底气。
最重要的是,
他明牙督司只是来帮乾人敲敲边鼓,捡捡挂落,再顺道从乾人这里得到“加官进爵”,以更好地投入到北羌之地的争霸之中;
而非真的,吾乃大乾忠良!
“撤兵,撤兵!”
原本的一切自我感觉良好,原本的自信满满,在这一刻,被完全地击垮了。
明牙督司下达了撤兵的命令,他不要再打了,也不想再打了,你燕人要走,就走是了,何必与我在这里血拼?
伴随着犀牛角苍凉的声响,在接收到撤退的命令后,北羌人最后一点点的抵抗意志也消亡了,最后一丁点的心理负担,也随之不见,大家开始,撒腿跑吧。
自古以来,主将为何极为看重那似乎虚无缥缈的士气,因为所谓的“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只有在最为极端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绝大部分时候战争的结果是以一方的溃败而收场。
按理说,
眼下应该可以了。
北羌骑兵从士卒到主将,都被打崩了士气,常规意义上而言的作战目的,已经达到。
但对于郑凡而言,
这,
还不够。
北羌骑兵还存在着建制,他们的头人,还能对自己的部族进行着约束和指令。
眼下的溃逃,只是一时的,虽然按常理而言,一支刚刚经历了溃败的军队,在短时间内也很难再重新担负起正面作战的责任了;
但,
乾人的许诺和赏赐,
足以让他们的头人再度铤而走险,重新粘上来。
且经历过这种被正面捶爆心怀畏惧的对手,他们接下来面对你时会更胆颤心惊,见你回头甚至都可能吓得调头就走,但对于你而言,这反而更为恶心。
黑龙旗,
早早地就已经被郑凡夹在肩下了。
胯下貔貅不需要吩咐,已经懂得了自己主人的意思,开始奔腾起来。
陈仙霸、郑蛮、刘大虎各自扛着旗紧随其后,阿铭剑圣和徐闯,时刻护卫在王爷的身边。
貔貅,本就是燕人的图腾;
王旗,是燕人军方的最高象征;
黑龙旗,更是燕人的军魂;
当种种要素,被集结于一身时,
那就是神,
不,
是超越了宗教意义上神祇的一种存在。
他能让你继续思考,而不是浑浑噩噩的盲从,他让你在清醒的状态下,心甘情愿,而不是如傀儡这般麻木僵硬;
王旗,
自战场上奔驰而过,
随即,
刚刚还在冲杀之中,脱离了甚至还未脱离战局的燕军骑士,开始本能地向王旗重新汇聚。
这种战争秩序,是烙印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苟莫离曾在一次喝多了时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感慨过当年他和靖南王正面交锋的那场望江之战,他说他败得没脾气,彼时十万大燕最精锐的铁骑在冲阵之后居然可以顷刻间一化十,直接将自己身边兵力占优士气正盛的野人大军主力直接给打懵了。
不过苟莫离后来也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种世间罕见的巅峰铁骑,看似无敌,实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是没有后来者继承,不用二十年,十年就足以消沉下去,毕竟不是谁家都能像当年镇北侯府那般拿荒漠蛮族这个邻居磨刀,且一磨还是百年!
但至少在眼下,这支靖南军,依旧保持着当年老田在时的锐气和素质。
也正因为他们的宝贵,所以李富胜在梁地全军覆没后,才会造成这般大的震动。
王旗是引领一切的风向标,
燕军如同散落于地面的一片又一片黑色的棋子,开始自发地进行追随。
明牙督司正领着另一部人马撤离,回头一看,发现自后方视线里,燕人的旗帜立了起来,再之后,则是燕人的骑兵。
他们似乎不懂伤痛,也不知疲倦。
梦魇,恶魔!
北羌人习俗信奉之中的,对“恶”之面的形容,此时完全可以加到这些燕人身上。
当年,燕人第一次攻乾时,乾国大军数万数万地一触即溃,那时不少相公都曾感慨过,就算是数万头猪,燕人想抓也没这般轻易吧?
事实上,溃散的士卒真的比不上溃散的猪,猪听不懂话,也没秩序,散开乱跑,真的很难抓,而人不同,溃军也会本能的趋利避害,甚至是自发地集结以获得表面上“人多势众”的安全感,相当于会自发聚团的猪,可谓是省了太多太多的功夫。
故而,
战场的局面一下子变得很是诡异。
哪怕经历了一场战败,但人数依旧占优的北羌骑兵后头,跟着的是数面大旗之下的一小众人,而在这之后,则是身上血污都来不及清理的燕军骑士,正不惜一切地催动自己胯下战马的马力,希望跑到自家王爷前头去。
但很可惜的是,貔貅的速度,在这群刚刚经历了冲杀的小老弟面前,真不是吹的。
而前方的北羌骑兵,他们聚集在一起溃逃的速度,真的不算快,和后头完全不顾什么队列军制只想着闷头向前冲的燕人比起来,压根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终于,
郑凡等杀入了北羌骑兵之中,预想之中的剧烈碰撞,其实没有出现,大家不是相对而是同向而行,要么干脆地将后背留给你,要么就是当发现你已经策马来到他们身侧时,还得先反应一下,啊,你居然不是我们自己人。
王爷没有主动地去砍杀,而是将旗帜举高,貔貅以更为狂暴的姿态向前冲去,乃至于陈仙霸等人胯下战马压根就追不上了。
剑圣和徐闯在此时直接从战马身上跳下,身形前冲,靠着气血的瞬间爆发加持出的速度,继续陪侍在王爷左右。
阿铭的身形则幻化作了鬼魅一般,左手甚至抓住了貔貅的甲胄,像是在搭车。
没办法,
自家王爷,上头了!
而这种王爷的上头,带来的是后方追击的这些燕军士卒更加兴奋的歇斯底里。
渐渐的,逃跑的一方和追击的一方开始接触,开始交叉,开始融合。
在这种被追逃的局面下,其实回过头拼命是最冷静的抉择,总好比被人自后方一刀砍翻死得稀里糊涂。
可问题是,谁都清楚此时回头固然能追求一下“自我价值”,但面对后方不断追袭过来的燕军,自己是必死无疑。
失去了勇气,又有着逃生的侥幸,直接让这群在乾国西北耀武扬威一甲子的北羌骑兵,成了最为愚蠢温顺逆来顺受的待宰羔羊。
而伴随着燕军不断追随着自家王爷的深入,切割的区间也在不断拉大,导致逃跑之中的北羌骑兵建制,直接崩断了。
明牙督司身边有一众最为亲信的勇士,还打着自己的部族战旗,原本,这是聚集自己麾下勇士于战场上转移的风标,但在此时的压力之下,北羌骑士们在接连紧逼的局面下,开始自发地脱离他们头人的方向,因为大家伙已经感觉到了燕人的目的,自然而然地,趋利避害。
战局的切割也因此进行得更为顺利。
明牙督司以自己的莫名自信,同时以北羌骑兵的莫名自信,强行配合了郑凡一波,让其打出了骑兵之战最为教科书式的爆锤一幕。
当然了,以现如今平西王爷的身份,这一场所谓的大捷以及所谓的标准胜利,于他而言,实则没多少增彩的意义;
打出来,是理所应当的,没打出来,或者赢得有瑕疵,这才是不应该的。
所以,
当明牙督司在转移时,一边还在继续“自以为是”地指挥队伍一边回头向后看一眼时,忽然惊愕地发现,自己身后的勇士,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稀薄了?
人呢,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更让其惊恐的是,
骑着貔貅,身着玄甲,手里扛着黑龙旗的那位,竟然距离自己这般近了!
甚至,双方已经可以看见捕捉到对方的目光。
这种被对方主将,哦不,是被对方王爷直面的恐惧,是巨大的。
郑凡的身边人清楚,他平日里在战场上到底有多么小心翼翼;
可外人,不知道啊。
再加上靖南王曾经那几乎是武夫巅峰的战力天花板,几乎可以让什么银甲卫凤巢内卫以及江湖侠客都生不出去刺杀他想法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强大,
自然而然地,继承到了作为田无镜关门弟子的平西王身上。
这是老田留下来的遗产,
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靖南王只是教授了平西王兵法,要知道,人家可是连儿子都交托给他了,怎可能不把压箱底的东西倾囊相授?
再者,平西王爷身边郑樊力的传说,有不少就指向的是,所谓的各种“樊力”,实则是平西王爷在江湖上留的化名。
所以,谣言这种东西,看你怎么用,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好人妻的名声,固然让平西王爷感到困扰,但其他的一些谣言,却能够让其形象,变得无比高大。
至少,此时这位督司,是压根就没有调转马头来一场擒贼先擒王或者鱼死网破的决心。
可奈何,
貔貅的速度,还是太给力了。
当距离再度拉近到一定程度后,明牙督司身旁的一些忠诚的勇士,抱着一种必死的心态,帮自家头人阻截。
貔貅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身形一跃,竟然越过了他们的头顶,而这时,又有几名勇士张弓搭箭。
“嗡!”
阿铭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上前,吃了这一箭。
紧接着,
龙渊呼啸,将一侧另外两个张弓的北羌骑士斩翻下马。
一来二去之间,短暂的瞬间交锋,王爷和明牙督司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了。
可能,
即使是郑凡本人都没料到,竟然打着打着,能出现这种“王对王”的局面。
起初,是郑凡自己上了点头。
但那之后,
其实是貔貅终于获得了一次战场厮杀中酣畅淋漓的机会,所以,它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爆发!
这会儿,
再去催动胯下这憨货降低速度,已经不合时宜了。
目标,
就在眼前,
平日里再苟,关键时刻,郑凡也从未含糊,只能在心里,祈祷一下那位北羌人的首领,不是什么大高手。
毕竟,先前出手之后,阿铭和剑圣,实则已经落到了后头,至于徐闯,这货老早就跟不上了。
明牙督司实则已经被后方追击而来的那位“平西王爷”给彻底吓住了,根本就没有回头一击的想法。
他现在只想着往前跑,前方,还有一支禁军可以接应自己,他们应该可以拦截住燕人。
“吼!”
貔貅这次是真的不惜一切了,其身上开始喷出淡淡的血雾,这是气血喷发的表现,以此方式,获得了速度上的进一步加成。
每个貔貅心里,都有一个梦。
作为曾和前辈,也就是靖南王那尊貔貅交流过的郑貔貅,他也幻想着能和那位同族一样,刀山火海,千军万马,载着自己的主人,一往无前!
可惜,以前一直没这个机会,这次,得抓住!
郑凡感受到了胯下坐骑的再度加速,
当即压紧了手中的旗杆,
“砰!”
旗杆宛若马槊一般,直接将明牙督司从战马上挑翻了下来。
貔貅在奔驰过去时,一只蹄子还对着落地的明牙督司踩了下去。
“砰!”
这一蹄,踩得可谓是结结实实,震裂了明牙督司的五脏六腑。
随即,
貔貅一个甩尾,前蹄抓地,后蹄扬起,强行止住身形之下,平西王爷差点没被它直接甩出去。
但这货仍不满足,止住身形前,又来了一次后蹄撑地,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还强行上半身滞空了一小会儿,打了个定格。
郑凡翻身下来,
抽出了乌崖,
走向了躺在地上已经无法动弹的明牙督司;
“为……为什么……”
“本王要逃。”
“那你……逃呀………我没……拦着你……逃啊……”
明牙督司显得很是委屈,哪怕此时他说话很是费力,但依旧迫切地想要将这股委屈趁着临死之前给表现出来。
“这就是本王的逃。”
和你理解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噗!”
乌崖切入了明牙督司的脖颈,这位自信满满的北羌部族头人,在被乾人召唤进来助阵时,可谓春风得意;
只可惜,乾人的赏银和官爵,真不是那么好拿的。或者说,一直以来习惯做冤大头乾人,在这笔买卖上,当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王爷将明牙督司的首级拿起,
插在了旗杆上,
翻身重新回到了貔貅背上;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支乾军的身影,李相公怕北羌人不听吩咐或者出什么纰漏,将一支禁军,调派到了这里。
可能,连对面这支禁军的主将都没料到,自家,居然这般快这般直接地,就派上了用场。
平西王举起插着首级的旗杆,安静地立在那里。
四周,伴随着明牙督司的身死,北羌骑兵,彻底崩散。
“兄弟……送我一程……”
一边的袍泽,没有流泪,很是平静地将刀刺入脖颈。
“谢……了……”
战场上,陷入了一种安静;
战死者,根本来不及收尸;
轻伤者,重新翻身上马;
重伤者,被自家袍泽亲自送上最后一程。
渐渐的,
自王旗后方,再度聚集起了一片黑甲的骑士。
人很疲惫,
战马也很疲惫,
但前方,仍有拦路的敌军。
已经没有时间休整,没有空档喘息,更没可能再去慢慢地和前方的乾军去纠缠与试探。
自后方,自两翼,不用想都清楚,正有茫茫的乾军正在不惜一切地快速包抄过来。
郑凡没有去数,自己身边,还剩下多少骑士;
他清楚,待会儿还会倒下,更多的人。
并不是说此时的清数就没了意义,而是多少在心底,有些不忍。
看似自己单枪匹马一举格杀了对方主将,但实则九成九的功劳,在于先前靖南军骑士们的舍身忘死直接将北羌骑兵打崩。
自个儿,只是小小的锦上添花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
在自己没有下令的前提下,
一队队靖南军骑士,主动地策马绕过了自己,来到了自己身前,重新列阵。
他们,
将自己放置在了最后。
在经过自己身边时,他们会偷偷地看自己,脸上挂着的,是谨小慎微的笑容,是恭敬,是尊崇,是敬畏,
还有一点点的……骄傲。
一切的一切,都是无声的,可这种无声之中,却又有着一种难以承受之重。
郑凡本能地想要到前头去,
但却硬生生地止住了。
近年来,不知道多少次开战时,他总是留在后头,他对身边人也从不遮掩自己的贪生怕死。
但再胆小如鼠的人,身处于某种特定氛围时,也是能够一腔热血上头的。
但这一次,他是被迫的。
被迫的原因,
是怕辜负。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此时的这种感觉,这不是顺风战,也不是鏖战和苦战,而是与时间赛跑的求生之战,更是绝大部分人的……赴死之战。
昨日夜里,
近万甲士跪伏于地,
敲击着胸口喊出:
“愿为王爷效死!”
眼下,
他们继续坚定地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是的,
誓言。
……
“本王问你,你觉得这面旗,如何?”
“很喜欢,很好看。”
“平野伯,去给本王,将那面旗,举起来。”
“立誓。”
“你手中的这面旗,不能变。”
“我,郑凡,在此立誓,此生只立大燕龙旗之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
满脸是血的陈远,已经在先前的冲阵之中,被削去了半截胳膊。
此时的他,
用独臂再度架起了马槊,
喊道:
“靖南军都有!”
所有骑士用兵刃敲击着自己的甲胄,发出整齐的铿锵之音,这是战场上,最为刺耳的肃杀之象。
陈阳再度吼道:
“为王爷,开路!”
“虎!”
“虎!”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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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踏碎!
当你真正想哭的时候,
其实你会发现,
你没有眼泪。
因为这种情绪的渲染和影响,已经超出了你身体可以做出基本反应的范围;
乃至于,
任何的多余,都是一种累赘和亵渎。
就在你的面前,
你看着他们在为你冲阵;
你看见乾人军阵之中,射出了箭矢,那些原本身手矫健且战阵经验极为丰富的燕地儿郎,他们完全可以提前预估到对方箭矢的有效射程;
本来,他们能迂回,能策应,能张弓搭箭,用自己引以为豪的骑射本领,去放他们的风筝;
可以嬉笑间,看着乾人畏惧的神情,绕着他们打马,带着自上而下的不屑和鄙夷。
田无镜曾当着剑圣的面说过:他瞧不上所谓的江湖。
可能,
在靖南王眼里,他麾下的这些经由他一手训练起来的士卒,在军营里,他们是虎贲,若是没有军寨围着,散落到江湖中去,也必然是好汉和豪杰。
然而,
此时的他们,却没有选择做出规避的姿态,而是迎着乾人的箭矢,继续向前冲刺。
他们精良到不逊蛮族和野人的马术,仅仅体现在伏背亦或者侧马单边驰骋,以这种方式,尽可能地减小自己被箭矢射中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
乾人的箭矢依旧不是吃素的;
不时有靖南军骑士中箭摔下马背,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就无法躲避,因为你后方的袍泽不可能为你勒住缰绳,只能踩踏着你的身躯继续前进;
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宿命。
没有怜悯,没有矫情,
没有那一声声可笑的兄弟。
也有战马不堪箭矢的叠加,栽倒下去,连带着马背上的骑士,一同狠狠地落下。
要与时间赛跑,
在乾人大军包围这里之前,破开一切阻隔,就只能选取最直接的方式。
终于,
在付出一定的伤亡后,
燕军终于拉近了和乾人军阵的距离。
此时,
乾人军阵中必不可免地出现了骚动。
高头大马冲向你的那种恐怖,直面这种即将到来的撞击和碎骨,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老卒,也很难等闲视之。
而冲锋在最前排的靖南军士卒,近乎在同一时刻,将刀,砍向自己战马的臀。
对于骑士而言,战马,是他们朝夕相处的伙伴,很多人对战马,比对自己的婆姨还亲;
但此刻,砍得却毫不犹豫;
当然,也没什么愧疚;
因为他们已经决意,和自己的好兄弟,一起上路。
发狂的战马在此时近乎被压榨出了最后一丝的潜能,骑士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操控,双腿夹紧马腹,猛地拉起缰绳。
战马纵身越起,马躯横摆;
高速之下,连人带马,像是砸出去的大石,砸翻了乾人的盾牌,砸散了乾人的军阵,砸塌了乾人的长矛,以一种搏命……不,是直接不要命的方式,将乾人这一面军阵最外围最坚固的防御,砸了个千疮百孔!
随即,
后方袍泽策动马驹越起,跳向了后排。
不少骑士连人带马地被乾人的长兵器戳穿挂起,但随之而来的,是人和马的体重一起将他们带翻。
无畏的冲撞,带来的是燕人军阵最外围和内在的空档,后方骑士得以顺势切入,和乾人进行冲撞下的厮杀。
骑兵,是步兵的克星,任何步兵方阵,哪怕吹得再厉害克制骑兵,也无非是建立在将那夸张的兑换比拉小了一点点而已。
如果不是不划算,用这种方式强行开撞,其实是最为直接且有效的。
而眼下,
正是不计代价的时候。
“杀!”
“杀!”
杀戮,进行得很快,生命在此时变得无比的廉价。
你的视线,已经很难聚焦,因为哪儿哪儿都是厮杀,哪儿哪儿也都在演绎着死亡。
最后,
只能说这支禁军成军还不久,虽然经历了平定西南土人作乱的战役,但土人叛逆和这悍不畏死的燕军铁骑哪里来得可比性;
只能说他们的数目,并不是太多,因为他们的作用本就是半兜底半监督北羌骑兵的,即使是李寻道也没预料到,燕人会选择从西面突围,更没预料到任,燕人的突围,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在呈现。
最重要的一个契点是,
这支兵马的统御将军,很不幸地在中军指挥时,站得太过靠前,一名燕军骑士纵马冲跳过来时,虽然被其身前的护军给提前刺死在了半空中,但摔落下来的战马和人,也是重重地向这位将军砸了下来。
这位倒霉的将军侧身躲开了这一砸,但一把马刀,却在惯性的作用下,飞刺进他的脖颈位置,恰好是甲胄无法防御到的区域。
兴许这贼老天,这次真的对平西王网开一面,不再刻意地针对他,而是给予了他一些运数上的优待;
但这种运气,是建立在一大批靖南军骑士自我牺牲的基础上的,是偶然,但更像是一种必然。
总之,
乾军崩溃了。
他们已经做得比普通的乾军更好了,哪怕是楚国的精锐步卒,在面对这种冲阵时,大概也很难再做得比他们优秀多少。
阵型散了,军队崩了,开始溃逃。
燕军没有再去追逃,一是没这个必要了,二似乎也是没这么多的气力去支撑了。
地上,
满是燕人和乾人的尸首,还有不少人没死,但绝大部分,都是骨骼内脏的剧烈损伤,没死,但只能等死。
平西王这次并没有再带队冲锋,甚至没有加入战局。
在此时,
他举着黑龙旗过来了。
“送兄弟们上路!”
“喏!”
来不及哀悼,来不及告别,更来不及丝毫的感伤。
没办法再骑马的兄弟,只能被自己的袍泽送走。
这没什么好愧疚的,
因为他们扬了乾人的国都,
若是活着落到乾人的手里,天知道他们将遭受怎样的酷刑和怎样的羞辱;
陈远躺在血泊之中,
在先前一轮和北羌骑兵的冲撞之中,他丢了一条胳膊。
战马的快速奔驰,可以给骑士带来更大的攻击性,你甚至不用挥舞马刀,攥紧它,就能给予对方可怕的杀伤,但同时,对你也是如此,这作用,毕竟是相互的。
而眼下,
陈远的胸膛位置,还有两根长矛刺穿了过去,其整个人,是躺着的,但也不是完全地躺着,长矛的后杆,将其后背和地面,顶开了一段距离,等于是像牙签一样,串架在了这里。
郑凡来到陈远的面前;
其实,他和陈远没什么感情,这个人,甚至曾劝说过陈阳,对自己行黄袍加身之举。
他算是个忠臣良将么?
按照严格的道德癖来看,他不算,真的不算。
但正如李富胜、许文祖他们当年也曾撺掇过镇北侯造反当皇帝一样,这并不能影响他们现在是一心为大燕的定性。
有些事儿,想做,和没做,是完全不同的。
再者,
这种事对他平西王而言,又有什么干系?
“王爷……”
陈远咧开嘴,在笑,但血沫子却不停地涌出。
郑凡拿起了乌崖,对着其胸口,直接刺了下去。
乌崖是一把宝刀,削铁如泥,更何况此时陈远的甲胄,早就破损不堪了。
刀,
刺入了体内。
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用过多的话语,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我没看到王爷您穿上龙袍?
说我真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说早知道就该……
没意思,
说了也没劲。
陈远猛地僵直了身子,单手攥住乌崖刀身,让刀口一转。
“王爷……走好!”
随即,
僵硬的身体松软了下去,死了。
郑凡抽出了乌崖,
看了一眼陈远,
道;
“走好。”
紧接着,
郑凡目光环视四周,
出寨时,
一万铁骑,
眼下,还能坐上马背的,不足两千人,且各个带伤,人人浴血,其中不少人,注定支撑不了多久。
他们击垮了北羌骑兵,也击垮了一支乾国禁军;
不,
不是击垮,
是踏碎!
就是这两千人,谁也不清楚,在接下来的转移中,还能剩下多少。
郑凡抿了抿嘴唇,
喊道;
“本王会记得的,永远记得在这里,有八千兄弟,为本王而死。”
说着,
郑凡提高了音量,举起了刀,
“本王不会让他们身死异乡,
本王日后会将这里,
变成我大燕的国土!
他们累了,
就让他们在这里先歇一歇,
将来,
我们再回来看他们!”
他郑凡,
这一世本就追求一个活得潇潇洒洒,
该谨小慎微时谨小慎微,该不牵连因果时不牵连因果,我自乐得逍遥,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饶是面对那晋国太后,也只是摸一摸手,吃点儿豆腐;那福王妃自荐枕席如此,到底也没真要了她的身子。
无他,
怕麻烦耳。
可惜,
他大燕平西王爷一直想活一个顺心意;
本来这世上,他欠的人情债,也就那么几个,真搁心里头的,怕是一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在这方面,可是小气到无以复加。
但偏偏,
在今日,
在这里,
一口气欠下了八千人的情,八千人的债!
我郑凡从未自诩什么好人、好汉,反倒是自认阴险狡诈贪婪无度;
但还真就认一个死理,
那就是:
欠债,
得还!
……
乾军的包围,来了。
可以说,乾军已经竭尽全力地在行军,在收紧这包围圈了。
但,
他们还是来晚了。
燕军,护卫着他们的王旗,逃出了包围;
如果说,
这也叫逃的话。
李寻道站在这片战场上,鲜血此时还没有凝固,战场上,还有不少北羌人和乾人的伤病在哀嚎,在被救治。
至于燕人自己的,
基本没留下活口和伤号。
这是怎样的一种决绝,这又是怎样的一种信念。
李寻道站在这里,心里,满满的骇然。
他知道,
那位平西王这次所率的入乾兵马,并不是他的嫡系晋东军。
但即便如此,
这支不是他的嫡系的兵马,居然也愿意为了他,以这种惨烈至极的方式,帮其突围。
作为一国之宰辅,
他看问题的角度,和其他人不一样。
在这里,
他看见的是,那位燕国的平西王,在燕军之中的恐怖威信。
燕军,已经像是爱戴曾经的靖南王镇北王一样,爱戴这位平西王。
再加上这次颠覆上京的军功,
其个人威望,将攀升到极致。
靖南王是走了,但一个新的靖南王,不是冉冉升起,而是已经是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燕国天下兵马大元帅,
李寻道不会天真地认为,那位有乃父之风的新燕皇,会在此时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更何况,人家早早地就将太子送过去了。
李寻道有些茫然地撩起自己的头发,
当官家得知燕国先皇帝驾崩,燕国镇北王病死,燕国靖南王远走时,
曾感慨过:
朕,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不,
官家,
这口气,您怕是还得继续提着了。
李寻道那近乎谪仙人一般的飘逸面容上,此刻难得的呈现出一种扭曲:
“传令全军,追,往死里追,再传令沿途各郡各州各府各县,务必擒杀燕贼郑凡,决不允许其逃回燕国!”
“遵命!”
“遵命!”
还有一句话,
李寻道没说;
他曾是大乾国,在藏夫子之后,修为最高的一批炼气士,否则当初也做不出请郑凡登山之大手笔;
如今修为虽然已废,但不过是将原本参悟的天道,变成了当下的所看所闻所感;
他有一种预感,
真让那位平西王爷这次平安回到燕国,
那日后,
大乾,
将面对一尊极为可怕的存在。
……
“拜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你们,是跪着来求朕的开恩么?”
官家坐在上方,目视着下方跪伏着的福王赵元年,福王太后以及一众福王府的亲眷。
他们没有追随平西王突围,
因为这一队伍里,女眷实在是太多,跟上去的话……不,是压根就跟不上去。
当乾军进入原本燕军的军寨时,
福王府一家,全部着正装,摆设了香案,等候着。
在这种局面下,再横行无忌的士卒或者将军,都不敢擅自做主地杀死宗室。
故而,
他们被带入了行辕,带到了官家的面前。
而此时,
官家面色铁青。
赵元年身子有些发抖,但还是开口道:
“回官家的话,我等自知罪孽深重,虽官家仁德,却依旧不敢奢求官家的宽恕。”
“赵元年,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是,罪臣知道,但官家在发落我福王府前,请元年先代为转述一个人对您的话。”
“郑凡?”
“是。”
“他要对朕说什么,要朕不要再追杀他?还是要朕议和?又或者,是痴心妄想地,想要朕,割地赔银?”
赵元年摇了摇头,
目光直视官家,
道:
“平西王爷说:
请官家好生留待福王府一家,
本王,
会拿太子、皇后、诸皇子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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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六章 剑道巅峰的对决!
篝火,不时地发出脆响。
郑凡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后背笔直,双手置于膝盖。
不是郑凡在这个时候依旧要保持自己的仪态,而是对于这支逃亡的队伍而言,他现在,是其他所有人信念支撑所在。
也不是怕他们会离自己而去,而是希望当他们看见这样的自己时,心里能更舒服一些。
人活于世,时不时地就得戴上一张面具,而面具的本义,不是针对自己,而是让别人来“看”你。
乾人的追击,一直未曾停歇,这毕竟是乾国的土地,乾国的官家在此时,依旧具备着法统上的无上威严。
但郑凡并未选择一路向北或者向东北逃出,而是选择向西行进。
此举倒不是奔着灯下黑去的,也不是为了刻意地玩什么走钢丝找心跳的感觉,而是有着具体的规划。
早先派出去的三儿和陈雄那一部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陈阳那一部也将在攻破了上京城之后,选择走这里绕行向北。
最初的计划是,由陈阳那一支刚刚攻破了上京城的兵马作为诱饵,也可以称之为吸引仇恨的载体,让乾人的大军主力向他们扑去,从而解放了郑凡这边,由郑凡来负责接应。
只是郑凡错估了自己在那位官家心中的地位,人居然真能放着上京城的一切不管不顾,只想着将自己给闷死。
但不管怎样,好歹现在的自己,是自由的。
先前自南门关出发时,郑凡曾和瞎子调侃过,反正这次带出来的兵马不是自己的嫡系,只要有价值,折损了就折损了呗。
一定意义上而言,哪怕这次带入乾的五万大军,全军覆没了,兑掉一座上京城,毁掉乾人的朝廷中枢,站在战略角度上而言,也是值得的。
别看现在乾人还在各路兵马对自己搜山检海,等再过阵子,上京城破的消息无法再遮掩下去,中枢真空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偌大的乾国,很快就会陷入自我的混乱之中。
皇帝还在是没错,但管理这般大的国家,怎可能就只靠皇帝一个人?
就是当年燕国先皇帝,马踏门阀行无比酷烈之手段,将门阀势力在地方上连根拔除,但在朝堂上,除了特定的门阀嫡系,其余的,基本都高举轻放。
也就是说,此时的乾国,只是靠着一团虚火撑着,用不了多久,它就得缩回去。
可惜的是,燕国也筋疲力尽,出征在外,都得靠劫掠获取补给,所谓的就粮于敌看似潇洒精明,实则很难确保长久维继,后勤安危,建于累卵。
但眼下之诸夏局面,不管怎么样,其实都可以了。
在晋地灭国之后,诸夏大国,唯有燕、楚、乾。
自己千里奔袭范城后,楚国被打缩了回去;
这一次再破了上京,乾人也势必要缩回去;
所谓的国势国力,很难以单一片面的数据来衡量,于上位者而言,其实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数;
在这一点上,倒是和炼气士观天象差不离,都是玄而又玄,非同一高度,难以理解。
但至少,
燕国终于可以确保喘口气了。
虽有波折,虽有意外,甚至,差点盘子都给摔了,但到底是把局面给保下来了。
自己在晋东,可以继续建设经营,姬老六在燕京,也能积攒国力,同样是发展和恢复,乾楚二合一,其实真比不过大燕的凝一。
“啪啪啪。”
郑凡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还没逃离真正的危险,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支乾军从黑暗中杀出,自己居然就坐在这儿对着一团篝火,思量起国家大事来了。
这放在以前的自己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非两军对垒时,哪怕是在逃跑,自己也有心思看看山水,停歇下来时,也能想想俩媳妇儿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有些破损的黑龙旗在晚风中被轻轻吹拂;
郑凡侧过脸,盯着旗,看了好一会儿。
摇摇头,
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了。
剑圣在此时走了过来,于郑凡身侧坐下,道:
“百里剑来了。”
王爷倒是没一听这名字就打哆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想当年在上京城下,百里剑带着其妹妹,兄妹二人向自己这里走来时,哪怕自己身边魔王们在还有一些护卫,可这内心,依旧是沉到了谷底。
后来郑凡曾和四娘在床上聊过那一段画面,
彼时的自己,就如同朝廷的走狗鹰犬,而百里兄妹,则像是替天行道的江湖大侠;
但现在,反而没当年的那种感觉了。
因为昔日的鹰犬,已经成了王;
武侠电视剧里为何总是让人感觉大反派会做出很多反智的举动,实则是如果不是导演强行要捏出“正义”的结局,大反派真的可以轻易玩儿死所谓的江湖儿女。
这甚至和自己身边现在到底有多少兵马护卫,有多少高手在旁加持,没必要的关系;
地位不同了,格局也不同了,
哪怕是单独面对百里兄妹,
此时的平西王爷,
怕是也做不出那种跪下来磕头求饶活命的举动。
搁以前,嘿嘿,那是真没什么心理压力。
“在附近么?”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还很远。”
“有多远?”
“不好说,总之很远。”
“很远你都能知道?你也和老田一样,偷偷去略通了方术?”
“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和我都是站在剑道高峰的人,你登过山吧?”
郑凡抬起手,
道:
“得,我懂你意思,你和他都站在两山的山巅,四周,都是茫茫无际的云海,遮蔽了其他山头,你站在这里,能看见站在对面的他,是这个意思吧?”
“形容得很贴切。”
“那是当然。”
“总之,他能感应到我,我也能感应到他,除非我们之间的距离,真的很远很远,当然,也是因为我们曾交过手,熟悉了对方的剑意。”
“那你你打算怎么办?”
“你现在在逃命,不能让他追上来,因为他身后,可能会带着大军。我打算引开他。”
“他身后可能有大军呢?”
“那就不和他交手呗,能感应到是感应到,但模模糊糊,估摸着也得几十里地,不至于说能确切地知晓我坐在饭馆的哪张桌上。”
“好。”
剑圣点点头。
“你注意安全,老虞……”郑凡伸手拍了拍剑圣的肩膀,“再大的虚名,都比不上儿子的尿布味儿冲。”
“又有画面了。”
“呵呵。”
“放心,可能来不及与你会和,你先走,我会回去的。”
“大虎。”
“属下在!”
“本王命你现在跟着你爹,一同为本王引开追兵。”
刘大虎有些惊愕,他第一反应是,王爷让他爹,先带着他逃生;
但马上又意识到,王爷不会在此时做这种拖泥带水的事儿。
当下领命道:
“属下遵命!”
剑圣看着自己这个儿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自家这崽,是真累赘。
王爷则道;“你也不看看自己先前立了多少面旗,当然了,我也是一时不小心,也帮你立了个,什么记得回家看看孩子,妈的,乌鸦嘴,晦气。”
“呵………”
相处久了,剑圣倒是知道这位王爷和那些“先生们”所特有的某种“忌讳”。
“你儿子在你身边,你多少会收敛一点,是吧?”
刘大虎就是个累赘,但郑凡为了保险起见,只能给剑圣安一个上去。
“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剑圣说道。
“就怕你忽然来一场老夫聊发少年狂,大虎,伺候好你爹。”
“属下明白!”
剑圣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坐在一侧闭着眼,像是在打盹儿的陈仙霸,道:
“要带还不如带他去,这小子天生武夫体魄,于武夫之道上,不逊剑道上我那徒弟,这种机会难得,带在身边磨砺个一次两次,带兵打仗上的本事如何不敢说,但真有希望在武道上,成为下一个田无镜。”
陈仙霸睁开眼,看着剑圣,又看向自家王爷。
王爷则看着刘大虎道:
“你爹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刘大虎憨笑着点点头,小伙子实在,更清楚自己和陈仙霸在天赋上,那是真没得比。
“大虎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孩子。”剑圣说道。
“得注意点儿,以后你老了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还得指望着人家伺候你。”
“呵。”
“仙霸你就别带了,这是个火爆脾气,我怕误事儿。”
剑圣闻言,反问道:“你这样说,就不怕人家以后在你被围困时,选择隔岸观火?”
这话一出,
吓得陈仙霸整个人直接从瞌睡中清醒了过来,
跪伏在地。
王爷无所谓地摆摆手,
道:
“就这一次了,以后,谁也别想让老子再这般狼狈。”
剑圣不再言语,拿着龙渊,转身离开,刘大虎紧随其后。
瞧着俩父子,离开了这简陋的临时营地,郑凡对陈仙霸道:
“还跪着作甚,起来吧。”
“是。”
陈仙霸起身。
起身时,
忽闻王爷喃喃自语:
“真会有那么一天么?”
“噗通!”
心比天高可追鲲鹏的少年,再度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
一边在逃,一边在追。
王爷逃得辛苦,胯下貔貅在突围那一日,玩儿得过于兴奋,透支了自己,导致接下来这些日子的长途耐力上,有些吃紧;
但又不愿意在这些红的白的黑的黄的一众马老弟面前丢了自己的牌面,更不可能允许王爷去骑上那些妖艳贱货;
故而,痛与悲,只能自己一个貅背。
乾人那边,其实追得也很吃力,一是没料到那平西王爷没走寻常路,一开始,大家伙是向北撒网;
可偏偏,人家来了个横向西行。
再者,追着追着,又担心那位平西王干脆来一个白龙鱼服,谁也不晓得自己正追着的目标,到底是不是一个幌子。
毕竟,同样的戏码当年这位平西王爷在楚国抢完公主后,可是玩儿过一次。
乾国很大,眼下乾国又很乱,那位平西王爷要真一个人乔装打扮地行进,银甲卫又不是神仙,大海捞针之下,只能看那个天意。
但天意要是真站在大乾这边,上京的火,怎可能燃起。
可不管怎样,追,那是必然要继续追的。
而在这场你跑我追的进程之外,
还穿插了一小段的插曲。
依旧是在分别后的一个夜里,
在一处河滩边,
一女子,正在那里烤着鱼,香味扑鼻。
而一男子,则坐在那里,等着大快朵颐。
虽是夏日,但这条河因为上游的改道动迁,使得水势颇有枯寂之意,滩涂倒是挺大,但河面,颇有些不值一提。
河对岸,
一中年男子带着一小伙儿站在那儿,像是寻着香味过来。
剑圣有些后悔道:“早知道要单独出来,就应该跟那姓郑的要一些香料才是,否则现在就该咱们烤鱼,馋死他们。”
刘大虎开口道;“爹,你饿啦?我这里还有馍。”
“收起来。”
“嗯?”
“人家吃烤鱼,你拿个馍,丢份儿啊。”
“哦,是哦爹。”
两岸双方,自然早就看见了对方,他们这个境界的存在,眼睛,其实倒是有些可有可无了。
百里剑扬起手,
喊道;
“老虞,一起吃点儿?”
“不了,你这香料加多了,不适合孩子吃。”
“呵呵。”
百里剑一挥手,两串烤鱼自烤架上飞出,飞跃了河面。
剑圣指尖向后一扯,两条烤鱼,径直落入刘大虎的怀里。
“哦哦哦,好烫,爹。”
剑圣仰了仰脖子,
再次后悔为何那晚没坚持带陈仙霸。
倒不是嫌弃,也不是攀比,离开江湖这么久了,再见昔日江湖上的朋友,难免心境上,会有那么一丁点的涟漪。
明明刀枪棍棒才最实用,
可为何江湖上的年轻少侠侠女们,却对那佩剑于身,痴迷不已。
曾经的四大剑客,李良申军旅中人,可以撇开;
剩下的百里剑、楚国造剑师,哪个不是“剑仙”气质的主儿?
就是当年的晋地剑圣,在进入盛乐城之前,也是习惯了白衣飘飘,长发随着剑穗一起舞动。
图的是什么,
本质上和那些街上欺行霸市的混混儿没什么区别,
要的,是那场子,是那派头!
许是感应到自家主人的所想,龙渊在此时也微微颤鸣。
那是一段,它曾经无比风光的岁月,江湖上不知多少年轻剑客不惜重金也要买一把仿制于它的佩剑。
只可惜后来,风光不再,昔日来去如风的自己,只能去当扁担,当火钳子,偶尔想见见血,只能对猪说。
刘大虎被烤鱼烫了一下,
但大虎是个懂礼貌的孩子,
受人所予,自当感谢:
“多谢百里大哥!”
对岸的百里剑,眉毛微挑。
剑圣心里,倒是生出了“孺子可教”之感。
“哟,你儿子?”
“对。”
“叫什么?”
“大虎。”
“姓什么?”
刘大虎抢先回答道:“虞,大晋国姓!”
“呵呵呵。”百里剑笑了,揭过这一茬,“老虞,你害得我好苦啊,雪海关前一剑斩千骑,直接把我当初在上京城下的后退,给比得一无是处。
不厚道,不厚道啊。”
“当时事发紧急,也是机缘凑巧,你也清楚的,没一千。”
“清楚不清楚,又有什么意义?”
“倒是没想到,百里兄现在还心存芥蒂?”
“唉,人活一世,怎能脱得开一个虚名嘛,要是一直如山中老叟一般也就罢了,到底是曾在江湖中闯荡过飘过看过的,一下子被比得千疮百孔,心里哪可能放得下?”
“上京都被破了,不想着回去看看,反而一门心思地想要在这里找回面子?”
“瞧你这话说的,上京城破没破,和我有何干系?当年我护着藏夫子入燕京后就明悟了一件事,江湖到底只是个湖,庙堂水深,看看就是了,可别真掺和。”
“同感。”
“咱俩毕竟许久未见了,好机会难得,得好好叙叙;
唉,
曾经四大剑客里,其实天赋最佳的,是我。”
“对。”剑圣承认了。
“可,确实你先开了二品。”
“你呢?”剑圣问道。
百里剑掌心摊开,
一道青芒,浮现而出;
“侥幸,在官家身边待久了,也终于借到了一丝龙气国运之势,二品的门槛,勉强可以探半个脑袋进去瞅瞅。”
“呵呵。”剑圣笑道,“晋东平西王府后宅里,有一些妖兽畜生,倒是做的,和你是一样的事。”
百里剑没生气,
道:
“万变不离其宗嘛,一个道理,咱是剑客,体格脆生了点儿,可不像是那些武夫那般耐造,自当取点儿巧不是?”
剑圣也摊开手掌,
龙渊飞出,绕行于身;
“既然好久不见,那就过个两招?”剑圣说道。
“自当如此。”百里剑说着,伸手指了指另一侧,“就咱俩人,未免过于冷清,舍妹剑道稀疏,就不在虞兄面前献丑了。”
话音刚落,
自对岸阴影之中,走出来一长发男子;
其人身着长袖宽袍,两鬓留长,参了些许的白霜,脸上,倒是挂着孤傲之气。
楚人的衣服,楚人的发式。
待得其双手摊开,
七把当世名剑一同自身后掠出时,其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当世,能将名剑这般抖落出来的,唯有那位造剑师!
造剑师开口道:
“虞兄应该能察觉到我也来了才是,为何还会孤身而出?”
剑圣骗了郑凡,
他感应到的,不仅仅是百里剑,其实,是两位。
先前对着王爷所说的,只是借口罢了;
也就只有四大剑客中的两位出现,才值得剑圣亲自出来将他们引开。
“这是终于要出手了?”剑圣看向造剑师。
造剑师点点头,道:“平西王取了我爷爷的首级,国仇,可以放放,但这家恨,可实在是忍不了了啊。”
剑圣点点头。
造剑师开口问道:“你说你来就来吧,为何还把你儿子带来,怎么,等死了后,正好有人可以帮你收尸?”
百里剑则笑道;“虞兄放心,既然那孩子说他姓虞,我俩,也没那般没品,大人的事儿,不涉及小孩。”
“大虎,还不快跟两位叔叔道谢。”
刘大虎本能地想要反抗,但奈何,老爹的威望深重,再加上,他清楚此时的局面下,自己只是个小喽啰。
“多谢两位叔叔。”
“乖。”
“好孩子。”
剑圣放声一笑,
道;
“大虎,现在就开始挖坑吧。”
“爹?”
刘大虎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下一刻,
剑圣的气息猛地迸发,地上的落叶连带着河面,都打起了旋儿;
其声音,也如洪钟一般响彻:
“挖两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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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七章 剑自天上来!
龙渊身上,流转着红色光泽,悬浮于空,似一尊择人而噬的凶兽;
剑客,一直有百家之中战力第一的评价。
无论是武夫还是炼气士这些,正常单挑同境界的前提下,基本都是剑客稳吃。
能做到这一点,自然不是因为一人一剑所带来的那种潇洒飘逸;
这一点,平西王爷早就看透了,也曾感慨过:说到底,这其实也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但那是建立实力基础上的看脸。
剑客的强大,在于其所能带来的锐利和威势。
刘大虎听话地将自己的刀抽出,开始在地上挖土,用刀挖土,不是很趁手,好在这里的土质很是松软。
对岸,
百里剑对造剑师道:
“我先?”
“你请。”
百里剑笑着点点头;
一生持剑,自然会有那么一股子傲气。
谁比谁强,谁比谁弱,
管你什么江湖传说,什么世间公认,
你到底有多高,
得我亲自用剑来丈量!
当然了,也并非是为了刻意地追求某种平衡与道念强行先来一对一的公平对决,而是因为在剑之一道上,正因为他们站得位置足够高,自然更清楚身下到底有多凶险;
如果有上百甲士在此时列阵,那自然是一起上最好,可眼下,是一把剑,哪怕再叠加上一把剑,于这场对决的意义,或者说,是根本意义,影响并不大。
因为无论是他百里剑还是造剑师,
都没想过要在这里,
为国为民为家,就战死在这里,和这位晋地剑圣玩儿一出同归于尽。
他们俩,谁都不愿意死,甚至,不愿意大伤导致境界的跌落。
先一个一个来,另一个在旁边候着;
这是为了提防那虞化平一上手就来以命换命,或者是以我之命毁你境界修为,若是三人都身处战局之中,虞化平选择一个时,另一个能做的,无非是顺势瞅准空档将剑送入其身体,但对被选择的那个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二人都清楚,若是被选中的是对方,他们非但不会有什么“联手”之谊,反而会很乐见其成。
剑道是孤独的,难得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而之所以能成为同路人,彼此还能惺惺相惜,前提条件是你没把握击败他或者杀死他。
剑道孤独,
本质上而言,
还是那种我可以站在那里不停地感慨我的孤独,唏嘘那高处不胜寒,
但你要是想把我拉下来,给我温暖,
那你,
死去。
剑圣见百里剑一人持剑而出,另一边的造剑师则没有动,心下已经明悟了对方的打算。
对方,
这是怕自己一开始就搏命是么?
剑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的地方在于,江湖人见到他,总会习惯性地来一句: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竟然做了那平西王的鹰犬;
鹰犬,是个什么意思?
是为了富贵为了荣华为了其他的一些目的,聚集在谁的身边作驱使,要说有多忠心,自然不会的。
可偏偏,对面这两位,似乎笃定了自己舍得且愿意为那位平西王的安全不惜一切。
剑圣很好奇,
为何他们两个会这般来想?
随即,
剑圣想明白了。
可能,在他眼里,郑凡依旧是那个郑凡,当初在盛乐城时郑凡是个什么模样,现在似乎也就是什么模样;
可能,有略微的成长和变化,但并不明显;
这并非意味着郑凡这些年来毫无长进,而是因为在剑圣的视角来看,郑凡和那些位先生,他们的性格、他们的人生理念、他们的生活方式,嗯,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审美;
他们似乎打一开始,就明晰了自己这辈子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也一直在做这样子的一种人。
所以,在剑圣的认知中,郑凡,还是那个郑凡,在盛乐城时,他会特意到自己住的小院儿里来看自己给孩子做木剑,在奉新城时,他会到隔壁自己院子里来逗弄自己那刚出世的孩子;
可在别人眼里,盛乐城的郑凡和奉新城的郑凡……不,是刚刚由其亲自主导攻破上京城的郑凡,
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湖一直被某些人认为上不得台面,其实,并非是江湖上不得台面,而是江湖中的绝大部分的……人,他们上不得台面;
很显然,无论是造剑师还是百里剑,他们都属于台面上的人。
造剑师的独孤家,是楚国四大贵族之一;百里家在江南是剑道大家,其本人,也是太子武师,也就是太子傅。
他们看见的郑凡,不是盛乐城的小小城守,而是如今雄踞晋东,先后重挫乾楚两大国的大燕平西王,且这个平西王实际上,距离开国称祖,真的也就差一步之遥,且这一步,还是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迈出去。
这不是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们也明白,简单的荣华富贵不可能影响到自己,所以,可能是基于某种原因?
比如,晋人复国?亦或者其他。
总之,在他们看来,郑凡,似乎已经值得自己这个剑圣,愿意为他去效死了。
在想通这一点后,
剑圣微微皱眉,
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他们,居然这么想自己的么?
心思流转,只是短暂的片刻,百里剑站在岸边,身前就是河面,其指尖向前,长剑顺势没入河中,且在下一刻疾速而出,带出一片裹挟着肃杀剑意的水幕。
剑圣目光一凝,
龙渊顺势呼啸而下,
直接斩开了水幕,两把剑在转瞬间连续碰撞了数十次发出了在普通人耳朵里听来是连贯的尖锐之音后,刹那间又各自倒飞回主人身边。
第一轮交锋,只是一道开胃菜。
是的,在外人眼里,已经近乎神迹般的御剑而出,百丈之外行交锋之举,对于这交手双方而言,实则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
下一刻,
百里剑握住剑柄,身形飞掠而出,径直向剑圣扑来。
剑圣也握住剑柄,身形越起,二人于河面上交汇。
刹那间,
两柄剑挥舞出的剑花,宛若两条蛟龙私斗,虽非战场上那沉闷的厮杀铿锵,但亦有气机宣泄撕裂将欲撕裂一切的恐怖。
百里剑的剑,以速度快而闻名,剑式凌厉,虽一人一剑,却打出了“万箭齐发”的压迫。
剑圣的剑,则没太多的花哨,讲究的是古朴凝练,而且,自一开始,双方似乎就很默契地做好了分工;
百里剑主攻,剑圣主守。
当然,这种暂时的攻守,并不意味着什么优势与劣势,只是相对应的阶段不同罢了。
造剑师的七把剑,依旧悬浮在身侧;
他的目光,倒是扫过了那个还在那里用刀吭哧吭哧挖坑的少年郎身上;
不过,他没打算去用人家的孩子去威胁人家;
一是这样做的话,忒没品;
二则是虞化平既然敢将儿子带来,则意味着人家不会受这个威胁。
百里香兰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剑圣的对决,对于一名剑客而言,这是十年难逢的机遇。
双方自空中,站至于河面;
二人的鞋底,都踩在河面上,河面没结冰,但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早些时候,
剑圣似乎已经习惯了遇到难缠的对手,就剑开二品,强行击垮对方;
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对方不够强,不值得自己去严阵以对,所以选择最见效快的方式以缩减那种无聊的过程;
眼前这位,不一样。
可能对于其他普通强者而言,开二品,是天罚;
但对他们二人而言,谁先开二品,或者谁先强行开二品,则意味着破绽。
不过,
二人的这种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其实,剑客之间的交锋,往往不会耽搁太长时间,毕竟不是两个巅峰武夫在这里互相消耗着气血。
百里剑身形忽然一撤,其人精气神,瞬间凝一,长剑于空中发出一声呼啸,顺着百里剑指尖向下,长剑以一种万斤巨锤的方式,轰然砸向了剑圣。
四周河面,一时凹陷了下去,成了一座“空谷”。
剑圣脚下一跺,右手握着龙渊,自下方一撩,须臾间,似海底捞月,竟硬生生地破开了百里剑于这里形成的所有禁制,不仅仅是河面恢复,连带着一股气浪汹涌而上。
“轰!”
一声轰鸣之下,
长剑倒飞,再度落于百里剑手中。
剑圣则握着龙渊,将剑尖甩了甩,抖去上头的水珠。
二人的第二阶段交手,在此时,算是结束。
“呵呵呵……”
百里剑发出了笑声;
其实,他很英俊,四大剑客之中,最符合“剑仙”气质的,其实就是他。
“虞兄莫非这几年走了武夫的路子?”
百里剑以凌厉出击,
剑圣则“厚德载物”,
一个用点来进逼,一个用面,来破敌。
再联想到先前交手来看,剑圣一直处于守势,这就使得百里剑有种不是和剑客在交锋而是在和一名武夫交手的错觉;
区别就在于,对面那个“武夫”,他用剑。
当然了,指着一名剑客的面,说他像武夫,这其实是一种羞辱。
你才像武夫,你全家都是武夫,粗鄙武夫!
然而,
剑圣只是点点头,
道:
“多年未见,总得先稳一稳。”
“哦?不知虞兄,稳出什么来没有?”
“有。”
“可否见教?”
“你攻不破我。”
百里剑闻言,觉得有些荒谬,道:
“我是剑客。”
“但你攻不破我。”
“所以呢?”
“当你无法攻破我时,意味着,我已经立于了不败。”
百里剑目露疑惑,道:“当年的虞兄,说话可不会这么怪啊。”
剑圣摇摇头,“我不觉得怪。”
“这才是最大的奇怪。”
“我们这是在切磋,还是在厮杀?”剑圣问道。
“我们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且目的相悖,自然是厮杀了。”
“既然是厮杀,最先保证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不败么?”
远处,一直没出手的造剑师,撩了一下自己被风吹散的头发,道:
“俗气了呀。”
剑圣叹了口气,道:“是啊。”
其实,剑圣很想说的是,你们或许在高处站了太久,寻常时候哪怕需要动手,所谓的厮杀,也和切磋没什么区别;
但真正的厮杀,是有它的样子的。
曾经,有个人,就用这种没有美感完全落入俗套的方式,将自己击败过。
自己也曾不服气,被以这种方式击败,更为丢人。
但久而久之,自己竟然也默默地用上了这种方式,加入了。
“虞兄,你只守不攻,我们要打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像当年你在北封郡和李良申切磋那般,打上了三天三夜?”百里剑问道。
“你们想杀人,我想保人,能把你们二人留在这里三天三夜,我不就成了么?”
“说得,很有道理啊。”造剑师附和道。
“还打不打了?”剑圣问道,“打,就快点,不打,就坐下来看我儿子,继续挖坑。”
“坑都挖了,到头来,没人躺下去,岂不是白费功夫?”百里剑问道。
“不白费。”
百里剑哼了一声,长剑悬浮于身前,紧接着,自其身后,显露出了一道金色的乾坤之气,隐约间,似有龙吟。
“听郑凡说过,燕京城皇宫内有一尊炼丹炉,下面镇压着一头将死未死的老貔貅,它,就是靠着所谓的国运香火一直在续命。
百里兄,
你怎么越活越跟畜生一样了?”
造剑师闻言,忙道:“问得好。”
百里剑笑道:
“天地之下,人和畜生,又有何区别?
虞兄且看,
我这乾坤一剑!”
“嗡!”
长剑裹挟着金色的光泽,刹那间,就出现在了剑圣身前,剑圣举起龙渊,格挡了这一剑,长剑被挡开后,即刻再度攻来。
“好快的剑!”
剑圣不停地格挡,不停地后退,身形,也越来越显得狼狈,后退得速度,还越来越快,衣服、头发,也逐渐被剑气削开。
百里剑则单手掐剑诀,剑在前,人在后,人和剑,步步紧逼。
剑圣被逼得退出了河面,甚至不得已之下,身形几次大范围地腾挪,却依旧无法脱离乾坤剑的压制。
百里剑双眸之中,有金色流转,其人御剑的方式,和最开始,完全变了形式。
不是开二品,但却借助了某种特殊的契机在御剑。
再快的剑,也快不过人的念,但百里剑却能将这种滞缓,做到了最低。
哪怕是快一丝,哪怕是进一毫,
在这种级别的交锋下,也足以让剑圣不停地吃瘪。
是的,
这不是装的,
而是真的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取走性命。
自身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是不至于被剑圣以命换命的距离。
剑圣虽然比逼得很是狼狈,但倒没有阻碍他说话:
“你这是什么怕死的剑招?”
这剑招,分明就是取了巧,怕对方鱼死网破。
当然,也算是将百里剑的“快”,演绎到了一种极致;
御剑而击,看似潇洒,实则会大大降低剑招的威力,但剑圣毕竟不是武夫,剑客的最大弱项就是自身体魄的脆弱。
威力低一点,又有何妨?
砍巅峰武夫身上,人家兴许能强行受个几招,但对于剑客而言,一剑,就足以让身体出现个巨大缺口。
“呵呵。”
百里剑也只是笑笑,其眼眸之中金色,依旧在流转,继续操控着长剑。
只能说,
这位确实是天才中的人物;
乾国,地大物博,从不缺惊才绝艳之辈,
其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马上想到应对的剑招,足以证明其四大剑客中天赋第一的称谓,实至名归。
这时,挖坑的刘大虎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关切道;
“爹……”
“挖好你的坑。”
剑圣没好气道。
任何一个当爹的,都不愿意儿子看见自己的狼狈。
刘大虎点点头,继续听话地用刀挖坑。
百里剑则开口道;“虞兄,还不攻一攻么?”
只有双方真的都在交锋,都在出击,才能保证互相消耗的进行,自己这边两个人,怎么都占了便宜。
“那,好吧。”
剑圣指尖一顺,一道捡起凝聚而出,且于刹那间,和龙渊于半空中形成了交替。
百里剑操控长剑,距离又这般远,很多时候所谓的“看”,其实不是真的在看,做出的反应,更是一种“气机”上的把控。
剑气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打乱了这种把控,如果此时百里剑是持剑着的,自然不可能会“误认”,可偏偏,他现在不是。
长剑和剑气对撞之后,剑身轻微偏离,微微刺入剑圣的右胳膊,刮去了一块皮肉。
而剑圣本人,
则在此时单脚蹬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持剑直刺百里剑!
百里剑根本就没料到,剑圣竟然用这种方式破了自己的剑招,且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真正的杀机!
自己的佩剑还在后方,根本就来不及折返,而以剑气凝聚,在被剑圣亲手操持的龙渊面前,根本就没有阻拦的资格。
为何剑客要配好剑,越是强大的剑客,越是对剑的要求更高,为何当年剑圣要去找造剑师求一把龙渊;
因为,
真正的巅峰对决时,一把好剑,真的很重要!
没有犹豫,没有矜持,
百里剑自眉心,点出一缕精血,目光之中的金色,在此时大炽:
以精血为引,凝苍穹之气;
自身为炉顶,蓄养媒介;
上方,
一股属于二品剑气的气息,轰鸣间,被接引而下!
然而,
剑圣在此时却直接将龙渊顺势挂起,
做出了一种他在家中院子里用龙渊驱赶那些和一只鸭争食的母鸡时的动作,
也就是用龙渊拍那不听的话的母鸡的屁股,
只不过这次拍的不是母鸡的,
而是上天的;
龙渊剑身,自虚空一拍,
剑圣发出一声轻笑,
道:
“乖,回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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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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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八章 给我,滚!
“乖,回窝去。”
龙渊,本就是剑圣拿来接引二品之里的媒介;
可以说,无论是剑圣还是龙渊,亦或者不能将这一人一剑给分开,总之,他们已经对这种接引,极为熟悉了。
不过,也不可能拿来即用,这毕竟是百里剑接引下来的二品之力。
但,
在此刻哪里来,给它拍回哪里去,倒是可以做到。
天上接引而来的二品之力,被拍了回去,随即,龙渊向下,直刺百里剑。
“嗡!嗡!嗡!………”
刹那间,
七把飞剑疾驰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造剑师本人。
楚国造剑师,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其人能位列四大剑客之一,是否只是吹捧出来的虚名,一直以来,没人能说得清楚。
郑凡也曾多次问过剑圣,那造剑师到底是不是个水货?
剑圣有一次曾这般回答:没吃过猪肉,难不成没见过猪跑?
一位,能锻造出这么多把当世名剑的存在;
每把剑内部,都镶嵌着不同的纹理以配合使用者剑气的灌输习惯,能做到这种层次的,其人对剑气的理解,必然已登堂入室。
造剑,不是好铁好料加个火炉往里一阵鼓捣就能成的。
所以,
当造剑师,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出他的剑招时,至少,在场的另外两位,并未感到多么诧异。
然而,
这一瞬间,
这七把剑并非是去阻截刺向百里剑的龙渊的,
而是径直向剑圣身上招呼而去。
你可以杀了百里剑,
那我也就杀了你吧。
解围是不可能解围的;
可谓是将那纸糊的盟友情给演绎到了极致。
然而,剑圣并没有选择以自己的命去换百里剑的命,恰恰相反,剑圣很果断地收回了龙渊,横亘于身侧。
一人御剑七把,
不是说谁御的剑多就谁厉害,
越是花哨的东西,反而越是普通;
正如前不久郑凡曾在自己面前说的“万剑归宗”一样,
剑圣觉得,可能在郑凡看来,一个人招呼来成百上千把剑,很是威风,但这相当于将一份力道分成了成百上千份,反而失了锐气,正儿八经的银枪蜡头。
所以,当龙渊回防时,一把剑,直接挡开了造剑师的七把剑。
但,
就在这时,
造剑师手中又飞出一把袖剑,此剑短小,却又充斥着一股子银光。
当其出现,且被注入剑气时,龙渊忽然鸣颤了一下。
造剑师的剑术,肯定是很高的。
只是,这世上,能够事事略通的,大概也就那一位;
其余的人,这辈子能将一门手艺修炼到极致已然是极为难得,造剑师又要练剑又要造剑,肯定会被分润去了不少精力。
所以,他的战力,应该是四大剑客之中最弱的一个。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应该清楚,七把剑划拉出来,除了证明自己身家丰厚以外,在两位剑道大家面前,实在是出了笑话;
但其真正的目的,就在这里。
龙渊,
是谁造的?
是他!
在造这把剑时,里头的一些阵法纹路,禁制镶嵌,做一丢丢的手脚,很难么?
比如,
和自己的这把袖剑,可以呼应。
然而,
让造剑师意外的是,龙渊确实是和飞出的袖剑呼应上了,但却并未给其“大开方便之门”,呼应了之后,直接被龙渊抽飞。
“………”造剑师。
但不管如何,因为造剑师的出手,百里剑得救了,而其佩剑,也姗姗来迟,再度归于其手。
剑圣则重新落回到岸边,
指尖轻轻地在龙渊剑身上弹了弹。
造剑师立身于河面,不解道;
“不应该啊。”
“没什么不应该的。”剑圣说道,“当初杀惜念庄的那位庄主时,她那传承自楚国皇宫大内的锁凤手,竟然在龙渊面前毫无用处。
我就知道了,你喜欢在剑里头,加料。”
剑圣说得很清晰。
当初是燕楚国战之前,双方的斥候对拼可谓极其惨烈,惜念庄庄主亲自来到学海关外围,结果被剑圣碰上。
当时一剑刺过去时,
剑圣也没料到会这般顺利,
对方压箱底的招式竟然能被龙渊直接无视,顷刻间就被自己结果了性命。
要知道,锁凤手可是大楚皇族内才会传承的秘术,
造剑师道:“但上次你找我修补剑时,我又加了回去。”
龙渊曾被污染过,在雪原极北之地,因为黑甲男子的血。
后来,出征归来,郑凡特意让剑圣去找造剑师修补龙渊。
听到造剑师的话,
剑圣点点头,
道:
“后来我又用它轻轻刺了一下那东西。”
当初帮忙修补龙渊时,造剑师曾问是什么让这把剑被污染的,剑圣回答:一个东西。
造剑师的嘴巴微微张开,
他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修补完了之后,剑圣居然又故意将修补好的剑,去刺了那个东西?
而且,轻轻刺……这是为了刻意地蹭点污染。
“虞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剑圣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知道,但懒得说。
剑圣回过头,再次看了眼自己儿子挖的坑,坑,已经挖了两个了,但并不是很深,很显然,自己这傻儿子没挖坑埋人的经验。
“你这样挖,那两个叔叔躺下去时,得蜷曲着腿。”
刘大虎闻言,挠挠头,道:“爹,那我再挖深点?”
剑圣摆摆手,道:“罢了,差不离了。”
说着,
剑圣再度看向站在对面的百里剑和造剑师二人,
道:
“你们走吧。”
百里剑开口道:“虞兄刚刚技胜一筹,兄弟我佩服,但正如先前我所回答虞兄的那般,这是厮杀,不是切磋。”
造剑师也点头道:“错过这个机会,下次想再杀那位,就难了。”
剑圣会意,道:“不会有结果的,你们,还是走吧。”
“为何不会有结果?”造剑师问道,“我们,是可以不要脸的,实在不行,二打一嘛。”
剑圣回答道:
“因为你们怕死。”
“这倒是。”造剑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二打一,我们总能碰碰运气,不是么?”
百里剑开口道:“虞兄可得记着,你当初为这人去天断山脉拿了绝晶材料换来其为你打造龙渊,可这人居然在里头做了手脚。”
造剑师扭头看着身边站着的百里剑,道:“百里兄,你不能这样啊,我这后来不是又帮了虞兄修补了一次么,可什么都没要啊,这人情,也算是还了呗。”
说着,
造剑师又看向剑圣,
道:
“虞兄,你刚刚不也退么,这证明,你也不想死,是吧?”
剑圣点点头。
他的长子,就在其身边,他得保护他;
他的幼子,还在襁褓,他很想念;
他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所以,不想死。
造剑师见状,道:“要不这样,虞兄,我和百里兄之间,您选一个留在这儿对峙,另一个就当没看见了;
这样,既全了虞兄对那位平西王的道义,又能彼此不伤颜面,你说呢?”
百里剑开口道;“那就我留下吧,我对乾地熟,我留下和虞兄,再切磋个几日,把这段时日给过去。”
“你说了不算,这得看虞兄的意思,虞兄,你看哪个顺眼,说嘛。”
刘大虎只觉得这两个叔叔说话,好事奇怪,丝毫没什么四大剑客的气派。
不过,刘大虎也清楚,那是因为两个叔叔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才会这样。
王爷曾对陈仙霸教训道:当你一览众山小时,你是神;当有三两位,和你并肩而立时,你又变成了人。
剑圣看向百里剑,道:“百里兄,是否还不服?”
先前如果不是造剑师出手,百里剑,现在至少是个重伤。
巅峰剑客的过招,像剑圣先前那样完全主守是凤毛麟角的,而转瞬间就分出胜负,才是真的常态。
“下次小心就是了,在虞兄面前御剑,本就是托大了呗。”
百里剑并未气馁,因为他说得对。
剑圣则道:“两位兄弟之所以踌躇,是怕我生出那种拼了命也要在你二人联手拉下一个垫背的,是吧?”
“是。”百里剑肯定道。
造剑师也点了点头。
“不用踌躇了。”
“哦,为何?”造剑师问道,“虞兄想通了?”
剑圣点点头,
道;
“这几年,感悟得次数,有点多。”
“啧,虞兄这就有些在炫耀了呀。”百里剑笑道,他们这种层次的存在,感悟的机会,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对面这位居然说出了……有点多。
“是真的有点多。”
剑圣很认真地说道。
时不时地就能感悟一下,话说着说着,就要盘膝而坐入定。
也是奇了怪了,那姓郑的自己武功也就算是优秀,这么多先生加持陪练,还有田无镜亲自帮其巩固心境,到现在,也就是个五品武夫。
可偏偏,总能不经意间频繁地让自己陷入顿悟。
剑圣将龙渊放于身前,龙渊悬浮。
“顿悟得多了,也是有点用的,聚沙成塔么,恰好前些日子又亲眼见证了那八千铁骑为一人赴死的壮烈。
新悟出了一道剑招,
还未取名,巧了,请二位兄弟帮忙合计合计。”
言罢,
剑圣掌心摊开,
龙渊划过其掌心,手掌当即裂开两道口子,鲜血飞出。
剑气混合着血液,顷刻间凝聚出了三道赤红色的剑意。
“虞兄这是什么剑招啊,缺剑的话,跟兄弟我要呀,兄弟我这儿别的不敢说,好剑,管够。”造剑师笑道。
用精血凝聚剑意,并不算什么难的。
剑圣微微一笑,
下一刻,
龙渊一飞冲天,自苍穹上,接引下一股力量,开二品!
百里剑见到这一幕,点点头,道;
“以剑身为媒介开二品,虞兄的这把剑,可谓是盘活了……嗯?这……”
如何接引下二品,无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剑圣用龙渊来接,百里剑用的是藏身于体内的乾国“龙气”;
至于那些武夫,因其体内本就是最强兵刃,倒是可以尝试直接引二品之力注入体内。
然而,
百里剑惊就惊在,
伴随着龙渊成功接引下一股二品之力的同时,
那三道混合着精血的剑意竟然也随之升空,且自天上,竟然又出现了三道不可见的涡旋;
三道剑意,各自盘旋,上方,是三道隐约可察的二品之力的气息。
这……
不是简单地开二品,
这架势,
是要强行开四次二品,引四道二品之力下来。
这不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已经把这个头给开了,这证明,他是能继续做下去的,哪怕,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肉身在这恐怖的负荷之下,直接碾为齑粉;
百里剑感慨道:“想不到虞兄,对剑道之理解,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我以虔诚,辅之以龙气,才可接二品之力下来,二品之境的门槛,我只是探了个脑袋,在里头看了看。
而虞兄,已经对它没了敬畏。
当初,姚师曾说过,那位平西王将写诗作赋当作了一种打发无聊的手段,压根不讲究个什么心境意念,将高雅敬畏之事,变成了涂鸦。
虞兄此举,有那个味儿了。”
造剑师则微微皱眉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你是怎么忽悠到的?”
剑圣开口道:
“不把剑,当回事儿就好。”
不把龙渊当龙渊,只当作寻常;
龙渊可以拿来挑扁担,可以拿来赶鸡,可以拿来转儿子的摇篮,可以拿来杀猪;
当把剑当作寻常物件后,
反之,
也就能将寻常物件,当作一把剑了。
这个认知,很玄;
因为龙渊真的是名剑,先前和百里剑交手时,百里剑也是因为手中的长剑不在身边,面对龙渊时,直接陷入了被动。
但并不能说明,这话是错的。
得看用在哪个方面;
你和人对决时,龙渊必不可少,否则,没趁手的兵器,靠自己的肉身,扛不住几下;那时的剑,就是真正的宝剑;
可当你去面对老天时,老天可不在意下面的剑,是真是假,有那个意思就可以了。
人对苍穹,是有敬畏的;
很显然,剑圣没有,他已经开始糊弄它了。
下一刻,
天幕之上,
似有四道闷雷在交替震响,
剑圣整个人向前迈出一步,
衣袖为风所吹拂,
开口道:
“我先前说了,二位可以不用再踌躇了,因为我可以保证,在决死的前提下,我可以拉着二位,一起陪葬。
我不想死,但我和你们二位不一样,你们是真怕死。
百里兄曾在上京城下面对燕军铁骑转身离去;
独孤兄在燕楚国战时,依旧蓄养着自己的藏剑,未舍得出剑;
我虞化平,
曾于雪海关下为天下剑客开剑铭誓,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不敢说自己多无畏,也不敢说自己多洒脱,
但到底,
比二位,稍稍不那么怕死一点。
所以,
现在就很简单了,
要么,
二位和我虞化平一道赴死,黄泉路上可再继续切磋剑招不寂寞。
要么,
给我,
滚!”
第六百六十九章 来了
河两岸,
站着的是当世四大剑客中的三位;
但伴随着那一声“滚”字之后,
所谓的“四大剑客”的说法,怕是要成为往事了。
正如当年郑凡也被江湖好事者拉出来,与蛮族小王子、年大将军和钟驸马强行配了个“四大将种”,但伴随着“平西王”的崛起,这个说法,已经没人再去提了;
年大将军被抓进了燕国皇宫,蛮族小王子因王庭被踏灭陷入了被追逃,钟天朗虽然还健在,且依旧活蹦乱跳着;
但,作为唯二的幸存,他不得已之下总是会被拿出来和平西王进行对比,然后,就是尴尬。
都是驸马,但钟天朗的驸马是官家赐婚,平西王是自己抢来的公主;
钟天朗是乾国昔日的第一将门传人,而平西王则是黔首崛起;
梁地乾军里,主帅是孟珙,钟天朗只是一路将领,哪怕他麾下掌握着乾国唯一的一支骑兵集团,但人家平西王早就独当一面地展开国战了;怎么比都被压下去一大头。
剑客这边,也是一样。
差距大了后,就不配被搭在一起提了。
曾经,他们或许一同站在一个时代的浪头上,但不经意间,有人已经在前,有人跑得慢一点,却已远远落后。
造剑师和百里剑没再说话,口舌之争,在此时已经失去了意义。
甭管江湖还是庙堂亦或者疆场,本质上,还是谁拳头大,谁有道理。
但造剑师和百里剑并没有按照剑圣所说的“滚”,
二人相视一眼后,
坐了下来。
百里剑捡起一条先前自己丢在枯叶上的烤鱼,咬了一口,凉了,这鱼凉了,腥味也就重了。
“唉。”
百里剑将手中的烤鱼,放下后,又拿了起来,拿起后,又放了下去,最后,干脆丢在了身边,不予理会了。
百里家的天之骄子,并不适应去面对这种无力感。
自小练剑,天赋惊人,剑道修为更是一日千里;
但也不是没输过,毕竟,谁都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总有弱的时候;
就像是先前交手时,他被剑圣抓住了破绽,也算是输了一场。
但当剑圣祭出“四把剑”时,他体会到了一种无力。
一种,超出了单纯输赢的无力。
没人能一直保持仙风道骨,一般看似仙风道骨的人,要么就是他很会装,要么就是……你在他面前,太矮了。
百里剑在那里用这种看似有些让人没想到的小细节小方式在排解着心头的抑郁,
而其旁边的造剑师,则安安静静地坐着,他似乎对这种虚名,并不是很在意。
也是,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却一直能忍耐寂寞藏剑的人,又怎会真的在意这些。
对岸,
剑圣收回了龙渊,也挥散了三道剑意。
盘膝,坐了下来,没遮掩,大大方方地打坐调息,他刚刚,的确很累。
这一坐,就一直坐到了天亮。
“爹,饿了没?”
刘大虎昨晚还睡了一会儿。
他爹在前头坐着,他是真能睡得着的。
这和他爹到底是不是剑圣没有关系,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爹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守城卒病秧子。
剑圣点点头,道:“饿了,也渴了。”
“那您为何不叫我。”
“你也累了。”
“嘿嘿。”
刘大虎开始搜集附近的枯枝,用本拿来给王爷点烟的火折子,引了火。
随后,他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在河边仔细地洗了洗,舀起半头盔的水,放到火堆上煮,等到水沸腾后,再小心翼翼地倒入自己的水囊里,加了些茶叶,然后递给了自己的父亲:
“爹,烫的。”
“嗯。”
剑圣接过水囊,小小地喝了一口。
紧接着,
刘大虎又用头盔烧了一些水,然后将自己腰间粮袋里的炒面倒了一些进去,往厚了倒;
随后,又往里头放了一些红糖、盐巴以及胡椒粉;
之后,再用手抓捏成团。
他是平西王的亲兵,行军打仗时也是伺候帅帐的,身上的零零碎碎,自然不可能少。
将结块的团糊糊递给了剑圣后,
父子二人坐在一起,开始吃了起来。
而对岸,
百里剑和造剑师,也是一样坐了一晚上。
百里香兰用剑,自河里又逮了几条鱼,重新燃了火堆,开始烤鱼。
不一会儿,烤鱼的香味,都弥漫到了对岸。
随即,
百里剑和造剑师每个人手上,都多了一条刚烤好的鱼。
造剑师看着手中的鱼,有些艰难道:
“我说妹子啊,大早上的,还吃这个?”
百里香兰回答道;“我现在可以种一些谷子,慢慢等长出来收了,给你磨面?”
“得得得,但香料呢,没香料压着,这鱼下不了口啊?盐巴,总得来点吧?”
“就预备了一顿的,昨晚用完了,没了。”百里香兰冷冰冰地说道。
“啧……”
造剑师无奈,只能艰难地吃了起来。
等到正午时,
刘大虎开始尝试下河抓鱼,但很可惜,费了不少的劲,但是没收获。
这会儿,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还是让陈仙霸跟着自己父亲来就好了,陈仙霸很会抓鱼。
这时,河对岸处丢过来几条鱼。
百里香兰站在那里,
开口道;
“换盐巴。”
“哦。”
刘大虎是个实诚孩子,他将装着盐巴的小口袋取出,打开,对着面前的河,倒了一些进去了。
“……”百里香兰。
忽然间,
刘大虎似乎发觉到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马上退回去,找了另一个空袋子,装了一些盐巴进入,再系着石头,丢了过去。
百里香兰冷冷地扫了一眼刘大虎,捡起袋子转身回去了。
午后,河两岸,都烤起了鱼。
刘大虎看见对岸的造剑师,似乎发了狂一样,将鱼丢下,拿着一把剑,开始啃。
当然,不是真的在吃,而是像发泄一般地在咬。
咬了一会儿,他把剑丢在了地上,显然,连续几顿烤鱼,让他的情绪很不好。
晚上,双方都没再做饭,因为谁都不想再吃鱼了。
第二天早上,
刘大虎开始继续烧水,泡茶,递给自己的父亲,再用剩下的炒面,做了一顿糊糊,父子俩继续这般吃着。
百里香兰似乎又准备抓鱼,
造剑师双手举起,叫了起来。
百里香兰不抓了;
这一整天,对岸除了喝水,没吃其他东西。
又是一夜过去,
早晨,
刘大虎继续给自己爹煮茶,这次,在放了茶叶后,还将剩下的红糖都放入了进去。
爷俩你一口我一口,就着糖茶吊着。
对岸,
百里剑倒是坐得淡然,
造剑师则已经侧躺着了,睁着眼,似睡非睡。
刘大虎不明白,他们明明很强,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没问自己的父亲。
等到正午时,
对岸出现了一支人数在七八人左右的队伍,身着银甲卫的衣服。
那批人的出现,给对岸带来了除了烤鱼之外的食物,比如,白面馒头。
似乎是得到了吩咐,
百里香兰甩了一个袋子过来,刘大虎上前,打开,里面放着的是八个馒头。
“爹?”
“吃。”
剑圣拿起一个馒头,直接咬了一口。
“爹,万一……”
跟在王爷身边久了,对进食方面,自然会学得格外小心。
剑圣摇摇头,道:“对岸的怕死是怕死,但不至于。”
这不是剑圣“妇人之仁”或者“容易轻信他人”,而是真的没这个必要。
再者,郑凡又不在这里;
不是说郑凡在这里,大家就不敢吃馒头了,而是如果他在这里,那馒头真可能会被投毒。
不是一个圈子的,做起事儿来,就没什么顾忌。
这大概,就是那种纯粹的“同道”关系吧。
刘大虎也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饿了许久,一口白面馒头入嘴咀嚼时的快乐,幸福得足以让人眼泪掉下来。
但刘大虎还是一边吃着一边嘟囔道;
“馒头这么小,还没馅儿,我要吃萝卜丝肉馅儿的。”
晋东的馒头,在平西王府近乎执拗的坚持下,已经发展成了一种特色;
明明是上辈子郑凡老家方言叫法的习惯,但在这里,却成了一种文化上的自信。
不仅仅是白面馒头,还带馅儿的,还带肉丝的,就这,在我们这儿也只配叫馒头!
父子二人一人吃了俩,剩下的,留着了。
刘大虎打了水,来给父亲洗手。
对岸,
造剑师喊道:
“虞兄,你走吧!”
前几日对决之后,剑圣喊他们“滚”,他们没滚。
今日,造剑师喊剑圣走,剑圣也是一样,没回应,也没走。
过了会儿,造剑师又喊道:
“虞兄,非得这般么,你对得起那位了,真的。”
剑圣对刘大虎道:“吃了人家的馒头,该怎么做?”
刘大虎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河边对着对岸喊道:“谢谢两位叔叔的馒头。”
造剑师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黄昏时,对岸又来了几十个银甲卫,入夜后,对岸升起了好几团篝火。
刘大虎也升了火,将剩下的馒头烤了,爷俩继续分着吃。
这一晚,又过去了。
清晨时,刘大虎是被对面的马蹄声惊醒的,他睁开眼,坐起身,看见对面又来了百来号人,都穿着银甲卫的衣服。
其实,银甲卫原本就是上京十二卫之一,是军队的名字;
但后来被天子收编成了亲军,做起了番子。
本质上,他们依旧是一支军队。
刘大虎开始打水,煮水,但茶叶已经没了。
剑圣接过水囊,小口地喝着热水,道:
“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啊?”刘大虎有些不明所以,“爹,怎么了?”
“爹问你,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爹为什么忽然问孩儿这个?”
“因为爹想知道。”顿了顿,剑圣又补充道,“因为爹自己,忽然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爹,孩儿原本以为,可以见识到爹和那两位叔叔的惊天大战。”
说到这个时,刘大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后呢,让你失望了?”
“没呢,孩儿觉得,是不是因为孩儿在这里,拖累爹了。”
剑圣摇摇头,道:“你从来都不是爹的拖累,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孩儿愚笨,只能帮爹做这点小事,等弟弟以后长大了,弟弟应该……”
“你也是我虞化平的儿子,其实爹和其他当爹的一样,嘴上,可能会说些什么,但自己的儿子,永远是最好的。
人这一生,有人能走得很高,有人大概一辈子徘徊,但任你走得再高,天,都比你高。
其实,不用管站着高与低,
挺起胸膛,
都叫顶天立地。”
“孩儿知道了。”
“你当初没选择跟爹练剑,现在看来,是对的。”剑圣看向对岸,“这江湖,到底是没什么意思了。
尤其是前阵子,刚亲眼见证了一场万人赴死之战;
再瞅瞅眼下,
爹虽不擅音律,但也知道,那么高的调,再接眼下,实在是有些不搭。
但这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有人金戈铁马,有人蝇营狗苟。
谈不上后者对与错,无非是自己的选择而已,但等到大厦将倾时,也就没脸再哀叹个什么缅怀唏嘘了。”
“爹,您这番话,儿子有些不太懂呢。”
“爹如果让你走,你走不走?”
“爹,孩儿一个人能走哪儿去?这里毕竟是乾国啊,孩儿就和爹在一起呗。”
剑圣点了点头,“你求一求他们,兴许就不会让你死,会给你活。”
刘大虎马上道:“那孩儿还不如死了算了,王爷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天断山或轻于鸿毛。”
“爹记得他最开始说这话时,好像不是叫天断山,叫什么山来着……”
剑圣想了想,道:
“后来他还说,以后有机会给一座山改个名就凑上了。”
“嗯?”
“呵,说这些做什么,你可知,爹为何会在这里坐这么多天?什么事儿也不干,就干坐着?”
“孩儿知道,爹为了在这里,拖住对岸的两位叔叔,还有,将乾国的银甲卫,也都吸引过来,爹是以自己为诱饵,为王爷做掩护。”
刘大虎的“傻”,是和陈仙霸相比才得出的感觉,并不意味着孩子真的不聪明。
“乾人的银甲卫,厉害啊。”剑圣说道,“姓郑的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想办法把他的锦衣亲卫赶紧做起来,至少,要能和银甲卫分庭抗礼。”
在谍战方面,银甲卫真的是比乾国正军,要厉害得多得多。
相较而言,燕国的密谍司,受制于发展规模和时间,以及因杜鹃的事再加上宫中太爷的死,一直没能真正成长起来。
这次乾皇出征,银甲卫作为天子亲军,其实也是带出来了大半精锐,至于剩下的,则近乎战没在了上京城之中。
一定程度上而言,燕军攻打上京城时,银甲卫确实是抵抗到了最后。
这里是乾国,郑凡想要成功逃离出去,其实,乾军的干系,真的不大,只要不被合围,不被提前布控,很难吃下他;
但要是有银甲卫这种专攻搜索刺探的存在进行辅助,事情,就不一样了。
乾皇下定了决心,想要郑凡死,银甲卫自然是派出来了,由谁统领呢?
剑圣的目光,落到了对岸。
还能是谁呢?
可能,对岸那两位才是真的无奈吧,因为自己的强硬,迫使他们没办法,只能选择这种僵持,然后,越来越多的本来投入进搜索的银甲卫,被聚集向了这里。
聚集的目的是什么,
很清晰了。
自己说了,有能力一拖二陪葬;
那对面,就想着添加人手,不用多,几百号银甲卫,就足矣改变局面了,毕竟,那两位也不是吃素的。
有一众人在前头悍不畏死,他们俩可施为同时自保的空间,就很大了。
剑圣自嘲道:“和那姓郑的一个德性,实力不够,人数来凑。”
平西王爷一直胆小怕死,王府隔壁得住着剑圣,王府下面得躺着僵尸,王府内外,得有锦衣亲卫,奉新城外,有两镇兵马,其实就是保护他的。
曾经,没有剑圣这种级别的强者在身边时,在见识到这世上有这种级别的强者后,郑凡的想法就很简单,老子用人堆死你!
对岸的银甲卫,又聚集来了一些,规模,已经数百了。
百里剑和造剑师,已经起身,一部分银甲卫已经自上游和下游开始过河,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
另外,父子俩这边的那一侧,也有人影开始闪烁,显然,早早地就有一批银甲卫从那里包抄了过来。
“虞兄,你说你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百里剑脚踩着河面问道。
剑圣没起身,依旧坐着,回答道:
“人活着,总是算计着赚和亏,那得多没意思,自己高兴就好。”
“那你这个儿子呢?”造剑师问道。
“能和儿子一起死,也挺好的,不是么?”
“啧啧,放心,你儿子,我收下了。”造剑师说道,“咱到底神交同道一场,全当最后尽一点情分。”
剑圣点点头,道:“那我待会儿,尽量选择带百里兄一起走。”
哪怕银甲卫来了,包围了这里,但剑圣,依旧有这种傲气,一拖二不行,那就尽量拉一个呗。
“呵呵。”百里剑笑了起来,“早知道,我该先说这话的才是。”
百里剑和造剑师,开始踩着河面缓缓向前,后头,百里香兰也是如此;
外围,银甲卫的包围圈,正在逐步收缩,弓弩盾牌,已然成结阵之势。
剑圣伸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道:
“怪不怪爹?”
“不怪,爹对我好着哩。”
“你爹我当年,也没想到,会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一步。
所以啊,
你奶说得没错,
别人对你的好,你所欠下的人情,日积月累,就得拿命还。
你爹我好歹顶着个剑圣的虚名,但最后,其实和那些江湖游侠,一壶酒三两肉就被买了性命,没什么区别。”
“爹……你后悔么?”
“不后悔。”
“爹,有件事,孩儿一直没和您说。”
“什么事?”
刘大虎将自己的甲胄侧链解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块……红色的石头。
望江江面上的那次进阶,让魔丸一下子从拖后腿的变成了第一排,这种进阶带来的是全方位的变化,比如,对气息的收敛。
以前,剑圣是能察觉到魔丸的,现在,魔丸只要自己不露出声息,完全可以在剑圣面前隐藏住自己。
但,当剑圣看见这块红色石头时,脸上也露出了讶然之色;
他当然清楚,这块红色石头,对于那姓郑的而言,意味着什么。
哪怕不打仗,平日里,只要出门,这块石头他也是不离身的,那是他,最坚固也是最后的一道安全保障。
可现在,却出现在了自己儿子的手里。
“王爷硬要塞给孩儿的,孩儿……不敢抗命。”刘大虎有些害怕地说道,“父亲,王爷,是一个很英明的人,您可能觉得自己骗了他,但王爷可能只是装作被您给骗了。”
剑圣深吸一口气,
哪怕百里剑和造剑师,已步步紧逼,银甲卫的阵势,已经结成;
但剑圣依旧没给予什么理会,
而是伸手,在这块红色石头上摸了摸。石块还自己翻了几个身,像是在得瑟:你没发现我吧?
“他变了。”剑圣说道。
“爹,您说的是……王爷?”
“还记得滁州城的那个廪剧班子么,那个演乾国太祖的角儿。”
“记得。”
“她是在演,他,又何尝不是在演?”剑圣笑了,“但区别在于,她是真的只能演,脱下戏袍,下了台子,就不是了。
而他,当他不想演了的时候,他就真是了。”
剑圣环顾四周,
感慨道:
“你爹我,对这些日积月累的小恩小惠,尚且沉重得不自持,他这次,一下子背了八千条人命债啊。
呵呵呵……”
剑圣笑了,
他这忽然一笑,
让河面上的三人,一下子停了脚步。
让包围过来的银甲卫们,也都顿了一下。
“挺好,在他有孩子后,又有可以幸灾乐祸的地方了。”
剑圣终于起身,龙渊在手。
刘大虎左手拿着红色石头,右手攥着刀;
也就在这时,
外围,忽然传来了震颤之音,隐约间,可见黑甲的骑士,正在向这里奔驰。
红色石头在刘大虎手中,立了起来,随即,左右摇摆。
“哟,虞兄,这是真要玩儿主仆情深的大戏么,你的王爷,来救你了呀,哈哈,正好,正……”
笑着笑着,
造剑师笑不出来了。
因为东南西北,都出现了黑甲骑士的身影。
这意味着,
不是那位王爷所率的逃窜燕军来了,
来的,
是攻破了上京城的那支………燕军主力!
一名赤膊着上身高塔一般的汉子,
挥舞着斧头,
一边狂奔一边兴奋期待激动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主上,俺来咧,俺来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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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章 剑圣之怒!
这里是乾国没错,
但这个国家的国都,前不久才冒了烟。
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有一支他国的军队,正在横行。
尤其是在乾国官家做出了围困闷死平西王的决断,使得未能及时率军回师上京,最终导致的,是攻破上京城的那一路燕军主力,在完成了既定的战略目标后,得以从容地回撤。
外加平西王以弱师强行搏命,突出了包围圈后,大乾官家,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爹,是咱们的人,是咱们的人,咱们的大军!”
刘大虎极为兴奋地叫喊着;
前些日子,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对二,如果算上自己和对面的那位大姐姐,嗯,自己可以忽略不计,自家父亲差不离是在一对三。
这两日,银甲卫不断地聚集,以多欺少的局面,越发的清晰。
不忿?
当然会不忿。
先前到底有多委屈,现在,就能有多嚣张。
喜欢人多欺负人少是吧?
来啊!
“大燕威武,王爷威武,燕军威武!”
剑圣低着头,看了一眼兴奋到极点的自己“傻儿子”。
他能理解,毕竟自己这儿子,看似跟在平西王身边挺久的了,但真正经事儿,也就这阵子而已。
从必死的环境以及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下,忽然得到了希望,不,是忽然出现了翻盘,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足以让人癫狂。
随即,
剑圣的目光,落向了现在站在河面上的百里剑和造剑师二人身上。
造剑师长袖一挥,
似乎是正准备开口说一些场面话,
楚人重礼,礼,就是细节。
但其身侧的百里剑,直接转身,其妹妹,也直接转身,兄妹二人,近乎没有丝毫犹豫的身形一跃。
洒脱自然且流畅,一如梦回上京城下的当年。
“……”造剑师。
而在这时,剑圣动了。
他先一步,将自己的儿子提起来,一道剑气,抵在自己儿子的甲胄上,刘大虎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其手中的魔丸,再度进行了一场接力,让刘大虎的倒飞,在外人看起来,也就是在那群银甲卫们看起来,有些不符合规律。
总之,刘大虎被甩出了包围圈。
接下来有魔丸的庇护,外加即将赶来的燕军,这些银甲卫应该伤不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那为何自己不留下来呢?
因为,
剑圣很气!
虽然剑圣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接地气,但你真的不能奢望一个父亲,在面对要和儿子一起赴死的局面时,依旧心如止水。
剑圣身形越起,直接飞掠过了前方;
银甲卫先前阻截阵形,基本都在外围,面向河面的区域,其实是放空了的,因为那一面,有百里剑和造剑师负责。
再加上燕军的忽然出现,银甲卫再忠勇再优秀,也终究是人,尤其是在百里兄妹直接风紧扯呼的前提下,相当于是首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所以,也就没人第一时间反应要去阻拦剑圣,同时,就在这转瞬之间,剑圣的身形,已经飞掠于河面之上。
造剑师这会儿,落在后头,当即祭出一把青色的长剑。
“哼!”
飞掠而来的剑圣,发出了一声怒哼。
造剑师眉头一皱,
刚刚祭出长剑,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然后,
改变了逃跑的线路。
剑圣并未搭理造剑师,而是直追百里兄妹而去。
造剑师一边跑一边长舒一口气,他清楚,怕是之前自己说的,可以带走刘大虎,给自己留下了契机。
其实,如果此时自己和百里剑一起逃,面对剑圣,兴许剑圣就不会出手了,因为虞化平自己也说了,他不想死。
但问题是,自己可能和百里剑去玩儿什么肝胆相照么?
百里剑先前自己跑得多快!
如果是同样的情形下,将百里剑换做虞化平,造剑师倒是真愿意“肝胆相照”一下的。
哪怕是在一个圈子里,人和人,毕竟也是不一样的。
百里家不仅仅是剑快,身法也很快。
在这一点上,剑圣的身法,其实是比不过百里剑的,但……到底是体量和境界在这里,没办法在速度上比得过百里剑,难不成还比不过百里香兰?
龙渊呼啸而起,
刹那间,
虞化平再开二品!
身形,直接提速,直接缩短了和百里兄妹之间的距离。
百里剑回头一看,
发出一声低吼:
“虞化平,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笑了,先前你可曾与我留下余地!”
百里剑身形拉开,想要躲避剑圣的攻势。
但随即,百里剑目光一凝,剑圣并未继续追他,而是一剑,刺向了百里香兰的后背。
顷刻间,
百里剑双眸之中,金色光华再起,气息瞬间提升,强开二品。
“砰!”
双方的剑,碰撞到了一起,恐怖的气浪,席卷而出,百里香兰身形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目光里,满是骇然。
剑圣一剑被挡,没有收手,而是又一剑,裹挟着二品之力,强行轰下,依旧是对着百里香兰。
百里剑在接下第一剑,不得已之下,只能横身于自己妹妹身后,长剑横档,再度挡下了这一剑。
但一边的剑圣,气定神闲,而百里剑,则稍显凌乱。
这细微之差,实则是双方现在真实实力差距的体现。
到他们这个层次,高一点点,其实就是高出了鸿沟。
第三剑,剑圣再度祭出。
“哥!”
“走,别成我累赘!”
百里剑吼道。
兄妹二人倒是没有过长的“不离不弃”纠葛对白,百里香兰继续向南奔跑,百里剑则精气凝一,再度挡下了剑圣的第三剑。
但也因此,他先前奔跑的身形,已经完全止住,强行被剑圣拉扯到了原地,进行对决。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他先前之所以转身就走,是因为他清楚,一旦被燕军包围,自己的下场,必然会很凄惨。
面对大军时,巅峰武夫其实比巅峰剑客,更占便宜。
平西王爷曾笑着打过比方,所谓的巅峰剑客,更像是“刺客”闯入了人群之中,当然,平西王爷这里的“刺客”,并非指的是薛三那种的真正刺客,而是一类的代称。
所以,此时的剑圣不要战胜他,甚至不需要以身犯险,留住他,等大军包围过来,他,必死无疑!
百里剑发髻飘散,
眼眸中的金色还未褪去,
此时的他,神情上带着肃穆,亦或者,可以称之为愤怒。
他昂着头,看着剑圣,
道:
“虞化平,她是我妹妹!”
显然,剑圣先前对百里香兰的出剑,让百里剑极为愤怒。
剑圣却笑道:
“你可曾顾忌我儿子!”
虽然造剑师说了,可以留刘大虎一命,带走他。
但剑圣清楚,刘大虎不会投降,在自己战死后,若是对方留他一命,他会选择自尽。
在前阵子亲眼目睹八千铁骑为平西王赴死的景象后,
剑圣,
也无法对自己儿子的抉择去说什么。
就在刚刚,
如果不是燕军来了,
我父子二人,都将命丧于此;
你却在这里,质疑我向你妹妹出剑,质疑我卑鄙,质疑我阴险?
百里剑自然是不懂剑圣此时内心的想法的,
而是冷笑道:
“到底是破了功是吧,晋地剑圣。”
“没道理,没道理。”剑圣感慨道,“他说的对,凭什么面对不要脸的人时,还要选择去做什么君子?
你我恩怨,和国事无关;
今日,
我虞化平要是留不下你,
我不开心!”
话音刚落,
龙渊再出。
双方在刹那间,再度交锋数十招后,剑圣先行后退,百里剑则依旧站在原地。
但在下一刻,
其气息陡然再度攀升,双臂位置,似有鲜血流出,浸润于手掌,再又汇聚于剑身。
自天幕之上,越来越磅礴的二品之力开始汇聚。
同时,百里剑原本漆黑的头发,开始出现了白色,其人的皮肤,也出现了些许苍老。
“以妖兽之径,窥二品天机。
一条崎岖之路,竟真被你走成了!”
其实,从前些天的第一次交手,就已经有了极为清晰的迹象,那就是百里剑走的,是一条以妖兽之法证道的路子。
学的是燕国皇宫那个红袍小太监所在宫殿地下那尊老貔貅的方式,以所谓的国运加持,活成了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
百里剑也是借用了乾国赵家之“炉鼎”,强行移嫁于自身,以此达到窥探天机的能力。
很可能,官家也是知道的,甚至是……同意的。
“若非雪海关前听闻你虞化平的战绩,晓得你已开了传说中的二品,我又怎会如此匆忙怕被你完全甩了下去?”
剑圣闻言,挑了挑眉毛,只觉得有趣。
曾经并列站在一起的同道,在不是切磋而是真正生死面前,露出了皮相真面目后,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毕竟,
剑术高,和会做人,并不是一码事。
这世上,能将做人的学问和做事的学问,真正凝聚在一起的,剑圣脑子里,只能想到“郑凡”着一个。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田无镜,说实话,也是跛脚的。
百里剑以献祭之法,强行催发出更强的二品之剑,这妥妥的,又是妖兽灵物才会用的方式。
“虞化平,敢不敢接我这最强一剑!”
“有何不敢!”
剑圣发出一声长啸,气息随之攀升!
百里剑持剑,身形化作一道惊鸿,冲向了剑圣,这一剑中,仿佛有天雷之音正在炸响!
但,
就在下一刻,
剑圣的气息,忽然降落,毫不犹豫地从二品之境中退出,整个人,又随即快速地后撤,而非上前去和百里剑进行这巅峰剑招的对决!
“啊啊啊啊!!!!!!!”
百里剑发出一声怒吼,强横的剑意不停地横扫着四周,
而剑圣,
则是继续退,
不停地退,
压根就没和其过招的打算!
越是强横的剑招,所能持续的时间,就越短,甚至,对攻击距离的约束,也会越大。
尤其是以秘法催动的短暂的巅峰拔高,更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
“嗡!”
百里剑长剑刺入地面,
整个人单膝跪了下来,胸口,不停地起伏。
若是先前剑圣接招,他有一定的概率,可以击伤剑圣,甚至,也能有微小的概率,可以毁掉剑圣的大半修为;
最后,以达到逼退其,不得已之下放自己离开的结果。
但他万万没想到,
先前喊着“有何不敢”的剑圣,
却当着他的面,放了他的鸽子。
看百里剑跪伏下来喘息,
剑圣也终于停止了后退的身形,
龙渊横飞于身前,被其轻轻握住;
一时间,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人常喜欢做的一个动作;
冷漠中,带着淡淡的不屑,能尽量地保持自身不至于出明显情绪化的丑态同时,还能保证刺痛到对方的敏感以达到自我的精神满足;
那就是,
目沉如水,
神态平静,
自唇角边,
发出那轻微却又清晰的一声:
“忒……”
百里剑的呼吸,猛地一滞,抬头看向剑圣,目光里,满是疑惑和匪夷所思。
啧,
而剑圣心里,却是一阵心满意足;
那家伙,说得不错。
紧接着,
自外围,一队队燕军骑兵,已经从四面八方向这里包围了过来,完成了对这个局部到不能再局部仅有两个人战场却又不得不严阵以待的合围。
领头的,赫然就是陈阳。
他不认识百里剑,但很显然,在此时,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宜山伯发出了一声感慨:
“这次入乾,老子我是赚大发了呀,莫不是,要封侯了?”
……
与此同时,
在河对岸。
身材高大的樊力,站在刘大虎面前。
刘大虎抱着红色石头,躺在那里,左肩中了一箭,好在燕军赶来及时,确切地说,是樊力赶来得无比及时,劈开了两个银甲卫,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杀出,留给了身后,一道无比伟岸踏实的背影。
同时,
还让一名本就无心恋战隔着老远随意射出一发弩箭的银甲卫,命中了自己。
这会儿,樊力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根弩箭,虽然不深,但箭羽伴随着胸肌的拉扯,也在微微地颤抖,很是显眼。
但……
“主上咧?主上咧!!!”
刘大虎有点懵了,
其手中的魔丸,
则又立了起来,
前,后,左,右,都晃了一下。
“嘶……”
樊力深吸一口气,
千言万语,在此时只浓缩成了一个字的亲切问候:
“艹。”
第六百七十一章 折剑
樊力伸手,将自己胸口上的“小红花”,给摘了下来。
流血是流血了,箭端还有倒刺的设计,也算是牵扯下了一块皮肉,但这点伤,对于樊力而言,和小朋友削铅笔时削破了手指没啥区别。
站在魔王的立场,他樊力不在乎什么功勋,升官发财什么的,更是没什么意义,他想要的,是实力提升的快乐和满足。
从上京城撤出后,本以为会遭受来自乾军的阻击,甚至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结果一直等到大军过了汴河向北又行进了好长一段距离,才隔着老远,发现乾国禁军主力回上京的消息。
两支军队,哨骑之间开始了摩擦;
燕军想要撤离,打完就遛,所以没有主动靠近;
禁军主力不带其他方面军,单独受命想要赶紧回京,去收回那座满目疮痍的都城,自然也不会去节外生枝;
一时间,彼此都有些过于的……客气。
有点像是,
燕军:啊,你们回来了啊?我刚去了,正要走呢。
乾军:啊,你们要走了啊?行,下次再来玩儿。
而陈阳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客气”的原因,他们本该被愤怒的乾人围堵在汴河一线的,结果却没有,那就显然是有人,帮自己这边承受了这一待遇。
所以……就是……
在想明白这一出后,陈阳整个人都快疯了!
这让樊力一时间有些诧异,到底平西王爷是谁的主上?
魔王毕竟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虽然可能存在主上一死,自己也跟着消亡的可能,但毕竟没试过;
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还活着么?
等赶回去后,主上没死,逃出来了,这是幸运;
等赶回去后,主上死了,首级还被乾人传阅诸君,再看看自己,没死!这就是……惊喜!
但对于陈阳而言,
他本就是“戴罪之身”,这一次出征,是想着洗刷罪孽,戴罪立功的,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将自己和平西王给绑定在了一起;
而一旦自己活着,平西王没了……
以平西王在军中的威望,最重要的是,平西王和陛下的关系,陈阳能很清晰地预知到自己的结局,他会被重重地奖赏,
然后,
再被慢慢地玩死。
其实,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亦或者是功利还是情怀,他陈阳,都不可能坐看平西王出事。
这之后,燕军主力就在陈阳的带领下,开始快速回撤准备接应平西王。
然后,接应到了。
是的,此时的陈阳还不知道平西王本人并不在这里,他故意没去和樊将军抢功,而是布置兵马收尾接下来的事。
所以,
在樊力气鼓鼓地认为自己先前的一切准备和表演以及拿捏得极好的细节都错付的时候,
陈阳已经指挥起了兵马,完成了对百里剑的结阵。
不仅仅是包围了,而是结阵。
弓弩手于中间压阵,盾牌手前压,长枪手保护,另有两路规模在一百骑的骑兵,开始游弋。
因为面对的只是一个人,你投入太多的兵力也没有意义,中心圈在打,外围一大片只能看个热闹。
只是,这“一个人”,身份又截然不同。
攻破上京,是毁掉了乾人的政治基础;
再杀掉百里剑,则是打击整个乾人的江湖,顺带,会打压下乾人百姓的信心。
在很长时间以来,百里剑就是乾人百姓的“图腾”所在,否则当年其一身白衣入上京时怎可能会引起那般大的轰动。
剑圣本打算自己也出手,最起码打个策应;
但传令司马带来了陈阳的军令:
“请剑圣大人歇息!”
这是不用自己插手的意思,当然,并非陈阳跋扈刚愎,而是因为若是剑圣加入战局,两位巅峰剑客厮杀起来时,周围的士卒,压根就不晓得该如何配合与接应,反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自己把事儿给做了。
也不是他不怜惜士卒生命,是因其也不晓得剑圣现在的状态到底如何,毕竟先前他看见了剑圣被百里剑“击退”的场景,且也没时间去思量和询问了。
故而,剑圣站得远远的,握着龙渊;
他看着百里剑被包围,看着燕军以针对百里剑的方式完成了结阵;
可以说,如果接下来不发生乾军也来一次神兵天降,那百里剑,其实就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逃得出去的,哪怕自己不在这里,他也逃不出去了。
曾经,剑圣听到郑凡感慨过,他说挺好,这世上有强者不假,但到底没有移山填海的那般大能存在,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管你站得多高,我拿人命填下去,也能给你抹平了。
而眼下,百里剑正在被“抹平”中。
剑客如瓷器,易碎;
巅峰剑客,则是上等的精品,眼下,如同是被一群青砖围住,将要被打碎。
剑圣心里倒是没有贬低燕军抬高百里剑的意思,
但就是忍不住会生出这种打比方的感觉。
世上都传闻,他虞化平曾在雪海关前一剑破千骑,但实则没有一千骑,因为那会儿谁会去数?
说是破千骑,那也是因为破万骑的话,过于夸张了;
且那时野人骑兵本就是逃窜过来的老鼠,尤其是在自己斩杀格里木之后,军心其实已经涣散了,这才给了自己那时的机会。
可问题是,
百里剑没这种待遇。
更重要的是,他先前,已经消耗了太多太多,尤其是那一剑,他献祭了自己的寿元。
当弓弩手开始压制,盾牌手开始前压时,百里剑不得已之下,开始了防御。
随即,
他的剑划开了燕军的盾牌,撕裂了燕军的甲胄,其人,更是果断地选择近身肉搏的方式,希望将自己,置身于对手人群之中以寻求一种保护。
鲜血,不断的飞溅,惨叫声,也在不断地传来。
不管怎样,
他依旧是百里剑。
然而,他的这种“武勇”和“势不可挡”,并未给予到他所想要的局面。
因为陈阳布置的,本就是一支军队中的先登之卒,平日在军队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受袍泽尊重,关键时刻,可以第一批冲阵登城的敢死之军。
他们本就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消耗的,自己的甲胄,自己的兵刃,无非是被用来消弭对方气血的柴火。
而剑客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们确实是有举世无双的剑气威力,但却不能如同武夫那般,靠着体魄生吃伤害;
而无论是哪种强者,其自身气血,都不可能绵延不断,总得需要喘口气,给新旧之力,留一个交换的时机;
百里剑没有,
当他再度一剑扫飞面前的八个甲士后,
其自身,也露出了空档。
剑圣在旁边看着,可以很清晰地发现,百里剑并不懂得如何在乱军之中厮杀。
以前的自己,其实也不懂,但有了和郑凡在一起出征的经验后,他慢慢懂了。
杀人和伤人,是不同的概念;
伤人的位置,也有着很大的区分;
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要去追求什么破甲,只需要简简单单的用剑气在对方甲胄庇护不到的位置,开一朵血花,就足以让面前的敌人短时间内失去再战的能力。
这是一笔账,得细心地来算;
可惜,百里剑不会算,因为他一直避免出现这种局面。
终于,
当八根长矛,对着他压下来时,其人一剑横档,再度以剑气扫开一片空档;
可就在这时,盾牌手压上,以盾牌限制其空间,刀斧手趁势于盾牌缝隙之中刺入。
“吼!”
一声宛若野兽一般的咆哮自百里剑口中传出,鲜血裹挟着剑气,将身边的束缚完全震开;
盾牌、兵刃,包括人,全都被掀翻了出去。
百里剑头发散乱,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浑浊,其人气息,紊乱得无以复加。
这是一种很憋屈的战斗,若面对的是一群江湖人士,哪怕被围攻,他也依旧可以做到一种轻松写意。
哪怕是数百人的土匪寨子,百里剑一个人也能趁着夜幕,将其踏灭。
但奈何,他面对的是一支不畏死的军队,且还是精锐!
哪怕是剑圣,落于一样的境地,他可以做到比百里剑杀伤更多的人,坚持更长的时间,但,不会改变那最终的结果。
且当百里剑还没来得及回复自己的气血时,骑兵冲入。
百里剑强行起身,一只手攥住一根马槊,随即一剑劈飞一名骑士,紧接着,身形一转,一脚将另一名骑士踹飞下了马背。
剑圣指尖微动,微微摇头。
没这个必要了,明明躲开就是了,可偏偏要去硬碰硬。
骑兵冲过来后,想再调头冲回来,需要一段时间的,这个时间,本可以拿来利用。
剑圣在心底,忍不住地评判着。
果不其然,
连续掀翻四个骑士后,
第五名骑士顺势冲入,马槊,直接钉入了身形还在半空中的百里剑。
“啊!”
战马带着骑士,赋予了马槊极为可怕的冲击力,百里剑整个人被串于半空之中。
骑士手臂下压,将马槊抵于地面。
附近的甲士,则即刻前进,不给百里剑再有反击的机会。
然而,
就在这时,
百里剑眉心之中,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点,其双眸位置,更是有鲜血流出。
倏然间,
一股剑气再度提起,
面前的骑士,连人带马,都被劈成了两半。
横扫而出的剑气,将企图靠近的甲士们,再度逼退。
做完这些后,
百里剑一扭头,目光,直接锁向了站在军阵外围的剑圣身上。
剑圣目沉如水,
百里剑则张着嘴,在笑,原本清俊的面庞,此时很是狰狞,洁白的牙齿,也布满了血污。
其手指,在手中长剑剑身上,开始快速地飞舞,似乎是铭刻下了某种东西,而长剑似乎有灵,也主动吸收了不少百里剑的鲜血;
剑圣之前就说过,百里剑走的是类似妖兽一般的路子,自然也就有一些,寻常剑客所不具备的能力。
不过,剑圣倒是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这是,
在写遗书。
普通人的遗书,是写在纸上的,而剑客的遗书,则写在剑上。
造剑师曾说过,一把剑,之所以是名剑,料好纹路好这是基础,真正的名剑,在于剑客的温养,像是人佩玉一般,都说是玉养人,实则人也是在养玉。
名剑有灵,灵是由其主人所赋予。
剑圣本来也有一把剑的,来自于其师傅的传承,但奈何,那把剑因为一次比武,断裂了,后来,剑圣才找了造剑师,以答应其某个承诺为代价,换来了其亲自为自己锻造的龙渊。
以后,等他老了,等他走了,这把龙渊,也会传承下去,大概,会给剑婢吧。
百里剑争取到这一个空档,
趁着四周的甲士还没再度扑过来,
其人快速于长剑之上写好血书,再将这把剑,向着剑圣所在的位置,投掷了过来。
长剑呼啸,
当来到剑圣面前时,剑圣指尖一点,将其拦下。
百里剑放声大笑;
他这个人,其实不怎么样;
贪生怕死,也没太多的家国大义,做人方面,是真的不行,给不了如沐春风就不说了,总觉得越是了解就越是觉得其小家子气。
但不管怎样,作为曾站在一个台面上的同道,作为一个剑客,面对其最后的一道请求,同样身为剑客的剑圣,会答应他将这把剑给传承下去。
百里剑没说要将这把剑给他的妹妹或者送还百里家,哪怕百里剑一直有藏剑于剑冢留于有缘后代的传统,但百里剑更清楚,此时的他,没资格再提什么条件了;
能传承下去,再找一个持剑人,他已心满意足。
剑圣将这把剑收回身后,闭上眼,微微颔首。
随即,
八根长矛横刺过来,
分别夹住了百里剑的躯干,
已经将佩剑送出的百里剑,其实已经没有了再继续厮杀下去的能力;
但,
当其被长矛架起,同时四周有甲士正准备抛出绳索时,
他摇了摇头,
百里家的少爷,这辈子,走得可谓极其顺当;
恍惚间,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年幼时,展现出剑客天赋后,家族长辈们的错愕与惊喜;
在百里家剑冢内,他拒绝了去继承某一把家族前辈的佩剑,而是寻来另一把不属于百里家的剑,他说,他会成为家族历史上的剑道第一人,也就没必要去传承祖辈中谁的剑意;
狂傲如斯,连祖宗,都可以瞧不起;
当年,白衣扁舟入上京,虽是为了求得龙气以求剑道上的再突破,但看着因自己搅动起来的满城风雨,他依旧在心底,觉得惬意。
这辈子,倒也过得风风光光。
只是,
脑海中最后一幅画面,
却是当年在上京城下,
要是那一天,
自己没有和妹妹调头就离开,
而是拼着不惜一切,去将那姓郑的杀了;
是否,
一切就能改变了?
不,
不会改变的,
因为自己还是怕死的,这个毛病,改不了的。
当绳索即将套中其身体时,
百里剑指尖凝聚出最后一点剑气,
没对着身下的甲士们扫去,而是直接,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刹那间,
筋脉尽断!
百里家的少爷怕死是怕死,但真到了这种情况下,面对想将自己活捉的燕人,他还是有勇气去自己给自己一个了结的;
不是英勇,而是他明白,被活捉后,会生不如死。
所以,
他死了。
其身躯被套上了枷锁,再被一众身强力壮的甲士压住,待得有人检查确认死去后,周围的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但即使如此,该压着其躯干的人,依旧没敢顺势松手。
“伯爷,百里剑已伏诛!”
陈阳闻言,点点头。
没能活捉,是个遗憾,但自己这次入乾的收获,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这一点点缺憾,压根就不算什么。
另一边,
在百里剑自尽后,
刚被剑圣收于身后的那把剑,发出了轻颤。
名剑有灵,灵在哭泣;
连带着龙渊,在此时也微微颤动作出了某种回应。
不为其人,不为其历,
为的,
是曾站在山巅出现过的那一抹独特的剑气。
宜山伯陈阳亲自来到了剑圣面前,极为客气地询问道:
“剑圣大人,百里剑的尸体……”
陈阳的意思是,按照惯例,他得割去其首级;
因为百里剑本人,有着一种极大的象征意义,他的首级,值得被送往燕京,成为皇帝在太庙夸耀的祭品。
当然了,若是平西王爷有兴趣收集,也可以。
只是,
当着剑圣的面,却毁掉一个死去巅峰剑客的遗体,陈阳心里有些不安,所以来询问。
天大地大,在宜山伯眼里,平西王比燕京的皇帝,其实更大,而他更清楚这位剑圣在平西王面前的分量。
不得不说,当初在肃山大营用最愚蠢的方式和钦差对抗的宜山伯爷,在经历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后,终于学会了该怎样做人。
剑圣明白他的意思,
道;
“你随意。”
“这……”
陈阳一时不懂剑圣到底是在说正话还是反话。
剑圣将百里剑的那把剑举起,
指尖轻弹剑身,
强行以自身之剑意,压制住了因百里剑的身死而躁动的剑灵;
道:
“我已经替他收过尸了。”
“好,我懂了。”
剑圣拿着两把剑在河边站住,
吹了会儿风后,
回头看去,
正好看见燕军士卒正在割取百里剑的首级。
江湖的剑客,朝廷的军队;
剑圣微微皱眉,倒是没为这个生气,而是在此时,他忽然很想回家,回到自家的那个小院里,喂喂鸡。
忽然间,
剑客猛然想起一件事情,
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自己到底在想着些什么东西,
差点忘记了,
那姓郑的,还没接应!”
————
晚上不要等了,然后,再求一下月票!
第六百七十二章 燕狗
小楼,
雅舍,
古色古香的桌椅配着精致的糕点和名贵的茶水,一侧,还燃着檀香;
刚刚泡过澡的平西王爷有些慵懒地斜靠在那里,头发还带着些微湿。
在外头,跪伏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是国字脸,给人一种威严之气;
有这种面相的人,在朝堂上其实不少,因为这个时代,长相也是入仕的资格之一,尤其是在早些年的时候燕国没有科举;
至于说科举百年的乾国,除了个别能力异常突出的,绝大部分能做到相公的,年轻时至少也是个翩翩君子。
而在民间,这种长相的,起码也得是个地主豪强之流;
无他,原本皮囊再好的,甭管男女,苦日子蹉跎了个几年,马上就不成人样了,容貌和气质,得配合着生活条件才能养出来。
眼前这位,就是毗邻相思山地界的彭家庄庄主,叫彭凯。
彭家庄,是一个庄子,但这个庄子人口不少,庄子里,也有属于自己的武装,拉出个两千人来,那真叫个轻轻松松,颇有点《水浒传》中“祝家庄”的意思。
而彭家庄的起源,源自于当年燕军攻乾,乾国主力军队一触即溃,被连连打垮,不得已之下,乾皇曾一度下旨命地方赴京勤王,一时各路地方豪强在致仕大员的带领下,组织义军,奔赴上京保卫官家,有点像是开了地方团练。
战后,这些义军被遣返回去。
但开了荤的人,很难再回去继续啃草了,再加上乾国朝廷不吝册封,有意拔高武人地位,蓄养乾国武德,所以很多义军的领袖,都被封了官职,大部分都是虚官,没实差,但至少也是朝廷官方承认的身份进阶。
当然了,这里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名分给高了,真金白银的赏赐,就可以少一些了。
彭家庄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建立起来的,前任庄主姓彭,而彭凯则是其义子,娶了其闺女成了人家女婿,庄主死后,因其长子和次子都死于勤王途中,余下俩儿子,一个体弱一个年幼,故而由彭凯继承了他的位置,进一步地发展巩固了彭家庄。
“呵呵,进来吧。”
“是。”
彭凯走了进来,没敢坐,而是换了个正面的方向,重新跪伏了下来。
他跪得很标准,而且是燕国的跪礼。
“本王先前一直认为,乾人虽然在战场上,不是我燕军的对手,但乾人的银甲卫,确实是压我大燕密谍司不止一头。
但本王真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有我大燕密谍司埋下的钉子。”
“回王爷的话,我司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发展壮大,只是以前……”
“好了,不用与本王解释,毕竟,本王这次也是因为有你,才得以脱险,本王之所以说这些,是本王在表达歉意。
来,本王就用你的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郑凡端起茶杯。
彭凯抬头,看着王爷,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顾不得烫,一口饮尽!
“卑职能为王爷效力,此生无憾!”
彭凯额头抵着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头。
“坐着说话。”
“喏!”
彭凯坐了下来。
可以看出来,他的激动,是真实的。
作为密谍司在乾国的钉子,一个需要隐姓埋名苦等时机的暗谍,这些年,必然承受了太多的苦;
但他是幸运的,他在这里,等到了大燕的王爷,而这位王爷,刚刚破了乾国的上京!
“王爷,上京城破的消息,货真价实,卑职原本在上京城的家人早早地就传信回来了,其后卑职又派人特意去打探过,上京的皇宫也被我大燕虎贲攻破了,抓走了不少王公贵族。”
郑凡点了点头。
虽然这场突袭,是由他指挥的,但他毕竟没有亲自参与,其后,更是不断地突围和躲避乾军的围捕,对外头的消息,知道得并不多。
最早时候,因为银甲卫的关系,好几次差点被乾军给包了饺子,只不过后来,银甲卫的活动频率开始降低了,乾军对自己的威胁,也在不断降低。
但在快靠近相思山地界时,还是遭遇到了一支乾军的阻击,最终,还是靠彭凯带人击溃了那支乾军将自己接应进了彭家庄。
“王爷麾下的三先生,应该不日将折返归来。”彭凯又说道。
薛三和陈雄带的那支兵马,是郑凡最早派出去的疑兵,只不过没起到什么太大的效果,因为乾人比自己想象中要激进一些,当然,后续的发展是乾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王爷,会比他们想得,还能更激进。
总之,薛三这支人马到达相思山,并未发现乾军主力后,马上就进行了转移,中途,还和彭家庄进行了一番联系。
现在薛三具体在哪儿,郑凡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很快会回来。
“彭凯。”
“卑职在。”
“你觉得,这一次之后,乾国,将会如何?”
一个深耕于乾国的密探,坐到一方拥有自身武装的豪强位置,是有这个资格给予自己一些意见的。
“回王爷的话,乾国接下来,必然大乱。”
“说具体一点。”
“是,中枢一毁,接下来将导致的,是像卑职这种的乾国地方豪强进一步的坐大,朝廷对地方的威慑将进一步地削弱。
且若是此时,我大燕要是能发大军,将三边包围起来,乾国后方,怕是无力再支援三边前线。”
以前,乾国是一个真正集权于朝廷的国家,为了确保朝廷中枢的至高无上,对地方,实行的是一种近乎阉割的方式;
这使得乾国在外战时,很是怯懦,但对内镇压方面,很是稳固。
而这一次上京城坡,乾国朝廷颜面尽失,接下来想要再整合起地方上的力量,就难了。
说白了,中枢的威严,很多时候就靠的是那张面皮,当所有人都认同时,它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当这面皮被扯下来后……
说不得乾国又会变成当年大夏崩塌后,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局面。
“本王之所以这次行险招入乾,还不是因为我大燕国内,真的经不起大耗了么,乾国,是必须要灭的,但不是现在。”
彭凯目光里流露出一抹黯然,但很快就被自己隐去。
他当然希望大燕能够即刻挥师南下灭掉乾国,最起码,灭掉乾国一半,这样一来,他的隐藏身份就能够见光了。
而若是接下来大燕不准备大举攻乾的话,他,以及这座彭家庄,就得……
“跟本王回晋东吧。”郑凡说道,“当然,你若是想要继续待在密谍司里,也可以,这次也算是立大功一件,回去,也能高升了。”
“卑职愿追随于王爷身边效力!”彭凯做出了选择。
“那你这个庄子,我三儿或者宜山伯他们到了,就一起迁移走吧。”
“王爷……真的可以么?”彭凯露出了惊喜之色。
郑凡点了点头;
其实,彭凯作为一个密谍司的钉子,钉在了彭家庄,虽然一直“身在乾营心在燕”,但到底在这里成了家也立了业;
没谁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哪怕是谍子也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谁又愿意抛妻弃子?
就在这时,小楼西南区域,也是同属彭家庄的范围,传来了一阵叫喊声。
小楼附近的燕军士卒马上警戒起来。
陈仙霸和郑蛮两个更是直接上了楼;
王爷本人倒是很平静,指了指那边,问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彭凯:
“怎么了?”
“一些家事,惊扰到王爷了,卑职这就去处理。”
“罢了,远来是客,既然本王是来做客的,自然也得拜访拜访。”
“王爷……”
“来,带本王去见见。”
“喏。”
彭凯在前头引路,燕军甲士跟随,到另一个院落前时,发现院子里,有二十几号人持刀对外,而外围,则有百来号人彭家庄的人指着他们。
彭凯上前,对着里头的人呵斥道:
“都在干什么,把刀给我放下!”
那二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他们人数上就不占优势了,再看到前面出现的一众燕军甲士,气势上,直接就馁了下去,当即不少人在家主的呵斥下,丢下了兵刃。
唯有领头的一男一女,怒瞪着彭凯。
男女的年纪,都不算大,女子可能也就十六七岁,男子,也不到二十,都是年轻人。
“三伯,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女子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剑,其在呵斥彭凯的同时,直接持剑向郑凡扑来。
陈仙霸径直上前,一锤将对方的剑挡开,随后一脚跟上,将女子踹翻在地。
而当陈仙霸正准备以战场厮杀的节奏,下去就是一锤结果其性命时,被身后的王爷喊住了:
“住手。”
陈仙霸住手了。
女子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时间没能站起来。
毕竟,陈仙霸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眼前这个女子,是彭凯的大侄女,也就是原彭家庄庄主长子的女儿,那个男子,则是次子的儿子。
此时,那个男子拿着刀,指着郑凡,一时间,郑凡身后的甲士马上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男子马上将刀又放了下去,面色很是挣扎;
但还是强行扭曲着脸问道;
“你到底是谁!”
其实,该有的答案,他们应该已经有了,毕竟燕军的甲胄制式相较于乾军而言,实在是过分鲜明了一些。
郑凡看着他,
道:
“本王姓郑。”
“平……平西王!”
“哐当!”
男子手中的刀,摔落在了地上,其身后的那一众人,脸上也都露出了惊骇之色。
他们知道自家家主领了燕军进来,但并不知道这支燕军主将的身份。
在得知平西王就站在自己面前后,男子瞬间被抽空了一切勇气,颓然地跪坐在了地上。
这不是彩排,也没有演练,纯粹是因为“平西王”这三个字,实在是太有威慑力,在乾地,真的是小儿止哭。
郑凡一挥手,
陈仙霸马上带着甲士将他们的刀都踢开,人全都绑缚起来。
彭凯的脸色铁青,他是不敢对“王爷”甩脸色的,不管怎样,他都是忠诚于燕国的燕人,他气的是,在王爷明明白白告诉他可以带着彭家庄的人迁移去燕国时,自己家里面,竟然闹起了这一出!
“走,进去看看。”
郑凡迈开了步子,走了进去。
彭凯马上跟随。
两侧甲士则扩散了出去,清理可能会出现的威胁,反而彭家庄的人没有被准许进来。
郑凡小声道:“他们的爹,是被你弄死的吧?”
“回王爷的话,是在下做的,当年王爷攻乾时,彭家庄起兵进京勤王,在去的途中,卑职让彭家庄大少爷坠马而死,返程的途中,让二少爷‘病故’。”
“也是难为你了。”郑凡笑道。
毕竟,彭家庄当初举兵勤王,无论来回,其实都没碰着燕军,也没发生过什么战事,在这种情况下,还得算计死两个继承位在自己前头的人,且不露马脚,真的很不容易。
“卑职认为,掌握彭家庄,能为以后我大燕对乾用兵起到作用。”
“嗯,很好。”
厅堂口,站着不少人,此时都被甲士围着,女眷是多数。
最前头的,是一位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头发花白,手撑蟒拐。
老夫人身侧,站着一个妇人。
当看见这个妇人时,彭凯眼里有怒色流转,训斥道:
“敏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彭凯的妻子,也是彭家的女儿,当初彭凯被老庄主收为义子后,又将自己闺女许配给了她,可谓亲上加亲。
等到彭家庄成了气候,变成相思山以东这一块地界上的规模比较大的地主武装后,继承位置上,原本彭凯就算是义子也没这个资格的,就如同镇北侯府那些个义子总兵再厉害,但镇北侯的位置依旧轮不到他们去坐一样。
能服众,能上台,全靠的是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
正是这个身份,给了彭凯上位和对庄子上下进行清理成为了可能。
原本,为了迎接王爷到来,彭凯将家族里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全部进行了控制,包括门口的那俩小辈,也被其软禁了起来。
但自己的夫人,也就是庄主夫人,竟然背着自己,将那俩小辈解禁,这才让那俩小辈纠集了一些手下,闯入了这里。
太师椅上坐着的那位老夫人,盯着彭凯,蟒拐在地上用力地戳了两记,
道:
“我的儿,你到底是乾人,还是燕人!”
彭凯先看了看郑凡,见王爷似乎没有不耐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道:
“回娘的话,我是燕人。”
“好,好啊。”老夫人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想不到,老身当年做主收留下的,竟然是一个燕人,老身眼花了,不,是老身眼瞎了!”
“娘视孩儿为亲子,孩儿也将视娘为嫡母,孩儿将侍奉娘安老。”
“呵呵呵。”
老夫人笑了起来,
缓缓问道;
“阙哥儿和処哥儿,一个坠马而死,一个病死,可是你做的?”
彭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好啊,好啊,当初老东西领着大家伙进京勤王时,老身在家里佛堂前,跪念了一个多月,就为了给你们祈福;
是啊,祈福了,老东西没和燕人碰上,这是万幸。
但我两个儿,却没了。
你可知,老东西在回来后,与我说过什么?
他说,你,可能有问题。”
彭家庄的老庄主,就算不是什么枭雄级别的人物,但能白手起家审时度势拉起这片基业,也绝非等闲。
“你的命,是我救的,更是我,将敏妮儿,下嫁给了你。我拿你当亲子看;
我对老东西说,就算是一块石头,我捂在胸口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吧?
更是我,帮着你,在老东西走后,让你坐上了庄主的位子。
原来,
老东西猜的,不错。
从头到尾,都是我眼瞎,我这老太婆子,引狼入室,害死了一家老小,眼瞎得很呐!!!”
忽然间,
老夫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指着彭凯问道:
“老东西自打受封过来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是不是也是你,是你急着让老东西给你腾位置?”
彭凯重重地点了点头。
边上站着的彭凯妻子,面色一下子煞白,瘫坐在了地上。
她深爱的夫君,她为其养儿育女的男人,竟然是杀了自己父亲和两个亲哥哥的……凶手。
两个年幼的孩子,抱着母亲,眼里,全是惶恐和不安。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老夫人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
老夫人看向了站在彭凯身后的郑凡,
伸手,
指了指,
问道;
“您是………”
郑凡向前走了两步,
微微欠身,
道:
“本王姓………”
“呸!”
老夫人直接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了平西王爷的脸上。
王爷闭上了眼,
四周甲士即刻抽刀,
王爷抬起手,示意稍安勿躁。
陈仙霸上前,递送来一条帕子。
王爷接过帕子,缓缓地擦着自己的脸;
老夫人用力吐完一口唾沫后,
缓了几口气,
骂道:
“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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