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平西侯府,血樊力
平西侯爷的帅旗,已经升起来了,镇南关下,大军云集;
虽然正式的战事还没开启,但战争的乌云已经笼罩了这片区域,而晋东这边的大规模调动,也不可能瞒得住楚人的眼睛。
所以,率先拉开厮杀序幕的,是镇南关以南以及镇南关西侧这片山脉,双方的斥候、探马、谍子,已经在这漫长且辽阔的区域里,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斗。
……
“呼……”
郭东喝了一大口水,擦了擦嘴,随即微微弯下了腰,目光注视着前方的林子,神情微微地皱了皱,放下水囊,蹲了下来。
在其身后,有五六名猎户打扮的人,都是他的手下。
“郭校尉,怎么了?”一名老卒好奇地问道。
郭东看了这名绰号皮四的老卒,舔了舔嘴唇,道:“前头有煞气!”
“……”皮四。
讲真,如果郭校尉说前头有声音、有篝火痕迹、有血迹以及有等等的等等,皮四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偏偏说什么劳什子煞气!
他娘的,大家伙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抓妖的?
看着皮四的神情,郭东这个校尉上官也没不悦,他这个校尉,是平西侯爷亲赐的“摸金校尉”。
当年的他,是从民夫到辅兵再到正卒,一步一步地从一场场战事里走出来的,但如今的官身,却是靠刨那些楚国贵族祖坟得力被平西侯爷作为代表性人物表彰起来的。
直白一点,他的本事本就不在战场厮杀上,而是在盗墓上。
当然了,偷偷摸摸地叫盗墓,正大光明的,那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深藏于地底下的财货就一直隔着暗无天日多可惜啊,还不如发掘出来给予侯府再由侯府转化为学社学生们的饭食、医馆的药材、标户的抚恤。
毕竟也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看淡,还真没那些忌讳。
伐楚之战结束后,郭东也没闲下来,先是接来了燕地的母亲和瘫痪的兄长,还一同接来了和自己有婚约的那位女子成了亲安了家,甭管是啥校尉,它到底是侯爷亲赐的官身,牌面可谓十足。
但郭东并未沉迷于和睦小日子的美好,他没自己那个好兄弟许安的本事和脑子,但毕竟也曾和人家一起举过大盾攻过城,虽然一直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毕竟也没那么不争气。
故而,伐楚束后,他主动向上递了条子,希望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特长,为侯府做贡献。
这条子几经辗转,最后竟然落到了侯府北先生的案子上。
北先生做了批阅,鼓励郭东好好做,大胆做,但要心细。
三家分晋,那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促成的结果,实则当年晋地的封臣极多,一城一地,相当于是一个个小诸侯。
这,司徒家的祖陵,自然是不好动的,毕竟人成亲王府还在,总得给人家留一份体面,用瞎子一次吃早食时对郑侯爷顺带汇报时的话说就是:没必要让成亲王府和溥仪感同身受一把。
但这晋东之地其他地方的古墓陵寝,就没那么幸运了。
连番大战下来,司徒家自己都萎靡蜷缩在王府角落战战兢兢的了,以前的其他家族、封臣之流,也早就因战乱流离失所甚至失了音讯。
祖坟、古墓啥的,也没人去看护,甚至,有些都没人知晓在何处了。
郭东还真就担当起了这个职责,帮“他们”找祖宗,再给他们“祖宗”透透气。
盗墓所得,都是先过侯府,再从侯府那里下发自己的奖赏,干的是脏活儿,可手脚,却一直很干净。
许是真的无心插柳柳成荫,郭东可能真对这一行有天赋,一年多下来,虽说没有弄出什么“鸡鸣灯灭不摸金”的这种规矩,但却练就出了一出好鼻子。
他不懂风水,也不会看地缘,但有时候往那儿一杵,再鼻子嗅嗅,就像是狗闻骨头一样,能有所感觉。
这会儿,他就是有感觉了。
前方这地势,再看看两侧的坡地,按理说,应该有窝子。
皮四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自己在瞎咧咧,郭东也不气,事实上,他是被兵册里抽调过来的,之前挖墓时他是有一群手下的,但那群手下并非是归他的辖制,虽然他是头儿,大家也都当他是自己上峰;
但郭东自己的“关系”,还是在镇南关金术可这一镇里。
搁在后世,就是你一直外放在外地做业务,但你的单位,却在很远的地方,甚至,你自己都忘记了。
然后,侯府大点兵。
金术可这一镇是仅次于梁程亲领的那一镇的精锐,故而抽调众多,照着兵册上拉划,郭东也收到了通知。
这不,前脚还在挖坟的郭校尉自己都觉得有些稀里糊涂地又到了镇南关来报道,归队。
侯爷要打仗了,
自己就上战场嘛,
这没啥好说的,郭东自己也看得开,毕竟他一家老小也都住在奉新城里,日子有侯府照顾,没什么放不下的。
但尴尬的事就出现在了这里,身为一个军中校尉,结果你报道时,就孤身一人?
部曲麾下,多少得有点吧?
得,还真没一个。
因为以前那群跟着自己挖坟的兄弟,人家不是自己的严格意义下属,也是北先生打招呼让下面行方便,凑给了他一群“能人”,那帮人,是不可能带来的。
但分配时,负责此事的上官也犯了难。
总不可能让一个校尉转头塞进哪家的部曲里当个大头兵吧?
最后还是郭东的好兄弟现在是金术可的亲兵许安出面帮了忙,挑了俩老卒,再配上几个新卒,让郭东可以带着他们当斥候队。
虽说斥候之间的厮杀极为惨烈,但那也是看区域看对手的,郭东这一队,显然不在最热点的区域,主要是抓谍子和通风报信的人,危险程度不高。
也因此,皮四这种老卒加上这些本就没怎么熟悉的新手下,对这位“校尉”大人,并不是很尊重。
不过,也就在这时,前头的土丘上,忽然被从下面掀开了。
自里头,探出了两个人。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我没骗您吧,这种酒,才是真正的美味。”
卡希尔抱着酒嚢说道。
阿铭不置可否,自己手里也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酒嚢。
这下面,是一座墓,墓葬规模不大,墓主人生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墓葬里头的陪葬品,却有不少好酒,相当于沉在里头。
只能说,两只贪杯的吸血鬼面对美酒时,真的是没什么是他们无法找到的。
不过,他们也并非是来找酒喝的。
眼下战事还没正式开启,阿铭就不用时刻陪在主上身边,偏巧无聊烦闷了,再加上三儿这次没来,阿铭就干脆接替了薛三的业务,带着卡希尔开始在这林子里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猎到对方的探子,就当给自己打牙祭了。
结果,楚人探子没找到,却被二人寻着外面破损的一处酒坛,找到了这处小墓,二人进去了,满载酒水而归,剩下的还依旧保存在那里,等战事结束后再命人挖取出来。
出来后,
二人对着酒嚢,一口一口地饮着,享受着这种舒坦。
而在看见阿铭二人出现后,皮四眼睛都直了,一边收起轻视之心,一边在自家校尉带领下,将阿铭二人包围了起来。
阿铭也留意到了这些人的靠近,但依旧只是在喝着酒,没提前发动。
毕竟,自己今日出来下墓喝酒已经是够荒唐的了,要是再一不留神,错灭了自家的探子,也忒说不过去了点,至少,得确认,是谁家的。
“噢,这糟糕的猎户打扮,真的是好愚蠢。”卡希尔也察觉到了,不过阿铭不动他也不动,仰头闷了一口,“我真是爱死了这东方的美酒,西方的酿酒师真应该排着队被我用尖锐的靴子狠狠地踢屁股!”
好在,意外并没有发生,甚至,都不用走质问和反质问的环节;
因为郭东,认得阿铭。
伐楚之战时,郭东曾在战场上见过好几次侯爷,一次吃侯爷递下来的西瓜一次是被侯爷赐封,而眼前这个男子,则都站在侯爷的身后。
“见过……大人。”
和侯府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懂得喊先生,显然,郭东远远没到这个级别。
皮四等人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跟着行礼。
阿铭还没说话,
卡希尔就先开口道:
“这很好,你们就帮我们下去把里头的酒搬出来吧,等开战后,这些酒可以拿来处理伤口,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得小心点运。”
阿铭犹豫了一下,没斥责卡希尔的自作主张。
郭东点点头,道;“末将遵命。”
“嗯,你们放心下去吧,没暗器也没暗黑生物。”
“暗黑……”郭东明悟过来,他猜到这位老者说的是什么了。
接下来,
郭东的小队,开始自地下墓室里运酒坛。
一坛接着一坛,卡希尔在旁边很仔细地盯着,不时嘱咐他们小心一点,这些酒用来救治伤员可是很宝贵的。
其实军中向来就有烈酒处理伤口减少溃脓的传统,而侯府下的军队,军医都由四娘亲自训练且制定过章程,对消毒这一块尤其是重要拿捏。
侯府下的香水作坊,不惜降低香水产量也要优先做出足够用的酒精来供给战场所需。
毕竟,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足够多的活人,可以抢来更多的银子。
皮四他们对于做这些也没什么不满的,因为在第一次下墓时,郭东说了句,那位大人是侯爷身边的人。
倒不是谄媚,也不是想要图什么,而是如今平西侯爷对于这些丘八而言,就是新的“神”,能站在神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有神性的。
搬运时有卡希尔做监工,
阿铭就远远地选了个地方,靠着树,裹着些许枯叶,也不是在打盹儿,而是在放空自己。
有句话叫吾心安处即吾家,在阿铭这里,则是心里想要时,哪哪儿都是棺材。
这时,在墓地的西南方向,出现了五道人影。
为首一人,身着蓑衣,戴着斗笠,其身后的人,则穿着燕军制式的甲胄。
“什么人,在干什么!”
对方先行开问。
郭东恰好和皮四一起搬着一个酒坛出来,放下酒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皮四目光微凝,一道目光扫过去,身后那几个猎户打扮的袍泽马上闭嘴,这才没主动上前打招呼。
其实,皮四的表情和使眼色很明显,但站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又像是地地道道的盗墓贼被官差抓住现行时的窘迫和失态。
卡希尔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了一股香料的味道,很淡也很雅。
年老的吸血鬼从西方逃亡到东方,虽然有种种毛病,但无法否认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阅历。
郭东走上前,开口道;“军爷,这兵荒马乱的,兄弟我也只是讨口饭吃。”
说着,从兜里取出了一些碎银子,
“窝子浅,没啥压手货,就一些坛子酒,正愁怎么运回去哩。”
不是说郭东忽然开窍了,
事实上,
他依旧保持着本色,并未瞧出这队“袍泽”的异样之处。
之所以没表明身份,是因为他站在“阿铭”的角度去思考。
什么搬着酒去处理伤员伤口的?
郭东不信。
分明是自己馋了,所以,这事,不得声张。
郭东只是用自己所能理解地“人情世故”,为上位者讳罢了。
不过,因他过去这一年盗墓,行话早说遛得不能再遛了,再者皮四这帮人在墓里进进出出地一阵忙活,原本的猎户装扮弄脏了后,还真有那么几分钻地土耗子的味儿了。
也因此,错进错出,对面的“袍泽”,也就相信这是一群盗墓贼。
镇南关一线,尤其是在其西侧山脉,也就是当年郑侯爷背着公主走出来的地方,人员可谓极为复杂。
晋地的流民,楚地的流民,因故都不敢回去,也不愿意去对面寄人篱下,就都在这一座座山头子里安了棚。
无论是侯府还是楚人,都没精力抽出手来清扫这块区域,至少,在正面战场上分出胜负前,是不可能有余力的。
其实,那群身着燕军士卒的“袍泽”,他们也不会想到,燕人的探马竟然正事儿不干,在这里盗墓,还运酒。
这,简直就是不符合常理嘛不是!
赶巧了,真赶巧了。
阿铭依旧躺在那里,身子几乎都被枯叶覆盖,他在那儿一躺,比老僧入定得都快,宛若一具尸体,且他身上还没温度,不动弹的话,哪怕是高手也很难发现得了他。
卡希尔则蜷缩着身子,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自己都听不懂的一些东西,当那几个“燕军士卒”靠近过来时,他察觉到了威胁的气息。
显然,这四个士卒,都是高手,不一定是境界有多高,但绝对会杀人,而且肯定已经杀过很多人。
那个穿蓑衣的,应该是头头儿。
蓑衣男子摘下了斗笠,看着郭东,笑了笑,道:
“就只挖到了酒?”
“是,这墓主人应该就是个酒鬼,说不定还是喝酒喝死的。”
蓑衣男子看都不看郭东手里的碎银子,弯下腰,伸手,一把拍开了封泥。
卡希尔心头一阵滴血,这么就开封了,浪费啊,浪费啊,他和阿铭大人先前就只舍得开了一坛灌入酒嚢之中。
酒的味道,散于四周,滋味就下去了。
蓑衣男子低下头,
对着坛口嗅了嗅,
道:
“居然是桃花酿,有意思。”
下杭的胭脂沾上京的笔;
乌川的佳酿开恒州的墨。
桃花酿,是乌川的特产,乾国产才子,产佳人,产诗词歌赋,产美酒,都为诸夏之罪。
嗯,除了乾**队拉胯,其他方面,似乎都很行。
“能藏桃花酿陪葬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郭东挠挠头,道:“军爷,您大才,但小的是真的完全不懂,军爷要不您……”
“酒留下,人滚吧。”
“哎,哎哎……”
郭东有些尴尬了,这他娘的酒不能带走?
蓑衣男子开口道:“怎么,还不知足?那就别怪某把你们当楚人探子给抓回军中请赏了。”
“不是,军爷,那个……”
郭东咬了咬牙,
打算直接说开了,大不了不拉扯进那位大人,自己承下干系就是了。
“敢问尊姓大名,哪路军寨下的探马?”
军中问话一出口,
四个着甲的“燕军士卒”当即同时上前一步,握刀;
蓑衣男子转了下手中的斗笠,
似又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嘴角露出了笑意,
道:
“某,平西侯爷麾下,郑樊力。”
“……”卡希尔。
卡希尔开口道:
“噢,天呐,敢问,您是哪位樊力?因为江湖传闻,平西侯爷麾下有瞎樊力也有女樊力还有血樊力。”
“血樊力?”蓑衣男子“呵呵”一笑,“某就是血樊力吧。”
因为他不瞎,也不是女的。
卡希尔张了张嘴,感慨道:“哦,天呐。”
郭东此时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群“袍泽”身份有问题了,他不认识没问题,侯爷身边的大人物身边的这位竟然也不认识怎么可能?
郭东当即高呼:
“来人,拿下他们………”
“砰!”
郭东被蓑衣男子一脚踹飞,
阿铭起身,
身形前移,伸手,抱住了郭东的腰,将其放下,郭东吐了口血,挣扎着起身。
阿铭开口道:
“平西侯府,血樊力。”
蓑衣男子点点头,
道;
“大楚,年尧。”
第五百七十四章 禁咒
世人皆知楚国大将军尊崇燕国靖南王之兵法近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喜欢坐门槛上和自己麾下将领说话,
喜欢以绝对的掌控欲对自己的军队进行全方位地操控,
还有一点,
当年燕国借道于乾入南门关伐晋,
实则在开战的前几年,这条行军之路,田无镜曾亲自走过,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入雪原征伐野人前,郑凡也跟着老田亲自走了一趟天断山脉。
为将者,当知形势,对军队对战事绝对控制的前提是做到了绝对的熟悉。
用阿程的话来说,阉割下面将领的自主权,自己操控一切,对帅位之人的要求,是极大的,才不配位的话,就容易最终演变成后世的“蒋公微操”。
所以,
很大可能,
年尧来了,
他出现在了这里,身边,就四个护卫。
很奇怪的一幕,也很让人预想不到。
但正如平西侯府的“血樊力”,那个一直站在平西侯爷身边的男人,竟然会无聊到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挖坟,挖坟的目的还只是为了喝酒……
这世上的事儿,大概就是如此吧,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编故事得讲个准则,要不然容易被觉得智商侮辱的客人砸破脑袋;
可没人敢去砸也没人能砸得到老天爷的脑袋,所以现实中,荒诞不羁,可以使劲地造。
年尧不是田无镜,
在这种情形下,
年尧比田无镜,差得太远。
田无镜曾击败过剑圣,年尧,显然做不到,身为王府的奴才出身,身份地位不高,但待遇,绝不会差,自幼习武,文韬武略,那也是精通的,大楚摄政王不是个“任人唯亲”的主儿,用人,还是看能力。
外表的粗犷和行事风格的不羁,只是他这个“奴才”的人设,以自己的“粗鄙”坐高位减缓前些年楚国贵族势力对他的忌惮。
很少有人知道,年尧擅书法,也好文道;
但他到底不能和郑侯爷那样有个靠山在,可以没事做就写几首诗。
说到底,
郑侯爷开局艰难,过程也艰难,但在政治上,前几年一直有来自靖南王以及小六子的帮持,在年大将军眼里,平西侯简直就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一般。
但,从没有过说法,说那年大将军可以一人扛九鼎,武夫绝世云云;
所以吧,有些事儿,老田能干,同时,也就老田能干。
郑侯爷,是不敢的。
唯一一次的懈怠,在望江冰面上,差点就直接交代了。
在个人运数上,郑侯爷向来很低调,从未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下雨天人家的投石车居然能隔着老远一发飞出追着自己落,现实早就给予了很多次的警告。
郑侯爷从善如流,铭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显然,年大将军在这方面,比郑侯爷差远了,亦或者是,他更自信。
同样的,
侯府“血樊力”阿铭,也很自信。
七个魔王中,进阶的有仨,他,四娘和魔丸。
五品的魔王,绝对不仅仅是五品的实力。
最重要的是,卡希尔也在这里,血包蓝条就在身旁,幸福感,一下子就出来了,配上眼前的年尧,比桃花酿都要让人沉醉。
阿铭是个很懒的人;
魔王里,瞎子整天谋划着造反,梁程练兵,四娘管财政,薛三培训密谍和改良铸造坊,樊力施工,就连魔丸都忙着带孩子;
阿铭一般也就去作坊里转转,然后就十天半月里躺酒窖里不出来。
血族漫长且精致的生活,不可能造就出奋斗逼,只教会了他们如何去享受颓废。
不过,
说一千道一万,
楚国大将军就在眼前,这种近乎是主动送上门的斩首,阿铭不可能装作没看见。
活捉亦或者杀死年尧,
前线的楚军,差不离就直接垮了一半。
“倒也是有趣。”
年尧往后退了两步,其四个护卫,保护在其身前。
“快打仗了,竟然还在挖坟,平西侯手下人,就这点格局么?”
郭东已经站起身,皮四等也都持刀而立,摆开阵势。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不会是年尧身前四个护卫的对手,但在有阿铭的基础上,他们也是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絮絮叨叨个什么。”
阿铭不屑地摇摇头,抬起手,指向卡希尔。
卡希尔毫不犹豫地过来,攀附上了阿铭的后背。
这个姿势,有点不雅,一个英俊的吸血鬼背上背着一个老头,只可惜这次出来阿铭没带以前薛三特意为自己做的“圣衣箱子”。
不过,好看不好看,已经不算什么了;
卡希尔将脖子探出阿铭的肩膀,
阿铭侧过头,露出獠牙,刺入卡希尔脖颈,鲜血,开始向其体内汇聚;
同时,
阿铭开始了掐印。
就像是剑圣现在关键时刻,只要需要,就会毫不犹豫地开二品一样。
绝招,并非要等到快要绝后时才用,那种先普通拼斗再慢慢提升最后再拼绝招,打得循序渐进,那是说书先生为了混下午的场子时辰才会用的方式;
真正的对决,
一上来,
就该毫不犹豫地掀底牌!
郑侯爷打架时,除非是对付那种不会功夫的,面对那些稍微上点档次的对手,都会在第一时间喊出:
“儿砸!”
真正的厮杀不是煲汤,哪里有闲情逸致等你慢慢地炖出滋味?
禁咒的气息,开始自阿铭身前酝酿,卡希尔虽然被咬着脖子,但他脸上没什么痛苦之色,对于他而言,真没什么好选的了。
被抓去楚国当奴隶还是打完了回去后,继续在平西侯府的酒窖里不停地举杯痛饮?
今日,自己不就是没带枷锁地出来了么,说不得再好好表现一下,日后自己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在平西侯府里享受那种极为优雅的生活了。
不得不说,平西侯府的氛围,真的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
野人王也会时常迷失一下,畅想万一日后开客栈时喂马的生活;
卡希尔也是如此,他对阿铭一开始是畏惧,但一直到现在,其实是没什么恨意的,除了偶尔需要被关在笼子里,但该享受的精致生活,阿铭有的,他也有。
眼下,他的脸,对着前方,目光,盯住了一身蓑衣的年尧。
他这是在帮阿铭锁定年尧的气机,不仅仅是血库,他还能当雷达。
这就是主观能动性被激发出来的表现。
阿铭的头发,开始悬浮起来,双脚,也开始缓缓离地。
虽然魔法而且还是血族魔法在东方并不流行,但这种强烈的气息波动,还是足以让年尧身边的四个护卫感受到了极大压力。
“蒙雷,保护将军先撤。”
简单的一声吩咐,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被唤作蒙雷的护卫也没有说你们走,我来断后,年大将军也没有喊大家是兄弟,我不能走;
总之,
年大将军调头,向南面开始了奔跑,蒙雷紧随其后。
剩下的三名护卫直接前冲。
分工明确,行动统一,毫不拖泥带水。
皮四等喊杀着接了上去,刚一照面,郭东手下就被砍倒了三个,皮四也在其中。
但这帮家伙也是狠人,尤其是在年大将军说出自己是年尧后,更是激发起他们的凶狠,敌方主将就在自个儿面前,怎能不拼命?
这是大功,十辈子都可能碰不上这种大功机会啊!
就算战死,只要最后成了,也能封妻荫子!
所以,皮四的刀,刺入了一名将军护卫的大腿,这是拼着自己小腹中刀换来的。
而这时,
阿铭也完成了准备,
禁咒,哪怕是小型的禁咒,前奏也比较麻烦。
“禁………血之祭祀!”
一道血影出现在了阿铭脚下,仿佛自幽冥之中被召唤出的魔神。
卡希尔感慨道;“噢,阿铭大人会的禁咒,可能比我知道得都多。”
“嗡!”
下一刻,
血影窜入了地面,地上出现了一道血光,速度极快,直接拐弯绕过了前方的战局,迅速追上了年大将军。
蒙雷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拦住了血影。
血影撞入蒙雷的身躯,
“啊啊啊啊!!!!!!”
战场上受再多的伤都不会吭一声的铁血护卫,在此时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其身躯开始快速地被腐蚀,顷刻间就不成人形。
随后,血影消散,护卫跪伏在地上,双手举起,皮肉开始剥离,整个人,必然是死了的,但却像是刚剥了皮的蛇一样,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动态。
一道血影,近乎是毙杀,但可惜,没杀到正主。
其实,这道禁咒,在阿铭巅峰期的话,可以做到漫山遍野,到时候年尧面前就算有二三十个护卫愿意用命救他也无济于事。
但那毕竟是巅峰期的自己,现在的他,不敢这么玩儿,除非身边同样有二三十个卡希尔来不停地给他供能。
只有一个卡希尔的话,强行提升禁咒的规模,只会导致禁咒催发失败的同时,卡希尔像是一只蛆一样被捏爆了身浆。
下一刻,
阿铭脚尖点地,
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追了上去。
郭东那边的战局,他压根就不在意,哪怕郭东他们全死光了也没事。
普通人,就是被用来牺牲的,魔王的眼里,可没众生平等以及悲天悯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护卫蒙雷的瞬间暴毙再加上阿铭果断地移动追击,使得余下的三个护卫也不愿意和郭东这帮人继续纠缠,迅速脱离战圈,要去保护将军。
其中一个被皮四伤到腿的,转身行进慢了,被身后的一个燕人士卒扑上身,压倒在地,其前方两个同伴压根就没理会他,继续向将军那里追去。
落单的那个护卫被捅死了。
不得不说,相较于郑侯爷去哪里都带着剑圣的豪华护卫阵容,年大将军这里,真的是显得寒酸得多,身边,竟然没一个那种真正的武夫高手。
此时,年大将军这会儿很是狼狈,如果说一开始的跑,是为了稳妥起见,毕竟平西侯府“郑樊力”之名在外,按照银甲卫的分析,应该是侯府蓄养的顶尖高手,一直辅佐平西侯走到今天。
那么现在,蒙雷的惨烈死状,已经营造出了一种对未知情势的恐惧了。
恐惧的本身,就是未知。
当初郑侯爷面对那道预言时,也曾寝食难安,年大将军见到这匪夷所思的死亡一幕,自然也是心里发慌,毕竟,都是人,没谁是神。
年大将军翻过了一个土丘,
阿铭追过了这个土丘,
年大将军似乎是脚崴了一下,亦或者是为了快一点逃脱,下坡时,直接很没形象地滚了下去。
下方,是一片低洼之处,风谷聚集之所,所以堆积了很厚的枯叶。
年大将军翻滚到了枯叶之中,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身形,却也难免极为狼狈,很应衬这冬日之景的蓑衣,也变得破烂不堪。
阿铭再度开始结印,
卡希尔开始习惯性地帮忙烘托氛围:
“噢,让我来猜猜,伟大的阿铭大人这次又要使用出什么禁咒呢,真的是好期待啊!”
“禁………血之祭………”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竟然再度使用出了血之祭祀,真的是太让人震撼了!”
后方,两个护卫的速度慢了太多,哪怕他们紧赶慢赶,却依旧无法及时阻拦住阿铭再度催发出先前的恐怖阴森招式。
其中一名护卫将自己手中的刀,投掷了出去。
阿铭感应到了身后,但他没躲。
不是因为结印时完全不能动,而是……
“噗!”
刀,自阿铭腰间斜向刺入,阿铭动都没动,压根没理睬。
“噢,在这个时候,一把刀刺入身体,才能让此时的氛围,更加符合我血族的审美,不愧是阿铭大人,对艺术和画面的造诣,让我佩服得恨不得让那群西方的画师排队过来……”
然而,
就在这时,
坐在前方极为狼狈的年大将军开口喊道:
“某知道自己不是田无镜。”
“噢,所以呢?”
卡希尔一边被吸着血一边不忘帮阿铭捧哏。
毕竟,临死前让被杀对象多说几句话,是极为快乐的享受。
“所以,某也没那么放荡。”
说着,
年尧举起手臂,
喊道:
“军阵,起!”
“嚯!”
“嚯!”
“嚯!”
枯叶堆下,顷刻间站起一个个人,他们左手持盾牌,右手持长矛,背后背着刀斧。
几个,
几十个,
上百个,
不,
在山谷洼地的另外两侧,竟然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显然,在这里,最起码藏有上千伏兵!
先前孤立无援无比狼狈的年大将军,随即被层层保护在了中央。
卡希尔近乎愤怒地咆哮道:
“所以你刚刚为何还要逃跑!”
明明带着这么多的兵,先前还故意做出落荒而逃的样子,是故意耍我们么,可恶!
年尧拍了拍脑门,
骂道:
“谁让我先前出来透气时对他们下达了除非我本人亲自传令,一律不得擅动!
谁让老子调教出来的兵,真正的令行禁止!
看着老子逃命地往这里跑,居然没一个人真的主动动弹一下来接应一下老子!
直娘贼,
差点自己给自己坑死!”
年大将军这不是炫耀自己调教士卒的本事,
因为如果先前没蒙雷给自己挡了一招,
他可能就得横死在自己的一众亲军面前。
这种死法,简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憋屈!
年尧手指向前,
下令道:
“进!”
“嚯!”
大楚皇族禁军开始前冲。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我们现在……”
阿铭直接终止了自己的第二轮掐印,
伸手,
将卡在自己腰间的刀拔出。
“阿铭大人,我们要死战了么,是啊,身为尊贵的血族,我们怎能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我们必须……”
“哐当!”
刀被丢在了地上,
阿铭转身,
逃!
第五百七十五章 挑起你的,愤怒
阿铭选择了逃跑,在这种局面下,也确实只剩下逃跑了。
毕竟局势很明显,是单纯地……打不过。
打不过就撤,这不很正常么?
卡希尔也觉得很正常,而且他生怕阿铭为了更快地逃跑而丢下自己,忙转变道:
“噢,阿铭大人做得对,我们可是高贵的血族,高贵的生命怎么能轻易地交代在这里呢……噢噢噢噢!!!!”
到后头,卡希尔是近乎抽搐地尖叫起来,身体也开始痉挛。
因为阿铭在快速地抽取他的血液以用作逃跑时对身法的加持,是那么的剧烈,那么的不惜一切。
好在,阿铭并未直接落入对方的包围,也好在这是山林里,更好在这是一群步兵,并非是在平原上遇到一支骑兵。
虽然有意外于这支步兵的奔跑速度似乎有些惊人,但阿铭最终还是成功地逃脱了。
当然,这里也有对方似乎并未铁了心地要抓捕自己的原因在。
在一条结了冻的小溪旁,阿铭用指甲划破了冰面,将自己后背上插着的箭矢和一把飞刀拔出,丢了下来,再以溪水清洗自己的伤口。
卡希尔已经面色惨白,趴在一边,他已经被榨干了身子,眼神里,满是生无可恋。
“咳……”
阿铭咳嗽了一声,尝试去复原身体上的一些关键位置,其余的伤,可以暂缓,重要的是不影响自己的移动。
起身,回过头扫了一眼,身后并没有追兵。
“我差一点就杀死他了。”阿铭自言自语道。
差一点点,对面楚国前线统帅,就死在了自己手中。
已经一滴都没有了的卡希尔目光开始聚集,
极为虚弱道:
“感谢阿铭大人的……仁慈。”
这不是在反讽,卡希尔没那个胆子;
如果当时禁咒级别再高一点,规模再大一点,多抽一点血,甚至在一开始时就毫不犹豫地将卡希尔给吸爆,换取最强一击;
年尧,
应该就死了。
不过,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当时没选择这样,是阿铭自己的拿捏,比起更大的把握杀死年尧,他更愿意让自己的这个血袋多留一会儿,舍不得这个袋子。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山坡后头竟然还藏着一支兵马。
他在那里挖坟找酒喝就已经很荒诞了,
年尧下令不得擅自行动导致部下真的令行禁止,是荒诞中的荒诞。
世上可惜的事儿太多了,
错过,
也就错过了。
阿铭弯下腰,将卡希尔重新背起来,血袋暂时是废了,得养好久。
卡希尔喃喃道:
“酒哇……”
他还在心疼那好多坛的桃花酿。
也是,
不心疼酒还能心疼什么呢,
心疼被留在原地逃跑时看都没看一眼的郭东皮四等人么?
……
“将军,人没追到,对方身法奇特,不像是人,倒像是化了形的妖。”
“妖兽?”
年尧摇摇头,
“某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妖兽,呵呵。”
和燕人只培养繁殖貔貅貔兽不同,楚人对驯养妖兽更为有执念,了解得也更多。
“罢了,不能在他身上耽搁了,即刻出山,好不容易辛苦掩藏到这里,可不能这般浪费了机会。
传令下去,
让大家伙都拿出跑山的架势,
让燕人长长眼,
瞧瞧咱们两条腿能跑多快!”
“大将军有令,全速前进!”
“大将军有令,全速前进!”
士卒们开始快速奔跑,他们的奔跑姿势很夸张,而且,他们的肤色和相貌也和传统意义上的楚人有着很大的区别,楚人其实是夏人的传统面孔,但这些人明显不是。
另外,楚人最为看重的发式,他们也没有,很多人都剃着光头。
这不是一支楚人军队,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正儿八经地楚人组成的楚军,而是由山越某族组建起来的兵马。
楚地穷山恶水之处,是山越族最后的栖息地,摄政王上台后,伴随着五皇子率梧桐郡归顺朝廷,再加上摄政王一系列的政策,楚人和山越部族之间,开始快速地进行着一种或被动或主动地融合。
山越族的勇士,也越来越多的开始被朝廷组织起来,进入楚军序列。
乾人以前也搞过这一手,郑侯爷当年也见过乾人征调过来的土兵,那些土兵也是健步如飞,作战勇猛,浑不要命。乾人平定地方叛乱时,也喜欢用土兵。
但在真正的大国战场上,土兵缺少指挥太容易上头等等缺点就会暴露无遗,郑侯爷刚起家时,可是靠乾国的土兵刷了好一波人头。
但很明显,年尧麾下的这支山越人组建的“山地兵”,已经经过年尧亲自的调教,等于是补上了短板,而他们的优势,也就可以尽可能地发挥出来。
其实,燕人和楚人真正的哨骑探马厮杀区域,在上谷郡以及渭河一线,这片山脉,倒是会显得平和不少,因为郑侯爷亲自从这里走过,人数少一些,倒是能过来,但是大规模的兵马,基本不可能从这里走,因为无论是战马还是骡子,爬山涉水都会整废,同时大军从这里走,就算真走出来了,后勤补给是不可能跟上来的。
就如同走天断山脉入雪原一样,三万兵马,就几乎耗尽了当时盛乐城的储备,同时只能在去时路上进行屯粮打点,等大军出了山脉进入雪原后,后方就算是有堆积如山的粮食也来不及从这里再运输出去接济。
郭东那一队被安排在这里,也是有原因的,许安到底是照顾自己的兄弟,没有将其投送到死亡率最高的区域。
但谁能想到,
被世人笑称为“年大王八”的年大将军,竟然亲率不到三千的步卒,静悄悄地翻山越岭,真的从这里趟出来了。
一支成建制的兵马出现,在失去了山林的遮掩后,是不可能再悄无声息了。
有游骑和哨骑发现了他们,且迅速对上头做出了示警。
一位驻扎在附近的校尉,亲率麾下百余骑想要来阻截,常年以来对外战争的胜利,导致燕人军中上下轻敌之心日甚,这位燕人校尉可能想的是阻拦骚扰,以待援军,但心里,可能也有着一种百骑扩大战果的想法。
毕竟,自家侯爷当年可曾创造出百骑破城的辉煌战绩,榜样,就在那里!
贪心,谁都有,可问题是,他面对的是年尧,且年尧这次亲率的兵马,明显不一般。
最终,骑马的一方竟然被包围了,随后,只有数名骑士得以逃脱出去,那名校尉则当场战死。
一时间,后方震动。
本部驻扎在后,同时也被平西侯爷要求负责对这段山脉进行防务警惕的公孙志闻得消息后,亲自率军出寨。
这之间,耽搁的时间不长,也就一个晚上,但当公孙志率军过来,以及麾下其他两路兵马也都包抄到位形成包围网后,却发现那支楚军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硬是连根毫毛都没抓住!
公孙志心里一凉,
眼下,就两种可能。
一是那支楚军原路退回了山脉;
但这显然不大可能,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出来了,怎么可能在没吃什么大亏的前提下就又灰溜溜地回去?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
他们已经提前跑出了自己的包围圈。
公孙志紧咬着后槽牙,
在此时,他脑子里想到的,不是战场上的后果,而是因为自己布置上的疏漏到最后,自己可能会吃的挂落。
这是侯府成立后侯爷第一次聚将动兵,很可能,会杀一只鸡。
“吩咐下去,回头,命崔盛向北,其余各部,跟随我向西!”
已经顾不得自己是不是那只鸡了,
公孙志清楚,
现如今大军聚集在前线,后方并非没有兵马,但必然极为松懈。
最重要的是,
那支楚军,
跑得是真快!
……
火,
还未熄灭,
四周,都是尸体。
郑侯爷着甲骑着貔貅,来到了这处军寨。
这处军寨原先是一个村子,但因为晋地尤其是晋东的几次大战,人口大量流亡和被掳掠,哪怕这两年平西侯府在奉新城吸纳人口重现了繁荣,但晋东很多块地方,比如这个村子,依旧没有复原。
备战时,
大军粮草物资运输需要一个个据点作为线路上的依托,这个村子就在这条线上,在此基础上,就立了军寨。
军寨士卒不多,只有百来号人,而且都是辅兵,并非正规序列的战卒,长驻的民夫数目倒是不少,有七八百号人。
另外,还有一支刚刚执行完一场押运任务的民夫,差不多四百多号人在这里休整,等待着下一轮押运任务。
现在,
焚毁的军寨里,
到处都是他们的尸体。
郑侯爷翻身下了貔貅,扫视四周。
虽然军寨被大火烧了大半,但依旧可以看出来,军寨的防御设施,其实很简陋。
与其说这里是军寨,倒不如说是驿站;
而且,
楚人是夜袭的。
绝大部分民夫都在睡梦之中,外围的哨卡被楚人抹掉了,楚人就相当于是神兵天降一般,杀入了这里。
如果有工事可以依托的话,一千多号民夫也是能支撑挺久的,但问题是没有。
所以,夜幕下,这里发生的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乌合之众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民夫,怎么可能会是有备而来的楚军精锐的对手,何况对方的主将,还是年尧。
郑侯爷微微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弥漫着的焦炭味,顺带烤肉的香气,很容易引起人的生理不适。
同时,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当年自己做民夫时遇到的那个夜晚。
都是民夫,但这里的民夫,没自己当时的好运气。
同时,自己这边也确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也没有像当年郡主那般,及时杀出清理战场。
军寨中央,有一面杆子,平日里是拿来吊起货物的,此时,上头被吊着一个人,那个人,似乎还有气,但身上血淋淋的。
有两个身手矫健的亲卫打算爬上去带着那人下来,
樊力上前,抱住了杆子,下蹲,发力,杆子被他硬生生地拔出,而后缓缓的倾斜。
亲卫们上前,将那个重伤的人给放了下来。
郑凡走上前,看着这个伤者;
他没穿甲胄,双耳被割去了,脸上,还被刻了两个字………燕狗。
这个士卒,有点眼熟。
郑侯爷记不起来他是谁,哪怕他曾亲自赐予他过“摸金”校尉。
但那只是出于郑侯爷的一种恶趣味,反正大燕军中,各种杂号校尉层出不穷,自己当年也做过什么护商校尉。
但这个人,显然是认识郑凡的。
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郑凡,马上张口道:
“侯………侯爷………”
郑凡蹲下来,见其想要抬起头,伸手托住了郭东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口。
“侯爷………年………年尧让我………”
“他让你给我带句话是么,说。”
俗套的戏码;
战场废墟里,
留一个活口。
“他………他………”
“不要有顾虑,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然后你就下去治伤。”
“他说………”
“他说什么?”
“你……不配。”
郑侯爷愣了一下,
随即点点头,
道:
“本侯知道了。”
“末将,给侯爷丢人了……末将,请死。”
“带他下去,治伤。”
“喏!”
“请侯爷………赐死………”
郑侯爷没理会郭东的话语,在其被带走后,郑侯爷站起身。
在其身后,站着瞎子。
“损失如何?”
“不大。”
郑凡点点头。
“在之前,这里储存的粮草,其实很多,因为前方的官道没修好,下雪天时,容易堵塞,路不好走,就容易在这里造成淤积。
前阵子,淤积最严重时,这里曾滞留了近万民夫以及……大量原本将输送向镇南关的粮草。”
郑侯爷开口道:
“开了眼了,以前都是我烧人家粮道,断人家后路,这次倒好,被反过来教育了。”
瞎子点点头,道:“其实,心里最可惜的应该是年尧,楚人的探子应该早就打探到了这里的情况,但年尧过来时,却没能看见堆积如山的粮草。”
因为,
平西侯府对这场战争的运作,效率实在是太高了。
相当于是郑侯爷说要打,
哦不,
是郑侯爷还没说要打,但下面的人,就已经在提前做准备了。
主要的军械粮草等等都提早地向镇南关前线运输,等郑侯爷正式下令时,大量征发民夫,其实是备用的成分居多一些。
所以,公孙志在发现这支楚军提早跑出自己预设的包围圈后,并未第一时间想到这里,因为这里已经变成了个中转站,并不再是粮仓储备点了。
“楚军动向呢?”郑侯爷问道。
“向西了。”
“奉新城?”
“应该是那个方向。”
“所以,是想去叩门么?”郑凡问道。
郑侯爷是不信就这点楚军就能打入奉新城的,家里虽然空虚,但还不至于空虚成这样,哪怕率军的是年尧。
当然,就是让楚军跑到奉新城下面,耀武扬威一番的话,也足以让他这位平西侯爷丢脸的了。
这相当于是蛮人跑到镇北侯府面前放马。
“主上。”这时,四娘走了过来,“那处窝棚下面,您可以来看看。”
郑凡走了过去。
瞎子也好奇地问四娘:“是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
“我瞎啊。”
“这会儿,主上心情不好。”四娘提醒道。
意思是,别在这时候说话太“轻松”。
瞎子不以为意道:“主上自己能调整过来的。”
在这一点上,瞎子对自家主上很有自信。
不过是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年尧还在晋地,大概就在西边,追兵已经发了。
田无镜的关门弟子,哪可能这点小亏都吃不住?
但等走到那处窝棚,“看见”窝棚下的一排酒坛子后……
瞎子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了,开始变得凝重,同时,用精神力对四娘传声道:“你不该告诉主上这里的发现。”
“为什么?”
“会出事,死人和死人,是不一样的。”
“他该的。”四娘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
这时,
郑凡从棚子里走出来,
问道:
“阿铭跟来了没有?”
“来了。”四娘回应道。
有亲兵去喊来了阿铭。
阿铭的状态,不是很好,脸色有些苍白,但嘴角依旧带着笑意。
他之前汇报过,他差点杀了年尧,就差一点点。
“主上,您找我?”
郑凡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窝棚,道:
“你的酒,在这里。”
阿铭扫向那些个酒坛子,点点头,走过去,但快走近时,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嗅到了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他打开了酒坛盖子,
酒坛里,泡着一具尸体,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彘,亦可称为……人棍。
削去了四肢,挖了双目砍去舌头平掉鼻子刺聋耳朵。
真正的人彘,做成后,还能活好些天,但这些,做得比较粗糙,显然是硬生生强行做出来的,早死了。
一排酒坛打开,尸体上,还穿着燕军的甲胄,其中一个,是这里的守备将领。
阿铭的眼睛红了,
不是因为伤心,也不是因为难过,
而是……愤怒。
战场上,你杀我的人,我杀你的人,很正常。
但这种……
还放在酒坛子里。
郑凡背过身,
道:
“年尧想让我愤怒。”
顿了顿,
郑侯爷又道;
“他成功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真假平西侯
阿铭坐在地上,四周的事物,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瞎子手里揣着橘子,走了过来,自剥自吃。
阿铭抬起头,看向瞎子。
瞎子伸手指了指地面,道;“不嫌脏啊?”
血族的可爱洁癖呢?
阿铭没做声。
瞎子走过去,用膝盖轻轻顶了顶阿铭的后背:
“行了,行了啊。”
“主上呢?”
“回去了。”
“回奉新?”
“回镇南关了,西边,公孙志已经去追了,宫望也受命去了,问题不大。”
至少,奉新城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现在很不想和你说话。”阿铭说道。
“这让我没法接了,我这么好说话的一个人。”
阿铭点点头,
道:
“我要是再和你说一遍,我距离杀死年尧,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会说我像祥林嫂。”
“我不会这么说。”
“你会这么想。”
“对。”
“我如果和你说,我现在想去刺杀年尧,你又会说我冲动,脑子进血了。”
“你现在还很虚弱。”瞎子安慰道。
“你无法感同身受。”
“但我能在理性上共情,主上愤怒,是因为他看见了年尧对自己的轻蔑,再加上那些刻意弄出来的……死法;
你呢,
你倒是不在意这些人,
你在意的是酒坛,人彘;
其实,年尧想撩拨的是主上,不是你。
可能,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差点将他弄死的妖精?”
“你的意思是,我这是在自作多情的愤怒?”
“如果愤怒还要讲究理性的话,这世界就太和谐了,他触碰到了你的怒火,真正的怒火,我懂。
就像是这世上有溺婴风俗的地方真不少,遗弃、虐待的则更多,但魔丸不会在意;
但如果当着魔丸的面……”
阿铭站起身。
“哪儿去?”
“和你说话,真没意思,你当自己的是旁白,分析我的心理给谁听呢?”
“有时候自己反而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会本能地沉浸在情绪里头。”
“你走开。”
“我走开可以,你去哪儿?我不建议你单枪匹马地去找年尧,首先,人家在西边,也有人在追了,追到也就追到了,追不到……也就追不到了。
这就像是主上上次在望江江面时那般,碰巧一对江湖高手夫妻闲得没事儿干,就撞上了。
但也就那一个机会,你已经错过了。”
“你闭嘴。”
阿铭伸手拦住一辆推着尸体的独轮车,示意那个推车的士卒离开,士卒应诺后走开。
随即,阿铭将尸体推入到一侧帐中,帐篷内整齐地排放着尸体,验明身份后,会被火化,他们的家人,无论是民夫还是辅兵,都会得到对应层次的抚恤。
瞎子跟了进来。
阿铭低下头,在身前尸体脖颈上咬了一口。
不是刚死的人,时间长一点,哪怕就半天,味道也会变得很差。
瞎子没喝过血,但以前没少听阿铭唠叨对于品血的道道。
“做什么?”
“早点恢复。”阿铭抬起头,回答道,“先用他们的血,能恢复一点是一点,最后,再给他们报仇。”
“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个。”
“怕你会对主上说。”
“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
“好吧,是我。”
瞎子摇摇头,“你休息休息,过阵子就自己回镇南关吧。”
阿铭没回答,换了具尸体,咬了下去。
瞎子走出了帐篷,
又掏出一个橘子,一边剥着一边走。
……
“主上。”
梁程进入帅帐。
“年尧往西去了。”
“属下知道了。”
“我现在脑子有点不清醒,所以,接下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但最后拿决定的事,得你来做。”
“属下明白。”
“我觉得年尧不会选择去打奉新城,哪怕是疯了,也不可能,但我也并不认为宫望和公孙志能够抓到他。”
郑凡起身,走到沙盘前,
“宫望和公孙志必然会选择策应奉新城的方向去抓捕,这是政治正确的考量。”
不管年尧是否直奔奉新城,这两位总兵,必然会先行一步确认奉新城以及其外围的安全。
“被烧掉的那个军寨,以前是存粮的,这证明年尧对晋东很是了解熟悉,虽然情报时效性出了点问题,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他冒险只率这点人马翻山越岭地过来,其目的,很明确。
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这次的征伐。”
郑凡双手用力揉了揉脸,
“继续往西,也是为了吸引我的兵马回援,我如果是他,必然会贴着南面靠近山脉的地方走,以保证自己可以随时退回山里,尽量避免被我军围堵住。
其实,我心里甚至想着,我非不去看顾他,不派兵马回去,让他就在晋东自个儿瞎转悠去。”
梁程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不行……”
郑凡摇摇头,道;“你现在先说说你的想法,我不能太着重关注于他,否则不管正着想反着想,都会被他影响。”
梁程点点头,开口道;“主上,年尧的此举,其实很有咱们以前的风格。”
在翠柳堡起家时,
在盛乐城发展时,
在雪海关发家时,
都是兵兵行先险招,孤军深入。
好不容易一次正儿八经地打算“以势压人”,结果面对了曾经的“自己”。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年尧本人出现在晋地时,若是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渭河以南的楚军主力,在没有绝对话事人在的时候,还敢不敢主动挥师过河北伐上谷郡。”
郑凡点点头,道:“这是我们先前制定方略时的问题所在,我们太过于注重对方主帅的想法,虽然两军交战,对方主帅的性情必须要算在里头,但现在,人家主帅不在家时,我们的计划,竟然面临全盘落空的局面。”
“是属下思虑不周。”
“不,不是你的问题,我当时也觉得你的方略很好,也很符合我的口味,但现在的问题是,原本设想的是我们先出招,结果现在是年尧先出招了。
上谷郡,
渭河,
对岸的楚军,
接下来,
咱们该怎么办?”
“主上,属下心里有个猜测。”
“哦?”
梁程走到沙盘前,道:“其实,两军对垒如下棋,无非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互相预知对面的预判。
而我们越是想要预判对面主帅想要做什么,对面,其实就越是会故布疑阵,来错误地引导我们的判断。
在一些事情上,我们是平等的。
这次伐楚,我们现在动用的,是晋东自己的力量,兵马、储备、民夫等等,都是咱们自己的。
一个国家的动员,想要催动起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楚国,应该也没动员自己的全部,哪怕他们第一时间就做了准备,但不到万不得已时,那位摄政王也不会去发动真正的国战。
也就是说,咱们手里的牌,和年尧现在手里的牌,其实是明着的。
年尧的这支山越人组建的精锐山地兵马,是奇招,但也在可接受范围内。
我们会面临的问题,他也一样会面对,我们会有兵马不足的问题,而在大势上处于劣势的楚军,只会更严重。
我们可以随意地南下,是突破,是迂回,是打草谷,都没问题,他们呢,就比如这次,其实,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阿程,我刚打算跳出来,你这又给我绕回去了。”
梁程手指着沙盘上的镇南关,再从镇南关一路沿着山脉向西;
“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闷进来,我不信他年尧不怕死。”
“我刚刚不是说了……”
“不,主上,您在尝试着排除年尧故意对您造成的影响时,兴许,这可能就是他的目的,咱们,得看,得细看,而且还得大胆地看。
他既然进来,就会想办法再回去,而且是,安全地回去。
最后,
绕了这么一大圈,总不能是白折腾,他还得顺手捞个好处,而且这个好处,绝对值得他年尧辛苦跑一趟。”
郑凡目光盯着沙盘,他信梁程的话,一直都信,其实,梁程带兵打仗的能力,真的不比老田弱。
“他要回去,不可能再调头,呵……”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蒙山。
蒙山以南,是范家的地盘,而范家已经铁了心给燕人当狗了,相当于是燕人嵌在楚国境内的一颗钉子。
“他想要,拔掉范家。”
郑凡忽然又笑了,微微皱着眉,
道;
“也太……不可思议了,他就这点人而已。”
“主上,当年咱们第一次攻破绵州城时,才多少人?
当年咱们拿下雪海关时,苟莫离估计也是一脸地不可思议;
当楚国摄政王在城墙上看见咱们的军旗时,在也应该是一脸不可思议。
范家的地盘,属下之前陪公主和三夫人去过,范正文是个老狐狸,可能不精通打仗,但却精通如何保存家底。
范家的城,依靠蒙山而建,是一个体系,易守难攻;
同时,范家南面,屈培骆的那帮人,已经给范家撑开了一道极大的屏障,相当于是缓冲区,一旦楚军想要进攻,范家就能提前得到警讯,一旦固守待援,真的很难啃下来,死多少人耗费多少时日先不算,咱们侯府,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初主上您安排金术可镇守镇南关,不就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么,一旦楚人准备对范家动手,金术可可自行决断,调兵出上谷郡入楚进行策应。”
“阿程啊,我是信你的判断的。”
郑侯爷先拍了拍胸脯,
“但我还是觉得很扯。”
“主上,属下觉得年尧肯定在蒙山一带有后手的,一旦准备动手时,楚国最引以为傲水师直接顺着江河北上,一为接应年大将军,二为钳制范家。
随后,
年大将军凭着这支奇兵,再搭配其准备的后手,自范家背后,防御最为松散也是范家最为放心的蒙山发动突袭……
主上还记得么,当初您和那位楚国柱国鏖战时,金术可也就带了那么点奇兵,最后翻转了整个战场的局面。”
“停停停,你说得,我懂,我的意思是,呵……”郑侯爷舔了舔嘴唇,“越是觉得很扯的事,在高段位选手面前,就越可能是真的。”
“主上英明。”
“你的马屁和你的人一样,总是那么生硬。”
“所以,接下来,你觉得该怎么办?”
“救范家?”
“到底是小六子的亲戚啊,不能见死不救的。”郑侯爷说道。
“有两种救法。”梁程说道。
“先说注定会被排除的一种。”郑侯爷笑道。
“以侯府名义,向朝廷、颖都、望江水师发公函,要求他们参与协助,再调李富胜那一部入晋东进行策应,我部在渭河摆开阵势进行佯攻,同时,分精兵,走蒙山,接应和支援范家。”
“缺点呢?”郑凡说道。
“添油战术,见效很慢,最重要的是,上次伐楚之战结束后,望江水师的战船折损太多,现在估计也没恢复过来,正面对上楚国水师,胜算很低,而且,得寄托于范家创造奇迹,范正文指挥得当,固守待援。
毕竟,除非公孙志能够成功地拦截到年尧,否则,年尧就注定先手在前,我们的应对,只能步步被动。”
“好,我知道了,所以我直接排除了这个提议。”
“主上英明。”
郑侯爷摇摇头,道:“我不喜欢,把奇迹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宁愿自己找个破灯自己来擦,出不出奇迹的火花无所谓,至少是自己把自己给玩儿死的,死了也不亏。”
“主上英明。”
“那我们就选择第二条吧。”
“属下遵命!”
“哎,哎,阿程,你就不怕我是装的,都不直接说一下了?”
“属下相信主上。”
“我还是说说吧?”
“主上请。”
郑凡伸手,点在沙盘上,从上谷郡挪到渭河,再自渭河向西,
同时,
开口道:
“原定部署中,金术可将率一支辅兵渡渭河西下以求和范家接应。
现在,
改了;
原定两万兵马,变为五万;
原定的佯攻变成主攻;
原定的金术可为这一路统帅,
改为,
本侯亲领;
你为主将,金术可、苟莫离为副将。”
梁程拱手道:
“主上英明。”
“他年尧求快,山越部族兵,跑山路很顺畅;
那咱们也求快,铁蹄长驱直入,无视后路,无视两翼,看看到底谁快!
他年尧既然敢借我晋地的道后入范家;
那咱们,就大大方方地借他楚国的路,去救援范家……
不,
我要将年尧,
堵死在范城!”
“这是一场豪赌。”梁程提醒道,“一旦出了差池,属下会誓死保护主上安全归来,但我侯府之积攒之精华,也将付之一炬。”
“别人都欺负到脑门儿上了,咱们能怂么?年大将军想教教我到底该怎么打仗,虽然是故意激怒我,但他心里,应该真的认为我不配做老田的传承弟子。
行吧,
不配就不配吧。”
“这一点,属下看出来了。”
“哦?”
“可能是因为被阿铭撞破,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原本,年尧最稳妥地应该是顺着山脉,静悄悄地继续移动,哪怕被发现了,也不声张,全速赶路。
但他没忍住,亦或者是不想忍。
在年大将军看来,
当对面是靖南王时,他会老老实实地当缩头乌龟挨打;
但对面是主上您时,他觉得自己能了,然后,开始秀了。”
“哈哈。”
郑凡伸手放在了梁程的肩膀上,
拍了拍,
没有以往对其他属下的那种故意示恩人,而是纯粹的哥俩好。
“但年大将军,肯定想不到,我是老田培养的没错,但一直以来,真正指挥打仗的平西侯爷,并非是平西侯爷本人呐。
晋地走了个靖南王,
但我平西侯府里,
还有一个靖南王!”
……
数日之后,
公孙志率部来到了奉新城下,奉新城,平安无恙,连其外围都没有遭受到来自那支流窜楚军的袭扰。
恰恰相反,城内对于这支自家本该出征兵马的忽然归来,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震惊。
城门瞬间紧闭。
公孙志见到这一幕,心里几乎要郁闷出血来。
直娘贼,这是以为我要造反么!
不过,公孙志还是马上压制住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带领已经疲惫的手下,绕过奉新城继续向西追去。
……
“累死了多少人了?”
“回将军的话,两百多人。”
不是累趴下了,而是累倒了,没法走的,为了避免暴露行踪,都被杀死,尸首也被处理。
年尧舔了舔已经干裂出血的嘴唇,
道:
“呵,果然,别谈什么牲口不牲口的,这世上,真正最耐糙的,还他娘的就是人!
前头,接应的,要到了吧?”
“回将军的话,过了前湾,应该就能接触到水师的人了。”
“行,也差不离了,告诉这帮牲口,再提点劲,等接应到了水师后,在船上歇息,等到了范城,那可是大楚的财神家,本将军让他们金银珠宝美人管够!”
“喏!”
年大将军挺了挺胸膛,
回头望了望,
原本追击的燕军,果不其然分道去了奉新城,这也给自己减缓了不小的压力。
“啊~”
年大将军伸了个懒腰,
左手叉着腰,
道:
“年大乌龟,年大乌龟,呵呵;
这世上,
也就王上能让我老年当奴才;
也就靖南王能让我老年当乌龟。
姓郑的,
老子的这一手,
你没想到吧?”
第五百七十七章 危局,杠
“疯了,疯了,疯了!”
苟莫离在军帐里压低着声音吼叫着。
帅帐的军令已经下达,撇开跑去抓“乌龟”的公孙志和宫望带走的兵马,其余各部已经在快速地准备。
和先前的那种准备不同,这是要即刻开拔进军的意思。
作为真正的“高层”人物,苟莫离自然也收到了通知,然后他整个人立马就不淡定了,可偏偏就算是在自己的军帐里,他还不敢抬高了声音去喊。
发泄完一通后,
昔日的野人王洗了把脸,
再仔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帐篷,面向帅帐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
行,行,行,
你的家底,你的家业,你爱浪就浪。
狗禽的,
大不了浪到一无所有后开客栈睡马厩,天天晚上抬着头可以去数星辰!
赞美他娘的星辰!
这一刻,
苟莫离倒是对所谓的“开客栈”有了不同层次的理解。
他甚至觉得,是不是主上和那些先生们心里早就想开客栈了,所以才故意不把家底当回事儿,巴不得早点造作掉好去满足那个梦想。
当夜,
奉平西侯令,苟莫离亲率五千骑作为前锋军,出镇南关,入上谷郡。
……
“点灯了,归营了,归营了。”
楚人百姓们纷纷扛起了家伙事,离开了河面,开始归营。
当地县衙主簿钱淼看着百姓们收工回去的场景,心里,有些无奈,也有一些愤怒。
百姓们对于“砸冰”这种徭役,是发自骨子里的抗拒,而且近些日子以来,这种抗拒越来越明显,最终,演变成了“消极怠工”。
他本意想要催动县衙里的衙役进行惩戒,但奈何那位姓景的县令并不允许这般做。
“大人。”
“大人。”
两位小吏向钱淼行礼,钱淼点点头,掀开帘子,走入这座简单搭建起来的屋舍。
营地里,其他地方要么是窝棚要么就是地洞,天寒地冻的,很遭罪,这座屋舍,已经算是营地里条件最好的一处了。
当然了,还是比不得真正县城家里的暖炕舒坦。
景敏仁,也就是下渭县的县令大人,正坐在里头煮着茶。
他亲自添着柴火,烧的,也不是什么好茶,出身自景氏的县令大人,虽然生活细节上比营地里征发过来的普通楚地百姓好一些,但真的是无可指摘。
钱淼见到这一幕后,满肚子的牢骚也真是无处可发泄,只能坐了下来。
“来,喝茶。”
景敏仁将杯子送到钱淼面前。
钱淼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两口,身上,当即就有了暖意。
上次燕人伐楚之后,大楚贵族根基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接下来,摄政王开始接纳山越之人,同时尽可能地打压贵族,遏制这些贵族在地方力量上的卷土重来。
景氏是大楚四大贵族之一,但景氏向来只注重文脉之事,家大势却不大,所以反而能够在这场变局之中得以保全,甚至,还得到了一定程度地发展。
景敏仁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任职到下渭县的。
“大人,今日砸冰之效,只有最早时的三成,甚至还犹有不足。”
“我知道。”景敏仁点点头,“我也看见了。”
“大人,大将军府曾下过严令,必须………”
“大将军府是大将军府,本县是本县,下渭县当年也算是个富县,只是从前几年屈柱国出兵晋地开始,几年下来,连番大战,我县毗邻渭河,出人出粮出劳役为最,早就民生疲敝了。
好不容易盼着两国休战,谁想得去岁一年,渭河沿岸各地驻军又开始修寨立堡塑岸,朝廷的赈济少得可怜,劳役却多得让大家伙喘不过气。
现如今,开春在即,我衙本该准备春耕事宜,却被硬生生地耗在了这里,民力得不到体恤是一方面,耽搁了春耕,新的一年,又该怎么去熬?
让百姓们歇口气吧,歇口气吧。”
钱淼听到这番自剖心迹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景敏仁笑了笑,道:“钱兄是否觉得我这是在妇人之仁?又是否认为,我这是在沽名钓誉?”
“下官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入冬以来,光我下渭县附近,周遭几个县,都出了饥民冲击县衙聚众暴乱之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了。
我并非不晓得大义大事,而是砸冰之事,钱兄,我只问你,你真当认为将这渭河上的冰都通通砸了个干净,那么燕人就真的无法马蹄南下了么?
他燕人,难不成只会在冬日里打仗?”
“多少,能给燕人,造成点麻烦。”
“前头岸口守住了,燕人僵持在那里,将军府有令,不,甚至是将军府什么命令都没下,我景敏仁也必然会发动全县治下百姓前去为王师民夫,助力王师抵御燕人。”
“大人……”
“朝廷没错,将军府也没错,但这些百姓,就错了么?本官,就错了么?百姓心中积愤日久了,不能再逼了,再逼下去,不用燕人打来了,咱们自己人就得先打起来。”
钱淼无言。
“钱兄,喝茶吧。”
……
“噗通……噗通……噗通……”
一个个野人士卒,嘴里咬着刀,几乎赤着身子,抱着吹鼓起来的羊皮,开始向河对岸游去。
楚地北方这会儿很冷,但任何事其实都是相对的,一如乾人认为三边是苦寒之地一样,而事实上三边更北的银浪郡,被燕人称为自家的“小江南”。
同理,楚人认为现在时节寒冷刺骨,但对于隔着一个晋地,生长于雪原的野人而言,这个气候,还真不算个事儿。
年大将军能利用某山越部族脚程的优势玩一出绕后大奔袭,平西侯府也能借用麾下野人抗寒的能力给楚国整一出冬泳。
瞎子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倒真有些感慨,人的适应能力,确实是最强的。
后世那些冬泳爱好者,在普通人眼里穿个裤衩跳入带着冰渣子的水里就已然是了不得的事儿了,但要清楚,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因生存而迸发出的耐性,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就没其他事儿做么?”
苟莫离有些无奈地站到瞎子身侧。
“打仗了,我还能干什么,这仗又不用打后勤,你放心,你做你的,我就在旁边看看,多少向你学习一点儿。”
“船只船板呢?”苟莫离问道。
“早预备下了。”瞎子回答道。
苟莫离扭了扭脖子,道:“过河不难,杀过去,也不难,但最难的地方,在于过了这渭河向西时,遭遇到了阻击。
一旦大军被迟滞下来,我们就等同是在自我断绝后勤的基础上,滞留在了楚国,一如当年主上夺下雪海关时的我一样。”
“这毕竟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不是么?”
“行行行。”
苟莫离不想再说话了。
这会儿,第一批潜伏游过去的野人已经上岸。
渭河太长了,它包裹了大半个上谷郡,除非楚人真的发狠不惜人力物力地在这里修长城,否则就做不到全方位地防御。
防线的价值在于,你要么留下来磨工夫拔钉子,打消耗战,要么你尽管突袭过去,过去之后,我就堵截你的后路成为孤军。
所以说,单纯意义地想要过去,并不难,顾头不顾腚的事儿,干起来总是容易。
对岸的哨卡点被清理掉了,后续上岸的野人开始拉起了警戒,同时,一直藏着的小舟小船被从隐藏处拉了出来。
侯府从未组建过自己的水师,因为实在是太奢侈,银钱方面倒是好说,但组建水师需要大量的人力,侯府没那么多的精力,只能先放一放。
但早年伐楚时,斩获收缴其实不少,瞎子是个会过日子的,早早地就开辟了个地方收纳起来。
也没做好什么维护,更没人用它们去训练,现在正好,一股脑地拿出来,奢侈地作为建浮桥的材料。
简易的浮桥很快就搭建起来,在天亮前,苟莫离和瞎子已经到了对岸,后续的搭建工作还在进行,苟莫离则命令几只兵马向上游和下游进行游走,吞掉附近的那些个哨卡,尽量迟缓燕人获悉这边的动静。
太阳刚升起时,后续兵马开赴,平西侯爷的帅旗也在那里,浮桥开始扩建和巩固以供给更多的兵马以更快的速度过河。
苟莫离看着四周已经搭建了一夜浮桥也仓促过河的野人士卒,
大吼道:
“想让你们的婆姨下次拜佛时不用排到最后么!”
四周野人都看向了苟莫离。
“想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在奉新城真正做一个人么!”
野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这一镇野人,不是从雪海关外临时调进来的仆从军,而是苟莫离亲自训练培养出来的。
苟莫离扬起鞭子,对着空中抽了一记,
喊道;
“我知道你们渴了,累了,困了;
但既然想当人,就得先学会做牲口!
听我号令,
着甲上马,
随我向前,
为大军开路!”
先锋军的意义就在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桥已经搭建好,下面,该开路了。
……
燕人来了,
是的,
燕人来了。
因为这次燕人的目的是过渭河西下,所以,下渭县首当其冲。
谈不上守城不守城的了,民夫、衙役、乡兵什么的,其实都在县城外的营地里。
当燕军燕人一部冲杀进来时,整个营地,几乎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御,一触即溃。
景敏仁走出自己在营地的屋舍,看见纵横在营地里的身着燕军甲胄的野人骑兵时,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懊悔之色。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事实上,他也没有做错,征伐百姓在冬日砸冰的效果就是,让野人受了点冻,经历了一次冬泳,同时耗费了一个晚上,搭建起了浮桥,仅此而已。
景敏仁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楚人好佩剑,楚人的文士,也都有自己的佩剑。
然后,
一名野人骑士从他身边策马掠过,马刀挥舞,将其砍翻在了地上,鲜血流出,随即,后方的马蹄,踩过了他的身躯。
下渭县主簿因一大早就催促民夫起身去河面上工,所以起得早,人也在营外,当看见野人兵马冲过来时,他马上跑了。
不是逃跑,而是跑向了县城。
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关县城的城门。
然后,
一根箭矢自后方射入其后背,箭矢的力道很足,钱主簿身上没甲胄,中箭后栽倒在地,他昂着脑袋,看向前方;
城门没来得及关闭,野人骑士冲入了城内。
下渭县城被破,野人先锋军没有耽搁,在苟莫离的控制下,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去烧杀抢掠,而是重新收整了兵马,继续前进。
燕军的突然出击,使得渭河沿岸各大军寨烽烟升起。
各大军寨的第一反应是收拢兵马,固守军寨,同时向后方传递消息,以防止燕人想要再像上次那般,直扑郢都方向。
但另一边,燕人的主力在过河之后,丝毫不向南留恋,而是一门心思地向西向西再向西。
马蹄如雷,风卷云动,但楚人和燕人,在此时,似乎达成了一种异样的默契。
这不是一场理所应当地仗,因为它没有条理可循。
其实,它更像是一场斗气。
一个挑了头,一个接了杆,就杠上了。
……
与此同时,年大将军终于率军登上了船。
范家人心大,再加上以前走私商路的熟稔,竟然想要打造自己的“水师”。
当然,“水师”肯定是不够格的,但却极大地扩充了自己手底下船队的规模。
而后,当大楚水师正式开进来时,面对这种威压,配合上凤巢内卫在范家安插的钉子,导致有两处范家的水寨反了水,转头成了楚人的内应。
范正文是个枭雄,这毋庸置疑,范家的底蕴也是深厚,这也毋庸置疑。
但想要在短短几年之间,就从商贾世家转化为军阀藩镇,且做到滴水不漏,这并不现实。
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的结果,是必不可免地被掺进了不少沙子,再加上范家本就扎根于楚地,虽然和平西侯府的晋东只隔着蒙山山脉,可就是这一隔,让范家下面的不少人,依旧认为自己还是楚人,并非是燕人。
船只顺着水路下行,数日后,靠岸。
年大将军以自己亲自训练出的山越部族为中军,纠集那些反水范家的‘水匪’为仆从兵,入蒙山,向范家的大后方,发动了攻势。
原本的蒙山,向北面,是防御重点,而且易守难攻。
当年,郑侯爷第一次入楚时,曾亲自走过,得亏是范家人做内应,大开方便之门。
现如今,蒙山因为背后是燕人的势力,故而所谓的防御,早就形同虚设,范家的真正精力,早就放在了南面。
甚至,一些在家族斗争以及权力斗争中失利的人,也被放置在了这里安顿,以做边缘安排。
故而,
当身着火凤甲的年大将军立于阵前,身后扛起了大将军旗时,那些本是“易守难攻”的关卡守卒守军,大部分要么直接开门投降要么望风而逃。
少数忠诚于范家的,想要选择死守,但被山越兵靠翻山爬绝壁的本事,也很快就攻破。
蒙山地界里的许多山寨土匪,也都纷纷下山,汇聚到了年大将军的大旗下。
年尧率领这支虽然是“乌合之众”但却士气高昂的兵马,一路南下。
范城内的范正文前脚刚刚收到了来自屈培骆的消息,独孤老家主亲自率军,前压了过来,屈培骆自知不敌,开始率部后撤,请求范家接应以及接济。
后脚,新的消息就传来了,范城北面毗邻蒙山其实就相当于在蒙山脚下的昔日范家发家的本家老县城,被一支来历不明的楚军所攻破。
那里,储存着范家的粮草军械以作范城坚守时的备用,一下子,全都没了。
翌日,
前方屈培骆败退独孤家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
后方,年大将军的将旗也打了出来,被刻意从那里放回来的老范家人逃入了范城还被接纳了进去,散播了这一消息。
一时间,
原本就算谈不上固若金汤但依旧是坚城固墙的范城,瞬间陷入了人心惶惶的境地。
这两年,伴随着燕人伐楚之战大胜以及去年公主驾临营造出如日中天热火朝天氛围的范家,瞬间像是被一盆冰水狠狠地浇淋了下去,凉了个通透。
……
而在范府上下人心惶惶之际,
范家老祖宗派人,喊来了范家家主范正文。
暖房院子内,冬日里依旧芳草鲜美花朵烂漫。
老祖宗比之郑侯爷当年所见时,更老了一些。
她依旧拿着小铲子,蹲在花圃前,看着走进来的自己的嫡亲晚辈,冷哼了一声,
道;
“好了吧,这下子你满意了吧,这下子是真将我范家推到灭族的境地了,你能耐啊。”
范正文没有焦头烂额,也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后悔不跌地失声痛哭,
反而主动走过来,提起花壶,帮老祖宗浇了一下刚栽下去的花,
笑道:
“瞧老祖宗您说的,我妻儿早就送燕京了,范家全族被灭和我范正文有什么干系?”
第五百七十八章 舒服
老祖宗看着范正文半晌,
道;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孙子?”
“您说笑了,我是从我娘肚皮里爬出来,您生的是我爹。”
“一个样,一个样,多过了一道罢了。”
“您说的是。”
老祖宗摇摇头,又道:
“眼下前有狼后有虎的,这事儿,不好办了,我也是奇了怪了,年尧是摄政王府邸里出的奴才也就罢了,但这摄政王明摆着是要削贵族之权的,那独孤家,竟然还铁了心地听他摄政王招呼。”
范正文点点头,道:“这您就不懂了。”
“你懂?”
“孙儿还真懂。”
老祖宗笑笑,摆开双手,坐在了地上,倒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标准。
早年间刚嫁入范府时,很多人都想给她立规矩,等到她成范家最高辈后,规矩不规矩的,就不存在了。
“行,你懂,就和我这老妇人说说。”
“祖宗,这世上人,如我范家者云云,数之不尽,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和咱范家这种不一样的。早年燕国出了个田无镜,没理由楚国不能出个老独孤吧?
又不是让他自灭满门,无非是交出一些家族权力和地盘,家族富贵还是能延续的,为了国家大义,舍了,也就舍了呗。”
“话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怎么我就听着这般不舒服,范家怎么了?”
“在燕人眼里,我范家是条狗,在楚人眼里,我范家就是楚奸。”
“谁造的这孽?”
“孙儿我。”
范正文规规矩矩地起身,束手而立,像是在等待着训斥的孩子。
“呵,大难临头了,你这个当家人,范城知老爷,竟还在这里有闲心思说俏皮话。
是,你儿子媳妇儿早早地就送到燕京去了;
但这份家业,眼瞅着就要丢了,你就不觉得心疼?”
“心疼。”范正文实话实话。
“对嘛,没家里的支撑和作外援,那对母子在燕京城,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太顺畅。”
“老祖宗这话就说错了,范家要是亡了,说不得新君就会更加重用和培养他那表弟了,闵家,是怎么被燕国先皇灭的?”
“孙子!”
“孙儿在。”
“你这是想成心气死我?”
“孙儿不敢。”
“我在和你说正事!”
“老祖宗的心思,正文明白,老祖宗是舍不得这范府,舍不得这暖房,舍不得范府的锦衣玉食逍遥富贵的日子。”
“你知道就好,就算我现在连夜收拾包裹行囊出城,躲过了外头的兵马,真到了燕京,也是个寄人篱下。
在别人家过日子,哪能在自家舒坦。”
“老祖宗说的是。”
“所以,我现在是在问你,范家,是被你领着走上这条道的,我老早就告诉过你,燕人是猛虎,但楚国何尝不是一头狼?
我范家夹在中间如走一根悬木,随随便便可就掉下去万劫不复了。
我要是已经闭了眼,那就随你折腾,可我还有好一段日子能活呢,指不定还得白发人送你这孙子,这接下来的年景日子,我想顺顺心心地过!”
“所以,老祖宗是打算把我交出去了?”范正文问道。
老祖宗眯了眯眼,
道;
“你都知道了?”
“在这范府里发生的事儿,想不知道也难啊。”
“呵,这两年,你打压族人,上次借着公主的由头,又下狠手清理了一批,现在呢?
你提拔的那些大掌柜的大管事的,甚至还有那些劳什子的按照燕人规矩册封的带兵的校尉。
一个个的,都往我这里跑,想寻个由头,借我的名义让我给废了你,把你丢出去平息楚人的怒火。”
“大难临头各自飞本是常态,这和孙儿我是否打压同族没什么干系,得亏是族里的那些倚老卖老和别有用心地孙儿早早地就料理掉了,真要是他们现在在范城,哪里还需要联络您抬您出面呐,估摸着直接鼓噪起兵将我这个知府给绑喽。”
“我问你现在,该怎么办!”
“孙儿还以为您老打算将我交出去呢。”
“我没那么傻,事到临头,交你出去除了证明自己蠢上加蠢以外还能干什么!”
“您想听真话?”
“废话。”
“第一步,先清理掉那批想要挑头搞事的,再开府库,这会儿什么银子财货都不重要了,以重赏提士气;
第二步,巩固城防,告诉城里人,楚军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时,谁都别想跑掉。
第三步,固守待援。”
“燕人,能赶得到么?我可是听说,楚军的水师已经开进来了。”
“怕是赶不到了。”范正文很直白地说道,“如果只是南面的楚军,咱说什么都能慢慢挨着等,可后头的年尧来了,这城,是真的很难守了,燕人就算想救,水路被堵,走蒙山过来,得什么时候。”
“所以,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守不住啦?”
“孙儿尽力守。”
老祖宗瞪着范正文,手指着他,问道:
“我现在是懂了,你是早就将范家给抛下了,你早早地就抛下了!
你已经想好了战死在城墙上,杀身殉那个燕国,给你儿子铺路了是不?
你在等自己死后,消息传到燕京,那个燕国新皇帝看在你这个当爹的战死的份儿上,给你儿子封爵是不是?”
“那也是您曾孙子。”
“我要的是自己的安稳富贵,我不在乎什么曾孙不曾孙!”
“您瞧瞧,我这是随您。”
“……”老祖宗。
范正文蹲下来,看着老祖宗,道:“守呢,肯定是要守的,这到底是咱祖孙俩自家的基业,孙儿我呢,也没活够,还想着再干点儿事业。
可惜了,您孙子不是什么大将之才,其实吧,依照现在范城内的局面,就算是把您孙子换成那位平西侯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要不,祖宗您算算卦,看看咱范家这次,还能有机会逢凶化吉么?”
“你给我滚!”
“呵呵。”
范正文郑重行礼,道:
“老祖宗,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还有句话,您听说过没?”
“有屁快放!”
“老人家活太久了,可能会吸掉子孙的福缘。”
老祖宗抬起手掌,小院儿里一时间起了风声。
范正文丝毫不害怕,继续说道:“对,就是这样,等到守城那日,孙儿我扛着燕国的黑龙旗上去,您呢,就在孙儿后头擂鼓。
什么风雨雷动的动静都给它整上。
咱不求能起什么效果,只求一个死得壮烈,死得有话头,搁那说书先生嘴里,能给他们有嚼头。
咱祖孙俩在这儿,死得越是敞亮,燕京那边儿,给的抚恤就越是丰厚。
爷爷娶了您,您也享用了这么多年的范府富贵;
一饮一啄,自当还的。”
老祖宗双拳攥紧,怒目圆瞪。
范正文笑容和煦,文士姿态。
“真是我孙子,真是………我亲孙子。”
“老祖宗现在想拧断我脑袋还来得及,否则,孙儿就得下去布置了,横竖,多撑几日是几日不是?
万一呢?”
“万一……你有什么消息了?”
范正文摇摇头,道:“孙儿这是在逗您开心,尽尽孝。”
说完,
范正文一甩衣袖,转身,走出了小院儿。
走到外头后,他特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得,脖子还在。
这时,一群身着白衣的死士奔赴而来,跪伏在范正文的面前。
看着这群白衣死士,范正文眼里,有些许唏嘘。
养死士,是富贵大族所必须要做的,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些,终究只能算是小道,如果眼前跪伏着的不是一群死士,而是一群知兵的强将,那该多好。
“啪啪啪。”
范正文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脸,
这大白天的,自己怎么就做梦了呢。
手放下,
范家家主恢复了平静,
开口道;
“去,这两日来联系过老祖宗的人,都杀了,我最讨厌吃着我的饭还想要掀我桌子的人。
将他们的尸体,挂到街面上去。”
“遵命!”
“遵命!”
当此之时,已经容不得再去行什么怀柔分化之策了,但这种酷烈手段,也只能起一时之效罢了。
但,
范正文也没做梦能坚守很长时间。
唉,
待得身边的死士接到命令退下去后,
范正文有些感慨地环顾四周,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座府邸了。
这世上,没人是神,范正文也不是,这位范家家主在和自己老祖宗说话时,并未作什么遮掩。
这城,
这家,
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就是可惜了,这府里的莺莺燕燕,当年的金钗们,也都长大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了。
“得安排人看着她们,一旦城破了,可不能遛了,范府十二金钗在这楚地,也算是有些名气,得齐齐整整地在祠堂里守节挂个白绫,才算是有话头,总好比被糟蹋了去。”
范正文行走在府,左瞧瞧,右看看。
看着看着,眼圈儿就开始泛红了,瞅着瞅着,这泪珠子,就有些挂不住线了。
深吸一口气,
再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
范正文强行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这时,有下人前来通报:
“老爷。”
“怎么了?”
“屈培骆领着麾下人马,到了咱城下,要咱开城门。”
原本的计划里,屈培骆应该在范城南面的各处军寨中坚守,范家会给他们接应和接济,可屈培骆却直接下令,领着自己麾下的人马,全都来到了范城。
范家人和屈家人,曾是奴仆关系,虽说现在身份地位颠倒了,但正因为这颠倒过,所以彼此之间的忌惮,可谓是刻在了骨子里。
“呵呵呵。”
范正文笑了起来,
道:
“开城门吧,让他们进城。”
“这……老爷,真要开城啊?这姓屈的会不会进城后直接把咱们给卖了?”
“卖就卖了呗,你当咱现在还能值几个钱?
唉,
谁叫你老爷我做买卖琢磨人心自认是一把好手,可论这带兵打仗,虽说看了些兵书,但还真不敢去伸手。
罢了罢了,开城去,开城去,我亲自去。”
……
范城的城门开了,
城门外,屈培骆看着在自己面前缓缓开启的大门,脸上虽然看着平静,但心里,却真的是有些讶然。
自己来喊开门,结果就真开了。
屈培骆身后的这些人马,也是觉得有些纳罕。
昔日的屈家少主,伸手向前一挥,
下令道:
“进城。”
……
屈培骆没进范家,因为范正文领着家将亲戚去迎了,二人直接落座于城内靠近城门的一座茶楼。
茶楼现在自然是没生意了,人心惶惶之下,谁还有心思喝茶呢?
恰好这会儿街面上不断地有尸体被挂起来,更是让城内的百姓们不敢擅自出门。
“挺热闹啊。”
坐在桌旁的屈培骆侧过头,看着街面上的动静。
“清理门户,让屈兄见笑了。”
当年,屈培骆是主子,范正文看见屈培骆得跪下来磕头自称奴才的。
现在,范正文喊一声“屈兄”,反而有些“礼遇”了。
屈培骆也认真看了两眼自家曾经的奴才,现在的大燕国少存的皇亲国戚。
大燕新君继位,外戚……显得格外简单。
母族只剩下了一个“小姨”,且小姨连带着的范家,还远在“楚国境内”。
亲族据说是普通人家;
这就使得至少在新君这一朝,想上演一出外戚干政,那真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同时,也正因为稀少,所以才更显得珍贵。
“我没想到你会开城门。”屈培骆伸手拿起一块茶干,送入嘴里,“我本想着你不开城门后,我也能和我的这帮手下有个交代,愿意散的就散了去,愿意继续跟着我的,我就带他们去齐山,落草为寇也好,等待时机也罢。
总之,原本我是没打算在前头为你范家去和独孤家的大军拼命的。”
许是因为进城了,所以屈培骆的话,很是直接。
范正文亲自倒茶,笑了笑,道:
“能理解。”
屈培骆麾下的人马,其实不少,但和独孤家的私军比起来,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如果能有拼命的机会,我倒是愿意去拼一下,可问题是,我就算是将这帮弟兄带上了战场,在独孤家军阵面前,也撑不住几个时辰。”
“现在呢?”范正文问道。
“有城墙在,就不一样了,是能守一下的,提前是粮草得足够,听说,你本家那里,被抄了?”
“嗯。”范正文点头,“谁能料到年大将军竟莫名其妙地从蒙山打进来了。”
“当年我在青滩边碰上平西侯时,也是一样的想法。”
明明自己占据优势,却莫名其妙地被那姓郑的带兵杀到了中军面前,一举击穿。
“粮草呢?”屈培骆问道,他关心的是这个。
“原本,算上那里的粮草,足够范城一年之用。”
“现在呢?”
“城内自己储存的粮草,够仨月吧。”
“还能支撑三个月?”屈培骆有些不敢置信,“你范家这几年,到底积攒了多少?”
范正文回答道:“一大半,是从您家搬来的。”
“呵。”屈培骆没生气,反而问道,“怎么敢给我开城门的?就真的以为我屈培骆下不了这贼船了?”
“这贼船,你本就下不了了。”
“但我能反手把你给卖了,现在我的兵马已经入城了,我可以把范城,直接送给年大将军。”
“那你还是免不了一死,甚至,生不如死。”
“但我可以求一个心安,死不死,生不生,也可以无所谓的。”
“行呗,城门我已经开了,你的人马,也已经进来了,你瞅瞅,这会儿下面,范家的兵马和你的人马,还在剑拔弩张着呢。
你想干,就下令吧。”
“要是我不想干呢?”屈培骆问道。
反正伸手指了指窗户外,
道:
“范家的兵马,交给你指挥;范城的粮草军械,也交由你来分配。”
屈培骆没说话,喝了一口茶。
范正文起身,微微凑近了一些,小声道:
“少主子,奴才知道您的本事。”
“我没什么本事,我一直在输。”
范正文开口道:“那也得看看您一直输给的是谁了。”
“呵。”屈培骆紧接着,说出八个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范正文长舒一口气,
将茶水倒了一些在自己掌心,随即在额头上拍了拍,道:
“其实我也不清楚,燕人到底能不能赶得及救援。”
“现在想这些,没用,能多守一天,就是一天吧。守下来,也算是有个交代。”
“交代?”
“前阵子公主给我的信里,告诉我,她有身孕了。”
“你竟然敢……”
范正文整个人身子都僵了起来。
“我连公主的手,都没碰过。”
“呼……”范正文摸了摸脸,也不晓得是冷汗还是自己先前拍上去的茶渍了。
“她说,她的孩子,有一半楚人的血脉,她希望以后等孩子稍大一些,可以在楚地,有个落脚的家。
你既然开了城门让我进来,那我,就帮她和她的孩子,守住在楚地的这个家。”
“您真是……”
“贱,是么?”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与其被世人被后世史书各种抽出来鞭打,倒不如只留一句,自己只是冲冠为红颜,贱是贱。
“但,舒服啊。”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世间第一等舔狗
范城的武库被打开。
屈培骆骑在马背上,在其身侧,是同样骑着马的范正文。
一向喜欢作文士打扮的范家家主,终于褪去了白、蓝为主色调的儒雅长衫,穿上了一件皮甲。
他倒是想尝试穿好一点的甲胄,家里也不是没有,甚至,宝甲也有,但套上去后整个人连说话的劲都提不起来,无法,只能选一件皮甲先凑合着用。
范正文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赶鸭子上架,自己这样,大概就是了吧。
同时,这几日的变化也让他明悟出了一个道理,不是对外的,而是对内的,是……对自己的。
聪明的人,嘴上说着“海纳百川是因为大海低调谦逊”,
但心底,其实免不了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傲气。
而范正文,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了。
想当初,他不是没有过想要将范家,将范城一步步壮大,“称帝宣祖”这个不敢想,也太远,但至少可以朝着一个真正大藩镇的格局去努力,也不见得日后不能和那平西侯府平起平坐,再贪心一点,
咱也封个侯?
现在,他没那种心思了,大争之世,当以金戈铁马来说话;
大军压境之际,若是不能以同等的凌厉和能耐回击过去,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要是天幸范某,让这范城得以在此大劫之中保存下来的话,那范某……”
屈培骆饶有兴趣地扭过头,看向范正文,问道:
“你要如何?”
范正文笑了笑,回答道:
“就将这座范城,这份家业,都交出去,彻彻底底地交出去,全族上下,愿意跟我去燕京的就去燕京,故土难离的就留下来,但留下来的,也不再是范家的爷了,呵呵。
既然没那个能耐,倒不如直接撒手,还能求一个洒脱干净。
去了燕京,新君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亲戚面,不看亲戚面看能力面,不看能力面也得看我这一遭舍家归附面……
给个户部侍郎当当,不算过分吧?”
“为我屈氏理财百年的奴才,去燕京城当个户部侍郎,自然是够格的。”
“承少主您的吉言。”
武库的装备被一批一批地运输出来,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屈培骆的麾下换装以及提供守城时的军械物资,还得拿来武装城内的青壮。
守城战,可以将兵员素质的差距给缩小,对于眼下的范城而言,纯粹变成拿人命去互相填的游戏才是最划算的。
但当看见运输出来的军械里有不少是“青鸾军”制式的甲胄时,范正文的脸上,略有些尴尬。
范家为屈氏理财百年,但范家,也当了百多年的硕鼠了。
这为青鸾军锻造甲胄的活计里,范家就吃了不少的回扣。
屈培骆倒是面色如常,这一幕,他早就预料到了。
“记得燕京那边曾传出来过一个说法,据说是新君当年和平西侯所言,燕国处西北贫瘠之地,
论人口,不及乾国;
论国土,不及楚国;
论雄关险隘易守难攻,不如晋国;
何以如今是燕国吞三晋之地,虎踞北方威压乾楚睥睨诸夏?
燕人只有五根手指,却能用出五根。
乾楚有十指,但真正可用的,要么一根一根地来,要么撑死了也就三根一起。
燕人握拳,其他国却还在数着手指,此等局面之下,燕焉能不强,其他国焉能不弱?”
这是有感而发,当年的范家之于屈氏,相当于曾经的屈氏之于楚国。
大家名义上是主仆关系,但实则是依附在上一方身体上吸血的血蛭罢了。
范正文点点头,
道:
“故而燕国先皇先马踏门阀一统国内之格局,方得肆意外拓之功成。
记得少主曾去过晋东?”
“被当俘虏时,在晋地关过一段时日。”
“那少主对晋东可有过细致所看?”
屈培骆摇摇头。
他当时被看押着,哪能自由活动。
“这一遭要是能挺下来,属下建议少主去晋东看看,其实,奴才这两年在范城所行之事,也是在模仿平西侯府于晋东之事;
但奈何画虎不成反类犬,现如今,却落到这般窘迫之境地。
但奴才依旧认为,平西侯府在晋东所行之策,是对的。
强国,当富民强兵,民不畏战,兵好战,纵观整个晋东之地,自下而上,一切之布局,一切之铺陈,皆等着平西侯府一声调令即刻可成雷霆之力。
燕国先皇马踏门阀,开科举,收纳寒门子弟上进,说到底,还是在朝廷架构上,缝缝补补,修修改改。
而当年的晋东,因战乱早已成为一片白地,平西侯府于白地上起新屋。
闻其种种,观其细节,
唉,
世人都道燕国平西侯爷兵法师承靖南王;
但在奴才眼里,
平西侯爷最强之处,不在领兵打仗,而在于地方治政。
奴才以前读史,什么文韬武略尽在心中的人物,一直没个具体的化相,乾国那边的文人读了几本兵书就自诩文武双全更是容易引人发笑。
可在这位平西侯爷身上,奴才是真正意识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般双全之人!”
屈培骆摇摇头,道:“那是因为你没带过兵和他在战场上交过手。”
屈培骆带着屈氏重新恢复建制的青鸾军,奔赴勤王,结果被平西侯爷打得很惨很惨。
“那是因为少主从未真正当过家,不知道柴米贵啊。”
二人相视,
随即,
都笑了。
屈培骆拍了拍自己护腕,道:“你说,咱俩可能过阵子就城破等死了,现在还在这里吹着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物,不觉得可笑么?”
“至少,可以证明咱们输得不冤,不是么?”范正文继续道,“都说燕国靖南王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大楚年尧在靖南王面前,只能战战兢兢当一个缩头乌龟。
但靖南王的结局是什么?下场是什么?
军神,军神,无非是夜幕下的一颗星陨,灿烂归灿烂,惊叹归惊叹,但也就是来过罢了。
依奴才看,
平西侯爷这种的,现在燕国新君不加以‘制约’,亦或者是新君有能力对其羁绊,但接下来,一旦有所差池……
八百年前,三侯奉大夏天子令开边,文治武功,哪个不是当世一等?
平西侯爷,已经有这个气象了,而且,翅膀也长成了。”
屈培骆问道;“所以,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少主,平西侯爷日后走得越高,您输给他,就越不会被人们认为丢人了,众口之中以及青史之内,也将会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
公主被平西侯抢走了,您在这里,也不会再是小丑之角色,反而会为后世读史之人所感叹,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屈氏少主,竟敢和年轻时的………呵呵,抢女人。
而且,还活下来了。
真是,厉害啊。”
屈培骆若有所思,转而问道;“所以,既然你这个奴才这般看好平西侯爷,这般看好平西侯府的前景,为何还要去燕京呢,直接自请入平西侯府当一个管事的,岂不是更好?”
“媳妇儿儿子在燕京呢。”范正文笑道。
“就因为这个?”屈培骆问道。
“嗨,当年在屈氏手下,也没耽搁咱叛楚投燕不是?”
屈培骆一时竟无话可说。
武库打开被屈培骆接管之后,接下来,是范府的府库。
里面的金银珠宝、财货锦缎被搬运了出来,开始赏赐到下面。
钱能让鬼推磨,分发财货,确实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地鼓舞士气的方式。
平西侯爷打仗,几句话就能让麾下士卒嗷嗷叫地往上冲,这也是基于平日里都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喂得饱饱的缘故。
同时,城内愿意上城墙的青壮也都得到了赏赐,不管接下来如何,至少现在,范城内,倒是凝聚着一种死守范城报效范家的氛围。
屈培骆对范正文道:
“我接下来写一封信给南面的独孤家家主,就说我屈培骆已经进范城了,给我几日,我将范城献出来,希望独孤家主看在家父和屈氏先祖的面子上,给我这个赎罪的机会。”
这是缓兵之计。
“楚军,会信么?”
毕竟面对的,可都是沙场宿将,也是政治上的老狐狸。
屈培骆很自信地道:
“你想我会这么贱么?”
范正文摇摇头。
屈培骆点点头,道:
“他们也一样。”
上一次从带着公主和柳如卿从范城归来后,
梁程曾找到过瞎子汇报过关于屈培骆的事。
瞎子善于分析人的心理,
直接就道:
屈培骆这人,在主上手上输了太多次,数了爱情,输了事业,输了家底,甚至,输了家国。
在战败后的青滩上,他本想自刎,却被拦下了;
初放归楚地时,他想反叛,也被拦下了;
任何事儿,次数久了,也就麻痹了,自杀这种事儿也是一样,不是忽然怕死了,而是提不起劲了。
他的痛苦之处太多,郁结之处也太多,再加上主上曾兴起的一些恶趣味,对这位屈大善人,可谓是极其残忍;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大力出奇迹的方式,起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梁程问屈培骆是铁了心归顺咱们了么?
瞎子沉吟了一会儿,道:
你知道吴三桂么?在喜欢对历史看热闹的人眼里,吴三桂是为了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
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但真正在意事实的人,永远都是少数。
所以,吴三桂明明做了很多罪大恶极之事,但人们对他的观感,并没有那么的极端恶劣。
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时间久了后,还能品出一些豪迈洒脱味儿来了。
最后,
瞎子感慨,
可惜了,
能想到这一出,
这孩子真的是屈氏麒麟种子啊,
可惜碰上了主上,
可惜,
碰上了咱们。
……
屈培骆亲笔写的信,派人送去了南方的独孤家大营。
接下来的两日,独孤家大军果然停驻在那里,按兵不动了,未曾继续前压,甚至,除了哨骑偶尔自城墙下刮过,大军的身影并未真的开赴到城下。
与此同时,范城内的守军开始进行最后的守城准备,城外林子的砍伐焚烧,城内各项物资的收集规整。
两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毕竟这是白白过去的两日,对于打定决心固守待援的范城人而言,这就是白赚的。
而北面的年大将军,一边似乎是在整顿自己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一边也是在等待着南面独孤家的正式攻城。
南北夹击,得一起来,才能真的一举摧毁范城守军的军心。
但因为南面独孤家的停滞,使得年大将军那里也不得不停顿下来。
以范城为圆心,方圆这一大块区域,明明三方早就磨刀霍霍了,却度过了这段时日的平静。
到了第三日,见范城迟迟没动静,独孤家大军开始动了。
屈培骆又派人传信,说要会面独孤家老家主。
那边,
同意了。
两军对垒,主将军前会晤,本是传承于大夏,甚至在更早年间就有的一种军事礼仪。
在大夏的史书记载里,就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大夏将领和蛮人、野人亦或者是山越人军前会晤的记载。
只不过,这项礼仪在近期,被一位姓郑的侯爷,给玩儿坏了。
当年雪海关下,留下了一个江湖传颂的故事,那就是剑圣一剑破千骑。
那么,剑圣为何要出城呢?
因为当时的郑侯爷要和野人大将格里木军前会晤。
让当世剑圣,伪装成执旗手陪着自己去军前会晤,这一招,是否是后无来者不清楚,但的确是前无古人了。
只不过,一是因为剑圣个人的光彩,实在是过于绚丽;
二则是在诸夏“严重种族歧视”的背景下,对野人不讲礼仪,这不是应该的么?
和禽兽和畜生讲什么礼仪,他们配么?
再加上这场战争战果的空前,种种光芒之下,郑侯爷的这点个人操守上的小瑕疵,就被直接掩盖了。
其实,当时野人大将格里木也没想过讲规矩,因为雪海关上升起的黑龙旗帜让他和麾下兵马早就慌了神,他也请了一个接引者高手伪装成了自己的执旗手;
大家都没想着讲规矩,
只是郑侯爷这边配置过于高端,直接将格里木给碾压了过去。
但不管怎么样,楚国虽然现在贵族势力在接二连三地打压下,开始式微,但大楚贵族之间的礼仪传承,还是彼此都接受的。
屈氏虽然已经被楚国朝廷认定为叛逆之族,屈培骆更是成了数典忘祖的罪人,但屈氏传承数百年,这份底蕴,这份香火情,还是在的。
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范城在楚军面前,相当于是砧板上的肉,不似当年野人大军看着雪海关时的绝望;
人不在被逼急的时候,还是会需要礼义廉耻去装点门面的,这是贵族应有的姿态。
一张桌子,
两张椅子,
两面大旗;
一面,是楚国火凤旗,一面,是燕国黑龙旗。
屈培骆先到了,他没带护卫,坐下来后,看着对面插着的火凤旗,有些出神。
对面先派来了一队骑士,扫过四周确认无误后,骑士们撤回,随后,独孤家老家主现身,下马,卸甲,走了过来,坐下。
没有茶水,没有点心;
屈培骆起身,向独孤老家主行礼:
“培骆,见过独孤伯伯。”
独孤老家主看着面前的这个昔日的屈氏俊秀,眼里,不由浮现出当年屈天南的风采。
曾几何时,屈天南这位柱国,被誉为大楚中生代的军方扛旗人物。
不仅仅是其出身,而是其能力;
大楚贵族里不少人都说,如果屈天南当年没陨落在玉盘城,年尧,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冒头出来,大楚贵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于军中处处被动。
说到底,还是自己这边的人现在太废了,青黄不接严重,才给了寒门和黔首甚至是奴才们,上位的机会。
屈天南死得很憋屈,是被困死的,彼时楚国内乱刚刚结束,甚至才是将将结束,故而无力派出兵马北上支援屈天南,这里头,也存在错估战事发展的因素在里头,楚国没料到燕人会这般刚猛,毫不犹豫地出兵攻野人,且在第一次失败后就马上请靖南王出山,再来第二次。
就是田无镜,当初对玉盘城也只是围而不打,硬生生地耗尽了青鸾军的粮草才逼迫青鸾军出城投降。
而在真正的战场里,第一次望江之战,李豹,就是死在屈天南手里的。
俱往矣了,
屈天南死了,
屈氏,也成了过往云烟。
“不投降么?”独孤老家主问道。
“公主去年来过这里,我答应她,给她在这里留下一块地盘,方便她日后想要时可以回家看看。”
“呵。”独孤老家主看着屈培骆,“公主,有孕了。”
这事儿,楚国朝廷自然也知道了,平西侯府,本就没隐瞒。
“我知道。”屈培骆说道。
独孤老家主低喝道:“公主殿下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姓屈,而姓郑!”
屈培骆笑了,
他的脸迎着阳光,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
他答道:
“无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第五百八十章 王八壳
“无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这句话说出来后,
案桌两侧,一下子安静了许久。
独孤牧看着屈培骆,
道:
“老夫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会出自你的口中。”
得是多么自卑,多么践踏他尊严,多么谄媚,才能说出这句话?
简直,比奴才更为奴才。
其实,独孤牧的年纪,比屈培骆的爷爷都大很多,但因为他和曾经的屈天南都是大楚四大柱国之一,故而,他和屈天南是平辈,屈培骆喊他伯伯。
“老夫很好奇,你可曾想过,你父亲若是听到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会做何感想?”
屈培骆没作犹豫,
直接回答道:
“会很欣慰。”
“呵。”
独孤牧站起身,道:“你疯了,屈氏数百年传承下来的荣光和体面,已经被你,践踏了个干干净净。”
“屈氏,已经没了,仅存的荣光和体面,又去给谁看?”
屈培骆也站起身。
“回去守城吧,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替你父亲来抹除他留在这世上的污点。”
“独孤伯伯,您听说过一句话么?当一个东西,已经落到最底部时,它剩下的结局,就只有两个。
要么,就此湮灭,不复存在;
要么,
它就该起势了。”
独孤牧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没想到,你和范城里的那些姓范的奴才,竟然在心里,还留有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们,
没机会了。
老夫承认,燕人的马刀,确实锋锐,但燕人不可能骑着马过那蒙山,且不说水道被封,蒙山被大将军所控,谁还能救你们?”
屈培骆摇摇头,道:
“曾经,我也像您这般自信过,独孤伯伯,您信命么?”
“你说呢?”
“我不信。”
“那你问老夫做何?”
“我也不晓得。”
二人不再言语,各自转身,上马,离去。
很快,
楚军军营里传出了号角声,楚军组成了整齐有序的军阵,开始前压,军阵之中,还有许多攻城器械。
城墙上,屈培骆看见了这一幕,对着站在其身边的范正文道;
“我以为自己耽搁了独孤牧两日,实则,人家也没闲着,在造攻城器具呢。”
“那我们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范正文问道。
“还是赚了,多两天时间肃清城内,稳定军心,否则按照一开始的架势,这会儿,城内应该已经崩溃了,这城,也根本就没法守了。”
“赚了就好,赚了就好,凡做大生意,没亏就是大赚,赚一点,就是赚大发了。”
“你下去稳定民心吧,城墙上,我来指挥。”
“好。”
范正文从善如流。
楚军攻城了几乎一整日,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鸣金收兵。
范城,扛过了这一日。
天黑了,火把打起。
屈培骆坐在城墙台阶上,手里拄着一把刀。
范正文端着一碗面走了上来,递给了屈培骆,同时还有一壶水。
屈培骆没接面碗,而是摊开手。
范正文心领神会,将水倒出,让屈培骆洗手。
洗过手,屈培骆才开始吃面。
范正文在旁边坐了下来,道:“这一天,好难熬,几次我都以为要顶不住了。”
有好事者曾评过,燕国以骑兵为著,大楚以步卒为著,晋国以名将为著,晋国的名将是因为到底是三家分晋,各家下面你那边十三太保我这边七大护将,官职官位多了后,“名将”也就多了起来。
至于乾国,它是三不沾。
故而,楚军攻城的能力,确实是很强,比当初在镇南关前临时抱佛脚开始攻城的燕人要专业且厉害得多得多。
但屈培骆还是守住了。
“第一天扛过去了,第二天,会比第一天轻松一些。”屈培骆说道。
毕竟士卒有经验了,不会再像第一天那般手忙脚乱。
“会越来越好么?”范正文问道。
“再撑些日子,城不破士气也得崩了。”
“再发点财货?”范正文问道。
“有钱拿,没命花。”屈培骆摇摇头,“守一天是一天吧。”
翌日,
楚军再度开始攻城,城墙上下,箭矢横飞,投石车猛砸,楚军蚁附攻城,守军在屈培骆的调度下四处补漏。
战斗持续到了黄昏,楚军收兵。
晚食,是范正文送来的馒头,仿照奉新城平西侯爷的款,带馅儿的馒头。
屈培骆咬了一口,
道:
“这个,倒是能提振士气。”
发给士卒馒头,士卒咬一口,带馅儿,是一种惊喜,同时也寓意粮草充足。
“今儿个,确实比昨儿个轻松一些。”
“你去安抚一下城内人心吧。”
“放心,城里的事,交给我,对了,明日也能守住吧?”
“明日,是在北面。”
第三日,
当南面楚军排开阵仗,开始新一天的攻城时,北面城墙外年尧的大旗出现,突然发起了进攻。
但范城北面城墙上早早地就有准备,确切地说,是屈培骆一直将自己带出来的那一批嫡系兵马安排在了北门那边,前两日那么紧急焦灼的时刻都没有派上他们,范正文那里也收到了很多范家家将的埋怨,认为屈培骆是在顾惜自家的兵马而故意让范家的人马去消耗。
范正文自然是将这些杂音毫不犹豫地镇压了下去,这位范家家主有自知之明,他不懂打仗,但他懂如何不拖后腿。
年尧的攻势很迅猛,尤其是其带出来的山越部族扛着梯子就直接上,他们的攀爬能力很强,动作也灵敏迅速,收服过来的仆从兵马也各个都想要表现,不可谓不卖力。
但依旧没能起到什么成效,且在一时血勇激励之下未能出效果后,攻势一度馁了下去,见状,年尧不得不早早地下令收兵。
南面楚军的攻城,依旧带着稳定的压迫,范城守军有了前两日的经验后,也掌握了守城的节奏,再加上午间时候,范府女眷亲自上城墙送吃喝和照顾伤兵,极大地鼓舞了一波士气,使得下午攻城时,独孤牧察觉到了今日应该没办法了,故而下午的攻城也流于形式,早早地就收兵了。
“第三天了。”
范正文今日送上来了两菜一汤加米饭。
屈培骆一个人靠着城垛子上摆的小桌旁吃着,也没说将这精致的菜肴分给受伤的以及自己身边的士卒;
他吃得,慢条斯理。
喝了一口汤,屈培骆看着范正文,道:“你去制造消息吧,就说收到燕人的信了,燕军快来了。”
“这么快就得用这招么?”
“你是否觉得今日守得还算稳?”
“是啊。”
“一般崩盘前,都很稳,固守待援固守待援,没希望,撑不下去的。”
“我知道这个意思,但我以为还能再拖几天。”
“我不喜欢赌。”
“我也是。”范正文附和道。
“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吧。”
“好。”
……
“这屈培骆,有点东西,有点东西啊。”
年大将军在自己的帅帐里叉着腰感慨着。
“大将军,明日我等定然能攻上城墙。”
“对,大将军,明日我部作先锋,我部上下,愿为大将军死战!”
面对这些“山大王”和“水匪”的请战,年大将军重重地点头,道:
“好,诸位竭尽为朝廷效力,本将军以自己的将军位担保,朝廷,绝不会辜负诸位的付出和忠诚!”
“谢大将军!”
“谢大将军!”
“诸位下去休息和安抚部众吧,明日,还得攻城呢。”
“末将告退!”
“末将告退!”
清走了这群“土匪”,年大将军在毯子上坐了下来。
帐篷内升着火盆,有些闷热,他不自觉地解开了甲胄的脖扣,扯了扯,通通风。
范城并未如想象之中一战而下或者自我崩溃,反而呈现出一种逐渐沉稳的架势。
这一情形,让年尧有些心烦。
这时,有亲兵前来禀报:
“大将军,独孤家派来了信使。”
“让他进来。”
“是。”
信使很年轻,进帐后主动向年尧行礼,却并非按照军中规矩跪伏下来,而是行半礼:
“参见大将军!”
年尧抬起头,看向信使,此时帐篷内无其他人,
随即,
年大将军直接跪伏下来:
“奴才见过八王爷,给八王爷请安。”
信使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望江之战时,跟着造剑师坐在花船上眺望过战场格局同时迎风撒尿过的大楚先皇第八子。
八皇子年幼聪慧,且早早地就站对了队;
燕国靖南王破郢都,一场郢都大火,烧死了圈禁在郢都城内昔日诸皇子之乱时被抓的那些个皇子。
故而,摄政王的兄弟,剩下的不多了。
一个是五皇子熊廷山,依旧为重用;
另一个则是摄政王素来喜爱的八弟;
年尧不是贵族出身,也不是外臣出身,而是家奴出身,当年,他是四皇子府的奴才,现在四皇子成摄政王即将登基,那他,就自然是皇室的奴才。
而当年曾在觅江船上吃酒还和年尧的船碰撞过的八王爷,也不见了当年的青涩和倨傲,马上上前,搀扶起年尧:
“大将军,这是军营,您身为一军之帅,怎能下跪。”
说着,
八王爷就准备也跟着一起下跪。
年尧马上起身,道:“使不得,使不得,王爷。”
主仆二人一阵“寒暄”和“客套”,八王爷熊青安坐了下来,但却坚决没坐年尧的帅位,而是坐在了下手位。
“独孤柱国这是怎么回事,竟然让八王爷您来当信差?”
范城并非是一个标准的四方城,当初修建它时,范家就着重考虑了其军事作用,故而有点像雪海关的格局,沿着山脉修建的。
南北之间,虽说并非完全隔开,但在其他方向上想要摆开阵势攻城也很不方便,通过的话,也是有危险的,因为大军并不能按照以往在平原上攻城时将城池围堵得密不透风。
“是孤主动请缨的,孤想来看看大将军,出来前,陛下就曾与我有过叮嘱,让我尽量在大将军身前多听多看多学。”
年尧自然又是一副受宠若惊,八王爷则又微微起身,二人又是一番客套。
随后,
八王爷开口问道:
“将军,吾观这范城,城高险峻,这几日攻城下来的效果,其实并不尽如人意,对此,将军有何看法?”
“对面守城的,是屈培骆。”
“这孤自然是晓得的。”
“曾经的屈氏嫡长子,家学渊源,又得其父生前耳提面命,现如今虽然已叛离宗庙社稷,但这一身的本事,也是不差的。”
“不瞒将军您说,我还真有些惊讶,以前这屈培骆,在郢都里也是被当作笑话传说,谁成想,还真能有几分干练在。”
“王爷,要知道奴才现在脑门上还顶着一个年乌龟的诨号呢。”
年尧没直接说“年大王八”。
“也是,对上那位平西侯,一直输,也不能怪他。”
“不仅仅是屈培骆,范逆家主,那个范正文,也是经营一方的人才,这也做不得假。
这范城,
如果没有屈培骆,可能在第一日就被攻克了;
如果没有范正文,现在,应该也已经被咬开了。
一个善于军事调度,一个善于经营安抚,二者,缺一不可。
也正因有了他们两个在,这范城,倒是真快成硬骨头了。”
“唉,这样来看,倒是我大楚之损失。”
屈培骆曾是柱国之子,按规矩,不出意外会承其老子的柱国之位的;
范正文也是屈氏的家奴。
这一对搭档,本就是楚人,而且是楚国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本该为大楚效力,现在,却在城内抵挡着楚国的军队。
“王爷,这会儿发出这样子的感慨,有些不合适。”
“是孤说错话了,对了,大将军以为,这座范城,到底还需攻打多久?”
“可能明天就拿下了,可能,还能支撑个七八日。”
“城内缺粮么?”八王爷问道。
“不缺粮。”
“那何以断定……”
“范家的老巢被奴才我端掉了,城内应该还有余粮,供给个两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但城内,应该要缺箭矢了。”
“哦……”八王爷若有所悟。
“王爷放心,范城,就是煮熟的鸭子,它飞不了。”
“半月后,就是皇兄正式登基之日,孤只是希望可以用这座范城,来为皇兄贺。”
年尧点点头,道:“这件事,奴才也一直记在心上。”
“可以?”
“必然。”
……
第四日,黄昏。
楚军收兵了。
屈培骆中了一箭,在包扎着伤口。
确切地说,他中了三箭,但有两箭是卡在甲胄缝隙里了,只有一根箭刺入了身体。
范正文掰着馍,送到屈培骆嘴里,吃几口,再喂一口水。
“府库里,还有存银么?”屈培骆问道。
“有,还有小库,本打算预备明日拿出来再分发的,我现在就去吩咐取来发出去?”
“不必了,明早送上城墙来,用银子砸人吧。”
“你是在说笑?”
“是你先和我说笑的。”
“为何?”
“你存这么多银子财货,为何就不能多存点箭矢?”
“不够用了?”
“已经省着在用了。”
“明明存了很多。”
“还是太少。”
“唉,就不能射准点。”
“呵,如果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我大可直接带他们杀出城去,击退楚军了。”
“我疏忽了,是真没经验,下次……希望有下次吧。”
“接下来,会更艰难了。”
缺了箭矢,就无法压制住楚军,反而会被楚人的箭矢压制,肉搏的概率将大大提升,兵员素质的差距将显现出来。
“我的错,是我的错。”
屈培骆又喝了口水,道:“摄政王,要正式登基了,我们俩的脑袋,就是他登基时最好的贺礼。”
“所以……”
“接下来,楚军的攻城,会变得更疯狂。”
“就像是前几日你总说的,能守一日就是一日吧。”范正文笑道。
“你在等什么?”
“是我们在等什么。”
屈培骆闻言,看了一眼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道;
“我本来不信命的,如果等到了,我就真的不得不信了。”
“是跟孩子姓的那个姓?”范正文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屈培骆点点头,
“说不得,还是会占了便宜。”
………
马蹄雷动,
因为先锋军也就是苟莫离那一部开路工作完成得非常好,所以郑侯爷和亲领的中军主力,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整以外,其余时候的赶路,都极为顺利。
“得快点了。”郑凡对身边的梁程说道,“否则要赶不上了。”
金术可闻言,当即问道:
“侯爷您是担心范城要丢么?”
“不,比起这个,我更担心赶不及去给我将要登基的大舅哥,送礼。”
金术可建议道:“侯爷,要不要派人让前头的苟莫离部先歇一歇,我军也歇一歇,否则赶到范城下,范城还在范家手中还好,如果已经被楚军攻破了,我军人困马乏,恐为楚军所趁。”
“传令全军,不得歇息不得耽搁,继续全速前进。”
很显然,郑侯爷拒绝了这个建议。
“侯爷是已经胸中有韬略了么?”
一直以来,金术可都很崇拜郑侯爷,将郑侯爷当作自己的榜样。
郑侯爷大笑一声,
用力抓了一把自己胯下貔貅的鬃毛,
喊道:
“不,本侯只是等不及想去敲碎那年大将军的王八壳!”
第五百八十一章 来了
第八日,楚军攻城结束。
屈培骆坐在椅子上,范正文正在帮他包扎肩膀上的伤口。
白天厮杀正酣时,屈培骆被一个楚军士卒抱住,几乎要被摔下城墙去,最后幸亏身边一个姓屈的本家人护持得力,拿自己的命帮屈培骆挡住了这一遭。
没伤心,没难过,在这里,没什么人会有闲情逸致去对死去的袍泽产生什么缅怀的情绪,那些战死的袍泽,无非是先走一步,在前头等着自己罢了。
今日,守得很艰难,和第一日的感觉,差不离。
像是一个圆,划出去,又最终划了回来。
范正文安抚城内民心做得很好,犒军也做得很好,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屈培骆的指挥也没什么问题,见漏补漏,像是个裱糊匠,反应迅速且没丝毫懈怠;
但战争的本质,并非指的是自己没犯错就一定能赢的,还得看你的对手是个什么样。
在大楚正规军连续八日的迅猛攻城之下,范城,一座由乌合之众在守护的城,坚守到现在,真的是极不容易了。
历史上的那些动辄坚守数个月半年乃至更久时间的城池,大多时候是因为攻城方想要困死耗死城里人而已,并未连日不停地攻打。
包扎好了,范正文下去亲自端来了一盆热水,里头挂着两条毛巾。
屈培骆闭上眼,
范正文亲自用毛巾帮他擦拭了脸。
再将毛巾丢盆里时,血污已经散开。
范正文不怕麻烦,又拿来一条新毛巾,帮屈培骆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屈培骆这才缓缓地睁开眼。
随后,是洗手;
最后,范正文端着菜肴过来,三菜一汤,还有一壶酒。
在范正文准备倒酒时,屈培骆自己伸手拿起酒壶,倒满酒碗。
而后,拿着酒壶,放在范正文面前。
范正文愣了一下,笑笑,伸手端起酒碗,两个人碰了一下。
范家家主将自己的酒碗压得很低,基本只碰了下酒壶的底。
屈培骆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范正文扬起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到了,开始剧烈地咳嗽。
“呵呵。”
屈培骆笑了,
“你一个做买卖的奴才,酒量竟然这般差。”
“做到当年范家那个层次,下面的人,我就懒得招呼了,上面的人,我作为奴才,也没资格坐一起喝酒。”
屈培骆浅尝辄止,放下酒壶,道:
“明天,大概就撑不住了,所以今晚……”
“少主子今晚想做些什么?”
“预备楚军夜袭。”
……
楚人于今晚展开了一次夜袭。
但因为范城有所防备,所以被击退了。
夜袭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没有了突然性做支撑,就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您说明天大概是守不住了,但对面的楚军,连明天的太阳都不想让咱们看到。”范正文感慨道。
“好了,接下来……”
范正文一脸严肃,道;“接下来,您要做什么?”
“吃夜宵。”
……
日出东方。
年尧身披甲胄,站在军前。
经过数日的攻城,他麾下的这帮乌合之众数目非但没有随着攻城战的消耗而减少,反而,翻了一倍。
这就是乌合之众的特点,当你处于胜势一方时,他们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独孤家的大军在南面,每日都大规模地攻城,年大将军在北面,虽然攻城势头没前头大,但旗子鲜亮。
再者,楚地草莽和地头蛇想要见风使舵的话也清楚,真正的贵族圈子,哪怕他们再落魄,也依旧不是自己可以挤得进去的,相较而言,年大将军的出身就显得无比“亲民”了。
“八天了。”
年尧看着前方的城墙;
他原本认为,自己从晋地借道入蒙山,应该是谋划之中最费时费力也是最危险的一段,等这一段结束后,范城,唾手可得才是。
却没料到,在这里被耽搁了这么久。
计划中的干脆利索并未出现,让年尧心里有了些许遗憾。
“大将军?”
八王爷一直待在年尧身边。
“王爷放心,今日午后,咱们就差不离可以进城了。”
……
范城南面,
一头白发的独孤牧亲自擂鼓。
连续八天的攻城,哪怕他麾下兵马多,可以适当轮换,但依旧让自己麾下士卒显得无比疲惫。
那个曾当着自己的面说出那句无耻之语的年轻人,确实给了他不小的意外。
但,
也就到这里了。
如果固守这范城的,是当年屈氏的青鸾军,那自己大概只能选择死困孤城,等待城内粮草耗尽。
可惜,
这年轻人手底下的,不是青鸾军。
屈氏青鸾军虽然编制不多,但一直走的是精兵强将路线。
第一次望江之战时,大皇子想奋力一击企图力挽狂澜,却被青鸾军逆推了下去,李豹断后战死。
后来,靖南王则是以土墙围城,硬生生地困死了那只精锐,不给他们正面战场上反击的机会。
至于伐楚之战时,郑侯爷所击溃的那支青鸾军,其实是仓促间复建起来的,实力和素质和屈天南带的那一支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曾经号称大楚第一步卒的青鸾军已经随风湮灭了,
屈氏,
也应该结束了。
擂鼓中的独孤牧发出一声大喝:
“进军!”
……
攻守三方对战场局势的预知,都是正确的。
在这一日,
范城的南面城墙,终于失守。
楚军不断地攀附上来,而守军,已经无力再将他们赶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上的楚军数目正在不断地增多,同时,守军正在被反逼回去。
很快,如同雪崩一般,局面,被彻底地压制。
楚军开始极为迅猛地清理城墙,后续的楚军也在不断地上来。
屈培骆没有选择纠集溃兵再杀上去,而是果断地选择带着身边还能指挥得动的人手,退守进了城内范府。
范府很美,也很精致。
平日里,有不少高手隐藏,任何宵小之辈胆敢靠近这里,其下场,必然极为凄惨。
但当宵小换成了大楚军队时,范府的精致,反而成了一种自断双臂的累赘。
它不是坞堡,退守这里,是因为大家都默契地选择这里作最后战死的地方,而不是指能依托着它去做些什么。
范家老祖宗一身红色的裙子,摆了张桌子,盘腿坐在上头。
在其身前,一众范府女眷,包括名声在外的范府金钗们,也都跪伏在那里,倒是没人哭哭啼啼,连日的守城,虽然她们没去真正的前线,但也一直在后头忙碌着,情绪上,早就有了铺垫,不少人,其实已经麻木了。
范家人,范城内最后的各支力量,都在向范府靠拢。
范正文也回来了,
他看见了老祖宗。
“范家,终于被你搞到头了。”
“老祖宗这是要直接**?”
老祖宗没好气地白了范正文一眼,道:“虽说江湖一直传着炼气士厮杀本事如何如何不堪,但老身就算是要死,也得死前拉俩垫背的才行。”
“俩?”
屈培骆这时也带着人退了进来,其左手持盾,右手持刀。
一个范正文一个自己,可不就是俩么?
当然,这只是最后时刻的开玩笑。
越是到这个时候,死到临头,人,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轻佻一些,情绪上的一些东西,也会不自觉地放大。
“你们俩本就是要死的人了,难不成还能期待活下去不成?”
随即,
老祖宗看着屈培骆笑道:
“还真没料到自己这辈子的结尾,竟然得和主子家的,一起死。”
屈培骆笑着点点头,而后转身下令道:“结阵,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死前多拉一个也算够本了。”
范正文则看着家里的女眷们,问道;“白绫可都备下了,到时辰了,我催你们先上路。”
老祖宗开口喊道:
“莫怕,你们先下去把炕暖好把饭做了,爷们儿们,马上就下来了。”
女眷们倒是没哭泣,而是齐齐应声。
不自裁的话,苟活下去,等待她们的,只有生不如死。
这时,伴随着楚军不断地涌入范城,第一批成建制的楚军开始直扑范府,范府外,也响起了厮杀声。
老祖宗身形飞跃而起,一身红衣的她在此时显得无比的耀目,其人飞跃己方人的头顶,落下时,衣袖两掀,数名楚军直接被掀翻。
但很快,两根箭矢射来,老祖宗神情一变。
“咚咚!”
屈培骆持盾横于其身前,挡下了箭矢。
“多谢主子家的,老身差点一出来就死,丢人丢大发了。”
屈培骆没回复老祖宗的话,
而是对着后头喊道:
“狗奴才何在!”
后头,范家家主扯起嗓门喊道:
“奴才在!”
“给爷把旗立起来!”
“奴才遵命!”
范正文功夫不行,身子板也不行,但撑个旗还是没问题的,一面绣着屈氏族徽的青鸾军军旗被立了起来。
看见这面旗时,进攻的楚军也为之一滞。
屈培骆丢下盾牌,双手攥紧手中的刀,在其身边,聚拢着最后一批一直跟随着他现在还剩下的数十名屈氏子弟。
“兄弟们,爷本想给你们富贵的,爷失言了,等到了下面,爷就顾不得你们了,你们也别来找爷算账。
屈氏的列祖列宗,得排着队来揍我这屈氏不肖子孙呢,轮不到你们啦!”
“哈哈哈!”
“哈哈哈哈!”
这一刻,
屈培骆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屈天南出征时的场景,浮现出了大婚之日,自己携一众白马骑士迎亲的场景,浮现出了青滩上,自己跪伏在那儿,握着刀准备自刎的场景。
死了,
就彻底一了百了了。
可惜了,
倒是真想抱一抱她生的娃。
“啊啊啊啊!!!!!!”
屈培骆发出一声大吼:
“青鸾军,进!”
………
“大将军,南面破城了!”
“大将军,咱们这儿也破了!”
“大将军,他们已经进城了!”
“哈哈哈,可以给皇兄写折子了。”
八王爷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这些时日的厮杀,对于攻守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毕竟,楚军这里还有为摄政王登基道喜的桎梏在,没人敢耽搁。
年尧看着八王爷,心里,倒是没什么激动。
蒙山以北最新的情报刚送来,
燕人,并未选择对蒙山发动攻势,也没想要打通支援范城的山路。
这很不寻常,
是燕人知道不可能救援得了,就直接放弃范城了么?
年尧随即伸了个懒腰,
道:
“也是,田无镜远走西方,燕人换了皇帝,上一代的人,离开了,下一代的人,也就没那种气象了。”
……
范城难免,看见自己麾下士卒开始一片又一片地上了城墙,看见原本被堵住的城门口正在被清理出来。
独孤牧终于坐回到自己的帅座上。
总算是,拿下了。
身边一名将领送上来一根人参,独孤牧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抿在嘴里。
这名将领叫独孤念,是独孤家出的人才,早年在皇族禁军中任职,在年尧手底下做事,这次出征,是独孤牧做主要求其调回自己身边的。
“阿念。”
“祖父。”
“这边的事儿,已经了了,爷爷我也该退下了,咱独孤家的这支兵马,接下来,就交给你来带了。”
“爷爷不老。”
“不能恋战了,我们得给陛下体面,陛下才能给我们体面。这支家底子兵马,你留一支,剩下的,交给朝廷去拆卸吧,归地方军还是归皇族禁军,都无所谓了。
是时候退一步了,也该退一步了。
爷爷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以后,就得靠你们这一代人立起来,辅佐陛下,将我这楚人的江山,给守护好。”
“爷爷放心,孙儿定然不负爷爷期望。”
“嗯。”
这时,又传信兵来报,城内残余还在抵抗。
独孤念笑道:“竟然还在做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真不知道,他们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他们,在盼着燕人来救吧。”
“爷爷,这燕人再厉害又不会飞,怎么可能来得及救……”
“呜呜呜呜!!!!!!”
忽然间,号角声响起;
随即,滚滚惊雷之音自后方传出。
独孤牧猛地站起身,向后方眺望。
在大军后方,在大营后方,扬起了漫天的沙尘,沙尘内,似有万鼓齐鸣。
“虎!”
“虎!”
“虎!”
随即,
一群又一群身着黑色甲胄的骑士自尘雾之中呼啸而出,以点连线,以线成面,漫无边际,望不到边!
黑龙旗,双头鹰旗,于大军之中迎风招展,宛若凶兽之狰狞獠牙!
燕军,
来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倾覆!
乾人在前些年被燕人教训过后,在其官家的带领下,推行新政,提高武将地位,重修武备,确实有了一番新气象。
其中就包括对武举人地位的提升,甚至,仿国子监为武人提供了一个新的培养门槛,为了顾忌士大夫阶层的反扑不至于做得太过激进,姚子詹兼任祭酒。
姚师还组织过一批人编纂过教材,倒不至于说从“启蒙”开始,仿的是燕国平西侯爷早年间所著《郑子兵法》,将兵家之法和战例联系在了一起。
倒是有不少武将在里面给出过意见,至于说里面的文人,只能说,让他们去实际指挥一支军队怕是没那个能力,但让他们去做事后诸葛亮来分析,倒真不能小觑他们的业务水平。
教材之中有一骑兵之法的最为经典也是最为推崇之案例,为五年前靖南王镇北王率铁骑开晋。
案例中的借道于乾,被一笔带过;
并非乾人为自己讳,因为接下来虞慈铭身为晋皇自开南门关,也被一笔带过,随后的燕国在晋地的部署安插之密谍以及各种先手导致军寨被开,也是被一笔带过。
整场仗,最为乾人所看重的,是燕国铁骑悄无声息间出现在了正在攻打燕国的赫连家闻人家联军身后。
整个战役里的这一战,是真正的一锤定音。
随后,十日转战千里,一举击溃两家所有的野战力量,导致泰半的城池地方都被传檄而定。
这里头,两位王爷对骑兵用法之精妙,让乾人迷之神醉。
这份教材还没定下名字,因为有说法,燕国新君按照规矩将会在近期用上他自己的年号,而乾国朝廷以及官家,似乎也有改元的意思。
改元之后,教材就能定名为《某某武录》。
不过,可以预见的是,教材之中的骑兵用法之最,将从一变成二;
这添上的一笔,
来自于世间公认的靖南王传人……平西侯爷。
……
苟莫离他瘦了,人也憔悴了。
当被选派为先锋军主将时,他就一肚子的气。
这里头,三分是气平西侯不拿家当当回事儿,千金之子竟还喜欢动辄压上身家,剩下的,是气为何这个差事落在自己头上?
为什么不让梁程去?
为什么不让金术可去?
为什么就是让我去?
知道这有多苦,知道这有多累么!
一路前扑,行进,为后续的中军开辟平稳的行军路线。
这里的路线,还要指的是适合大军的隐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让大军凭空消失亦或者是躲入山沟沟里,而是让楚国地方驻军和朝廷以及当地百姓之间,形成一个信息差。
百姓可以知道,但附近的楚国驻军亦或者是县城不能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也不能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将消息给递送上去。
最终,形成一种战略上的正大光明和战术上的完美遮蔽。
渭河的楚人驻军知道燕人从那里渡河了,但并不知道燕人具体地奔赴哪个方向要攻打哪里,本能地先拱卫燕人可能的攻打郢都的路线,做好战争动员准备,所谓的“八百里”加急,也一封封地向上报。
所以,这会儿在楚国南方,已经广为流传一个说法,燕人平西侯率军想要再行靖南王旧事,打颖都!
甚至,南方的百姓已经在焦急地互相问询,燕狗打到哪里来了?啥时候打到自家这里?
朝廷的兵马和驻军,在“政治正确”上有着极大的主观能动性,兵马自发地在允许范围内调动,保卫皇城,做好新郢都保卫战的准备。
而燕军向西行进的路上,自然是不可能拔掉所有城池的,事实上,能绕开的基本都绕开,除了就粮于敌时耽搁一会会儿,但也就一会会儿,故而过境如蝗虫。
附近县城则被这阵仗给吓得瑟瑟发抖,等到燕军过去后,才敢派人下去查看情况以及问询燕人的动向。
一步迟缓,步步迟缓,燕军又在平西侯的命令下,不惜一切代价地突进,速度上,可能也就比你“八百里加急”慢上一点点,而当你的行动力已经接近对方的情报讯息传送力时,军情就追不上你了。
且迟缓送上去的军情里,有楚人固定思维作祟,总觉得燕人烧了一次自家国都就可能要再烧第二次,还有一些消息混乱的军情给出的燕人进军路线竟然是相悖的。
再加上独孤牧所率大军,是进入了屈培骆当初的活动区,这里面驿站等方面被破坏得很厉害,外加范家这些年的布置和渗透,其影响力,早就不止区区一个范城了;
这就导致在独孤牧眼里,他平范家,是在楚国境内平灭一家叛逆,但实际情况更像是踏入敌国的土地,没有地方体系的依托,军情信息传递只能靠军中的快马,效率,自然就低下了。
自始至终,独孤牧就只收到了两封来自东面的军情,第一封讲的是燕军在渭河搞事情了,第二封讲的是,燕军开始进军了。
时间上,很模糊,位置上,也很不详,因为楚国朝廷那会儿也是一头雾水之中。
所以,在独孤牧看来,应该是年尧先前的一通行军借道,激怒了那位燕国的平西侯爷,燕国平西侯清楚救援范城是来不及也不可能了,故而只能在渭河那儿开开仗,撒撒气。
等到楚国朝廷好不容易确认了燕军的确实动向后,却没能够将消息传递到独孤牧手中,因为,苟莫离,已经到了。
他到了,然后他藏起来了。
五千多的兵马作为先锋军,一路上战损倒是不多,但掉队的极多,同时还分派出去了一股股截杀信使的,等终于到达目的地外围时,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两千余骑了。
这点兵马,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做援军的,更像是去送菜的。
故而,苟莫离忍了下来,隐蔽好了自己的这支兵马,静静地看着情况。
楚军并不认为燕人会出现在这里,
就像是你在家抓老鼠时,还会去防备着你隔壁邻居偷偷潜入你家里举着菜刀对着你么?
这也太担心过度了。
故而,楚军的斥候并不算很活跃,苟莫离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高超的指挥艺术,成功地完成了“灯下黑”成就。
“这一次,倒是长见识了。”瞎子说道。
“哦?”苟莫离有些意外。
“搁以前,我对骑兵的认知还是在战场上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对面也追不着的程度,这一次,遮蔽战场视线,确实做得让我大开眼界。”
“北先生客气了,诸夏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我当初要是家里有您这样的人物坐镇,呵呵,当初也不会被主上堵在关内了。”
要是瞎子是曾经自己的手下,那自己怕是早就将雪原整合得七七八八了。
二人这边商业胡吹的时候,
那边,
探子传来了消息:
“将军,北先生,范城被楚军攻破了!”
“真他娘的晦气。”苟莫离骂了句脏话,转而对瞎子问道,“北先生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你是主将,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得救啊,不救的话,楚军占了范城,总不能让主上带来的大军奔袭过来后再砍树准备攻城吧?”
“你说该怎么办?”
苟莫离伸手掏了掏耳朵,
又放在面前,吹了吹,
道:
“主上所著作《郑子兵法》,北先生看过么?”
瞎子点点头,那是他默写出来的。
“《郑子兵法》第二十九计,树上开花!”
“所以,你是早就准备了是么?才在前日就吩咐他们去找寻藤蔓枯枝?”瞎子问道。
“总得预备着不是,那位屈大善人已经做得可以了,该怎么上去,搭把手了。”
………
树上开花,其实很类似于“虚张声势”,再引申成具体操作后,让瞎子第一个想到的是诸葛孔明的空城计。
苟莫离这不是抄袭,而是真正的兵法大师,在不同空间位面下的一种共感。
战马后头被绑上了枯枝,像是大扫帚一样,冲锋时,每个人都得最大程度地呼喊起来。
被卷起的沙尘加上呼喊声,
最重要的是,
早就潜伏在附近的自家小股兵马的突然杀出,
给了楚军一种上万乃至更多的燕军骑兵眨眼之间就出现在自家脑门上的惊愕。
大营里的楚军,直接就崩盘了,这里头,辅兵民夫居多,心理素质也更差,且今日楚军要一鼓作气拿下范城,故而也是精锐尽出,营寨里穿着甲胄的还多半是伤病号。
军营直接就“炸”了,
苟莫离身先士卒,不是在冲杀,而是在控制马速,引导自己麾下的方向。
他想要将这种“千军万马”的虚假威势给维系得更长久一些,看着营寨里的楚人向前军去跑,看着楚人前军开始出现的慌乱。
苟莫离在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星辰,
赐给我一次机会,
就让楚人就这般来一遭卷珠帘般的溃散吧。
……
“上万,数万燕人骑兵,怎么可能就忽然冒我眼前,而且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独孤牧清了一下嗓子,目光一沉,将自己的佩剑递给自己的孙子独孤念:
“阿念,领爷爷的亲兵营去压阵,军阵之中,敢擅自后撤过輦者,杀无赦!”
“爷爷……”
“还不快去!”
“喏!”
独孤念领着独孤牧的亲兵下去了,伴随着老柱国下令变阵以及独孤念开始斩杀溃卒,军阵逐渐安稳了下来。
原本的后军改为前军,中军两翼铺陈,后军填补中央,新的抵御阵形排列而出,准备迎击燕军。
只能说,独孤家的私兵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且训练有素,且独孤牧依旧站在帅輦上不停地下达着指令,所以,苟莫离所期待的“卷珠帘”,并没有出现。
“星辰果然是个骗鬼的东西,老子这遭回去后,就正式信佛祖,庙距离家还近。”
奉新城刚建了一座呢不是。
一边的瞎子也跟着苟莫离一起勒住了缰绳,诸葛亮的空城计,是不动的,让魏军忌惮;苟莫离这个难度更大,自己这边要动,而楚人那边,并不需要动。
很快,这种“扑朔迷离”,将不攻自破。
楚人的溃散止住了,骑兵也派出去开始对这支忽然出现的燕军进行包抄打探,终于,这支燕军的真实情况被送到了独孤牧的帅輦上。
“柱国,对面燕军骑兵,人数也就两千余人。”参将汇报道。
“呵,应该是一直藏在这附近,瞧着城破,憋不住了,倒是有点脑子,若非这里是本柱国在这里压阵,换做其他的军队正在攻城时被这么来一手,说不得就直接吓崩了。”
“柱国,这支燕军兵马是早就潜伏在这儿的?”
“应该是屈培骆那小子藏的后手,甚至,那打着旗号穿着黑甲的骑兵到底是不是燕人也说不定,可能就是屈培骆自己的人假扮的。
屈家的那小子,是想最后跟老夫赌赌运气啊。
可惜,
运气,
怎可能会眷顾一个无君无父的叛逆。”
“传令,两翼骑兵继续包抄迂回,前军进发,把这支骑兵,给我吃喽!”
“另,再通知已入城之兵马,控制城墙即可,先不用急着肃清城内,稳一稳。
我担心除了眼前这支以外,还藏着另一支兵马,可别让范城内的人突围后被接应了出去!
陛下登基在即,
屈培骆和范正文,是本柱国和大将军早早预定了要送给陛下的贺礼!
罢了,
先行劝降吧,给里头传话,自缚请降,老夫以大楚柱国之名担保,可留他们二家一丝血脉圈禁。
送俩活人入京道贺陛下登基,这才有喜庆的派头。”
“喏!”
……
“北先生,您看……”
“我瞎。”
“啧。”苟莫离笑了起来,“楚军压过来了。”
“然后呢。”
“两条路,要么咱们现在一头闷进去,要么,就撤。”
“屈培骆和范正文,好像不值得咱们俩为他们送命。”
“我也是这般想的。”苟莫离点点头,下令道,“回撤,速度慢点。”
燕军开始后撤,楚军开始追击,骑兵包抄,步卒压制。
帅輦上,已经交接了亲兵营的独孤念重新站回到了自己爷爷身边:
“爷爷,那支燕军这是在做什么?”
很显然,独孤念也看出了对面的燕军似乎并非铁了心地要逃。
“为了吊着咱们,给范城里的余孽,多一些希望和所谓的机会。”
“这些燕人的心,也够大的。”
“应该不是燕人,燕人哪里会为两条狗这般豁出去的,那位郑侯爷,也应该是个会算账的人才是。
传令,
不用再兜圈子了,将哨骑和斥候唤回来整合一起,添作一支骑兵过去,在前面的河滩,将他们给我堵住!”
“喏!”
苟莫离想要兜圈子,但独孤牧也不是吃素的,反正城内的劝降也需要点时间,独孤牧不介意在这里多耍一会儿,包个圆圆满满的饺子。
等着等着,独孤牧终于找到了机会,也是燕军轻敌了,在一处河滩旁,被另外出现的一支楚军骑兵给堵住了侧翼。
“上坡。”
苟莫离不假思索地下令,领着麾下上了坡。
楚地多山,故而,楚人喜欢叫一些小山包为坡,山的标准,比其他地方要高很多。
见“燕军”上了坡,
独孤牧下令包围起来,同时派人上去劝降,劝降的标准,可比对范城内的范正文和屈培骆高多了,既往不咎,高官厚禄。
“爷爷,这是为何?”
“虚张声势,扬尘裹兵,对方主将,是个有脑子的;
后撤时,兵马井然有序,这支骑兵,素质上也是极好的;
为了主子的安危不惜舍身来救,没有直接逃离,可谓是个忠心的。
这样的人,值得老夫亲自招揽。
再者,我楚国想要继续对抗燕国的话,就必须在骑兵上多下功夫,这种人才,陛下会喜欢的。”
……
“哟,北先生,对面的独孤家柱国,要劝降咱呢。”
“你想降么?”
“瞧您这话说的,狗子我对主上,可是忠心不二。”
说完,
苟莫离对身边的士卒吩咐道:
“告诉劝降的人,就说我们要考虑一会儿。”
“是,将军。”
……
“爷爷,还是缓兵之计?”
“是,但可以给对面主将这个面子,老夫,给他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还没走呢,
确切地说,是话音刚落。
自东边,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以及,漫卷的沙尘。
黑龙旗,双头鹰旗,迎风招展;
黑甲的骑士,策马奔腾,马槊坚挺,长刀森然。
一切的一切,
和先前那般,一模一样。
这一次,楚军没有慌张,反而很多人笑了起来。
独孤念也笑了,道:“爷爷说的是,还有一支兵马藏在这儿呢,这燕人,是只会用这种法子么?”
独孤牧没急着说话,
帅輦位置,是军阵之中的最高点,站得高,自然看得远。
独孤牧年纪是大了,但绝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其眸子目光,宛若鹰隼一般扫向东方,他的射术极好,眼力,自然也极好。
那支骑兵队伍,停下了,停在了一处坡地上,只有两排骑士,人数也就数百。
先前的马蹄声安静了下来,尘土,也停歇了下来。
随即,
楚军军阵里,很多士卒开始呼喊起来:
“来啊!”
“直娘贼,有种冲下来啊!”
“你当你爷爷是吓唬大的啊!”
“来啊,下来啊,孙贼!”
楚军将校也没有阻止士卒的喧哗,攻城这么多日子,今日也攻城了,还围堵坡上的那支骑兵这么久,士卒们其实早就疲惫了,眼下就靠着一口士气在撑着,在此时,也就由着他们了。
“爷爷,那支燕军估摸着是见咱们没反应,自己就停了。”
独孤牧忽然伸手抓住了独孤念的肩膀,
苍老的身躯在此时像是被箭矢射中了一样,猛地颤抖了几下。
他看见了那块坡地上,
有一人身着玄甲,骑着一尊……一尊貔貅出列立于军前。
貔貅,是貔貅,不是貔兽,是正儿八经的貔貅!
燕**中,只有四尊貔貅。
一尊,应该随着田无镜西去了;
一尊,因镇北王的死,应该留在镇北王府;
一尊,是大皇子的,但燕国的大皇子应该在燕京城总领京畿防务,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所以,
仅剩下一个人了。
而当那个人出现在这里时,
意味着……
平西侯爷坐在貔貅上,它有些累,但看着身边的战马还在坚挺着脖子,它也不好意思张开嘴吐舌头去哈气。
在郑侯爷身边,分别的是梁程和金术可以及不可能少的剑圣。
四娘策马在郑凡身后,樊力徒步,扛着双斧,不顾形象地喘着气。
阿铭的面色依旧苍白,但他仍然跟着队伍来了。
“本侯是真没料到,那位楚国的独孤柱国,竟然这般客气,见本侯大老远地跑来了,竟然舍下面子,要和本侯对战于野。
对了,四娘,楚国我记得应该是四大柱国来着。
前头那是独孤家的,石家的见过,屈氏的见过,还有个姓什么来着?”
“主上,姓谢。”
“嗯,那行,以后记得提醒我,还差一个姓谢的柱国,我就圆满了。”
四娘笑着应道:“是,主上。”
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
此时,
若是将视线不断地抬高,向上拉,
可以看见郑侯爷身后的那一道土坡后头,密密麻麻立着数之不尽的黑甲骑兵,几乎看不见边际。
他们,
是平西侯府麾下,最为精锐的兵马,也是真正的嫡系。
此时,全军上下都很安静,在等待着他们侯爷的命令下达。
郑侯爷看了看身边的魔王们,
道:
“又到了我最喜欢的时刻了。”
樊力一边哈着气一边喊道:
“事儿杯。”
“来,阿力,到前头来,待会儿你冲在最前面。”
“唔……”
樊力挠挠头,举着斧子,走到了最前面。
“可惜了,这次没带画师。”
“主上放心,奴家记在脑子里,回去可以绣出来。”
“哦,那好,辛苦了,好了,我要开始了。”
魔王们全都策马让开了一些,留出了足够空间。
剑圣看着这一幕,他真的想不通,辛辛苦苦地策马奔袭了这么久,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随后,剑圣也默默地调转了缰绳,挪开了一些,不像是留空地,更像是此时不想和他靠太近。
郑侯爷这次没有抽出乌崖,
而是双手撑开,
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发出了一声舒服地长叹,
随即,
“罢了,今儿个状态不好,没感觉,咱就简单点。”
紧接着,
很是随意地伸手向前一指,
淡淡道:
“莽了吧。”
第五百八十三章 抓王八!
“莽了吧。”
三个字之下,燕军骑兵宛若一尊复苏起来的战争巨兽,从呜咽开始逐渐转化为咆哮;
虽然郑侯爷在战场上一向喜欢保持低调和谦逊,
但到底是经过身边这么多兵法大家的调教,自己这几年也亲身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战事,对于眼前的情景,其实真的没必要再去说些什么了。
莽,就是真的莽。
换做以往,骑兵不可能就这般直接冲击步兵的军阵,多半情况还是得先行外围游弋,行驱赶之法破坏楚人的军阵节奏,迫使楚人露出破绽,随后要么一锤定音,要么就像是手撕鸡一样,慢条斯理地给它继续一点点剥开。
这是骑兵的艺术,也是骑兵的节奏。
可问题是,现在真没那个必要。
一是自家这边奔袭至此,说是人困马乏也丝毫不为过,与其继续慢慢折腾,倒不如靠着此刻人和马还有着一股子血勇吊着,求一个一锤子买卖。
二则是,楚军先前为了包围和劝降苟莫离,阵势上,是自己给自己裹成了个“甜甜圈”。
对山坡上的苟莫离而言,自然是被围得密不透风,但对于外围的郑侯爷这支大军而言,楚军就像是一只大虾,自己将自己的腹部给露出来,拉伸着身子。
不是最佳的阵形,看似首尾呼应实则是顾头不顾腚。
这种局面下还需要想啥呢,
就像是走在街上看见前面一坛酒破了,不赶紧蹲下来猛喝几口,难不成还要等什么劳什子的下酒菜?
“乌拉!!!!!!!”
樊力举着双斧,很听话也很高亢地冲锋在第一线,他双脚飞奔,丝毫不逊身边骑着马的骑士。
梁程和金术可也各自提起马速,引领着麾下开始前冲。
大军自坡地不断地倾泻下来,在下方楚军眼里,坡面就像是天边,而自天边那里,则像是一下子涌现出了无穷无尽的燕军骑兵身影。
终于,
楚军明白过来,
这不是什么虚张声势,这是货真价实!
燕人的主力,竟然真的杀了过来。
先前的楚人有多跳,有多嚣张,有多自鸣得意,现在现实对他们的打击就有多强烈落差感就有多折磨人。
再者,他们是疲惫之师,再者,他们并不清楚,对面冲杀过来的燕人,也是疲惫之师。
帅輦之上,
独孤牧果断地下令自家的骑兵自两翼冲上去,希望哪怕是付出自家骑兵牺牲的代价也要换取主力重新整顿军阵的时机。
但冲锋的燕军里,自然也有两翼骑兵主动脱离了原本的冲锋序列,像是兑子一般,兑上了楚人的骑兵。
冲锋的大势,也并未因此而改变。
燕人的骑兵,还是狠狠地砸向了楚军阵列之上。
楚军上下,直接出现了紊乱。
这和军事素质无关了,当你一拳被闷到软肋时,你素质再高,也难免被闷岔了气。
燕军开始不顾一切地穿凿,前方的骑士尽可能地为后方的袍泽创造出跟进的空间和环境,后方的骑士则不惜一切代价地继续跟上,像是一把把长长的尖刀,硬生生地嵌入进楚人的血肉之中。
楚军还未崩溃,虽然肉眼可见的慌乱和不协调,但大面积的溃散还未出现。
后续跟进的燕军骑士提前开始脱离主要的冲阵节点,没有继续跟着被阻滞住的前方后头排队,而是在错开了些许角度不改变马速之后,继续冲砸在了楚军阵列之上,后续的骑士,依葫芦画瓢,百战精锐的优势,就在于这里。
他们,确切地说是这些中下层军官在战争中,自己就有能力去阅读战场,在上方给予了足够多的战场自由度后,他们的自我发挥,甚至比有郑侯爷亲自发布军令实时指挥来得更为有效快捷。
楚军就在这里,
燕军,则将一把把尖刀,狠狠地轮流刺入。
山坡上,苟莫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可能真的是因为曾当过大反派的缘故吧,所以他面对这支燕军面对这座平西侯府时,往往会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想当年第二次望江之战,自己被迫和靖南王决战时,靖南王的军队在冲锋时,也是采用这种大军分化成多路,快速切割战场的方式将自己麾下的野人主力给直接打崩掉的。
相似的一幕,又上演了。
这说明,平西侯爷所率的这支嫡系兵马,其素质上,已经不逊当年靖南王所率的镇北靖南军。
“该我们上了。”
苟莫离举起手中的刀,
“让星辰都去见鬼了,让侯爷,看见我们的付出,我们的努力,我们的……血勇,冲!”
苟莫离这支原本被包围的孤军,此刻完成了中心开花成就。
帅輦上,独孤牧已经不再指挥了,事已至此,局面如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军队了。
这会儿的他,是真切体会到了当年野人王的那种深深的无助。
“阿念,你率后军,先撤吧,能带出去多少兵马就带出去多少,爷爷我,在这里继续多顶一会儿。
快点吧,等真的完全崩盘时,就彻底没机会了。”
独孤牧清楚,此时楚军的阵形……已经散了,楚军士卒更多的还是依靠平日训练下的本能在各自为战,士卒们现在必然极为惶恐,等这种情绪积攒到足够后,他们会对身处的战场产生极大的不安和畏惧,然后,脑子里就会充斥着要逃离这里的本能。
趁着现阶段,大家还能继续僵持这最后的一下下,能抢救走多少人,就抢救走多少人吧。
燕人的主要目的,应该是救援范城,不会下死力气追击的。
至于他自己,他是不能走的,现在他和他的帅輦在这里,才是维系这行将崩溃的军心的最后一点依托。
和当初郑侯爷和石柱国鏖战时郑侯爷坚持不退帅輦一个道理,退,就崩!
“给咱们独孤家,多留一些种子吧。”独孤牧发出最后一声感慨。
虽说独孤念先前在自己爷爷面前评价燕军时的嬉笑和眼下对比未免有些过于讽刺,但局面至此后,独孤念也没显露出丝毫扭捏;
对着自己的爷爷行礼后,马上下了帅輦,带着爷爷给予他的亲兵,去后军那里调人撤离。
帅輦上,独孤牧亲自扛起帅旗,对身边亲卫喊道;
“帅輦,前压!”
“喏!”
……
远处坡地上,并未参与冲锋的郑侯爷得以很清晰地看见下方楚军的大概动向。
楚人的后军,开始撤离。
但与此同时,帅輦的前压,带动了附近一大批的楚军,开始本能地跟随着他们的家主一同前进。
整个楚军军阵里,出现了泾渭分明的撕裂。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下方的场面,道:
“自和楚人打仗以来,有一件事,让我感触一直很深。”
身边的剑圣,没说话。
四娘开口道;“主上,是什么?”
缓解了尴尬。
“这些贵族的私军,当他们的家主或者是主家中真正的身份高贵者率领他们时,他们的韧性,确实很可以。”
剑圣终于开口了:“你是在和谁比?”
“和乾军比。”
剑圣道:“我虽然不知兵,但你拿世上大部分的军队和乾军比的话,多半都会显得坚韧。”
“也是。”
郑侯爷给剑圣大人附和了一下。
“楚军这是要撤了么?”剑圣问道。
“是,那位独孤家的柱国,将一场即将发生的溃败,打成了断尾求生,主动断后。
这打胜仗,顺风局来了,一头猪也能飞上天,真正的本事,在于局势大坏时,如何尽可能地稳住剩下的盘子,让自己少输一点儿。”
四娘开口问道:“主上,奴家率军去堵一下?”
郑侯爷身旁,还有数千骑并未投入战场。
战场容纳就这么大,多或者少这数千骑,并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一般而言,留一支预备队在身边也是常理。
郑侯爷摇摇头,道:“没功夫在这儿追逃了,独孤牧这老东西现在没走,待会儿,他基本也就走不了了。
击溃这支楚军,柱国宝可梦再进一步,我已经满意了。
接下来……”
郑侯爷目光看向范城那边,确切地说,是范城的北面。
“呵呵,可不能让我家的年尧小宝贝给等急了。
我还真怕年尧这家伙见大事不好,说不得又爬蒙山回去,再走晋地绕回镇南关那儿去了。
一次就好,
我也没工夫闲着没事儿做就净陪着年大将军玩转圈圈的游戏。”
四娘提醒道;“主上,我军主力还未脱离战场呢。”言外之意,就是手头现在的兵马还不足,稳妥点还是等下面战局分出结果后再抽调主力北上。
郑侯爷不以为意:
“他年尧不是靠着他年大将军的旗号裹挟了一大帮山贼土匪么,
那本侯倒也想看看,
到底是他王八壳亮,还是本侯的玄甲更亮!
对面眼睛又不瞎,
大势在我,
他身边的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剩下都有,
打起本侯的帅旗,
陪本侯去抓王八!”
……
范城,范府。
楚人的攻势,消减下来了。
随即,楚军派人来传话,要求屈培骆和范正文自缚请降。
范正文没打算投降,而是开始催促范家女眷们,可以准备上路了。
屈培骆也没想投降,再投来投去,也没什么意思。
二人联手守城这么多日子,这会儿,也早就看开了。
老祖宗先前也杀了人了,这会儿,也颇有一些心满意足的意思。
此时,她一身红衣盘腿坐在桌子上,范府女眷人人手里都拿着凳子,等着进前面的厅房里准备自缢。
老祖宗洒然一笑,
对周围的女眷们喊道:
“别怕,老婆子我先下去一步等着你们,你们到时候一个个地下来找老婆子我就行,为了让你们好认,老婆子我今儿个也不害臊了,特意穿上这一身红哩。”
说着,
老祖宗伸手指向了范正文,
道:
“孙子。”
“孙儿在。”
“上鸩酒,奶奶要走了,贤孙儿亲自送奶奶上路吧。”
“得嘞。”
范正文端起一碗鸩酒,走到桌前。
四周,范府女眷在此时全都放下凳子,跪伏下来:
“送老祖宗!”
“送老祖宗!”
老祖宗自范正文手里接过了毒酒碗,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范正文,
小声道:
“乖孙儿,等到了下面,奶奶我再好好和你算账。”
“奶,要不您就自个儿突围出去吧,您本事大,不是没机会的。”
“你放屁,我是没过够好日子,不是没过够日子。”
“是是是。”
老祖宗端起毒酒碗,
喝了一口,
咽了下去,
评价道:
“味儿,还真不错。”
“您喜欢就多喝点儿。”范正文说道。
老祖宗点点头,正准备一饮而尽时,
外头一名范家的士卒奔跑着冲了过来,
对着里头喊道:
“家主,家主,楚军撤了,撤了!”
“……”老祖宗。
第五百八十三章 抓王八!
“莽了吧。”
三个字之下,燕军骑兵宛若一尊复苏起来的战争巨兽,从呜咽开始逐渐转化为咆哮;
虽然郑侯爷在战场上一向喜欢保持低调和谦逊,
但到底是经过身边这么多兵法大家的调教,自己这几年也亲身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战事,对于眼前的情景,其实真的没必要再去说些什么了。
莽,就是真的莽。
换做以往,骑兵不可能就这般直接冲击步兵的军阵,多半情况还是得先行外围游弋,行驱赶之法破坏楚人的军阵节奏,迫使楚人露出破绽,随后要么一锤定音,要么就像是手撕鸡一样,慢条斯理地给它继续一点点剥开。
这是骑兵的艺术,也是骑兵的节奏。
可问题是,现在真没那个必要。
一是自家这边奔袭至此,说是人困马乏也丝毫不为过,与其继续慢慢折腾,倒不如靠着此刻人和马还有着一股子血勇吊着,求一个一锤子买卖。
二则是,楚军先前为了包围和劝降苟莫离,阵势上,是自己给自己裹成了个“甜甜圈”。
对山坡上的苟莫离而言,自然是被围得密不透风,但对于外围的郑侯爷这支大军而言,楚军就像是一只大虾,自己将自己的腹部给露出来,拉伸着身子。
不是最佳的阵形,看似首尾呼应实则是顾头不顾腚。
这种局面下还需要想啥呢,
就像是走在街上看见前面一坛酒破了,不赶紧蹲下来猛喝几口,难不成还要等什么劳什子的下酒菜?
“乌拉!!!!!!!”
樊力举着双斧,很听话也很高亢地冲锋在第一线,他双脚飞奔,丝毫不逊身边骑着马的骑士。
梁程和金术可也各自提起马速,引领着麾下开始前冲。
大军自坡地不断地倾泻下来,在下方楚军眼里,坡面就像是天边,而自天边那里,则像是一下子涌现出了无穷无尽的燕军骑兵身影。
终于,
楚军明白过来,
这不是什么虚张声势,这是货真价实!
燕人的主力,竟然真的杀了过来。
先前的楚人有多跳,有多嚣张,有多自鸣得意,现在现实对他们的打击就有多强烈落差感就有多折磨人。
再者,他们是疲惫之师,再者,他们并不清楚,对面冲杀过来的燕人,也是疲惫之师。
帅輦之上,
独孤牧果断地下令自家的骑兵自两翼冲上去,希望哪怕是付出自家骑兵牺牲的代价也要换取主力重新整顿军阵的时机。
但冲锋的燕军里,自然也有两翼骑兵主动脱离了原本的冲锋序列,像是兑子一般,兑上了楚人的骑兵。
冲锋的大势,也并未因此而改变。
燕人的骑兵,还是狠狠地砸向了楚军阵列之上。
楚军上下,直接出现了紊乱。
这和军事素质无关了,当你一拳被闷到软肋时,你素质再高,也难免被闷岔了气。
燕军开始不顾一切地穿凿,前方的骑士尽可能地为后方的袍泽创造出跟进的空间和环境,后方的骑士则不惜一切代价地继续跟上,像是一把把长长的尖刀,硬生生地嵌入进楚人的血肉之中。
楚军还未崩溃,虽然肉眼可见的慌乱和不协调,但大面积的溃散还未出现。
后续跟进的燕军骑士提前开始脱离主要的冲阵节点,没有继续跟着被阻滞住的前方后头排队,而是在错开了些许角度不改变马速之后,继续冲砸在了楚军阵列之上,后续的骑士,依葫芦画瓢,百战精锐的优势,就在于这里。
他们,确切地说是这些中下层军官在战争中,自己就有能力去阅读战场,在上方给予了足够多的战场自由度后,他们的自我发挥,甚至比有郑侯爷亲自发布军令实时指挥来得更为有效快捷。
楚军就在这里,
燕军,则将一把把尖刀,狠狠地轮流刺入。
山坡上,苟莫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可能真的是因为曾当过大反派的缘故吧,所以他面对这支燕军面对这座平西侯府时,往往会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想当年第二次望江之战,自己被迫和靖南王决战时,靖南王的军队在冲锋时,也是采用这种大军分化成多路,快速切割战场的方式将自己麾下的野人主力给直接打崩掉的。
相似的一幕,又上演了。
这说明,平西侯爷所率的这支嫡系兵马,其素质上,已经不逊当年靖南王所率的镇北靖南军。
“该我们上了。”
苟莫离举起手中的刀,
“让星辰都去见鬼了,让侯爷,看见我们的付出,我们的努力,我们的……血勇,冲!”
苟莫离这支原本被包围的孤军,此刻完成了中心开花成就。
帅輦上,独孤牧已经不再指挥了,事已至此,局面如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军队了。
这会儿的他,是真切体会到了当年野人王的那种深深的无助。
“阿念,你率后军,先撤吧,能带出去多少兵马就带出去多少,爷爷我,在这里继续多顶一会儿。
快点吧,等真的完全崩盘时,就彻底没机会了。”
独孤牧清楚,此时楚军的阵形……已经散了,楚军士卒更多的还是依靠平日训练下的本能在各自为战,士卒们现在必然极为惶恐,等这种情绪积攒到足够后,他们会对身处的战场产生极大的不安和畏惧,然后,脑子里就会充斥着要逃离这里的本能。
趁着现阶段,大家还能继续僵持这最后的一下下,能抢救走多少人,就抢救走多少人吧。
燕人的主要目的,应该是救援范城,不会下死力气追击的。
至于他自己,他是不能走的,现在他和他的帅輦在这里,才是维系这行将崩溃的军心的最后一点依托。
和当初郑侯爷和石柱国鏖战时郑侯爷坚持不退帅輦一个道理,退,就崩!
“给咱们独孤家,多留一些种子吧。”独孤牧发出最后一声感慨。
虽说独孤念先前在自己爷爷面前评价燕军时的嬉笑和眼下对比未免有些过于讽刺,但局面至此后,独孤念也没显露出丝毫扭捏;
对着自己的爷爷行礼后,马上下了帅輦,带着爷爷给予他的亲兵,去后军那里调人撤离。
帅輦上,独孤牧亲自扛起帅旗,对身边亲卫喊道;
“帅輦,前压!”
“喏!”
……
远处坡地上,并未参与冲锋的郑侯爷得以很清晰地看见下方楚军的大概动向。
楚人的后军,开始撤离。
但与此同时,帅輦的前压,带动了附近一大批的楚军,开始本能地跟随着他们的家主一同前进。
整个楚军军阵里,出现了泾渭分明的撕裂。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下方的场面,道:
“自和楚人打仗以来,有一件事,让我感触一直很深。”
身边的剑圣,没说话。
四娘开口道;“主上,是什么?”
缓解了尴尬。
“这些贵族的私军,当他们的家主或者是主家中真正的身份高贵者率领他们时,他们的韧性,确实很可以。”
剑圣终于开口了:“你是在和谁比?”
“和乾军比。”
剑圣道:“我虽然不知兵,但你拿世上大部分的军队和乾军比的话,多半都会显得坚韧。”
“也是。”
郑侯爷给剑圣大人附和了一下。
“楚军这是要撤了么?”剑圣问道。
“是,那位独孤家的柱国,将一场即将发生的溃败,打成了断尾求生,主动断后。
这打胜仗,顺风局来了,一头猪也能飞上天,真正的本事,在于局势大坏时,如何尽可能地稳住剩下的盘子,让自己少输一点儿。”
四娘开口问道:“主上,奴家率军去堵一下?”
郑侯爷身旁,还有数千骑并未投入战场。
战场容纳就这么大,多或者少这数千骑,并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一般而言,留一支预备队在身边也是常理。
郑侯爷摇摇头,道:“没功夫在这儿追逃了,独孤牧这老东西现在没走,待会儿,他基本也就走不了了。
击溃这支楚军,柱国宝可梦再进一步,我已经满意了。
接下来……”
郑侯爷目光看向范城那边,确切地说,是范城的北面。
“呵呵,可不能让我家的年尧小宝贝给等急了。
我还真怕年尧这家伙见大事不好,说不得又爬蒙山回去,再走晋地绕回镇南关那儿去了。
一次就好,
我也没工夫闲着没事儿做就净陪着年大将军玩转圈圈的游戏。”
四娘提醒道;“主上,我军主力还未脱离战场呢。”言外之意,就是手头现在的兵马还不足,稳妥点还是等下面战局分出结果后再抽调主力北上。
郑侯爷不以为意:
“他年尧不是靠着他年大将军的旗号裹挟了一大帮山贼土匪么,
那本侯倒也想看看,
到底是他王八壳亮,还是本侯的玄甲更亮!
对面眼睛又不瞎,
大势在我,
他身边的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剩下都有,
打起本侯的帅旗,
陪本侯去抓王八!”
……
范城,范府。
楚人的攻势,消减下来了。
随即,楚军派人来传话,要求屈培骆和范正文自缚请降。
范正文没打算投降,而是开始催促范家女眷们,可以准备上路了。
屈培骆也没想投降,再投来投去,也没什么意思。
二人联手守城这么多日子,这会儿,也早就看开了。
老祖宗先前也杀了人了,这会儿,也颇有一些心满意足的意思。
此时,她一身红衣盘腿坐在桌子上,范府女眷人人手里都拿着凳子,等着进前面的厅房里准备自缢。
老祖宗洒然一笑,
对周围的女眷们喊道:
“别怕,老婆子我先下去一步等着你们,你们到时候一个个地下来找老婆子我就行,为了让你们好认,老婆子我今儿个也不害臊了,特意穿上这一身红哩。”
说着,
老祖宗伸手指向了范正文,
道:
“孙子。”
“孙儿在。”
“上鸩酒,奶奶要走了,贤孙儿亲自送奶奶上路吧。”
“得嘞。”
范正文端起一碗鸩酒,走到桌前。
四周,范府女眷在此时全都放下凳子,跪伏下来:
“送老祖宗!”
“送老祖宗!”
老祖宗自范正文手里接过了毒酒碗,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范正文,
小声道:
“乖孙儿,等到了下面,奶奶我再好好和你算账。”
“奶,要不您就自个儿突围出去吧,您本事大,不是没机会的。”
“你放屁,我是没过够好日子,不是没过够日子。”
“是是是。”
老祖宗端起毒酒碗,
喝了一口,
咽了下去,
评价道:
“味儿,还真不错。”
“您喜欢就多喝点儿。”范正文说道。
老祖宗点点头,正准备一饮而尽时,
外头一名范家的士卒奔跑着冲了过来,
对着里头喊道:
“家主,家主,楚军撤了,撤了!”
“……”老祖宗。
第五百八十四章 瓮中捉鳖
范家老祖宗看看手里的毒酒碗,再看看自己面前的孙子;
范正文看看自己面前的奶奶,再看看奶奶手中的毒酒碗;
祖孙二人陷入了一种短暂却又让人倍感漫长的沉默;
随即,
老祖宗伸手,攥住范正文的手腕,深情道:
“正文。”
“阿奶。”
“阿奶觉得自己还能救一下。”
毕竟,只喝了一口啊。
毕竟,自己和常人还是有不一样的。
毕竟,她是真的好日子没活够啊。
毕竟,
似乎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啊!!!
“阿奶,您也挺大年纪了,要不,咱就不折腾了吧?”
“正文哟……我的亲亲孙儿哟……”
老祖宗泪眼婆娑地盯着自己的孙儿,之所以没趁着药性还没发作一巴掌拍烂这倒霉孙贼的脑袋瓜,是因为她清楚眼下府中刚历大乱,不,是整个范城都刚历大乱,莫说找名医,你就算眼下想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都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而她清楚,
自己这个孙儿,
虽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但喜好医书,研究过医理,也曾为家里亲近之人开方治病。
换句话来说,
范家家主,还是个杏林高手;
只不过外人是不可能请得动他来诊治的。
“阿奶。”
“孙儿哟。”
“孙儿刚开玩笑的,阿奶先尝试催吐一下,孙儿为阿奶施针抑制一下气血行进,再辅之以草药清理,阿奶再调养一个月身子,也就能好了。
毕竟,阿奶也只喝了一口。”
“好好好。”
老祖宗毫不犹豫地单手掐自己喉咙,右手顺势一拍自己胸口。
“呕……”
一身红衣的老祖宗,很没形象地坐在桌上大吐特吐,可以想见,在今日出来前,她吃了不少好东西,是吃得饱饱的才准备上路的。
范正文的目光看向四周的范家家眷,道:
“都收拾收拾,把家里也拾掇拾掇。”
“是,老爷。”
“是,老爷。”
范正文又看向站在那里的屈培骆,道:
“屈兄,我等现在该如何?”
“组织现有的人手,杀出城去。”
楚人是否在耍什么诡计,眼下已经无所谓了,要是楚人真那么无聊,这会儿了还玩儿脱裤子放屁,那自家就只能赶着趟地挨崩;
“会不会太仓促了?”
“你想赶不上热乎的?”
到底是昔日的屈氏嫡长子,哪怕落草为寇当了楚奸,但依旧尽量不出脏语。
“屈兄所言极是。”范正文深以为然地招呼左右,“去,没死的都喊出来,咱们杀出去。”
其实,无论是范正文还是屈培骆心里都清楚;
若外有援军,那十有**就是燕军到了。
主人到家了,做狗的,怎能不主动一点冲出去摇尾巴?
范正文刚准备带人离开,手臂再度被老祖宗一把攥住:
“孙儿莫走,快给阿奶我施针啊。”
老祖宗这会儿胆汁都吐出来了,怎能让范正文说走就走。
范正文笑道;
“孙儿先前和阿奶开了句玩笑,先前给阿奶端来的不是什么鸩酒,而是补汤加了点红糖,甜吧?”
老祖宗愣了一下,
随即又是羞又是恼但却真生不起气来;
最后,
深吸一口气,
骂道:
“孙贼!”
……
先不提那边主战场上,楚军的战败已成定局,独孤牧的神勇断后孤注一掷,独孤念率后军企图快速撤出战圈南逃;
也不提范城内,先前已经入城的楚军瞧见了外头的动静,心神慌乱之下瞬间陷入了六神无主之境开始崩散;
提就提咱那大燕平西侯爷,亲率数千骑,打着自己的帅旗,浩浩荡荡地自范城一侧绕过去,开始向北行进。
穿城而过是最快的,说不准范府这会儿正水深水热死抗之中急需郑侯爷的天降神兵救命;
但郑侯爷没选择这般做,因为范城的城门先前守城时早就被屈培骆下令给堵得严严实实,楚军攻进去后做了一部分清理,但到底还没来得及真正完工。
想穿城而入,意味着郑侯爷得带着手下下马爬梯子翻城墙;
这就太累了,也不符合此时郑侯爷想要的画风。
最重要的是,年大将军可不等人。
纵马绕行过去后,很快就遇到了年大将军自北面的麾下“兵马”。
但正如郑侯爷所料,南面的动静这边并非不知晓,再一看那黑甲的骑兵宛若凶神一般向自己这边冲来以及那只有燕国平西侯本人才能用的军功侯帅旗,这些前些日子还在拍着胸脯向年大将军保证自己绝对是忠诚于大将军忠诚于大楚的“忠诚义士”们,马上抛弃了所谓的“热血”和“忠贞”,要么干脆作鸟兽散要么直接丢下兵器跪伏在地上请降。
一阵连锁反应之下,郑侯爷明明就只带了数千骑前期深入,按理说年大将军身边的“乌合之众”人数在郑侯爷的数倍了,可偏偏就成了“望风披靡”。
不过,这也是正常,真要是那么铁杆,之前范家在此地一家独大时,为何他们不站出来?
所谓的“明哲保身”“待时而动”,本就是对“怂”的另一种阐述,真到“大难临头”时,可不就得各自飞了么?
“让开,让开,往旁边跪,往旁边跪,别挡路!”
前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投降,成群成片的,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很清醒,那就是在燕军铁蹄面前,自家能逃掉的可能性,很低。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郑侯爷现在满脑子的都是年大将军,
为此不惜连南面的楚**队的撤离都视而不见。
但投降得人太多,堵塞住了路,郑侯爷麾下骑士不得不赶紧驱赶这些降人,快滚呐,现在没空接收俘虏!
至于说年大将军的位置嘛,
很好找,
年大将军先前是领孤军入蒙山,凭着他那一杆大将军旗凝聚收服人心,大旗所在,就是年大将军所在。
“主上,年尧会不会已经溜了?”四娘问道。
“他没这么果断!”
刚出现变动,刚出现局面颠覆,年尧怎么可能就这般舍弃掉自己的局面丢下人马就开溜?
同是主帅,在这一点上还是互相了解的。
也就在这时,
郑侯爷遇到了自己率军突进时的第一波阻拦。
以山越士卒为核心,裹挟着一种明显极为慌乱的仆从兵,向着郑侯爷所在冲了过来。
没结阵,
因为在此时结阵除了让四周已经在崩散的仆从兵继续崩散以外,没其他的意义,倒不如直接当一团浆糊糊脸上去。
“杀!”
郑侯爷也没有做过多的指挥,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会儿,他明明在势头上。
双方兵马碰撞到了一起,燕军占据着绝对优势,虽然一番冲阵之下死伤不少,但楚军的死伤只会更多。
且一轮冲击之下,原本还能被裹挟着一道砍砍杀杀的仆从兵们在见识到燕军的凶悍后,马上开始脱离战圈逃跑。
山越兵是忠诚于年大将军的,也是敢战善战的,但一来奔袭日久,连日攻城作为主力折损也大,二来本来搭伴一起冲杀的友军风紧扯呼了,使得他们自己的空档也被暴露出来。
在郑侯爷再度指挥麾下又冲了一遭后,基本就将这支也是最后一支敢于在此时阻拦自己的成建制兵马也给打散了。
郑侯爷依旧没做什么耽搁,而是收拢了兵马,继续向大将军旗帜冲去。
长途奔袭,不惜以身犯险,赌上自己全部精锐,就是为了抓那只敢招惹自己脾气的王八!
敢惹老子,敢惹怒老子,
老子拼死拼活为折腾了这么多年,
就为了活出一个顺心气儿!
……
旗帜下,
八王爷年轻的面容上挂着满满的不敢置信,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曾经,年龄更小时的他在花舫上笑看燕军望江败北,也挥斥方遒感慨万千过。
但再怎么年幼聪慧,再怎么见多识广,当被丢入眼下这种境地时,其反应,也就和他曾嘲讽曾瞧不起的那种人,一般无二了。
此般局面之下,已经不是什么登基贺礼来不来得及的问题,而是他这个大楚摄政王最为疼爱的幼弟,可能连家都回不去了。
“很简单呗,我从晋地借道进来打范城,那位平西侯,是直接出镇南关借道我楚国来打我了。”
年大将军没说平西侯是来救范城的,
冥冥之中他有感觉,
那位侯爷,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原因嘛,他也懂。
这感觉,像是两家邻居,邻居一孩子站在梯子上,脑袋探过院墙对着对方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吐了口唾沫,然后自己就下去了。
刚拍拍手,还没得意多久,就发现对方先出他家的门,再踹开自家的门,来到了自家院子里,找自己算账来了。
很形象,真的很形象;
形象得年大将军自己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王爷莫怕,奴才给您表演一个什么叫瓮中捉鳖!”
八王爷闻言,立马伸手攥住了年大将军的手腕,惊喜道:
“大将军还留有后手么?瓮中捉鳖,是不是这里还藏着哪路大军?”
年大将军摇摇头,道:
“没藏什么大军了。”
“那如何能叫瓮中捉鳖?”
“因为,奴才就是那个王八。”
第五百八十五章 也要脸
“大将军!”
八王爷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无语了,在先前的这短时间内,其内心经历了一次次地跌宕,像是一只被提着脖子的鸡,一次次地快速收紧再猛地放松。
“王爷,燕军是从我楚地穿过包抄到这里来的。
你说,
若是我大楚还是当年的大楚,
燕人,
他敢么?”
“大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当年的楚国,虽说遍布着贵族分封,掣肘皇权,但地方上,也可谓是兵强马壮,屈氏若是还在,莫说这范城会不会丢,就是那范正文真是铁了心地要反起来,那位平西侯也是铁了心地要救,光一个屈氏的青鸾军,哪怕稍显劣势一点,但也能和这支燕军打得有来有回。
可现在,地方贵族式微得厉害,我大楚如今看似集权于新郢都之中,陛下大权独揽,但燕人,却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于我楚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奴才是从晋地借道,但奴才是出奇兵,绕山路走的,说到底,还是取了个巧;
但,燕人,这次可是来了多少?
少说数万骑,是正大光明地冲进来的!”
“燕人骑兵多,所以……”
“他们之所以敢来,是因为不怕回不去。”
“这……”
“陛下想效仿燕国先皇奴才是清楚的,奴才也愿意帮陛下这般做,但如今燕楚形式之对比,并未因为燕国那位皇帝的驾崩而出现转折,反而越发得明显和清晰了。
但眼下,是他燕人,想打就打,我大楚,只能被动防守。
奴才这次行险招,也是因为看出了平西侯府打算对我楚地用兵故而先行一步,想先将范家和屈氏叛逆给灭了,稍微填补一点天平而已。
归根到底,实力要是足够,要是真的一点不怵,为何还要去取巧呢?”
“大将军,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又是何意?”
“没何意了,奴才只是想说一说。
陛下认为,等燕国先皇驾崩后,燕国国力会式微,燕国南北二王不在后,燕国自己会内乱。
但燕国没有乱,燕国的那座平西侯府,正逐渐成长为另一个司徒家,另一个……大成国。
陛下认为,无论先前燕国新君和平西侯关系多好,一方坐上龙椅之后,其关系也马上会转为朝廷和藩镇之间的猜忌;
但没有,那位平西侯并未拥兵自重,不用看也知道,这次他带来的,绝对是真正的压箱底的精锐,他不怕自己家底子的损失,好于国战,这哪里有半分猜忌的样子?
陛下想要徐徐图之,想要剪除一切枯枝败叶,以待嫩芽新生,若是五年前,十年前,这没问题,自我革新以除积弊,固然会使得自身一段时候的虚弱被他国有可乘之机,但终究是能挡下的。
当年燕国先皇马踏门阀,晋人以为燕国将随之大乱有了可乘之机,故而联合两家兵马以伐燕。
但昔日之晋人,三家分晋,各怀鬼胎,内外不服,此等对手,岂是如今之燕国所能比拟的?
陛下想新枝再开,再塑大楚,但外头可是虎狼一般的燕人,燕人,又岂会给陛下这般徐徐图之的机会?
时局,不一样了啊。
屈天南死了,
死在了诸皇子之乱之际,死在我大楚无暇他顾之际;
石柱国死了,死在了燕楚大战之际;
如今,南面的独孤柱国能否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但独孤家的这支兵马,就算是能撤走一些,也是骨架基本废掉了。
我楚国本就缺少骑兵,但我大楚当年的步卒军阵之悍勇,就算是野战硬扛骑兵也是不怵的,可这几年,接二连三地折损掉一支支精锐兵马,被燕人吞掉,吃掉。
大楚皇族禁军固然在上一轮燕楚之战里被奴才以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下来,但一番攻乾折腾,再拉扯回来,看似依旧兵强马壮,实则早就疲敝不堪。
没了这些精锐作依托,燕人将会变得更为肆无忌惮。
且在前几年,有些人,有些兵马,其实是陛下很默契地送给燕人去料理的。”
“大将军的意思是,这一次败了,责任不在大将军你,而在我皇兄?”
“奴才没料到那位平西侯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自我楚地杀来,可能,在做出这个选择前,那位平西侯也是赌上了一切。
但现在来看,是他赢了。
大楚如同一颗参天大树,但实则内在,已经空了。
可惜了,这些话以前,我不敢对陛下说,提都不敢提,也就现在,才有点胆子说说了。”
“你是想让我将你这些话转告给皇兄?”
“王爷,你敢么?”
这时,前面最后一波的抵挡,已经被燕军击穿,燕军和这面大将军旗帜之间,虽然还有些距离,但再无阻拦!
“大将军,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与我开玩笑么?
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年大将军叹了口气,道:
“王爷,您就站在这儿吧。”
“什么?那大将军你呢?”
“奴才,要逃了。”
“你要逃,我却要站在这儿?”
“大楚没了您,也就再多折损点颜面,问题也不大,反正也不在意多丢一点面子了;
可没了奴才,王上手底下,就要无人可用了。”
“……”八王爷。
可气的是,在此局面之下,这奴才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更可气的是,这奴才说的话,自己竟然也无法反驳。
哪怕让皇兄自己来选,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年尧。
气着气着,忽然也就不气了;
八王爷甚至用袖口搓了搓自己的脸,整个人深吸一口气后,神情,平复下来:
“大将军速走吧,大楚,还需要你,皇兄,也需要你,孤,来为你断后。”
“奴才其实不想走,奴才想留;
奴才也想留一份体面,输了就输了,也不是输不起,站着大大方方地等发落就是了。
自打出身起就是个奴才,但我也想在结束前,做一回真正的贵族。
可惜,
还是得试试逃一下。
唉,
到底是个奴才命。
另外,王爷您不用断后,就站在我这面旗下就是了,不用抵挡,也不用反抗,就安静地站在这儿,论关系,那位平西侯还算是您姐夫。
您年龄小时,显得聪慧,会说话,看似也算走南闯北历经不少,但都是看看玩玩闹闹,实则屁都没掺和。
那位平西侯,想来不至于为难了您,为难一个……嗯。
他当初连屈培骆都敢放,您规规矩矩的,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也就放了。”
“……”八王爷。
年尧向着八王爷跪了下来,
道:
“王爷,万一奴才这遭没能逃脱,还得托您给陛下带句话,先前的,只是奴才自己的牢骚,接下来的,才是希望您转告的话。
当然,若是陛下问了您,奴才还说了什么没有,您,就能奉旨将先前奴才的话说出来。”
“什么……话。”
“是奴才无用,终究是输了这一手,奴才辜负了陛下一直以来对奴才的期望;
不过,奴才这辈子跟着主子,风光也风光过,潇洒也潇洒过,这辈子,倒是活得够本了。
可惜了,
没办法再继续帮主子复兴大楚。
奴才……”
年尧嘴唇嗫嚅了两下,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懒得再做什么客套。
“奴才愿主子千秋万岁,大楚社稷永固。”
说完,
年尧站起身,在其身侧,站着十来个亲卫。
“辛苦诸位兄弟了。”
“誓死保护大将军!”
“誓死保护大将军!”
“走,我们入山,能和水师汇合的话,我年尧,就还有再来的一天!”
八王爷看着年尧骑着马走了,
然后,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将旗下,他身边原有的亲卫,前些日子就被派遣到军中攻城谋求军功了,故而这会儿树倒猢狲散之下,到处都是溃败的楚人,年尧再一不在,压根就没人再想着来看护这面大将军旗帜。
站了一会儿,他干脆坐了下来。
没多久,前方传来了马蹄的声响,他抬起头头,最先看到的,是那位骑着貔貅的玄甲侯爷。
一众黑甲骑士将大旗团团围住,刀口前指。
郑侯爷骑着貔貅来到将旗下,看着下面坐着的这个年轻人。
年尧不在,
郑侯爷先前还想过,那位年大将军会不会收整好甲胄,站在那儿,等着自己过来,认输之前,再和自己说几句场面话,这才符合演义中的审美。
但那位,显然没这般选择。
这时,八王爷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郑侯爷;
脸上,强行露出了笑容,
略带着些许谄媚道:
“姐夫……终于见到您了。”
郑侯爷没搭理这个小舅子,而是伸手向前一挥,
道:
“活捉亦或者拿回年尧首级者,本侯有重赏!”
“喏!”
身边的骑士们马上向前追去。
随即,
郑侯爷看向一直习惯性站在自己身侧的阿铭,
开口道:
“阿铭。”
“在。”
“我一向不喜欢什么宿命之敌的说法,也不会因看重哪位对手再给他机会和我继续打下一轮的擂台。
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赌上了大半个家当,辛辛苦苦这么一遭,要是最后真让他给跑了,可实在是太怄人了。
我不喜欢这种冗长的戏码,我喜欢脆生一点的。
明白?”
阿铭点点头,拿起酒嚢,拔开塞子,喝了一口里头的血。
“明白。”
郑侯爷伸手,一边抓着貔貅的鬃毛一边平静道:
“上一次,你错过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不希望等你回来时,还得我来安慰你说‘事不过三’。”
阿铭笑了,
道:
“主上,这次他要是再跑掉了,属下也就没脸再回来了。
我,
阿铭,
也要脸。”
第五百八十六章 一晌贪欢
七个魔王里,日子过得最“没心没肺”的,当属阿铭。
尤其是在作坊体系建立起来有了稳定的产出后,阿铭基本就进入了“自由人”的状态;
品酒,品血,
每天过着重复却不枯燥且一直保持着优雅格调的酒窖宅居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线的勾连,或事业线、或感情线亦或者其他的羁绊,这一点,其他魔王其实都有,唯独阿铭没有。
一直到现在,
阿铭都不认为自己在镇南关西边的那处林子里没能第一时间杀了年尧算是什么大罪过;
他不觉得可惜,也没有认为自己当时为了保全“卡希尔”这个血囊留手了有什么不对。
哪怕为此牵扯出了一场战事,主上为了他自己的尊严领着侯府做出了这次战略上的大冒险,为此在之前现在已经死了以及还将死多少人;
他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那些酒坛。
哪怕年尧做那样子的事是想要激怒郑侯爷,和他阿铭没什么关系;
但,
你激怒了我,
我为什么还要去共情你的有意无意?
人彘、酒坛,在主上看来,是对他极为严重的挑衅,超出了所谓战场意义上的厮杀,比,杀俘铸京观都更甚之;
对阿铭而言,则是一种亵渎。
阿铭去了,
带着一种属于魔王的认真。
郑凡看着阿铭消失在前方的身影,面色平静,并非他要故意用什么激将法,而是彼此之间,是有这种默契的。
貔貅刨了几下蹄子,它似乎也想追上去,但奈何骑在它身上的那位没打算这般做。
虽然整件事的发端,起源于年大将军的这一手操作,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后,需要面临和解决的事情,已不再那般简单了。
不是说将那年大王八杀了或者抓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继续过。
“要我也去么?”剑圣开口问道。
“不必了。”郑凡抬起手,“这毕竟不是江湖。”
随即,
郑侯爷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有歧义,
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剑圣不以为意道:“我知道。”
这不是江湖,因为年尧并非什么实力惊天动地的高手。
以前的年尧,身为楚国大将军,江湖,在他脚下;
现在,失去了军队庇护且兵败如山倒的年尧,实则连一个落魄的江湖高手都不如。
这时,范城内,有一众人杀了出来。
是的,杀了出来,喊杀声很响亮,是那种带着嘶哑的响亮,比剑圣家院子里那只鸭被那群鸡欺负时喊得更为夸张。
到最后,范正文和屈培骆似乎也有些对手下人的这种“表现”有些脸上挂不住了,只能出声呵斥,这才稍微安静了下来。
这也正常,大燕平西侯爷莅临范城,而且是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哪能不让他们激动?
这还真不是装的,也不是刻意地想要去表演什么,纯粹是由内而发。
不过,等他们在各自“头人”带领下,来到那面帅旗跟前,来到那位坐在貔貅背上的男子面前后,所有人,也都开始静默下来。
剑圣曾评价过,说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郑侯爷比之田无镜还差点儿,但在下面人眼里,也就是太阳和月亮的区别,都是遥不可及。
事实,确实是这样。
“下官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末将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范正文和屈培骆规规矩矩地行礼,二人身后的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郑侯爷没下貔貅,也没去搀扶起他们起身去做什么收邀人心之举,而是淡淡地道:
“辛苦。”
范正文到底是当过奴才,马上接话道:
“为侯爷效力,万死不辞,幸得天佑,坚守至侯爷神兵天降的这一日,大胆楚奴,于侯爷面前,不过土鸡瓦狗!”
屈培骆倒是没那般能说会道,只是低着头,让范正文继续说。
“本侯疲乏了,劳烦范知府安排。”
范正文马上笑道:“侯爷放心,下官虽然毁家以鼓励军民守城,但却一直将大泽香舌保留着,知道侯爷您喜欢这一口。”
郑侯爷不是好大泽香舌,而是平日里喝茶,也都是个牛嚼牡丹,好赖也分不清,唯独这大泽香舌的效应和安眠药有的一拼,喝一次就记住了,记住后就一直挂在嘴边。
本质上,和名媛拼单没什么区别;
但因现在身份地位足够高,倒是不会有人往那个方向上去想。
“行,进城吧。”
范城南面,楚军正在坚守,拼着最后几分血勇,楚军也在溃退,保留独孤家的火种,燕军还在厮杀,还在冲击;
就是这范城北面,不仅仅是对年尧的追杀,还有那些溃卒和投降的,场面上,也很是杂乱。
但这些,都不是郑侯爷现在所需要去理会的。
大局已定,剩下的,无非是一个结果。
将年大将军喊做王八,
将独孤牧比作宝可梦收集癖上的又一步,
本身就是一种蔑视;
换言之,已经不是同等身份地位的人了,哪怕是柱国的脑袋,也懒得去瞧热乎的,阈值,不可避免地变高了。
范城现在,很乱,四下里,甚至还有散兵游勇的厮杀,也有百姓的哭泣和受伤军士的哀嚎。
范正文起先有些尴尬,毕竟家都没能来得及收拾,就这样招待客人,有些礼数不周,但扭头看看身边的屈培骆,发现他一直安然自若,这才醒悟,也是,平西侯爷又不是生而贵种的人物,这样子的场面,人家应该早就熟悉了才是。
郑侯爷没去慰问街面上横躺着的受伤士卒,
也没兴趣去抱起孤单一个人站在那里哭泣的娃娃,
他就坐在貔貅背上让貔貅载着自己默默地行进着,仿佛是个泥胎塑像。
终于,队伍进了范府。
范府外围以及内部,也早就不复当初繁盛时的精致,尸体还没处理完,破家之相,一览无余。
郑侯爷身边的骑士护卫里永远少不了一批锦衣亲卫,虽然现在着着甲胄,但护卫的规矩和精细可都在,一进府,就迅速地布防起来。
随后,
郑侯爷、四娘、剑圣,外加陪同的范正文与屈培骆,总共五个人,步入了厅堂。
刚走入,
郑侯爷就看见厅堂上挂着的一片绳索,以及地上散乱着的白绫。
“呵。”
郑凡笑了一声。
范正文马上俯身请罪道:“侯爷,是下面管事人自作主张,想留下这些以表示范家对大燕的忠贞刻意没收拾这里。”
出府迎接前,范正文是下了命令让家里人把屋子里头拾掇拾掇的。
“换一间吧。”
“是,侯爷。”
众人穿过厅堂,到了里间一个素净整洁一点的屋子。
郑侯爷坐首座,四娘站在郑侯爷身侧,剑圣老规矩,抱着龙渊,斜靠在一侧的柱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屈培骆和范正文站在下面,没自觉入座。
少顷,
有下人端上了茶水。
四娘下去,伸手接过,再递给郑凡。
一般在外时,郑侯爷的吃食,都得经过这一遭的流程。
揭开杯盖,刮了刮茶面,熟悉的茶香,沁人心脾。
没急着喝,而是就在手中端着,目光在四周看了看,道:
“这次,家底子,散去不少吧?”
“回侯爷的话,是真的不剩多少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郑侯爷像是在安慰。
等了一会儿,见平西侯爷没下面那句“以后再攒”这类的话了;
范正文跪伏下来,磕头道:
“侯爷,下官有罪!”
范家以前是商贾之家,商人重利,且范家还是国戚。
再者,家财散掉了,只要范家还是范城这一带的主人,财富,很快就能重新聚集起来。
自古以来,权和财,权财权财,都是不分家的。
如果平西侯爷后面加了句:慢慢再攒。
意味着以后的范城,就还是范家的。
既然没说这话,意味着平西侯爷不想让范家继续执掌范城了。
为何呢?
因为你有罪。
到了一定层次后,你是否有罪,取决于更在你上头的人。
范正文“毁家纾难”,坚守范城,有功;
但问题是,一个本该可以轻松拒守至少数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坚城,外加去年梁程还亲自带兵过来帮他理了理周遭的格局,竟然真的在遭遇打击时,只守了八天。
而在有罪还是有功的基础上,其实还有一条,那就是侯府是否已经认为,它可以将手伸入范城了,范家,已经没了继续利用和扶持的必要。
“范正文。”
“奴……下官在。”
“本侯一向佩服你在经商和细节拿捏上的本事,但范城这个地方,太过重要,本侯不想再这般匆忙驰援第二次了。”
“侯爷明鉴,下官自己也早就清楚了,其实,在这之前,下官就做好了打算,范城要是能守下来,下官就打算带着族人,迁移进燕地,去往燕京。
妻儿都在燕京城,下官也是想念他们了。”
郑凡点点头,道:“倒是不错。”
随即,郑侯爷又道:
“这次你坚守范城与本侯里应外合夹击楚军有功,本侯会将为你请功的折子,送上去的。”
“多谢侯爷恩德,下官,感激不尽!”
皇亲国戚,说得好听;
但那是在别的国家,尚且有外戚干政的事儿发生,但在燕国,正统的新君母族当年的闵氏,早早地就被灭了族,范家只是更远的一层关系了。
同时,范家毕竟是楚人出身,他国出身的人在燕国,想得到真正的重用往往困难更大,大多数情况下,会被高高地供起来,当个牌坊。
有平西侯的这次请功,
范正文自信于凭借自己于兵事之外的能力,
再考虑到新君的格局和脾气,
自己入燕京后的路,就顺畅多了。
到底是曾经的“土皇帝”,进了京,也不想从“孙子”再从头干起。
随后,
郑侯爷目光落在了屈培骆身上,
道:
“出征前,丽箐就显怀了。”
这倒不是炫耀,
也不是讥讽,
更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屈培骆并非是对公主心心念念放弃不下,而是他以后的人生路和发展,都离不开那个标签了。
这一点上,郑侯爷也清楚。
屈培骆磕头道:
“末将祝侯爷早得贵子,祝公主,母子平安。”
“丽箐与本侯提过,孩子生下来后,想让孩子认你做干爹,本侯同意了。”
这就是屁话了;
郑侯爷虽然在外头到处当“干爹”,但绝不至于把自家孩子的“干爹”之位给到处送。
直白一点,
是这次屈培骆所表现出的能力,确实让人欣赏。
郑侯爷身边的顶级帅才很多,
治政的瞎子和四娘以及孙瑛,军事上的梁程和苟莫离。
历史上人家开国皇帝,有个一加一的标配就很幸福了,郑侯爷这里是几倍的幸福。
但再下一层次的,可以在地方上独当一面的,就不多了。
现在,也就金术可算一个,其余的,要么是能力有所欠缺要么就是身份属性上,距离真正的“自家人”还有点远。
屈培骆的一番各种反向骚操作加上命运的戏弄,
反而让他稀里糊涂地成为了让郑侯爷觉得比较亲近的……自家人。
这是郑侯爷事先没料到的,屈培骆本人,大概也没想到。
“谢……侯爷。”
认孩子当干爹,没别的意思;
你想走这条路,那本侯就帮你给这事定性。
日后,燕国若是一统诸夏,你的名声不会差的,因为接下来还有的仗要打,毕竟成王败寇嘛。
就算是没一统诸夏,这楚奸的帽子,也不会那么重,因为早就被染上了其他颜色;
历史风评,还是以喜欢风花雪月的闲人为主;
否则,也不会出现梦想回到南北朝、和民国的风潮。
所以,屈培骆是真的聪明,他竟然真的找出了一条给自己“洗白”的路。
“行了,本侯累了,你们先下去忙吧。”
屈培骆和范正文一同告退。
范正文也没提议让已经长大了的范府金钗们来伺候侯爷休息,因为四娘站在那儿呢。
郑侯爷是真的累了,
先将这一杯“大泽香舌”一口闷,又觉得有些不过瘾,将茶壶拿起,对着茶壶嘴猛喝了一气。
牛嚼牡丹,本身就是一种爽感;
你认为很珍贵的东西,人家却当开水一样喝。
这茶上头,
喝完了后郑侯爷马上就感到浓浓的困意袭来。
他躺到床上,四娘伺候着褪去甲胄和衣服,帮郑凡盖好被子。
这段时日,先是从京城回来,再去了雪原,随后又是奔袭到这里,和以往出去一次在家就能宅半年不同,这半年,出去的频率多了一些。
这一觉,郑侯爷睡得很舒服。
醒来时,四娘还在身边,问了下时辰,自己已经睡了足足五个时辰。
起身,坐在床边,四娘送上茶水,同时送上的还有一份折子。
期间不停地有人向这里进行汇报,四娘先截了消息,没让人打扰侯爷,就自己先记录下来了。
“隔绝中外”“后宫干政”向来是大忌,但在平西侯府这里,压根就不叫事儿。
如果不是早年被逼着要亲自领兵,更被老田几次赶鸭子上架,使得郑侯爷会打仗的话,真论起来,他的懒散程度比万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是军情消息,
楚军败了,这是意料之中。
不过,斩杀独孤牧这位大楚柱国的,是一位年轻小将,叫陈仙霸。
这个人,郑侯爷有印象,射术很好,人也精神,这次,立了一大功。
随后是后续战事的发展,独孤念率领败军向南撤离,梁程原本打算扩大战果,毕竟白拿的人头干嘛不要?
但很快发现,在南面似乎有一支皇族禁军开拔过来,人数不明,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应该不是想玩什么“守株待兔”的把戏,纯粹是因为年尧大将军的身份,皇族禁军泰半都归年尧统领,他在范城这里,自然也就会调拨来一支。
只不过,恰好赶上了。
也正因为有这支军队及时出现,独孤念才得以率独孤家的溃军得以摆脱燕军的追击,也使得这边军事力量平衡,不至于完全一边倒向燕军。
楚国,毕竟还是有底蕴的。
否则当年老田破了郢都,为何不直接顺势打一场灭国之战?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范城既然在手,家里虽然没什么精锐了,但靠着留下的一些底子,守住镇南关是没问题的。
所以,家里大铁门紧闭,这边范城又拿下了,蒙山也即将重新打通,水路上,楚国水师要是不想被燕人直接截断,也得很快下去,故而,范城这里和晋地的连系,将很快恢复;
再尝试向西边打通一下,将齐山那里也打通,和梁国,也就是大燕的纯正附属国取得联系,还将得到从南门关进来的援助。
故而,以郑侯爷的军事素养来看,自家现在也算是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舒服状态,先前入楚时所设想的被关门打狗闷死在楚地的可能是不会出现了。
其实,上次伐楚之战后,瞎子就说过,燕楚……不,是晋东和楚国之格局,就如同是明末后金的翻版;
晋东家底子、人口、兵力和楚国比起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却“穷横穷横”的,亦或者可以说是“精干”。
明亡于李自成不假,但在那之前,后金兵马多次入长城劫掠,在京城下面打马也不止一次。
无非是现在没那个底蕴和积攒去发动什么灭国大战,但在小规模战场上,却足以占据优势,就比如眼下。
大舅哥想灭自己,提前得再调动各路楚军,形成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才敢动手,否则就会被自己逐个击破;
而等到他费尽力气调动来大军后,自己又可以不打,打道回府,让大舅哥落得个寂寞。
折子的最下面,有一条消息。
是两个受伤的骑士回来报告的,他们是追杀年尧的那一批,赶上年尧了,经历了一阵短暂的厮杀,他们受伤了,被阿铭要求回来报信。
“年尧被赶上了,问题就不大了。”郑凡说道。
毕竟,阿铭这次,认真了。
“那奴家就得恭喜主上了。”四娘笑道。
“年尧没了的话,我那大舅哥,就真的没什么人可用了,眼下大局上唯一的担心,这次再将楚国削了一次后,乾楚之间,就彻底化身孙刘一般的联盟,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单独一家的话,是彻底没机会了。”
说到这里,
郑凡又摇摇头,
道:
“管他的,这事儿,该小六子去头疼才是。”
这时,四娘想起来什么,道:“主上,那个楚国八皇子,一直吵嚷嚷想求见您呢。”
“人在哪儿?”
“关在范府,毕竟也算是亲戚家。”
“呵,行,你做份蛋炒饭给我吃,我拿他下饭吧。”
“好的,主上。”
郑侯爷洗漱了一番,进了前厅,四娘这会儿也将蛋炒饭端送了上来,配菜就是咸菜,范府现在,也很难提供出精致的菜食来了。
郑侯爷在桌旁坐下,那位年轻的八王爷被锦衣卫抓拿了过来。
这小子也光棍得很,
亲卫还没踹他膝盖窝子,自个儿就很自觉地跪伏下来,喊道;
“姐夫,我饿,他们只给我喝水,没给我吃饭呐。”
“呵呵。”
这下也是将郑侯爷给逗乐了,拿起旁边的一个咸菜碗,从自己这里匀出一些炒饭进去,道:“一起吃吧。”
“谢谢姐夫,谢谢姐夫,还是姐夫疼我。”
八王爷马上起身,坐到郑凡对面,也不拿筷子了,直接伸手抓着往嘴里送,看来真是饿狠了。
四娘又端了一些过来,同时递上了筷子。
郑侯爷吃了两碗就停下了,睡饱一觉后虽然天色是黑的,但对他而言,更像是早饭,两碗蛋炒饭已经足够。
而八王爷则在那里拼命地干饭,
一开始可能是真的饿,随后就是将自身处境的危机和不适感的焦虑填充进了进食的感觉中去了。
到最后,
吃完了,
他打了个饱嗝儿。
“吃饱了?”
“姐夫,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先下去吧。”郑侯爷补充道,“下次吃饭时再喊你。”
“谢谢姐夫,对了,年尧姐夫你抓到了没有?”
“快了。”
“姐夫神武,我姐真有眼光。”
“下去吧。”
“哎,姐夫莫急,年尧逃之前,有些话想让我转达给皇兄的,我讲给姐夫您听吧?”
“合适么?”
“咱们是一家人不是,既然是一家人,哪里要分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好,你说吧。”
“年尧说,姐夫这次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进来,乃至因皇兄这几年过于激进地想要削弱贵族实力,导致我楚国内耗空虚严重…………”
这边,话才说了一半;
外头就有亲卫跑进来通报:
“禀侯爷,阿铭先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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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