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一章 晴天霹雳
京城,平西侯府,内宅。 “哦,我亲爱的阿铭大人,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如此热闹。” 房间里, 被关在笼子里的吸血鬼卡希尔对着前面一口棺材喊道。 棺材没有动静,显然理都不想理。 “阿铭大人,您难道就不想去看看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我敢保证,这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是,门被推开,薛三走了进来。 三爷双手捂着胸膛, 道: “噢,一进来就又听到这该死的腔调,真的好想上去一脚踢中你的屁股!” 卡希尔也同样双手捂着胸口, 道: “噢,我亲爱的三大人,您是想踢我的屁股么,那您赶紧叫醒阿铭大人,你们一起来踢我的屁股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嘿嘿嘿。” 薛三走到阿铭所在的棺材边,敲了敲, 道: “西边来军报了,燕军大胜,两位王爷踏平了蛮族王庭,老蛮王也死了。” “天呐!” 卡希尔发出了一声尖叫。 薛三看着笼子里的他,道:“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不,不是的,三大人,我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天呐,燕国真的是太可怕了,您要清楚,现在在西方仍然有不少流浪的歌者,在吟诵着百年前蛮祸降临西方世界时的恐怖! 然后, 您刚刚告诉我, 它的王庭,它的王都,它的王,居然也被燕国的王和燕国的骑士给踏灭了,天呐,天呐,天呐。 大燕,是要准备西征了么?” 说着, 卡希尔攥紧了拳头, 道: “是时候给西方的那些贵族大人上一堂课了,让他们清楚,到底谁才是这世上最为强大恐怖的帝国。” “砰!” 棺材盖被揭开, 阿铭坐了起来, 道; “我饿了。” “………”卡希尔。 先前还情绪激昂的卡希尔,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薛三将左手放在胸口, 道: “伟大的阿铭阁下,您,是想进食了么?” “我对矮人的血,不感兴趣。” “伟大的阿铭阁下,您现在境界比我高,我可以忍受一切。” “我想喝酒了。”阿铭看着薛三,“我们去皇宫,弄点酒来吧。” “皇宫么?”薛三眨了眨眼,“其实,我更想去另一个地方,趁着现在咱们主上和皇帝关系最好的时候。” “是哪里?”阿铭问道。 “御兽监呐。” “我只对美酒感兴趣,口味没你那么重。” “难道,伟大的阿铭阁下,不想去看看能够培育出貔貅的地方么?” “不想,貔貅的血,又不好喝。” 很显然, 阿铭喝过。 “啊,可我很想去。” “那你去呗。” “所以我来找你了,我记得主上的腰牌,在你这里。” “不,我要去喝酒。” “那这样,我先陪你去皇宫喝酒,然后,你再陪我去御兽监?” “我去皇宫找酒,为什么需要你陪着?” “你想啊,你找到好酒时,需要旁边有个人怀着惊奇地目光问你:啊,这是什么酒啊,闻起来好香啊。 然后,你再给他解释。 这酒,是不是就更香了?” 阿铭没回答, 出了棺材, 在其夜礼服下的腰间,挂着平西侯令。 “走着。” 薛三忙打个千儿, 道: “得嘞,您走着。” ……… 当郑侯爷和皇帝在养心殿会见重臣时, 阿铭用平西侯令,带着薛三,走入了皇宫,且还是径直入了酒窖所在地。 皇宫用酒,分为两种,一是平日里皇帝自己喝的,二是大宴时,需要临时在宫外采购的。 不过,因为先皇在位时,不喜饮酒,也很少大宴,所以偌大的皇宫酒窖,未免有些冷清。 但不可否认的是,皇室是有皇室底蕴的,这不是一代燕皇勤俭克己就能完全改变得了的,且大燕又位于东西方之间商贸的必经之地,所以,酒窖里有着不少珍藏了许多年的东西方好酒。 只不过,它们藏得很深,很里面。 “咦,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个颜色呢?” “咦,这个酒,怎么这么粘稠呢?” “咦,这个酒瓶子,好特别啊,有什么讲究么?” 薛三很尽力地提供着爽感式发问。 最后, 阿铭选了不少酒,对负责掌管这里的太监道: “装车,送入平西侯府。” “这……” “怎么,不可以?”阿铭问道。 “并非如此,先前奴才已经派人去问过张公公,张公公说,侯府所需,宫内有的,绝无不允,可大人您选的这些酒里,有几样是寄存着的,非内务府所有。” “寄存的?” “是,是太爷留下的。” “宫望那位太爷?” “是。” “酒,不用来喝,而是用来藏?” “酒,我自当会来喝。” 这时,一位红袍小太监出现在了皇宫酒窖的门口。 阿铭持平西侯令过来搬酒,下头人,自然不可能阻拦,而当选中了红袍小太监的酒时,下面人,也就马上去通禀了,贵人之间的事儿,自然交贵人他们自己去协商,他们怎么可能会舍着自己脑袋去阻拦? “这酒,是你的?”阿铭看着红袍小太监问道。 “是。”红袍小太监点点头,“我听闻,平西侯爷,并不嗜酒。” 大人物的癖好,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 比如, 平西侯爷不嗜酒, 比如, 平西侯爷好人妻。 “我喜欢喝酒,能送我喝么?”阿铭问道。 “是你想喝?” “是。” “你打着你家侯爷的旗号,来皇宫大内,搬酒回去喝?” “是。” “有趣,有趣。”红袍小太监笑了,“分你一半,可否?” “可。” 阿铭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当然了, 身为魔王,他仗着主上的名号过来占便宜,不占白不占; 可能,对于皇帝而言,真不怕你贪不怕你有喜好,就怕你清心寡欲如同圣人,那才是最大的危机。 所以, 阿铭觉得自己这是在帮主上自污, 嗯, 是在为主上分忧。 但至于说什么,为了点酒,为了点面子,非要扯着皮在这里和人家干个架,没那个必要,他也没那个兴趣。 横竖是拿来消遣的酒水,又不是另一头活生生的卡希尔。 “先生是好酒之人,要不,去我那里,小酌一番?” 阿铭犹豫了。 他能感应到,对方身上气息的不一般,不出意外,应该是炼气士。 红袍小太监又道: “我那儿,还有私藏。” “好。”阿铭答应了。 薛三在旁边有些着急,他还想着去御兽监呢。 “喂,不是说好带我去动物园的么!” 阿铭将平西侯令递给了薛三。 都是魔王,人家刚刚又这么上道,没理由不给点面子。 “嘿嘿。” 薛三拿着令牌,道: “这酒哪里有貔貅好玩。” “貔貅?”红袍小太监耳朵很尖锐,“巧了,我那儿也有。” “你那儿也有?”薛三有些诧异道,“这天下行走的,也就四头貔貅,你那儿有第五头?” “有,就在我宫殿底下。” “你没诓我?” “不曾。” “那我倒是有些奇了怪了,这位公公,您和他,就算是酒友吧,我是懂你们好这类的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但真正懂酒会酒的人,可比知己还要少。 但,我和公公您,有何关系?为何还要拉我去?” 红袍小太监很理所应当地道: “在宫里,找一个和我个头一般高的成年人,比知己比懂酒的人,更不易。” “牛逼!” …… “年糕,白味还是油炸?” “我不喜欢下酒菜。”阿铭说道。 “油炸吧。”薛三道。 红袍小太监取了一个小炉,上头隔着一口小锅,抹上油,就开始煎年糕。 “不用下酒菜么?”红袍小太监问道。 “不用。”阿铭道。 “好。” 小太监煎好了年糕,自己盘子里放了两块,薛三盘子里也放了两块。 薛三拿筷子吃了一口,很香,很脆,火候煎炸,把握得极好。 “味道如何?” “可以啊。”薛三答道。 “早些年,我师傅在的时候,陛下和镇北王,都喜欢吃我师傅做的年糕。” “哟,瞬间觉得更好吃了呢。” 红袍小太监笑了笑, 道: “我没有姓,师傅给我取的道号,子客。” 介绍了自己后, 红袍小太监看向阿铭, 道: “只知道你们是平西侯爷手下的人,但,似乎没有官职?” “阿铭。” “薛三。” 红袍小太监点点头,拿出一个玉瓶,从里面倒出绿色的酒水,然后请饮。 阿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 “滋味,很悠长。” 薛三砸吧了一口,道:“有点酸呐。” 子客点点头,道:“这是我亲自酿的,怎么样,喜欢么?” 显然,这话不是对薛三问的。 阿铭摇摇头,道:“不喜欢。” “好喝,还不喜欢?” “好喝的东西,还得量多,才喜欢,你这个,显然不能当水喝。” “有理。” 薛三在旁边,一边吃着年糕一边打量着这二人,强行耐着脾性。 “素听闻,平西侯爷手下,有一员大将,叫樊力?相传,其力大无穷,却深谋远虑?” “传闻只是传闻,真人见到了,必然会失望的。”阿铭回答道。 “嗯,既然如此,就不强求了。对了,您也会酿酒么?” “会。” 薛三打助攻道:“早年,我们在虎头城时,可是靠他酿酒卖酒为生的。” “有烟火气息的酒,必然是好酒。”红袍小太监说道。 阿铭摇摇头,自己拿了玉瓶,倒了满杯。 “和我说话,有些无趣?” 阿铭点点头,“太累。” “那我们就只喝酒,少说话。” “好。” “哎哎哎,别介啊,别介啊,貔貅呢?貔貅呢?” 你们是来喝酒的,可我三爷可不好这一口啊。 “喏,在那儿呢。” 红袍小太监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尊炼丹炉。 丹炉,平时基本不开,但依旧会时常擦拭。 薛三一边拿着炸年糕吃着一边起身,走到丹炉旁边。 子客举着杯子, 开口道; “此丹炉之下,镇压着貔貅。” “嘶,这是阵法吧?” “是,中枢之阵。” “记得当初靖南王破楚国郢都时,楚国郢都召唤出了一头火凤之灵。” 子客摇摇头, 笑道: “虽然子客未曾亲自见过,但子客觉得,这尊丹炉之下,可不仅仅是一个灵。” “不仅仅是一个灵?有血有肉?” 有血有肉的远古貔貅? 其实, 一直以来,薛三都觉得那些头在外头的貔貅,包括自家主上的那一头,貔貅是貔貅没错,但……似乎真的和印象中的神兽有些区别。 神兽, 你最起码能抗得过一个三品高手吧; 但很显然,那几头貔貅,除了速度、耐力、冲锋各方面属性超出战马许多,外加一个储物的能力外,其实,并没有脱离载人工具的范畴。 “具体的,子客也不知。” “这丹炉,就是阵眼啊,本身,就是一个机关。” “是,一个巧夺天工的机关,师傅在时,曾专心研习于此,却不能解开这机关之秘,只能以炼气士之本事,和丹炉下方所镇压的貔貅意识产生呼应。 不仅仅是师傅,据说百年来,镇守这座丹炉的宫中之人,都想过很多的法子,甚至连曾经晋国的天机阁阁主都亲自过来,可依旧无法破解这机关。 皇室藏书阁有记载, 这头貔貅据说习性发狂,导致难以受控,故而设此局以镇之,这座丹炉,本想着是借用貔貅之火来熔炼,但本质上,是困锁住其所用。 百余年来,这座貔貅的体魄应该早就腐朽了,本命之火,也早就柔弱了下去。 其本身之凶性,也被磨去,渐渐的,和大燕气运相互交融,其以气运为载体得以续命存活,同时也反补气运,得以生生不息。” “这么玄乎?” “是,但先皇,是不信这个的。” “那是,玄而又玄的,大家就每天蹲家里算命啥事儿也不干了,就指望着算命的去撒豆成兵打仗。” 薛三显然也是个唯物主义者,虽然他身边唯心主义的东西挺多。 “我可以摸摸看看么?” “随意。” “兄弟,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大气!” “多谢。” “你叫什么来着?子客?” “是。” “好名字。” “嗯。” “这玩意儿,不会被我弄坏吧?” “曾有一位三品武夫的将军持神兵利刃尝试过,都未能毁其丝毫。” “哦,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薛三瞅着面前丹炉上的花纹, 然后, 默默地将自己吃了一半的年糕放在手掌,揉捏了几下后,对着面前丹炉上的花纹涂抹上,然后,拉出一些弧线。 子客则对阿铭道: “刚看见阿铭先生选择里,阿铭先生似乎比较喜欢西方来的酒?” “是。” “子客以为,西方的酒,没有我诸夏的酒来得绵延醇厚。” “但是帅。” “………”子客。 吸血鬼,配个红酒杯,摇曳; 吸血鬼,配个瓷碗,装着二锅头,摇曳; 后者怎么看都觉得很不和谐。 “阿铭先生快人快语,实乃………” “轰!” 一声巨响传来, 红袍小太监迅速转过身去,一脸震惊地看着那座黑色炼丹炉。 炼丹炉的上方,竟然开始裂开,尘封的青烟正在快速地升腾,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宫殿的震颤! “这……这怎么可能!” 红袍小太监的目光随即落在了站在丹炉一侧的侏儒身上。 薛三这会儿也看向了子客, 指了指还在逐渐加大裂纹的丹炉, 道: “你说这个很坚固我才试了试的,是你说的啊,我可不赔啊!” …… 养心殿; 这里,重臣们正在爆发着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源头,在于新任宰辅的人选。 皇帝的意思是,想要拆分相权,加强已有的内阁制。 但大臣们显然不愿意削弱这可以对抗皇权的相权,这和他们是否臣服于眼前这位新君无关,纯粹是身为官员的一种本能。 左仆射大人直接说:先皇那般神武之君,尚且未曾这般拆分宰辅之位。 言外之意是, 先皇那般的九五至尊,都没对宰相的位置开刀,您刚继位,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者,赵九郎可刚死啊。 右仆射大人更是直接,竟然举荐由平西侯爷来担任宰相,理由是平西侯爷不仅带兵打仗优秀,治理地方的能力,更是难有人可及。 听到这话, 郑侯爷心里不由得发笑, 他可没有受宠若惊,觉得这帮重臣们这般信任自己,真好。 他明白,这看似是让自己进京当宰相,实则是这些大臣们玩的一出默契,其目的,就是要将自己这座藩镇给架空,把自己供奉在朝堂上。 郑侯爷也不是吃素的主,他也清楚,和这些重臣好好讲道理,不是自己的强项,亦或者说,用途不大。 再者,他也清楚皇帝不可能这会儿让自己来当什么宰相的,大燕一下子失去两位王爷,再把剩下的刀剑收回来,这不是蠢是什么? 大臣们可以为了集权和削藩提这个建议,皇帝,得全盘考虑。 所以, 郑侯爷直接笑着开口道: “成啊,能得右仆射大人看重,本侯当真是受宠若惊,哎呀,其实呢,晋东那地方,那么偏远,人烟又稀少,哪里能比得上这京城万一呢? 大人们现在可以再商议商议,选择个合适的人来接替本侯,有合适的人选,本侯马上打包行李来京城长住,那座先皇赐予的平西侯府,本侯可真是没住够呢。 但是吧, 本侯有一点得先提前言明, 日后要是野人犯边亦或者是楚人犯境,再或者,晋地晋人叛乱,一旦出了这些纰漏,今日提议的,可就真的误国了。 青史昭昭,会留名的。” “平西侯爷,这可是在威胁我等?” “不敢不敢,本侯的这些话,都是出于公心。 毕竟, 本侯对大燕的忠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轰!” 忽然间, 皇宫内传来一声巨响,宛若货真价实的晴天霹雳! “………”郑凡。 ———— 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小问题,但确实影响到码字了,今天就一更了,明天会补。
第五百三十二章 皇宫内的畜生
在浓烟滚滚之中,黑色的丹炉上方,出现了一双赤色的光亮,带着灵动,带着意识,似乎,正在打量着外围的一切。 薛三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这个人本就不显眼,现在嘛,最好更不显眼一些。 而红袍小太监则走到了丹炉前方, 只见其手臂一挥,刹那间,宫殿之内忽然刮起了风,浓烟散去之后,显露出的,是一尊貔貅虚影。 这头貔貅,通体呈黑色,宛若一团水墨自画像中活过来了一般,但其身上的威势,却丝毫做不得假,唯一不同于黑色的,是其那爽赤色的双眸,带着无上威严。 “是貔貅之灵离体了。”红袍小太监自言自语道。 “吼!” 随即, 貔貅发出了一声怒吼,丹炉开始剧烈的震颤。 “他想彻底脱离丹炉的束缚!” 红袍小太监当即上前,双手掐印,自其身侧,风行汇聚。 “镇!” 而后, 自那貔貅之灵的上方,出现了一道符印。 貔貅抬起头,看着上方的符印。 红袍小太监结印之后,双手猛地下压。 符印,轰然落下! 貔貅身体强行支撑着,哪怕符印触碰到它时,也依旧屹立不倒。 可以看出来,它似乎很想出来。 其实, 先前红袍小太监并非在自言自语,他说那些话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让平西侯爷的这两个手下帮忙。 正如阿铭第一眼就瞧出这个红袍小太监不一般,其实,红袍小太监瞧阿铭时,就感觉到这人身上的气血,很奇特。 炼气士,对这方面,其实更为敏感。 而那个侏儒,轻飘飘地居然就打开了丹炉机关,足以证明,这二人是有本事的。 但, 问题是, 无论是阿铭还是薛三,你要他们搞事情,这没问题,灭火这种事儿嘛,除非主上亲自发话,否则,他们可真没那种主观能动性。 眼下的他们,反而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姿态,脸上,倒是挂着关切紧张之色,心里,其实巴不得那个貔貅之灵可以跑出来晃悠晃悠,好让自己瞧个大热闹。 阿铭还开口问道: “这貔貅,为什么不能出来?” 在大家伙的既定思维里,自家主上的那头貔貅,可谓乖巧温顺得很,其他那三头貔貅,也是勤勤恳恳的坐骑。 子客直接喊道: “你被镇压了一两百年,心里不会有怨气么?” 这个解释,很说得通。 哪怕是一个忠诚听话的貔貅,被关押在这里这么多年,脾性,必然也早就扭曲了,更何况,这位当年正是因为脾性凶残不服管教才被镇压的。 “吼!” 丹炉之上,貔貅再度发出怒吼,符印,随即破碎。 紧接着, 丹炉和貔貅身躯之间,仿佛什么东西终于被扯断了。 不, 确切地说, 是有一只爪子,自丹炉之下忽然探出。 那只爪子,只剩下五分之一的位置还有些许皮肉存在,绝大部分区域,早就是白骨,散发着,古朴的气息。 薛三觉得,梁程不在这里,真是一种遗憾,那头僵尸,绝对是喜欢这种调调的。 子客的布置,因为那只爪子的出现,被打断了,第二道符并未能及时成型,使得丹炉之上的貔貅虚影彻底脱离了束缚,飞扑而下。 子客左手食指指甲刺破了右手掌心,鲜血流出的同时,于面前,画起了符咒。 “封,镇,禁!” “嗡!” 然而, 脱离了丹炉的貔貅虚影却呈现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矫健,且在刹那间,一分为三。 子客的封禁之术已经成型,却无法真的落实和打出去。 时机,稍纵即逝,三道貔貅虚影穿透了宫殿的大门,落于外边的场子上,即刻凝一。 “呜呜呜………” 仿佛亡灵的呼喊,四周,隐约间听到了无尽的哭声。 貔貅之灵扬起前蹄, 使劲跺着地面, 像是在发泄着某种不明的情绪。 不过,其并未造成什么飞沙走石的现象,广场上的青砖,也未被破坏丝毫,但这种气场的恐怖,确实可以清晰感知的。 ……… “护驾!护驾!” 一排排甲士冲至养心殿门口,结阵。 盾牌于前,弓弩于后,两翼,更是持刀的护卫。 同时, 原本在养心殿内伺候着的魏忠河,亲自临前,在其身后,出现了八名红袍大太监。 得益于宫中太爷的存在,燕国皇宫内的宦官,基本都修习过炼气之术,层次有高低,天赋有优劣,但不可否认的是,炼气士层次越高,宦官的位置,也就越高。 姬成玦也走到了养心殿门口,在其身侧,站着平西侯郑凡。 一众重臣,也都出来观望。 此时, 皇宫的上方,已然乌云滚滚,不少人认出了,此等气象,颇有当年乾国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之感。 而那时,那头貔貅虚影,已然出现在了养心殿之外。 红袍小太监紧随其后,想要阻拦。 更远处, 阿铭和薛三慢悠悠地就差兜里揣瓜子儿了,但瞅见那边自家主上也在那儿站着,二人马上意识到,情况,似乎有点复杂了。 而这时, 魏公公纵身而起, 两袖之间,青色的匹练激射而出,像是两条皮鞭,对着那头貔貅虚影直接抽去。 炼气士,对付这些灵体,其实才是真正的术业有专攻。 然而, 貔貅这一次,却依旧选择了躲避,它的身形,在快速地腾挪,并非很夸张地那种翻滚,而是呈现出一种镜像般的挪移。 皇宫的修建,讲究个阵法风水格局,丹炉,为阵眼,貔貅被困其中百年,自身更是早就与皇宫之气象形成了某些呼应。 这里,其实是它的主场。 魏公公的几次出手,并未取得什么效果,心下大惊之下,他又不敢太过向前,生怕这尊貔貅忽然一个猛进,危及陛下。 这时, 李良申持大剑出现,如今的他,负责京城防务,而京城防务之重,则在皇宫。 先前的晴天霹雳,足以让他这种级别的强者迅速捕捉感应到,这会儿出现,也理所当然。 然而,李良申刚准备出手,却被魏忠河喊住: “去护驾!” 李良申有些不解,他虽然不是炼气士,但实力达到一定层次后,他的剑气,也足以将一些灵体搅碎。 “这不是普通的貔貅之灵,它身上承载着大燕国运香火!” 这尊貔貅,镇压丹炉百年,而那座丹炉,曾被宫中太爷借用以祭炼,当年藏夫子斩龙脉后,太爷于天虎山上收去道统气运反补国运,其实就是以这座丹炉,本质上,是以丹炉之下的这尊貔貅为媒介。 炼气士,喜欢讲究这个。 李良申,其实是不大信这个的,但他现在的身份,很尴尬,戴罪之人,重新得到新君重用,更是被承诺日后有需时,会派往前线领兵; 在此时,甭管他自己多不信这些,却绝不能一意孤行地表现出来。 他不是郑凡, 郑凡敢来来回回去触摸新君的逆鳞,新君似乎还习惯了。 但别人要是敢这样的话,呵呵,真当姬家皇帝都是好脾气的主? 所以, 李良申直接后退到养心殿军阵之前,一把大剑,刺入青砖,站定。 “随杂家封禁逼它回去!” 魏公公下令,其身后一众红袍太监,一齐出手,以魏公公为核心,强行施法,想要封堵住这尊貔貅虚影的腾挪空间。 最保险的方式,就是将其给压回去,压回那座宫殿,压回那尊丹炉。 场面,一下子陷入到了胶着。 皇帝站在那儿,看得久了,心下,不由得有些厌烦。 只能说, 不愧是最肖父的皇帝, 他继承了当年燕皇在时的对这些炼气士方术的不信任和排斥。 当年藏夫子妄图以斩大燕龙脉相威胁,彼时燕皇大笑着催促他赶紧动手,随后,下旨命燕军南下攻乾! 而姬成玦自小没了妈,在自家老子的打压下,尝尽世间冷暖,这种人,其实真的很难去将什么希望放在虚无缥缈之处的,因为他们往往懂得一个道理,自己眼前的,不,是自己手中的,才是自己真正拥有的。 魏忠河那边,投鼠忌器,不敢下重手,磨来磨去的样子,让皇帝心里,极为腻歪。 他刚刚在和重臣们商讨国事,尤其是在右仆射说出让平西侯来当宰相时,皇帝虽然不会允许,但真心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 以后,说不定可以啊。 姓郑的当宰相,郑丞相,呵呵。 可偏偏, 因这莫名其妙之事,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 如果只是忽然下雪了,大家端着暖烫好的酒水出来,说说琴棋书画再赏赏雪,倒也不算什么,可此时却只能这般站着看着瞧着; 在皇帝眼里, 和一群愚夫愚妇围着跳大神的在看没什么区别。 天子, 体会到的,是一种屈辱感。 “传朕旨意,命魏忠河,灭了这以下犯上的畜生!” 楚人将火凤之灵看作神灵, 燕人,则将貔貅,培育成了坐骑。 骨子里的有些东西,真的是有区别的。 甭管你是什么,敢在朕的面前造次,天子之怒,你就得承担!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啊。” 身边,一群大臣马上开始劝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其实都听说过,皇宫内有一尊貔貅的传言,如今真的见到了,自然不舍得丢下这祥瑞。 不敬奉也就罢了,安能自我毁灭? “平西侯。” “臣在。” “替朕传旨。” “臣,遵旨。” 郑侯爷上前,顺手,拿过身边一名护卫的刀,走到军阵之外,走到李良申的身侧。 喊道: “陛下有旨,命魏公公速速灭杀此獠,不得耽搁!” 魏忠河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敢忤逆旨意,开口道: “变阵,绞杀!” 先前的封堵,变为了绞杀。 然而, 就在这变阵之际, 貔貅身影再度分散,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刹那间,养心殿前方的广场上,一下子分化出了无数的貔貅虚影。 且于刹那间,怒吼着疯狂地扑向养心殿。 魏公公和一众红袍太监赶紧阻拦,这次,下手没留力,刹那间,泰半虚影直接被搅碎。 李良申大剑横起于身前, 剑气迸发, 漏网之鱼,也没一个能过他身前去。 郑侯爷也默默地长舒一口气,胸前的魔丸,也安静了下来。 然而, 就在这时, 无比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貔貅虚影,像是就这般凭空出现一样,穿过了魏公公等人的拦截,绕过了李良申,再跳过了养心殿前的护卫军阵, 直接, 显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身边的大臣们,有的本能地被吓后退,有的,则本能地扑向貔貅虚影保护陛下。 而天子, 则保持着站立姿势, 没动。 “吼!” 貔貅的一声怒吼, 让附近不少大臣脑袋晕厥,痛苦无比,仿佛耳畔边,出现了刺耳的音浪。 周边的护卫,倒是有不少强行撑着这种痛苦准备护驾,包括李良申的身形,已经闪现了过来。 然而, 所有有能力出手的人,在此时,却都下意识地停住了。 因为这一道貔貅虚影,距离皇帝,已经很近很近了,甚至,其鼻尖,已经凑到了皇帝的身上。 虽然这只是一道虚影,无法造成实质性的破坏,但,它却能够将人的灵魂吞灭。 如果将这尊貔貅比作一名刺客,那么此时,刺客的刀,其实已经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不是红衣小太监魏忠河以及李良申他们在保护上没作为,纯粹是因为,这里是皇宫,却又是这貔貅的主场。 魏忠河是从王府进的皇宫,而这尊貔貅,在皇宫,早就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貔貅的虚影,像是在仔细地嗅着皇帝身上的气味。 它那双赤红色的眸子,不时流露出思索和疑惑的光泽。 而皇帝,自始至终,就站在那儿,没后退,没畏惧。 姬老六可以和郑凡俩人时开玩笑,没什么架子,但在自己的臣子们面前,在这些护卫面前,他,就是皇帝。 他得保持着一位,天子的模样。 你, 很像他, 但, 你不是他。 貔貅的身形,开始变淡。 而后, 消散, 转瞬间, 又出现在了数百丈开外。 没人在此时去顾得上它了,而是一窝蜂地将皇帝给彻底保护起来。 皇帝本人倒是不紧张,但身边的太监们,却真的是紧张得要死。 这时, 有人惊呼, “它去了奉灵殿!” 当年,姬老六的皇爷爷在位时,崇尚方术,于这皇宫内,大开殿宇,修建佛道之寺观。 先皇登基后,对那些方士进行治罪打击,留下的道观佛寺,则休整之后充当各部衙门的办公之所,提升官员们的办公待遇。 奉灵殿,也被保存了下来,当初,停过皇爷爷的灵,现如今,先皇的灵柩,也停在那里。 大燕的祖制,是新君先登基再治国丧,且在治丧期间,发生了宰辅被“蛮族”刺杀,新君下诏向蛮族开战。 战事一启,国丧继续推延。 现如今,战事刚刚出了结果,理所应当,应该就择日子,让大行皇帝的灵柩得以入皇陵。 但现在,不是还没来得及么,所以,灵柩,还停在奉灵殿中。 貔貅虚影所去的方向,正是那儿。 皇帝推开身边的护卫, 道: “不准让那畜生惊扰先皇安息。” …… 郑凡曾去过乾国皇宫,官家于冬日里住在暖房之中,可只着一道袍,袒胸而行,范家的老祖宗,也有一座暖房,四季如春。 同理,不同的格局不同的设计,既然可以求暖,自然,也能制冷。 奉灵殿,本就寒意比外头更重,同时,还有冰块加持。 另外,大行皇帝的灵柩里头,还有冷玉相随,不会出现尸体腐烂的情况。 奉灵殿的门口, 有不少护卫,称为守灵卫。 他们看见了貔貅虚影的出现,马上上前准备阻拦。 但在下一刻,貔貅的虚影又消散了。 随即, 貔貅的虚影,出现在了奉灵殿内,其身前,就是大行皇帝的灵柩。 找到了, 原来, 你在这里。 近两百年,它沉睡于皇宫之底。 它见证过许多位皇帝,在这座皇宫内被山呼万岁; 却唯独, 只有这一位,能够和它形成呼应。 你, 我, 都被困在这座皇宫之中,承受着无边的痛苦; 你, 能感知到我的存在,能看见我,能呼应到我。 你, 活得很辛苦, 我, 也一样。 曾经, 它曾对这位两百年来,它唯一看得上且敬重的皇帝说过, 将手伸出来, 我, 可以让你寿命延长。 楚国的那位摄政王,其实就是用的这种法子,所以自信于自己,可以活得久,可以将打碎掉的瓶瓶罐罐,收拾好,重新再来。 但燕皇,选择离开了这座宫殿,去了后园。 每天,服用着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痛苦的丹药,压榨着自身的潜力以求多支撑些日子,等,等两位王爷,入京。 他在服用丹药,却对丹炉内的真正的神祇,不屑一顾。 最后一次, 就是在前不久, 燕皇回宫了。 貔貅再度向他发出了呼唤, 我, 可以给予你,更久的寿命,你需要它,你渴望它,你在恨,恨自己,天不假年! 百年来, 我冷眼看待多少代皇帝的生和死, 这是我第一次, 真正地, 正眼瞧上一位皇帝。 你配得上,我的驾临! …… 而那时, 于御书房内, 燕皇打了个瞌睡。 魏公公在旁边,小心伺候着。 燕皇于睡梦中, 忽然吐出三个字, 让魏公公吓得肝儿颤。 那三个字, 是: “畜生,滚!” —————— 今天小区停了一天电,影响到码字了,我争取12点前还有一章,抱紧大家!
第五百三十三章 来自西方帝国的国书
当皇帝带着众人来到奉灵殿时,奉灵殿其他地方包括灵柩都无恙,唯有灵柩旁的砖面上,多了一道黑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是一只貔貅的剪影。 貔貅,是大燕的图腾,燕人相信,认为它能保家宅平安,所以过年时,喜欢在门板和窗户上,贴貔貅的剪影。 那头貔貅之灵,冲了出来,到最后,只是为了看一看即将入陵寝的先皇。 总之,其并未造成什么其他的破坏。 皇帝带着众人重新祭拜了一遍先皇,一是这个礼仪必不可少,二也是为大家平复一下情绪。 随即, 皇后开口道: “魏忠河。” “奴才在。” “今日之事,不得传出去丝毫。” “陛下放心,奴才明白。” 皇帝看向周围一同过来的重臣,着重看了一眼平西侯, 道: “让诸位臣工受惊了。” “臣等让陛下受惊,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还行,朕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内阁之事,咱们接着去议。” “陛下,可需歇息……” “国事要紧,这点花头,寻个开心逗个乐子也就罢了,岂能耽搁国事?” “是,臣等遵旨。” “陛下。” “平西侯有什么话说?” “臣刚刚受了点惊,想回去歇息。” “哦?我大燕屡立战功的军功侯爷,竟然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 “陛下,不是撑不住,而是先前不小心牵引到了旧伤。” “那你先回府歇息,稍后,朕派太医过去。” “臣,谢陛下恩典。” 郑凡清楚,先前皇帝带着自己去养心殿议事,是想让自己压个阵,意味着大燕的军方,坚定地支持着新君。 同时,皇帝想用平灭王庭的大功所造就的威望,将内阁制推行下去。 自己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再留下来,反而只会成为这些大臣们借机发挥的目标,还不如早点抽身离开了事。 朝堂之上,大家都是老狐狸,死了赵九郎,并不意味着剩下的这些重臣们就都是乖宝宝了,上头的宰辅位置空了,下面的人,自然会更热切也更上心。 皇帝去应付就好,自己没必要再留着打太极。 至于说,就这般拍拍屁股跳出这个圈子是否太不讲究; 呵呵, 藩镇嘛, 没点跋扈的气象,别人还真拿你当软柿子要捏呢。 郑侯爷觉得,许是自己真的太好说话了一些,否则,他们之前为何不敢请镇北王或者靖南王来当个宰相? 欺软怕硬呐,啧啧。 得了恩准, 郑侯爷就出宫了。 樊力在宫门口等着,见自家主上出来,马上凑过去,小声道: “主上,阿铭和三儿先前进宫了哩。” 这姿态,活脱脱地在打小报告。 “他们进宫了?” 郑侯爷微微皱眉,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先前宫内的乱子,会不会和那俩货有什么干系? …… “是它自己冲出来的?” “是。” 子客对魏忠河道。 “丹炉下面呢?” “它还在,冲出去的,只是它一部分灵体,许是……为了最后送一下先皇吧。” “嗯。” 如果是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那么今日,这个红袍小太监必然要被治罪的,就算是太爷关门弟子的身份,也护不住他,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好的。 貔貅之灵最后去见先皇一面,也证明了先皇的伟大无可指摘,对于他们这些先皇时期就在的老臣子老奴才,也算是一种认可吧。 所以,治罪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丹炉的封印,你可否重新加持?” “可以。” “需不需要安排钦天监的人过来?” “不需要,这个地方,还是人少一些为好。” “嗯,你,留意一点。” “是。” 魏公公走了,他还需要去负责为今天的事“噤声”,好在宫内已经被清理过一遭了,各家的眼睛,嗯,除了以前六皇子府的眼睛,其他眼睛都在登基那天被挖了,所以封锁消息的难度,并不大。 而后, 子客又回到宫殿内。 丹炉,已经自己又闭合了。 “兄弟,够义气。”薛三走上前,对着子客的胸膛就是一拳,体验着,这和平日敲膝盖时截然不同的触感。 “反正没造成什么害事,说不说,都无所谓而已,你懂得机关术?” “额,懂一点点。” “可能理解透这丹炉之上的机关?” “不能。” “藏拙?” “不是,题很难很复杂,我先前,也只是用可能出现的答案,去试验了一下,没成想,真成了。” “答案?” “是。” “可否告知于我?” “可以,稍后,我给你画张图。” “多谢。” “不用客气,反正这个答案,下次会变。” “………”子客。 薛三倒是没说瞎话,他是“能工巧匠”,但这类东西,有时候一个专属器械就是一个专门的体系,并不是一通百通那么简单。 他先前的尝试,只是根据经验在用答案去凑。 相当于数学填空题,最后答案要么是π,要么是1、3这类的概率很大,总不可能是几百又根号下几百分之几百。 真的只是运气好。 “还喝酒么?”阿铭问道。 “抱歉,阿铭先生,今日,我没闲心喝酒了。” “那我回了?” “恕罪,怠慢了。” “客气了,毕竟有这么多酒。” 阿铭和薛三走出了大殿, 随后, 大殿的门被缓缓地关上。 红袍小太监将自己贴在了丹炉上,闭上了眼。 他可以感知到,在丹炉的下方,有一尊身体腐朽白骨比肉多得多的貔貅,显得很是疲惫地在那里。 “先皇拒绝了你,不还有我么?” …… “所以,我们今天不去动物园了?” 走出宫门后,薛三问阿铭。 “回去吧,这是为你好,先前主上也在养心殿,你不也看见了么?” “所以呢?” “要是让主上知道,今天的事儿,是你弄出来的,你还想晋级么?” “问题是,那个小太监都没告诉魏忠河,主上又怎么会知道是我做的呢?” “因为我会说啊。” “……”薛三。 …… 郑侯爷进平西侯爷前,特意去隔壁的靖南王府转了转,然后才回到自己家里。 剑圣此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 “宫内出事了?”剑圣问道。 他人在这里,但宫内的动静,是可以感知到的。 当初他在西平街一剑劈了宰相府的马车时,魏公公坐在御书房屋顶上看着热闹; 今天,是反过来了。 “小事儿,一头貔貅的灵,闹了一下。” “哦。”剑圣点点头,“对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剑圣的妻子,怀着孕,推算一下时间,如果现在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可能还能赶得上临盆。 “得等到先皇的灵柩入陵寝,估计,还需要个四五日吧,要不,你先回去?” 剑圣摇摇头。 “让你委屈了。”郑侯爷感慨道。 剑圣摇摇头,道; “没事,以后还会再怀,下次陪着就行了。” “………”郑凡。 寒风飘飘落叶, 应和了郑侯爷听到这句话的心境。 拉起旁边的椅子, 郑侯爷躺了下来,让阳光照到自己身上。 “老虞。” “嗯?” “这次进京,其实我似乎什么事儿都没做,却又像是做了很多事一样。” 事儿,其实是做了的,否则赵九郎现在还是宰相。 但杀赵九郎,无非是大局已定之后的自我宣泄。 本质上,朝堂上的变化和大燕这个国家的传承,依旧是平稳有序地交接了。 “你想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能理解你这种心情,当把野人驱逐出晋地,我又没死,养回来后,我就有类似的感觉了。 剑道之途上,心里其实早就是有就有没有就无所谓的心态。 荣华富贵什么的,我向来也不是很在意。 人, 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有这种情绪,尤其是男人。 所以, 在这个时候,你需要……” “好了,闭嘴,您是没完没了了是吧。” 显然,剑圣下面想说什么,郑侯爷猜到了。 “呵呵。” “京城内有不少名医的。”剑圣说道。 “我身边的名医,可不少。” “也是。”剑圣点点头,好几个“先生”,其实都是精通药理的,当初雪海关前开二品的自己,其实就是这般被他们给“救”回来的。 “也有几个比较灵的寺庙,不试试?” “呵呵,我身边的鬼比寺庙里的都多。” …… 钦天监定了日子, 七日后,大行皇帝灵柩入陵寝。 皇帝带着一众文武勋贵护送,灵柩所行之处,百姓自发设供桌焚香挂白。 最终, 当看见大行皇帝的灵柩被抬入了地宫,看见地宫的大门,被缓缓地闭合上去后。 陵寝内, 所有人都跪伏下来,包括皇帝。 随后, 礼部老尚书替皇帝宣旨, 先歌颂了大行皇帝一生功绩, 最后, 定下了谥号。 郑凡清楚,其实大行皇帝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谥号,就在遗诏里。 大行皇帝打算将这些年南征北战的疲敝全都算在自己头上,燕地的旱灾晋地的水灾,也都算在自己身上,揽下一切罪责; 所以,他为自己的谥号里,定了一个“厉”字。 然后,皇帝驾崩,姬成玦初登基那天,因为没有让宰辅念那罪己诏,相当于摆明了一种政治姿态,所以,拟定谥号的大臣们没人真敢往那上头去凑。 但取了几个平谥后,新君都不满意,最后,新君亲自拍板,定下了“武”。 刚彊直理曰武,刚无欲,强不屈。怀忠恕,正曲直;威彊敌德曰武,与有德者敌。克定祸乱曰武,以兵征,故能定。 也因此, 后世再称呼大行皇帝时,将称其为……燕武帝。 郑凡不由得有些替这对父子感到唏嘘, 生前, 父子反目成仇, 父不慈,子不孝; 薨后, 亲手弑父才得以上位的姬成玦,却坚定地为自己的父皇正名。 父子亲情,家国伦理,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最终,形成了这般扭曲的关系。 也就在这一天,两封自西边来的加急奏折,进了御书房。 一则:镇北王李梁亭病危,请朝廷派钦差去王府正式册立世子。 是的, 虽然李飞早就回到了镇北王府,但朝廷,并未正式地对其册立世子。 以前,镇北王府没人会在意朝廷的册封,甚至,连朝廷自己,都刻意地忽略了这一茬。 前两任镇北王,都是自家确认继位侯爷位置,接受了来自镇北军的宣誓效忠后,再象征性地给朝廷发个折子,面子上走个过场。 现在,主动请册封,其实就和南门关外依附燕国的小国一样,希望从朝廷那里获得来自法理上的认同,也相当于是,曾经的强藩,不,确切地说,是大燕国中之国的百年镇北侯府,再度要归附于大燕的朝政体系之中。 但御书房内, 皇帝并没有因此而露出激动之色,虽然,集权,是每个脑筋正常的皇帝都想要做的事情。 集权,也不是瞎集权,集权成了乾国那样子,那还玩个屁! 统御大将,确实会为上位者所猜忌,但一国之中,没几个大帅军神级别的存在镇着,这国,还怎么立? “病危”, 病危了。 虽然先前就有了猜测和预感,但当事情真正的发生时,皇帝依旧感到一种迷茫,甚至是……愤怒。 自己从父皇手上,继承的是一个疲惫的大燕,但戈矛锋利! 现在好了, 两大镇国基石都要没了, 自己还怎么玩? 在看到第二封奏折时, 皇帝整个人,当即阴沉了下来。 “魏忠河。” “奴才在。” “宣平西侯入宫面圣。” …… 这皇家办丧事,真的比普通人家的丧事累多了,普通人家的丧事送个棺,送个草,也就是从村口到村西的距离。 而皇帝,得从皇宫到皇城外老远的皇陵,且还得早早的去。 正如姬老六先前所说的,兄弟家死了至亲,你不得来帮忙? 郑侯爷没办法,只能去了,其实,他也没啥事儿要干。 宣读诏书不用自己,礼仪规矩也不用自己,就纯粹地穿着甲胄,当了护送陵寝的卫士队长。 没办法,谁叫他是现在京城里仅存的军功侯爵呢。 大皇子虽然也是,但他是皇子,大丧时身为人子,不得披甲执锐。 所以, 郑侯爷今天相当于穿戴着整齐的甲胄,站了一天的军姿,且还正因为你和皇帝关系好,所以更不能偷懒懈怠, 这他娘的能不累么? 联想到西边军情送来时,提到过蛮族王庭军队白天刚进行了盛大的阅兵,晚上就遭遇了夜袭,这败亡得真不冤。 回到家, 郑侯爷就开始泡澡。 四娘一边帮郑凡按摩着肌肉放松筋骨,一边汇报着行礼等物品的收拾情况,因为后日就打算离京回晋东了。 “主上,奴家按摩和公主按摩,哪个更让你舒服?” “自然是你了,公主按的那叫个什么东西。” 标准的回答。 “主上,想念家里的公主和如卿了么?” “有你在,我就满足了。” 又是一记标准的回答。 这时, 阿铭在外面通禀道: “主上,陛下宣你入宫。” “唉。” 郑侯爷叹了口气,道: “这孩子,不会是今天安葬了爹,心里不舒服,想找我安慰吧。” “主上是该去安慰安慰的,不该早早地回来。” “我刚开玩笑的,他才没那么脆弱,他老子不还是自个儿刺死的么。” 有剑圣在外头,郑侯爷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哪怕,这里是京城。 收拾了一番, 郑侯爷入了宫。 一进御书房,就感觉这灯光有些暗。 郑侯爷下意识地看向魏忠河,魏忠河对着他眨了眨眼。 郑凡点点头,装出自己已经懂了暗示的意思。 等拐个弯,进入里间后,郑侯爷自己也“嚯”了一下。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 龙袍扯开,头发散乱; “郑凡。” “哎,我说,您没事吧?”郑侯爷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 弑父弑君的娃,应该没这般脆弱才是? “李梁亭上折子了,他病危了。” “这不早就猜到的事儿么。” “但现在成真了。”姬成玦说道,“相当于我刚从自己爹手里继承了全京城最大的青楼,结果我刚接手没两天,两个花魁,就走了。” “陛下,您是真不害怕先皇听到这话气得从今天刚下的陵寝里再出来啊?” “直娘贼!” 姬成玦站起身,将奏折摔在了桌上, 而后,又颓然地坐了下去, 道: “李梁亭奏折下面,说希望朕派人去册封世子。” “应该的,这是为世子铺路了。” “是这个意思,朕打算让大皇兄去一趟镇北王府进行册封。” “嗯,这个面子,可以了。”郑凡说道,“不过,陛下到底找臣来,何事?” 仅仅是这个奏折,不至于大晚上地再喊自己过来。 姬成玦拿出今日第二封加急奏折, 道: “这一封,也来自西边,不过,更西。” “嗯?” “是一个罗马帝国的使团,向朕,发来的国书。” “这么快?” “朕自己算算日期,这个使团本应该是受邀打算参加蛮族王庭的大会的,但应该是误了期限。” 郑凡笑道:“命好。” 是的,如果如期赶至,那个夜晚,可不会区分什么人种,必然早就全团成尸首了。 “所以,他们转而向朕发了一封国书,国书的大概意思是: 既然蛮族王庭覆灭了,那么,接下来,理所应当, 由他罗马国和我大燕, 分享这荒漠的所有权。”
第五百三十四章 北王落幕
镇北王的病危消息,让皇帝很无奈。 但这封国书,则让皇帝很愤怒。 承袭父皇威望继位的新君,现在其实很敏感,他渴望能够突破自己父皇的阴影,从而超越自己的父皇。 是的,他做梦时没梦到自己父皇,但父皇,却真的无处不在。 然而,这封国书,却让他品尝到了一种屈辱。 虽然,郑侯爷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了一眼这封国书,实则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能说, 大燕的皇帝,骨子里,实在是太过于骄傲了吧。 或者说, 是因为姬老六某些方面,确实和先皇太过相似。 郑凡笑了笑, 将国书又放回到御案前, 然后默默地坐回到下面的椅子上。 姬成玦看向郑凡,道: “说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啊。”郑侯爷耸了耸肩。 “没什么好说的?”皇帝觉得匪夷所思。 “他要,就让他拿去呗,王庭是覆灭了,但蛮族可并没有被灭,哪怕现在变成一盘散沙,但那一个个大蛮族部落,也足够任何一方喝一壶的。 他们数十年内大概是没有什么能力一起东进对我大燕进行什么威胁了,但谁想要真的派遣大军进驻荒漠,也得崩掉一排大牙。 那个使团的人,无非就是逞个嘴皮上的便宜而已。” “郑凡,他们这是在对朕的权威进行冒犯!” “然后呢?”郑凡反问道。 “你……” “哎哟,我说,陛下啊?成玦啊?六啊?” 郑凡伸手,对着皇帝挥舞了几下, “灭了王庭而已,打断了它脊梁而已,又不是真的占了它的地编户造册了其民,怎么着,你都已经将荒漠当自家大燕的国土了? 我知,我知,荒漠,日后必然是我大燕的,我懂,我也能理解,你很生气,我也明白。 要嘚,要嘚; 但怎么说呢,平常心,平常心,前阵子还是你和我说的,咱们稳稳的,一步一步来,先将家里头给拾掇好了,再把乾楚,把这诸夏,都一统了。 若是再之后呢,闲着没事儿干,我这平西侯,就真的率军去征个西方又有何妨? 你自己也说了,算算时间,这个使团应该本打算是去王庭参加大会的,现在王庭覆灭了,人家个正使,上这个国书,可能也就是为了给自己博点名,也就是官声嘛,好回去吹吹牛,升升官,发发财。 他说这治权有他一半,就直接给他一半了? 等什么时候,他的军队真的开到荒漠深处时,您再打起注意不迟。” 只能说, 位置不一样,对信息的感知和反应也不一样。 其实,郑侯爷说法才是对的,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奈何当皇帝,容易情绪上头; 姬成玦将茶杯拿起,倒了一些水在手掌,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为长远计,镇北王府,还得继续扶持。” 郑凡听到这话,笑了, 道; “合着您原本是打算彻底拆解掉的?” 皇帝也没藏着掖着, 直接道: “推郡县,收治权,余下那几位总兵,分镇守,解羁绊人情; 大开通商,拉拢分化没有王庭之后的荒漠蛮族; 镇北王府,留个尊荣,存个招牌。” 这是要将百年镇北侯府,变成一个成亲王府。 只能说,烤鸭店里,姬老六说的削藩,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说,您就这般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这些,合适么?” 你当着一只鸭的面,跟我说如何烤一只鸡好吃? 我也是藩镇呐。 “心里话而已。”皇帝满不在乎,“拆解了西边,朝廷才更有余力抽出手来,去支持你。” “我好感动。” “你怕什么,且不说咱们这辈子能不能一统诸夏,就算是统了,乾楚之地,名义上都是诸夏之国,但实则人心难以短时间归附。 还需要靠你甚至靠你的后代继续帮朕,帮朕的后代镇守。 杀鸡取卵,还早,留后代去磨不好么?” 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 竟然笑了起来。 郑侯爷脸上的笑容敛去了。 御书房里, 沉默了。 良久, 皇帝问道: “你就不问问朕刚刚在笑什么?” “你这是要君逼臣反是么?” 等老子这次回去后, 也不修炼了, 也不想着晋级了, 这两年, 先琢磨怎么把这孩子给生下来! 自己这辈子,没爹没妈的,怎么比人家几代同堂的催娃还要急? “好了好了,你要是真没那啥,以后收个义子就是了,提前和朕沟通好,没什么不好办的。” “你有种。” 皇帝比出三个手指, 道: “仨。” 随后, 皇帝又道: “思思身子好,说,还想生。” “……”郑凡。 “唉,你家公主就身子较弱,比得上朕的皇后么?” “……”郑凡。 郑凡清楚,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公主和屠户女身体较弱坚强区别的问题,根本问题,在他自己身上,也在四娘身上。 但看着皇帝这般炫耀的模样,真的是好欠揍。 “六啊,咱们,给这御书房,留点体面吧。” “好。” 皇帝点点头, 又叹了口气, 道; “现在,为日后计,只能继续扶持镇北王府不倒。” 这是站在皇帝角度应该考虑的事,蛮族现在是被完成了阉割,但由此也可能引发出连锁反应,比如失去了蛮族的缓冲带和隔离后,西方的国家是否可能会尝试东征。 目前来看,难度很大;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帝必须要考虑好这个情况。 总不能自己因为蛮族被阉割了,就顺势将镇北王府也一并阉割掉,等到若干年后西方大军出现时,过了荒漠,到了北封郡,直接一马平川推进来? “就当留个体面了。”郑凡说道,“也算收买人心。” “嗯,行了,让你受累了,如果不是朕现在出宫麻烦,朕原本是想着去你府邸里见你的。” “没事儿,我后天就走了,也想多看看你。” “开春后我就将传业送你那儿去。” “嗯。”郑凡同意了,这本就是说好的事。 “唉,家里孩子太多,也烦得很。” “滚。” …… 北封郡, 镇北王府。 李梁亭自荒漠回来后,整个人,就垮了。 银针刺穴的副作用已经显露,而他的身躯,根本就无法承担且消受这种副作用。 当然,这本就是早早料到的事。 所以, 这阵子镇北王府里的人,都已经做好了镇北王即将离去的准备。 家里人,会每天陪着他晒晒太阳,看看夕阳,吹吹风; 军中的将领,也会分批次过来拜见自家王爷。 一切的一切, 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百年镇北侯府的底蕴,在此时,倒是真的彻底显露了出来。 底蕴这个词儿,往往不是用在烈火烹油的时候,而是用在低谷时; 低谷时,才用得着底蕴。 权力的交接; 军头的抚慰; 政治的许诺; 一条条,一桩桩,大家都能安然受之,这,就是底蕴。 李飞这些日子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自己的父王,见各种人,做各种安排。 北封郡的星空,一向很清澈,今日,更是月圆之夜。 王府的一座楼台上, 李梁亭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被子; 李飞坐在旁边,削着冻梨。 下一层里, 王妃带着郡主以及一众家生子出生的嬷嬷正在扯着白布,做着丧事时需要用的衣裳。 很自然, 没避讳; 被人抬着上楼时, 李梁亭也瞧见了,道了一声: “辛苦媳妇儿了,果然,要想俏一身孝。” 王妃骂了声: “老不正经的东西,赶紧死!” 他快死了, 家里人在忙着后事, 这不是诅咒, 这是一种踏实; 人在年轻时,看到这些,会觉得晦气,但在此时看到这些,只会觉得安稳。 “我儿。” “父亲。” “罗马的使团,处置好了么?” “回父亲的话,已经处置好了,阿姐帮忙收的尾。” “好。” 李梁亭点点头。 父子二人,一段时间都不说话了。 只有李飞将冻梨主动送李梁亭唇边让他吸梨汁。 这个时候,再吃这些凉的,其实不好,但,换句话来说,这会儿了,自然是想吃啥吃啥。 前些日子,刚出征回来的父亲听说宰辅死了,还痛饮了一大碗酒。 罗马的使团,是真的。 他们也确实是延期没能到得了王庭; 但延期的原因不是在于他们,而是王庭的金帐会盟大会,本身就只有一个模糊的日期; 原因很简单,荒漠太大,一些大部族的首领贵人,他们聚集王庭的日期,也不固定,万一遇到个沙尘暴什么的,延期也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这个大会,本就是等大家差不多到齐后再开始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罗马帝国的使团,还真不算来晚了。 只是因为燕皇驾崩的消息传到了王庭后, 王庭上下实在是太兴奋了。 虽然燕皇在位时,并未以朝廷的名义对朝廷用过一次兵,但谁家邻居出了这么一个猛人皇帝,都免不了胆颤心惊。 也因此, 因这“大喜讯”,所以,金帐会盟大会就顺势提前召开了。 结果,已经明晰了。 大燕的皇帝,至死都没忘记自己的这个老邻居,怕自己走了后太寂寞,临死前派出两位王爷,带着王庭下去一起上路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王庭在得知燕皇驾崩消息时的喜悦,真不能算错,只能是,庆祝的方式错了。 而这个有数百人的罗马帝国使团,就来晚了。 他们是自西边来的, 而蛮族小王子逃出王庭后,也是一路向西; 然后, 罗马使团惊喜了, 蛮族的王庭覆灭了,但他们接收到了王庭的嫡系传承者。 使团长甚至已经幻想着如何利用好小王子稚都的这个身份自西方重新培育一个新王庭了; 然后, 让罗马使团更惊喜的消息来了, 那就是一名头发全白的燕国将领领着八百骑因追击蛮族小王子,而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罗马使团没有见识到王庭的喧嚣, 却见到了终结王庭喧嚣的大燕靖南王; 结果, 不言而喻; 罗马使团死伤过半, 小王子稚都见状,再度奔逃,靖南王率部继续追击。 残存的罗马使团是在几日后,灭了王庭的燕军向外扩散打扫战场时搜寻到的,捆缚后带了回去。 “我儿,你觉得为父让那个使团的人上国书给陛下,是为了个什么意思?” “父亲想保全李家的兵权,想继续维持李家不倒。” “唉。” 李梁亭叹了口气。 “父亲,儿子说错了么?” “我听说,你有个老师,是个老儒生。” “是。” “学问,可能是有,但格局,不可能高。” “是,老儒生自己,也这般说过。” “为父没有苟活,包括先前将你提前送入王庭,你母亲,为何一遍遍地骂为父老畜生,就是因为为父是在故意地挖我侯府的根。 晓得不?” 李飞摇摇头。 “为了大燕好。” “儿子懂了。” 其实,道理很好懂; 但,外人很难相信,这个位置,这个层次,这个权柄的人,竟然,还能有这般纯粹的情绪。 “为父要走了,你,还是嫩了点,当然,有你阿姐在,你也能慢慢地成熟起来,终究,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李家男人,这一点,为父从不怀疑。 但这会很累,百年侯府下来,我李家男儿,一代代的,其实都过得挺累的。 做个富家翁,世袭罔替的,不好么?” “挺好的,父亲。”李飞说道。 “为父也这般觉得,新君,酷似先皇,而先皇,其实性子,极为薄凉。 当然,为父和无镜是个例外,因为无镜太过厉害,因为为父,手里有着巅峰时的镇北侯府。 所以, 我们仨, 才能并立。 而你, 没这个资格。 可能,那个平西侯,倒是能够像为父和无镜当年与先皇那般,和新君,处好着关系。 你,不行。 所以,为父想着,与其等新君稳定住局面后,他来动手,倒不如,咱自己乖乖地送上去,为父这点面子,还能有点香火情烧一烧,是不是这个理?” “是。” “但你听听,你听听那个使团的人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来王庭,是为了和王庭结盟,结盟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东征。 可能,现在还不靠谱,荒漠很大,部族很多,短时间内,他们是做不到东征的。 但万一呢? 为父让他们上国书,不是为了保全这李家,而是为父要提醒新君,不要以为灭了王庭,西边,就万事大吉了。 说不得,西边那头狼,已经觉得自己身强力壮,可以尝试过来了呢? 所以, 之前,是出于公心,我李家下去,对大燕,是好的; 现在,也是出于公心,我李家先不下去,对大燕,是好的。 你, 懂了么?” “懂了。” “我李家有不少商队,会来往西方,陛下早年,其实也有商队在走,你多听听他们的汇报,也给陛下多上上折子说一说,大家,都要做到心里有数。” “是,父亲,儿子明白。” “有不懂的事儿,问你阿姐,你阿姐小时候,性子不好,现在……” “父亲,儿子和阿姐,毕竟是姐弟,父亲不用担心的。” “嗯,辛苦我儿了,一直没养在身边,到头来,却又要承起这份担子。” “父亲说笑了,儿子这也算是一飞冲天了,被人做梦都不敢梦的福气。” “我儿。” “父亲,您说。” “八百多年前,燕侯奉大夏天子令开边,为诸夏御蛮; 后, 燕侯称帝, 我李家,也封侯。 其实, 我李家就是奉燕皇令,御西一切之敌。 接下来, 为父若是所料不差的话,新君会蛰伏个两三年,而后,我大燕将开启一统诸夏的征程。 你,要耐得住寂寞。 就守好这里, 守好这荒漠边缘, 守好了,这就是功绩。” “儿子晓得。” “把家里,操持好,爹希望,你能看到,我大燕,一统诸夏的日子。 爹也希望,你能等到,我大燕铁骑真正西出的日子。 爹最希望, 你和你阿姐,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说到这里, 李梁亭忽然掀开身上的被子, 坐起来, 这一举动吓了李飞一跳。 李梁亭眼眶泛红, 用力拍打着床边, 喊道: “豪儿哥和无镜,为了大燕受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还能死在这病榻上,身边,儿女双全老妻也在旁伺候着。 我福气,为什么这么好? 这么好的福气, 我还有什么脸,下去见豪儿哥? 儿啊, 爹没脸呐, 没脸呐! 凭什么, 爹比他们差在哪里, 凭什么就爹能死在这床上, 凭什么!” 李梁亭又重重地栽倒回床上, 眼睛半眯。 “爹,欠他们的,真的,年轻时,说好的一起不惜一切,到头来,他们做到了,爹,没做到。 儿啊……” 李飞哭了, 他预感到了, 下一层的女人们,听到了楼上的叫喊声,也都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显然,都预感到了。 “儿啊,记着爹的话,甭管是不是蛮族自西边来了,但凡是从西边来,他来,可以,但他想过这北封郡; 我李家,我李家……李家………” 李梁亭攥紧着李飞的手,想说话,却忽然说不出来,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飞深吸一口气,道: “得踩着我李家儿郎的尸体过去。” 镇北王笑了, 手, 也松了。 整个人, 彻底平息在了床上。 百年侯府继承人, 大燕镇北王爷, 走了。 —————— 晚上还有。
第五百三十五章 让夫人,玩得开心
“冷不?” 公主伸手,帮柳如卿的衣领子收了收。 “不冷呢。”柳如卿笑了笑, “回家的感觉,如何?”公主问道。 “姐姐想听真话?” “自然。” “这儿,是姐姐的家,却早已经不是妹妹的家了。” 哪怕,这里是范城,哪怕,范府,就在这里。 再哪怕,柳如卿曾是范家的媳妇; 但现在, 她早就是平西侯的女人了。 她对范家,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当然,也谈不上讨厌,但你硬要说故地重回能有什么过于激动的情绪,那就大可不必了。 “嗯,其实,我也一样。” 公主转身,看向城墙外的一片苍茫,冬日的楚地,也是萧索的。 “以前总觉得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听起来挺可笑的,但这次回来,我却发现,好像,还真有些道理。” 苟莫离站在边上,不发一言。 主上的两个女人在这里说着话,他在一旁候着就可以了; 想加入?嫌命长。 “姐姐,咱们这次就这般过来,合适么?”柳如卿有些担忧地问道。 熊丽箐脸上露出微笑,伸手,在柳如卿的脸上轻轻掐了掐,柳如卿含羞欲拒,却没真的拒绝。 显然,平日里的这种亲昵举动,只会更出格。 “憋到现在才问?” “嗯呢,一听到能出门,心里也是开心的。” “是啊,我也是。”熊丽箐伸了个懒腰,“更何况,还是回楚国。” 这里,是范城。 原本范家根基之地,现在,修建加固了城墙,成为了这块区域的一座军事重镇。 靖南王毁郢都后,燕楚缔结了和约; 为世人所瞩目的,自当是镇南关易主,同时,上谷郡被划入了燕人势力范围; 但实则, 那场战争的后期,镇南关的守军是不撤也得撤的局面,年尧不可能在被完全断了后勤断了退路的前提下继续领着数十万楚军在镇南关一线死扛。 而上谷郡,本就是贫瘠之地,在司徒雷时期起就时常经历战火,燕楚和约里的划归,本质上,是将上谷郡当作了双方势力拉锯的一个区域,大家心照不宣地空出的一块缓冲地,也就是以后的战场。 所以,和约的这一条,无非是给了双方都体面的一个收尾。 真正有实际额外效益的,在另一条,那就是从蒙山地界,划出了一块地归了燕国,也就是范家的势力范围。 背靠蒙山,水路和山路虽然都很难走,但至少是能走的,且范家还是早早地就投了燕国背刺了楚国,也因此,战后于和约里得分一地,算是理所应当。 先皇在时,就册封了范正文爵位,同时,给了范家世袭知府之职。 类似于乾国在治理西南土司时的方式,给那些听话的土司世袭县令或者知府的职位,换得他们在大方向上支持朝廷。 范家的财力,自是没得说,且平西侯爷在楚地刨那些楚国贵族的祖坟时,范家还帮忙消化转运了很多,虽然不敢明着去贪平西侯的战利品,但抽水自是不可能少的。 所以,范家修城,招兵买马,以前屈氏的奴才,现如今,是这块区域的真正主人。 再者, 范正文早早地将自己的嫡长子和自己的正妻闵氏都送往了燕京,将自己的弟媳柳如卿送到了平西侯府, 人家的屁股, 早就坐得再正不过了, 可称二鬼子的中的典范。 “放心吧,既然是北先生同意的,就没事的,夫君不在时,北先生的话,是作数的。” “嗯。” 瞎子问她们,想不想回楚国看看,她们同意了,然后,她们就来了。 一同陪着过来的,还有苟莫离。 苟莫离当然清楚,这次不是简简单单地就过来看看,实则是因为,屈培骆,快死了。 屈培骆当初是被俘的,后来又被郑侯爷放了回去,由范家资助,让其带着一批屈氏的战俘重新经营; 在燕楚之间都很默契地不会爆发官面上的大规模冲突大局之下, 屈培骆相当于是在执行一场代理人战争。 让侯府有些意外的是,屈培骆在得到范家资助后,从立山寨开始,到招纳旧部,再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竟然真的取得了一番气象。 楚国正规军几次来围剿都没能剿成,反而让其越发坐大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楚国没有大规模地调集兵力,怕引起燕国也就是怕引起平西侯府那边的误会,有一些投鼠忌器。 总之, 屈氏少主, 曾经可称为平西侯爷一世之敌的男人, 在经历了情变、家变、军变之后, 成熟了,蜕变了; 按照范正文所言,屈培骆现在麾下兵马声势有两万人,虽然依旧是乌合之众,但能鼓噪起来这般气象,也真是厉害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 屈培骆遭遇了一场刺杀,被人暗箭所伤,直接伤重将危; 他让人给范府送了一封信,希望由范府转交给平西侯府。 信里,他洋洋洒洒一大半,是对公主的单相思; 瞎子看了信, 他不知道主上看到这封信后会不会很爽, 但至少, 他看这封信时,也被爽到了。 信的末尾,他想要将这批人给交代一下,选了一个可靠的手下想让他来接班,但希望得到来自平西侯府的承认,以及,来自公主的承认。 因为打着大楚公主的名义,这些楚人,才能有一种自己不是在做燕人的狗而是在为皇室做事的体面,也叫遮羞布吧。 可能,屈培骆写这封信时,都没料到。 公主, 真的就来了。 “苟先生。”公主看向苟莫离,“我们何时出发?” 会面的地方,在范城以南八十里处的一座寨子里。 苟莫离恭敬地回答道: “夫人,自是等那边屈培骆的人到了后,我们收到消息,再出发。” “好。” 午后, 公主坐着马车,出了范城。 外围,有数百范家护卫跟随。 柳如卿没跟着来,她想跟着,但公主没让。 行至半途, 公主吩咐人喊来了跟随着的苟莫离。 苟莫离自是没敢进马车里,而是坐在车夫旁,侧着身子,隔着帘子,和里头说话。 “我不是不信任苟先生,也不是不信任北先生,只是,真的就这般地去了?” 如果不是公主清楚瞎子北的能力和格局, 她真的会认为人家是在为好朋友四娘剔除掉自己。 但怎么想都没这个可能啊,莫说北先生不是那么愚蠢短视的人,就是在后宅里,自己在四娘面前也一直是小妹。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深夜时分, 到了目的地外围。 队伍停下,苟莫离派人去前方寨子通知。 没多久, 寨门打开,一队持火把的骑士出来。 到马车前,全都停下。 有一人下马,来到马车前。 “公主殿下?” 屈培骆的声音。 公主命人掀开了车帘, 火把的照耀下,那张脸,已经满是沧桑潦草。 曾经的屈氏少主,如今楚国的叛国逆贼,早不复当年的精致。 屈培骆看见了公主,他笑了,笑着跪伏下来: “屈培骆,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没说话,而是看向了站在马车身侧的苟莫离。 苟莫离也没说话。 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公主只得道: “你辛苦了。” “不辛苦。”屈培骆笑着摇摇头。 “你的伤?”公主问道。 屈培骆闻言,有些意外,道: “自是假的。” 公主愣了一下,然后,再次看向苟莫离。 苟莫离此时走上前,对屈培骆道: “人,到了么?” “到了。”屈培骆回答道。 “你选好了么?”苟莫离又问道。 “我还有其他路可以选么?”屈培骆又问道。 苟莫离的个头,其实也就比薛三高一些,在正常人眼里,还是算矮的,但好在屈培骆此时是跪伏着的,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看着屈培骆的脸,他的眼神。 野人王伸手,轻轻抚摸着屈培骆的脸。 屈培骆依旧面带微笑。 “其实,你和我很像。”苟莫离说道。 “是么?” “是的。” “所以……” “所以,你该值得骄傲。” 被野人王承认,你开始变得和他很像,这确实是一种夸奖。 “入寨子吧。”苟莫离说道,“让他们放心。” “会有风险。”屈培骆再次抬头,看向公主。 苟莫离叹了口气,屈培骆的这个眼神,很像当初自己盯着绣花鞋。 少顷, 苟莫离看向坐在马车里的公主, 问道: “夫人,进寨么?” “收获大么?” 公主问道。 熊丽箐没问有没有危险, 因为她觉得,这时候问危险大小,失了格调。 是的, 作为侯爷的女人,她早早地就体会到了侯府里的那种腔调。 “夫人,钓鱼,饵料越好,钓上来的鱼,自然也就越大。” 熊丽箐没有去问你竟敢将我比作饵料这种蠢话, 反而有些兴奋地点点头, 道: “那就进寨吧。” 公主的车驾,进了寨。 进寨后,屈培骆马上就“受伤”了,也“垂危”了。 然后, 公主开始接见屈培骆手下的一些“大将”,赏赐金银,许诺未来。 这一晚,平安。 第二日,也平安。 第三天,寨子里,传来了喊杀声,寨子里的人,杀作了一团。 而公主,早就不在先前住的屋舍里,而是和苟莫离早早地就站在了寨墙上。 寨子里,屈培骆带着人,和原本的手下,杀戮在了一起,另一边的领头人,则是先前接受过公主许诺原本应该作为屈培骆接任者的那位。 公主披着貂皮,如画似雪; 她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但绝对属于耐看的那一类。 “听屈培骆说,燕国的皇帝陛下,像是要不行了。”公主问道。 苟莫离点点头,道:“主上传来的信笺里也提到过了,应该是快了。” “到时候,谁会是新的燕皇?”公主又问道。 “夫人,其实谁当新的燕皇,于我们侯府,没什么影响的,因为谁当了新皇,都得更加客气地对待咱们侯府。” “是这个理。” “同理,范家,也已经没了退路,哪怕不是六皇子登基,他范家,也只能铁了心地继续站在大燕这边,哦不,会更铁了心地站在咱们侯府这边。” “苟先生说的是。” 下方的厮杀,愈演愈烈,整个寨子的人,都分成了两批,早些时候的兄弟,开始无情地挥刀。 外围,则更有趣,因为公主和苟莫离都站在寨墙上,所以可以清晰地看见外围也有两批人马厮杀在了一起。 苟莫离解释道: “屈培骆这一年来能发展得这么好,一边,是范家的资助,另一边,则是楚国那边的放纵,楚国的凤巢卫,没少往屈培骆手底下塞沙子。” “心知肚明么?”公主问道。 苟莫离点点头,道:“这其实无法避免,虽然三先生也曾训练过一批人,但咱们侯府的底蕴还是没办法和一国相比; 再者, 咱们的人,也不可能真的派过来去帮他屈培骆控制根基。 主上将屈培骆放回来,本就是一步闲棋,既然他长起来了,那就顺手摘个果子而已。” “我想夫君了。” 苟莫离这话,没敢接。 公主伸手,摸了摸这寨墙,道: “是让我过来,引他们都出动是么?” “是的,本来,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前来谈判的范正文。” “范正文会来?” “范正文的野心很大,他不会舍得放弃的,他会愿意冒险,再者,公主您不也是来了么?” “也是。” “所以,当他们确认公主您也来了后,这次,会控制不住地全都跳出来,甚至,不仅仅是他们。” 说话间, 远处, 竟然出现了楚军的军旗,楚军的军阵,踏着整齐的步伐,正在向这边徐徐推进。 见到这一幕后,寨外忠诚于屈培骆的那些人,气势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渐渐出现了崩盘的趋势。 而寨墙上的公主和苟莫离,则一点都不惊慌。 “我很好奇一件事。” “夫人请问。” “屈培骆,他是真心投靠夫君了么?” “可能在那晚见到夫人之前,他是在配合他们演出,兴许,想要靠自己的反间计,最后证明一下他屈培骆并非卖国投敌之人,依旧心系大楚,洗刷一些,自己身上的耻辱,不求外人信不信,他自己心里,会舒坦不少。 他告诉我们,自己手下被掺了很多沙子,这些沙子,又何尝不是他自己乐意和放纵的结果呢?” “哦?” “人,是会变的。” “我是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是因为我,而变的。” “其实,是有可能的。”苟莫离说道。 公主看着苟莫离; 苟莫离微微欠身, 道: “人的心思,只能把握,却不能猜透,尤其是,当他知道,咱们在猜他的心思时。” “夫君愿意让我出面做事,是怕我在家太闷了,但我清楚,夫君不会允许,我以这种方式做事。” “夫人放心,我们也不会允许的,因为,主上的声誉,高过一切。不过,既然要做事,就必不可免地会担待上一些干系,会被捕风捉影。” “这个,我知道。” 还有句话,苟莫离没说,那就是,那一晚,他看向屈培骆,感觉,屈培骆似乎更愿意去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 不是说他有多爱公主, 婚前见了两面而已,哪里可能爱得死去活来的。 但史书上,如果这样写他,似乎,还能让他好受一些。 “屈培骆,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用?” “夫人应当知道我的身份的。” “是。”公主点了点头。 “连我都能用,屈培骆,又算什么?” “嗯。” “经此一下,范家的势力范围,才算是得以彻底撑开,不至于再继续被限制到范城和蒙山一带。屈培骆的人马,可以和范家的势力,更有效地结合,让楚国那边的布置,竹篮打水一场空,且还彻底糜烂了这边的局势。 这么做的目的, 就是以后燕楚再启国战时,战火不至于瞬间就烧到范城,范家,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和转圜余地,等到我侯府的支援。 这颗钉子,算是钉实了。” “苟先生,你就笃定,我皇兄不会吃了这个亏后,大动干戈?” “主上曾说过,楚国皇帝陛下,比我的姓,更苟。” “呵呵。” 外围, 随着一支三千余人的楚军正规军出现,军寨外的战事,逐渐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然而, 就在这时, 北方忽然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 一支全身精良甲胄的精锐晋东铁骑,踩着整齐的韵律,缓缓地出现。 大燕黑龙旗, 平西侯府的专属双头鹰旗, 迎风招展。 人数,也不多; 大家都在克制着,默认,这块摩擦区域,只是小打小闹。 只不过,那边是三千楚卒, 这边,是三千铁骑! 领军的, 正是梁程! 公主有些诧异, 问道: “梁将军,居然亲自来了?” 公主清楚梁程在侯府里的地位,自家丈夫,可谓是将军权大半,都交给了他。 苟莫离点头, 道: “其实,北先生事先给京城里的主上,去了一封信。” “夫君知道我来楚国了?” “是的。” “那夫君回信里怎么说?” “主上的回信是: 让夫人, 玩得开心。”
第五百三十六章 该当何罪
寨外战场的局面,再次呈现出了一边倒; 只不过,这次是倒向了忠诚于屈培骆这边的人。 燕军骑兵的加入,直接起到了明显的催化效果,而梁程,其实并未选择将麾下的骑兵投入到战场,而是如同一阵风一般,从现在正在交战的主战场外围缓缓掠过,带着整序的节奏径直压制向了那边将要进来的楚军军阵。 楚军军阵马上变阵,同等数目之下,步兵打骑兵,而且面对的还是当世一等一的精锐铁骑,除非对方主将脑子进水…… 不,就算是对方脑子进水,也很难打赢。 就比如李富胜当初逢大战就喜欢身先士卒,领着陷阵营冲锋,但其麾下各部也依旧打得井然有序,当素质提升到一定程度后,为帅为将者,真的很省心。 楚军后阵改前阵,前阵改后阵,马上就开始了战场撤出。 很现实,很直接,也很果断。 而梁程的骑兵,则像是老友相送一样,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亦步亦趋”。 如果对方速度慢了,则是一轮骑射抛射进行催促,以表达“挽留”之热情。 军寨外,本就是一大团乌合之众分成了两股乌合之众而拼杀,先前,一方援兵来了,另一方马上气馁,而现在,燕军来了,气馁的一方马上压倒回去。 严格意义上来说,一年前刚刚在镇南关前揍过楚人还烧了楚人国都的燕军,在给友军的气势加成上,确实是比楚军强得不是一点点。 没多久,军寨外的厮杀就分出了胜负,同时,也有余力进入到了军寨内,屈培骆得以逐渐掌握住局面,且又经过一阵鏖战后,斩杀了自己这个团体里的“叛逆”。 最后, 一身是血的屈培骆带着那个人的人头,来到了寨墙下。 向着公主, 跪伏下来。 这场面,像是王子刚刚浴血搏杀了巨龙,回来向公主……求表扬。 “屈将军辛苦了。” 公主开口道。 “为公主杀敌,不辛苦。”屈培骆擦了擦脸上的血渍,笑容绽放,露出一口白牙。 公主没有再说话,她人是来了,丈夫,也同意她来,同意她玩,但真没必要去对屈培骆做出太多的热情。 一个屈培骆,比不得自家丈夫对自己的一指长的柔情。 苟莫离则开口对下面道: “屈将军,将这儿收整清扫一下吧,可别让血腥气惊扰到了我们夫人。” “是,末将明白!” 刚刚经历过杀戮的军寨,马上就开始了清扫,伤员,则被安置在了寨外; 但伤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怨气,而且这些厮杀过后筋疲力竭的士卒拿起扫帚和水盆打扫时,也没任何的不满。 他们这是在心甘情愿地为公主服务。 一定程度上,他们已经在今日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可以在法理上以及在实际支持上,都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保障。 也因此,公主的形象,被进一步地拔高。 当公主在众人簇拥之下走下了寨墙,四周的寨中人都极为恭顺地弯下腰行礼,可谓,虔诚,没有丝毫地被胁迫,完全是发自内心。 早些年刚领兵时,靖南王曾教导过郑凡,待兵如子就能无往不利,只是文人的一种想当然。 而当公主回到屋舍内时, 她也忍不住开口问苟莫离: “苟先生,我有一不解。” “夫人请问。” “外头那些人敬畏我,不似作假,可我也并未嘘寒问暖,甚至,还嫌弃他们留在地上的血脏。” “夫人,这世上有一些人,您越是作践他们如畜生,他们就越是奉您为神祇。” 公主似懂非懂。 “您越是尊贵,您越是高高在上,意味着他们的期望就越是能成真,他们的未来,也就越是能得到保障。” “继续,和我说话,不用藏着掖着。” “是,您越是目空一切越是高雅,就证明您在侯府的位置越高,证明主上以及整个侯府,甚至包括大燕,对您越看重。 相对的,也就对他们越看重。 他们实际上已经算是抛弃了楚人的国格,抛弃了祖宗家业,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们已经是离家之犬。 新主人的家境越是殷实, 他们, 就越是开颜。” 驭下之术,野人王,曾做到过极致。 “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夫人是聪慧的,只不过一些事情,需要在底层摸爬滚打后才能懂。” “你的意思是,我出身高贵,所以看事情看不透?” “未曾经历过,自然无法感同身受,既然无法感同身受,自然无法设身处地; 再者, 您有主上保护,自是不需要去体验这些,您有想问的,属下来答就是。” “是了,苟先生是吃过苦的,不容易。” “谢夫人体谅,不过,属下已经苦尽甘来了。” “那就好。” 苟莫离微微欠身, 道: “夫人在此先行休息,属下去代您赐予恩典。” “有劳苟先生了。” “属下惶恐。” 苟莫离从怀中取出了檀香,点上,同时,对两个一路伺候公主的婢女道: “在屋子的角落洒上醒神露。” “是。” “是。” 吩咐完这些,苟莫离才退出了屋子。 而此时,范家押解来的草药、财货、酒肉见这边战事平息也到了。 刚刚厮杀过后的人们看着这些东西进了寨,眼睛里都流露出了光泽。 其实,这些东西早就到了,但一直在外围等着。 因为得将野狗赶走,才能喂自家的狗; 而且狗饿了,啃起骨头来才香; “这些,都是公主赐予你们的。” “多谢公主。” “公主千岁。” 大家发出了欢呼,先前的疲惫几乎一扫而空。 屈培骆此时走了过来,对苟莫离行礼,然后道: “外面需不需要我带人去策应?” “不用了,不会出问题的。” 梁程亲自领兵,怎么可能会在这种阴沟里翻船? 事实,也的确如此。 梁程所率的骑兵,就是一直跟在楚军后头,催促着楚军赶紧后撤,这已经不是楚人怕不怕燕人这么简单的问题了,纯粹是就这般被骑兵吊着,压根就没法打。 对面楚将也是有经验的,几次三番地想要找山坡或者找河面尝试依靠一下阵形,但对面的燕军将领往往能够提前预测到,强行对其军阵进行驱赶。 双方互相试探过几手之后,楚将很无奈地发现,对面的那支燕军素质之高,超乎想象,这绝不是什么偏师,虽然也就三千骑,但必然是燕军的主力。 如果是遇到一支普通的骑兵,强行结阵,边打边退,边打边转移,或者干脆立阵于此,等待友军支援,都没问题; 但楚将清楚,面对这样子的一支精锐铁骑,自己的任何阵势,都是徒劳,所能做的,无非就是争取多给对方造成一些杀伤而已。 再加上,对面燕军骑士几乎人人双马,追击时还会呈梯队分层次,相当于是在轮班驱赶,也就是说,自己这边会越来越疲敝,而对面的燕军,能够一直保持着极好的战前状态,这完全是牧民在放羊,还有心思唱着民歌。 欺负人, 欺负人啊…… 这时,燕军军阵之中出现一名持旗者冲向楚军军阵。 “压!” 楚将马上下令军阵中的弓弩手下压,禁制射杀。 “对面的楚将听着,我家将军说了,愿以楚国贵族之礼,投旗便可纳你们认输。” 大楚曾是贵族制鼎盛的国家,贵族之间交战的礼仪很是复杂,但本质理念是: 我们是贵族,我们的命很宝贵。 最经典的,就是两军交战,俘虏贵族后,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可以换赎金,但绝不能杀他们。 这投旗认输,意思是两军对垒时,一方觉得没赢的希望,就交出自己的一面旗帜给对方,对方愿意接纳的话,就会任由他们撤军而不会追击。 楚将犹豫了,因为很明显的是,自大楚国都被燕人南王烧了、燕人平西侯掘了不知多少贵族祖坟后,大楚的贵族体制,已经崩坏了。 有些东西,连楚人自己都不信了,更何况是对燕人? 但这名楚将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只能猜测,猜测对面的燕军将领和自己一样,不愿意就此引发燕楚两国新一轮的国战。 楚军中出一百夫长,将旗帜交出。 随后,那名百夫长回来传话,说燕人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让自己让出附近的两座小军寨。 楚将同意了,派人去通知; 随后, 紧张的氛围终于缓和下来。 燕军停止了追逐游戏,楚人开始更为放松地后撤。 最终,双方脱离了接触。 梁程见差不多后,留下一队哨骑负责监控,随即,领这一部主力折返了回去。 曾经,他曾陪着主上数次以少量兵力南下乾国,可谓是“以下克上”的典范; 开战,不打也得打,赶紧给爷打! 因为那会儿,自家主上只是个小小的守备,需要用战功来升迁,什么大局啊国政啊,都他娘的一边去。 现在,不一样了,晋东之地的开发才过去一年,战争的储备,军队的素质,甚至连整体的换装都还没完成,真大打起来,不划算。 同时,燕国国都的皇权过渡也没有完成。 地位不同,身份不同,需求,自然也就不同了。 折返之后,梁程率军回到了屈培骆的军寨。 清洗过自己后的屈培骆,原本还想再去求见一下公主,却被带兵回来的梁程,直接叫了过去。 以范城为起点,向南的这块区域,包括一小半原先屈氏的势力范围,现如今,最好还是以“楚人”为主的兵马进行厮杀和角逐。 在屈培骆显现出其能力后,侯府的决议,其实也就是留守的瞎子和梁程二人商讨出的决议,就是让屈培骆继续发展下去。 一是可以为范家继续撑开缓冲带,日后要是燕楚大战,范家只要不被一下子灭掉,就能在蒙山一带,帮燕军开辟出除镇南关一线的第二战场; 二则是范家以前毕竟是屈氏家奴,家奴背主,又反制成新主,屈培骆势力强盛起来,也能制衡住范家。 制衡之道,向来不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的,用得好,沾沾自喜,实则是自家的内耗,正确的用法,应该是“以夷制夷”。 在侯府的视线里,范家和屈培骆,都是“夷”。 提点了屈培骆几句,吩咐其需要拿下的村镇以及需要确立的据点,同时,点明了接下来的势力发展轨迹后,梁程就去见了公主。 此时,屈培骆自然就不好跟着。 公主接见了梁程,有些人,看似是家奴,但你真的不能把他们当作家奴。 哪怕作为平西侯爷的女人,公主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座侯府里,有一些人,他们的身份地位,其实比自己是要高的。 “参见夫人。” “梁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 然后,沉默了。 沉默了之后,当公主打算说些什么缓和这种沉默的尴尬时,梁程拱手: “末将告退。” “………”熊丽箐。 来见见公主, 只是来见见而已。 作为一头僵尸,他前两年一直在主上身边学,学着交流,学着不要那么冰冷,其实,是很有进步了。 但仅限于和主上、魔王以及一些他瞧得上的那些人,比如侯府保卫科的虞科长。 其余人,他懒得去热情。 出发之前,瞎子叮嘱过他,要对公主多照看一点,不管怎样,她都是主上的女人。 梁程照做了, 每天都来“参见夫人”, 然后“末将告退”。 好在, 熊丽箐也习惯了, 她也清楚,人家不是故意的,人家就是很单纯地……不愿意搭理自己,嗯,是的。 翌日上午, 公主的马车就在军队护卫之下,向范城返回。 范府, 不, 整个范城,都喜气洋洋。 这种欢喜,已经远远超过了南边打了个胜仗。 进入范府后,柳如卿赶忙过来嘘寒问暖。 公主一边抓着柳如卿的手一边看着走进来的苟莫离。 “出什么事了?”公主问道,“瞧着他们全城上下,这么个兴奋劲儿。” 苟莫离卖了个关子, 道: “夫人您可以猜猜。” 对郑凡,苟莫离不会这般说话的,因为主上会马上回一句:直接说人话。 但对别人,苟莫离清楚,绝大部分上位者,是喜欢在手下人面前表现的。 这时, 范家的侍女上来奉茶。 公主接过茶,用茶杯盖轻轻抚着茶面, 道; “燕京城,来消息了?” “夫人英明。” “燕皇驾崩了,继位的,是六皇子?” “属下佩服。” “呵呵呵。” 公主看着苟莫离笑了起来。 燕京的消息,传递到了范家,范城。 早些时候,范正文以范家之主的强横决断,硬生生地拉着有百年传承的范家,毫不犹豫地上了燕人的船。 对此,范家上下,其实是颇有怨言的。 当奴才,当狗,有什么不好的?平平安安的锦衣玉食,它不香么? 就算是现在,范家立起来了,城也建了,下面,也像当年楚国那些大贵族一样,有了自己的范氏私兵。 可问题是,明摆着处于燕楚之间的角逐点上,啥时候再起个国战,范家第一个得遭波及。 现在,好了。 自家主母,是当朝大燕皇帝的亲小姨。 自家少主子,是当朝大燕皇帝的亲表弟。 早些时候,有怨言的人,现在都不得不佩服范正文的深谋远虑。 得益于大燕先皇帝在时灭了闵氏之举,使得如今的范家,反而成了新君的第一外戚。 鸡犬升天了呀,鸡犬升天了啊! 这幸福,就稳稳地落了下来,怎能不欢庆,怎能不鼓舞? 大燕,知根知底的人清楚,现在是一头极为疲敝的凶兽,但外人看起来,它仍然无比的凶横强大。 “苟先生,那接下来,该如何做?”熊丽箐问道,“想来,有些事,北先生应该早就预料到了,是吧?” “夫人明鉴,应该是心里有数了。” “是有些数,但不知对不对。” “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错的。” 柳如卿在旁边听着,淡淡含蓄微笑,她就是个花瓶,也没想过去摆脱成为花瓶的命运,而是想做一个……更精致更让那个男人喜欢的花瓶。 这一点上,她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当然了,这并不意味着柳如卿不聪明。 “早年,饲养自己的妖兽时,我就清楚,养妖兽,不能一味地只对它好,得时不时地敲打几下,让它清醒清醒脑子,记得谁才是它真正的主子。” 说着, 公主看向柳如卿,道: “妹妹,你觉得对么?” “姐姐的意思是,要在此时敲打一下范家,让范家清醒,到底是谁在真正保着它?” “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可是,该寻找什么由头来敲打范家呢?”柳如卿疑惑道。 范家上上下下,对自己这一行人,可是极为客气,也伺候周到的。 “这个嘛……好办。” 熊丽箐坐直了身子, 低着头, 看向被自己拿在手上说了很久话的茶杯,举起,轻轻抿了一口, 随即皱眉道: “茶凉了。” 随即, 公主将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 “砰!” 茶杯碎裂的声音引得外面的婢女们赶紧过来; 公主则气定神闲, 极为平静道: “故意奉以凉茶,范氏如此怠慢本宫,这是不把平西侯府放在眼里啊,当治罪!”
第五百三十七章 后宫
“请夫人恕罪,请夫人恕罪!” 范正文跪伏在地上,这位热乎乎的大燕皇帝姨夫,此时的战战兢兢,丝毫没有作假。 因为,这是莫须有,可这莫须有,才是最可怕的。 商人,最擅长看人,范正文曾接触过平西侯。 暖房内种花的范家老祖宗曾问过范正文对那平西侯爷的评价, 范正文的回答是: 身居庙堂掌托千钧,影落江湖脚踩意气; 意思就是,平西侯爷,看似地位极高权柄极重,可偏偏身上,带着那么一股子江湖草莽才有的洒脱和豪气。 做事儿时,有时真的可以凭着一股子心气儿,完全不把规矩窠臼给放在眼里。 命不当命,权不当权。 买卖不做,掀了铺面; 就比如,曾去以身涉险抢公主之举,分明是茶馆酒楼里才会出英雄江湖的故事,却真的在这平西侯爷身上发生了。 但要知道,原本的那些故事里,主角儿可都是烂命一条,而那时的平西侯虽然还只是个伯爷,但其实,早就发迹了。 也因此这会儿, 范正文丝毫不敢带着敷衍的态度去配合这种敲打,而是得诚惶诚恐。 他明白,自己如果不把这挨打的姿态,放得很正很正,可能,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不会真的杀将了自己,更不会擅自做主拿捏范家,但要是传到那位侯爷耳中,很可能就会演变成: 大局是什么? 燕楚僵持是什么? 他范家的作用是什么? 这些都算什么? 灭了灭了, 全了本侯的心气。 哪怕新君,怕是也无法阻拦平西侯爷,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范正文没侍奉过皇帝,但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对平西侯爷的观感,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思。 生杀予夺,天意即为我意的天子,差不离,就是这种意思吧? 可惜了,这些话,范正文不可能说出口,否则,他平西侯爷还真愿意听一听这清新脱俗的别样角度马屁。 因为一杯凉茶, 范府的管事族人,被拿下了一半,里面,不乏近亲族人,包括范正文的一个亲弟弟。 杀了一批,打残了一批,发配了一批; 原本府内的喜庆,外加蔓延到整个范城的喜庆,直接被这带着血腥味的凌厉给打崩得一干二净。 最后, 熊丽箐的心里,甚至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人家自己打自己的板子,打得,比你预想中重得多了,就连范正文,都负荆请罪,他可不是什么武夫,这后背的皮开肉绽,那是真真切切的伤疼。 要知道,人家可是才刚当上皇亲国戚哩。 “退下吧。” 面对这样子的范家家主,公主,是真没了脾气。 “谢公主,谢公主。” 范正文如蒙大赦,退下去了。 公主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感慨道: “以前在宫里,然后被夫君接到府里,殊不知,其实一直都在被保护好的篮子里,苟先生,我之前,一直自视甚高了。” “夫人言重了。” “不是言重了,而是这外头的世道,真的是太吓人了,倒不如回去,跟如卿妹妹多学点儿小曲儿,专心侍奉夫君得了。” 很显然, 范正文的表现,让公主有些后怕。 不是怕范正文脑后有反骨记恨什么,纯粹是看见了自己和这种真正“狠人”“能人”之间的差距。 外面,好危险,还是家里,安全且温暖。 “夫人,这范正文现在只是范家家主,但属下见其心性手段,日后,就是被新君提拔到大燕宰辅的位置上,都丝毫不让人意外,假以时日,说不得又是一位赵九郎呢,这样子的人,不厉害,怎么可能呢,但,也是世间罕有了。” 范正文这类的人杰,毕竟不是路边的大白菜。 “见到一个,就心累了,这外头,没得啥子好耍了其实,反正不是让着我,就是哄着我,没劲。” “夫人能这般想,也是极好的,不过,夫人其实也不用太过在意这些,因为在您的身边,已经有一棵大树可以依靠。 在那棵大树面前,范正文…… 哦不, 就是属下, 也只是大树阴影的一粒尘埃。” “你说得很对,苟先生。” 自在大婚前,她选择了郑凡而不是屈培骆时,有些事儿,就已经被定性了。 “在外面多走走,多看看,就越发懂得一些道理,苟先生应该清楚,我是有野心的。” “用主上喜欢说的话来形容,夫人这应该叫……梦想。” “或许是吧,皇家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甘于平淡,既然外头不适合我,那就在里面,到底是生长在宫中的,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苟莫离有些疑惑。 他是懂得侯府“后宫”生态圈的,他认为,像公主这般聪明的女人,不可能会想当然地去要在侯府后宫里,去玩什么宫斗。 毕竟,有风先生在呢。 侯府诸多先生里,野人王最忌惮的,是那个瞎子。 一定程度上,瞎子和自己很像,但有一点不同,瞎子,其实是没野心的; 想造反,想打造一个君临天下,目的,其实很单纯,就是为了好玩。 就像是费尽心思画一幅画,欣赏了两眼后,直接就烧掉了它,纯粹是为了这个过程以及那火苗卷起时的灿烂绚彩。 没有野心,才没有羁绊,才能更为纯粹,这是野人王看来,瞎子最为可怕的地方。 古来谋士多被猜忌,阴影之下的谋士,更是难得善终; 可偏偏这位主上,对瞎子,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瞎子之下,第二位让自己最忌惮的先生,就是风先生。 自身能力先不谈,能够和主上在性格上近乎完美地契合,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总之, 苟莫离认为,玩儿宫斗,熊丽箐压根就不是风先生的对手。 这一点,苟莫离觉得熊丽箐应该比自己的认识,更为深刻才是。 熊丽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道: “苟先生认为,现在的夫君,还缺什么?” 地盘,有了。 兵马,有了。 名位,有了。 班底,也有了。 缺什么? 缺一个传承。 如果说早些时候,郑侯爷为了和四娘来第一次,所以对公主和对柳如卿都刻意地隐忍着,那么之后,其实早就完全放飞了。 但,子嗣,已经不叫艰难了。 对于真正的权贵而言,子嗣艰难的意思是,生了好几个孩子,却都养不大,夭折了,亦或者,都是女娃。 但平西侯这里,三个女人,那是肚子完全没消息,没点反应。 若是平西侯,是个病痨,也就罢了。 但虽说平西侯爷不像是外人想象中,实力仅次于靖南王的强者,但至少,也是入了品的武夫,体魄,比寻常人只好不差。 就这,辛勤耕耘之下,却还是没能留下子嗣。 苟莫离舔了舔嘴唇,舔到一半,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在此时,很不合适,马上收回舌头,低下了头。 如何回答,也不清楚。 涉及宫闱之事,自己这个“外臣”,怎么掺和? 以如今平西侯府藩镇的地位,早就可以套用“皇家”的模式去思考事情了。 “苟先生。”公主又催促了一声。 “属下在的。”苟莫离这会儿,有点想撤了,哪怕去亲自给范正文的后背上上金疮药玩儿一出彼此都感到很恶心却又会笑脸相迎的你侬我侬, 也比继续留在这里更合适一些。 “你说,如果我怀上了夫君的孩子,以后的局面,会如何。” “那自然是,可喜可贺,为主上贺,为夫人贺,为我平西侯府贺!” “苟先生,本宫想听的,不仅仅是这些。” “夫人,请恕属下愚钝。” “苟先生可曾想过再次复兴你圣族?” “圣族,正走在正确的复兴道路上。” “更好的复兴,想要么?” “梦里有过。” “不是在梦里。” “属下,不敢。” 这饼,太大,也太直接了; 野人王,有点不敢接。 公主继续轻抚着肚子, 道: “既然燕京那边的事,已经有了着落,想来,夫君归期不远了吧。” “是,估摸着等处理完国丧,主上应该就会回来了。” 依照苟莫离对主上的了解,主上是一个,出了门一段日子后,就会非常想家的人。 “本宫这次,会怀上的。” “主上理应会有子嗣,天意,星辰,必然会眷顾主上,眷顾夫人……们。” “不……” 公主看着苟莫离, 看得苟莫离心里有些发毛。 “苟先生,有些话,在本宫怀上前,和怀上后,就不一样了,若是本宫怀上了孩儿,苟先生可愿意辅佐本宫的孩儿?” “自是少主,自当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苟莫离跪伏下来,表忠心。 但这话,其实说得很漂亮。 “成,苟先生是个慎重的人,本宫清楚,但本宫的话,依旧没变,野人现在是被夫君牵着链子的狗,这链子能否解开,就看苟先生自己了。 本宫乏了,让如卿不用再端燕窝来了,吃不下。” “属下明白,夫人请好好歇息。” 苟莫离起身准备告退。 却在这时, 公主又喊住了他, 道: “哦,对了,若是有楚国使者前来,还望苟先生,先通传本宫。” 楚国和平西侯府的官方交流,一直没断过,打着的,也是公主的名义,莫说现在两方没撕破脸皮开战,就是开战时,亲戚,到底还是亲戚。 就比如当初郑侯爷率军将摄政王围堵在城内的那段日子, 摄政王每天派人送下来糕点吃食给自己的妹婿, 郑侯爷也回赠一人份的新鲜果蔬。 “是,属下明白。” 苟莫离终于走出了厅堂,身为曾经的野人王,他善于经营不假,但真的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卷进这种后宫势力的斗争之中。 虽然现在还早,影子都没有呢,可风,却提前吹了起来。 偏偏他又相信,公主不会无的放矢。 主上子嗣艰难,就一个干儿子。 可干儿子,毕竟是干儿子,哪怕他是田无镜的儿子。 照着这个艰难程度下去,能有一个子嗣传承就已经了不得了。 可问题是, 您怎么就笃定自己能怀上呢? 苟莫离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呵, 这他娘的比以前忽悠野人勇士去送死,更费脑子。 …… “杀!” “杀!” 楚军攻破了山门,自山坡以下,到溪水边,全是山越人以及少量楚军士卒的尸体。 年尧大将军靴底踩着血渍,拾级而上。 在其面前,有一处洞穴。 这里, 是黑山河部的圣地。 黑山河部,是楚国南疆的一个山越部族,部族人口近两万,在方圆百里,可谓一小霸。 但今日, 却被从西南战场上打完仗和乾国缔结了和约班师回朝的大将军年尧,率军,给踏平了。 西南的战事,其实并不复杂。 乾人的主力和重心都在三边,所以,乾人在自家东南的防御,一开始很烂,楚军打得也很简单,称得上是攻城略地,进展神速。 随后,乾人开始发挥自己的国力优势,筑新城,做坚守,龟缩不出。 这仗,就不好打了,确切地说,没一开始那般顺畅了。 而楚国的目的已经达到,刚被燕人揍了一顿,被燕人南王烧了郢都,转手把乾人揍一顿,转移一下国内的矛盾,发泄一下对燕战败的抑郁,重拾民间和庙堂的信心,再塑摄政王的权威。 总之,楚人的目的是达成了,乾人呢,反正也习惯了被揍。 自始至终,乾人都没有将三边精锐回援,楚人,也没有一路要往深处打的意思,大家其实都在忌惮着雄踞北方的燕国。 现在,又和气了,毕竟燕国,才是两国真正的大敌。 然而, 谁都没料到, 本可以安心回朝接受封赏的年大将军,竟然在半道上,忽然发兵,攻打黑山河部。 哪怕,黑山河部见楚军过境时,还主动地送上了粮食和族内的民夫帮楚军运送军械等等,姿态,无比恭顺。 但依旧是被灭了。 年大将军亲自率军,所辖,又是大楚皇族禁军这种精锐,可都是当初在镇南关和大燕南王所率的铁骑正面交锋过的大楚最精锐之师。 黑山河部,挣扎了,但也仅限挣扎了两下。 圣地的山洞前, 黑山河部的大长老看着四周族人的尸体,放声大哭。 在见到年尧上来时,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 “为何要灭我部族,为何要灭我部族,为何!” 明明,黑山河部已经向大楚,献上了自己的忠诚,向大楚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但楚人,为何还要砍下这一刀! 年大将军伸手,轻轻掸去了自己肩膀甲胄上的叶片,一挥手,身后,数名巫者进入了山洞。 黑山河部,有一图腾至宝,是一株植物,名唤雀草。 其草叶,可解瘴气,可消瘟疫。 所以,黑山河部每年都能采摘到一定量的叶子,这价值,和乾人那边热衷的大红袍类似,极为贵重。 每年,黑山河部其实都会向楚国朝廷进贡一部分。 “大将军,大将军,我部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大长老继续哭喊着。 年尧摇摇头, 道: “朝廷旨意,命你部献上唤雀草,你部却拒绝了,抗旨不遵,自当灭族。” “可朝廷要的,是整棵草,这是我部命根子,怎么能交出去?” “是啊,所以本将军,亲自来取了。” 此时, 先前进了山洞的巫者们出来了,他们手里有一个坛子,坛子里装的,就是唤雀草,而且,是连根拔起地装了进去。 大长老见到这个情景,面如死灰,这草,仅此一株,挪了根,就再也不得复存。 “你们这些天杀的楚人!” 大长老发出怒吼,托着重伤的身躯向年尧扑来。 年尧一只手,直接掐住了大长老的脖子,而后,向下一压。 “咔嚓!” 手, 松开, 大长老的尸体,颓然倒地。 年大将军拍拍手, 下令道: “黑山河部勾结乾人,意图不轨,被本将军获悉,故而挥师灭族,以儆效尤。” 一众军中文吏马上点头应是。 而后, 大将军的目光,落在了巫者们托举着的坛子上。 堂堂大楚第一上将军, 亲自率军征伐一个地方山越部族, 就是为了奉皇命,取这一株草。 世人只知唤雀草其叶之效, 而大楚大巫正的先贤笔记里却记载着,唤雀草之根茎,入药,集天地之灵粹,炼制为唤雀丹; 此丹, 可助孕。 年大将军全身甲胄, 坐在了台阶上, 伸手, 揉搓着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被自己视为榜样的那位大燕南王现在在干嘛, 但总之, 现在的自己,自己在做的事儿; “哎哟, 真丢死个人嘞……”
第五百三十八章 装逼打脸
晋地之乱的平息已经有年头了,虽然这两年来,颖都的乱子周而复始,似乎没停过,但那毕竟是贵人们的事儿,于寻常老百姓无关。 大体上,自先皇在位时,就是将晋地当作燕人另一个“本家”来治理的。 且伴随着许文祖的治理地方以及晋东在平西侯府治下的再建设,单看以颖都为圆心的这一块昔日大成国传统富饶区,已经呈现出了不逊往昔的繁荣和忙碌。 就连颖都外的那些小县城,也给人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马车内, 郑侯爷侧躺在里头, 身边的四娘时不时地剥着水果送入郑侯爷嘴里,再用手指轻轻揩去唇边的汁水。 马车内生着小炭盆,上头煮着茶,倒也是惬意十足。 外头,正下着雨。 俗话说,春雨喜人,夏雨腻人,秋雨催人,那冬雨,就是烦人。 雨珠顺着行人的脖颈进入,带来冰冷的寒意,稀释着你身上的温度,不停不断,折磨得你没脾气。 当然了,这对于此时正坐在马车里的郑侯爷而言,不算什么。 温暖的马车,佳人相伴,再看着马车外行人的纷乱躲避,哟呵,有对比,这日子才更有滋味儿。 出了京的郑侯爷那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但等到了这个地界后,距离晋东,其实也就差过一个望江了。 孙瑛等人得先回一趟颖都的家,另外,郑侯爷也约了许文祖在玉盘城会晤,同时,皇帝所说的,玉盘城归属的割舍,自己也得做个交接,等着收入囊中,拿地盘不积极,脑筋有问题。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与其等着自己回了侯府再出来,不如就这一遭全都给料理了个干净,回去后,就能尽情地趴窝。 也因此, 这行程到这儿,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好山好水好风光,坐着马车,看看逛逛,慢慢地走,不用急了,也正好换换从京城出来后的脑子。 眼下,锦衣卫和护卫骑兵,早早地被调走了,这一行,还真就轻车简行。 到了小县城的客栈门口, 郑侯爷下了马车,舒舒服服地伸了懒腰,恰好有一群红帐子营生的姐们儿以及一群鸭相公自客栈大门处相继走进来; 唔, 这才是生活的气息。 依仗开路,护卫看护,出行住驿站,自然是见不到这种风味的。 “也难怪康熙乾隆喜欢下个江南玩个微服出巡,呵呵。” “主上喜欢的话,在奉新城不也一样么?”四娘笑道。 郑凡摇摇头,道:“奉新城太干净了。” 奉新城在魔王们的治理下,一切井然有序,街面、城池、里外,人们各司其职,就连红帐子也都被整肃得有规划有秩序; 舒服是舒服的,郑凡也是喜欢的,但到底是缺少了那种纯真自在。 除了四娘,其余魔王都先行回奉新城了,三儿和樊力很不想提前走,毕竟他们曾距离晋级那么近,但奈何家里有事儿需要他们料理。 也因此,此时郑侯爷身边的安保力量,就很弱了。 嗯, 也就一个徐闯,四品,外加一个剑圣。 徐闯赶车,剑圣陪他坐一起,家里来信了,距离生产的日子还有段时日,外加他的儿子刘大虎近期刚参与了一场拉练,由军中一名老校尉带着熟悉晋东一带的地形环境,过两日就会到玉盘城。 这当后妈的,很难,其实当后爹,也很难,尤其是在自己亲生儿子将诞生时,剑圣不想冷落了自己的这个继子,干脆陪着郑凡一起等到了玉盘城后,接上刘大虎再一起回去。 客栈里的吃食很丰富,得益于商队的频繁经过,使得各种口味的吃食其实都有,但具体的做得地不地道,本就没抱太多的期待感。 郑侯爷点了一桌子菜,和剑圣徐闯一起,一人端着一个饭碗,慢慢地吃着。 仨人都是修行的人,食量其实都很大的。 徐闯这次算是捞到了,进京后,尤其是在刺杀宰相赵九郎前,他可是忐忑了很久,大概是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只当是全了温明山的传承吧。 可谁知,自己居然还能继续好吃好喝着,还去掉了身上的枷锁。 自古以来,学成文武艺卖身帝王家,虽然平西侯爷没直说,但已经算是将自己当作亲信打手在使了,再瞅瞅坐在自己对面吃饭的剑圣,徐闯觉得,自己就留在平西侯府里,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客栈其实不大,但客栈后头,还有一个院子,里头,应该在承办着席面,很是热闹喧嚣,先前进来的那群姐们儿哥们儿,就是朝那里去的,有了他们的加入,那场面想冷清都很难。 划拳声,调戏声,欢笑声,隐约夹杂着曲儿调丝竹,倒也不觉得吵闹,可能,这就是生活的气息吧。 郑侯爷喝了一碗汤,就暂且停歇了下来。 他的饭量其实也不小,毕竟五品武夫了,饭量小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可偏偏在马车里时零嘴什么的没少被四娘喂,着实不是很饿,停下来后,郑凡就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四周也在进食的客人也不少,有些一瞧就是燕地来的商人,往那儿一坐,吃着喝着时,时不时地还会带着自豪的目光扫过四周。 当然,在郑侯爷眼里是自豪,在旁人眼里,可能就是拽得跟二五八万一样了。 晋地被燕人打下来也就几年,燕人人上人的意识还是很强的。 还有一些外来的商人,可能是来自乾楚之地,他们吃饭时也会注意打量四周,但却带着一种谨小慎微。 另外,郑侯爷也留意到了也有不少人在刻意地往自己桌这边瞄,着重是在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四娘。 四娘没易容,原本的模样,在哪儿,都是极为显眼的。 不过, 自己这桌上,徐闯一人佩刀又佩剑,剑圣身边也放着一把裹起来的龙渊,再一瞅自己,明显就是哪家贵公子带着美姬出来游历的,那些人也只是看看,倒是不会出现那种看见你女伴长得好看就上来调戏或者干脆想要霸占的蠢货。 这世道,携美同游,相当于是露重金于外,没个自保的自信怎么可能敢这般干? 可惜了, 郑侯爷现在还恰好有些吃饱了撑的, 若是此时能上来几个不开眼的想要调戏一下四娘的傻子,郑侯爷还巴不得来一场饭后消食活动。 毕竟自己成了五品武夫后,杀赵九郎的那一场,几乎毫无存在感。 境界提升了,不打架,总是有一种憋得慌的遗憾。 而这时, 门口出现了一个官差的身影。 这人身上穿的,是官差的衣服,但配的刀却是军中的马刀,而且还有一套皮甲在外,身后,还带着四五个衙役。 身后的衙役不清楚,但领头的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燕地出身的官。 燕人打下晋地后,一方面,是给予晋人当官的空间以及上升的渠道,先皇时,在太子的建议下,采用的是并行制,基本上重要一点的岗位,都是燕人和晋人做正副手。 这个官差应该是这座县城内管着地方治安的校尉,瞧其装束,应该是从燕军里退下来的,亦或者叫“高升”于地方。 掌柜的热情上迎,喊着其:“高大人,高大人。” 高大人指了指里头,问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带着自己的几个手下穿过了客栈大堂,去了后宅酒席。 掌柜的送其进去后,又走了出来,恰好经过郑凡这桌,就上前主动打个招呼: “客官,这饭菜用得可还好?” 郑凡瞧了一眼还在继续进食的剑圣和徐闯,点头道:“不错。” “客官您用得好就成,对了,先前后厨那儿刚进了一些鱼,都是从望江里捕捞上来的江鱼,新鲜着呢,正熬着汤,待会儿给您送上一小盆来尝尝。等江面彻底冻起来,这鱼就不容易吃到了。” “那就多谢了。” “您客气。” 也是因为郑凡这边点了一桌子硬菜,客单价高,掌柜的才会送个菜。 “对了,里头好不热闹,谁人在这里办酒?” 郑侯爷反正吃好了,就随便聊聊。 “哦,里头啊是本地的一家镖局在这儿办生呢,镖局叫虎威,新开没两年,但把头曾是燕军里受伤退下来的,领着一些以前的一些军汉搭的伙,和军营里有些关系。” “哦,原来是这样。” 受伤的士卒,离开了军队,在地方再就业了,看起来,干得也是红火。 送镖护镖的,明面上,是防止劫道的“绿林好汉”,但若是能在军营那里有些关系,其实走得就能更顺畅一些。 朝廷艰难时,地方驻军的各项用度都缩减了,不是谁都能像当初在雪海关的郑侯爷那样,拿满额或者超额的,绝大部分的地方军头子都得在自家地盘里设卡收税搞搞创收。 “您继续用着,我去后厨再催催。” “好,对了,鱼汤里多放些葱花儿香菜。” “您等好,记着了。” 不一会儿,一盆鱼汤就被端送了上来。 鱼汤雪白,散发着鲜香气息,饶是早就吃好了的郑侯爷也从四娘手里接了一碗,另外,四娘又去唤来了店小二要了一杯醋给自家主上加了点进去。 “呼……” 吹了吹, 喝一口, 好喝。 “汤不错,你们也喝。” 四娘起身,帮剑圣盛了一碗,剑圣点点头,放下饭碗,拿起汤碗,对着四娘敬了一下,然后喝了两口,再放下汤碗,继续拿起饭碗。 在给剑圣盛汤时,徐闯就一边扒饭一边在小心翼翼地看着,等到四娘也给他盛了一碗汤递过来时,徐闯马上双手接过,起身,站了一下,一时间不晓得是点头还是哈腰,只能尴尬地又坐了下来,意思到了就行。 其实吧,徐闯在江湖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但奈何这桌上一个是大燕的平西侯,一个是剑圣,他就只能是个弟弟。 不过,这边正喝着呢,客栈后院里,忽然就传来了摔碗的声音,随即,传来了怒吼: “掌柜的,老子禽你亲娘!!!” 这一声怒吼,让客栈大堂正在进餐的客人们都愣住了。 郑侯爷端着汤碗,面带微笑地向那边看去,终于有热闹看了。 剑圣则继续吃饭,徐闯也在好奇地看着。 后院里,走出来一众人,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独眼龙,虽然只是独眼,但眼睛此时泛红得吓人。 独眼龙上前,直接就攥住了掌柜的衣领,骂道: “禽你亲娘的混账东西,老子先前让人订你家席面时是不是特意吩咐过,不吃鱼,不吃鱼,你个老东西竟然敢给老子桌上送鱼汤!” “砰!” 骂完后,又是一脚将掌柜的踹翻在地。 而在其身后,那名带着衙役过来赴宴的高大人,则就站在那里看着,并未出声干预。 独眼龙身后的一众人,也都愤怒无比。 “这……这我是送的啊,送的啊。” 倒在地上的掌柜很是委屈地哭喊着。 这时,客栈里的人也都过来了,有人搀扶起掌柜,也有人拦在中间。 “直娘贼!” 独眼龙似乎越想越来气,竟然还抽出了刀, “老子高高兴兴过个生儿,就被你这狗娘禽的给搅了!” 见抽出刀了, 那位负责本地治安的高大人这才伸手抓住对方手腕,示意对方克制。 “高老弟,你让我怎么忍得下来,怎么忍得下来!” 高大人闻言,叹了口气,对那位被搀扶起来的掌柜道: “这事儿,是你做错了。” 谁成想,这掌柜的别看姿态和气,但今日这事儿怕是真被激起了委屈劲儿,直接吼道: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就送了你们三桌人鱼汤,鱼可是不新鲜?汤可是下了药了,你们就拿这事儿说头我,又打又骂的,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吃白食儿就直说,想寻茬子就直说, 不带这般埋汰人,将我们这些晋人往死里欺负的。” 不过,掌柜的是雄气了,但四周吃饭的客人们,倒是没人去帮忙呼应。 安静地瞧着人头就是了,又不是江湖游侠的撕咬,喊个好评个理什么的,这里,又是燕人又是官家人的在这儿,谁愿意掺和进这浑水? “放你娘的屁,老子稀罕吃你的白食儿,老子没这点儿吃饭的钱! 直娘贼, 还敢跟老子嚷, 高老弟,你让开,老子今日非得给这孙子开个开瓢儿不可!” 此时, 郑凡注意到了剑圣放下了饭碗,又特意盛了一碗鱼汤喝了起来。 其实,这类的事儿,郑侯爷是没打算管的,燕晋的矛盾,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不平等和摩擦,得需要政策和时间的磨合,不是说在这客栈酒楼里管一桩事儿就能料理得开的。 而且,郑凡清楚,剑圣也懒得管这不平事儿,虽然他是晋人。 剑圣早就不是以前的剑圣了,慈悲圣母之心,也早就收起。 以前的剑圣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燕人仗势欺人直接就龙渊一出,斩你头颅; 现在,谁在他面前来那一句“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竟然……”他就斩谁头颅。 但他毕竟是晋人,他不管,郑侯爷反倒是不能不开口了,你不需要?但我给你,平日里多烧香,关键时刻才能有足够的香火情来让人家帮你做事保护你。 郑侯爷侧过头,看向剑圣,道: “鱼汤好喝么?” 剑圣点点头,道:“挺鲜美的。” 郑凡伸手,拍了拍剑圣的手臂, 道; “好,我知道了,你放心。” “………”剑圣。 郑侯爷转过身,对着那独眼龙大汉喊道; “送个鱼汤怎么了,这鱼汤我也喝了,挺鲜美的。” 齐刷刷的,附近的食客们马上将目光投向了这边,嘿,还真有愿意秉持公道出头的! “怎么了?怎么了?” 独眼龙手指着郑凡,直接骂道: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禽你………” 四娘目光一寒,但另一个人速度比他更快。 徐闯已经起身,直接来到那独眼龙大汉身前,一拳砸在对方胸口,而后又是一记上肘,将对方整个人都压在了身下。 “嗡!” 刀出鞘, 卡在对方脖颈边,让独眼龙大汉的脸贴着地面头埋在郑侯爷的脚下。 这姿势, 这体位, 这拿捏, 到底是四品高手,确实不是吹的。 而这时,后头的一众镖局的人纷纷抽出兵刃,连那为高大人也抽出了兵刃,若不是顾忌徐闯架在独眼龙脖颈处的刀口,他们早就一起上了。 剑圣继续喝汤,不是装得气定神闲…… 而是堂堂大燕平西侯爷,要是能在“燕国”的地盘上,被一群燕人和官差给伤到了,那这平西侯爷,真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唉。” 郑侯爷叹了口气, 拿着筷子, 拍了拍独眼龙的脑袋, 徐闯会意,微微收力,让独眼龙的脸抬起看着郑侯爷。 “我说,这鱼汤,怎么了你了?” 没想到,这独眼龙汉子刀架在脖子上依旧挺硬气,脸上没畏惧之色, 反而瞪着眼看着郑凡, 道: “今儿是老子过生!” “哟呵,我倒是没听说过,燕人过生,不能吃鱼的。” “这鱼,是从望江里打的。” “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独眼龙大汉低吼道:“老子当年是左路军的!” 郑侯爷微微皱眉。 “老子与这掌柜事先吩咐过,不得上鱼。 小白脸儿, 你可知道, 当年在望江边和他娘的野人楚人干仗时,多少我左路军的兄弟袍泽溺死在了这望江里,这望江里的鱼,都是吃着老子兄弟袍泽的血肉长起来的。 老子今儿个过生, 这娘禽的掌柜竟然给老子上以前兄弟袍泽们的血肉来给老子道贺!” 第一次望江之战,左路军先行过河结阵立寨,前有野人大军冲击,后有楚国水师堵截后路,溺死者,无数。 郑侯爷闻言,点了点头, 道: “这样啊,那就给我个面子,这事儿,就算了吧。” 没成想, 这独眼龙大汉竟然浑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儿,反骂道: “给你个面子,就算了? 小白脸, 你有那么大的面子么? 呵,口气不小,你当你自个儿是平西侯爷他老人家呐!” “嘿嘿嘿,哈哈哈哈………” 郑侯爷被逗笑了起来, 还伸手,拍了拍独眼龙的脸, 道: “哎哟,你真是太可爱了,啧啧,看赏。” —————— 作息已经完全颠倒,下一章大家不要等了,早上起来看吧,抱紧大家!
第五百三十九章 宿命中的迷失
你算哪根葱,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啊? 早些年在北封郡,这句式基本就换成:你当你是那镇北侯爷啊? 现在在毗邻晋东的地方被人冒出这句话,其实侧面证明了,在晋东这地界上,平西侯,他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也难怪郑侯爷笑了起来,因为这可算是挠到了他的那个点。 这独眼龙汉子先前打人,或许不对; 但打人这种事儿,说白了,对郑侯爷这种战场上杀俘做京观都不止一次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 今儿个心情不好,揍你这掌柜一顿; 今儿个心情很不好,把你这酒楼一把火烧喽; 唉, 又怎么滴了? 没做,是因为这般做没意思,也没品,倒不是说这样做是错的,对与错,对于现在郑凡这种层次的人而言,早就模糊了,不,是早就寻不见了。 真要计较个对错,当年为了伐楚,决堤望江时,江下游被大水冲走的冤魂岂不是都得一个个爬出来跟他郑侯爷算账? 无形中,马屁拍舒服了,这独眼龙,瞧着也顺眼了起来。 郑侯爷抬起头, 目光扫向那群拿着刀站在那儿的镖局众人,这里,有不少些是退下来的军汉。 “把刀,收起来。”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这是……命令。 气场这种东西,它看不透摸不着,但又确实真实存在。 当郑侯爷不再端着鱼汤瞧着热闹,不再以呵呵笑笑的神情示人,而是将自己于军中发号军令的姿态摆出来时; 酒楼里的其他人还好,只觉得这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深不可测很有威严; 但对于这些大燕军伍出身的人而言, 这种气势,这种气场,这种感觉, 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这在军伍里打磨过的人,看似木讷,实则,某些方面比常人敏锐得多,而且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厮杀过的,可不是那种生雏儿;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开始收刀,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是谁,虽然眼前这位没拿出什么令牌,也没穿着甲胄,更没打出旗号, 但本能,告诉他们, 此时, 应该乖巧。 被徐闯压制着的独眼龙大汉这会儿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郑凡,而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那位高大人,则更为直接,到底是现在还在当着差,收完刀后,竟然默默地双手叠起后退半步,行礼: “敢问尊下?” 这世上,骗子不少,低端一点的,骗吃骗喝,高端一点的,能糊弄个身份,装模作样个七八分像,各行各业,他观察过,揣摩过,就能装,就能扮; 比如当初在天虎山下,郑侯爷就碰到过浑门中人,在假扮了骗别人之前,先把自己给骗喽; 但问题是,战场上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你该如何去观察又该如何去揣摩,自然,又如何去模仿? 所以, 这位高校尉几乎断定,这次,大概是真的碰到大人物了,而且,绝对是军中的大人物。 但他也没敢去猜测眼前这位竟然真的是平西侯爷,层次地位差距太高了,是真的不敢想,也不会往那一茬儿去飘。 郑侯爷没搭理这位高校尉,转而低头,看了看这独眼龙, 问道: “来,你叫什么名字?” 独眼龙很想不服,但面对此时的郑侯爷,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本能的畏惧,开口道: “鲁大牛。” 这名字,倒是挺接地气,和剑圣的那个继子刘大虎的名字,如出一辙。 黔首们没问话,小名儿狗蛋啥的满地走,需要用到大名时,大名啊,哦,那就大牛大虎的上了。 “鲁大牛,嗯。” 郑侯爷伸手,又端起先前自己放下的那碗鱼汤,喝了两口。 “这汤,是真的好喝,知道为何好喝么?” 鲁大牛的脸皮开始抽搐,本能的愤怒,外加本能的敬畏,两种本能的情绪,开始在他身上碰撞扭曲。 想翻脸,想骂眼前这人亲娘,可又不敢,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真骂了眼前这人的娘,自己,以及自己的这帮兄弟,可能就…… “呵呵呵。” 郑侯爷又笑了, 然后, 压了压身子, 拿着碗的同时,将脸,向鲁大牛面前凑了凑, 道: “因为这次掌柜的进的鱼,它们是吃楚人和野人的血肉长大的,这滋味,才鲜美呐不是?” 鲁大牛咽了口唾沫,这,还能这样? 但,似乎真的好有道理。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想,自己心里就不膈应了啊。 郑凡对徐闯挥挥手, 徐闯起身,放开了鲁大牛。 鲁大牛也爬起来,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又本能地缩下了肩膀; 不知怎么的,站在这人面前,反倒不如先前跪着舒坦。 “敢问尊下……” 高校尉又行礼问了一次。 其实,郑侯爷没打算暴露个身份。 可能,老百姓看戏时,喜欢看那种微服私访的皇帝换上龙袍四周人纳头便拜的场景,觉得很过瘾; 但皇帝,哦不,但郑侯爷,平日里被跪拜习惯了,早就没得什么爽感了。 甚至,由此引发的还是接下来这个县城的各级文武,都会像哈巴狗一样马上一批一批地跑过来向自己请安,忒烦人了。 还是那话,阈值高了。 高校尉见郑凡不回应,马上又道: “我看,今儿个的事,也就是个心结,心结去了,事儿,也就了了。” 高校尉刚说完话,鲁大牛忽然莽了一句: “你说得对,这鱼,就是吃野人和楚人的血肉长起来的,我要喝,我要吃他们的肉!” 鲁大牛直接伸手,从桌上将那一盆鱼汤端起来。 鱼汤放这么久了,并没有一开始那般烫了,但温度,也绝不会很低,先前剑圣喝时,还得捎带着吹吹。 这莽汉倒好,直接嘴凑在盆旁边, “咕嘟咕嘟!!!!!!!” 一大盆鱼汤,竟然全都灌了进去,而后,重重地打了个嗝儿,脸上,交织着痛苦又快意的情绪。 “可惜了,这肉实在是吃不下了。” “呵呵,哎呀。” 郑侯爷再度被逗笑了。 随后, 鲁大牛走到掌柜面前,先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丢到了掌柜的面前。 然后, 伸手, “啪!” 对着自己,就是一巴掌! “赔不是,没门,老子叫你别上鱼,你上了,就是招待不周,讨打,是应当的,这巴掌,是为了将这事儿给了了!” “是是是。” 掌柜的这会儿情绪也回落了,没先前那帮顶着委屈气头上的硬气了。 鲁大牛的侧脸通红,可见先前那一巴掌绝对没收力,此时,他转身面向郑凡,行礼道: “多谢。” 郑侯爷自己也是摸爬滚打上来的,虽说没在京城慢慢熬资历站部堂,但他所面对的,都是大燕,哦不,是整个天下最顶尖也是最难伺候的那几位; 所以, 郑侯爷清楚,鲁大牛一开始,绝不是表演,他没瞧出自己的身份,包括现在,也没有; 但他倒是能表现出那股子豪迈洒脱,示好于自己。 此时风气,哦不,是古往今来的风气里,豪爽的汉子,最为受上位者的欢迎。 郑侯爷自己也喜欢和陈大侠这样子的人玩。 但甭管此番表现是否为刻意,至少表明,这人是个有脑子的,自军伍里退下来,还能拉扯起这么一个镖局,靠的,不仅仅是所谓的那点关系。 “走着。” 郑侯爷站起身,走向后院。 鲁大牛和那位高校尉对视一眼,马上带着众人向后院走去,高校尉还吩咐了自己的手下拦住了不相干人等。 后院摆着三桌席面,还有不少姐们儿和相公站在那里候着。 鲁大牛马上又掏出银子赶紧打发了他们,催促他们快点离开。 徐闯抽出一张椅子,让郑侯爷坐下。 剑圣则抱着用布裹起来的龙渊,站在角落,吃饱喝足,半眯着眼。 四娘则从一张桌子上抓来了一些瓜子花生什么的,递给郑侯爷。 在外时,郑凡所吃的任何东西都是由四娘先经第一步手,包括先前的鱼汤,也是四娘帮他盛的,没办法,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得惜命; 再者,自己的对头以及虽然不是对头却很乐意看见自己暴毙的人和势力,真的不少,自己小心一些,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 后院里马上被清理起来, 郑侯爷则边磕着瓜子边对四娘道: “咱们在颖都,记得是有人的,对么?” “是的,有个馆子,但人手不多。” 平西侯府的势力,现如今,还是仅仅局限于晋东,对外,哪怕是颖都,也只是保留个类似联络点一类的简单存在。 “不够啊。” “主上是想收了这头大牛?” 郑凡摇摇头,“他运气好,能在对的时候凑上来,咱就顺手送他点造化,另外,他身边那个当差的,还有点意思。 不过,也就有点意思吧。” 没看见徐闯现在都只能当个打手兼小弟么,平西侯爷现在看人的标准,早变得老高了,鲁大牛,还真没有让他起了什么爱才之心。 但可能就真的是有这个缘分,那自己也不介意随手插一根柳条在这儿,指不定日后会有什么作用。 四娘笑着点点头。 “回头你记得跟瞎子提一声,等回去后,我估摸着得忘了。” “是,奴家明白。” 那边,清理好了。 鲁大牛和高校尉二人并排站在第一列,其他人则站在后两排。 郑侯爷挥挥手。 很快,后两排的人也出了院子,只剩下鲁大牛和高校尉站在这儿。 郑凡看向那个高校尉,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高准庞,上川县巡城校尉。” “哦。” 郑侯爷点点头,又指了指鲁大牛,道: “手底下多少号人?” “吃干饭的有三十号人。” 这儿吃干饭的意思是常年跟着他干镖局的,喝粥的,则是临时人手不足喊来凑数的。 “生意好做么?”郑凡问道。 “还好,能管个酒肉。”鲁大牛回答道。 “嗯,先前听人说,你在军伍里,有关系?” “曾在那里待过,有些熟人,过关卡时打招呼方便一点。”鲁大牛实话实说,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边的高准庞,“买卖是高老弟起的头,我负责来做,高老弟的关系,比我的多。” “原来是这样。” 高准庞身上有官身,不适合自己来做买卖,就让鲁大牛来替自己出面经营镖局,倒是有些脑子。 郑凡笑着道: “愣着做什么?” “嗯?”高准庞。 “我……”鲁大牛。 “跪啊。”郑侯爷道。 高准庞“噗通”一声, 在鲁大牛还在犹豫时,直接跪了下来。 “末将参见大人!” 鲁大牛见状也马上跪了下来,同时暗恼自己为何先前跪慢了,犹豫个屁啊! 跪错了能少块肉么! “可能,你们俩今日确实是和本侯有缘,本侯……” “噗通!” 跪着的鲁大牛直接吓瘫在了地上,变成五体投地姿态,身体,竟然还在微微抽搐。 直娘贼, 本侯…… 高准庞的脸也开始泛红,而后,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郑凡,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最后,又咬了咬牙,缓缓地站起身。 郑凡就看着这位巡城校尉在自己面前站起来, 对方没敢再和他对视, 而是伸出手, 低着头, 道: “职责所在,请令牌验明正身!” “哦?刚刚不是已经跪了么,怎么,现在还要查看令牌?” “不是,刚刚跪,是为自己的富贵和小命,因为我猜测,您应该是军中的贵人,但您既然用这个自称,那末……” 高准庞嗫嚅了几下嘴唇,又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道; “那我职责所在,就必须验明正身,非是想要在您面前刻意表现什么。” 意思就是, 如果你装的是其他的贵人,那没问题,大家该磕头就磕头,该认怂就认怂; 但你既然自称“本侯”,那我就得确认你的身份,公事公办,因为平西侯爷的身份不同,容不得丝毫的差池。 毕竟, 平西侯爷,可是能直接调兵的! 郑凡点点头,扭头问四娘: “令牌在你这儿么?” “主上,在阿铭那儿呢。” “哦,倒是忘了。” 轻车简行得太急,东西,就没置备得周全,当然了,也是因为到了这地界了,相当于是到自家家门口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老虞,借你剑用用。” “嗡!” 龙渊飞出,直接刺入郑凡面前的地上,剑气内敛,却能够给人以直观的锋锐之感。 龙渊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时下年轻剑客,以配龙渊同款式的剑为荣。 能让晋地剑圣傍身当护卫的, 这天下间, 只有一位! 高准庞马上正儿八经地单膝跪下行礼: “末将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而先前跪着的鲁大牛,则勉力起身,改了个跪姿。 “本侯就接着先前的话,既然咱们有缘分,就结个善缘,你二人,可愿意为本侯做事?” “愿为侯爷效死!” “愿为侯爷效死!” “那就这么着了,过阵子会有人来找你们,给你们那排些差事。” “多谢侯爷提携!”高准庞马上谢恩。 郑侯爷点点头, 叹了口气, 这一幕, 忽然让他有些恍惚,有一种,熟悉且陌生的感觉。 因为当年, 他自己也曾跪伏在靖南侯面前表着忠心,希望能够得到老田的扶持。 唉, 岁月啊。 郑侯爷感慨着。 这时, 外头又传来了吵吵声: “哎呀,不是你们说人不够的么,我这儿不是又喊来了人么,这不成,他们是他们的,我们这一批的钱还没给呢,我不走,我不走,给钱,给钱我再走,那边买卖没做特意过来的,总不能走空趟啊! 哎我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这儿还把我这刚收的干儿子都带来了,从盛乐城那里新进来的,还没破过的雏儿呢,怎么着……… 哎哎哎,别推我呀,别推我呀……” 高准庞马上推了一把鲁大牛,示意他赶紧去解决。 先前众人吃喝庆生喝高了,就有人吵吵着说这相公不行,所以要再喊一批,但出了这档子事儿,怎么可能再在侯爷面前那啥? 鲁大牛马上起身出去掏银子摆平事情,自己刚抱上大粗腿,可不能败坏掉自己的形象。 郑侯爷倒是无所谓,晋地的风,本就喧嚣。 “行了,本侯得走了,别送了。” “是,侯爷。” 高准庞自然不会喊出侯爷在这里,自己的贵人,自己命里的富贵,自然得自己珍藏。 起身,将龙渊拔出,递给了剑圣,剑圣收了剑,道: “有意思?” 显然,剑圣觉得这事儿,挺没意思的。 “嗨,辛辛苦苦的,干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儿,不就是为了能抽空做些没意思的事儿么?” 剑圣没再说话。 郑侯爷则继续道:“您呐,得信这缘分,这一饮一啄,自有天意,指不定几十年后,就用上了呢?” “这是炼气士喜欢的说辞,你信那个?” “还好。” 郑凡等人走了出去,外围,鲁大牛帮着开道。 这时,那个先前嚷嚷着刚刚收到银子的老鸨子见郑凡等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马上赔上了笑脸,她知道啥时候该撒泼,啥时候该和颜悦色,这里头走出来的几个人,衣着气度,尤其是打前儿的那位,绝对是个贵人。 老鸨子下意识地将自己新收的也是刚拾掇出来的干儿子往自己身前推了推, 像是在推销着自己的货物, 心里默念: 贵人,瞅瞅啊,贵人,瞅瞅啊。 晋地的大族子弟,喜欢这一口,认为这是风雅之事,也爱在这上头花银子。 郑侯爷的眼角余光,也扫向了这里,然后,停顿了。 老鸨子见郑凡目光投了过来,当即露出欢喜之色。 而身后站着的高准庞和鲁大牛见到这一幕,心里暗暗地惊讶原来平西侯爷除了好人妻外还好这一口? 郑侯爷不光是看了,而且还径直走了过去。 他一把将男童从老鸨子手里拉了过来, “哎,大爷,这是我干儿子,没开过的雏儿,大爷,这……” “闭嘴!” “嗡!” 徐闯的刀,直接架在了老鸨子的脖颈上,老鸨子马上安静了下来。 郑凡伸手,摸了摸这男童的脸, 男童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郑凡。 随即, 郑凡又扒拉开男童特意被人拉起来的头发,果然,在这上头看见了被遮掩下的戒疤痕迹。 这老鸨口中的新收的干儿子,这男童,不是别人,而是当年自己在雪海关时见过的那一大一小和尚中的小和尚………了凡! 两年前,他们师徒被自己派去了雪原传教,效果斐然,一年前,因为扈八妹带来的那一则预言,隐隐中暗指雪原极西之地,所以,自己派人给他们传信,让其师徒二人去探寻一下那边,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这事儿的后续,是瞎子负责的,所以郑凡早就忘了,但很显然,这对师徒,必然是出事儿了。 否则你根本就无法解释, 为什么这个小和尚此刻人不在雪原不在雪海关也不在奉新城,而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成了一个被老鸨收养的干儿子! 郑侯爷蹲了下来,看着了凡小和尚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依旧是有些呆滞,像是一具提线木偶。 “了凡,你师父呢?你们在雪原上发生了什么?你们……找到了什么?” 必然是在雪原上出了事儿的,先前那老鸨子也是说,了凡是她从盛乐城那里进来的。 这里的“进”,是进货的意思。 盛乐城那儿,有一条可以穿越天断山脉通往雪原的路。 那里,奴隶买卖,依旧是支柱产业,还是自己当盛乐将军时打下的基础。 但为什么了凡会从那儿回到晋地,而不是走雪海关? 他们师徒二人在雪原行进时,身边,必然是有随从的。 “师傅……雪原……雪原……师傅………” 这几个词汇,似乎刺激到了了凡小和尚。 小和尚的眼睛,在此时缓缓地聚焦,看向了郑凡,他应该在思索,在回忆; 然后, 他的身子一颤,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表情开始极度扭曲痛苦, 张开嘴,发出尖叫: “啊啊啊啊!!!!!!!”
第五百四十章 他是,活的!
了凡小和尚的尖叫声,持续了很久,然后,他蹲了下来,开始抽泣。 “主上,他的心神应该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四娘在旁边说道。 郑凡点点头。 小和尚,是有慧根的,自己曾和这对师徒接触过,也认为这二人应该是有大福缘的。 所谓的福缘,是指这辈子就算没什么大的成就,但也能逢凶化吉,潇潇洒洒。 但可惜,看看眼前这小和尚的样子,其身上的福缘,这次似乎并未能庇护到他。 当然,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扯一番,如果不是这一盆鱼汤的事儿耽搁了,如果不是郑侯爷自己心血来潮,想收两个小老弟,可能早就吃好了饭离开了这家客栈,这“姗姗来迟”的老鸨子和她的干儿子,也就不会碰到了。 不过,这就是真的硬扯了。 方士和炼气士们喜欢这套说辞,是因为这套说辞的弹性很大,怎么扯都能给圆回来,从而可以继续骗吃骗喝。 兴许,对这个小和尚而言,他可能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沦落到这相公窝里玷污了自身的清白。 郑凡看向老鸨子,虽说先前老鸨子在外头喊过自己这次带的是新收的干儿子,是个雏儿,但保不齐是卖家的自吹自擂。 “接过客没?” 郑凡问道。 老鸨子咽了口唾沫,徐闯的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再者,当眼前这个男人认真起来甚至在发怒时,那股子气势,就算她久经风月,也是立马慌了个神。 说白了,大燕在两位王爷离开之后,就是皇帝也得对他郑凡客客气气的,拉着一起坐坐龙椅给他过过瘾; 放眼整个大燕,地位比他郑侯爷高的,以前是没几个了,现在,好像还真没了,当你自己已经做到不需要再跪下时,回首间,你身下,早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没……没有………新………收拾的………新………”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那边站着的高准庞,高准庞马上上前行礼待命; “替本侯传令,命本县的守城将军即刻领兵,给本侯围住她的妓院,不得放过任何人。” “喏!” 高准庞是有些吃惊的,因为先前侯爷的姿态看起来,不像是想要暴露身份的样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郑凡本不打算暴露身份弄大了,因为这会很没意思,但了凡的出现,却迫使他必须这么做。 了凡是如何从雪原过天断山脉到盛乐的,又是如何被贩卖到上川县的红帐子来的,其中脉络,必须得理清楚,而等到自己从奉新城调人过来处理,难免日子久了就容易出什么差错,不如现在就控制起来。 再者,郑凡觉得,他今日插的柳条,现在,已经收获了,不是这帮龟孙子吵着闹着继续要相公,今儿个,自己就不可能见到“流落风尘”的了凡小和尚。 随即,在客栈内众人的诧异以及还没从“本侯”这个称谓里回过神来的当口,郑凡就带着了凡离开了。 上了马车,并未急着出城回去,而是直接来到了上川县县衙。 自是不可能因家里有人被人口贩卖了来击鼓鸣冤,而是纯粹来借个地方,想来想去,也就这里最为安静。 门口的衙役见有人硬闯县衙,大喝着想要阻拦,却没徐闯直接挡开,徐闯大吼道; “平西侯爷驾到!” 若是在平时,郑侯爷说不得会教导教导他大内魏公公喊“陛下驾到”时的声调和神韵; 但现在,没这个心情。 上川县县令官袍都没穿,急匆匆赶来,见着郑凡后,直接就跪下行礼: “下官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你认识本侯?” “是,侯爷,去年大军伐楚时,下官曾是运粮官,有幸得见过侯爷真容。” 这就省事了,不用再让剑圣拿出龙渊耍一番。 “本侯要借你衙宅一用,自现在起,除了本侯吩咐,一切闲杂人等,不得进来打扰。” “是,下官明白!” 县衙的后头,就是县令的家,里头自然住着县令的家眷。 但顷刻间,家眷全都急匆匆地离开,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给平西侯爷腾地方。 郑凡进来后,对徐闯道: “要几个下人,给他洗个澡,收拾干净。” “喏。” 没多久, 重新“涮洗”过的了凡小和尚就站在了郑凡的面前。 这个时代,人们喜欢涂脂抹粉,以此为美,但这化妆水平,是真不敢恭维,而相公们则更为严重。 洗刷过的了凡小和尚身上虽然没有袈裟可穿,只套了一件应该是县令家小公子的衣服,但着实让人瞧起来顺眼多了。 这会儿,高准庞前来复命。 “侯爷,那家红帐子属下已经带人控制住了。” 郑凡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待命了。 高准庞马上行礼告退,上川县守备将军请他代为向侯爷引荐的事儿,他提都没提; 很明显,侯爷现在没空,他不可能用他那丁点的“圣眷”在这儿消耗掉,而且,估摸着还远远不够。 “四娘。” “属下在。” “现在身边没其他人可用了,只有你了,你去审讯一下老鸨子他们,把这条线,给理出来,最好,将经手的人贩子,也都控制起来。 盛乐城现任将军是谁来着? 算了,不管是谁,给他个知会,让他务必配合,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小和尚是怎么从雪原进到盛乐城的。” “属下明白。” 其余的,不用多吩咐了,四娘的办事儿能力,毋庸置疑。 四娘下去了, 郑凡对徐闯道:“让县衙里的人,准备点吃食送进来。” “是,侯爷。” 郑凡没再急着去问小和尚,先前,已经刺激过了,这会儿,还是等他情绪缓和下来再说。 很快,食物被送了过来,小和尚看着面前的食物,倒是没用人吩咐,开始吃了起来。 荤素不忌, 少了那句: 既然侯爷以刀兵迫之,那我们就吃吧,佛祖不会怪罪的。 小和尚进食的时候, 郑侯爷就坐在那里,轻轻揉捏着自己的指节。 思虑片刻, 郑侯爷示意徐闯将那位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县令喊了过来。 “本侯需要借用你的人,给本侯传几个信。” “侯爷请吩咐,下官在所不辞。” “一,派人去颖都给太守许文祖许大人送一封口信,就说本侯在上川县有些事儿要耽搁了,许大人若是有空,可以到上川县一晤。 二,派人去奉新城向北先生传信,说本侯在这里找到了了凡和尚。 三,派人去盛乐城传信,让现在的盛乐将军将其附近负责奴隶贩卖的人都给控制住,等待本侯的人去审问,不得有误。” “是,下官遵命。” 郑凡点点头,县令马上下去照办。 而这边,了凡小和尚也吃好了,他掐着兰花指,拿起手绢,开始擦拭嘴角。 郑凡觉得,他应该是先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再被那老鸨子进行了培训,现在的他,应该属于人格分裂状态? 可惜了,瞎子现在不在这里。 “吃好了么?” “回……爷的话,吃好了。” 郑侯爷眯了眯眼,想来应该是自己先前在客栈时的问话,对他再度进行了精神创伤,如今的他,为了躲避那股子创伤折磨,更加代入到了老鸨子为他制定的相公角色。 这是一种逃避。 郑侯爷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红色石头,将其放在了手中,道: “儿子,出来。” 红色石头摇摆了几下,随即,一团黑雾显现而出。 魔丸就飘浮在那儿,嘴角带着笑意。 魔丸,已经差了两级了。 刺杀赵九郎前,郑凡尝试和魔丸交心,但依旧没能取得效果,似乎此时的他,对进阶,有一种克制。 不是他不想,而是,在故意选择压制。 郑凡不知道他在图什么,这就像是绝大部分的父母在孩子青春期时,也搞不懂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样。 但魔丸毕竟是魔丸,用其身为灵魂体的属性,倒是也能尝试破除一下了凡小和尚的心防,从而让其直接面对雪原所发生的事。 这样做,会有很严重的副作用,而且,不一定能真的拿到想要的讯息,同时,了凡小和尚很大概率会变成一个白痴。 但瞎子不在这儿,自己现在能用的,也就这一个法子了。 最重要的是,郑凡现在真的很急切地想知道雪原上发生的事儿。 如果只是被雪原的某个野人部族袭击了,了凡小和尚应该不至于变成这个模样。 他的师傅,就算是真的被杀死了,他也应该高兴师傅解脱了,因果得偿,今世债消。 权衡犹豫了一下, 郑凡还是将红色石头放了回去。 忍忍吧,还是再忍忍; 关于魔王预言的事,干系重大,且早就不再只属于自己的事儿了,其他的七个魔王,都理应知晓。 而这时, 了凡小和尚忽然开口道: “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爷高兴叫人家什么,人家就是什么。” “行了,你就坐那儿吧。” “爷,是人家没伺候好您,让您……” “闭嘴。” “是,爷。” 了凡小和尚闭上了嘴,目光,开始在四周逡巡着,然后,他看见了房间一侧墙壁上,挂着的佛珠。 这应该是拿来辟邪用的,时下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都喜欢拿一些所谓高僧开过光的法器搁家里镇宅。 了凡小和尚的眼睛看向那串佛珠后,就挪不开了。 潜意识,他对这佛珠很是熟悉。 并非指的是这佛珠是他的或者是他师傅的,这世上再巧,也没这般巧的事儿; 而是这佛珠的材质,他很熟悉,看似透亮,选材名贵,实则是被人忽悠了以次充好。 这事儿, 以前了凡小和尚和师傅游历化缘时,可没少用这一招。 师傅说,心诚则灵,这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是贵是贱,又何必在意? 坑的就是不差钱儿的主儿,这是在为他们消孽债呢,阿弥陀佛。 在此时,看见同行的假冒伪劣物件儿,了凡的目光,开始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坐在对面一直在留意他的郑侯爷马上察觉到了,他不敢再继续刺激了凡,真的怕这孩子再被刺激了几下子就更心无旁骛地铁了心地向相公事业去发展; 但如果这孩子能够自己觉醒回一些记忆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凡记得瞎子和自己说过,这心病还须心药医,说白了,最好的方式,还是靠自己走出来。 “师傅………” 了凡小和尚开始呢喃。 郑侯爷半眯着眼,在等待着,也不催促。 了凡小和尚站起身,伸手指了指挂在那儿的佛珠,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郑凡, 道: “爷,我……我可以……” “爷赏你的。” “谢谢爷。” 了凡小和尚将那串佛珠取下来,放在手里,摩挲着。 许久, 了凡小和尚将这串佛珠戴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坐了下来, 但这次,是盘膝而坐; 盘膝坐下后,又开始尝试探出自己的腿,用右臂支撑着身子,想要让自己坐得更妖娆一些。 只是,很快他又迷茫了; 他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怎么坐都感到很是不合适,然后,他忽然觉得坐下去实在是太煎熬了,就又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一开始是按照老鸨子教的方式扶腰婀娜地站,而后又变成想要双手合什; 动作,不停地变化,连神态,也在“法相庄严”和“谄媚婀娜”之间不停地切换。 郑侯爷就一直没说话,就在那儿坐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精分现场。 很快, 了凡小和尚连站都觉得是一种煎熬了,随后,他又坐下,坐下后又站起来,站起来后又坐下。 “呼……” 郑侯爷看得,都有些累了。 起起坐坐,坐坐站站,小和尚直接气喘吁吁。 “爷,来玩啊………观自在………阿弥陀佛………爷………” 得, 这下子不光是站坐煎熬,连开口说话,都变得极为煎熬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时辰。 终于, 了凡小和尚累到了, “噗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脸色发白,大口喘着气。 郑凡这才起身,来到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开始口吐白沫,而后,开始呕吐,先前吃进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饭食全都吐了出来。 郑侯爷一个躲闪,避开了这些污秽。 小和尚吐完后,整个人脸上的血色就几乎看不见了,而后,他开始蜷曲着自己的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臂,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郑侯爷用袖口捂着自己的鼻子,慢慢地绕了过来,查看情况。 “师傅……我好冷啊……” “阿妈,热水,我冷,我冷………” “求求您,给我一口吃的,给我一口吃的吧………” “冷………好冷哦…………” 郑侯爷在旁边很耐心地听着,争取将这些话都给记下来,说不得里头就隐藏着什么消息。 “侯爷。” 这时,徐闯在外头禀报。 “侯爷,侯爷,对了,师傅…………” 小和尚忽然被“侯爷”的称谓给刺激到了, 自言自语道: “师傅……徒儿没忘记您的话……您让徒儿回去找侯爷……找侯爷………” 郑凡马上伸手,示意站在门口的徐闯别说话。 而后, 自己则主动凑过去身子,对了凡和尚道: “本侯在这里呢,找本侯,做什么呢?” 了凡小和尚根本就没看郑凡,目光里,透露着思索和回忆之色: “徒儿……回去告诉侯爷……佛祖金身……他得捐呐………哈哈哈哈哈……这下子侯爷可不能赖账了………不能赖账了哦………” “本侯不赖账,快,告诉本侯,你师傅想让你对本侯说什么?” “徒儿,你看,你看,你快看,这冰下面,真的有个人哩!” 郑凡的目光马上凝重下来, 冰层, 下面, 人? 这对师徒,竟然真的找到了。 “对哩师傅……是个人哩……被冻死了吧……师傅……这里的野人……为什么都在拜一个被冻死的人?” “嘿,所以野人愚昧嘛,好糊弄嘛,呵呵,改天咱师徒俩把一些东西改改,咱也能在这雪原上成佛哩,被供进庙里。” “啊…………师傅,你看,冰下面的人,好像动了一下。” “混账东西,敢吓你师傅,都结冰了,怎么可能动!” “师傅,他睁开眼了,睁开眼了,他是活的,他是活的!” 了凡小和尚脸色忽然开始泛红,先前已经精疲力尽的他马上蹦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郑凡的衣服,对着郑凡吼道: “他是活的,他是活的,冰下面的人,是活的,活的!!!” 郑凡没挣脱,继续听着了凡的一会儿自己一会儿师傅的呈现对话。 “徒儿啊,咱得赶紧回去,咱得赶紧回去,得回去告诉侯爷,他要找的人,咱找到了,娘嘞,还是个活物。” “是啊,师傅,咱快跑吧,啊,冰裂开了,裂开了!” 最后, 了凡小和尚一脸惊恐地看着郑凡, 用一种极为虔诚的声音,像是在模仿一些野人的膜拜: “魔王……降临……魔王……降临……”
第五百四十一章 祭品
剑圣抱着龙渊,靠在柱子上,目光,看着坐在自己前面的郑凡。 这不是剑圣第一次见到郑凡画画,用炭笔,画出清晰的线条; 那会儿是在雪海关,郑侯爷心血来潮坐在院子里画着一棵橘子树,画完后让剑圣来点评。 苟莫离当时将这幅画评价得惊为天人,各种阿谀之词成捆成捆地往上搬; 剑圣当时就说,缺了神韵。 彼时的剑圣,还是带着点清高的。 只不过郑侯爷这辈子压根没什么职业洁癖,直接问道: “你是想要自己的后人,留你哪一幅画?” 剑圣犹豫了一下,伸手指了指橘子树。 没人希望自己的后代在回念先祖时,脑子里,是先祖比较抽象的印象,还是更希望自己的面容可以更写实一些。 而此时, 郑凡在画板上所画的, 是一块浩荡的冰层; 画面的四周角落,跪着一群野人,正在顶礼膜拜; 画面的中央,冰层之下,有一道人的阴影。 整张画,给人一种极为压抑的感觉。 郑凡放下手中的炭笔,这是他根据以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外加前日从了凡小和尚那里得到的信息脑补出来的画面; 细节上,肯定问题很大,冰层之下的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亦或者是甲胄? 身边有兵器么? 头发,是什么颜色? 野人的面庞还是夏人的面庞? 这些,都不得而知。 了凡小和尚在前天说完话后,就昏睡过去了,中途醒来后也只是喝了一些粥,然后浑浑噩噩地坐在床边,随后继续昏睡。 郑凡没有再去询问他细节,小和尚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得等到瞎子到了让他来拿方案。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预言, 是真的。 扈八妹的预言里,似乎也提到了冰层,也提到了苏醒,也有魔王降临; 在这一点上,和了凡和他师父所看见的,得到了印证。 而且,这东西已经睁开眼了,这意味着他是活的,换个说法,就是,他已经……降临了。 了凡小和尚说的裂开了,是个什么意思? 冰面裂开,是他动手了,还是其他原因? 他现在,到底能不能离开那层冰面,可以自由活动么? 扈八妹的预言里,有“七”这个数,那么,他,是一个人么?另外一些人,也在冰层下面待着,他先浮上来了? “这幅画,你盯着很久了。”剑圣开口道。 郑凡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道: “这幅画,对我很重要。” “看出来了。” “老虞,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二品以及所谓的一品?” “当官儿的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既然二品有了,一品,并非不可能,只是,太难了,难得,连条路都看不见,怎么,你觉得这画中的人,是那种级别的存在?” “我不会介意以最大的程度去揣摩它。” “然后呢?” “先查出来,再确定位置。” “古来不少皇帝,和你现在的心思差不多,凡是会威胁到自己皇权的,哪怕仅仅是在将来才可能出现的威胁,都会提前下手去扼杀。” “是。” “那样多没意思?”剑圣摇摇头,“如果是我,我巴不得自己的对手足够强大,不,我是巴不得隔三差五地就能遇到田无镜那样子的对手。” “你会觉得这种生活很充实,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喜欢午后喝着茶听着家里的女人唱着曲儿。” 郑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画面, 道: “还好,他在雪原上。” 雪原,毗邻我的势力范围。 剑圣点点头。 这时,县令进来通报:“侯爷,太守大人来了。” “请。” “画,我帮你先收了吧。”剑圣上前说道。 “多谢。” “客气。” …… “哎呀,郑老弟,怎么了,听说你在这上川县遇到事儿了?” 许文祖还是那么的胖,军情政务忙碌时,他是浮肿起来的虚胖,一切平顺时,他是心宽体胖。 “嗯,以前府里的一个手下,出了点事儿,这里受了伤,流落在民间,竟然被人卖进了红帐子当起了相公。” 郑侯爷说着还叹了口气。 他在上川县调动了附近的守备兵马,这么大的动静是不可能瞒得过人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堂堂平西侯爷,府里的人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侯爷发怒调兵报个私仇,岂不是很正常? 至于说被人参奏一个跋扈,这玩意儿对现在的平西侯而言连挠痒痒都不如。 当然了,如果谁敢参奏一个居心不良云云,那么,敢参奏这个的,必然会在朝堂上先被收拾掉,原因很简单,平西侯爷确实有那个居心不良的实力。 “人可还好?”许文祖问道。 “脑子还没修养好。” “我说人。”许文祖提了提屁股,眨了眨眼。 “还没来得及接客。” 这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就好,那就好。” “我说,哥,你这关注点,够奇特的。” “嗨,这事儿我也没和你说过,以前只听说过晋风飘逸,还觉得无所谓,想你哥哥我好歹也是堂堂燕地儿郎,且还是在荒漠边长大的; 可谁晓得,这进了颖都后,每次赴宴,他娘的宴席上竟然都有这类的相公堂而皇之地陪客…… 哥哥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入乡随俗不是?” “辛苦了。” 郑凡其实对许文祖很同情,因为许文祖这个身材,这个相貌,就像是猪刚鬣的人形,人参果都吃腻了,就喜欢玩儿点新花样的样子。 当然,这是被误解了。 再者,晋地大家族是把男风当作“雅物”的,也就是比金银姬妾更贵重的礼物; 在晋地,家里有底蕴,养个歌姬舞女,不算什么,得养雅男,这才叫牌面; 贵重的礼物,自当送给身份最重的人。 “直娘贼,老弟,你可晓得最可气的是啥?” “是什么?” “哎,哥哥我也算是开了次眼,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女子更漂亮的男子,而且,还不老少!” “哦。” 郑侯爷看着许文祖,眨了眨眼睛。 “哥哥我可没有碰过啊。” “好的。” “但有时候,想想都后怕,这被撩拨得久了,心里头还真会有些跃跃欲试。” “呵呵。” 郑侯爷点点头。 他们俩现在,是没什么紧张感了。 因为许文祖老早就算是半个六爷党了,现在姬成玦当皇帝,他的仕途,是不用担心的。 再在这封疆大吏位置上干个几年,还想继续干的话那就继续,想换个位置,那就回燕京,这起码是一部尚书的位置留给他。 所以,这次见面,倒是有很多的闲情逸致去聊一些风月。 “对了,郑老弟,玉盘城的守备将军,你提个人,我安上。” “我明白,回去后就安排,另外,知府,也得是我的人。” 许文祖眯了眯眼,笑了笑,道:“瞧你说的,哥哥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哥,不是我贪心,也不是我想着将晋东圈起来当自家的后院,而是我和陛下已经讨论过了,修生养息个两年后,差不离就要动手了。 我麾下的这些兵马,各路军头子,都必须再整顿安置一次,不把篱笆扎牢,没办法施展开。” “好,我明白,我明白。” “吃了么?”郑凡问道。 “没呢,我让那个县令准备去了。” “行,咱们一起吃。” “这不废话呢嘛。” 这顿饭,县令作陪,在旁边不住倒酒陪着说话,郑凡和许文祖倒是吃得挺惬意。 饭后,也没等上茶,许文祖就笑着说既然没什么事儿他就先回去了,这也是瞧出来了郑凡心里似乎有事。 郑凡送许文祖出了县衙。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二人将是最好的搭档关系。 回来后,郑凡又去看了一下了凡小和尚的情况。 听婢女说,刚进了食,这会儿又昏睡过去了,大夫也给他开了药,调理身子的。 郑凡也就没再进去打扰他,往自己屋走去时,经过花园,看见一个姿色还可以的妇人端着糕点向自己走来。 “侯爷,这是我上川县的特产,蜜饯红糖糕,做法独特,别的地方可吃不到,您尝尝?” 说着,居然主动伸手拿起一块往郑凡嘴边送。 “唉。” 郑侯爷叹了口气,这位,应该是那位县令大人的妾。 “本侯没这个心情,回去告诉你老爷,把本侯的差事做好了,本侯就承他的情。” “是,侯爷。” 郑凡走出花园,看见坐在台阶上正晒着午后太阳的剑圣,剑圣嘴角带着笑意。 “笑什么?” 剑圣摇摇头,道:“原来,这只要当了官儿,甭管燕人晋人,全都一个样。” “你才知道?” “何时归程?”剑圣问道。 因为了凡小和尚的事,又耽搁了几日。 “我琢磨着了凡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就先留在这儿,明日,我和你先回奉新城。” “那这里的事儿?” “换瞎子来料理。” “好。”剑圣同意了。 因四娘已经动身去往盛乐调查人贩子的事儿,所以用过晚食后,郑凡就一个人睡。 这一觉,睡得不是很踏实,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就醒来了。 外面,刮着北风,郑凡躺在床上,盯着床对面的窗户,出神。 就这样侧躺了许久,忽然,外面有人来通禀: “侯爷,那位小师傅醒了,闹着要见您。” “知道了。” 郑凡没耽搁,起身穿衣,走出自己的卧房。 来到了凡所在的房间时,看见了凡正趴在地上,双手双脚不停地痉挛着。 “侯爷,晚上他醒了,我们就给他准备吃食,他刚吃两口就问这里是哪里,然后吵着要见您,现在,更是变成这样了……” “行了,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靠近。” “是,侯爷。” “是,侯爷。” 婢女们都退了下去。 而这时,穿着白色内衬的剑圣走了过来,站在门旁,眯着眼。 了凡抬起头,看向郑凡,脸上的痛苦瞬间消失,转而是惊喜之色, 喊道: “侯爷,侯爷,侯爷!” “你清醒过来了?” 郑凡向前靠近。 忽然间, 了凡瞳孔内闪现出一抹厉色,厉啸道: “是你,害得我师徒好惨,是你,是你害的!” 说着,了凡忽然就扑向了郑凡。 郑凡没犹豫,到底是五品高手,就算这小和尚忽然脑子抽了疯,但也绝不可能靠近他的身,这一脚下去后,了凡直接被踹飞了出去,撞到了两座茶几后才停了下来。 “呕………” 而后,了凡又开始了剧烈呕吐。 只是这一次,呕吐出来的东西里,带着明显的黑色腥臭粘稠物。 郑凡拿起点燃的蜡烛,捂着鼻子,向前走去,查看了一番,再用靴底在那上头踩了踩,竟然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响。 “老虞,你过来看看,这是个啥?” “不去,臭。” 剑圣拒绝得很直接。 他晚上能出来陪着,还是看在郑凡答应天亮就出发回家的份儿上。 再者,郑凡现在身边,没其他人了,他担心平西侯爷,怕黑。 郑侯爷也是够放得开,从旁边地上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筷子,将那一团黑色的玩意儿给夹起,然后,转身,送到剑圣面前。 剑圣屏住呼吸, 看着这被筷子夹着的黑色粘稠物。 “像不像海带?” 剑圣似乎认识这东西,仔细看了几眼,然后道: “是黑草。” “哦,真是很形象的名字呢。” 黑乎乎的,像海带,就叫黑草。 “雪原上长的东西,但雪原上的牧民都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吃这个,这个就和观音土一样。 不过,这东西吃了不会胀肚子,却能迷惑人的心智,畜生吃了倒是没什么事,人吃了,脑子就容易出问题。” 郑凡指了指被自己踹翻在那儿的了凡小和尚, “意思就是,他脑子现在这个样子,是之前这种黑草,吃多了?” “应该是有这方面原因吧,可能是吃了两天大夫开的药,再加上你刚刚的那一脚,起到了些效果。” 这时, 了凡小和尚爬坐起来, 他再次有些茫然地看向门口站着的郑凡和剑圣。 而后, 他伸出手,指向了郑凡, 虚弱地喊道; “侯爷………快去救救我师父………快去救救我师父………” 郑侯爷有些诧异地问道: “你师父,竟然还活着?” “………”了凡小和尚。 一口抑郁之气,凝聚于小和尚喉咙间,没能顺上来,整个人白眼一翻,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剑圣出手了,身形顷刻间来到了凡身侧,指尖点在了凡胸口,向上一划。 “呼…………” 了凡忽然长舒一口气,而后,又开始大气喘。 最后, 其目光又落在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郑侯爷身上。 “侯爷,师父为了救我,留在了那里,我跑出来了,来找侯爷,找侯爷,去救我师父,救我师父。” “你仔细说说,你们师徒俩是不是在极北之地发现了什么?” “侯爷你让我们找的,那个东西,不,那个人,我们找到了,他是活的,是活的。” “慢点说,那个人,具体是什么情况?长什么样子?” “就是……人样。” 郑侯爷咬了咬牙, 道:“身上,光着身子?” “没有,穿着盔甲,穿着盔甲,黑色的盔甲,手上,还拿着一把刀,眼睛,好吓人,好吓人………” “是他留下了你师父?” “不,他没动,冰层自己裂开了,然后……然后………” 了凡小和尚捂着脑袋, “我脑子,好乱,好乱………” “不急,你慢慢想………” “师父和我,好不容易爬出来,然后,就有人问我们,问我们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在这里……不是,这好像是在之前问的,是在之前,在掉下去爬出来之前, 不,不,是在我和师父往冰层上摸过去之前,就有人问的……” 显然,了凡的记忆还没能完全恢复,叙述时,时间节点都出现了矛盾。 “女人………有个女人。” 了凡忽然很笃定地看着郑凡。 “怎样的女人?”郑凡马上问道。 “师父说,说她很好看,对,师父说的,说过的。” “然后呢?” “女人问师父,问师父,我们师徒为何会在这里,谁派我们来的,对,是她问的,就是她问的。” “你师父怎么回答的?”郑凡只能这样慢慢地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师父说,他是平西侯爷的座上宾,跟着他,以后能在寺庙里过好日子。” “………”郑凡。 “呵呵。”剑圣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呢?”郑凡只能继续问道。 “然后……然后师父,女人,女人,师父,然后……” 了凡和尚又开始抱着脑袋, “然后,就是眼睛睁开了,冰层裂开了,师父和我,爬啊,爬啊……” 了凡小和尚说着说着,就昏睡了过去,这不是不顺气儿,而是精疲力尽。 虽然这两日不是吃就是在睡,但实则,脑子里一直在激烈的碰撞着,心神的消耗,最为折磨人。 “我听明白一些了。”郑凡说道。 “这你也能听明白?”剑圣有些好奇。 郑凡点点头, 道: “他们师徒俩,不是自己找到冰面下的那个人的, 而是, 被抓了后送到冰面上,当作了…… 祭品。”
第五百四十二章 滚滚望江东逝水
祭品; 在雪原的极北之地,有一个势力,他们在信仰……亦或者可以称之为,在守护。 郑凡记得以前桑虎曾从雪原的北边带回来一支拼凑起来的野人部落南下投靠野人王,他应该对那块区域更为了解一些,哪怕他未曾真的进入核心地带,极北之地,对于野人而言,相当于是流放之地。 但可惜,桑虎在伐楚之战中战死了。 这件事,也可以去问苟莫离,但这里头又牵扯出一个问题,苟莫离对这件事的态度,究竟会怎样,它会不会在知道这件事后,再起什么心思。 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已经在其周边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朝贡”体系,这不是宗教,也不是部族的形式,而是亦宗教亦部族; 如果那个“人”真的完全苏醒,很有可能自最北面开始,席卷而出,说不得,再走一遭野人王当年的路。 这一刻,郑凡再次想到了玉人令里的预言; 曾经,大家都以为预言的是野人王苟莫离,他将带领圣族走向复兴,结果苟莫离失败了; 但若是预言里所指的,不是苟莫离呢? 是否告知苟莫离,这一点,还得去和瞎子们商议一下。 脑子,有些疼。 郑凡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也清楚,在他的意识和思维里,已经将预言里第一个苏醒的那位,加上了太多太多“强大”的标签。 但归根究底,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强如沙拓阙石,依旧战死在了镇北侯府前的铁骑围堵之中; 剑圣恐怖如斯,但在整齐肃杀的骑枪之下,他依旧是脆弱的; 那位苏醒过来的“人”,再强,就算你强到天上去,那老子为何要和你玩单挑? 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 满打满算拉着辅兵以及随时可以收整起来的民夫,老子麾下也有十万大军好不好? 实力再高,也怕人命去填; 所以, 感谢, 这个公平的世界。 走出了了凡所在的房间,吩咐外面的下人进去收拾。 郑凡伸了个懒腰,享受着骨节处悦耳的脆响; “老虞,你知道么,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你在床板上放一粒豌豆,哪怕再在上头垫了三十层棉絮,我睡着,依旧觉得不舒服,也依旧觉得硌得慌。” 剑圣看了看郑凡,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梗来自何处,但依旧可以体会到这里头的意思。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剑圣问道。 可能,在剑圣看来,预言、传说、宗教,这类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世上很多角落里都在发生着类似的事。 裹挟着信众,愚夫愚民,立个黄天,定个天命,胆儿再大点,直接扯旗造反的,可偏偏这类的造反,对于朝廷而言剿灭起来的难度,并不大,除非朝廷自己犯了蠢。 一群被聚集起来,没有上过战阵,只知道迷信于某种宿命的信徒,他们人数再多,在精锐的军阵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了。 这一点,剑圣觉得郑凡这种靠军功起家的人,应该更为清楚。 但从那天以来,郑凡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极为极端的反应,剑圣甚至觉得,哪怕现在楚国忽然集结全国之力想要再来一次国战,这位大燕的平西侯爷都不会这般失了情绪上的稳定。 “我打算……” 郑侯爷的眼眸,沉了下来。 “先将这事的脉络给查清楚了,再将具体的位置确定下来,等‘描摹’好了,我打算亲自率军,远征那处所谓的极北之地。” “值得么?”剑圣有些无话可说了都。 “值得的,我一定要把那颗该死的豌豆,给取出来。” 说着, 郑凡挥挥手, 道: “行了,咱休息吧,明儿一早咱就回去,得养精蓄锐。” …… 和剑圣分开,回到自己的卧房里,郑凡没急着上床去睡觉,而是在桌旁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会儿,他想要将那幅画给展开,再看看,却记起来那幅画被剑圣收起来了,懒得再去敲门要了,郑凡就干脆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轻轻旋转着手中的茶杯。 良久, 又将魔丸放在了桌子上。 “咱爷俩,说说话。” 魔丸没动,他算是魔王里,陪伴这个主上时间最长的一个,连四娘都比不过他; 所以,他更清楚这位主上的矫情。 “你说,那个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真正的预言之子么? 啧,预言之子,真的是好老套的称呼。” 魔丸歪了歪身子,红色的石块干脆斜靠在了茶壶上。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好的,本来,应该是没什么烦恼的,接下来,大家就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怎么开心的过就怎么开心的来,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给我来这种事。 如果天命的预言是落在我们身上,那我倒是无所谓,就当是多了一个祝福而已; 但落在别人的身上, 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我相信,你也肯定不喜欢自己被当作了假货的滋味吧?” 魔丸不为所动。 郑凡认为,魔丸这阵子,安静得有些不正常,似乎除了陪天天玩,他已经对其他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了。 父子间的交流,并未有什么结果。 郑凡不再说话了,而是继续喝着茶,发着呆。 今晚,他是有些想念大泽香舌了,一口闷,马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现在,做不到。 你要说自己心底有多害怕嘛,这还真没有,但就是那股子别扭劲儿,让这口气,一直不顺畅。 郑凡一直就这般坐到了天将蒙蒙亮,这才头枕着桌面,眯了一会儿。 这一小眯,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画面,是梦,又不算是梦,很零散。 小憩醒来后, 脑子里记下的唯一一个较为清晰的梦就是, 他看见老田坐在门槛上, 他走过去, 道: “哥,北边儿有个东西,让我很不舒服。” 老田点点头, 道: “那就去灭了。” 是, 那就灭了去。 醒来后洗脸时,伸手接过婢女递送上来的热毛巾,将毛巾敷在了脸上。 或许, 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老田那样子的人,他也没想去成为; 但不可否认的是, 往往在这种时候,想到他,总能让自己获得心安。 擦完脸,将毛巾丢给身旁的婢女。 郑侯爷跨出房门, 用力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倒是没有什么豪气顿生,也没有迎难而上的万丈雄心; 反而有些埋怨, 唉, 哥, 你西行得太急了, 你要是现在还在这儿,那我心里,可就真的一点都不慌了啊。 他以前养兵自重,老田知道; 他收留了野人王,老田知道; 他脑后有反骨,不喜欢跪人,老田也知道。 如果老田还在,预言的事儿对其他人不能讲,但对老田,是能讲的。 老田会无奈地摇摇头, 道一声: 就这点出息? 他答一个:是,就这点出息。 行, 带你去灭了他。 他相信老田会的,正如当他得知是赵九郎促成杜鹃之死后,毫不犹豫地在登基大典的当晚就去杀了赵九郎一样。 …… 貔貅,被阿铭他们提早带回去了。 郑凡和剑圣都骑着马,出了上川县城后,一路向东。 剑圣归心似箭,虽然日子上算得还是来得及的,但这种事儿,怎么可能真的掐上准确的日子? 口头上曾说过,反正不会是第一个,下次再陪也是一样的,但毕竟是第一次当亲爹,早早地回到自己妻子身边,多陪几天,也是好的。 这一点上,郑侯爷也很理解,剑圣这次是没得说的,帮了自己大忙,说句不好听的,西平街那次,要不是有剑圣强势出手,从一看开始就震慑住了李良申,就一个李良申,其实就足以让赵九郎翻盘了。 而且,归程时又和自己耽搁了好些日子; 所以,郑凡这次也是闷头赶路,没整什么花活儿。 很快, 二人就到了望江边。 倒是剑圣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战时,他清楚这位平西侯爷平日里的生活格调,那是能趴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所以,他开口道: “寻间馆子,吃点热乎的吧。” “好。” 望江边的渡口不少,不过这会儿江面已经开始结冰,人已经可以在上头走了,理论上,带着马也是能尝试去过的,只要将马蹄给提前包裹一下。 当然了,现在冰面还不够厚,走上面过就得做好一不小心就掉冰窟窿里喂鱼的觉悟。 渡口里的馆子吃食也简单,热汤加饼子是主流。 让郑凡有些意外的是,老板还问要不要带馅儿的馒头,萝卜丝馅儿的,说是从奉新城那里传来的吃食。 郑侯爷笑着要了八个馒头,外加一盆汤以及一些小菜; 另外,额外给了点赏钱,让馆子里的小伙计给自己和剑圣的马包上马蹄。 随后, 就坐下来等着吃食上桌了。 “过了江后,咱在路上碰到哨骑或者哨卡时,可以直接换马,速度就能更快一些。”郑凡说道。 望江以东,就是他平西侯府的地盘了。 “嗯。”剑圣点点头。 “对了,你想好你孩子取什么名儿了么?”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 “没想?” “想是自然想了,但等孩子出生前,就没有真的想好的时候。” “那倒是。” 剑圣犹豫了一下,倒是没顺势问出:你呢? 瞧着人家陪着自己赶路的份儿上,还真不好意思再开口挖苦。 谁晓得郑侯爷自己则主动开口道; “我那儿有不少好名字备着,等到了家,我拿出来你选一个。” “好。” 很快, 热腾腾的馒头上来了。 带馅儿的馒头,且执拗地称之为馒头而不叫包子。 这本来是郑侯爷的执念和要求。 到了这一世后,这个称谓已经流行起来。 平西侯府治下的百姓,日子过得一直是很不错的,从盛乐城到雪海关再到现在的奉新城,毕竟,郑侯爷不穷奢极欲,魔王们除了阿铭喝酒费点钱,也不纸醉金迷,由此构建起来的上层体系,真的可以称之为朴素。 再加上四娘和瞎子联手打造的底子,三儿和阿铭的作坊产出,商业的开发,最后是每次打仗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基本没打过什么亏本的仗,所以,这个构建于军事生产兵团模式的军民体系,在小日子上,过得很好。 馒头,这就叫馒头,带馅儿带肉丝,那也叫馒头,啥,你说这叫包子? 呵, 哟哟哟,你那儿日子过得得多艰难,居然叫这玩意儿包子? 馒头,成了平西侯府治下百姓地域优越感的体现,也算是无心插柳之下的一种品牌效应。 苟莫离就曾感慨过, 小小的一个馒头,却带有一种真正的大智慧大布局,这以后,靠这一道吃食,得能吸引到多少流民投奔晋东的平西侯府啊? 甚至日后扯旗开干,得多少百姓盼着平西侯爷能早点打进来,大家顿顿吃这种馒头。 野人王这还真不是拍马屁,是发自真心实意地佩服,可问题是,这称谓真的只是郑侯爷对上辈子乡愁的些许执念。 但现在,隐约有种将要成为明灯的趋势,就像是灯塔,只不过灯塔的顶端,放着的是馒头。 咬了一口, 郑侯爷眉头一皱,馅儿少肉丝儿也几乎无,也没拌点儿猪油,这吃起来,有些寡淡。 但郑凡也没无聊到要在这渡口边小馆子里当美食家去点评较真,就着肉汤和小菜还是和剑圣一起将这顿吃食给瓜分干净了。 随后,二人领着已经包裹好马蹄的马,向江边走去。 叫渡船费时间,也慢,且不提郑侯爷自个儿是个五品高手,你身边有个剑圣在还担心掉江里被淹死的话,瞧你那点出息。 二人牵着马,开始过江。 脚面下的冰确实还没冻得实在,踩在上面,能够清晰地听到“沙沙”的声响,但问题还真不大。 一条望江,可谓是承载了这五年来晋东之地的春秋之变。 先是野人、叛逆联军打过了望江,再由司徒雷奋起最后一战将其击退过望江; 随后大皇子领的东征大军在此惨败,楚人水师锁住江面,左路军儿郎溺死无数,李豹战死; 再之后,他郑凡千里奔袭夺得雪海关迫使野人王在此和靖南王决战,田无镜一举击溃野人主力; 去年的伐楚之战,也是靠决堤望江使得江面改道,让自己得以一支奇兵进入楚国腹心。 名胜古迹,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故事。 可惜,晋地燕地缺文豪,只能期待后世这儿多出几个姚子詹似的人物,以这望江为引作几首诗词来打名声了。 江面很宽,郑凡和剑圣牵着马,走得其实不算慢。 走过一半了,也没出什么意外。 这时, 剑圣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郑凡问道。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剑圣说道。 “什么事?” “那就是,以前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太过谨慎了。” “呵呵,我那是怕死呢。” “怕死,不丢人的。” “我也这么觉得。” “但我现在才真的意识到,你的害怕,很有道理,像你这样子的人,确实得谨慎。” 郑侯爷舔了舔被寒风吹得有些发干的嘴唇, 道: “您这让我,有些害怕了。” “郑凡,这次算我欠你的,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这般急匆匆地往回赶路。” “我是因为了凡小和尚,不全是你。” “那件事,不急的,你自己昨天也说过,至少,不急于眼前,今日,还是因为我。” “对,就是因为你。” 郑侯爷从善如流。 “我会保着你安全到平西侯府的。” “那是必须的。” “以后,还是得谨慎点,小心点,不能再像这次一样了,是我的疏忽,奉新城不仅仅我的妻子将要生产,还有那么多百姓,指望着你去庇护好让他们吃饱饭。” “您别自责了,您要知道,跟您在一起时,才是最安全的,再说了,危险的事儿我又不是没经历过,战场上不比眼下危险多了?” “这不一样的,因为这次我在你身边。” “你在我身边,不是更好么?” “不,正因为世人都知道我在你身边,但他们还敢的话,就证明,他们很有底气。” 郑侯爷笑了笑, 道: “知道此时如果要撑格调的话,该说什么话么?” “什么话?” “我有些期待了。” “真心话呢?” “我有些慌了。” 这时, 郑凡看见冰层下面,有个黑影正在慢慢地上浮。 蹲下来, 仔细透着冰层向下打量着, 黑影开始逐渐向上,也在逐渐靠近。 然后, 他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人的脸,起初,他是闭着眼睛的; 但当其快来到冰层时,他的眼睛睁开了。 他抬起头, 然后, 他愕然了; 是的,虽然因为冰面的阻隔,表情会有些扭曲,但那种愕然的情绪,还是被放大了。 许是他也没料到, 他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潜伏上来, 但上头的那位, 就蹲在那儿, 看着他慢慢地浮上。 郑侯爷抽出锟铻, 对着身下的冰面直接刺了进去。 锟铻是一把断刀,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兵利器,否则也不会成为大楚皇城外影子一族的传承之物; 老田,更不会送一把普通的物件儿给自己的弟弟。 锟铻刺入, 冰层下面,有血雾弥漫开来。 郑侯爷抬起头, 叹了口气, 哪怕明知道自己身边就一个护卫,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走了个流程, 喊了一声: “有刺客!”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上吧,儿子!
(上一章刀名写错,应是乌崖,已修改。) ……… 喊出一声“有刺客”,是一种本能反应; 还好,郑侯爷脑子仍算清醒,清楚身边唯一的护卫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没喊出:“快来护驾”。 那被郑侯爷一刀捅死的,叫马瘸子,是望江上游的一个水鬼,所谓的水鬼,做的,其实就是水匪的营生。 有人出大价钱,让他带着俩手下在这里等着,杀俩仇人。 这单,他接了,他自幼水性极好,且也算是个入了品的小高手,身上穿着鱼皮缝制的衣服,所以站在上方的郑侯爷看见的是黑黑的身影上来。 水下的温度,其实还好,冷是冷,但还能忍受一会儿,按照往常的流程,是他在下面动手,另外的两个手下在岸上冲过来。 只可惜, 他就这般的死了; 或许,若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小水匪到底是死在谁的刀下,会觉得很是欣慰,至少,死而无憾了; 但, 于今日,他和他的两个手下,主动只是陪衬,不起眼的陪衬。 一如一块石子,丢过去,问个路,也就这样了。 两个手下此时已经向这里冲来,但当他们看见郑凡脚下的冰面开始呈现出血红色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们果断地抛弃了那位平日里喜欢苛刻他们的老大,开始折返跑。 他们只是水匪,喝酒吃肉时会吹嘘自己是江湖人,可毕竟没什么血性,见是狠茬子来了,自然就开溜。 然而, 往回折返跑的二人没跑多远,一根长枪就斜向飞了过来,将其中一人穿透后又刺入另一个人的胸膛,枪尖距离冰面就差个丝毫,被尸体架住了。 一身穿青色长袍面容素净的男子闪身而出,将长枪取出。 男子头发有点蓬乱,胡子拉渣,但这份忧郁的气质加上手中的这杆长枪,浑然间,似乎有种天地一体的压迫感。 这倒不是郑侯爷在瞎吹和脑补, 现如今郑侯爷好歹也是五品高手了,对他人的气机感应自然也就更上一层楼。 是个高手; 郑侯爷回头看向剑圣, 剑圣开口道: “沥龙枪。” “历天城魏忧,见过剑圣。” 江湖百兵之首,是剑,且自古以来,就有剑客攻势当一甲的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用其他兵器走其他路数的人,就一定弱了。 兵器是兵器,人是人,终究还是人在驾驭兵器。 魏忧,曾任闻人家护卫总管,后因擅杀闻人家一嫡系子弟,和闻人家反目,下落不明。 其手中的沥龙枪,曾被姚子詹称赞为晋地枪魁。 众所周知,姚师不会武功,但更众所周知的是,姚师从不拍废物的马屁。 郑凡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剑圣身后。 心里,当即踏实了不少。 心里犹豫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先跑,因为他觉得剑圣击败眼前的这位,应该是没太大的问题的,拦下,更是没问题。 只是,郑侯爷的目光只是向岸边一扫,就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气息。 这是一种警觉的本能。 如果能及早过江,剑圣早就带着自己过了,之所以先前故意站在这儿没动,一是可能对岸也有人藏着; 二则是…… 郑侯爷看了下脚下, 俗话说得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眼下, 下地,是可行的。 是的,还没交手呢,郑侯爷就已经选择好了逃跑的路线。 大丈夫生于世,当领千军万马驰骋,岂可逞那匹夫之勇? “为何而来?” 剑圣开口问道。 其实,按照剑圣原本的性子,你来了,要打架?那便打架吧。 言语越多,证明你顾虑越大,心思上已经出现了,能不打就最好不打的倾向。 因为剑圣得为自己身后的这位负责; “为杀燕人的平西侯。” 目的,很明确。 郑侯爷喊道: “今日赶路太急,身上染了太多风尘,不如来日我沐浴更衣后,与君大战三百回合?” 说的是屁话, 但问题是,现在局面不明,很显然,对方不可能就一个沥龙枪,所以,只能用屁话来打发时间。 郑侯爷虽说未曾在真正的江湖上摸爬滚打过,但带兵打仗的经验多了后,其实更懂得这个道理。 很多时候,双方对垒时,你没那么多场面让你大开大合地冲阵厮杀,很多时候都得靠这种屁话屁事儿来打发时间。 “让平西侯失望了,今日是个好机会,一离开今日,想杀你,就太难了,忧,办不到。” 很直接地认怂了。 而魏忧越是这么说,剑圣心里的愧疚,其实就越重。 如果不是自己几次问询归期,郑凡是不会和自己两个人就往回赶的,放在其他时候,无论去哪里,郑凡身边的保护力量都不会缺。 也就是今日了。 “杀了他,晋东数十万刚刚安顿下来的百姓,会再度生计无着,那时,野人入关,楚人北伐,晋地,又将成为战场,晋人,又将生灵涂炭。” 魏忧摇摇头,道:“与我无关。” 很显然,魏忧不吃这一套。 剑圣叹了口气,抽出龙渊。 龙渊剑身发颤,它很兴奋,因为它能感觉到自己的主人,这次,是真的很严肃地要对决。 魏忧举起长枪, 道: “兴许,这是您要庇护着他的原因,您的为人,我是相信的,但,我还是想杀了他,我是个粗人,我不喜欢想太多的事情。 今日,我想杀他; 不为什么晋地苍生,也不为什么社稷存续; 五年前, 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久,也迟疑了很久,现在,我打算做了。” 满打满算,五年前,就是闻人家被灭的时候。 郑侯爷马上喊道:“那我觉得你应该去杀靖南王,我帮你约他给你杀?” 魏忧笑了, 道: “正是因为清楚自己应该不是靖南王的对手,所以,才等到了今天,来杀你这位平西侯。 让平西侯爷见笑了, 忧, 就是在找软柿子捏。” 如果将靖南王和剑圣,摆在一个水平线上的话,剑圣这边,再配一个郑侯爷,哪怕多个稚童,也是多一个人,多了一份力量。 但不是这样算的, 因为靖南王如果遭遇围攻,他可以退; 剑圣当然也可以退,可问题是,剑圣很难带着郑凡一起退。 “没商量的余地了?”剑圣最后问道。 魏忧摇摇头, “我来,就是为了杀人,晋地、国祚、闻人家、仇、后果,都不在乎,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杀了他,杀了他,能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件事。 好事,坏事,大局,个人,都无所谓了。 您不用再劝了, 出剑吧。 亦或者, 您可以尝试带着平西侯走,我来拦您。” “你不是我的对手。”剑圣说道。 “我承认,但我能拦住您。” 沥龙枪舞了一下, 枪口, 向前, 魏忧横跨了一步,摆出了一个可进可退的架势。 剑圣在犹豫,在他面前,有三个选择; 一个,是现在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将沥龙枪的主人斩杀,再快速回到郑凡身边; 一个,是自己掩护郑凡边杀边走; 最后一个,是站着,不动。 等, 局面,已经很差了,隐藏的高手,他其实感应到了。 所以,等,不会更糟,甚至,还能带上点希望。 然而,对方显然不可能让其一直等下去。 江对岸,走出了一道身影。 是一个女子,女子扎着个马尾辫,穿着花色的衣服,年岁,四十的样子。 郑侯爷还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长得可以。 “哟哟哟,打不打呐,打不打呐。” 女子扶着柳腰笑着催促道, “人家还等着早点打完,回去奶孩子呢。” 这个女人,也是三品高手,也是晋人。 只不过,剑圣没说她是谁。 只能说,这世上,是有这种人的,默默地修行,默默地提升,不图名,不图利,所以,于江湖不显。 郑侯爷开口喊道: “姐姐,您晓得我是谁么?” 女人捂着嘴,笑道: “当然,当然。” “那姐姐必然也晓得,我最好什么了?” 女人笑得更开心了:“自然,自然。” “姐姐好美。” “哟,真想不到,堂堂大燕的平西侯爷,竟然也会说出这般直白话,姐姐爱听,爱听死了。” “姐姐可以带着孩子,随我回府,我让公主做小,姐姐做大,孩子,以后可以封侯。” “哟呵呵呵。” 女人笑得更厉害了。 “姐姐不信?” “自是信的,知道侯爷您重喏,否则也不会收养靖南王的儿子不是?只是……” 女人看向江面上站着的魏忧。 魏忧开口道: “她是我的妻子。” “………”郑凡。 “呵呵呵,哈哈哈哈………”女人还在笑着,“魏忧,你听到了么,要不,咱收手?去给咱孩子,挣一份前程?” 魏忧也笑了。 女人随即脸色一变, 大骂道: “魏忧,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媳妇儿被人当着你的面调戏,你都能站着不动啊,爹当年可真是瞎了眼,将那沥龙枪传给了你。 老娘也是瞎了眼,给你生了三个娃!” 魏忧闻言,终于动了,持枪,冲了过来。 剑圣也动了, 他感应得出,女人的境界,很飘,是三品没错,但实则,并未达到真正的三品,境界不夯实,而且可能真因为生孩子的原因,导致气血有亏空。 刹那间,剑圣做出了抉择。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杀了,或者重创沥龙枪的主人,随后,再折返回来; 这期间,只能靠郑侯爷先来应付这个女人,只要不被打死就好。 按理说,郑侯爷应该可以做到。 因为剑圣清楚,郑凡身边,有一块一直随身携带的红色石头。 龙渊飞出, 剑圣整个人腾空而起, 没有犹豫, 直接准备入二品,下杀手! 然而,就在这时,第三个人,出现了。 他自枯萎的芦苇中走出,一身白衫,双手于天地间撑起,开始吟诵。 先前, 剑圣于江面中停下脚步,感应到的,是两股气息。 一股,是魏忧; 一股,是他的妻子; 但剑圣觉得,至少,得留一个容错,比如,有第三个人,但这第三个人,更擅长气息的隐藏。 现在看来, 确实是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是个炼气士。 而炼气士的品级,在厮杀中,其实算不得数的,三品炼气士,被五六品的武者杀了,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炼气士姓孔,叫孔山洋。 也是晋人,但后来去了乾国后山,于后山修行超过十五年。 不过,多出了一个炼气士,剑圣并不担心。 龙渊向前,空中,气机开始撕裂,接二品,出剑! 然而, 炼气士的吟诵之音却在此时生效,这一方江面之上,刹那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幕布。 孔山洋,以炼气士的能力,强行改变了这附近的风水格局,也就是,隔绝了天机。 于空中等待着的龙渊,并未能接到二品的力量,向着魏忧刺下去后,被沥龙枪枪尖挑起,倒飞了回去。 “雪海关前,剑圣大人一人破千骑,何等威风,想来,应该是参悟到了二品之境,不愧是剑圣大人,不愧是当年我晋人的骄傲。” 孔山洋白衣飘飘, “但二品,乃借天象之力入己瓮中,今日,我隔绝这一方天象,且看大人您,如何能再接二品之力!” 龙渊飞回剑圣身边,沥龙枪也随之杀到眼前。 崩,压,盖,挑,扎, 朴实无华的枪术,却蕴藏着大道至简的意蕴。 剑圣虽然未能开二品,但依旧以三品之境的实力,强行交手。 一开始,沥龙枪占据上风; 但很快,局面就被龙渊扳回,变成剑圣主攻,魏忧主守。 这并不奇怪,剑客的力量,本就同阶翘楚,剑圣对剑法的理解,早就超脱了三品的层次,对力量的运用,更是入微极致; 就算不开二品,魏忧也是打不过剑圣的。 但问题是, 不开二品,能压制魏忧,能压制沥龙枪,却,很难在短时间内,给予其真正的杀伤,且在对手一味选择守势和纠缠而不取进攻的前提下,分出胜负的时间,会更被拉长。 以伤换伤,人家都不愿意,你进,他就退,你退,他马上再缠过来,这是缠斗,而非厮杀。 而在另一边, 女人笑呵呵地走到冰面上。 她的对手,是郑凡。 在这个时候,去埋怨密谍司不作为,已经没意义了。 最重要的是, 一对这几年一直在隐忍,隐忍时还会生娃的夫妻高手,妻子,甚至在江湖上都没什么名声,可能平日里,他们就在晋地某个村子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密谍司再是神通广大,也查不出此等迹象来的。 这真不是他们废物,而是这对夫妻,藏得太深。 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那位炼气士了,他的出现,可能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迹,但也正是因为他擅长隐匿气息,若是铁了心地想要藏,想要匿,也是很难预料到的。 最最最重要的是, 望江两岸,晋东之地,密谍司慑于平西侯府,不敢渗透得厉害,可以说是,这儿,相当于密谍司势力最薄弱的地方。 薛三曾和郑凡说过, 刺客最喜欢下手的地方在哪里呢? 在目标的,家门口。 因为在那里,目标最容易放松警惕。 眼前的郑凡,不就是么? 这条望江,就是他的家门口。 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剑圣,是自己也大意了。 实在不行,让剑圣先回家,自己继续留在上川县城,不也安全得很么? 整条线思索起来,其实自己真的是麻痹太多了,因为了凡的事,自己在上川县暴露了身份,然后,竟然还敢不带护军的前提下出远门。 但现在,想这些,后悔什么,已经没意义了。 剑圣那边打得怎么样,郑侯爷没精力去顾及;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撑下去,继续撑下去。 女人缓步走来,并非刻意拖延时间,因为郑凡看见,女人的手下,有两条皮鞭。 皮鞭的上端,在女人手中,下端很长的一大截,则在冰面之下。 她, 在封锁自己破冰入水逃跑的可能。 “姐姐,您再好好考虑考虑,今儿个,就当开个玩笑,我郑凡一诺千金,您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也得为自己的孩子们考虑不是?” “哟,侯爷,您在威胁我这个妇道人家?” “是。”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哩,自家男人想杀你,我怎能不帮呢?至于孩子,生出来本就是因为日子乏味无聊,生几个崽玩玩的罢了,生死,随他们去咯。” 女人手中的皮鞭,逐渐完成了对这块区域冰面下方的封锁。 而郑侯爷, 也在此时将魔丸拿了出来。 “儿子,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有个人爆种一下的才对是吧? 爹就靠你了,你能不能创造个奇迹,一下子升个两级,那样,咱还能有救。” 吐出一口气, 郑侯爷打算让魔丸上身,借用魔丸的力量,关键是,借用魔丸的厮杀经验来御敌。 上吧, 儿子! 红色石块,被郑凡轻轻抛起; 而后, 落下, 而后, 砸在了冰面上, 而后, 将冰面砸出了一个小窟窿, 最后, 自己沉了下去, 就这样, 沉, 沉下去了! “……”郑凡。
第五百四十四章 来自亲儿子的,醋意
魔丸,就这般掉了下去,带着一种毅然和决绝。 不打招呼,不留余地, 走得自然,走得洒脱,不带丝毫的追忆。 郑侯爷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的,因为这不符合逻辑。 但现在的幸运是,女人已经出手了,所以,一定程度上是帮郑侯爷解决了尴尬,不用去思考这扭曲的伦理。 乌崖横于身前,气血上提。 女人的两条皮鞭已经封锁了下方,而当她真正冲上来时,用的,是原本系在腰间的皮绳。 “嗡!” “嗡!” “嗡!” 短时间内的快速交锋, 让女人有些意外的是,自己的皮绳看似角度刁钻,同时去势诡异,但眼前这位侯爷却总能及时做出预判给出反应。 女人再度出手,皮绳就是皮鞭,抽、拉、拽,几次三番下来,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攻势; 郑侯爷只是防御防御再防御, 我不进攻,就能尽可能地减少破绽。 而且,郑侯爷的防御做得相当好,乌崖翻转,抽,挑,推,精准地可以化解对方的攻势。 女人是真的意外了,她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出身军旅,所以他所习惯的应该是军旅之中大开大合的战法,按理说,不应该提前适应洞悉自己的招式才是。 其实, 郑侯爷自己都有些奇怪。 讲真,面对一个高手用皮鞭向你打来时,你的心理压力其实比高手拿刀砍你要大多了,拿刀来砍,自己就挡呗; 震得手臂发麻,震得嘴角溢出鲜血,震得气血翻涌,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打不过打得过另说,至少心里实在。 可面对这种神出鬼没的攻势,稍不留神,甚至你全神贯注时也可能莫名其妙在身上被戳个窟窿亦或者整个人被掀翻出去,这心里头,是真的没底; 但交手几轮之后,郑侯爷也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似乎是能够很圆润地挡住对方鬼魅一般的出招。 其实,这得益于针线活的教导。 四娘的丝线,在运用上,绝对比眼前这女人只高不低,而且丝线和皮鞭这类的武器,在交战时有着区别于刀剑枪棒的相似韵律。 时而快速,时而转转, 时而出其不意, 你要是不能提早的预知判断,必然会在顷刻间就败下阵来。 这下子,郑侯爷是越守越有信心了,只要你不用绝对的力量破开我的防御,我就能和你耗到我自己气血枯尽。 再者,郑侯爷其实有时候过分低看自己了,总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平时也是能苟就苟,但实则他平日里也好几次只带着陈大侠或者剑圣单独去外头找走私客厮杀,平时,练射箭时有阿铭陪,练刀时有阿程; 实战经验方面,肯定不能和魔王们比,但真的对标同境界的江湖人,不会差到哪儿去。 归根究底,还是得感谢平日里甭管腰部再怎么酸软发疼都每天午后坚持练刀的坚持。 一时间, 江面上的两处战局,呈现出了完全一样的态势。 都是一方主攻另一方主守。 …… 沥龙枪轨迹如蛟,剑圣每次出剑都极为强势,也可以清晰地看见魏忧只有招架之力,但想要短时间内破开其防御,却也是极为困难。 不开二品,就无法快速出效果。 可问题是…… 孔山洋就站在那儿,不停隔绝着天象气机,他就是不直接参与战局,目的就是为了不给剑圣丝毫开二品的机会。 而剑圣这里,一边继续对着魏忧进行压制,一边,已经开始准备破局。 “他要直接来对我出剑。” 孔山洋在此时开口喊道。 他的声音,在江面上像是形成了音浪的翻滚。 这也是提醒, 提醒那边的女人,他们所能争取的时间,不对了。 毕竟,他们二人联手对付的,可是当世剑圣! 尤其是,这位剑圣的实力,比之其当年行走江湖,更强了,而且是强得多了。 魏忧觉得,当年在历天城的自己,和剑圣比武,虽然也是打不过的,但至少,可以打个有来有回一阵子最后再败下阵来; 现在,自己身边有一个炼气士帮忙,可结果,自己依旧是被完全地压制。 即使被洞悉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剑圣依旧强行收剑,对着孔山洋就是一道剑气扫去,不惜将自己的破绽留给沥龙枪。 但沥龙枪并未贪恋这蝇头小利,而是快速地抽身,横起。 于孔山洋身前,再度挡住了龙渊。 打呆仗就得有打呆仗的觉悟,也得有这种坚持。 哪怕给你剑圣身上开了窟窿,只要你不死,破了孔山洋的禁制,再强行一波二品,魏忧真心没有底气可以接下那一击。 因为他能感觉出来,眼前的这位剑圣,是铁了心的想要保护那位燕国侯爷。 为此,他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 甚至, 以他自己的命,去换那位燕国侯爷的命。 这是事实, 剑圣不是陈大侠,但剑圣,又是陈大侠,否则,剑圣就不会收陈大侠做自己的记名弟子,剑婢也不会陈大侠一声“小师弟”。 换做其他时候,郑凡死了,剑圣会伤心,接下来收拾包裹,说不得带着家里老小和鸡鸭们一起换个地方继续生活。 可问题是, 剑圣自责于今日的一切,都是因他造成的。 他为大义,已经做了很多,雪海关前的不惜命,本就是对晋地最后的偿还; 现如今,他还的是自己的愧疚; 郑凡今日要是真死在这里,他,没脸活下去。 但奈何, 沥龙枪依旧在身前拦挡,孔山洋继续被护于身后。 剑圣已经贡献了自己此时的全力,却依旧无法在短时间内击垮这杆晋地长枪。 反观, 女人那边,得到了提醒,在此时,终于“认真”起来。 先前也并非是不认真,而是她有意识地封锁四周,现在,她单手提起,冰面下方的一条真正皮鞭入手。 “轰!” 这一鞭子,直接对着郑侯爷抽了下去。 这是比拼招式和反应意识方面无法破局后,开始强行用力量层次进行打击了,纯粹是以境欺人。 这下子,也算是进入到了郑侯爷所习惯的节奏之中。 第一记,挡了下来,但双臂都开始麻痹。 第二记,他没敢再挡,而是迅速地闪身,这种躲避,其实相当于两军交锋时一方不得不抛弃了营寨,在这种层次的交锋面前,对方,是不可能给你重新扎下营盘的机会的。 这一点,郑侯爷很清楚,但他没得选择。 皮鞭没有抽在冰面上,而是顺势一撩,横扫向了腾挪出去的郑侯爷,郑侯爷以刀身相挡,皮鞭迅速缠绕住了乌崖。 乌崖不愧是神兵利器,皮鞭迅速开裂,但在断开前,却一下子对乌崖收了力。 女人强行想要抽走郑侯爷手中的刀, 郑侯爷没撒手, 使得自己整个人和刀一起被拽向了半空。 这其实是一个武者,最为虚弱的时刻,双脚离地,无法借力,而且于空中,相当于是对手的活靶子。 女人右手一伸,第二条冰层下的皮鞭再度飞出,宛若嗜血的巨蟒,对着于空中的郑侯爷就是一记狠抽,破空之音,近乎可以划破人的耳膜。 “砰!” 刀背挡在身侧,但这一记,却是被硬生生地给吃了。 郑侯爷就像是一个陀螺,被抽翻了下去,于空中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也重重地向下砸去。 女人身形即刻上前,想要趁此机会,一举结果掉这位大燕侯爷的命。 这是最危急的时刻,因为在下坠过程中,郑侯爷的意识是有些模糊的,而且体内的气血因先前的一记此时正在溃散逆行,压根无法让身体做出什么反应。 初入五品的实力,单独面对一个三品高手,坚持这般久,郑侯爷已经极为不易,甚至可以得到夸赞。 可惜, 身上没着甲,要是玄甲在身,估摸着还能多挨个一鞭子。 眼前, 似乎已经出现了女人迅疾如风而来的身影,带着磅礴的杀意。 “啪!” 下一刻, 女人身前的冰面裂开,一身鱼皮的马瘸子破冰而出,而且是双脚在上双手在下,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倒立姿势出现; 而后,手脚开始自我折叠拉伸,骨骼一连串的响动,让人头皮发麻。 且马瘸子还嬉皮笑脸着,表情,极为滑稽。 这极为恐怖的一幕,仿佛鬼上身。 事实,也的确如此。 马瘸子中了郑侯爷的一刀, 人,沉下去了; 死,是死定了,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死透,然后,魔丸带着他又上来了,这种将死之人附身简直不要太容易。 一番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确实是让女人愣了一下,任谁面对这样子的场景,都会下意识地提起防御。 可马瘸子的作用,也就是这个了。 郑侯爷自空中被砸落,砸破了冰面,掉入望江之中。 其实,这一摔,也很疼,比之在空中被皮鞭那一抽,更疼,伤害也更大。 因为在空中看见皮鞭过来时,你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准备,气血防御,肌肉绷紧,等着挨抽。 这被抽下去后,身体都放松了,意识也模糊了,水性好的人都清楚平面落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相当于是一整排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你的身上,更何况郑侯爷这次还是砸的冰面,而且是面朝下。 一时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又一口鲜血吐出,却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被冰冷的江水给呛了回去,肺部像是要炸裂了一般。 而魔丸也在此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被自己直接玩儿坏的玩具, “噗通”一声, 从哪里上来又从哪里下去。 马瘸子的身体,原本还能在江底下沉时,享受一下弥留之际从小到大的回忆,兴许还有慢放的动作可以让其品一品这不算咋滴的一生,但现在,已经被剥夺了这项权利,死得干脆,也死得彻底,却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女人一挥手,马瘸子的身体被罡风掀开,而后即刻冲向那位大燕侯爷坠落的位置。 两条先前封锁冰面的皮鞭被其在战斗中抽出,冰层下没了禁制,而在她的视线里,则看见一块红色的石头快速地接应到那位大燕侯爷的身体; 随即, 石头像是在“拉拽”着那位侯爷,开始在江底快速地行进。 郑侯爷这会儿已经七荤八素,意识都开始模糊,但本能地还是能在这四周黑暗且冰冷的环境里感知到一股暖意。 明明脑子已经几乎卡顿的他,却依旧能在顷刻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按理说,这会儿煽情有些不合事宜,可偏偏还是想感慨一下这才是真正的父子连心。 这儿子, 到底没放弃他爹地。 女人一阵气急,她清楚自己丈夫正在拿命为其争取时间,眼下的自己,却愣是让那位大燕侯爷进入了江底。 她纵身一跃,气血毫不顾惜地开始催动,因早产而伤了极大元气导致境界本就虚浮的她,此刻更是不惜直接将境界跌落到了四品,换来的,却是如同人鱼一般快狠准地水下推进。 几个呼吸之间,就拉近了一大段距离。 她清楚,那位大燕侯爷身边应该是有着什么灵体亦或者法器,甚至,可能是小型的妖兽,但这不是问题,那位侯爷此时必然已经神志不清。 追上去,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 终于, 追上了。 而这时, 已经意识几乎模糊的郑侯爷压根无法进行什么精神上的抵触, 像是老子弥留之际,谁都无法阻止儿子去尝试打开家里府库,本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魔丸, 在此时进入到了郑侯爷的身体。 经验, 什么是魔王的经验, 七大魔王之中,论资排辈,都会刻意地将魔丸给排出去,因为他们是干儿子,而魔丸,是亲儿子。 它,可是连魔王都忌惮的魔王。 当女人终于追了上去, 伸手, 想要抓住那位大燕侯爷时, 倏然间, 那位大燕侯爷的身体忽然自水底下挺起, 他的手, 抓住了她的手, 面带着笑意。 水里,声音很难清晰传递; 但郑侯爷开口说的话,却以一种极为匪夷所思的方式传进她的“耳”里。 “他居然说要给你儿子,封侯?”
第五百四十五章 爹,我要晋级!
孩子的占有欲,是极强的,魔丸的占有欲,其实更强,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不加任何的理性。 这两年,伴随着郑凡的逐渐强势,倒是被压制住了一些,亦或者是因为天天的出现,他的心思和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 至少,不像是最早时,仗着自己是灵魂体,不用吃喝,干脆将自个儿封印在了石头里。 但关键时候,醋坛子,也是说翻就翻。 附体之后,相当于郑凡的身体以及这具身体内的力量,再叠加上魔丸的力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增幅,但这增幅效果,并不大,确切地说,没有当年最开始几次的效果大,因为魔丸现在落后了两个境界。 现在,拾掇拾掇,收拢收拢,怎么着,也能有个五品中以上的境界,女人的境界刚刚滑落,是四品,差了一个品级,实力差距仍然大,但并不是说不能打,否则最开始郑侯爷自己也不可能光靠一把乌崖刀就能挡住女人的一连串攻势。 打架,一是靠硬实力,硬实力不够,就靠经验; 生死之战, 二者, 缺一不可。 郑凡的手抓住了女人的手,嘴角带着阴森的笑意; 现在的郑凡,已经是魔丸所控制。 女人目光一凝,手腕强行发力,郑凡却主动贴了上去,四周,水波荡漾,但其身躯,却逆着波流,反借着女人的力量和女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女人见状,双手迅速翻转,扣住了郑凡的手腕,同时双脚也即刻锁住郑凡的大腿。 但郑凡压根就没想着用手脚去攻击, 而是用自己的脑袋, 对着女人的胸前就这般硬生生地砸了过去! “砰!” 饶是女人身前有气血护体,但这般一击,也是让其胸口发闷喉咙有些发甜; 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被一个男性袭击,那种精神上的羞恼是必不可免地会出现的,哪怕她自己也清楚,在厮杀时,任何情况都不是个事儿。 只是,理性是理性,感性是感性。 下一刻, 女人双腿向下一蹬, 其身形连带着反向捆缚在其身上的郑凡一起向上。 “砰!” 上方的冰面被破开,女人和郑凡一起回到了江面上。 一离开水,大家就都能施展开了。 女人双手抓住郑凡的一只手腕,一发力,“咔嚓”,郑凡的手腕直接脱臼。 而郑凡则以脱臼的手腕身体划出一个轴,腰部发力,身体先扭曲,后旋转,最后,一脚扫中女人的脑袋。 “砰!” 女人脑袋一阵眩晕,得亏是武者体魄,虽然来不及阻挡却来得及将气血化作罡气护住自己的头部。 紧接着, 郑凡踹中女人的腿,也直接脱臼。 “咔嚓……” “………”女人。 郑凡的腿像是一枚鱼钩,让自己卡着女人的脖子身体再度旋转半周,剩下的好的那只手则顺势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对着女人的脖子就直接刺了过去。 匕首锻造自平西侯府三爷, 见血封喉! “嗡!” 一道气浪自女人体内迸发而出,连带着一团血雾。 强横的力道击打在了郑凡身上, 这是最为直接的气血暴击,其原理,是将自己体内的气血以最为不划算的方式短时间内尽可能地宣泄出来。 体内有气血的修行者都会这一招,刚开始接触这一招时,薛三的说法就是,这招相当于是以前玩电动,放血的招式。 这是真……放血的招式。 如果不是女人被郑凡逼入了死角,她断然不会选择这般去做。 郑凡没做丝毫抵抗,任凭这一股力道将自己扫飞出去,身体于空中开始卸力,落地时后背肌肉呈现出一个弧度,好让自己不砸破冰面继续顺着冰面滑行,将力道尽可能地多卸去。 最后, 身形止住。 “咔嚓!” “咔嚓!” 两记脆响再度传来,脱臼的手臂和腿被接了回去。 郑凡站了起来, 侧了侧脖子, 有些可惜,匕首没能刺中女人的脖颈,刺中了,这一战也就结束了。 水下的反击,到水面上的攻势, 女人的反应,其实都在魔丸的算计之中, 对于魔丸而言,他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爹这个低级号,去越级解决女人这个高级号。 现在,似乎没能完成。 但自己身上的伤势有限, 而女人的伤势,则极为可观。 女人本就刚强行跌境,再被逼释放气血,其现在就算是四品之境,但气血之亏空,可称巨大。 丰富的经验, 凌厉的攻势, 对自身条件的利用, 外加, 自己爹先前用乌崖,弄断了女人的兵器……皮鞭,这才给了自己近身搏杀的机会。 剑圣曾在靖南王身上学会了如何算计着去打架, 这一点,魔丸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他用的身体还不是自己的, 只要不折腾断气, 残了废了, 都随意。 甚至, 他还挺愿意看着自己的爹下半辈子就瘫痪在床,也省得到处去拈花惹草给自己找后妈。 另一头, 女人落在了地上,单膝跪地,原本的花衣,变成了单一的红,她咬着牙,面露惊愕和愤怒之色。 先前的一番交手,她委实有些畏惧眼前这位大燕的南侯了。 这等心性,这等算计,不愧是燕国新一代的军神。 而郑凡这边,胸膛几次扭曲,更是用手掌拍了好几下,将先前肋骨的断裂给重新压了回去,不是愈合,而是不至于影响接下来的移动。 做完这些, 郑凡身体下压, 双手只是距离冰面一点点的高度,脑袋扬起,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蜘蛛。 女人没有直接发动下一次的进攻, 而郑凡这里,也没有选择转身逃跑。 双方的实力差距,于先前一轮中,此消彼长。 于魔丸而言, 为什么要跑? 他怕田无镜,不丢人,那是真的打不过; 其他魔王,以现在的状态面对田无镜,有哪个不害怕的? 但面对自己有几率可以战胜的对手, 呵呵, 跑什么跑? 打架嘛, 多刺激, 多好玩, 多有趣。 甚至, 一想到万一自己打输了,把亲爹给害死了,那六个家伙也可能跟着一起暴毙, 魔丸就觉得………好开心哦。 郑凡笑了, 嘴角裂开弧度,弧度过大,导致皮肉都有些撕裂了; 但在魔丸看来,这样笑,才叫笑得过瘾。 甚至, 他还不忘道: “你的那几个孽种,也配进我家门?” 而这时, 郑侯爷的意识,也从混沌之中开始苏醒过来。 视线,是一样的视线,但也仅限于此。 郑凡记得以前,魔丸曾只借给自己力量,而由自己操控身体过,但这一次,郑侯爷没打算接管指挥权。 有更专业的代打,为何不用? 不过,郑侯爷也在心里开始呼唤。 儿子,进阶…… 儿子,进阶…… 这一场刺杀,不是精心设计的局。 起源来自于某天邻居串门,对同村的魏忧道: “听说平西侯爷到上川县城了哩。” 魏忧听到了,当晚就开始擦拭自己尘封许久的沥龙枪。 女人看见了, 给俩大的喂了饭,又给最小的喂了奶, 问了声: 你想去杀他? 魏忧点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孩子们身上。 女人不耐烦, 催促道: 杀就杀,别婆婆妈妈的,我随你去。 然后, 他们又找了一个人,就是孔山洋。 孔山洋是个晋人,他的加入,其实是一次偶然,他是收到许文祖的邀请来的。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是许胖胖失心疯了要找人来杀郑凡,也并不是指许文祖是这次刺杀的幕后黑手; 许文祖邀请孔山洋来,是为了组建新的颖都的钦天监,以测节气灾害。 相当于是燕京城钦天监的分部, 燕国朝廷是拿晋地当自己的地盘来经营治理的,所以,自然希望晋地人才能为朝廷所用,这里,自然包括孔山洋这类人。 孔山洋来了, 然后, 当魏忧打算动手前,他去颖都,见了孔山洋。 直接说,我要杀平西侯,你帮不帮。 已经在等着授官服的孔山洋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答应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临时起意。 马瘸子那几个人,也是临时起意,一是投石问路,二是马瘸子的一个手下,曾在村子里出口调戏过自己的妻子,就顺道送他们上路吧。 没人会相信,马瘸子这种水匪,会在剑圣面前讨得便宜。 临时起意凑成的队伍,临时起意想杀平西侯,密谍司,如何抽丝剥茧地提前探查到? 且地方,还悬在了望江。 但也正是因为这场临时起意,使得事情,就绝对不可能完全的周密。 女人和魔丸的第一轮交手,只是其一; 其二就是, 郑侯爷清楚, 在眼下女人这种情况下,魔丸如果能晋级,自己这边的实力,又能提升好几分。 如果能晋两级,那距离稳稳的幸福,就不远了。 但魔丸没有回应郑侯爷的呼唤; 当魔丸落后一个境界时,魔王们包括郑凡这个主上,都认为是魔丸在耍小脾气; 但当魔丸落后两个境界后,不由得让人在心里觉得疑惑,他是怎么忍得了的? 亦或者说,他这般忍耐的目的,是什么? 杀赵九郎的那一晚,郑侯爷曾花了一段时间和自己的儿子交心,但魔丸依旧没有升级。 他,是真的在克制。 现在, 也是一样。 女人再度动了, 另一边, 横握着匕首的魔丸,也动了。 女人气血再度迸发,这是毫不留情也毫不犹豫地直接拿自己的本源交锋,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燕人侯爷! 而魔丸的选择则更为简单, 在双方将要触到一起时,自己的脚面直接踩入先前冲锋时就留意到的冰面裂缝之中,魔丸的视野其实是和常人不同的,他的视角是灰白色的,看似失了很多色彩,却也能够排除很多虚妄,故而周遭的环境,在其“眼里”,其实更为清晰,这里,也包括冰层的厚度。 “砰!” 女人冲过来的前一刻,郑凡再度砸入了冰面之下。 “啊!” 女人发出一声怒吼, 单拳对着面前的冰面轰了下去。 轰碎了冰面,扬起了一大片的水雾,但却无法伤害到水面下的郑凡丝毫,水,本身就是极好的防护。 水面之下, 郑凡双手摊开,也不逃跑,就是在那儿游着,大有你大可再下来一趟的意思。 打出一拳后,女人没敢再继续发泄,她身体状况因为小儿子的早产一直有亏空,今日更是连番受创,不能再恣意了。 女人转身,走向另一侧。 下方,郑凡继续于水下潜游。 对猎物,要有耐心。 女人向西侧走了一段距离,伸手,遗落在那儿的一条皮鞭飞入手中。 随即, 女人低下头,再度看向冰面下方的郑凡。 魔丸压根不用考虑憋气的问题,确切地说,他可以让郑凡这具身体在水底保持着龟息的状态,也不用担心意识昏迷,昏迷的是他爹,不是他。 “起!” 女人的皮鞭宛若有灵魂一般,直接破冰入水。 郑凡也在此时动了,身体快速上浮。 皮鞭宛若蟒蛇,刹那间就缠绕住了郑凡的腰部。 将其向上拽去。 “砰!” 冰面,再度被破开。 郑凡像是被钓鱼一样钓了上来,这一次,女人刻意地没给他近身的机会,而是极尽可能的放长了皮鞭。 于空中,皮鞭开始收紧。 她的力道注入皮鞭之中,她要隔着很远,哪怕拼着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回三品为代价,也要将郑凡给勒死在空中。 这种感觉,像是在放风筝。 皮肉、骨骼,开始被疯狂地挤压。 一个强者,面对一支成建制的骑兵时,他会很脆弱; 但只是面对单一的一个人时,其力量完全照顾在你身上的话,那种酸爽…… 但郑凡的脸色,根本就没变,甚至连那标志性的夸张表情也依旧被保留。 眼耳口鼻,都开始有鲜血溢出,这意味着这种疯狂的挤压之力,已经伤害到了器官。 女人继续发力, 她不会给那个燕人侯爷任何一点机会了,绝不会! 然而, 就在这时, 一块红色的石头顺着皮鞭,像是风筝线上的铃铛一般,自上而下,滑了下来。 这块红色的石头女人当然有印象,先前她可以说已经将这燕人侯爷给打翻在地,正准备上前收掉其性命时,是这石头法器的发动导致接下来的一系列变化。 最可怖的是, 石头上,竟然还卡着一把匕首。 其实,石头滑动的速度,并不快,属于正常的抛物线速度,但正是因为这块红色石头先前的异端,尤其是眼前石头卡着匕首像是一个刺客拿着短兵要趁此机会来杀你一样; 这世上,能明白魔丸和郑凡关系的人很少,就是当初的老田,现在的剑圣,他们只知道郑凡身边可能因为奇遇有一头灵相伴,也就仅此而已。 女人的瞳孔开始放大, 随即, 她不得不卸掉部分力道,以一种极为强横的方式强行挥手砸向那块红色的石头。 “砰!” 石头连带着匕首被砸飞, 但那只是一个空窝。 还好那块石头出自陨石核心,被薛三打磨过,所以魔丸的窝并未被打碎。 但女人的卸力, 就这个契机, 被依旧掌握着郑侯爷身体的魔丸给捕捉到了,亦或者,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手腕,抓住皮鞭,身躯,开始旋转,像是裹着被子翻滚一样,整个人顺势翻滚了下来。 女人见状,压根不给郑凡再度近身于自己的机会,皮鞭直接横抽出去。 然而,郑凡在此时忽然张开嘴, 发出一声厉啸, 这厉啸之中,带着精神上的攻势,这是先前,一直隐藏的手段! 女人根本就没料到,燕人的侯爷身上竟然藏有这么多的绝技,不,这根本就不是武夫所能掌握的东西,更像是鬼魅精怪才会使的手段。 所以,女人受到了影响,她的心神,产生了片刻的迷失,这是时机,这是机会! 最终,皮鞭没能来得及将郑凡抽飞,郑凡就再度出现在了女人的前方。 而郑凡的手中,还拿着另一把匕首, 毕竟, 人有两只靴子,当然藏两把匕首! 女人,已经门户大开! 将匕首送入其体内,就赢了! 然而, 就在这时, 女人胸口的衣服忽然裂开,随即,一条红色的皮鞭忽然飞出,直接缠绕住了郑凡的脖颈,相当于掐着郑凡的脖子,提起! 刹那间, 先前的一切算计、谋划,在这一招面前,全部付诸东流! 女人的眼神中的迷茫之色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如释重负。 她赢了, 她真的没料到,这位燕人侯爷,竟然这般难缠,甚至……可怕。 郑凡的双手,抓着这红色的绳子,用匕首去割,却不知道为何,匕首在其上头只能划过,根本无法受力,割不断。 女人见状,开口道:“这是我用我几个孩子的脐带,编制出来的鞭子。” “砰!” 郑侯爷被掀翻在地。 女人的脚, 踩在了郑凡的胸膛,那条红色的皮鞭,则继续勒住郑凡的脖颈。 在此时, 女人可以一脚踩塌陷这位燕人侯爷的胸膛或者踩爆他的脑袋, 她确实打算这么做了, 但她心里,却还想再说一句话; 正如郑侯爷先前在京城杀赵九郎时,特意拉着赵九郎说了好一会儿话,陪着他看晨曦出现; 自古以来,不是因为反派死于话多,而是任何人,在击败自己对手之后,都很难拒绝在将死的对手面前说两句话的爽感。 而且,二人的交战,拉远了和剑圣那边的距离,所以,很安全。 尤其是,郑凡(魔丸)先前说的那句话,让女人很生气,耿耿于怀! 她不说出来,不还回去, 她, 不痛快! 他丈夫要杀平西侯,是为了一个痛快,她帮丈夫杀人,也是图一个丈夫痛快了自己也就痛快了。 所以, 就是要痛快! “你居然说我的孩子们,是孽种,呵呵呵,我告诉你,我可是被父亲许配给师兄的,是师兄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孩子们,有名有姓,有爹有妈。 孽种? 呵呵, 你的孩子才是那天杀的短命孽种吧?” “………”魔丸。 “呼……” 舒服了, 女人长舒一口气, 骂回去了,心里舒坦了。 她抬起脚, 准备送这位军功赫赫的大燕平西侯去皇权。 而就在这时, 郑侯爷的心底忽然传来一道童音, 带着压抑, 带着沉闷, 带着, 近乎沸腾到极点连郑凡这个当爹的都未曾见到过的真正的愤怒和平静; “爹………我要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