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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纯洁滴小龙     魔临txt下载     魔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七章 落幕分赃,新君肚量

    大燕的宰辅,
    死了;
    被以一种杀鸡的方式,杀死的。
    脖颈切下一刀,强行掰开脑袋和身躯的弧度,让脖颈一直处于张力阶段;
    所差的,无非是没有在下头再摆一个碗来接血以备食用。
    你说你再多活两年,对大燕更好,我信;
    你说你两年后,会白衣入历天城灵堂自裁,我信;
    你说田无镜是因为你于国有用,所以才没杀你,我也信;
    我信,我都信。
    但,
    又有何干?
    今儿个不杀你,
    我膈应,
    今儿个杀了你,
    我舒服。
    舒服,就完事儿了,还管你他娘的天下大计江山社稷!
    你可知道,当年老子进历天城靖南侯府后宅,看见坐在灵堂门槛上老田的一头白发时,老子是什么感觉?
    这几年每次回府,看着天天只能一个人在屋子里玩,只能和魔丸玩,和那几只妖兽玩,过得如同囚犯一般的童年生活时,老子,又是什么感觉?
    天下大义,
    家国情怀,
    舍身取义,
    你们愿意做,就去做;
    老子以前是孙子,甭管是装的还是真的,毕竟是孙子;
    现在,老子起来了,有那个能力做个买卖杀你了,你还想让老子等?
    抱歉,
    真等不了。
    “宰相大人啊,您再睁眼瞧瞧,您瞧瞧,今儿个太阳,真好啊。”
    郑侯爷松开手,
    赵九郎的尸体摔在了屋檐上。
    “我还以为,你会再给他两年时间,刚刚这位宰辅大人,几乎都将我给说动了。”
    郑凡笑了笑,弯下腰,伸手在赵九郎白衬上擦了擦血迹,道:
    “等了干嘛。”
    剑圣点点头,道:“你出刀时,我居然也挺愉悦的。”
    “是吧?呵呵。”
    郑侯爷伸了个懒腰。
    “李良申,你打算带他回去?”
    “你知道他当初做了什么事么,瞎子有没有与你说过?”
    “说过。”
    “嗯,说真的,那个疯女人,其实对我,倒还挺好,我和她,其实没什么直接的过节,唯一的过节大概就是当初做民夫时得她召见,她没有一眼瞧出我的天赋异禀和未来之质,没有对我自荐枕席。
    她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如果七个魔王,跟着自己进了李家,那她李倩,现在真的可以准备准备去母仪天下了。
    “呵呵,这是为了夸自己,完全不要脸了。”
    “是吧,和我也就是沙拓阙石的过节,但和姬成玦,也就是新君,那是真正的仇啊。
    姬老六大婚那天,她居然敢让李良申和她身边的那个七叔去刺杀他。
    唉,
    大婚之夜,姬老六可是命悬一线悬了整个晚上。”
    “和此时差不多。”
    剑圣的意思是,和此时杀赵九郎差不多。
    因为当初的姬成玦压根就没料到,那个女人会发疯到直接在那一晚派人去刺杀他。
    人疯起来,真的是不讲逻辑的。
    而赵九郎也是一下,他也没想到新君刚登基的夜晚,大燕平西侯会直接下场当街刺杀于他。
    千算万算,
    那也是基于一种规则之上的算法,
    当那个人完全不讲规则时,你压根是算不到的。
    姬成玦和赵九郎都是绝顶聪明心思缜密之人,但越是这种人,就越是容易在这种看似荒谬的情景下吃大亏。
    这会儿,
    剑圣倒是有些理解郑凡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确保其自身安全的举措了,因为前车之鉴,太多。
    “新君想借我的手,杀他。”
    因为他知道,我身边有剑圣。
    “你敢用他?”剑圣反问道。
    “剑婢我都留着,还怕一个李良申?其实我懂他,我和他,都是军人,在这个时节,大燕每个军人,都渴望建功立业。
    他也一样。
    不怕死,但怕窝囊死。
    再说了,
    现在,真的只有我能保下他了,否则,咱们现在就让他离开,或者和他分开的话,魏忠河以及陆冰手下的那些高手,必然会马上扑过来,将其闷杀在京城之内。”
    “这算不算是,自断手臂?”剑圣问道。
    一个三品剑客总兵,就这么死于自己人之手,怎么看都有些亏。
    郑凡摇摇头,道:
    “在首先,他李良申算不得手臂,手臂嘛,至少得像我现在这般粗壮的才行。
    其次,好的园林匠,得会剪枝,好的皇帝,也得会杀人。
    先皇留下的摊子够大,如今大燕虽然是凛冬时节,但枝干繁茂,新君可以随心修剪,等到来年开春,必然又是郁郁葱葱。
    行了,
    进宫吧,
    杀了皇帝的宰相,总得给皇帝点面子,复个命也是应该的。”
    郑凡和剑圣下了屋檐,
    而这时,
    早就在下头等待的阿铭又上了屋檐,拿出水囊,在赵九郎尸体旁,接了一些血。
    下来后,碰见了薛三。
    “普通人的血,你也喝?”
    薛三清楚,阿铭喜欢的是强者的血。
    “酒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佳酿美酒,实于内在;一种是名气大于内在的酒。”
    “我知道,俗人都喜欢喝后一者的。”
    “是啊,偶尔俗人一样,也很快乐啊,不是么?”
    阿铭将水囊放好,道:
    “毕竟刚进阶了,我想快乐一下。”
    “………”薛三。
    “行了,我进宫一趟,你们先回去。”
    四娘对魔王们说道。
    “主上,这里怎么办?”阿铭指着四周问道。
    马车残骸,尸体;
    郑凡无所谓地摆摆手,
    道:
    “留给乌鸦收拾。”
    ………
    “陛下,陛下。”
    姬成玦睡得很香,然后,被魏公公叫醒了。
    当了皇帝,没有过于喜悦,第一晚睡觉,也没梦到父皇的梦魇;
    这一觉,挺踏实,也挺舒服,好几年没睡得这般舒坦了。
    起身,伸了个懒腰,看了看透着窗户照射进来的光亮,姬成玦开口道:
    “哦,对了,昨晚……”
    “陛下,宰辅大人,死了。”
    “唉。”
    姬成玦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额头。
    赵九郎,
    还是死了。
    宰辅的死所造成的朝堂不稳,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姬成玦清楚,新法的推行,新政的延续,需要赵九郎在。
    能在自己父皇任上,一直坐着宰辅之位,赵九郎没大才,那是侮辱先皇。
    死了呀,死了啊。
    姓郑的,
    朕要是年少早衰,你得负责任。
    “行吧,洗漱。”
    魏公公命两个宦官和宫女进来伺候陛下洗漱更衣。
    更衣时,
    魏忠河禀报道:“陛下,李良申,没死。”
    “哦,没死?”
    “是。”
    “你不是说,剑圣的剑,应该比李良申厉害么?”
    “回陛下的话,确实是如此,昨晚奴才在宫殿顶上观望他们之间的剑气,李良申虽然强,但剑圣,更强。”
    这里的“更”字,其叠加的意味,比普通的要强烈得多。
    “啧,没死。”
    姬成玦有些无奈,他是真心不喜欢李良申。
    因为李良申不仅瞧不上那姓郑的,其实,也瞧不上自己。
    有才的人,都恃才傲物;
    但那姓郑的,心底不比谁都傲气?
    可人家会做人呐,你李良申做的是什么人?
    这时,
    一个小宦官进来禀报魏忠河,
    魏忠河回禀道:
    “陛下,平西侯爷请见,还带着李良申。”
    “哟,姓郑的这是给朕面子啊,可以,吩咐御膳房,朕的早膳,加一份,朕和那姓郑的一起用。”
    “是,陛下。”
    早膳,
    在御书房里用,因为昨晚姬成玦就没挪窝。
    倒是没有普通君臣之间用饭的礼仪,
    而是一张小桌,
    小桌上,粥、咸菜、鸡蛋、油条、肉饼子。
    姬成玦坐一端,郑凡坐另一端。
    李良申跪在御书房门口,
    魏公公,站在李良申身前,同时,御书房外头,还有很多个影子在游荡,以确保,不会发生那种冲冠一怒之事。
    和这里的情况相比较,里头,臣子和皇帝平起平坐地吃早食,反而显得很是寻常了。
    魏公公也早就习惯了,毕竟,龙椅都邀请着坐过,何况一顿早食?
    “舒服了吧?”
    姬成玦亲手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了郑凡面前的粥碗里。
    “嗯,舒服了。”郑侯爷点点头。
    “朕,接下来就头疼了。”
    “你是皇帝,你要是日子过得太舒坦,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么?”
    “不带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给你杀了,是吧,朕塞过去一个李良申,你他娘的居然还给朕活生生地又带了回来?”
    “………”门口李良申。
    魏公公挪了挪步子,从侧面转移到李良申正前方。
    “呵呵,陛下,我惜才,这么个好手,就是以后攻城时,让他当个先登之卒,都比就这般闷死在京城里要好。”
    “不厚道,姓郑的,你这真的很不厚道。”
    郑凡拿起皇帝给自己剥的鸡蛋,
    道:
    “这一枚鸡子,怕不是得二十几两银子吧?”
    “呵呵,哈哈哈。”姬成玦指着郑凡笑了起来,“行了,朕玉米面儿窝窝头都吃伤过,又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深宫皇帝,他们不敢当傻子一样糊弄朕。”
    “是啊,没人比你会算账。”
    “得,既然你这般说,那咱们就把账,趁着这个机会,先算算。”
    姬成玦用筷子,在粥碗里划了一道,
    道:
    “玉盘城的守备冉岷,已经被父皇调到南门关去了,朕接下来欲用这个人,去攻略南门关以南的那些小国,不求动什么大兵戈,至少,要多施加上一些影响,给这些墙头草,顺顺毛。
    这玉盘城呢,就给你平西侯府了,你选个人,再选个将,给它安上。”
    玉盘城划归平西侯府,这就意味着整个望江以东,就全部都是平西侯府的地盘了。
    相当于是从法理和实际上,彻底掌控住了昔日大成国的一半疆土。
    “许文祖,和你交好,这一点,朕也知道,就让他继续在颖都,但这颖都,朕不能割给你。”
    “小气。”
    “哼,以后再伐楚,打下的疆域,咱们可以二一添作五,选一些,直接划入你的封地,再选一些,行郡县制,归于中枢,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噗……呵呵……”
    郑侯爷差点一口将嘴里粥给笑喷出来,伸手接过姬成玦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这才停了下来:
    “神他妈的二一添作五,你他娘的要不要这么逗。”
    “做买卖,不就这样嘛,你情我愿呗,大家都有得赚,那大燕,自然也就有的赚。”
    “行了行了,说你想要的吧。”
    郑侯爷清楚,好处在前头,又是以后的许诺又是玉盘城的交割,意味着,皇帝想要的,在后头。
    “靖南军各部总兵,朕会施恩封赏,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朕,都能大大方方地给。”
    “你是想瓜分靖南军?”
    赵九郎死前所说的,正在成为现实,没人比陛下,更会做买卖。
    “啧,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你能联系的人,你去联系,毕竟南王世子也在你家里,哦,对了,等荒漠那边战事开了凯旋后,
    朕会册封天天,直接封他郡王,宝郡王,你看如何?”
    “合着,我回家后还得给我干儿子行礼磕头?”
    “你是军功侯,哪个更尊贵,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再加上,这才封侯多久啊,姓郑的,你就算想封王,等过个两年,你去雪原杀几只鸡或者去楚国砍几只鸭,朕就顺理成章地给你封个平西王好不?
    朕的意思是,
    甭管现在坐龙椅的是哪个,哪怕就是个痴呆皇帝,这朝廷的运转之下,也必然会去收拢靖南军的军权的。
    朕呢,是怕自己直接动手,你不高兴了,所以,朕这才提前与你商量,知会一声。
    肯定会有人继续倾向你,那是你事,朕不管,朕的意思是,朝廷该拉拢的该分化的事儿,也必然会去做。
    成不?”
    郑侯爷低下头,喝了两口粥。
    “朕不急着立传业为太子,明年开春后,夏天吧,朕打算把传业送去你平西侯府,让他和天天当个玩伴,天天还是他哥哥呢。”
    郑凡开口道:“差了一辈,天天是你传业的叔叔,天天和你是同辈。”
    “是是是,是叔叔,行了吧?”
    “我是天天干爹。”
    “畜生!”
    “呵呵。”郑凡点点头,道,“成吧,可以。”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
    甚至要将先皇钦定的“好圣孙”,他的嫡长子,未册封的太子,当作质子一般,送到平西侯府。
    接下来,朝廷想要在晋地拉拢原靖南军的那些总兵,郑侯爷,还真不好再置喙什么了。
    这是买卖,明面上的买卖。
    还是那句话,
    除非郑凡现在就造反,否则,真的没理由去阻止。
    “姓郑的,朕不是不放心你,朕最担心的,是你不便去伸手,朕这边再投鼠忌器,到时候,这支兵马直接给朕给大燕在晋地形成一个个藩镇,反而不好。
    等以后再有战事,必然是你郑凡挂帅,他们,照样是你的麾下。
    你到时候反悔了,想造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咱现在不是感情还在么,还没闹分家呢,那就先将家里的产业,给归归档,好好地治理治理。
    朕呢,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啊。”
    “嗯。”郑凡点点头,但又提醒道,“靖南王,会回来的。”
    “实话跟你说,最巴不得靖南王回来的,是朕,不是你,靖南王比你更稳,各方面都稳,你懂的吧?”
    “嘁。”
    “嘿嘿嘿。”姬成玦拿起一根油条,递送过去,“来,再吃点儿,你要是还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喏,晋王府,你再去去就是了。
    眼下朕是皇帝,不是父皇在的时候了,你自己做事儿小心点儿,谁敢说你什么?”
    “姬老六,你脑子里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的龌龊。”
    “龌龊什么呀龌龊,咱俩当初刚认识时,不就直接一起逛过红帐子了?
    甚至,那位一直心思不灭的晋王,还巴不得能喊你郑凡一声仲父呢。”
    “吃早饭呢,别恶心。”
    “好好好,哦,对了,传业明年去你那儿后,你得好好待他。”
    “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别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小儿子,以后想要把位置传给小儿子,到时候老子还得麻烦一趟起兵造反帮传业争皇位。”
    “成成成,你姓郑的就不能盼着朕点好,你他娘的从头到尾就是把天家的事儿当戏在看。”
    “可不,精彩着哩。”
    “你吃,你吃。”
    姬成玦起身,离桌,走到御书房门口。
    李良申,还跪在那儿。
    魏忠河则拦住了姬成玦,再近,他就来不及挡了,毕竟,对方是个三品剑客,哪怕大剑不在身边,但指尖的剑气,依旧可以在近距离内顷刻毙杀!
    姬成玦却推开了魏忠河,
    直接在李良申面前,坐了下来。
    “你当初,想杀朕来着。”
    李良申没说话。
    “朕昨晚,也是想把你一道送走的,可惜了,你还活着,又回到了朕的面前。”
    李良申跪着,继续沉默。
    “哎呀,朕这个人呐,其实真的不算心胸开阔。”
    姬成玦拍了拍手掌,
    “但你想杀朕一次,没杀得成;朕也想杀你一次,也一样没杀得成。
    咱们,
    这就算扯平了,是吧?”
    这时,
    有小太监来通禀:
    “陛下,四殿下奉诏侯见。”
    因为正式的登基大典,还没举办,所以,兄弟们之间的新爵位,除了老二的悯安伯,其余的,还没定下,所以,宫内还是喊四皇子……殿下。
    “让他进来。”
    “是,陛下。”
    不一会儿,
    四皇子姬成峰就走了过来,直接跪下行礼: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哥来了啊。”
    “是,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事需要臣去办?”
    “哦,是这么个事儿,四哥前阵子不是才和朕说差事太重,累人嘛。
    这么着,
    四哥手下的兵马职责,自今日起,就移交给李总兵了。
    李良申,
    朕念你这几年拱卫京畿有功,封你为定海伯,提领京都内城各路禁军、衙司诸守备事宜,给他们全都整合起来。
    拱卫京都,
    拱卫皇城,
    拱卫………朕!”

第五百一十八章 本王,田无镜

    定海伯,取定海风波之意,意味着其承担着的拱卫京都之责。
    以前,是在外面驻军,以后,则是要在城内驻军;
    看似是城墙里外的进出,实则是拔高了真正的权柄和地位。
    这也体现出了,姬成玦的心胸。
    敢将曾要杀自己的人,安排在自己身前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这气魄,真的很大。
    如果是一般人,面对这种“以德报怨”,可能早就痛哭流涕地跪拜下去,长呼“谢主隆恩”再发誓自己必然竭尽全力以报君恩云云;
    但李良申并没有这般做,惊讶是有,感动也是有,新君的这般安排,确实是让他有种佩服的感觉。
    然而,李良申想要的,是外放,去边境领兵打仗。
    他已经守了数年的京畿,难不成,还要继续守下去?
    那边正吃着油条的郑侯爷开口道:
    “定海伯想要的是带兵打仗。”
    这李良申呢,既然他姬老六想施恩,那自己就不方便继续抢了。
    好在,对李良申这个“刺头”,郑侯爷想要是想要,但并非那么急切。
    所以,这个时候,不妨为李良申再卖个好,给他顺当一下,毕竟,他其实和李良申没什么深仇大恨。
    “哦,是么?”
    姬成玦看向李良申。
    李良申这次终于开口了:
    “回陛下,末将希望于疆场上立功!”
    有所求,才有所敬。
    驭下之道,其实很简单,下面人想要的,你能给,哪怕不能现在给,至少,得把饼画出来,这才好吊着他们。
    李良申这次,算是彻底服软了。
    “这好办呐,京营不是早就被拆得四分五裂了么,你给他整合起来,好好再练练,拾掇拾掇,两年吧,差不多,咱大燕现在困难,朕得先想办法给百姓们填饱肚子。
    一年恢复,一年蓄养;
    两年后,朕就打算开始用兵,朕答应你,到时候,让你领兵去,如何?”
    这是皇帝,用商量的语气在和你说话。
    李良申叩首道:
    “谢主隆恩。”
    “行了,定海伯下去吧,四哥。”
    “陛下,臣在。”
    “交接一下。”
    “臣遵旨。”
    “四哥用过早食了没?”
    “臣用过了。”
    “那行,朕就不留四哥了。”
    “臣告退。”
    “臣告退。”
    姬成峰和李良申下去了。
    四皇子长舒一口气,他身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了。
    魏公公也长舒一口气,他先前那会儿,是真的紧张。
    姬成玦则重新坐了回来,看着还在那里吃着的郑凡,
    道:
    “你先前的意思是,想将他带走?”
    “对啊。”郑侯爷很坦诚。
    “朕留下了。”
    “你留就留呗。”
    “你身边有一个用剑的,朕身边,也得有一个。”
    “呵,幼稚。”
    “说真的,以前觉得李良申这个人,眼高于顶,脾气又臭,真的是讨厌死个人,可现在,位置不一样了,就觉得,这么个臭脾气的人,管着京城防务,其他人,想伸手也伸不过来,朕夜里睡觉,反而能踏实。
    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敢杀皇子,却不敢杀皇帝,到底是个地地道道的燕人。”
    “嗯。”
    郑侯爷喝了一口粥,就了一口咸菜。
    “你怎么不问问朕,要用他,却为何昨晚还想借你的剑,去杀他?”
    郑凡不配合,姬老六只能自己捧自己的哏。
    “一杀一回,谁也不欠谁了,心里才真的舒服了,这人,也就能用了。”
    “这话,该朕说才是。”
    “我替你说了,一样。”
    “姓郑的,朕好歹现在是个皇帝,你得给朕点面子。”
    “来,张嘴,吃油条。”
    “朕饱了。”
    姬成玦揉了揉眉心,道:“等着吧,待会儿宰辅被蛮族刺杀的消息马上就要传过来了。”
    “可不是咋滴,蛮族穷凶极恶,其在京的使团,密谋于夜间行刺了我大燕忠诚许国的宰辅大人,可恶,极其可恶!”
    郑侯爷说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魏忠河。”姬成玦看向魏忠河。
    “回陛下的话,先前陆大人已经派人给奴才传话,说其已经在鸿胪寺住馆将蛮族使团的人都扣下来了。”
    鸿胪寺的少卿,就是陆冰。
    “嗯。”
    郑侯爷对姬成玦道:
    “陛下,臣请命领兵,讨伐蛮族,一雪国耻!”
    “好,平西侯忠勇可嘉,实乃朕之大幸,大燕之幸!”
    二人对了一下眼神,随后都笑了。
    赵九郎死都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悲伤,不值得。
    “待会儿,朕要召开大朝会。”姬成玦开口道,“宰辅的事,就全推给蛮人了。”
    “这戏演得,妙啊。”郑侯爷赞叹道。
    什么叫买卖人,
    能将一个人,无论他是死是活,都能将其价值,给完完本本地给压榨出来,这才叫地地道道的买卖人!
    先前姬成玦说“蛮族使团刺杀宰辅”时,
    同样精通于此道的郑侯爷瞬间明白了姬老六的想法。
    宰辅之死,推给蛮族;
    他姬老六,就直接成了“国家危亡、风雨飘摇”之际登上皇位的新君。
    然后,
    他将会在因宰辅之死而聚集起来的朝会上,痛斥蛮族!
    新君不缺手腕,新君也不缺人脉;
    新君缺的是啥?
    是声望!
    燕皇为何能做到大燕真正的至尊,小部分原因是靠马踏门阀进行的集权,但根本性原因则是对外灭国开疆的一次次胜利,铸就了燕皇龙椅的至高无上和神圣。
    他姬老六现在就是要强行挑起燕人心底对蛮族的恨意和忌惮,这是数百年血仇的积攒,是无法根除的阴影。
    在大燕,蛮族,就是一切的原罪。
    挑拨起来,
    鼓噪起来,
    发出旨意,誓要荡平蛮族王庭,以报今日之仇!
    京城内,能够得知宰辅死因真相的人,其实不少;
    毕竟,蛮族使团是怎么调动靖南军配合的?
    毕竟,昨晚冲天而起的剑气,又是个什么意思?
    真正有资格知道的人,必然是能知道的,在燕京城闷死一个宰相,哪里有那么简单?
    且郑侯爷,并未在这件事上,去做什么过多的布置和遮掩,行事只图一个快和自己的爽,压根就没讲究什么细节。
    但无所谓,
    让大部分人认为是蛮族人干的,那就可以了。
    百姓们,更是会直接相信,是蛮族人,向大燕,亮起了刀,给予了大燕,最为沉重的挑衅!
    欲扬先抑,
    这一手,很好。
    先把格调起得高高的,把悲愤和仇恨也都堆砌起来,
    最后,
    当征蛮大捷的消息传来时,
    新君,
    将真正意义上实现“登基”!
    要知道,那可是破灭王庭的功绩,丝毫不逊吞并了整个晋国。
    大燕的皇帝,用军功,为自己加冕,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其实,打得就是一个时间差,将先皇的功绩,算在了自己头上。
    当然,也可以说是,先皇刻意为新君,留下的皇冠。
    “郑凡,跟朕说实话,你觉得这一仗,能顺利么?”
    “怎么着,心里还有点慌?”
    “朕毕竟没上过战场打过仗。”
    “这么说吧,我不认为有输的理由啊。”
    “这般笃定么?”
    “镇北军老卒铁骑,常年游弋于荒漠边缘,气候、地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镇北侯府百年经营,在荒漠蛮族里,必然早就钉下了不知多少根钉子。
    且荒漠那里,可没什么城池好驻守,铁骑一出,驰骋千里,可谓痛快。
    且现在算算日子,
    蛮族的老蛮王和小王子,现在收到的,应该是先皇于大宴上吐血的消息。
    再过些个时日,差不离就是先皇驾崩的消息。
    这种障眼法,想不信都难呐。
    有此准备,有此铺垫,有靖南王亲自领兵;
    陛下,
    我就算再稳妥,再想四平八稳地和你说一句:不要小觑任何敌人;
    抱歉,我做不到。
    我就觉得,
    这蛮族王庭,就是已经被标好的烤彘,就看接下来怎么下刀分肉了。”
    “朕是信两位王爷的,也信父皇生前最后一桩的安排,但你要知道,朕今日把风,放出去了后,要是过些日子,传来的不是大捷的消息,那么,朕这张龙椅,从一开始,就坐不稳了。”
    郑侯爷伸手从魏公公手里接过了茶,喝了一口。
    搞民粹,对外转移矛盾,搞起来了,君主威望不停地上升,但输了,就崩盘,不也正常么?
    当然了,这话自是不可能直接说出口的。
    郑凡清楚,姬老六现在,心里有点慌。
    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放在了姬成玦的肩膀上,
    拍了拍,
    道:
    “莫慌。”
    姬成玦扭头看向了郑凡,看着郑侯爷对着茶杯吹了口气,又慢慢地抿了一口。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儿,大不了我亲自走一趟,帮你把王庭,给彻底平喽;
    毕竟,
    平西侯嘛。”
    ……
    貔貅,在驰骋着。
    在其两侧,出现了好几支镇北军的哨骑,跟随着其一起行进。
    他们不认得貔貅背上的人,但,认得貔貅。
    这世上,在外显露的,就四头貔貅,自家王爷一头,南王一头,大皇子殿下一头,平西侯爷一头。
    再看这貔貅背上男子的一头白发,此人之身份,呼之欲出。
    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这些哨骑才更为紧张。
    拦截不是,盘查不是,只能跟着。
    然后,哨骑越跟越多,竟然成了队伍,像是其亲卫一般,在帮其护卫。
    前方,则出现了一座军寨。
    这是镇北军李元虎麾下军镇的主寨,里头常年驻兵三万以上,是拱卫镇北王府的护卫力量。
    军寨哨塔上早早地就看见了这一幕,这么多外放的哨骑一起回来的场景实在是不多见,外加哨骑圈子中的那尊奔跑着的貔貅,实在是过于显眼。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军寨大门被打开,
    随即,
    大门两侧有骑兵驰出,
    中间,
    则有盾牌长矛弓弩手组成的方阵快速前压。
    真正的铁骑,不仅仅是马上功夫,下马后,也能结阵厮杀。
    “虎!”
    “虎!”
    “虎!”
    长矛举阵,弓弩搭起。
    靖南王胯下的貔貅停了下来,张着嘴,吐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累,是真的累,哪怕是貔貅,也遭不住这般自京城一出即刻向西奔赴荒漠的恐怖长途。
    当初燕皇所猜测的没错,李梁亭,落后了。
    而靖南王,则先一步赶到。
    原本围在两侧的哨骑推开,被两队镇北军骑士替换。
    中间,是军阵,两翼,是骑兵。
    靖南王目光看着四周,长矛军阵还好,就这般杵着,那两翼骑兵,照例应该是抽刀面向来客的,却在那人目光之下,纷纷将刀口下压。
    镇北军将士,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关于靖南军那位王爷的事迹?
    大燕两大骑兵野战军事集团,在外人看来,是帝国双璧,但自家人看来,彼此,其实更是对头,是竞争对手。
    早年间,大燕只有镇北军,这几年功夫,靖南军的名气早已后来居上了。
    心里,自是不服气的,但你明知道来者很可能是那位王爷,却不敢将这种不服气和刻意刁难显露在明面上。
    是的,都猜得到来人是谁,但没走那一道过场,没过那一道程序,就得装作不知道。
    该怎么拦截,就得怎么拦截;
    但必不可免地,客气了不少,像先前那批哨骑一样,按理说,擅入军寨方圆一定距离者,可直接当细作射杀。
    可没一个哨骑敢放箭。
    不是怕,而是敬重。
    这儿的镇北军士卒,不服靖南军,甚至,每每闲暇摆龙门阵时,还得不屑地挖苦那所谓的南军一番:
    什么乾人算是什么?晋人算是什么?野人算是什么?楚人算是什么?
    和蛮子比起来,
    栾子都不是!
    但瞧不上靖南军,并不意味着敢对靖南王不敬。
    好歹端着丘八这碗饭,顶着镇北军的名号,虽然只是听着传言,但大家伙心里都有数,大燕的当世军神,必然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来者何人,擅闯军中重地,是为死罪!”
    一名校尉出声询问。
    靖南王举起一枚令牌,
    他的靖南王令,在离京之前,就给了郑凡,现在举着的,是镇北王令。
    镇北军还是习惯称之为侯府令,见侯府令如见侯爷。
    “本王持镇北王令,先一步来接手此寨!”
    见到了侯府令,来人又自称本王了,程序,走完了。
    那名校尉上前,凑近了看了侯府令后,当即跪伏下来:
    “末将参见靖南王爷!”
    “唰!”“唰!”
    两翼骑兵收刀,齐声道:
    “参见靖南王爷!”
    “参见靖南王爷!”
    “笑话,我镇北军只知镇北王爷,哪里认识什么南王!”
    一身甲胄的李元虎自军寨内一边往外走一边大笑着喊道。
    身前军阵已经散开,让开了道路。
    李元虎双手插在甲胄下袋里,跨着步子,走向前,再站定。
    这时,先前那名查看过侯府令的校尉赶忙走过来,小声禀报道:
    “将军,确实是侯府令,这位,也应该就是靖南王爷。”
    侯府令,做不得假;
    貔貅,做不得假;
    一头白发,也在那里;
    最重要的是,这位身上的气质。
    说句不好听的,镇北军自是崇敬自家镇北王爷的,但,大家伙在心底,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南王,确实在威势上,比自家王爷更像是一代大帅。
    李元虎“哼”了一声,
    轻轻伸手推开了身前的校尉,
    嗫嚅了一下嘴唇,吐出一口唾沫,
    道:
    “呵,随便来个人就能直接接管本将的大营?笑话。
    南王是吧,
    本将,
    不认识啊。”
    “嗡!”
    下一刻,
    靖南王自貔貅背上飞身而起,
    而后,
    对着前方站着的李元虎,径直落下。
    李元虎不惊反喜,
    喊道:
    “好,来啊!”
    靖南王身形落下,
    一拳向下砸去。
    李元虎同样一一拳向上砸回!
    但在双方拳头即将触碰的刹那,
    李元虎忽然感到四周气息的滞缓以及那能够让自己头皮发麻的恐怖压力,
    不得已之下,
    他对着上方砸出了两记拳头。
    “砰!”
    靖南王爷单拳落下,
    李元虎双拳接挡。
    顷刻间,
    靖南王身形于半空中岿然不动,
    李元虎身形剧震!
    随即,
    靖南王收回一拳,
    再以另一拳砸下。
    而已经两拳齐出的李元虎,相当于是在第一轮交锋就给出了全力,此时已无办法强行蓄力出拳,偏偏又一时犹豫没有闪避;
    毕竟,武夫之间的比拼,谁先退谁先腾,谁就认怂也就认输了。
    靖南王第二拳下来,
    依旧打在李元虎双拳上,
    李元虎周身气血被直接打得开始四溃,面部更是鼓起,宛若被外力强行抽打的水囊。
    第一拳,拼掉的是拳劲;
    第二拳,拼掉的是体内气血的顺流;
    下方站着的李元虎,硬接了靖南王两拳之后,身躯已然麻痹。
    随即,
    靖南王原本倒拳下行的姿势,于半空中回正,一脚,稳稳地踩在了李元虎的肩膀上。
    似轻描淡写,透着那么一股子的轻松写意,仿佛打你,就是为了要打你。
    “轰!”
    巨响传来;
    李元虎整个人被踹翻面趴在地,
    田无镜身形,也随之落地,但他的一只靴底,却依旧踩在李元虎的后脑,交锋的结果,随之尘埃落定。
    “现在,认识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北王父子

    “现在,认识本王了么?”
    四周,满是镇北军士卒,却无一人敢上前帮助自家总兵。
    军中比武,就是这个规矩,燕**中,也最重规矩。
    如果此时靖南王所率的是靖南军士卒打将上门,那么这些镇北军士卒自是不会答应,也不会袖手旁观。
    但自家将军是和人家王爷一对一战败,他们实则没有办法做出一拥而上之事。
    说到底,再怎么去将镇北侯府比作大燕第一藩镇,但只要没明目张胆地扯旗造反,他们毕竟还是燕军,毕竟还是燕人。
    燕国的军功王爷,在这里,还是有极强威慑力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认同感。
    田无镜的靴子比先前,多加了一分力道,压制住了李元虎的头部。
    “我……你………”
    有人说再厉害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威胁;
    有人没说话,但你不敢认为那是威胁;
    很显然,靖南王属于后者。
    以前是隔着远,听着事迹听着威名,自是不够真切,如今亲自面对,这感觉,就不一样了。
    李元虎的双手贴在地上,
    拍了拍,
    这算是认输了。
    靖南王收回靴子,看都不看地上躺着的李元虎一眼,环顾四周,开口道:
    “见侯府令如见镇北王,这是李梁亭将这枚令交给本王时亲口所言,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他李梁亭引以为傲的镇北军老卒,到底像不像他所说的那般听令重纪。
    军中传令司马何在!”
    “末将在!”
    “末将在!”
    “即刻传令,封锁大营方圆二十里,不得外人踏入一步,但有不明身份者进入,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
    大帐内;
    李元虎坐在地上,揉动着自己的脖颈。
    “嘶………哦………嘶………”
    田无镜坐在帅座上,面前放着的,是军需粮草各种清单。
    单子,不够详细。
    田无镜看了一会儿就推到了一旁,不同的兵马不同的属性,原李富胜李豹那两部镇北军,其实早就脱离原有的镇北军体系了;
    他在晋地召之即用,无论是镇北军还是地方军队亦或者是晋军,都会按照他靖南王的风格来配合。
    但北封郡里留守的镇北军则一直秉持着镇北侯府传承下来的风格;
    简而言之,就是粗犷。
    这对于一向喜欢用兵精细的靖南王而言,真的,不舒服。
    目光落在了下方,看着在那儿揉捏着自己身子不停倒吸凉气的李元虎,田无镜开口道;
    “第二拳,你不该硬接的。”
    李元虎现在虽然身上酸痛无比,但闻言还是笑着道:
    “王爷,是末将贪心了,存着心思想要试试看王爷您的拳脚,可是真的没料到,王爷的力道竟然这般……不,是力道的运用,末将佩服。
    但这样也挺好,王爷将末将这般揍一顿,下面的那些兔崽子们就不敢再有丝毫忤逆王爷了。
    您是不知道,我们镇北军里,谁拳头硬往往就服谁,谁做事儿更霸气,更愿意服谁。
    这军律,是对外的,在内里头,其实撕咬得紧咧。
    您名望本就大,再给我揍一顿,大家就都心服口服了。”
    李元虎能做到镇北军的总兵,被李梁亭收为义子,就绝对不可能是傻子。
    就是那位喜好杀戮喜欢在战场厮杀之后就着浸润着鲜血的铁衣吃豆子喝酒的李富胜,其实是个外粗内细的主儿;
    李元虎,也是如此。
    南王带着侯府令驾临,心里再不爽再膈应,也不应该主动上前去挑衅,这是……故意找打;
    但对于刚来军中,想要快速在军中确立权威的靖南王而言,将主将在全军打一顿,也确实是最直接也是见效最快的方式了。
    “你只要不觉得在自己麾下面前丢脸就好。”
    “嘿嘿,这得看被谁打了不是,被王爷您打,咱这心里,也是服气的,再说了,只要能为接下来的战事添砖加瓦,把咱胳膊和腿卸了都行。”
    李元虎是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仅仅局限于他和李成辉两位总兵。
    北封郡毗邻荒漠,这些年来,双方商贸往来极为密切繁密,虽偶有摩擦,但大略上,依旧保持着承平。
    再加上近几年,蛮族小王子对燕皇一次次地示好,甘愿以子侄辈侍之,地方神经方面,难免就有些麻痹了。
    而这次出征,最重要的就是保密。
    否则,也不会有南北二王星夜出京之举。
    “你自身气血很旺盛,但运使时过于粗糙,于战阵之中倒也无碍,捉对厮杀时,必然会吃亏。”
    “这无妨,咱又不是什么江湖人士。”
    李元虎对此不是很在意,他的一身功夫,都是为适合军旅而打熬。
    当年,蛮族左谷蠡王沙拓阙石闯镇北侯府时,他去迎战,却选择暂避锋芒,因为他看出了沙拓阙石有求死之志,不想拼着自己受重伤,但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对“单挑”能力的不自信。
    只能说,这世上能如田无镜这般的存在还是凤毛麟角。
    武夫本就以体魄见长,以武夫体魄兼略通方术,本就像是糙汉子玩绣花针。
    “王爷,军械粮草可还足够?”
    “不够,却也够了。”
    不够,是因为还能准备更多,也能携带更多。
    足够,是因为毕竟只是准备打一场突袭之战。
    二者之间最大的权衡就是,一旦大批量进入军械粮草,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想当初郑凡在这儿时,瞎子连镇北军军械的流出消息都能打探到,足可见在这个地方,想要保密,得有多难;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一旦保密工作做得足够好,一旦出兵,又得是多么的出人预料。
    荒漠蛮族和镇北侯府做了百年邻居了,可谓知己知彼,双方之间更有极为密切的民间往来,图满城里的蛮族商户可谓不少,同时,镇北军辅兵大营里的蛮族人,也是极多。
    想当初野人王就是以野人的身份跑到这儿来偷师学艺的;
    再近处一点,郑侯爷起兵时所用的数百蛮兵,也是自这里接入。
    这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你无法改变,只能去克服。
    所以,
    靖南王只是下令封锁军寨四周,这不是什么出格之举,因为镇北军自己每有操练演武,也都会这般。
    李元虎看向靖南王,
    道:
    “王爷,咱们到底何时出发?”
    “等李梁亭。”
    李元虎点点头,道:“确实需要我们王爷出个面。”
    田无镜提了一下眼帘,
    道;
    “他要一起出征。”
    “啥?”
    李元虎是真的震惊了。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北封郡军民看来,自家镇北王,那是真的可以在过年时贴在门板上的雄伟存在;
    但真正亲近侯府的人才清楚,镇北王的身子,其实一直不好。
    “管控好军寨内外,这一战,成败之关键,在于出其不意。”
    “末将明白!”
    ……
    “哎哟哟,哎哟哟……”
    镇北王李梁亭此时正趴在马车上。
    拉车的,不是貔貅,而是两匹马。
    外围保护的,也不是身着甲胄的骑士,还是做普通商贾随从打扮。
    镇北王的貔貅,累趴下了。
    不是说他的貔貅比靖南王的貔貅差在了哪里,
    原因在于,
    李梁亭身子骨差,所以貔貅在载着他奔驰时,得刻意保持自个儿后背的平衡,以让其坐得更平稳一些,这其实是对貔貅的附加消耗,相当于是一个人爬山时,不能曲膝。
    而靖南王的貔貅则完全没这个顾虑,
    它可是载着这大燕最为强大的男人,
    撒着欢儿地尽情向西奔跑就是了,
    只有它这头畜生受不住却没有其背上那位受不住的道理!
    但尽管如此,靖南王到达李元虎所在军寨时,也是近乎累趴。
    李梁亭这边,则是换了马车,紧赶慢赶之下,依旧是被靖南王拉开了一日半的路程。
    好在,现在也终于进入北封郡地界了。
    “王爷,到了。”
    马车队伍拐出了路,进入了前面一片林子,而在林子深处,则有一座新搭建的茶棚。
    茶棚外头,
    站着三人,一瘸腿少年,一美丽女子,一枯瘦老者。
    茶棚里头,坐着一位妇人。
    李梁亭被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李飞、李倩和七叔一同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王爷。”
    “呵呵。”
    李梁亭嘴角噙着笑容打量着自己的这对子女,但很快,其目光就落到后头去了。
    随即,
    伸手示意这一对子女让让,自己一边托着腰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入茶棚。
    说是茶棚,但可没什么好茶,茶香也不浓郁。
    李梁亭更不是个什么讲究茶道的人,拿起茶壶,对着口,灌了自己一大汽。
    而后才放下来,擦了擦嘴,斜着坐在长板凳上。
    七叔留在外头,李飞和李倩走了进来。
    “一把年纪了,该歇歇了。”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劝说道。
    当年镇北王还是镇北侯时,入京住在后园,燕皇与其酒肉相谈,酒过之后,燕皇曾说过,倩儿长得像她母亲。
    日后的皇帝和曾经的侯爷倒是没有上演过追逐一个女人的戏码,
    但二人第一次见到这女子时,是在一起的。
    两个男人,看见漂亮女子时,总是会品评一番。
    曾经的姬润豪说,好看,标致;
    曾经的李梁亭说,好看,抢回家。
    自是不可能用抢的,但侯府提亲,大燕世间,就算是当年最尊贵的门阀世家,也不会拒绝,更不敢拒绝。
    燕皇有三宫六院,
    但镇北王这辈子,只有一个发妻。
    面对自己老妻的劝说,李梁亭笑着摆摆手,道:
    “正是因为怕这身子骨也没几天能动弹的了,所以,这会儿更不舍得歇歇了。”
    “一把年纪了,不是年轻时候了,人老了,就是累赘。”王妃这话说得,很直接。
    李梁亭这辈子,只有她这一个女人,若是她连自己的男人在想什么,将做什么都无法提前探悉,那就真的过于失败了。
    “累赘,确实是累赘了哦,和无镜一起出的京,最后,我跟不上了,只能让他先去将兵马调控住。
    这要搁在年轻时那会儿,呵呵……”
    好汉不提当年勇,除非眼下非好汉。
    李梁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闺女身上,笑道;
    “我这闺女,是越来越俊俏了,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当初你刚生下来时,你爹我就怕啊,怕这个女娃子,长大了随你爹我,那岂不是太对不住闺女你了么?
    还好,还好,呵呵。”
    王妃叹了口气,道:
    “老姑娘了。”
    “咋滴?我李梁亭我李家,养不起一个姑娘在家咋滴?”
    “砰!”
    王妃猛地一拍桌子,
    呵斥道:
    “你个老东西,当初将闺女送进京的是你,然后呢,现在呢?要我说,还不如当初早早地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总好过……”
    “田家?刘家?薛家?啧啧啧,你瞧瞧,你当年想替闺女张罗的那几家,现在人在哪儿了?”
    门当户对的大门阀,在马踏门阀之中,灰飞烟灭了。
    还是他李梁亭亲自动的手!
    “那你那天家的媳妇呢!”王妃讥讽道。
    “这是爹的不该。”李梁亭看向自己闺女,“爹对不住闺女。”
    李倩跪伏下来:
    “父亲,这是女儿的运数,与父亲无关,女儿更从未对父亲有过丝毫怨怼。”
    “与他无关?”王妃手指着李梁亭,“你真当你爹什么都不清楚?你真当你爹就是选错了人看错了皇子?”
    李倩低着头,不说话。
    此时,京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还没能传递到这里来,一是因为距离过远,二则是他们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就算是朝廷的信使或者各家的眼线,也不可能比两位王爷更快。
    李梁亭则眨了眨眼,对这个指责,甚至没进行分辨。
    而这时,见气氛凝滞下来,李飞上前开口道;
    “儿子先前听父亲说,靖南王爷也来了?”
    “对,来了。”
    “那平西侯爷是不是也………”
    “平西侯没来。”
    李飞是想自己的发小陈仙霸了。
    “在家,还习惯吧?”李梁亭问道。
    “回父亲的话,家里,很好。”
    “嗯。”
    李梁亭吸了口气,
    又缓缓地吐出来,
    道:
    “过些时日,蛮族王庭就要召开金帐会盟大会了;你就替为父去一趟,代替镇北王府向咱们这位老邻居作贺吧。”

第五百二十章 第一世家

    茶棚子里的家人相聚,时间并不是很长。
    随即,
    李梁亭和自己的王妃上了一辆马车,而李倩李飞姐弟俩,则上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内;
    “哟,肉饼子,媳妇儿,真的,在京城里大鱼大肉吃多了,还真想你的肉饼子。”
    李梁亭拿起一块饼子,咬了一大口。
    里头,其实肉不多,多的是葱花儿和一些配料,烤得香脆,咬一口下去,嚯,那叫一个真满足。
    李梁亭咬着饼,
    回头看向王妃,
    随即,
    愣住了。
    王妃脸上,正滴淌着泪水。
    “这……媳妇儿……你……唉。”
    李梁亭默默地继续啃着饼子。
    “李梁亭,你这个畜生!畜生!畜生!”
    王妃近乎是咬着牙低吼着。
    夫妻终究是夫妻,不同于三妻四妾的博爱分散,李梁亭和自己的王妃,那是真正的两口子。
    所以,李梁亭自己也清楚,有些事儿,还真瞒不住她。
    再者,
    她本就极为聪明。
    “媳妇儿,这事……”
    “老畜生,如果不是倩儿生性刚强,换做其他女子,经这么一遭,哪里还有勇气可活下去?
    好啊,
    好,
    你个老畜生,
    祸害完了闺女,
    现在转头又开始祸害起儿子来了!”
    “媳妇儿,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我听你说什么?无镜他来了,无镜他来做什么的,难不成是到咱家来做客的不成!
    你说啊,你不是会说么,你说啊!
    他田无镜,他靖南王,来我北封郡,他要做甚!”
    王妃清楚,
    靖南王来到北封郡,
    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要打仗了。
    放眼镇北侯府方圆,能够值得这般着重对待的,除了蛮族,还能有谁?
    甚至,
    除了蛮族王庭,还能有谁!
    再联想到如今荒漠上沸沸扬扬近乎人尽皆知的金帐会盟大会,
    这次二王悄无声息间回北封郡的目标是什么,已呼之欲出。
    让儿子,
    让王府世子去作贺?
    这叫什么作贺?这算是哪门子作贺?
    这分明是拿世子,拿自己的儿子,去那边当一颗定心丸,去给蛮族的老东西和小东西吃,稳住他们,麻痹他们。
    “老畜生,荒漠上快饿死的蛮子,也不会拿自己新生的婴孩做诱饵去捕食猎物;
    你的心,
    比蛮子,更狠毒!
    我当初真的是瞎了眼,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在成亲那天,我就应该用剪子先刺死自己!”
    李梁亭闷着头,继续啃着饼子,咀嚼得很是用力。
    人前,他是威风凛凛的百年侯府继承者;
    人后,他其实在家里,也是有些怕媳妇儿的。
    看看李倩的性格就清楚了,一般而言,性格强势的女人往往会有一个性格强势的母亲。
    “李梁亭,你为什么要送你儿子呢?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那王庭里去?我的身份,岂不是比这个外人眼里可能还不确定真假的儿子更妥当?
    那老蛮王见着我,岂不是会更忘乎所以?
    对啊,
    送我去啊,把你妻子送过去啊,送啊,你送啊!”
    “够了!”
    李梁亭猛地抬起头,瞪着自己的王妃。
    王妃毫不示弱,镇北王的怒火和咆哮,在她这里,屁都不是!
    李梁亭深吸一口气,又颤抖地缓缓吐出。
    最后,
    他将手中的肉饼放了下来,
    不顾手中残留的油渍,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媳妇儿啊,媳妇儿啊,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无镜自灭了满门,这你知道。
    豪儿哥,逼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人,自己的儿子。
    你知道么,
    我这次在京城看见豪儿哥时,豪哥儿整个人瘦得跟一张纸一样,往浴桶里一泡,无镜帮他逼毒,逼出来的,全是银黑银黑的玩意儿啊。
    你知道他这一年来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么,我甚至可以猜到,接下来他确定国本时,会更狠,对自己狠,对自己儿子狠。
    陛下是当哥哥的,这样子了;
    无镜是做弟弟的,这样子了;
    我呢?
    我除了曾为陛下受过一次伤,废了这身功夫,我还付出了个啥?”
    “他们做畜生,你也要跟着做畜生?”
    “放屁,是谁让你这臭娘们儿将儿子接回来的,那个嬷嬷,是你的人,你应该让她就此带着咱那儿子,就在那个村子里把这日子过下去,不好么?
    回来做什么?
    回来能做什么?
    他既然回来了,他就得去做事!
    我李梁亭的儿子是儿子,
    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
    “非得把你儿子派过去送死,你才高兴了是吧?
    无镜疯了,陛下疯了,
    现在连你,
    也要跟着一起疯是不是!
    他造了什么孽,就因为他是你儿子,就得去成全你这个当老子的不亏心是吧?”
    “亏心,什么亏心?”
    李梁亭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看着王妃,
    “舒兰,老子当年和你成亲时,就亲口对你说过,老子姓李,我李家儿郎,为大燕镇守荒漠百年。
    既然姓李,就做好了和蛮子战死在荒漠上的准备。
    你要是怕我战死,你就别跟我。
    是你,舒兰,是你当初说,说好男儿就应该保家卫国,就应该在沙场上逞能!
    你儿子,
    我儿子,
    是,
    他是个瘸子!
    但我这个老废物,压根就没觉得我儿子一条腿是瘸的算得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李!
    先祖受封镇北侯时,
    曾和当年的燕皇承诺过,
    自今日起,蛮子胆敢东进,姬姓子弟,排第二个死,第一个死的,肯定是姓李的,而且是等姓李的死绝了,才轮得到姓姬的上!
    舒兰,
    你心里有怨气,我懂,我清楚,你打我骂我怎么对我,都可以。
    但你的儿子,他既然是这个世子,他就该去,哪怕是明知道会死于乱军之中,不,是在我和无镜大军杀进来之前就被蛮族给分尸了,那也是他该的!
    数百年来,我燕人和蛮族战死者,数不胜数,凭什么,他就不能!”
    “凭他,自出生起,就没享过镇北侯府的福。”
    “福?福?老子享什么福了,老子在家,连一顿畅快肉都不得吃,既然投胎姓李,就不是来享福的。
    他该的,他,该的。”
    “李梁亭,你是想让我也死,是么?”
    “你死啊,可以,你先走一步,到下面,给我先把肉饼子做起来,我过些日子下来,正好可以直接开整。
    就是苦了倩儿,要一个人孤零零的。”
    李梁亭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自己媳妇儿的反应,
    然后,
    又感慨道:
    “娃儿小时候受了灾,遭过了难,瘸了一条腿,这前头把苦都吃喽,这后头,岂不是……”
    “李梁亭,你到底想说什么?”
    “万一,娃儿没死,活着回来了,你却先下来陪我这个老东西了,这咋办?你说这儿子你搂在身边还没焐热呢,就得奔着我来继续伺候我了?
    我是觉得行,很行,但就怕你觉得亏得慌。”
    王妃近乎被这话给气笑了,
    手指着西边,
    道:
    “怎么活着回来?如何活着回来?”
    “看命吧,是吧,九死一生的事儿,咱也听到过不少吧?谁他娘的就能笃定,我李梁亭的儿子,必然是个短命鬼呢?
    这一遭,
    他去了,
    莫说他就是我李梁亭的崽,就算是他不是,他去了能活着回来,假的,也能比真的更真!
    否则,
    你以为他就是好好地活着,
    底下的这帮骄兵悍将,会服他么?
    没底下人的支持和认同,
    他这个世子,
    能坐得稳镇北王这个位子么!”
    李梁亭说完后,
    又将先前丢在脚下的肉饼捡起来,放嘴里,继续啃着。
    良久,
    王妃问道:
    “够不?”
    “不够,你做的饼,咋吃都不够。”
    “不够还有。”
    ………
    “阿弟。”
    “姐。”
    “你别去了,待会儿跟爹说,不,待会儿我去说,让我去。”
    “为何啊姐?”
    “呵,你怕我抢你风头?”
    “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风头算什么,姐要,就拿去,但这送死的事儿,哪能让姐姐去犯险。”
    “你知道?”
    “当然知道,南王来了嘛,爹也静悄悄地回来了,估摸着,应该不会回王府的,否则,娘也不会特意带着咱仨过来接爹。
    要,打仗喽,姐,爹和南王,要一起打蛮子喽。”
    “你还笑得起来?”
    “爹让我去,我就去,只要对打蛮子好,我就该去。”
    “为何?”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不去,就是姐你去,或者娘去,那还是我去吧,我毕竟是爷们儿。”
    “阿弟,还是我去吧,姐这些年,悟透的唯一一个道理就是,做女人难,这世道,容不下一个女人一个人支撑起来。
    这家里,得有个爷们儿在才能撑得住门面。”
    李飞笑道:
    “姐,废物点心,也能撑得住么?”
    “阿弟,你晓得么,你小的时候,姐曾派人去给你下过毒。”
    “姐……”
    “我当时以为你死了,因为那一晚之后,家里,就再没你的消息,娘罚我在屋前跪了一整天。
    后来,见到你了,见到你身边的嬷嬷,我才明白过来,是娘派人把你送出王府的。
    你说,
    昔日我镇北侯府麾下铁骑三十万,会怕谁呢?
    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对咱侯府落什么脸色吧?
    可偏偏,娘在怕,你说,娘怕的是谁?
    自打我见识过南王,见识过陛下后,
    我忽然明白过来,
    娘,
    到底是在怕谁,是谁,能让我镇北侯府三十万铁骑都不得护你周全!”
    “姐,别说了,都过去了,弟弟我不是回来了么?”
    “以前我曾嫉妒过你,为何你是世子,而我,只是郡主?其实,正因为我是郡主,所以才能在侯府里长大。
    你说他们,
    这一个个的,
    图什么呢?
    图个当代也就罢了,
    却又想着图什么千秋。
    他们自己在做梦,
    凭什么要带着咱们,配合他们这个梦?
    这让人作呕的天下,这让人恨不得一把拍烂的社稷,到底有什么好的,脏兮兮的一个物件罢了。”
    “爹,是大英雄呢。”
    “你真这么想?”
    “是的,姐,我很小就知道,我爹是谁,所以,我打小就喜欢坐在村口溪边,对着溪水里的影子,想着爹的模样。
    镇北侯,镇北军,大燕铁骑无双;
    那是我爹啊,那是我爹。
    陈仙霸会羡慕我的,姐。”
    “那个你在村里的玩伴?”
    “是的,姐,他现在,应该在奉新城了,良申哥哥也说,他是个练武好料子呢。他一直崇敬平西侯爷……”
    “呵。”郡主笑了。
    “阿弟我,其实也崇敬的呢。”
    “你是世子。”
    “但我更觉得我是从村儿里出来的阿飞,因为平西侯爷最初,也只是个普通人,是从民夫做起的,是么,阿姐?”
    “阿弟,外人打你姐姐的脸,也就罢了,亲弟弟,也打?”
    “哈哈哈。”李飞笑得很开心,“就差一点点,平西侯是不是就成我李家的人嘞?”
    “行,行,行,阿弟,姐答应你,要是姐这一梦醒来,发现回到五六年前,看见那姓郑的跪在我面前拒绝做我李家家丁时,
    姐就让七叔扒光他的衣服,丢进姐的卧帐里,姐直接把他身子要了;
    让那姓郑的,给你做姐夫,如何?”
    李飞还真认真想了想,
    道:
    “我看挺好。”
    “咚!”
    郡主一记毛栗子敲在李飞脑壳上。
    “阿姐,疼哩!”
    “出息!”
    ……
    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王妃下了马车,上了后头那辆自己一双儿女所在的马车。
    李飞掀开车帘,想再看看自己的爹。
    却被王妃说道:
    “瞧过了,就是瞧过了,再想瞧,就去蛮族王庭等着你爹过来接你。”
    “好嘞,娘。”
    载着一家三口的马车向前驶去。
    李梁亭坐在马车内,面前,坐着七叔。
    “老七,过几日,还得麻烦你给我施针了。”
    “王爷,瞧您说的,老奴,也想着再瞅一次咱王爷当年的风采。”
    “呵呵,唉啊。”
    李梁亭还是没忍住,掀开了车帘子,看着前头的马车,慢慢驶远。
    “王爷……”
    “老七,当年,是我亲率镇北军铁骑踏灭了我大燕门阀世家。”
    顿了顿,
    李梁亭忽然笑道:
    “但,
    其实大燕真正的最强世家门阀,不是他田家更不是他刘家王家,
    而是我,
    镇北侯府。”

第五百二十一章 田家始,李家终

    世子的官服自有定制,但镇北王府的世子真的需要自己的官服时,却又有些无措。
    这不仅仅是因为府里一直空悬着小侯爷亦或者是世子,而是因为礼数这类的规矩,在很长时间以来,在这里,不算规矩。
    当规矩无法制约到你时,不去遵守规矩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一种快感。
    什么大不敬,什么礼制不合,什么会不会被人当把柄参上去,都不是镇北侯府需要在意的事儿。
    自上一代镇北侯爷帮姬成玦的爷爷争得皇位始,镇北侯府的地位,其实已经彻底超然了。
    李梁亭在御书房里就曾和燕皇打趣儿说过他爹那会儿还喜欢在家里偷偷穿龙袍过过瘾,
    再看看李梁亭自己解龙袍的熟稔,他在家必然也没少试穿。
    所以,
    世子归府的时间虽然不算多长,但王府断然不可能在各项衣物上去对他短缺的道理。
    但,
    一些衣服,平时穿穿,去祠堂里,去出席一些自家的活动场合倒是没什么问题,哪里不合适哪里逾矩也没人当一回事儿;
    可要穿出去,作为镇北王府的正使去蛮族王庭,本质上还是代表大燕去的,这官服,就得讲究了。
    王爷该穿什么衣服,
    世子该穿什么衣服,
    多少金丝多少挂边多少配饰以及图案纹理,可都是有讲究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当王府里的人,开始将原本自己以前不屑的规矩给重新捡起来准备遵守时,本就意味着天象的变化。
    镇北王府超然于大燕之外的存在格局,正在不断地被模糊,眼瞅着要回去和大家一起玩了,自然得遵守大家这个圈子里的主流规则。
    好在,王府里的能工巧匠不少,王妃本人,更是绣中好手,就是郡主,原本脾气火爆瞧不上女红的她,在京城的岁月里,倒也会时不时地做些活计来打发打发光景,她本就聪敏,针线活自然也就上手了。
    所以,
    母女二人为主,紧赶慢赶,再左瞧右瞧,总算是将一套地地道道于礼制相符的世子蟒袍给改出来了。
    李飞将其穿上,站在自己母亲和姐姐面前。
    “其实阿弟长得不差的。”郡主说道。
    “也就这样子了,比他爹当年好多了。”王妃评价道,“他爹当初站在陛下身边,完全被对比下去了。
    后来为娘有时也会想想,当年陛下喜欢带着你爹一起玩,怕不仅仅是看在你爹侯府小侯爷的身份,红花总喜欢带绿叶衬托自己不是?”
    “娘,陛下年轻时,很英俊么?”
    “你瞧瞧那些个皇子,又有几个长得丑的?就是那小六子早年胡闹,有点被酒色掏乏了身子,但那副皮囊还是不错的。”
    “那娘当年为什么选了爹?”
    “瞧着你爹踏实呗,你爹当初对我说,这辈子,就我一个女人了。”
    “就因为这话?”
    “这话当然哪个男人都可以说,但还是得看身份不是。”
    “也是。”
    李飞穿着蟒袍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在那里聊着天。
    终于,
    王妃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道:
    “儿啊,娘呢,其他的也不和你说了,说了也没啥用,人是历练出来的,我儿既然承担了这个责任,就放开手去做吧。
    你毕竟姓李。”
    “儿子明白。”
    “嗯,娘也不哭了,哭来哭去的没个意思,娘这辈子就算是造孽造在了这李家了,唉,你说说,这安生日子过得不也挺舒服的么,可偏偏,就得赶着趟地去一遍遍遭罪。”
    李飞笑道:“娘,时局如此,世道如此,总得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事的。”
    “这些个道理,娘不用你来教,你呢,出去了后,到老蛮王那里,先捡着好话来听,这封信呢,你留着,是娘亲手写的,到时候给那老蛮王。”
    李飞伸手接过了信:“娘,这是?”
    “求亲的,娘替你,向老蛮王提个亲,他大皇子不是娶了个蛮族公主嘛,娘估摸着那老蛮王膝下也没个适龄闺女给你了,蛮族最小的公主许给了姬家,咱总不能把辈分往高了要,于礼不合,我儿也吃亏。
    这样吧,
    让老蛮王从他孙女儿里选个与你,聘礼聘书,娘也准备好了,就在礼物车里,到时候将娘这封信连礼单一并送过去给那老东西。”
    “娘,这不是要打仗了么,怎么还……”
    “你懂个屁!”
    王妃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李倩笑着解释道:“阿弟,爹爹和靖南王若是出征时出了什么差池,那你是必死无疑的,可若是爹爹和靖南王如秋风扫落叶卷入,
    说不得,到时候就是那老蛮王考虑要留个种了。”
    王妃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娘在信里暗示了,想要那小王子的子嗣里挑个出来给你,虽然年纪可能小一些,娘听说还只是个娃娃,但到底是那小王子的嫡亲血脉。
    要是那女娃娃能保你性命,她日后到咱家,娘也不会亏待了她。”
    李飞算是明白过来了,只能说,李家的这两个女人,真的是太聪明了。
    她们没办法去改变镇北王李梁亭的决定,
    但在这决定之下,却依旧可以鼓捣出办法,以增添自己这个儿子的活命机会。
    若是这场战事出了差池,那自己必然会被蛮族杀了泄愤,甚至是被祭旗,以发动会盟后的蛮族第一次东征;
    而若是自己父亲和南王打成了,局势一边倒了,依照燕人对蛮族的残酷性子,蛮族王庭上下,必然是不留活口的,事实上,这场仗,本就是奔着这个目的去的。
    而自己这桩亲事,是可以为金帐王庭保留血脉的。
    “另外,阿弟,这个,你拿了去。”
    李倩将自己袖口里的一把精致匕首丢给了李飞,李飞伸手接住了。
    “阿姐嘱咐你,出使归出使,气节可以有,但得故意表现得外强内虚的意思,而且,还要流露出你朴实的一面。
    反正你打小被养在山村里,怎么装个朴实的黔首,不用阿姐再来教你吧?
    然后,将这把匕首,送给王庭里的哪个小王孙,表露出你很喜欢他的样子,装出一种你很执拗很踏实的感觉。
    关键时候,如果一个小公主不够保你的命,到时候你再拉一个小王孙呢?
    让那老蛮王,或者是那将要接掌蛮族王庭的小王子,对你说出,留你一命可以,但你也得保护一个王孙继续活着云云。
    甭管什么理由,你都一口答应下去。”
    “是,阿姐,弟弟明白了。”
    “其实,咱们不做这些,若是战事顺利,老蛮王应该也不会杀你的。”王妃发出一声叹息,“王府的世子要是没了,你爹那老东西要是真图个洒脱将那一把老骨头丢荒漠里不回来了,咱王府接下来,就真直接成绝户了。
    民间吃绝户,那可是真的狠;
    朝廷吃绝户,那也是不会留什么情面。
    百年侯府,说不得就得被朝廷撤掉收回中枢了,这镇北军,这北封郡,也要被收走了。
    老蛮王只要脑子还没糊涂,他也不可能愿意看到侯府基业被大燕朝廷完全收回去的,到那时候,一个统一的大燕,一个中枢掌握整个地方的大燕,呵呵……
    为他蛮族后世计,他也会考虑留你一命回来继承这王位的。”
    “娘,您这话听起来还真让儿子觉得,自己似乎死在那荒漠才是于国最有利的事儿。”
    “你爹估摸着就是这般想的,但说到底,他们仨是疯子就罢了,娘还是觉得真正的爷们儿,首先得给自己家里照顾好喽。
    娘脾性烈,可受不得日后削藩的冷遇;
    你姐脾气更臭,要是没侯府这棵大树给她撑腰,难不成真的要送去平西侯府那里当小妾?
    呵呵,
    这世上,不嫌弃你姐差点嫁了人反以为喜的,似乎就那位平西侯爷了。”
    “娘。”李倩伸手推了一下自己母亲。
    “儿啊,你一走,家里就我们俩了,你得回来,家里的女人,后半辈子,还指望着你呢。”
    “娘,阿姐,你们放心,飞必然会回来的,而且,飞也觉得,上次父亲和南王联手,一举打崩了赫连家和闻人家,这一次,又是他们联手,蛮族王庭,不可能出什么岔子。”
    “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出发吧,可别耽搁了日子,你爹这偷偷摸摸地回来,也不进个家门,估摸着现在还在军营里数着日子呢。”
    “数着日子?”李飞有些不解。
    王妃点点头,
    道:
    “西边的会盟,要举行那祭祀蛮神的仪式,得看天象选个好日子的,这是一;
    另一边,还要等着东边来的消息。”
    “东边的消息?”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你先去吧,早点出发,早点到那王庭,早点选媳妇儿,多做点事儿,保你的小命。”
    “是,母亲。”
    李飞跪伏下来,给自己母亲磕头。
    王妃坐在那里,受了。
    随即,
    李飞又向李倩跪下来准备磕头。
    “阿弟,我受你这个作甚?”
    “阿姐,要是万一,弟弟真没能回来,就得辛苦阿姐照顾好母亲了。”
    “行了行了,头就别磕了,这也是我亲娘。”
    “呵呵。”
    李飞挠了挠头,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道:
    “母亲,阿姐,飞这就走了。”
    “嗯。”
    “嗯。”
    李飞走出了屋子。
    王妃站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儿子走了,总算是能哭了。
    “娘,阿弟看起来,不像是短命的人。”
    “这娘清楚,你弟要是短命的,当年就被你一碗药给毒死了。”
    “……”李倩。
    …
    镇北王府的出使队伍,出了王府。
    队伍人员不少,护卫加上推着货物的民夫,大几百号人有了。
    不过,在队伍即将出去时,却听闻到了一众骚动,以及隐约传来的哭声。
    坐在马车里的李飞有些疑惑,对自己跟前母亲给自己配的王府世子长史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喏。”
    长史下了马车,没过多久,他回来了,禀报道:
    “殿下,是京城传信的人到了,陛下,驾崩了,新君是六皇子。”
    燕皇驾崩的消息,终于在此时传递到了帝国的最西疆。
    “百姓们,哭了么?”
    哭声,很清晰,虽然没有燕京城那般轰然天塌一般,但声势,还是不小的。
    “是的,殿下。”
    长史有些尴尬,他认为,世子殿下应该会生气,因为北封郡,尤其是镇北王府附近内外所聚居的百姓,应该心向镇北王府才对,可眼下居然在为京城的皇帝驾崩而哭泣。
    作为镇北王府的世子,心里必然会有些不快的才是。
    但实则,
    李飞没有这种情绪,他还没能适应好自己是个世子,他更习惯代入的,是大燕治下的一个小小村民,一个普通黔首。
    所以,
    他能理解百姓的这种情绪,哪怕这里距离侯府很近;
    但他们,
    毕竟是燕人。
    这,就是人心所向吧。
    皇帝,做到了这个份儿上,真的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早年间,大燕内有门阀,外有虎狼窥伺;
    但这些年下来,虎狼几乎被揍了一圈,由此可见的,是皇权的的极致拓展。
    就比如,
    自己身上细细考究过的世子蟒袍。
    君临天下,九五至尊,皇权之威,靠的,真的不是什么权术制衡分立,而是大气磅礴之下的润物细无声。
    见世子不说话了,长史开口道:
    “殿下,陛下驾崩了,咱们王府,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长史不清楚的是,他的马屁,拍错了。
    但李飞毕竟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恰恰相反,他很柔和,否则陈仙霸那个烈火脾气,也不可能和他做好朋友。
    “长史。”
    “殿下。”
    “我在村儿里,有个儒生老师,他本是教我一朋友读书认字的,我那朋友不喜欢舞文弄墨,就总拉着我一道去,老儒生有些酸腐,对我嬷嬷一直有意思;
    但老儒生的一些话,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记得是五年前吧,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一个晚上,有人自镇上茶楼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那靖南侯简直魔头附体,干出了自灭满门的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那一晚,老儒生喝了很多酒,醉在了河边,是我和那朋友一起寻到的他,背回来的。
    他酒醉了,说了一些醉话,现在听起来,很有些意思。”
    “敢问殿下,老先生所说为何?”
    李飞掀开车帘,看向了外头,
    良久,
    开口道;
    “他说,
    大燕门阀之覆,自他田家始,由我李家终。”

第五百二十一章 田家始,李家终

    世子的官服自有定制,但镇北王府的世子真的需要自己的官服时,却又有些无措。
    这不仅仅是因为府里一直空悬着小侯爷亦或者是世子,而是因为礼数这类的规矩,在很长时间以来,在这里,不算规矩。
    当规矩无法制约到你时,不去遵守规矩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一种快感。
    什么大不敬,什么礼制不合,什么会不会被人当把柄参上去,都不是镇北侯府需要在意的事儿。
    自上一代镇北侯爷帮姬成玦的爷爷争得皇位始,镇北侯府的地位,其实已经彻底超然了。
    李梁亭在御书房里就曾和燕皇打趣儿说过他爹那会儿还喜欢在家里偷偷穿龙袍过过瘾,
    再看看李梁亭自己解龙袍的熟稔,他在家必然也没少试穿。
    所以,
    世子归府的时间虽然不算多长,但王府断然不可能在各项衣物上去对他短缺的道理。
    但,
    一些衣服,平时穿穿,去祠堂里,去出席一些自家的活动场合倒是没什么问题,哪里不合适哪里逾矩也没人当一回事儿;
    可要穿出去,作为镇北王府的正使去蛮族王庭,本质上还是代表大燕去的,这官服,就得讲究了。
    王爷该穿什么衣服,
    世子该穿什么衣服,
    多少金丝多少挂边多少配饰以及图案纹理,可都是有讲究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当王府里的人,开始将原本自己以前不屑的规矩给重新捡起来准备遵守时,本就意味着天象的变化。
    镇北王府超然于大燕之外的存在格局,正在不断地被模糊,眼瞅着要回去和大家一起玩了,自然得遵守大家这个圈子里的主流规则。
    好在,王府里的能工巧匠不少,王妃本人,更是绣中好手,就是郡主,原本脾气火爆瞧不上女红的她,在京城的岁月里,倒也会时不时地做些活计来打发打发光景,她本就聪敏,针线活自然也就上手了。
    所以,
    母女二人为主,紧赶慢赶,再左瞧右瞧,总算是将一套地地道道于礼制相符的世子蟒袍给改出来了。
    李飞将其穿上,站在自己母亲和姐姐面前。
    “其实阿弟长得不差的。”郡主说道。
    “也就这样子了,比他爹当年好多了。”王妃评价道,“他爹当初站在陛下身边,完全被对比下去了。
    后来为娘有时也会想想,当年陛下喜欢带着你爹一起玩,怕不仅仅是看在你爹侯府小侯爷的身份,红花总喜欢带绿叶衬托自己不是?”
    “娘,陛下年轻时,很英俊么?”
    “你瞧瞧那些个皇子,又有几个长得丑的?就是那小六子早年胡闹,有点被酒色掏乏了身子,但那副皮囊还是不错的。”
    “那娘当年为什么选了爹?”
    “瞧着你爹踏实呗,你爹当初对我说,这辈子,就我一个女人了。”
    “就因为这话?”
    “这话当然哪个男人都可以说,但还是得看身份不是。”
    “也是。”
    李飞穿着蟒袍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在那里聊着天。
    终于,
    王妃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道:
    “儿啊,娘呢,其他的也不和你说了,说了也没啥用,人是历练出来的,我儿既然承担了这个责任,就放开手去做吧。
    你毕竟姓李。”
    “儿子明白。”
    “嗯,娘也不哭了,哭来哭去的没个意思,娘这辈子就算是造孽造在了这李家了,唉,你说说,这安生日子过得不也挺舒服的么,可偏偏,就得赶着趟地去一遍遍遭罪。”
    李飞笑道:“娘,时局如此,世道如此,总得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事的。”
    “这些个道理,娘不用你来教,你呢,出去了后,到老蛮王那里,先捡着好话来听,这封信呢,你留着,是娘亲手写的,到时候给那老蛮王。”
    李飞伸手接过了信:“娘,这是?”
    “求亲的,娘替你,向老蛮王提个亲,他大皇子不是娶了个蛮族公主嘛,娘估摸着那老蛮王膝下也没个适龄闺女给你了,蛮族最小的公主许给了姬家,咱总不能把辈分往高了要,于礼不合,我儿也吃亏。
    这样吧,
    让老蛮王从他孙女儿里选个与你,聘礼聘书,娘也准备好了,就在礼物车里,到时候将娘这封信连礼单一并送过去给那老东西。”
    “娘,这不是要打仗了么,怎么还……”
    “你懂个屁!”
    王妃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李倩笑着解释道:“阿弟,爹爹和靖南王若是出征时出了什么差池,那你是必死无疑的,可若是爹爹和靖南王如秋风扫落叶卷入,
    说不得,到时候就是那老蛮王考虑要留个种了。”
    王妃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娘在信里暗示了,想要那小王子的子嗣里挑个出来给你,虽然年纪可能小一些,娘听说还只是个娃娃,但到底是那小王子的嫡亲血脉。
    要是那女娃娃能保你性命,她日后到咱家,娘也不会亏待了她。”
    李飞算是明白过来了,只能说,李家的这两个女人,真的是太聪明了。
    她们没办法去改变镇北王李梁亭的决定,
    但在这决定之下,却依旧可以鼓捣出办法,以增添自己这个儿子的活命机会。
    若是这场战事出了差池,那自己必然会被蛮族杀了泄愤,甚至是被祭旗,以发动会盟后的蛮族第一次东征;
    而若是自己父亲和南王打成了,局势一边倒了,依照燕人对蛮族的残酷性子,蛮族王庭上下,必然是不留活口的,事实上,这场仗,本就是奔着这个目的去的。
    而自己这桩亲事,是可以为金帐王庭保留血脉的。
    “另外,阿弟,这个,你拿了去。”
    李倩将自己袖口里的一把精致匕首丢给了李飞,李飞伸手接住了。
    “阿姐嘱咐你,出使归出使,气节可以有,但得故意表现得外强内虚的意思,而且,还要流露出你朴实的一面。
    反正你打小被养在山村里,怎么装个朴实的黔首,不用阿姐再来教你吧?
    然后,将这把匕首,送给王庭里的哪个小王孙,表露出你很喜欢他的样子,装出一种你很执拗很踏实的感觉。
    关键时候,如果一个小公主不够保你的命,到时候你再拉一个小王孙呢?
    让那老蛮王,或者是那将要接掌蛮族王庭的小王子,对你说出,留你一命可以,但你也得保护一个王孙继续活着云云。
    甭管什么理由,你都一口答应下去。”
    “是,阿姐,弟弟明白了。”
    “其实,咱们不做这些,若是战事顺利,老蛮王应该也不会杀你的。”王妃发出一声叹息,“王府的世子要是没了,你爹那老东西要是真图个洒脱将那一把老骨头丢荒漠里不回来了,咱王府接下来,就真直接成绝户了。
    民间吃绝户,那可是真的狠;
    朝廷吃绝户,那也是不会留什么情面。
    百年侯府,说不得就得被朝廷撤掉收回中枢了,这镇北军,这北封郡,也要被收走了。
    老蛮王只要脑子还没糊涂,他也不可能愿意看到侯府基业被大燕朝廷完全收回去的,到那时候,一个统一的大燕,一个中枢掌握整个地方的大燕,呵呵……
    为他蛮族后世计,他也会考虑留你一命回来继承这王位的。”
    “娘,您这话听起来还真让儿子觉得,自己似乎死在那荒漠才是于国最有利的事儿。”
    “你爹估摸着就是这般想的,但说到底,他们仨是疯子就罢了,娘还是觉得真正的爷们儿,首先得给自己家里照顾好喽。
    娘脾性烈,可受不得日后削藩的冷遇;
    你姐脾气更臭,要是没侯府这棵大树给她撑腰,难不成真的要送去平西侯府那里当小妾?
    呵呵,
    这世上,不嫌弃你姐差点嫁了人反以为喜的,似乎就那位平西侯爷了。”
    “娘。”李倩伸手推了一下自己母亲。
    “儿啊,你一走,家里就我们俩了,你得回来,家里的女人,后半辈子,还指望着你呢。”
    “娘,阿姐,你们放心,飞必然会回来的,而且,飞也觉得,上次父亲和南王联手,一举打崩了赫连家和闻人家,这一次,又是他们联手,蛮族王庭,不可能出什么岔子。”
    “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出发吧,可别耽搁了日子,你爹这偷偷摸摸地回来,也不进个家门,估摸着现在还在军营里数着日子呢。”
    “数着日子?”李飞有些不解。
    王妃点点头,
    道:
    “西边的会盟,要举行那祭祀蛮神的仪式,得看天象选个好日子的,这是一;
    另一边,还要等着东边来的消息。”
    “东边的消息?”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你先去吧,早点出发,早点到那王庭,早点选媳妇儿,多做点事儿,保你的小命。”
    “是,母亲。”
    李飞跪伏下来,给自己母亲磕头。
    王妃坐在那里,受了。
    随即,
    李飞又向李倩跪下来准备磕头。
    “阿弟,我受你这个作甚?”
    “阿姐,要是万一,弟弟真没能回来,就得辛苦阿姐照顾好母亲了。”
    “行了行了,头就别磕了,这也是我亲娘。”
    “呵呵。”
    李飞挠了挠头,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道:
    “母亲,阿姐,飞这就走了。”
    “嗯。”
    “嗯。”
    李飞走出了屋子。
    王妃站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儿子走了,总算是能哭了。
    “娘,阿弟看起来,不像是短命的人。”
    “这娘清楚,你弟要是短命的,当年就被你一碗药给毒死了。”
    “……”李倩。
    …
    镇北王府的出使队伍,出了王府。
    队伍人员不少,护卫加上推着货物的民夫,大几百号人有了。
    不过,在队伍即将出去时,却听闻到了一众骚动,以及隐约传来的哭声。
    坐在马车里的李飞有些疑惑,对自己跟前母亲给自己配的王府世子长史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喏。”
    长史下了马车,没过多久,他回来了,禀报道:
    “殿下,是京城传信的人到了,陛下,驾崩了,新君是六皇子。”
    燕皇驾崩的消息,终于在此时传递到了帝国的最西疆。
    “百姓们,哭了么?”
    哭声,很清晰,虽然没有燕京城那般轰然天塌一般,但声势,还是不小的。
    “是的,殿下。”
    长史有些尴尬,他认为,世子殿下应该会生气,因为北封郡,尤其是镇北王府附近内外所聚居的百姓,应该心向镇北王府才对,可眼下居然在为京城的皇帝驾崩而哭泣。
    作为镇北王府的世子,心里必然会有些不快的才是。
    但实则,
    李飞没有这种情绪,他还没能适应好自己是个世子,他更习惯代入的,是大燕治下的一个小小村民,一个普通黔首。
    所以,
    他能理解百姓的这种情绪,哪怕这里距离侯府很近;
    但他们,
    毕竟是燕人。
    这,就是人心所向吧。
    皇帝,做到了这个份儿上,真的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早年间,大燕内有门阀,外有虎狼窥伺;
    但这些年下来,虎狼几乎被揍了一圈,由此可见的,是皇权的的极致拓展。
    就比如,
    自己身上细细考究过的世子蟒袍。
    君临天下,九五至尊,皇权之威,靠的,真的不是什么权术制衡分立,而是大气磅礴之下的润物细无声。
    见世子不说话了,长史开口道:
    “殿下,陛下驾崩了,咱们王府,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长史不清楚的是,他的马屁,拍错了。
    但李飞毕竟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恰恰相反,他很柔和,否则陈仙霸那个烈火脾气,也不可能和他做好朋友。
    “长史。”
    “殿下。”
    “我在村儿里,有个儒生老师,他本是教我一朋友读书认字的,我那朋友不喜欢舞文弄墨,就总拉着我一道去,老儒生有些酸腐,对我嬷嬷一直有意思;
    但老儒生的一些话,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记得是五年前吧,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一个晚上,有人自镇上茶楼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那靖南侯简直魔头附体,干出了自灭满门的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那一晚,老儒生喝了很多酒,醉在了河边,是我和那朋友一起寻到的他,背回来的。
    他酒醉了,说了一些醉话,现在听起来,很有些意思。”
    “敢问殿下,老先生所说为何?”
    李飞掀开车帘,看向了外头,
    良久,
    开口道;
    “他说,
    大燕门阀之覆,自他田家始,由我李家终。”

第五百二十二章 此去,不归

    “嘶……老七,你轻点儿,轻点儿,再轻点儿。”
    军帐里,
    李梁亭光着后背躺在毯子上,在其身后站着的七叔,正在其后背上插着银针。
    这针很粗,而且前半部分带着倒刺,和镇北军骑士所用的箭头很像,属于那种刺进去可以,想拔出来很难最起码得带一条肉下来的设计。
    这种情况下,镇北王喊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田无镜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李梁亭下意识地收住了声儿。
    “李成辉的那两万人,也以换防的名义开出去了。”
    这里,三万,加上李成辉的两万,这次出兵所将动用的,就是五万镇北军铁骑。
    就这,还做了兵分两路,李成辉那一路,是做策应的,放在明面上,吸引吸引蛮人的注意力,而靖南王和镇北王现在所在的这支军寨的三万铁骑,则是真正的尖刀。
    也就是说,
    负责冲击蛮族王庭的,也就是这三万骑!
    李梁亭憋红着脸,点了点头。
    “疼就喊出来吧。”田无镜说道。
    “哪能啊,在你面前,我喊不出来,哥哥我要脸。”
    田无镜倒是没走出去,反而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李梁亭。
    七叔在旁边见自家王爷实在是忍得辛苦,只得劝慰道:
    “王爷,您疼就喊出来吧,怕疼,不丢人呢,世间武夫,都以体魄强硬著称,但就是靖南王爷不也用刀用兵器交战么?
    合着,本不该费这种事儿,还不是因为怕疼么?”
    “呵呵呵,哈哈哈………”
    李梁亭笑出了声,随即,又是一根针下去,倒吸一口凉气。
    田无镜看着李梁亭的后背,
    道;
    “这是蛮族祭祀的法子?”
    “是的,王爷。”七叔回应道。
    “老七年轻时曾被掳掠去过蛮族部族当奴隶,还被一个祭祀收养过,所以会这些。”李梁亭解释道。
    随即,
    李梁亭又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田无镜,问道:
    “怎么,无镜,你这个也看得懂?”
    “略知一些。”
    “王爷说的是,其实蛮族的法子,和咱们炼气士术士的法子,本质上,还是一样的,无非是外皮不同罢了,归根究底,还是短时间内将人体潜能给催发出来。”
    “补药呢?”田无镜问道。
    “带着呢。”李梁亭回答道,“好歹百年侯府,这点底蕴还是不缺的。”
    先以蛮族祭祀之法拓宽巩固原本已经枯死的经脉,再以外来之水充入其中。
    不能怪镇北王忍不住喊痛,因为这不仅仅是皮外伤那么简单,也不是你想忍就能忍过去的。
    “记得当年郑凡曾给我带回来一颗福王脑袋,你过会儿,和福王有什么区别?”
    “我是那肥头大耳的样子么?”李梁亭不屑道。
    “会充盈起来。”田无镜说道。
    李梁亭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给自己施针的七叔,
    “当真?”
    “回王爷的话,确实会浮肿起来。”
    这时,
    七叔看向靖南王,问道;
    “王爷,劳驾您过来帮小人看一看,这个位置的三根针,能不能加?”
    “………”李梁亭。
    田无镜站起身,走了过来,扫了一眼,
    道:
    “这里的三根针,加半寸,可挥霍气血加两成,就是疼痛加一倍。”
    “那就使劲往里加!”李梁亭喊道。
    “加一寸吧。”
    “别啊,多加点。”
    “脑子疼得不清醒或者直接昏厥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嗯,你说得也对,老七,就按无镜说的。”
    “好的,王爷。”
    “无镜啊,早知道就让你来给我施针了。”
    “我只是会点皮毛。”
    “好,好,好的,嘶………疼………”
    堂堂镇北王,这是眼泪都疼出来了,甚至差点翻过去白眼儿,好在,挺过来了。
    这会儿,需要找些话题来分散一下注意力。
    “无镜啊,探子那边回报,金帐大会那几日,蛮族王庭那里,可是有十万王庭的金帐骑兵守护,再算算那些各大部族带来的人,蛮兵,估摸着得有十二万。”
    蛮族骑兵和雪原野人骑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战斗力,也有着巨大的差距。
    “金帐骑兵不是拿来防备我们的,是拿来对那些各部族头人耀武扬威的,虚外刚内,这种阵势,其实是兵家之大忌。
    只要我们能悄无声息地靠近,
    三万镇北军老卒铁骑,足以将他们击穿。”
    击穿之后,直取王庭。
    王庭血脉,
    各大蛮族部族的贵族头人,才是这一仗真正的战略打击目标。
    蛮族一直以来,都不弱,它的衰弱,是因为金帐的式微,相当于是当初的大燕,国内门阀林立,中枢的指令根本无法调动全国的军民。
    老蛮王这辈子一直在铺路,又是联姻又是拉拢打击,现在,要通过会盟大会的方式,将其子推上去,其目的就是会盟蛮族诸多大部族,重塑金帐的权威。
    到时候,
    横跨东西方蛮族,
    想东进还是西征,就都有余地,也能从容了。
    这是蛮族近百年来,最有希望走向联盟和重新强盛的一个节点,但同时,也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刻。
    百年前,蛮族为何开始衰落?
    因为当年的蛮王领着自己的金帐大军,被西方军队伏击,战死;
    对于诸夏之国而言,国都被毁,那还是次要的,象征性意义的打击更多一些,比如,楚国。
    但若是国都连带着整个朝廷中枢都被一网打尽,楚国,必然会直接崩盘;
    蛮族的制度和约束,比诸夏之国更为松散,这种打击,对他们而言,会更为沉重,后遗也更为可怕。
    “成,你有信心就好,按照事先说好的,我就给你做个军机参赞,这仗,如何打,怎么打,何时打,都由你无镜说了算。
    三万,
    是个好数啊。
    想当年,我祖上就是靠着三万破乾国五十万起的家,封的侯。
    如今,
    我也能回味一下祖上的荣光了。
    这辈子,
    不亏,
    也不孬,
    挺好。”
    “听说,你让你儿子出使王庭?”
    “是啊,怎么了?”
    “至于么?”
    “嘿,这可不像无镜你能问出的话,什么叫至于不至于啊?哪怕就只能增添指甲盖那么大小的把握,我,李梁亭,大燕的镇北王,也会不惜一切!
    无镜啊,
    永平元年至今的大燕盛世,
    是我们仨,一起创建出来的。
    这最后一仗,得打好,得打尽兴,得打过瘾,得……不留遗憾。
    列祖列宗,在上头看着呢;
    八百年以来,
    战死荒漠的无数大燕先烈,在天上看着呢。
    就是陛下,
    就是豪儿哥,
    也在京城……
    呵呵呵,哈哈哈,
    说不得现在也在上头,等着看呢,哈哈哈哈。”
    李梁亭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
    道:
    “无镜,你说,陛下上天了没有?”
    “算算日子,应该上了,再不死,就贻误军机了。”
    宴会的吐血,
    这消息,怕是已经传递到荒漠了。
    接下就等着传递过去燕皇驾崩的消息。
    是的,
    掐着日子死,是早就算好了的。
    其实,镇北王让自家的世子出使王庭,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真正能够让老蛮王放下心来,放松戒备,沉浸于蛮族将兴的伟大憧憬的,是,燕皇驾崩的“喜讯”。
    而这时,
    李元虎走入帐中,
    禀报道:
    “二位王爷,京城来消息了,陛下,驾崩了,传位于六皇子。”
    “好!”
    李梁亭攥紧了拳头,
    喊道;
    “好啊,恰到好处,哈哈。”
    李元虎诧异了一下,他甚至一度以为两位王爷是在等待燕皇陛下驾崩的消息好挥师打向京城篡位,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清楚,这根本不可能。
    田无镜挥挥手,
    李元虎退了下去。
    七叔也开口道:“王爷,这些针,今日都不能拔,您就这般躺着吧。”
    “好,我晓得。”
    “那属下也先下去了。”
    七叔下去了。
    王帐里,就只剩下躺着的李梁亭和坐着的田无镜。
    李梁亭长舒一口气,
    道:
    “陛下终于解脱了,我敢打赌,要是现在回京,趁着陛下还没下葬,给他灵柩打开,你能瞧见,陛下遗体的嘴角,必然是带着笑意。”
    田无镜没说话。
    李梁亭继续道:
    “小六子,果然还是小六子,他娘的,小六子才几岁大时,我见过,当时我就和豪儿哥说,这娃,长得和当年那个和我抢鸡腿吃的家伙,一个样。
    后来,陛下与我说,他属意的,是老二。
    好吧,老二。
    无镜,
    你说他是故意的么?”
    “手心手背,都是肉吧。”
    “呵呵。”李梁亭笑了,“他娘的,这话用在咱仨身上,听起来可真喜庆。”
    “是么?”
    “必然呐。前几日,见着你老嫂子了,你嫂子啊,指着鼻子一声声地骂我畜生呐。”
    “不是?”
    “比起你们俩,我觉得我还真更像一个人,所以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为何我要在身上插这些针,为何我一定要出征?
    我一没,
    这镇北侯府,就算我儿子,真能担起来,嘿,它也不再是以前的镇北侯府了。
    我把祖宗基业,都丢了一半,也算是入畜生道了吧?”
    “算是吧。”
    “倒是你,那个平西侯,你前几年,故意带着他,留着他,培养他,扶持他,无镜啊,你就不怕以后出乱子?”
    “比起会出乱子,我更担心,以后,连有本事平乱子的人,都没有。
    就是陛下,驾崩前,也没想着要将那些刺头都拔掉,一个国家,没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就必然会被外面欺负。”
    “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局面,咱仨打下了,守不守得住,开拓不得开拓,就看后面人的了。
    我是要升天的人了,
    你呢,
    无镜?”
    田无镜看向李梁亭,道:“什么意思?”
    “其实,我和陛下,都希望你能留下来,这大燕,有你在,才是真的安稳,可这话,哥哥我说出来,也亏心。”
    “先把仗打了吧,你的这些话,留着,等仗打完了,你气血彻底耗尽弥留之际时,你那儿子要是运气极好,没死成,可以拉着他在病榻前慢慢说;
    要是死了,也好,你下去后,可以更慢慢地说。”
    “无镜,帮哥哥我倒杯酒。”
    酒,就放在茶几上,本是拿来淬银针的。
    田无镜起身,倒了三碗酒。
    “对,先给豪儿哥来一碗。”
    田无镜将那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而后,剩下的两碗,没人动。
    李梁亭也没催把酒碗给他。
    “无镜,哥哥我对不住你,豪儿哥我知道,他也是在心里觉得对不住你,大燕,也对不住你,让你继续活下去,也是对不住你。
    打完这一仗,我这辈子值了,无镜,你……
    无镜啊,那件事,不是豪儿哥做的,虽然,我也觉得,豪儿哥,可能事后也知道了。”
    “我的事,不用你来多说。”
    “是,是,是。”
    李梁亭吸了吸鼻子,
    道:
    “我饿了。”
    说着,
    李梁亭对帐外喊道:
    “老七,本王饿了,有鸡腿没?”
    田无镜走出了王帐。
    七叔走了进来,对着趴在那儿的镇北王道:
    “王爷,这军营里现在哪里去找活鸡啊?”
    李梁亭却用手拍着床板,
    眼泪滴淌下来,
    喊道:
    “本王不管,本王今日,就是要吃鸡腿儿。”
    田无镜则一路走到了王帐外的马厩里。
    那儿,躺着两头貔貅。
    镇北王的那头貔貅,是后续偷偷运进来的,现在,还是有些萎靡,没完全恢复过来。
    田无镜坐了下来,他的那头貔貅主动靠近。
    “刀。”
    貔貅张开嘴,自其口中,吐出了锟铻刀,落在了田无镜的手中。
    这把刀,是当年自己受封靖南侯时,燕皇亲手所赠。
    他是位好皇帝,
    却绝不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兄长;
    随即,
    田无镜又摊开手,
    道:
    “信。”
    “………”貔貅。
    犹豫了片刻,
    貔貅张开嘴,像是在干呕一样,却什么都没掉落下来。
    田无镜扭头,看向蹲伏在自己身边的貔貅,
    开口道:
    “给出去了?”
    貔貅没回应。
    那封信,是他放进去的,如果丢了或者损毁亦或者遗失了,自己的这头貔貅,必然会早就知会给自己。
    而它,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是一头畜生,但这头畜生,有脑子。
    既然未曾吱声,就意味着在这头畜生看来,那封信,已经落在了该给的人手中了。
    貔貅见主人迟迟不说话,害怕得将脑袋抵在了地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还泛着水光。
    旁边,镇北王的貔貅见到了这一幕,干脆侧躺过去了身子,真的是看不下自己这个同族现在这个模样。
    不过,
    让貔貅没想到的是,
    沉默许久后,
    没见到主人发怒。
    田无镜摇摇头,
    道:
    “也挺好。”
    脑海中,
    不由得浮现出郢都大火之中,郑凡拿着刀站在自己面前,大吼着:
    我郑凡这辈子,就你一个对我好的哥……
    田无镜缓缓闭上了眼,
    其实,田无镜有句话一直没对郑凡说出来过,那就是他也庆幸,
    这辈子,这人憎天弃的这辈子,还能有这样一个弟弟。
    田无镜伸手摸了摸貔貅的脑袋,
    道:
    “本想着,打完了仗,让你回去,把信交给他,现在也好,你也不用回去了。
    他说过,
    日后若是有机会,他想去西方看看;
    行吧,
    等这仗打完了,蛮族若是也没能杀得了我;
    反正,也没了归途。
    我这当哥哥的,
    就先去给弟弟,探探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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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三章 往前一百年,到底谁是爹!

    荒漠上,是没有城池的,唯一一座可以勉强称之为城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蛮族王庭所在地了。
    只不过,这城郭,这城墙,也实在是太矮了一些,四周的布局,也过于松散了一些。
    百年之前,蛮族在王庭的率领下,东征西讨,掳掠来了不少各地子民,这里面,自然有大量工匠,这里的工匠,包含了各种手艺人。
    再者,造城,只要人力物力足够,并不是什么难度太高的事儿,除非硬生生地想要造一座可以比肩东西方国都的雄城。
    只不过,正如燕人一直瞧不上乾人那所谓的文教一样;
    当你的刀马可以在双方交锋中占据优势时,自然而然地,你会认为自己的这一套制度文化更强,所以,当年王庭鼎盛时,并未想过要去学习东西方的制度和文化上的一些精华,且坚信笃定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才是最健康最适合勇士生长的。
    不得不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蛮人确实有着这种自信,但伴随着燕国一次次地反击一次次地宁死不屈,尤其是百年前那场蛮人和野人在荒漠边境上爆发的那场大决战之后;
    聚集了荒漠大半部族勇士的蛮族王庭,在他们的蛮王领导下,和燕人足足打了一年。
    这期间,燕人还顺带击溃了乾国的北伐。
    最终,
    蛮王不得不承认,东方的这尊叫做“燕”的帝国邻居,自己,实在是打不动,也啃不下来了。
    燕人用数百年的血战,加上数位皇帝御驾亲征战死为代价,终于迫使蛮族认怂了。
    再这之后,
    当年的那位蛮王做出了一个看似极为明智实则却玩失了智的决定;
    因为和燕国的大决战,让荒漠蛮族各部损失极大,不仅仅是部族勇士的战死,还有生产上的断裂,让生产经济模式更为脆弱的蛮族,日子开始过得极为艰难起来。
    王庭作为头狼,其权力的根本以及权力的体统,来自于要有能力带着下面跟随着你的部族吃肉。
    既然东方不好打,燕人也实在是太硬气了,
    得,
    调头,
    向西边摸摸去!
    就这样,百年前的那场决战之后,蛮族和燕人因为大规模战事消停的原因,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
    燕人这边,在对乾国之战中立下举世战功的那位将领受封镇北侯,永镇荒漠;
    燕国内部,早年为了配合长年累月和蛮族的大战而形成的类似天子、诸侯的制度,演变成后来的世家门阀林立威胁皇权的局面;
    而蛮族,
    在结束向东方的开拓后,调头去西方摸索,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已经习惯燕人的勇猛和悍不畏死的蛮族勇士,在西方,重拾了快乐!
    西方的小国,实在是太好打了,他们也富饶,他们也肥沃,他们的女子,更有韵味。
    因为蛮族的西进,一度使得西方有倾覆的风险;
    后来,那位蛮王轻敌冒进,受了埋伏,自身战死不谈,还带着金帐王庭的大半嫡系陪葬,蛮族自此四分五裂;
    大部分蛮族被驱逐回了荒漠,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被西化,不再新蛮神而开始信奉起了上帝,成为了雇佣兵一类的部落。
    此时,
    呈现在李飞面前的这座王庭都城,其实就是那位蛮王在时下令修建的。
    “那位蛮王能下令修建都城,意味着他已经在心里清楚,到底该向谁学习了。”李飞开口道。
    “殿下,荒漠虽然广袤,但绿洲稀缺,土地贫瘠,其实,是不适合修城的。”长史解释道。
    “这不一样,如果仅仅是一座王城的话,还是能支撑起来的,有这座城和没这座城,是完全不同的。
    上次我大燕伐楚,靖南王和平西侯为何要不惜涉险千里奔袭也要捣毁楚国都城,就是这个道理。
    一国之都,如一人之心,心在,则血脉可相连,心不在,则人心四散。”
    长史有些讶然,不过还是拱手道:
    “多谢殿下教诲。”
    长史清楚,世子殿下虽然一直成长于外,但却一直有个好老师。
    当然,那位老儒生,其实看重的是陈仙霸,李飞一直以来都是凑着旁听。
    “如殿下所言,倒是有些可惜了,要是让蛮人将这座城修建起来,那么……”
    “修建不起来了,在强盛时未能深谋远虑,做好奠基之举,在衰落时,就很难补救了。
    如果可以,你当百年来的这几任蛮王不想将这座都城修建起来么?
    一是,修不动,太费力了,靠王庭自身的力量,太难;
    当然,咬咬牙,也不是不能修;
    但彼时我镇北侯府已然雄踞荒漠边境,镇北军铁骑也已然成型,攻守异位了。
    他王庭敢真的将这座都城修建起来,那我父亲,我爷爷,我太爷爷,就敢亲领镇北军铁骑直扑其都城。
    原本,王庭驻扎地,打不过,还能跑,还能绕,还能退;
    荒漠很大,不想和你直接面对,自然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腾挪,必然能将你拖到人困马乏而无所得。
    但若是将都城修建起来了,
    这瓶瓶罐罐的多了,想说丢就丢,就不那么容易了。
    到时候,
    就是我镇北军铁骑杀到这里,王庭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里与我决战。
    这是我镇北侯府想看到的局面,同时,也是王庭清楚自己绝对打不赢的局面。
    对于一族,一国而言,
    错过了,可能就是一个百年,甚至多个百年就这般荒废掉了,想补,也很难补回来了。”
    说到这里,
    李飞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入嘴里,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道:
    “就如我大燕,五年前,我大燕对外开拓之际,是何局面?
    西边,蛮族早已式微,不复当年之勇;
    南边,乾人粉饰太平,实则边军废弛;
    东边,三家分晋,君不君,臣不臣;
    就是最远的楚国,也是大贵族掌握朝堂地方,和我大燕当初何其相似,且那会儿竟然还出现了诸皇子之乱。
    多好的时机啊,陛下,父亲、南王,幸亏他们抓住了,错过这段时候,以后我大燕的路,将走得极为艰难。
    守寡贫之地,而不修武德者,必亡;
    守寡贫之地,而不知进取者,必衰。
    这也是先生当年说过的话,当初在村子里的我,只觉得有些道理,自打做回世子后,身份不一样,看东西的眼光也不一样了后,才觉得,这是有大道理的。”
    “殿下的那位老师,真乃大才也,不知可否请其出山,下官也想拜见求教。”
    “老师不属意于我。”
    “这……”
    “再说了,老师那性子,也不愿意来的。”
    这时,
    前头的护卫长过来禀报:
    “殿下,王庭派人来迎接。”
    “好。”
    李飞将手中剩下的糕点,全部送入口中,拍了拍手,嘴里快速地咀嚼手里则开始整理自己的蟒袍。
    而后,
    他走出了马车。
    外头,
    林立着一众甲胄明亮的蛮族骑士,他们威武,他们雄壮,他们士气高昂,鼻孔朝天,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李飞记得陈仙霸曾对自己说过,镇上面的帮派茬架,往往都会选自己帮派里最有块头的人持最好的刀,摆在最显眼的第一排以来压阵。
    陈仙霸还说,他见过两个帮派压阵时,两个衙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了过来,像是昨晚在红帐子快活过没睡好觉一样,但他们一出来,两边当即就怂了。
    真正的自信,不用刻意地表现和摆出来;
    正如眼前的这一幕,
    蛮族王庭,
    这是要将其最为“强大”的一面,展现给自己这位镇北王世子看呢。
    李飞心里是这般想的,但身体,却开始颤抖,而后一个不稳,差点从马车上摔落下来,还好身边的长史帮忙搀扶。
    长史心里先是惊愕了一下,毕竟,先前在马车里和自己侃侃而谈大势的世子殿下,怎么着都不是会被这般轻易给吓到的人。
    不过,说到底,诸夏之国,玩阴谋玩心机,嗯,就算是在乾楚看来最为“荒蛮”的燕人,其实也是比蛮族人高超太多。
    这是示敌以弱呢。
    “哈哈哈哈。”
    一位穿着黑色甲胄,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大笑着走到马车旁,其肩膀上,还站着一头鹰。
    “见过世子,本王这厢有礼了。”
    蛮族小王子行了个类似戏台上小生的礼,配合其这一身打扮和块头,显得不伦不类。
    “哦,见过小王子。”
    “来,下车!”
    小王子伸手,要接李飞下车。
    李飞笑了笑,伸手,搭在蛮族小王子的手上。
    谁知蛮族小王子却以另一只手搭在李飞的腰上,将李飞整个人近乎是举起再落地。
    “哎哟哟,可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飞拍着胸脯道。
    “哈哈,世子莫见怪,我是个粗人,哈哈哈。”
    “不见怪,不见怪的。”
    “世子,这边请。”
    “请,请,请。”
    长史作为随从,跟在后头。
    蛮族小王子的年纪,真的不小了,之所以这么大年纪还被称呼为小王子,也是因为老蛮王活得太久了。
    这位小王子的举止,透着一股子洒脱,甚至叫粗横,但长史在见到自家世子殿下的变脸后,也不敢确定对方是否也是在故意演戏。
    接下来,
    镇北王府世子在蛮族小王子的带领下入了王庭城。
    一路上,道路两侧都站着蛮族勇士,各个甲胄鲜亮。
    “世子殿下,觉得我蛮族勇士如何?”
    李飞马上答道:
    “威武雄壮,彩!”
    “哈哈哈,比不得世子家的镇北军啊。”
    “这要比什么,蛮族和我大燕早就承平了,大家就这般和睦相处下去不好么,哪里用得着再动刀动枪的?”
    “对,是这样,是这样。”
    进王城后,看见了很多面部落大旗,小王子伊古次为李飞介绍。
    能进王城立旗的,都是荒漠上有头有脸的大部族,实力强横,人口众多,当然,还有更多小部族,只能在城外搭帐篷立旗。
    一开始,李飞心里是有些紧张的。
    但渐渐的,他不慌了;
    因为要他现在去当一个合格的镇北王府世子,这比较难,但让他做回那个在村子里的腼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他擅长啊,无非是本色出演。
    所以,
    接下来的一幕幕就极为和谐。
    在小王子面前,镇北王府的世子有些唯唯诺诺,也有些战战兢兢,瞧见什么都有一种极为稀奇的感觉。
    其实,正在关注着他的人很多,但他硬是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再优秀的伪装,也抵不住十多年来的生活不是。
    金帐会盟大会规模宏大,聚集的各部头人也极多,也有一些头人特意过来向李飞这个镇北王府世子行礼。
    镇北侯府镇守荒漠百年,在蛮族之威,自是不需多提。
    李飞都一个个地回礼过去,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迹象。
    城内,也有屋舍;
    但正中央区域,确实一座大帐篷,帐篷很高,占地面积也很大,像是一座用帐篷搭建起来的小宫殿。
    小王子带着李飞走了过来,门口的守卫全都行礼退开。
    最后,唯有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像蛮人的蛮人站在门口。
    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他的眼眸,泛着琥珀的光泽,但他的面容,却又有着蛮族的黝黑和粗犷。
    “来,世子,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王庭的右谷蠡王,萨勃多。
    右谷蠡王,这位就是镇北王府的世子。”
    “见过世子。”萨勃多行礼。
    “见过右谷蠡王。”
    “我要带世子见父王。”
    右谷蠡王点点头,让开了身子。
    随即,
    李飞在小王子的带领下步入了王帐。
    王帐内,
    老蛮王穿着一身虎皮,正端坐在那里。
    虎皮,很威武,但第一眼看过去,却能够让人本能地感觉,虎皮内的那位瘦削老者,才是真正的兽王。
    “见过蛮王。”
    李飞向老蛮王行礼,自是不用下跪的。
    “李家的娃来了,呵呵,好,坐。”
    两个侍女上前,赐了毯子。
    李飞和小王子相对而坐。
    坐定,李飞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
    “蛮王,这是家母给您的亲笔信。”
    “哦,好,我看看。”
    侍女将信呈送上去。
    老蛮王看完了信,
    点点头,
    道:
    “稚都。”
    “父王。”
    “李家的夫人,想与我家结个儿女亲家。”
    小王子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飞。
    “呵呵。”
    老蛮王笑了笑,
    道:
    “我看成啊,王庭已经和姬家结了亲,再和李家结了亲,这日后啊,我族和大燕,必将和和睦睦,两国子民,共享太平。”
    “还请蛮王成全。”李飞弯腰道。
    这时,
    小王子忽然开口道;“为何总是咱们荒漠上的女子嫁入大燕?你们燕人不是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么。
    这样吧,
    世子,你阿姊不是在家里么,让她嫁给我,你我,以后就是真兄弟了,岂不是更好?”
    小王子的话说出来,
    老蛮王就坐在那儿,没呵斥,没发声,就半眯着眼。
    帐篷里,
    氛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飞并未勃然大怒,
    而是认真思索了一下,
    道:
    “我娶您的女儿,您就是我的岳丈,您娶我的姐姐,您就成了我的姐夫,这岂不是乱了辈分了么?”
    “哈哈哈,这话说的,我荒漠上,不讲究这个,就是亲爹的女人,儿子也能继承。”
    李飞看向老蛮王,
    老蛮王笑骂道:
    “你这畜生,老子早就知道你惦记着你那几个小娘多时了。”
    “嘿嘿。”
    “这可不成呐,蛮族是蛮族,我毕竟是个燕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我以后可如何继续做这个世子啊?
    蛮王,王子,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我镇北王府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大军被拆卸,朝廷一直在对我王府动手。
    你们说,要是这个把柄落出去,那我王府岂不是更被动了?”
    老蛮王笑着点点头,道:“是,你们燕人,就是规矩多。”
    “那是您没瞧见过乾人,在乾人眼里,我燕人,其实也是蛮族。”
    “哈哈哈哈。”老蛮王大笑起来,然后,开始咳嗽。
    随即,
    他摆摆手,
    道:
    “罢了罢了,就嫁孙女吧,稚都,将大妞配给他吧。”
    “是,父王。”
    短暂的会晤之后,李飞就离开了帐篷。
    小王子则留了下来。
    “父王,您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他啊?”
    “谁啊?”
    “镇北王府的世子。”
    “他李家老一代还没死绝呢,那是你该看的事,为父才懒得打量这个。”
    “这……”
    “他是真孬,又有何用?他是假装的,又有何用?没坐到镇北王的那个位置上,他就是个妖怪,又能怎的?
    李家的镇北军,现在是听他的么?”
    “是,父王说的是。”
    “咳………咳咳………你去忙吧,多留意留意东边的消息,与其现在去关心这个李家娃娃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倒不如关心关心东边传闻的燕国皇帝驾崩的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父王。”
    ……
    当晚,李飞住在了靠近王帐不远的另一座很是精致宽敞的帐篷内,然后,一群年轻的蛮族贵族在晚上的时候,拉着他喝酒。
    这是真灌啊,
    李飞的酒量不行,很快就被灌得不省人事。
    然后,
    一个蛮族女子被送到其帐内。
    替他更衣,替他清洗身子,李飞只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手,好柔软,自己的身子,好烫。
    ……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
    李飞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子,年岁,比自己还大一些。
    自己醒来时,她应该早就醒了。
    “你是……”
    “不是夫君来向我爷爷提亲的么?”
    “哦,是,所以你是……”
    “你的妻。”
    “哦,好的。”
    李飞就这样成亲了;
    他是真没料到,蛮族的成亲仪式,竟然这般的简单直接和快捷!
    自己回镇北王府当世子都没这个快,
    毕竟,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爹是李梁亭,早就有心理准备。
    他成亲了,
    他的第一次,给了她。
    李飞还检查了一下床铺,结果没发现落红。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她说道。
    “我知。”
    嬷嬷曾与自己说过,有些女孩是不会有落红的。
    媳妇儿比他高,媳妇儿比他壮;
    当然,不是胖,肤色在蛮族里,算是白的,笑起来,也很大方,还挺好看。
    她应该就是嬷嬷曾说过,会生孩子会旺夫的女人。
    下午,
    李飞被自己的新婚妻子带着去拜见了小王子。
    昨日和平辈兄弟相称的小王子,今日,就比自己高了一辈。
    李飞跪下来,给他敬酒。
    然后,
    李飞又去拜见了老蛮王,磕头行了礼。
    这不叫丧权辱国,娶了人家的姑娘,这个礼,是应该的。
    然后,又去了祭祀所,请祭祀赐福。
    这一连串的下来,
    李飞感觉自己不是娶了媳妇,是自己被人家娶进了门。
    在王城的道上,
    李飞被一群蛮族贵族少年拦住。
    少年,往往是最冲动也是最热血的;
    因为他们不似他们的父辈和祖辈,被镇北侯府教育过。
    “死瘸子,死瘸子!”
    “死瘸子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要去取你的人头!”
    “我会抢回我荒漠上的珍珠!”
    “伊古娜是我准备要娶的女人,你配不上她!”
    李飞被飞扬的马蹄,逼倒在地。
    他媳妇儿倒是刚毅,竟然直接抽出了一把也不知道先前藏在哪里的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是我男人,不管你们是谁家的,再敢上前一步,我砍死他!
    你们信不信,
    我就是砍死你们,
    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爷爷,也不敢到我这里来讨说法!”
    躺在地上的李飞,看着自己媳妇儿的背影。
    忽然觉得,自家媳妇儿好美,比白天酒醒后看起来,更美了。
    然后,
    另一个骑着马的少年郎来了,他拿着弓箭,呵斥了那批年轻崽子贵族。
    “这是我金帐家族自己的家事,不想被我一箭射死的,就给我滚!”
    李飞记得,这个少年,是自己的小舅子。
    自己去给丈人磕头时,他站在边上,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少年贵族们退去了,
    随即,
    小舅子调转马头,
    瞪着现在还躺在地上的李飞,
    骂道:
    “还不站起来,你到底算不算男人,竟然让我姐姐站在前面保护你!”
    李飞在伊古娜的搀扶下,爬起来。
    可惜了,
    王城的道路很脏,母亲和姐姐为自己绣的蟒袍,被弄脏了。
    不过,李飞还是拿出了一把匕首,丢向了小舅子。
    小舅子伸手接住,有些狐疑地看向李飞。
    “见面礼。”李飞解释道。
    “呵。”
    小舅子不屑地冷哼一声,而后调转马头离开。
    “夫君,让你受惊了。”
    “没事。”李飞不以为意。
    小王子说想娶他姐姐时,他没生气;
    现在被一群蛮崽子羞辱时,他也没生气;
    因为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
    要和一群将死之人生气?
    晚上,
    伊古娜要帮自己洗脚,李飞拒绝了。
    她说她应该伺候他,他说他不习惯被人伺候。
    然后,
    两个人一起将脚放在木盆里,一起洗。
    吹灭灯烛,
    歇息。
    却还没来得及再回味一下昨晚,忽然间,外头传来了剧烈的欢呼声。
    李飞自床上坐起,伊古娜也起身穿衣。
    “夫君,我去外面看看。”
    李飞点点头。
    整个蛮族王庭,城内城外,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他们在笑,他们在大笑;
    各个部族的头人,贵族,紧紧相拥在一起,一同畅饮着珍贵的美酒,不停地对着星空发出以真正的狼嚎。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表达。
    李飞等到了伊古娜回来,
    伊古娜坐在旁边,握着李飞的手,
    道:
    “是爷爷刚刚向子民们宣布,你们燕国的那位大皇帝,是真的驾崩了。”
    燕皇驾崩了,
    燕国子民在哭泣;
    蛮族人则在欢笑;
    李飞觉得,
    这才是大燕的皇帝,真正该有的气象。
    燕皇这一生,未曾对荒漠大举用兵。
    但当大燕一次次地对外征伐取得大胜后,蛮族人,尤其是蛮族贵族,心里的压抑感就越是沉重好几分。
    他们真的很担心,很担心燕人在其他方向开疆拓土吃饱了后,调头,来打他们。
    可能,因为他们内心也是想着,等自己再次强大起来后,去向燕人复仇吧。
    这时,
    一个侍女过来。
    伊古娜起身,去和她说了话,随后回来对坐在床边的李飞道:
    “父亲说,明日举行金帐会盟大会。”
    李飞愣了一下,
    随即点点头,
    道:
    “哦,好。”
    这时,
    有人掀开了帐篷,走了进来。
    是自己的小舅子,伊古邪。
    他的腰间,挂着自己白天送给他的匕首。
    伊古邪指着李飞,
    道:
    “燕人姐夫,你们大燕的皇帝,死了。”
    “我来时,就已经知道了。”李飞回答道。
    伊古邪笑了,
    道:
    “你会为娶了我姐姐而自豪的,因为以后,我会给予你荣光和照顾,我,会成为你李家的靠山。”
    李飞点点头,
    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
    “好好待我姐姐,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我姐姐,我会带领族内勇士,去你李家亲手教训你!”
    “伊古邪,不准没规矩,你给我出去!”伊古娜呵斥道。
    伊古邪倒是听自己姐姐的话,确切的说,他们确实姐弟情深;
    所以,对于他而言,得知自己的姐姐被父亲和爷爷嫁给了一个燕人,他很生气。
    伊古邪转身,但还没走出帐篷,就被李飞喊住,
    李飞开口道:
    “我会保护你姐姐……和你的。”
    “就你个瘸子?”
    “对。”
    “我替我姐可怜,嫁给个瘸子就算了,还喜欢说大话。”
    “哈哈哈哈……”
    入王庭以来,一直以村民小子面目示人的李飞,在这一刻,忽然豪迈了起来。
    他的一条瘸腿,搁在床上,
    用手,
    拍了拍,
    又指了指头顶,
    对自己这小舅子道:
    “说大话?”
    “对。”
    “那成,你大可出去问问,问问你爹,哦不,现在是咱爹了,还有咱爷爷。
    去问问那些蛮族大贵族,大头人,问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
    问问,
    这荒漠,
    往前数一百年,
    到底谁是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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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 二王齐聚,马踏王庭!

    金帐会盟大会,开始了。
    在李飞看来,蛮族的会盟大会,呈现出一股子土渣子味儿。
    城墙矮小的王庭之城,礼数粗鄙的蛮族贵族体制,你家兄弟我家连襟掺杂在一块儿的部族关系,各势力的相聚相融又互相看不对眼的隔阂,等等等……
    这或许是权力最为本质的味道,
    可惜,
    因为没有“礼仪”,所以透着一股子蛮荒气息。
    这让李飞又想起老儒生所说的那句话:
    夏皇尊礼,始有诸夏。
    老儒生每每酒喝多了后,都会掐着花生米儿感慨现如今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王道不存。
    李飞和陈仙霸当时都觉得,老儒生的酸气,就来源于此,怪不得自家嬷嬷看不上他。
    但现在,
    在见识到蛮族王庭的这场盛大会盟的筹备和开始之后,李飞仿佛真正触摸到了老儒生那句话的含意。
    一个国度,一个民族,如果在礼法上没有完备起来,确实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
    倘若蛮族依旧强大,那倒是无所谓,这些粗糙的蛮荒感依旧能够给人以一种虽蛮却可怕的畏惧形象;
    一如燕国对于乾楚而言;
    可问题是,身为一个燕人,身为镇北王府的世子,他的心里,并没有那种对蛮族的畏惧感,当实力上的遮羞布荡然无存,礼仪上的遮羞布又破破烂烂时,
    你看到的,
    如同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土鸡瓦狗在沐猴而冠。
    什么样的粗鄙之词,都能用上去,用来表达对他们的不屑。
    哪怕是站在一个山村少年的角度,你也能感觉到,这些贵族这般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小王子和那些人称兄道弟一起摔跤,也是不合适的,众人一起围着篝火唱跳甚至蛮王还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些年轻的妃子来助兴且与在座的头人们拉拉扯扯,这,更是不对的。
    戏文里所演的,
    说书先生说的,
    哪怕一个燕国黔首,他固然会幻想出皇帝一天能吃一百个肉饼子,也绝不会认为大贵人和皇帝会做出眼前这般不拘束的荒唐事儿。
    再想到自己的父亲和靖南王爷现在应该已经率军出发,甚至可能已经就在王庭附近潜藏着了;
    再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仿佛铺上了一层带着雾气的薄纱,
    眼前的喧嚣吵闹,
    就是一场梦,一场容易被刺破,被挑开,被拉扯出里头新鲜血肉的血淋淋颠覆。
    老儒生曾点评过平西侯爷的著作,
    他说,平西侯爷是当世之大才,善于统兵打仗,同时,于文道之上也有极高的造诣。
    只可惜平西侯爷或许认为当此大争之世,诗词歌赋只是小道,所以吝啬于文章。
    李飞觉得,若是此时平西侯爷坐在自己位置上,以平西侯爷的大才,应该能够创作出一首不俗的诗词,甚至,还能以丹青之手画出一幅可以流芳百世的名画。
    “在想什么呢?”
    伊古邪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那晚“到底谁是爹”后,这个小舅子非但没生气,反而对这个姐夫,更看重了几分。
    蛮族人信奉强者,不屑于怯懦者,你有勇气,你有胆量,在这里,就能得到尊重。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热闹。”
    “那是当然,今日之后,我王庭的荣光,将重现于荒漠。”
    “恭喜恭喜。”
    “刚刚听父王向爷爷禀报,说你镇北军有一镇,入了我荒漠。”
    听到这话,李飞心里惊了一下,但在面上,还是强撑着镇定。
    “李成辉,你知道吧?”
    “你会不记得你兄弟的名字么?”李飞反问道。
    李成辉是原镇北侯麾下七大总兵之一,善用弓,年轻时曾一人入荒漠,带回来一袋子蛮族射雕者的耳朵。
    “父王说,他是来照看照看你的,怕你在这儿被我们招待不周,不过,爷爷已经派左贤王率五万金帐铁骑去给他送酒肉了。”
    这是去打招呼对峙了。
    王庭在此举行金帐会盟,老邻居有些动作,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
    哪怕送来了世子求亲,但也得将大棒举起来。
    在此时,在今日,王庭是不可能露怯的。
    “哦。”
    李飞点点头,他不懂打仗,毕竟老儒生再厉害,也不可能全能。
    但他清楚一点,那就是只要自己父亲和南王所在的那支军队没被发现就可以了。
    “会骑马么?”伊古邪问道。
    “会一点。”
    “也是有意思,李家的男儿,竟然只会一点点马术。”
    “让你见笑了。”
    “行了,你那日送我一把匕首,今日,我就送你一把蛮刀,我待会儿会参加夺射之围,得头彩者,有蛮刀相赠。”
    “你?”
    “怎么,你瞧不上我?”
    “你年纪还太小。”
    “我知道,但我身份不一样,他们,不敢和我认真地抢。”
    “哦?”
    这么直白的么?
    “狼王的崽子要吃肉,其他狼敢抢么?这是宣示,宣示我金帐王庭的权威,就是要让我这个娃娃,去拿那个头彩,其他人,慑于身份而不敢夺。”
    “原来如此。”
    “你且等着。”
    “好。”
    金帐大会并非一天就能举办完的。
    前两日,是设宴欢庆。
    因为里头还有燕皇驾崩的消息在,所以,设宴的天数,增加了一天。
    没办法,燕皇的驾崩,让蛮族们的热情,更为高涨。
    而且,
    已经有说法,是因为金帐王庭将要重新崛起,所以蛮神将东方邻居的那位强大皇帝给收走了。
    这是很荒谬的一个说法,但信这个的蛮人很多。
    因为会盟,本就是应有之意,在这个基础上,大家伙不介意甚至是很乐意地去为这件事上多增添一些神圣天意的色彩。
    退一万步说,就是讨个好彩头也是极好的。
    第四日,是射猎大会,各部勇士们追逐打猎,再由小王子代替老蛮王对收获最丰厚者进行赏赐。
    射猎大会分为好几个环节,其中一个环节里,是伊古邪夺得头筹,他赢得很轻松,也很黑幕,但无人敢造次。
    射猎大会之后,李飞分明感受到在座次上,王庭的人和各部贵族开始讲究起来,大家结束了前几日的放浪形骸,终于有了一些规矩和上下尊卑的意思。
    一片散沙,已经有了将要重新凝聚的趋势。
    第五日,金帐骑兵演武,相当于诸夏之国的阅兵,是夸耀武功的一种直观方式。
    李飞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也在其中观看。
    虽然左贤王抽调走了五万骑兵去提防李成辉,
    但王庭依旧在这里凑够了八万骑兵,打前头的,是嫡系兵马,甲胄具备,气势如虹。
    后续兵马在甲胄上差太多,但依旧给人以磅礴之感。
    冲锋,结阵,呼应,摆圈,王庭向荒漠诸多部族,宣示着自己的力量,展露着自己肌肉。
    这是一场很完美的演出,
    其实,
    金帐王庭的实力,并不足以平灭荒漠,甚至远远不足;
    哪怕是镇北侯府最为强盛时,拥有三十万铁骑,依旧没有去平定荒漠,这里头,一半是因为荒漠难以治理,另外则是荒漠无垠,部族甚多,就算镇北军人均李富胜这种人屠,想要将荒漠清扫干净也不现实。
    但狼王要做的,不是能够以一己之力击败所有狼,而是要保证自己有本事,将敢冒头炸刺的那一只给拍死。
    王庭展露的,就是这种实力。
    甚至,为了让这场演武更为好看,王庭还抽调回了几支在外游弋的兵马以充填左贤王带走的五万骑兵的缺额。
    一整个白天的演武,对金帐骑兵的消耗,是巨大的,不逊于进行了一整天的大会战,甚至比真正的厮杀更累人消磨人的脾气。
    不过,收到的效果,也是极好。
    当晚,
    是金帐王庭会盟的重头戏之夜,
    而当老蛮王和小王子没出现时,所有各部贵族头人,全都站在座位上,等待着正主出现。
    李飞也站在那里,没又坐下去。
    这几日,看着这些蛮族贵族的变化,让李飞有一种自相印证的感觉。
    最早,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蛮族不懂礼数,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世上,真正的礼数,是拳头的大小。
    他们可能没有服华之美,也没有文藻之光,但他们其实和诸夏之国本质上是一样的,遵从于强者。
    这几日,是一场极为生动的课,让这位年轻的王府世子,真正品味到了权力和实力的味道。
    老儒生以前在村子里讲的很多道理,那时听起来,有些过于虚无缥缈,但经过这几日的所看所闻所想,却有了真正的落实。
    原来,是这样。
    老蛮王出现了,在小王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坐在了首座,
    今日的他,
    眼眸子里不再有那种如同邻家慈祥老者的柔和,反而,尽显老狼王的风采。
    小王子站在其身侧,
    下方,王庭的实权者和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都整齐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任凭老蛮王的目光自他们身上流淌过去。
    终于,
    老蛮王开口了:
    “我,老了。”
    下方众人,没人说话,都在静静地听着老蛮王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礼法上的差距所在了,
    搁在平西侯爷亲身经历的朝堂上来看,
    如果燕国皇帝说出这句话,那么下方的大燕群臣必然齐刷刷地跪下来,高呼: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万岁延年!”
    不会有事先沟通,但必然可以做到整齐划一。
    可惜,蛮族贵族不会。
    “我这一生,是失败的,自我坐上蛮王的位置开始,我所面对的,是来自东方的屈辱,来自西方的轻慢。
    西方诸国,哪怕是那些小国,也已经不再畏惧我蛮族勇士了,而那些遗留在西方国境内的蛮族部落,甚至早已背离了蛮神,信奉了西方的神祇。
    他们,已经不再视自己为蛮人,不再以蛮为荣,而是以蛮为耻。
    他们渴望来自西方国家公主的降临,渴望能够被认为西方人。
    呵呵。
    这东方,
    咱们就不必再说了。”
    说到这里,
    老蛮王的目光扫向了站在下首位置的李飞。
    “先代镇北侯在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出兵荒漠,这一代镇北侯,还好一些,大家表面上,相安无事了。”
    说到这里,
    老蛮王并未再继续顾忌站在这里的李飞,
    因为这是蛮族的盛典,有些话,他必须得说,甚至,就算是李梁亭本人亲自站在这里,他也得说。
    之前的一系列忍让,退后,承受屈辱;
    包括最被王庭寄予厚望的左谷蠡王母族被灭,王庭选择了屈从,最后导致左谷蠡王辞官之后孤身一人战死镇北侯府讨个说法;
    这一切的一切,王庭,都忍了,也都认了!
    为的,
    就是今天,
    再集结起蛮族诸部!
    “但当年,咱们就算再不济,人镇北侯府三十万铁骑也是一直盯着咱们的,现在呢,一半都开走了,去争夺他们的天下去了。
    咱们,
    是一年不如一年喽。
    我也一直在想,我在想,到底是不是蛮神抛弃了我们?
    我想了很久,
    也问了很多人,
    渐渐的,
    我明白了。
    不是蛮族抛弃了我们,
    而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不肖,是我们自己堕落了,已经逐渐失去成为蛮神子孙的资格。
    所以,
    我坚信,
    当我们重新捡起祖先的荣耀,
    当我们重新聚集在金帐之下,
    当我们蛮族,再度凝结统一在一起时,
    蛮神,
    他将再次将目光,落回这些忠诚于他的子民身上!
    蛮神不朽,
    蛮族永存!”
    “蛮神不朽,蛮族永存!”
    “蛮神不朽,蛮族永存!”
    “我老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带着你们去东征西讨了,但我为你们培养出了一个合适的领头人,一头,合适的狼王。
    稚都。”
    小王子上前。
    “如若再不奋起,蛮族,将不复存在,如若再不奋起,你我,都愧对蛮神。
    我希望,
    你们能够在稚都的带领下,在蛮族新王的带领下,
    用你们的马蹄,
    用你们的弯刀,
    用你们的弓箭,
    再现当年祖先的气象!”
    稚都举起弯刀,大喝:
    “为了蛮族!”
    所有贵族们跪伏下来,
    齐声高呼:
    “为了蛮族,为了蛮王!”
    “点燃祭祀之火,宣誓缔盟,以火光,告慰蛮神,我等于祭祀之火前铭誓,自今日起,金帐,将与荒漠各部共进退,共同抵御外辱!
    蛮族的勇士,将用他们的武勇,为部族,为女人,为孩子,夺得更多的口粮、布匹、茶叶!
    为我们的蛮神之像,塑造更为伟岸的身躯!”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所有蛮族双臂向前,喉咙里发出声响。
    这是一种氛围,这是模仿狼的一种特征,证明他们在此时,已经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狼王。
    而这时,
    稚都指向站在一边的李飞,
    “哈哈,就让本王的女婿,去为本王,去为蛮族,点起这祭祀之火!”
    在场所有蛮族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飞身上。
    让李家的世子,为蛮族的会盟仪式点火,这绝对是可以令蛮族上下骄傲自豪的一件事。
    比起这件事,李家世子娶了稚都的女儿,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因为蛮族的文化风俗里,并没有将嫁女儿视为丧权辱国之事,当然,也不会觉得很光彩就是了。
    “夫君。”
    伊古娜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她已经是李飞的人了,自然会站在李飞身边去考虑事情。
    燕人的说法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蛮族,则更直接,嫁了人了,自然而然地就得为自己小家小部落的繁衍和发展承担责任。
    李飞拍了拍伊古娜的手,他走上前,从稚都手里接过了火把。
    “父亲,还是让我去吧,此等荣耀,怎能给一个燕人。”
    伊古邪开口道。
    “伊古邪,我的雏鹰,现在还不是你展翅翱翔的时候,不要着急。”
    稚都拒绝了自己儿子的请求,不得已之下,伊古邪只能退下。
    李飞举着火把,走上前方搭建起来的高台。
    四周蛮族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遮掩的仇恨和愤怒,以及,隐藏在这种极端情绪之下的快意。
    任何成年蛮族,尤其是贵族,他们对镇北侯府,都是带着天然畏惧的。
    现在,
    镇北侯的下一代,竟然要为他们行事,蛮族的自豪感,近乎蓬勃而出!
    祭台下方,有各种牲口做成的祭品,甚至,还有活人奴隶的遗体。
    李飞拾级而上,
    慢慢走上高台,
    那里,
    有一座极大的火盆,
    火盆上方,挂着一根紫色的角。
    这是貔貅之角,是蛮族的神圣祭祀之物,当年一位燕国皇帝御驾亲征战死,其胯下貔貅的角,被蛮族人收取回来,当作了夸耀武功之物。
    这一刻,
    拿着火把站在这里的李飞,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数百年来无数亡魂的嘶鸣。
    他相信,
    自今日之后,一个新的王庭将会崛起,荒漠蛮族的力量格局,将重新形成。
    在受尽东西方欺辱百年后,蛮族不得不重新整合起来,汇聚成一个整体。
    当然,
    前提是,
    得能过了今晚。
    “砰!”
    李飞将火把丢入火盆之中,
    大火燃起,
    烧烤着上方的貔貅之角,貔貅之角绽放出紫色的光芒。
    下方的蛮族们沸腾了,
    他们一起欢呼,一起吟唱,喧嚣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震得祭台都有些摇摆起来。
    是的,
    李飞一开始以为是这样的,
    但因为他现在站得最高,所以看得最远,他看见了,在王城的西边,有一片黑幕,遮盖住了星辉!
    李飞笑了,
    他跟着下方的蛮族们一起手舞足蹈起来。
    前几日,
    蛮族为燕国大皇帝的驾崩而欢呼雀跃,
    殊不知,
    大燕皇帝临死前,
    最不能忘怀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蛮族!
    冥冥之中,
    自天幕上,
    似乎有一道伟岸的身躯显现,不是蛮神,因为蛮神不会一身黑色的龙袍。
    他的眼眸,
    透着一股子无情的冰冷。
    “无镜,梁亭;
    替朕,替大燕,
    再打断它,百年脊梁!”
    夜幕下,
    大燕的两位王爷骑着貔貅开始冲锋,他们身后,是三万镇北军最为精悍的老卒!
    铁蹄践踏之声,竟然在此时形成了一种极为统一的韵律。
    前方,
    就是灯火通彻的蛮族王城。
    在此刻,
    似乎真的心有所感,
    两位王爷一同放下自己的面罩,
    近乎同时发出一声低喝:
    “臣,遵旨!”

第五百二十五章 锟铻白发

    今夜的王城,格外喧嚣;
    荒漠各大部族的头领带着贵族们于此相聚,老蛮王正式宣布退位,让自己的儿子去继承蛮族复兴的伟业;
    镇北王府的世子亲手帮蛮族点燃了祭坛之火,
    将城内无数蛮族的欢腾提到最高峰的同时,也引来了磨刀霍霍的镇北军。
    三万铁骑,
    三万老卒,
    他们没有经历过南下乾国的挥挥洒洒,也没有经历十日转战千里打崩半个晋地的豪迈不羁,未曾于望江江畔望见野人尸身填塞江道,更没有见识过郢都大火时的夜如白昼。
    但他们并未闲着,他们像自己的父辈,自己的祖辈,自己先辈们一样,一直游弋在荒漠的边缘,面对着漫天的风沙,警惕盯着那个虽然衰落却依旧有着极强底蕴的民族。
    李豹、李富胜、李良申,三镇皆出;
    而这一镇,作为拱卫侯府的近卫亲军,才是三十万镇北军的真正精华。
    靖南王入京,是带了一万本部精锐的,但一个都没带走,全都留在了京城,更是将王令,丢给了郑凡。
    种种原因先不谈,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没必要带上他们。
    因为在北封郡那里,有更合适的一支兵马。
    他们习惯了荒漠的气候、风沙,习惯了于沙漠上跑马杀伐,传承自上一辈的弓马骑射,平日里,自己更是未曾荒废过丝毫。
    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支镇北军,比蛮人更像是蛮族。
    老蛮王于祭典上,刚刚说过;
    上一代镇北侯,那是真的没事儿时就喜欢领兵入荒漠强行开战打一打,那段时间,是真的屈辱;
    到这一代镇北侯时,好些了。
    在老蛮王看来,这是因为这一代镇北侯和燕国的大皇帝站在了一起,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防备来自荒漠上的威胁,而是想要去一统东方的诸夏。
    但大燕的皇帝,从未将自己的目光,挪开过荒漠丝毫。
    大燕的镇北侯爷,也从未忘记自家的祖训。
    是的,
    李梁亭继位侯府之主后,比他父亲在时,消停了很多。
    但实则,镇北侯府对荒漠的渗透,更强了。
    靠刀马宣誓实力的岁月已经过去,该证明的也早就证明了,所以,李梁亭做的,就是在荒漠上,编织一张网。
    镇北军,是在他李梁亭手上,开始大肆吸纳异族入军听用。
    当年的野人王苟莫离,也正是因为这个当口,才有机会在镇北侯府下当个辅兵,学习兵阵之法。
    而与此同时,镇北侯府和荒漠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开始变得更为紧密。
    马踏门阀之前,有有识之士就曾上书,说镇北侯府此举,是在养寇自重,原本镇压蛮族的侯府却开始和蛮族和荒漠走得越来越近,其心可诛!
    但也正是因为有这张网,这一层关系在;
    所以,
    这三万镇北军精锐,才能够悄无声息间,进入荒漠,迂回自王庭的西面,发动进攻。
    这里面,少不得侯府百年来对荒漠地理地形以及各方面情报的搜集,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更有建立起来的深厚关系,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有部族帮忙掩盖行踪,
    有部族提前准备且支持了粮草,
    有部族原本承担着帮王庭警戒的任务,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
    燕皇驾崩前,小六子之所以能够早早地探测到自己父皇要对荒漠用兵的意思,就是从商路上来的。
    这个时期,商人,尤其是跨国商人,往往都带着官面上间谍的意思。
    他们负责勾连地方上的权贵,和蛮族贵族打好关系,而这些关系,一直存着,等待着变现的一天。
    百年来,
    来自东西方的压力,让松散的蛮族,开始有意识地整合起来。
    蛮族比野人庞大得多,作为曾经凌驾于东西方之上的强横族群,他们的有志之士,也更多。
    他们看见了蛮族的出路,必须是团结;
    但奈何,
    任何一个族群,任何一个国家,总会有硕鼠,总会有目光短浅之辈。
    万世基业太远,只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
    再者,
    蛮族的王城,其实一直并未修好。
    蛮族本身,也并非一个个都如同沙拓阙石当年一般,大声喊出:我本荒漠一野蛮。
    且王庭为了夸耀武力兵马,五万精锐,去东边和李成辉兑子;
    同时,进一步抽调了外围防御力量,强撑着王庭的实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王庭对外围的感知和警戒。
    另外,还有一点,是两位王爷未曾想到的。
    那就是今日一整个白天,忠诚于王庭的勇士们,学着燕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进行了耗长的演武,一天的折腾,提前很久的排练,他们早就无比疲惫。
    很多人结束后就直接呼呼大睡,没睡的,也早早地趁着今日上头分赏下来的酒,醉得一塌糊涂。
    所以,
    没错,
    这确实是蛮族即将走向强大的时刻,
    但同时,
    也是蛮族最为虚弱的时刻。
    搁在平时,这三万铁骑,再怎么精锐,也不是人人三头六臂的妖孽,更不是人均几品的高手,双方排开兵马架势对弈时也不可能出现遣一队精锐直取对方中军上将首级之事。
    祖竹明曾在三边之事上对乾皇上过诏书,他说,他推崇于楚国大将军年尧的应阵之法;
    他还说,燕国的那位南王田无镜自打用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独在镇南关下,打得最为煎熬,若非楚国内有细作又有平西侯一路迂回而入,镇南关下,足以消磨掉燕人泰半气血。
    但在今晚,
    在这片无垠的荒漠上,
    这三万镇北军铁骑,就是一把锋锐的钢刀,伴随着第一批骑士冲入外围蛮族的营帐,标志着钢刀,已经入肉!
    “杀!”
    “杀蛮子!”
    “杀蛮子!”
    这会儿,不用做切割,也不用做战术细致规划,所需要做的,就是杀,砍翻你马头前方在奔跑的蛮人,清理出一条向王城内部进发的道路。
    外围的蛮族勇士,他们有的还在睡梦中,有的还醉醺醺的,面对这忽然杀出的镇北军铁骑,压根就没有阻拦的能力,于夜幕之下,直接被冲垮碾压。
    第一批冲锋的镇北军骑士,近乎没遇到什么阻碍的,直接杀入了王城。
    王城的城墙,真的只是一个笑话,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有些地方,更是纵马一跃就能跳过去,还有地方是大面积的空缺,平日里就立一些军帐在那里意思一下,连城门都没有。
    当年,楚国的郢都是因为太大也太繁华了,所以易攻难守。
    而今日的蛮族王庭,是太破了,太残缺了,压根就没法守。
    杀进王城的镇北军士卒更是毫不留情地挥舞马刀,
    男人,
    女人,
    小孩,
    在他们眼里,
    凡是能动能哭能叫的,
    全都是杀戮的对象!
    这里,没有仁慈,仁慈,在燕人和蛮人数百年的血海深仇里,早就没有了生存的空间。
    这里,
    也没有仁义。
    千秋功德,青史伟业,都惜字如金,于一个帝王于一个国家而言,也容不得仁义二字去做浪费,委实过于奢靡。
    孙瑛在陪同郑侯爷赶路赴京的路上,就根据自己父亲当初的指点向郑侯爷提出了燕皇打算出兵蛮族的猜想。
    郑侯爷对此,没有感到过丝毫突兀,也没觉得,含情脉脉又是联姻又是盟约的前提下,突然发兵突袭算是什么不仁义不仗义之举。
    因为郑侯爷可是记得,在自己熟悉的另一个时空历史里,唐太宗灭突厥时,可是一边热情地和颉利可汗议和同意其归附一边命李靖趁机铁骑突袭灭了突厥。
    皇帝这种生物,哪里会在意这点,千秋万代之后,无非是成王败寇,谁会死抓这一点黑料?甚至,又有几人记得这点不那么光彩的边角?
    老蛮王的小女儿,嫁给了姬家大皇子;
    小王子的女儿,也嫁给了李家的世子;
    但这也进一步地说明,靠女人,靠联姻,是不可能获得所谓的和平和认同的。
    这一点,
    蛮族人清楚,燕人,更清楚。
    蛮人害怕燕人强大,乃至真的一统东方,因为强大起来的燕人,必然会来复仇;
    燕人也不会允许蛮人团结起来,曾经团结起来的蛮族给了大燕多大的压力,燕人可一直还记着呢。
    什么叫血海深仇?
    但凡我有机会,但凡我有余力,就必然会向你出刀!
    喊杀声,
    自王城四面传来。
    李飞站在祭台之上,
    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下方先前兴高采烈的蛮族贵族们欢腾鼓舞,又看着他们现如今,惊慌失措。
    临行前,母亲和姐姐,对其安危,极为担心,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惴惴。
    但这会儿,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安危,无所谓了;
    能见到这一幕,死了也值了。
    甚至,
    自己的新婚妻子,自己送了匕首的小舅子,那个在先前还想着帮自己遮掩两分颜面代替自己去点火的伊古邪,
    他也不是很再有了。
    他就想坐在这里,等死。
    不是累了,而是那种精神达到巅峰的宣泄,脑子里,已经对其他事物开始变得麻木起来。
    再一次,
    惋惜于自己没有平西侯爷那般的才华,
    不会作诗,也不会作画,
    白瞎了这大好的场面。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个时候,下方的蛮族贵族们,似乎也忽略了祭台之上的那位世子殿下。
    不是所有人都忘了,有人记起来了,却没去搭理。
    因为那位世子,就在这里,如果燕军真的在乎这位世子的死活,根本就不会将其提前丢在这儿,这是拿来当消耗品的。
    所以,拿这位世子去威胁燕军,本就是个笑话,人家的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你还去威胁个屁?
    燕军的驰骋速度,很快,喊杀声,一下子距离这里很近了。
    贵族们现在能动用的,也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些护卫,哪怕是蛮族小王子,也是这般。
    外头的大军,这会儿根本调不动,甚至,你都不清楚他们都已经溃散到哪里去了。
    李飞记得,老儒生教他们的书里,有不少以前的战事,陈仙霸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大军遭遇突袭时,主将竟然自个儿灰溜溜地弃军逃跑?
    这也太不中用了,简直就是白送啊。
    老儒生不通兵事,难以解释。
    但今日,
    李飞却明白了,
    不是主将不想逃跑,而是这会儿,明知道身边自己的兵马更多,但你根本就无法调动,再多的兵马,又有什么意义?
    下方的贵族们,准备突围了。
    李飞也站起身,
    一脚,
    先踹翻了面前的大铁盆,让火焰潇洒而下。
    而后,
    他拿起木棍,将被烧得一半发黑的貔貅独角给扯了下来。
    只可惜,
    李家世子,不懂武功,还是个瘸腿,有心想要抢救一下这象征着燕人图腾的独角,却使得自己,在祭台上,脚落了个空。
    这一瞬间,
    李飞觉得自己无比的丢脸。
    这大好的局面下,
    甚至,
    没人在意他的局面下,
    自己本可以坐在那儿,继续窝下去,可偏偏,要摔死了!
    自己这个世子,真的是有些丢先人呐。
    独角没抓到,人,掉了下去。
    好在李飞到底还没修炼成求仁得仁的心境,双手一阵乱抓,抓啥啥断,但也终归是减缓了不少下坠的势头,最终砸下去时,还砸在了两只用来当祭品的羊身上。
    但即使如此,也依旧被摔得身子一个打紧,差点闷晕过去。
    “夫君,夫君……”
    伊古娜马上过来,将李飞搀扶。
    李飞的意识,这才重新清醒过来,先前于祭台上的超然物外情绪,顷刻间荡然无存,当即攥住伊古娜的手,
    道:
    “我们躲起来,我们先躲起来,你不会有事的,伊古娜,你不会有事的。”
    镇北王王妃和郡主所猜想的冷静抉择和托孤的局面,并未出现,因为此时老蛮王和小王子已经在起乱的第一时间就被簇拥着离开了这里。
    在这个当口,家眷子女什么的,都不用去在意了。
    伊古娜这会儿心里也极为慌乱,她能从外围族人们的叫喊声中,听出来是镇北军杀来了,但她本能地,还是攥住了自己丈夫的手臂,将其拉起来后,带着他选择了一处帐篷躲了进去。
    外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喊杀声,也到处都是惨叫声。
    李飞被伊古娜抱在怀中,
    是的,
    姿势没有错。
    “夫君,是你的人,杀来了么?”
    “是父亲的人杀来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母亲也说过,她会认同你这个儿媳妇,我姐姐也说过。”
    “所以,夫君你心里,早就知道会有现在这一幕的,是么?”
    “是。”
    “爷爷说得没错,燕人,比荒漠上最狡诈的狼群更为残忍。”
    就在这时,帐篷口传来了厮杀动静,而后,一个少年被踹翻了进来。
    “保护少主!”
    “保护少主!”
    外围,又传来了蛮族勇士的喊杀声。
    摔进来的少年抬起头,马上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当即面色一喜,随即,看见了自己姐姐怀中的那个男人,脸上马上显露出了愤怒之色。
    “燕狗,我要杀了你!”
    少年胸口有箭伤,但在此时依旧攥起刀,向李飞砍来。
    李飞想躲避,但在这一刻,却被伊古娜抱得紧紧的。
    “夫君,不要躲,我陪你一起死。”
    “………”李飞。
    李飞不想死,确切地说,他在祭台上时,是真的有种内心飞升的感觉,但摔下来后,他想活下来,他想带着身边的这个女人活下来,以及,面前这个小舅子。
    这是两国,不,是两个族群的交战厮杀,伦理道德,杀戮和拯救,往往就是这般扭曲和复杂,甚至是,不可理喻。
    “砰!”
    忽然间,
    一名镇北军骑士的战马被打瘸了腿,战马连同人一起砸向了这面帐篷。
    帐篷被掀翻,
    一时间木屑横飞,李飞闭上了眼,待得其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小舅子也侧翻摔倒在地,吐着血。
    也就在这时,一头红发的右谷蠡王萨勃多出现,左手一把提起了伊古邪。
    “少主,王让我来救你离开这里。”
    随即,
    萨勃多的目光落在了和伊古娜抱在一起蜷缩于角落的李飞身上。
    “小杂种,敢欺我蛮族!”
    右手一翻,一根骨棒落于掌心,对着李飞直接砸了过去!
    萨勃多是右谷蠡王,其实力,自然无需多言,这一棒下去,不仅仅是李飞,连带着其身边的伊古娜,也将化作一滩肉泥!
    被萨勃多提在手中的伊古邪当即发出大喊:
    “不要!”
    他是不想自己的姐姐也惨死。
    但萨勃多没有收手,伊古邪是金帐王庭王族男丁,自然重要,伊古娜,只是个送出去的女子罢了。
    “砰!”
    “轰!”
    忽然间,
    萨勃多手中骨棒被弹开,
    其整个人也连续向后退了数步。
    李飞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睁开眼时,却看见一名身着鎏金甲胄手持长刀一头白发的威武男子站在自己身前。
    田无镜提着锟铻,
    看着面前身上有着西方人混血的右谷蠡王,
    道:
    “谁,才更像是个杂种?”
    ——————
    晚上还有一章!!!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不封刀!

    当靖南王出现在这里时,
    李飞清楚,
    自己在这蛮族王城的戏份,结束了。
    他伸手,抓了抓自己妻子的手,他没怪伊古娜,没什么好怪的,也没资格去怪。
    他有些庆幸,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活下来了。
    在今日之前,他其实从未见过靖南王。
    但正如大燕的百姓们所想的那样,提起靖南王,大家都讳莫如深,但如果知道下一场大战是由靖南王挂帅出征,那基本就十拿九稳了。
    除了军中之人,很难有人会爱戴他;
    但他在哪里,
    哪里的人,就能心安。
    这就是,大燕的军神。
    见着了田无镜,
    且被对方嘲讽是个杂种,
    萨勃多没生气,
    至少,没直接上去和对方拼命。
    如此局面之下,王城陷落,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镇北军铁骑的忽然杀入,局面的崩塌,已经不是几个高手就能挽狂澜于既倒的了。
    他的左手提着伊古邪,身形迅速地后退。
    他认输了,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在大燕南王的阻拦下,还能杀得了那个世子。
    但可惜,
    他想退,田无镜却没打算让他退。
    换句话来说,
    田无镜今日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只有死去的蛮子,才是最好的蛮子。
    萨勃多撤离时,田无镜也动了。
    而后,
    在下一个瞬间,
    田无镜出现在了萨勃多的身侧。
    很近,很近,
    这速度,快得让萨勃多难以置信。
    不过,到底是强者,到底是高手,所以在此时,他马上明悟过来,不是田无镜的速度快到超出了武者的常理,事实上,田无镜并未以脚蹬地,凭借体魄之力将自己如同投石机的石块一样抛射而出;
    而是,
    在其说出那句:
    “谁,才更像是个杂种?”时,
    他就已经用方术,进行了转移。
    是的,
    你以为大名鼎鼎的大燕南王在对你开嘲讽,
    不,
    他没这个闲工夫,
    他其实是在迂回。
    方术做幻境,留下虚影,本人早就预判到这位蛮族的右谷蠡王,和曾经的左谷蠡王沙拓阙石不同,他会选择最为明智地退去,带着王庭的血脉。
    大概就是,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且在你预判之前就做出了选择。
    当年剑圣就曾对郑凡很是不满地抱怨过,
    他田无镜竟然用兵法上的招式来做江湖对决,简直就是欺负咱江湖人脑子没他会用,完全不讲武德!
    那时候的老田,实力还没这般强,以自身体魄气血去耗那剑圣剑气,同时布局,最后,以方术成阵,击败了剑圣。
    单挑赢得剑圣,曾是大燕南侯武力巅峰的最好证明。
    后来,剑圣也在逐渐琢磨,打架就打架,不用太华丽,得懂得算计。
    也因此,
    剑圣每每在家里喂鸡喂鸭,看似在喂养着家禽,实则是在心里计算着多少粒米才够这帮小畜生吃得刚刚饱却不浪费。
    可惜了,
    这位右谷蠡王没有剑圣的好机会,因为剑圣当初可以逃脱,回去修炼了再来;
    田无镜当年,也没有真的刻意地去追杀剑圣;
    但今日,
    他是要杀掉眼前之人的,不杀人,为何要来这里?
    锟铻刀出,不带花哨。
    大惊之下的萨勃多,手腕翻起,骨棒砸向身侧的南王。
    南王没躲,
    “砰!”
    骨棒砸在了南王的胸前甲胄上,但并未能将其砸飞。
    一来,始发仓促,招起临时,这一棒,力道就不可能太强,和巅峰出力,那更是没得比。
    所以,
    田无镜选择生受这一棒,
    而后,
    锟铻刀卡在对方脖颈上,
    身形下压!
    “嗡!”
    “轰!”
    萨勃多不得不撒开手,让伊古邪摔落在了地上,自己,则被南王以锟铻刀挟持住脖颈强行压在了地上向前推了二十米。
    此时情况,已极为危急。
    萨勃多左手卡着脖前的刀,右手再度抡起骨棒,砸向田无镜的身体。
    田无镜依旧没有搭理,
    而是右手握刀,左手握拳举起。
    “砰!”
    “砰!”
    “砰!”
    萨勃多三记骨棒,又砸在了田无镜的身上,坚硬无比的鎏金甲胄,胸口位置,已然碎裂了一片,内部,更是有鲜血渗透而出。
    不是伤口破裂,而是体内的气血在重击之下,被强行打出。
    “砰!”
    “砰!”
    “砰!”
    靖南王生吃了对方三记骨棒的同时,他的三拳,是全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锟铻刀的刀背上。
    这是真正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第一拳下去,
    卡着刀锋的萨勃多的左手手掌,被直接切断;
    第二拳下去,
    锟铻刀的刀锋,破开了这位蛮族王庭右谷蠡王的脖颈,但与此同时,萨勃多也迅速封闭那个位置的气血,以肌肉和骨骼强行卡住刀锋。
    这就是武者,三品武者的体魄之威!
    但,
    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为第三拳,已经下来了。
    “砰!”
    第三拳下砸下刀背,
    锟铻刀完全切下了萨勃多的头颅。
    任你再强,
    脑袋掉了,
    人,也就没了。
    蛮族王庭右谷蠡王,萨勃多,战死!
    这是一场短暂的交锋,近乎颠覆了人们对于真正强者交锋的所有幻想,也颠覆了人们对高品武夫的既定印象。
    这一点,郑侯爷,早早地就清楚,也明白,因为他懂得,老田本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以前或许会有,但自从自灭满门后,要么不做事,做,就直接做绝,做出结果。
    打仗如是,
    杀人亦如是。
    两位巅峰三品武夫的仓促对决,以一种屠夫用杀猪刀切肋排的方式结束。
    田无镜站了起来,
    其胸前的甲胄,已经破损得厉害,毕竟,三品武夫的攻击,哪怕无法尽全力,也绝不是那么好受的,防御,和被动完全吃下,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但,
    无所谓了。
    他没功夫在这里和人家比武,今晚,也不是比武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还有很多人要杀。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伊古邪。
    伊古邪本就受了箭伤,又受了战马的冲撞,再被一丢,只能匍匐在地,站都站不起来了。
    但你可以往大燕靖南王身上贴下所有标签,却唯独贴不上“仁义”二字。
    “王爷,王爷,我求求你饶下他一命,他是我妻子的弟弟,我会带着他回王府,母亲和姐姐都同意过的,真的。”
    李飞跪伏下来求情。
    或许,五年后,十年后的李飞,在坐久了镇北王的位置后,绝不会再做出今日的这一举动。
    但,谁叫他现在,还年轻呢。
    这时,
    另一侧冲过来一群镇北军骑士,这里,也算相对安全了。
    田无镜没有回答李飞的请求,更没去评价其是否在妇人之仁,这一次,他单脚蹬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奔赴战场上的另一处角落。
    苍穹深邃,
    但却有天机;
    至少,在这座王城里,蛮族的强者在此时,不可能再做什么隐藏,而强者,本就能互相感应气机,略通方术的靖南王,
    对气机的掌控,更为敏锐。
    若是将这座王城比作一盘棋,那么这盘棋上,哪几颗棋子更为耀眼,田无镜心里一清二楚。
    那些耀眼棋子,大概率不会是自己要杀的那两个,但自己要杀的那两个,大概率就被他们保护在身边。
    今夜会很漫长,
    在杀戮结束之前,不会有天明。
    ……
    “呼……”
    “世子殿下!”
    “保护殿下!”
    李飞将伊古邪抱在怀里,身后,跪着伊古娜。
    被自己人保护起来后,李飞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笑道:
    “没事了,没事了。”
    “我父亲,我爷爷呢?”伊古娜有些茫然地问道。
    李飞也很简单地回答:
    “会死。”
    ………
    “杀!”
    “杀!”
    “保护王!”
    身边负责保护的蛮族勇士本来虽称不上多,但数目还算可观,但几次分兵去阻挡从其他方向杀出的燕军后,护卫人数,就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明明外围,应该还有八万以上的蛮族勇士,但这会儿,王城内,却哪儿哪儿都是该死的燕人!
    就在这一当口,
    一队燕军骑士忽然杀出,蛮族护卫拼命去阻拦,被燕军的弩箭射杀了一批后,余下的,也被击溃。
    这些燕军士卒擅长结阵厮杀,往往就算是高手,也很难在他们面前讨得了好,除非是,太高的高手。
    在老蛮王身边,有一个老妪,老妪身材婀娜,但面容却极为苍老。
    有传闻说,老蛮王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就是因为有这个老女人祭祀一直在为其续命。
    此时,
    她就保护在老蛮王身边,
    咬破舌尖,鲜血吐在掌心,而后弯腰,将掌心贴向了地面。
    口中,
    开始吟诵出晦涩的咒语,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在其身边,一众刚刚倒下的尸体忽然坐起,嘶吼着用兵刃砍向燕兵,燕兵猝不及防之下,被砍翻好多个。
    “王,快走,快走!”
    老妪继续催动着咒语,她要一个人,拦住一个方向的追兵。
    ………
    在另一个方向,蛮族王庭右贤王率领亲随骑兵,穿过了混乱的城外乱军,冲入了城内,来迎护蛮王。
    左贤王早早地率兵去对峙东边的李成辉了,这也就使得,右贤王的压力,变得极大。
    但奈何,他这段时日一直负责操演,白天的演武结果,自然是极好的,却也为今晚的大溃败,埋下了伏笔。
    最重要的是,
    谁都没料到,燕人竟然会在今晚发动了突袭,而且,事先竟然悄无声息!
    八百成建制的蛮族骑兵冲入,使得早早分兵的燕军一时间很难抵挡。
    王城内外,现在就是互相胶着的一个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蛮人虽然在上演着大溃败,但不可否认的是,燕军的兵力,不足以在此时于各个方面都形成优势。
    除非,
    等到蛮人的溃败持续下去,但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本该留下杀死的人,没能被杀死。
    “冲进去,接应我王!”
    右贤王大吼着命令身边的勇士无畏向前。
    然而,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形忽然自身侧的帐篷里撞出。
    “砰!”“砰!”
    右贤王身侧的两个护卫勇士,身体直接被从马背上撞飞了出去。
    田无镜直面右贤王。
    右贤王下意识地一刀刺向前,存着阻拦的意思。
    但田无镜却一只手攥住了刀身,整个人贴了上去,而后,肩膀径直撞击在了右贤王的胸口。
    “砰!”
    右贤王被撞翻下马。
    其身边的另外两个护卫高手一人持斧一人持狼牙棒冲来,要来救护自家的贤王。
    田无镜却浑然不顾,身体向下,后背向上,锟铻刀,直接刺入右贤王的胸膛,随即一搅,搅碎了其脾脏。
    而斧头和狼牙棒,直接狠狠地敲打在自己的后背。
    田无镜身体一颤,嘴角当即溢出了鲜血。
    高阶武夫于战阵之中,可谓强悍,当年沙拓阙石一人于千骑镇北军中反复冲阵,但这前提是,他在保护自己,而非为了刻意地寻求杀伤。
    完全放开防御,只为达到目的的话,武夫的体魄,其实也不是那般的刚强。
    “嗡!”
    一根弩箭,射入一名护卫的面门。
    随即,另有几名燕军士卒冲了上来,一人抱住那名持狼牙棒护卫的脖子,另一人将刀口,狠狠地刺入。
    “王爷!”
    “王爷您没事吧?”
    田无镜没作理会,一刀切下蛮族右贤王的首级,抛给了身前的一个校尉。
    那名校尉心领神会,马上高举右贤王的首级用蛮语大喊:
    “右贤王已死,右贤王首级在此!”
    一时间,被右贤王逆流带进王城企图接应蛮王的成建制队伍,松散了下去。
    而此时,队伍的松散,则意味着崩盘,成建制的队伍会不断地吸引溃散的蛮族兵加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一旦失去了建制,再多的人,终究会对面前的局面产生茫然和无力感,大溃散,必不可免。
    田无镜站在原地,
    左手,
    盖住了自己的左眼,
    嘴唇轻动,
    念动的,也是咒语。
    下一刻,
    于不远处,
    正在操控活尸企图阻挡燕兵追杀的老妪祭祀,忽然感到一股危机。
    其身前那具刚刚被召唤起来的活尸,眼眸子里却不是青色的光泽,反而其左眼,闪现出一抹赤红。
    就在她面前,
    就当着她的面,
    挥刀,
    刺入了她的脖颈。
    她不是武夫,死亡,其实就这般的简单。
    老妪祭祀倒下了,
    那些其操控着的尸体,也全都瘫软了下去。
    镇北军老卒早就清楚,蛮族的祭祀有这种操控死尸的能力,只不过,像这般快且挥刀也快的活尸傀儡,他们先前也未曾见过。
    但,真不至于被吓到。
    眼下活尸倒下,他们则马上继续向蛮王逃跑的方向追去。
    而在不远处的右贤王尸体所在处,
    靖南王挪开了自己覆盖在左眼上的手掌,
    其左眼瞳孔位置,鲜血不停地滴淌下来。
    这个夜晚,
    并非只有靖南王这一个强者在厮杀,
    无论是蛮族还是燕军之中,强者,都绝不会少。
    但,
    不可否认的是,
    大燕南王在今日所展现出的恐怖实力,足以成为今夜所有蛮族心里的真正梦魇。
    他强大,
    他近乎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拦截得住他,而燕军士卒则发了疯似的跟随着他,为其护驾,遇到高手时,更有士卒不惜将自己当作阻碍对方为自家王爷创造机会的垫脚石。
    古往今来,不少兵法大家曾言,个人武勇,于千军万马之中会显得极为苍白;
    但,
    要是个人武勇的,是一军主帅呢?
    那局面,就真的不一样了。
    靖南王的白发,早就被敌人的鲜血染成了乌色,其身上的甲胄,也早就破损不堪。
    但其自身的武勇,却仿佛连绵不绝。
    王城的大火,
    让他不禁想到了田家的那一场血夜,
    或许,
    只有现在,
    或许,
    只有此时,
    这种无尽忘我地拼杀,才能让他将五年前就积攒于心的抑郁,完全地宣泄出来。
    这些年的苦熬,
    这些年的苦等,
    终于在今夜,
    可以落下真正的帷幕。
    甚至可以说,
    等的,
    就是今天!
    大丈夫,
    一人苦,
    换得蛮族,全族哭!
    其实,
    这场突袭的大捷,早就确定;
    但能否一举葬送掉蛮族的精华,还未可知!
    老蛮王最终还是在一众护卫和高手以及祭祀的舍身保护下,冲出了王城。
    这座他住了一辈子的王城,今日,差点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但没跑多远,前方,就出现了一支骑兵。
    镇北王李梁亭亲持马槊,立于马背。
    在其身后,一众镇北军骑士早早地准备就绪。
    “老东西,你跑不掉的。”
    “呵呵…………呵呵…………”
    老蛮王干笑了两声,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前方,
    李梁亭策动胯下貔貅开始了冲锋,其身后的骑士跟随着自家王爷,一举冲破了这群杀出城来就早就筋疲力尽的护卫阵形。
    李梁亭的貔貅,更是一蹄子踩在老蛮王的身体上,将这枯瘦干小的身子,直接碾碎。
    唯独,留下一颗完整的头颅。
    李梁亭弯腰伸手,捡起碎尸,首级保存完好,下面,早就破破烂烂拖拽着肉皮。
    一世蛰伏,
    一世经营,
    到头来,
    没能换来蛮族百年后的复兴,于这充满希望的夜晚,身死人灭。
    荒漠很大,
    燕国,也很大,
    但却容不下,两个帝国的同时崛起。
    终有一位,会被踩在脚底。
    燕人不想是自己,燕皇也不允许是自己,
    所以,
    只能是蛮族!
    李梁亭提起面甲,
    看向四周,
    喊道:
    “传本王军令,今日王庭上下!
    我镇北军,
    不封刀,不留俘!”

第五百二十七章 王爷卸甲

    于皇帝而言,势在人为;
    于将军而言,事在人为;
    先起势再起事,则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庙堂如此,军阵如此。
    燕皇驾崩前,一次次营造出来的势,甚至,连自己驾崩的日子,也融添了进去,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个老邻居蛮王,彻底放松警惕,为这一场突袭,添砖加瓦。
    在这个前提下,大燕最能打的两个王爷,一起出动,配合大燕在荒漠上最能打的一支铁骑,最终,功成。
    二者,缺一不可。
    确切地说,当世大燕之局面,这三人,也是缺一不可。
    甚至,
    这一场奔袭蛮族王庭,是铁三角同心合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们能为大燕,为燕人,甚至,可以上升到为诸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王庭覆灭,
    老蛮王最后以那般简单却无奈的方式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真的不亏。
    要是在这种情形下,
    老蛮王还能力挽狂澜于既倒,还能再反应过来让燕军陷入鏖战,还能有其他的方式去缓和去阻滞,还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就是真的,没道理了。
    ……
    昨日还熙熙攘攘无比热闹的蛮族王庭,今日,却成了炼狱一般的存在。
    尸体,鲜血,杀戮,成了自昨夜起至今的唯一主题。
    外围早早被击溃的蛮族兵马,有的干脆四散,有的,则远远地聚集,但,无人敢主动地冲向他们的王庭,去收复自己族群的神圣之地。
    有一种东西,在他们的心底,已经破碎了。
    或许,此时还能聚集着,还远远地观望着,就已经耗尽了他们此时的所有胆气。
    与之相对的,则是王庭城内,镇北军士卒遵照着他们王爷的军令,不留俘,不封刀,王城之内,任何活着的蛮人,都必须死。
    甲士们行走在废墟和帐篷之间,搜寻每一个苟活在角落里的蛮人,甚至,对于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也会下意识地添上一刀,避免诈死。
    这是很残酷的画面,
    坐在城墙边堆砌起来的小楼台上,
    放眼看下去,
    你能清晰地感知到,蛮族的真正血肉,正在被一刀一刀地切割,丢弃。
    这是在一个族群心脏位置动刀,不歇斯底里,显得很是冷静,但这种冷静,亦是一种大恐怖。
    蛮族,是一个凭一己之力,相抗过东西方两大文明的种族,世人都知晓,蛮族的衰弱,只是王庭的衰弱。
    王庭可以调动十几万骑兵,但如果王庭可以重塑自己的权威,让那些大部族归集于自己麾下,轻轻松松地就能拉出来数十万牧民骑士,或许,也就颠峰时期的镇北侯府三十万铁骑才能与之一战。
    但问题是,荒漠无垠,其所孕育出的蛮族,也是近乎无穷无尽。
    但那是昨日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今日开始,
    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伊古邪已经昏迷了过去,伊古娜则有些茫然地坐在李飞身侧,闭着眼,她哭了很久。
    李飞则用眼睛,静静地看着,在心里,默默地感慨着。
    老儒生曾说过,书看得再多,也不如自己出门走一遭亲自去看看。
    李飞觉得,眼前这一幕,是老儒生这辈子都无法看见的。
    自个儿呢,是看见了,却为了看这一出,差一点人都没了。
    在李飞周围,有一众镇北军甲士护卫,他是世子,该送的时候得送,该保护的时候,必然也得保护。
    李飞扭过头,看向身后,其实也就是城外。
    王城的城墙不高,与之相对应的自己现在所在的架子,也不高。
    但依旧可以看见城外,有不少蛮族人在聚集。
    但自己身边的,以及城外的镇北军骑士,则继续保持着一种悠哉悠哉。
    城内的燕军继续在补刀,争取不放过王庭的一只鸡。
    城外的燕军则在刷洗自己的战马给它们喂草料,还有不少受伤的士卒,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被医治伤口。
    是的,就在城外顶着寒风,处理着伤口。
    这些伤兵,是面向城外的,刀和弓就放在身侧,一旦外围有动静,即刻就能翻身上马重新投入拼杀。
    对于百战精锐而言,凡是不会影响自己上马进行下一轮冲锋的伤势,都是小伤。
    李飞回王府的日子不是很长,对镇北军的认知,也不是很深刻,但在今日,在这个画面下,他承认自己被震撼到了。
    老儒生说过自己不懂兵法,但依旧教过他们兵书,尤其是老儒生还想方设法从镇上书局里买到了平西侯爷亲著的那本《郑子兵法》。
    那本书,老儒生着重研读过,且大呼过瘾,也讲解给陈仙霸听过,李飞那时也凑在边上旁听。
    陈仙霸对读书向来是极为排斥的,如果不是敬重老儒生,他根本不可能坐下来读书,但对《郑子兵法》,陈仙霸却极为着迷,因为他太崇拜平西侯爷了。
    但今时今日,经历了昨晚后,
    李飞忽然觉得,打仗,并不仅仅是郑侯爷的那本《郑子兵法》所说的那般简单。
    可能,是镇北侯府下的这支军队太不简单,也可能是平西侯爷,只是随手写了一些简单的一些兵法上的事,能够让像老儒生这样子的人如获至宝就可以了。
    打仗,是个很复杂的事。
    李飞伸手揉了揉脑袋,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思考太多以后的事,一个山村娃娃,成了世子,再以后成为镇北王,治理地方的同时还要统帅大军。
    唉,
    头疼,
    他也觉得自己配不起。
    “王爷。”
    “王爷。”
    李飞抬起头,看向前方,他看见自家爹骑着貔貅缓缓过来。
    外人都传言,镇北王是一个高手,武力上不逊于南王,领兵打仗方面也是旗鼓相当,无非是需要一直镇守荒漠,所以错过了后来统兵向东的几场战事,这才使得靖南王成为大燕真正的军神。
    后面带兵打仗的本事,李飞觉得自家老子应该是不差的。
    但前者,武力方面嘛……
    李梁亭骑着貔貅过来,
    看着坐在台子上的自家儿子,
    开口道:
    “畜生,还活着呐。”
    有些事儿,可以学;
    但有些事儿,却很难学起来,比如,如何和自家儿子相处,因为在这十几年来,李梁亭知道自己是有个儿子的,却不知道自家媳妇儿到底将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没学过,没经历过,
    儿子离开时,才多大点儿,回来后,却这般大了,这一下子跳步实在是太厉害了,像是白捡了一个儿子忽然间喜当爹了一样。
    当然了,这些年,打着镇北侯小侯爷名号,或转身弄鬼或包藏祸心的“儿子”不少,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敢跑到他李梁亭面前来喊他一声“爹”。
    先前,是自己将儿子送进来稳老蛮王的心的,刚坑了儿子一把,本就有愧疚,但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这当爹的,总不可能服软下来。
    其实,世间父子多如是,甭管心里多心疼儿子,但面子上,总得刻意地绷着,所以,相较而言,还是和自家闺女相处时自在得多,往死里宠就是。
    李飞跪伏下来,
    道:
    “父亲安好。”
    这时,
    李梁亭的目光落在了李飞身侧的伊古娜身上。
    镇北王的气场,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伊古娜的目光缓缓聚焦,有些茫然且无措地看着镇北王。
    “呵呵。”
    李梁亭笑了笑,
    伸手指了指躺在那里还昏迷着的伊古邪,
    道:
    “来人,宰了这小崽子!”
    “喏!”
    “不,不,王爷,不,求求您饶了我弟弟,饶了我弟弟。”
    伊古娜终于清醒过来,开始给李梁亭磕头。
    “你叫我什么?”
    “王……王爷………”
    “杀了那小崽子!”
    “王……”
    李飞在旁边提醒道,“叫爹。”
    “爹,爹,求求你饶了我弟弟,饶了我弟弟。”
    “住手。”
    李梁亭点点头,
    看向儿子,
    道:
    “睡过了么?”
    李飞答道:“睡了。”
    “成,那就是我李家的人了,儿子啊,别学你爹,这辈子就你娘一个,男人嘛,这辈子,就得潇洒一点,是不?”
    “儿子谨遵爹的教诲。”
    李梁亭又看向了伊古娜,
    道:
    “本王懂你们蛮族的习俗,其实,和我大燕的习俗也差不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你那姑姑,大皇子妃,你去问问她,她现在到底是谁的人,她的儿子,又到底是哪家的人。
    新媳妇进门,本王也没什么礼备着,反正家里俩女人在,你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自家媳妇儿多厉害,
    自家闺女多厉害,
    别人不清楚,
    李梁亭这个当丈夫又当爹的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是不担心这个蛮族女子进了李家后会折腾出什么乱子的,她,也得有那份能耐不是?
    “早点给我生个孙子,也好巩固点你的位置。”
    这时,
    自另一边,
    一个人同样骑着貔貅缓缓而来。
    那个人身上的甲胄,破损多处,原本一头的白发,此时是看不见丝毫白点,眼眶位置,还有残留的血痕。
    身上的伤势,必不可能轻了去。
    但即使如此,当他过来时,四周的士卒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昨夜,
    南王如同魔神一般。
    什么叫江湖第一,什么叫世间无敌,大家伙,可都是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
    “伤势如何了?”
    李梁亭看向田无镜问道。
    田无镜的左眼还无法睁开,右眼扫了一下李梁亭,道;
    “死不了。”
    李梁亭点点头,道:
    “这才像话,要死,总不可能死在我前头。”
    李梁亭现在气血旺盛,但实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待得这一股子虚火下去,日子,就不剩几天了。
    这也是得亏了昨晚他没怎么受伤导致,要是再受点儿伤,估摸着现在就已经在弥留了。
    “你得撑着这口气。”田无镜说道。
    “是,我知道,这是一场大捷,马踏王庭可比马踏门阀得劲得多得多,哈哈哈,我现在得撑着,就是要死,也得等到班师回去后,上了奏折,上了请功书,再摆个宴,然后,再死。
    至少,不能让世人觉得,我大燕为了踏平一个蛮族王庭,竟然还折了一位王爷,史书上,也会觉得这般不是太美丽的。”
    一场大捷,要做到最大的极致。
    不仅仅是杀戮,不仅仅是战功,还得让它,足够辉煌。
    燕皇虽然没明说,
    但这场具有着战略意义上的大胜,必然是送给新君最好的礼物,可以帮新君以最快的速度确立威信,接下燕皇的光泽,继续做那九五至尊。
    “小王子呢?”李梁亭问道。
    “跑了。”田无镜很平静地回答道。
    “唉,最不能跑的,就是他啊。”
    老蛮王老了,只是个图腾,小王子,却正值壮年。
    当然了,哪怕小王子跑了,王庭也完了。
    这些蛮族的大贵族,王庭的各个官员、体系,全都死在了这里,一个小王子,最好的发展就是召集旧部,再形成一个新的部落,但不可能再成为王庭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号召力。
    这场仗的真正目的就是让荒漠在接下来百年时间内,成为一盘散沙,不具备动员和聚集能力,其实,目标已经达成了。
    “为了救你儿子,我没第一时间去找他。”田无镜说道。
    李梁亭闻言,马上伸手指向李飞,
    道:
    “就为了这个小畜生?”
    “………”李飞。
    李飞有些茫然,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李梁亭气得一把拍在自己胯下貔貅脑袋上,
    骂道:
    “还不如让这个小畜生昨夜死了干净,为此还放走了小王子。”
    李飞有些迟疑,迟疑自己现在要不要找一把刀自己把脖子给抹了?
    田无镜摇摇头,
    道;
    “跑了就跑吧,也跑不远,我去追就是。”
    “无镜,你要去追?”
    “对,他往哪里跑,我,就往哪里追。”
    “那兔崽子现在估摸着已经被吓破胆了,旁的部落怕是也不敢收留他,你要是去追,他大概真的一路往西边跑。”
    “那我就,一路向西追。”
    李梁亭舔了舔嘴唇,
    笑了笑,
    道:
    “那倒是期待他能尽可能地跑远点。”
    田无镜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残破甲胄,有些地方,甲胄破损处还和血肉粘合在了一起,却也被田无镜直接撕扯开,丢在了地上。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镇北王身上的甲胄,
    道;
    “我的甲坏了,你的甲倒是干整,反正你也要死了,卸下,给我用吧。”
    “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点点头,
    道:
    “那我也算是借你的光了,来人,替本王卸甲!”
    “喏!”
    “喏!”
    镇北王翻身下了貔貅,张开双臂,两侧甲士帮其卸甲。
    李梁亭知道田无镜一路向下追下去,是个什么意思,
    因为,
    大燕的靖南王,
    根本就没有回头路。
    甲胄卸下,李梁亭指了指自己的儿子,道:
    “下来,帮你田叔叔着甲。”
    李飞马上走了过来,开始帮田无镜着甲。
    看着田无镜身上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可见骨刺露出皮肉,却被肌肉和气血封锁,不至于有鲜血溢出;
    这种伤势,让李飞有些头皮发麻,换做其他人,这会儿估计早就倒在地上嗷嗷不起了,不,甚至可能连嗷嗷都做不到了。
    但大燕的南王,却依旧面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把这些伤当一回事儿。
    披甲时,甲胄触碰到伤口,南王眉头也没皱一下。
    “多谢无镜叔叔昨晚的救命之恩。”李飞小声道。
    田无镜没理会。
    穿上一身也不知道从哪个蛮族死去贵族身上扒拉下来的毛皮衣的李梁亭上前就是一脚踹上自己儿子的屁股,
    骂道:
    “轻飘飘的一句谢谢就能完事儿了?你无镜叔叔会在意你这句谢谢?你无镜叔叔难不成还想要你感念他?”
    “是,儿子知错了,儿子唐突了。”
    田无镜却在此时看着李梁亭,
    道:
    “为什么不能?”
    “额……”李梁亭。
    田无镜伸手,放在李飞脑袋上拍了拍,李飞整个人都绷直了,要知道昨晚不知道多少蛮族高手就像这般被大燕南王给拍碎了脑袋。
    “李梁亭。”田无镜喊道。
    “咋嘞?”
    “你命好。”
    “他娘的,我是宁愿他去死的,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些,谁知道他没死成,让老子现在心里还老大不乐意,还白白被你嫂子骂了一路的老畜生,直娘贼!”
    这话,不是矫情。
    “你没其他私生子了吧?”田无镜问道。
    “放屁,我也要敢啊,你嫂子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那他……”
    田无镜指了指李飞的脸,
    “就是下一任镇北王了。”
    “咋滴?你想让他欠你一个人情?想让下一代镇北王欠你一个人情?
    我说,
    无镜,
    你现在要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是没用,
    但,
    我弟弟有用。”
    “你弟弟?哪个,难不成,是那姓郑的,那位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平西侯?
    我说,无镜啊,咱们这类人,人情不人情的,你还看不明白么?
    这位置坐高了,底下人多了,自个儿,就越过越不像是个人了,越活越像是头畜生。
    人情啊这类玩意儿,
    虚得很。”
    “赌一把?”田无镜开口道。
    “赌什么?”
    “赌你回去后会收到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一夜厮杀如同鬼神一般让人敬畏的大燕南王,
    在此时,
    却露出了微笑,
    笃定道:
    “赵九郎,死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大燕,再无靖南王

    燕人,在蛮族王城外,垒起了京观。
    一颗颗属于蛮族贵族的首级,被堆砌在了一起,或闭目,或狰狞,普通人看一眼,会生梦魇,乃至被吓得生病都不足为奇。
    而这些燕军丘八们,则脸上挂着笑,像是梦回孩童时,玩得堆石子儿的游戏。
    李飞也动手去帮忙一起搬了,没人喊他去,但他清楚,自己应该去。
    四周镇北军甲士,对这位瘸腿的世子,倒是格外敬重。
    军人重情,重的,是袍泽之情;
    一定程度上来说,世子殿下这次孤身前往王庭,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为大捷添砖加瓦,此举,已足以获得士卒们的认同。
    镇北军甲士,不怕他们未来的王爷是个坏种,说白了,再坏,对自家人,能坏到哪儿去?
    他们怕的,
    是自家王爷是个孬种。
    可以,
    世子殿下,不孬。
    好在有了昨晚血淋淋的铺垫,今日再做这京观时,倒是没出什么洋相。
    李飞记得陈仙霸在村儿里时,就常常说,以后打了胜仗,他就要垒砌那京观,彰显他的军功。
    谁成想,
    自己先做成了。
    伊古邪,被看押了起来。
    伊古娜,则放任自由。
    她的丈夫在这里,她的弟弟,也在这里,此等局势之下,她,其实是最可怜的。
    但还真谈不上对错,
    想当年蛮族势强时,可怜的燕人女子,也是不计其数。
    族群之间,国家之间,这种抗争,这种对决,往往是不看道义不讲道理,只认屁股。
    李飞没再去安慰她,初为丈夫,他不懂得现在如何去做。
    不过,等带她回去后,母亲和阿姐,应该会懂得如何开解她吧。
    祭台,
    被重新搭建了起来,依靠着这座京观。
    大燕的黑龙旗,自低矮的城墙上再顺着下方的两侧,整齐地矗立。
    在此时,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够拥有像郑侯爷那般敏锐的预感,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时代,将开启。
    但在场的士卒们,都有一种感觉,一种,离别的感觉。
    李梁亭的甲,给了田无镜,他依旧裹着那一身蛮族贵族衣服,缓步,走上了祭台。
    在其身侧,穿着镇北王甲胄的靖南王,一同拾级而上。
    祭台上的祭品,都是现成的,取自昨晚蛮族祭祀时的物件儿。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在这座京观之前,
    其他祭品,只是边角料罢了,祖宗,不会在意这些。
    李梁亭自怀中掏出一份圣旨,摆放在了供桌上。
    身侧,一名甲士,送上水酒。
    镇北王一杯,靖南王一杯。
    “再来一杯。”李梁亭开口道。
    “是,王爷。”
    第三杯,
    被李梁亭放在了圣旨上。
    三杯酒,
    三个人,
    又站在一起了。
    “呼……”
    李梁亭长舒一口气,
    指了指面前放着的圣旨,
    道;
    “无镜,你猜猜,豪儿哥在这道圣旨里,会写什么话?”
    田无镜摇摇头,道:
    “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话,会很多。”
    皇帝驾崩前,身子早就不好了,所以,公开说话的场合,并不多。
    别人,
    是越到临死前,话,越少,越觉得,没什么说头;
    可燕皇不同,
    这位皇帝,算计了生前,又想顾虑着身后,
    话,
    必然是极多的。
    尤其是今日的这个场面,是三人,很早就设想下的。
    会有今日的,会有这一天的,大家,都在准备着,皇帝必然也在准备着。
    其实,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三个人,就已经定下了决断。
    李梁亭,在镇北侯府做藩镇,一副要割据甚至要反攻燕京造反的架势,连许文祖,都被迷惑了,整天想着如何开了那虎头城的城门,喜迎侯爷的大军;
    田无镜,用了十年时间,练出了靖南军的本军,得以使得大燕在接下来的对外征伐中,可以拥有一支不逊镇北军的野战骑兵集团。
    燕皇,
    一边陪着李梁亭演戏,一边,着手布置着接下来的朝政。
    马踏门阀,是第一步。
    这是最简单的一步,
    简单在于,当大燕最强的两支野战兵马,大燕实权最重的两位侯爷,都选择站在大燕的皇帝身后时,所谓的门阀,压根就翻不起什么浪花。
    皇帝所拥有的力量,足以自上而下,将整个大燕,都犁上一遍。
    谁敢反抗?谁能反抗?
    但,
    这也是最难的一步。
    靖南侯自灭满门,难;
    李梁亭几乎自断了镇北侯府这座百年藩镇日后演化出真龙的可能,要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时不时地在家里穿龙袍过干瘾了,难;
    燕皇打烂了门阀,洗牌了中枢,那几年,皇帝的权威,其实完全就落在两位侯爷的无条件支持上,自古以来,只有皇帝猜忌臣子,以莫须有之罪杀之,从未见过皇帝对臣子信任如斯,难。
    马踏门阀之后,是吞晋。
    其实,就算是没有虞慈铭的自开南门关,吞晋,对于大燕而言,并不算难,三家分晋的晋国,如何挡得住众志成城的大燕?
    只不过,虞慈铭的“开门揖盗”,让进程,得以加快。
    这第二步,其实走得很好,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但在这第三步上,
    却出了问题。
    在三人原本的设想中,第三步,应该是攻乾。
    乾国之富饶,乾国之稠密,乾国之弱,在于乾国之朝廷,但乾国之底蕴,却是四国之最!
    打它,就要至少打残废,简单地打痛了,就容易将它给打醒,后患无穷。
    原本设想的是,大燕举全国之力,南下攻乾,至少,要将乾国的北疆完全纳入版图,将乾国官家和朝廷,推到乾江以南。
    为此,
    燕皇愿意让司徒家的大成国成为大燕的附庸,田无镜也率军走盛乐穿天断山脉去雪原击打野人以求帮司徒家减缓压力。
    只能说,这世上没有神,没人能算无遗策。
    大成国的战败,野人的入关,是燕皇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迫使大燕不得不暂停攻乾的步伐,最后,打了两次,击垮了野人,收服了大成国。
    而这由此牵连出的乱子则是,镇南关落入楚人之手,且楚国的那位皇帝,直接被燕皇定义成未来的大患。
    事实上,已经不是未来,而是眼前的大患。
    为了巩固三晋之地这个地盘,大燕不得不又来了一次举全国之力伐楚,毁郢都只是一步,真正的目标,是将镇南关收入手中,彻底保住三晋之地。
    试想一下,
    打野人和伐楚,动用了多少兵力,动员了多少民夫,而这些人力物力兵力,本该是拿来对付乾人的。
    彼时的乾人,能否挡得住大燕这种攻势?
    计划,乱了。
    再之后,就是燕皇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那就是蛮族。
    灭了蛮族王庭,保西边百年无忧。
    如今,
    燕皇已经驾崩。
    当年的设想,虽然有了更改,但大燕现如今的局面,真的可谓是自立国以来最好。
    雄踞北方,势压乾楚,一统之势已成!
    他们三人,
    尽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也尽可能地做到了最好,现在,该告一段落了。
    李梁亭将放在圣旨上的酒杯拿开,拿起圣旨,解开封轴,打开。
    而后,
    他笑了,
    道:
    “豪儿哥不愧是豪儿哥。”
    田无镜说,燕皇的圣旨里,必然有千言万语。
    皇帝做到他那个份儿上,他所说的话,也必然将万古流传。
    后世姬家皇帝谈及先祖时,必然会将他单独列出来,以示尊崇。
    李梁亭原本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觉得豪儿哥在面对这座京观,在面对京观最上方老蛮王的脑袋时,
    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
    然而,
    圣旨上,
    没有一个字。
    燕皇,无言。
    该做的事,他已经做了,他也已经做好了。
    大燕皇帝姬润豪,
    上,无愧列祖列宗;
    下,无疚子孙后代;
    中,当得起为诸夏御蛮的燕国使命。
    既然已经做到了极致,
    又有什么可说的了呢?
    李梁亭将圣旨放在面前的火把前,看着它燃烧。
    “无镜,其实当年我爹帮先皇夺得皇位后,曾对我说过规划,他说,我镇北侯府这次帮皇子夺位之后,这身上的枷锁,就算是进一步解开了。
    他再给我做做铺垫,再给我做做准备。
    等到了我坐镇北侯的位置时,
    麾下兵强马壮,
    先一步,安抚蛮族,随后,领兵东进,可让我李家代替姬家,成就帝位。”
    这是老镇北侯曾说过的话。
    是啊,
    能在家里穿龙袍的人,你说他没想过坐龙椅,谁信?
    所以,不能怪当初马踏门阀前那些世家门阀被欺骗了,因为人家镇北侯府确实是奔着造反的形势来的。
    说不得,早早地就已经和一些世家门阀私底下交流过了。
    “但,我服豪儿哥。
    说句心里话,
    要是坐龙椅的,不是豪哥,换做其他皇帝,我他娘地早反了,怎么着也得这辈子去尝试一把正大光明穿龙袍坐龙椅的滋味。
    唉,
    我愧对我爹的厚望了,他临死前,连他自个儿日后追封的庙号都想好了让我以后给他加上去,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大笑起来。
    新皇登基,按照习惯会追封自己的父亲、祖父、太祖父。
    哪怕新君的黔首出身,哪怕其父亲、祖父只是赶车的喂马的,也会被追封,然后,捏造个和自己同姓的年代久远的先贤当老祖宗装点一下门面。
    “你说,我爹要是今儿个忽然从棺材里活过来,看到眼下这一幕,会做何感想?”
    田无镜回答道:“会气死过去。”
    “我看也是,哎呀,多好的机会啊,多好的造反称帝的机会啊,在我手里,硬生生地拆没了。
    等我走后,
    李富胜、李良申、李豹的那个儿子和女婿,就不会再认自个儿是镇北军了。
    留下的这几个义子里头,也不会再真的死心塌地了。
    真就一藩镇了,就一藩镇了。”
    李梁亭深吸一口气,
    攥了攥拳头,
    继续道:
    “但我觉得值,我觉得,看着眼前这座京观,我觉得,很值啊,过阵子,我下去后,在地下,我爹再追着打我骂我,我都能笑着去挨。
    实在不行,
    还能去找家祖么,我是不信,家祖当年立下大功,开侯府镇蛮族时,会想过日后要造反的事。
    我爹,可能没那么纯正,但家祖,必然是个忠良。
    行,
    就这么定了,
    下去后我爹要是对我喋喋不休,我就找更大的去和他说道。”
    田无镜开口道:“你后悔么?”
    “无镜,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你现在,可以问。”
    “不,我不问,因为我还想多活几日回去交代好后事,要是没撑到回家,信不信你那老嫂子,逢年过节上坟烧纸时,都得老畜生长老畜生短地一年一年地骂个没完没了。”
    这个问题,
    哪怕是关系最为亲近的平西侯爷,也没敢去问过。
    无他,怕被打。
    “不过,无镜啊,你说悔不悔的,其实没什么意思,毕竟,哪里有空去寻思着后悔不后悔这种事儿啊?
    没这闲工夫。
    唉呀,
    也得亏咱们仨,都没这个闲工夫,这才能一口气闷着,一路往前走,总算是,走出了个样子。
    现在,
    只求后代子孙能争气了。
    最好,能在三代之内,将这天下一统。
    我是对那小六子有信心的,那么像豪儿哥的一个孩子,他当皇帝,假以时日,不会比豪儿哥差的。
    我儿子,不也留下来了么,他乖,不够小六子玩儿的,就算加上你那老嫂子和我那闺女。
    哎呀,别看我那闺女厉害得很,但那会儿小六子不是皇帝,现在,是皇帝了,手段,就不同了。
    我镇北侯府这点家业啊,迟早得被那六子给算计一大半去,能留个藩镇的架子就已经算是够给他李伯伯面子了。”
    本身,
    灭了王庭,断了蛮族崛起气运,也就是相对而言,降低了李家的地位和作用。
    “我就担心,那个郑凡,无镜你到底想过没有,豪儿哥早早地驾崩了,我呢,眼瞅着也快了,你呢,也打算走了。
    咱们仨全都走了,
    嘿嘿,
    那姓郑的,可不是得翻了天了?”
    “他答应过。”
    “答应过什么?”
    田无镜伸手指着身前迎风招展的黑龙旗,
    道:
    “这面旗,不会倒。”
    “啧啧啧,啧啧啧,无镜,等我回去后,多熬个几天,我一定得熬到京城里来消息,要是赵九郎真的死了。
    我会嫉妒死你。
    郑凡,可是我北封郡人氏!”
    站在镇北王的高度而言,
    有大能为者,不算什么。
    有大能为,且依旧保持着赤子之心,这才是真正的难得。
    一个家族,如果能扶持出这样一个人崛起,那将是这个家族绵延的保证。
    否则,你扶持上去一个政客官僚,人上位后,再把你给卖个好价钱,这有什么意思?
    田无镜看向李梁亭,
    道:
    “悔么?”
    “悔啊,倩儿也悔,呵呵,他娘的,早知道,就早早地抓那郑凡做我女婿了,其实我是有机会的,是吧。
    啧,其实我一直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把倩儿送进了京。
    我当时想着,他姬老二,说不得是有机会的不是。
    我想着,我什么都不做,我什么也不说,你田无镜,撑他一下,他太子的位置,岂不是就彻底坐稳了?”
    “你还是他岳丈,不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么?”
    “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唉,主要还是我信豪儿哥,信陛下,可以抉出一个,对大燕未来,最好的一个皇帝。
    否则,咱们仨辛辛苦苦折腾了大半辈子,没个能撑事儿的人接手,岂不是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但凡他们两个,稍微有一点私心,
    姬成朗的太子之位,将稳如磐石!
    这,其实也是太子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他本拥有一切,龙椅,也是唾手可得,可偏偏,他本该有的依仗,却没一个真的伸出过手去搀扶他一下。
    没错,闵家的遗产确实丰厚,姬老六也智近乎于妖,但在两位王爷面前,他依旧是个鹌鹑。
    “行礼吧,耽搁太久,追那稚都麻烦。”
    “你不早说,我还想多耽搁一会儿让那可怜的小王子多跑远一点呢,呵呵。”
    李梁亭举起手,
    大喝:
    “跪!”
    “唰!”
    “唰!”
    祭坛下方,
    全体镇北军士卒单膝下跪。
    没有司仪唱礼,
    没有太监宣旨,
    没有慷慨激昂,
    唯有这荒漠上的风,
    吹过京观头颅间的缝隙,奏响那真正意义上的鬼哭狼嚎之音。
    但,
    足矣。
    祭祀结束,
    田无镜走下祭坛,
    貔貅,主动地靠过来。
    它知道,它将要跟着自己的主人去何方,它有一些遗憾,遗憾于没能得到平西侯爷胯下貔貅同样的靓丽甲胄。
    田无镜翻身上马,
    随即,
    八百镇北军骑士出列。
    他们,都是家中无老无子,俗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洒脱汉。
    坐在貔貅上的田无镜,背对着身后的李梁亭,挥了挥手。
    随后,
    貔貅奔起,八百骑紧随其后,向着西方而去。
    李梁亭脸上,没有离别的悲伤,唯有笑意。
    他是真的高兴,
    因为他清楚,田无镜向东回去,要么,继续将自己封锁于侯府深院,承受孤寂,要么,自尽。
    死,不可怕,李梁亭相信,田无镜,绝不会怕死,但那种生不如死,才是人世间,真正的酷刑。
    现如今,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也是最适合离开的时候;
    该落幕的落幕,该结束的结束,该走的,也可以洒脱地走啦。
    自今日起,大燕再无靖南王!
    镇北王爷将双手缩入衣袖,
    像是个北封郡的富贵老头儿一般,
    依靠在黑龙旗旗杆上,
    看着西边不断远去的飞扬尘土,
    用不大的声音,
    轻轻喊了声:
    “无镜,走好。”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大捷拌饭

    葱切碎,放碗底,盖上热腾腾的米饭,加上一大勺猪油再淋上酱油,随即充分地搅拌,最后,配上一碟咸萝卜干、腌生姜上桌。
    郑凡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香气四溢,极为满足。
    只是,第一勺下去,第二勺,就得先停停了。
    郑侯爷承认,如果是行军打仗的时候,来这么一大碗猪油拌饭,那绝对是做梦都要笑醒的事,只可惜这平日里,他郑侯爷肚子里本就不缺油水,直接干这碗饭,还是会很容易觉得腻。
    反倒是对面两个桌子上几个力夫打扮的汉子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哦,
    对了,
    还有坐在自己旁边的樊力,“咣咣咣”的一大碗猪油拌饭就见了底。
    然后一擦下巴,
    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这个主上。
    郑侯爷笑了笑,对那边正在忙活的女人喊道:
    “再来三碗。”
    “好嘞!”女人麻利地开始准备。
    樊力露出了满足且期待的笑容。
    这里,其实都算不得一个门面,只能算是街面上的一个巷子,行子靠墙两侧摆着桌椅,一个女人在那里操持着这门营生。
    “好吃么?”
    郑凡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剑圣。
    剑圣细嚼慢咽,道:
    “可以。”
    “嗯。”
    郑侯爷既然问了人家,自己就又吃了一勺,好在这腌生姜清脆爽口,可以压一压油腻气。
    坐在郑侯爷后头一张小桌上的,是一个老者,老者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茶干。
    讲究的是,老者身侧,还有一个小屏风一样的东西作遮挡,素净是素净了,却怎么着都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且老者每砸吧一口酒,就要摸一把自个儿的山羊胡须,微微摇头或轻轻点头,仿佛红尘之事早已看破又像是刚刚又参悟了某些天地道理。
    这种神情,郑侯爷可谓是见得多了。
    在奉新城时,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说平西侯爷喜欢出来吃侯府附近的一家汤饼子,所以后来每天都有不少“怀才不遇”亦或者“胸怀大志”的读书人亦或者所谓的异士就在汤饼子店里,一边吃着饼一边不停地做这种动作。
    只不过郑侯爷这个人比较懒,没那个心思去学秦孝公勾搭商鞅亦或者是学刘备三顾茅庐,他出来打牙祭就是为了打牙祭,至于招揽选拔人才这活儿,基本都是瞎子在打理。
    所以,那帮人真的是在做戏给瞎子看了。
    这饭,郑侯爷是真吃不下了,太瓷实,料也足,他担心再吃下去闹肚子,这具身体啊,现在已经是五品高手了,但只要不是在打仗的时候,依旧显得有些娇气。
    这时,何初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大锅的米饭,帮忙架在了小炉上。
    女人拿出帕子,贴心地帮何初擦拭额头的汗珠。
    是的,
    何初成婚了。
    娶的,是宗室女子。
    但并非什么嫡亲宗室;
    虽说姬家的皇帝现在是独掌大权,断不至于使得姬家人落魄得和郑凡身边坐着的剑圣小时候那般,但子孙繁衍之后,就算是宗室,一些远亲的,其实和寻常人家,也没太大的区别了,无非,就是在族谱上还能扒拉个名儿而已。
    但既非权贵也非官僚。
    先皇在位时,收宗人府钱粮之权责移交户部,本就是一种掘宗室根基的行为,新君当皇子时掌管户部,财政一吃紧节流时就使劲地朝宗室挥刀;
    再看看废太子所封之爵竟然是个伯,足以可见新君将继承先皇的传统,继续削减宗室的地位和开支。
    所以,如果说虞氏是因为皇权衰落导致宗室不如狗的话,那姬氏则是因为皇权太过强盛完全不用这帮穷亲戚帮持而变成真的狗。
    但不管如何,宗室终归是宗室,宗室女和寻常女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这家宗室女,是因为其父在差事上出了事儿,先被罚银两百两,而家里无余财得以罚公,不得已之下,算在了彩礼上。
    往常,宗室女是不愁嫁的,眼光放低一些,总能在民间找到一些不错的人家,可偏偏其父差事上还有后续说法,还没彻底定论下来,故而很多人家虽然动心能出得起这彩礼银子却不敢真的趟入这浑水。
    彼时先皇还在后园荣养,太子党和六爷党斗得正酣,下面人其实是不怎么能参与的,但这并不影响一个波浪下来将他们给拍死。
    故而,就是嫁不出去。
    老何头一直在给何初张罗媳妇儿,他的要求很简单,儿媳妇儿最好要识字。
    媒人来邀,他就让儿子去相了一下,一开始,只听媒人说是家宗室女,大家闺秀,家里缺钱罚公。
    老何头觉得不错,赶上便宜了。
    南安县城的家底子可都带上京了,在京里卖猪肉,生意也一直不错,没什么地痞流氓或者衙役过来敲竹杠。
    两百两银子,嘿,老何头还真拿得出!
    最重要的是,
    老何头虽然自己平时不吭声,也严禁自家儿子吭声,但其实,心里一直有底的,平时也去茶馆听听故事,再街边巷尾地听听人家讲讲,他也明白了;
    要么,自家跟着姑爷一起完蛋;
    要么,自家跟着姑爷一起上天;
    姑爷上天,他没想跟着,但至少,老有所依了不是?
    不奢望姑爷给自己送终摔盆子了,他担待不起;
    但最起码不会瞧着自己重病时没钱买药吧?
    故而,他还真舍得花钱。
    那家宗室破落户,一直愁着银子罚公,完全没个着落呢,一听有户人家拍着胸脯地说可以包下来了,嘿,别提多爽快了。
    一水的流程都是赶着趟的,恨不得一手交银子一手交人。
    最终,
    成亲了。
    成亲时,王府送了礼,没声张。
    但翌日,老何头让何初将这些原物奉还了,还加了担喜面红蛋油筛儿。
    儿媳妇姓姬,叫碧荷。
    嫁进何家的第二天,就开始给爷俩做早食,小院儿里有了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日子,倒也真过得有了温度。
    儿媳妇是能干的,自己又支棱起了猪油拌饭的摊,就在何家猪肉铺子对面,虽然都是做的底层汉的生意,但进项也不少,毕竟夫家卖猪肉的,这猪油,本就是自产自销不是。
    何初成了亲后,日子过得也终于踏实下来了,每天两边铺子地来回跑,哪里忙就在哪里帮忙。
    得益于何家猪肉铺子的照拂,哦不,确切地说,因为这本就是何家猪肉铺子的衍生分店,所以,这家酱油拌饭的铺面也没什么地痞流氓衙役官差的敢来闹事儿找茬。
    日子,
    就往着红火气象上过着了。
    可谁晓得这成亲后没半个月,儿媳妇的爷爷就找上门来了。
    老头儿自然也姓姬,名字里带着一个“广”字,老何头就称呼他为“老广头”。
    老广头来了,带着家里的房契来的。
    他原本是跟着大儿子在南望城过日子,听说老家也就是京城这里出了事儿后,马上就回来了,回来后得知自己这个二儿子竟然为了缴罚公的银子将自己的孙女儿给兑出去了,靠着人家的彩礼钱凑了银子,差点气死过去。
    但人都已经嫁出去了,还能怎么办?
    老广头是个脾气硬的,拿着刀横在自个儿脖子上,硬逼着二儿子将分了家后的房契给拿了出来,这是京里老宅,算他们家祖宅了,不大,但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两银子。
    老爷子直接将房契抵押了这儿,说啥时候将那拖欠的两百两嫁妆给凑齐了送过来啥时候再将这房契收回去。
    要是凑不过去,那这房契,就是你何家了,签字画押。
    那天闹腾得可是热闹,
    二儿子脾气木讷,犯事儿后也不爱说话,但正妻和一个小姨娘则闹腾得格外厉害。
    就连碧荷都说出了自己支棱铺子凑银子的说法,却被老广头呵斥了回去,说孙女儿你嫁进何家就是何家的人了,哪里有挣的银钱给家里贴补亏空的道理?这是你爹欠你的,你爹不中用,爷爷来替你担着。
    最终,房契还是留在了何家。
    也是怪事儿,成亲后一个月,碧荷的那个曾犯事儿的木讷爹,新差事竟然又下来了,迁入了皇城当了侍卫。
    其实,皇宫里的侍卫本就有从宗室勋贵里选拔的传统,毕竟同姓人,信得过,也是一种亲戚间的福利,但宗室人何其多,想上去也得拼关系使银子的,谁成想这大好事儿就忽然落下了呢?
    这下子,一家子的日子就有指望了,嫁妆凑齐也不再是遥遥无期了。
    而这老广头,和老何头一来二去的,倒也是熟络了。
    老何头会做人,
    老广头也会做人,
    老广头这每天下午没事儿时,就喜欢到自家孙女铺子上喝点儿小酒。
    酒,自带,蹭孙女孙女婿的一小盘花生米和一小盘茶干,用他的话来说,好歹小时候没少给这个孙女喂零嘴,临老了蹭这点便宜回来,该得的。
    所以,
    郑侯爷这张桌上,樊力又干掉了三碗猪油拌饭后又叫了三碗之际,
    老何头就来了,先对着儿子踹了一脚让他现在别和媳妇儿腻歪守猪肉铺子去,自己呢,则往秦家爷爷那儿一坐,从兜里抓出一把也不晓得是隔壁哪家铺子街坊送的干果或者瓜子儿啥的,往桌上一放,儿媳妇又添上一个小酒杯,俩老头儿就坐那儿开始小饮了起来。
    其实,俩老头儿差着辈分,但他们还是以平辈论交。
    老广头是宗室,又在南望城待过,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又酷爱吹牛,就喜欢找人讲话;
    老何头呢,以前还去蹭茶馆听故事,得,这下子连茶钱都省下了。
    一个爱吹,一个爱听,绝配。
    “亲家,以前听人说冲喜冲喜,老夫我还不信这话,现在,倒是有些不得不信了,你瞧瞧,我那长子现在又升了宫内宿卫校尉,我那二儿子也来信,在南望城,任了运粮官。
    哎呀,
    本来这家,眼瞅着就要破喽,谁成想,这才小半年不到的光景,风向,就不同了。”
    “那是,那是。”
    老何头笑着点点头。
    你家儿子升官,
    我家女婿也升官了,
    这官可以,皇帝。
    新君继位,为大燕六皇子姬成玦,原王妃何氏,封皇后。
    得知这一消息后,
    老何头和何初,爷俩坐在一起,面对着面,也没出摊,就坐了一整宿。
    吓得碧荷以为这家的爷儿俩都撞了客。
    “哎呀,就是现在,陛下刚继位,就不太平了啊,你说,我大燕堂堂宰相,竟然在街上被那蛮子给截杀了。
    这天杀的蛮子!”
    一边的郑侯爷听得还挺有趣儿。
    老广头又加了一句:
    “这生儿子没**儿的蛮子!”
    “………”郑侯爷。
    老何头点点头,道:“所以,是又要打仗哩?”
    老广头一挥衣袖,
    道:
    “可不是么,一国宰辅,亲家,你可知一国宰辅,到底是多大的官儿?那可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燕人受此大辱,怎能忍气吞声?
    陛下已经下了诏书,
    命南北两位王爷即刻去北封郡领兵征讨蛮族,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南北二王去咧?”老何头问道。
    “去了,事急从权,自是不可能再开什么送征大典的,只是,唉,亲家,荒漠,你去过没有?”
    “没呢,您去过?”
    “年轻那会儿,得了一转运的差事,去过一次,荒漠,大哩,我还没进去,就在边儿上,扫一眼,他娘的,全是沙子,一望无尽的沙子。
    这蛮族啊,就在那沙子里,其实,打他们不难,问题是,他们会跑啊。
    唉,
    不出意外,
    又要一场大战喽。”
    “可不是,又要打仗喽。”
    又要打仗了。
    这是燕国百姓在听闻新君宣战诏书后的第一反应。
    打仗,
    正军还好,北封郡现成的,京城外,也有一支镇北军随时可用。
    可问题是,
    大规模的战役,必然需要动员起海量的民夫和辅兵,征调大量的粮草。
    大家的日子,现如今本就艰难,这还要再起大战,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但随后,
    也没多少人抱怨,
    大家不想打了,因为日子再打就真熬不下去了,但大家不反对打,因为那是去打蛮子。
    撇开宰辅被杀的先决条件不提,
    于燕国,
    朝堂自民间,打蛮族,那是政治正确!
    没人敢在此时劝阻皇帝,要与民更始,要忍气吞声,要徐徐图之。
    没人敢,更没人会这么做。
    数百年来,燕人从和蛮族无数次的血战交锋中,早就悟透了一个道理,对蛮族,绝不能后退一步!
    至于什么反战情绪,倒是还真没能成势;
    如果此时新君下诏,再以举国之力攻乾或者伐楚,百姓们是真的要忍耐不住了。
    但目标是蛮子,
    抱怨归抱怨,叹气归叹气,
    但老燕人还是该干嘛就干嘛,准备应征入伍的应征入伍,准备从民夫的从民夫,甚至,各级的官僚体系都已经自发地开始运转,统计本郡本府本县甚至是本村可出之青壮。
    老燕人也是人,
    先皇在位时,连年征战,也早就疲敝了,若是再劳师远征他国,必然会有厌战之心。
    可问题是,
    蛮子不打,蛮子起势了,
    那燕人的家,必然会被波及,燕人的土地,也将被燃起战火。
    还厌战个屁啊?
    打,
    也只能打!
    大燕,现在就是一头外表看似强大,实则无比疲惫的巨兽,但此时,依旧本能地开始擦拭自己的獠牙,准备扑向,自己西边的这个老邻居。
    战争的阴云,伴随着新君的诏命,已经开始聚集。
    这时,何初又从肉铺摊子上开小差过来看自家媳妇儿了。
    “初啊,等到了征调时,你也去吧,打蛮子。”老广头对自己的孙女婿喊道。
    老何头先点头,
    道:
    “好嘞,他该去。”
    他是当大舅哥的,
    他妹婿是大燕的皇帝嘞,
    老何头觉得,
    大燕要打仗,他这个儿,最该第一个上咧。
    百姓们,哪怕是老广头这种,看似知道很多内幕的人,他其实也算不来这几件事所发生的日期。
    宰相死,新君震怒,先诛杀鸿胪寺里的蛮族使团,再下诏攻蛮。
    等之后,结果传来,是没人能掰扯得清楚,这路程和时间,好像有些个不对劲的样子。
    郑凡又强行压了一口猪油拌饭,
    闭着眼,
    咽了下去。
    剑圣看到这一幕,道:
    “娇贵了。”
    “那是。”
    郑侯爷毫不遮掩。
    就在这时,
    一队身后插着彩旗的骑兵自京内纵马高呼:
    “大捷,大捷,两位王爷攻破王庭,斩杀蛮王及蛮族贵族无数!”
    “大捷大捷,王庭覆灭,京观铸就!”
    “荒漠大捷,蛮王被斩!”
    一时间,
    街面上,
    无论权贵黔首,全都疯狂地欢呼大叫起来,且伴随着大捷消息的不断传播,前阵子还沉浸于失去皇帝悲伤氛围中的大燕都城,一下子成了喧闹的海洋。
    随之而来的,
    是百姓自发的山呼万岁之声。
    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捷,它的意义,甚至可以超越对其他国家的胜利。
    燕人们此时觉得,
    他们的皇帝,是走了,
    但,
    他们的皇帝,其实还在!
    郑侯爷有些嫌弃地将剩下半碗猪油拌饭推开,
    笑道:
    “哎哟,可担心死我了。”
    “你之前可比谁都笃定,还言之凿凿,想不到能输的可能。”剑圣说道。
    “打仗嘛,哪可能没点风险?我也担心自己把话说太满了,旗插太多了,会打脸,呵呵呵。”
    剑圣摇摇头。
    郑侯爷拍了拍手,
    道:
    “行了,仗打赢了,王庭也踏灭了。
    呵呵,
    老田,
    应该也快回来了。”

第五百三十章 新的时代

    “来,干!”
    “来,喝!”
    老广头和老何头决定今天大醉一场。
    碧荷则催促何初赶紧回去重新写牌子,猪肉涨价!
    喜事降临,虽然还在国丧之中,不得大肆庆贺,但对于普通百姓,尤其是住在京城的百姓而言,割点肉,回去乐呵乐呵那自然是没问题的,此时不涨价何时涨价?
    郑凡也站起身,既然捷报来了,具体的军情必然也到了,他得进宫去看看。
    剑圣没跟着一起去,
    因为他不想再和魏忠河那个阉货喝茶了。
    樊力护卫着郑凡进了皇城,现如今,大燕平西侯想进宫,那真的是想什么时候进就能什么时候进,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什么宫内准骑马,面君不跪种种恩典,早早地就加上了。
    甚至,还有说法,那就是陛下打算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都拜平西侯为仲父。
    这意味着,以后平西侯连后宫都能随便进。
    这当然有失体统,但联想陛下也就两位娘娘,似乎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了,
    郑侯爷现在对什么“干爹”不“干爹”的没什么兴趣,在他眼里,真正的干儿子就一个“天天”,其余的,都是赠品。
    现在,他想看到的是军报。
    “侯爷,陛下在御书房里等着您呢。”
    曲公公似乎早早地就在侯着了。
    其实,新君登基,最先接收过来的,不是朝政,而是内宫的宦官们。
    如果说魏忠河是因为职位特殊为了皇权过渡的安稳所以才留下来,那么,诸如曲公公这类的红袍大宦官,则完全是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了。
    由此可见,新君做皇子时,就私通内宫宦官,几乎可以说是明摆的事。
    但现在,已经没人敢参更没人敢罚了。
    由此也可见,当初姬老六在王府里,能够对皇宫内的事儿了如指掌,真是丝毫不奇怪。
    宦官爱财,但宦官同时重情,他们的生存之本,其实就是和主子的情谊,一定程度上,他们其实比外朝的所谓“太子党”和“六爷党”,更为忠诚。
    当然了,宦官不得干政这种事儿,郑凡相信姬成玦不用自个儿去提醒,老燕皇的种,某些时候,一旦越界了,该薄凉时会凉得让人害怕。
    “平西侯爷觐见。”
    外面的小太监刚通报起来,
    御书房里头,就传来了三声大笑。
    “哈,哈,哈!”
    郑侯爷走了进来,看见姬成玦拿着奏折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另一只手在胸前平举。
    刻意得,像是在舞台上演话剧。
    郑凡就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虽说古往今来,有不少人获准过面圣不用行礼的恩荣,但真正做得这么直接的,大概也就郑侯爷独一份儿。
    姬成玦摆好了姿势,可郑凡不配合。
    没办法,
    他只能自己放下手,
    将折子丢到了桌上,
    道:
    “大捷,郑凡,大捷!”
    “恭喜陛下。”
    郑凡走上前,也没等一边的魏忠河帮忙递送,自己就拿起来看了。
    这是一封军事奏折,会将战事的过程发展和结果都写上去,所以字很多,也不可能用之乎者也的方式给你缩减。
    郑侯爷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然后对旁边的魏公公道:
    “茶。”
    “奴才明白。”
    魏公公马上奉上了热茶和点心。
    姬成玦走了下来,对郑凡道:
    “此等大捷,姓郑的,你觉得西边可保多少年无忧?”
    郑凡拿了一块核桃酥送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看着,同时点点头,示意皇帝稍安勿躁。
    皇帝倒是很迫不及待,没办法,能治国玩手腕做买卖,可偏偏,没打过仗。
    虽说这姓郑的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让他这个皇帝颇有些面上无光,但谁叫他真的信这姓郑的眼光和看法呢。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要是哪天这姓郑的规规矩矩对自己这个皇帝毕恭毕敬的,那他姬成玦大概晚上就真睡不着觉了。
    第三块核桃酥吃下去,
    郑侯爷终于看完了。
    他没急着回答姬成玦的问题,
    而是道:
    “不是,这最下面讲的靖南王率八百骑追击逃跑的小王子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追击了啊。”姬成玦有些不明所以,“估摸着这封折子现在到咱们这儿,但现在在北封郡,靖南王应该已经将小王子给抓回来或者带着首级回来了。”
    甭管你知不知兵,对靖南王的本事,那必然都是认可的。
    “带八百骑,往西追,而且还是王爷亲自去追?”
    郑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不是说老田会发生什么意外,而是,冥冥中,他感觉到,似乎自己将要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见不到老田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皇帝追问道。
    郑凡将拿过核桃酥的手指在魏公公衣服上擦了擦,
    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咬了咬牙,
    道:
    “我感觉,王爷,可能是故意去追的,不,他不是去追,他是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
    梁程是郑凡兵法上的入门老师,
    老田,则是更进一步地提升和升华。
    不是说梁程带兵打仗的能力比老田差多少,而是双方的平台不同。
    曾几何时,老田可是让自己一个人处理了一段时间的数十万大军军务,说句心里话,这世上哪个老师能给自己的学生提供出这个级别的“实习课”?
    所以,郑凡很懂老田。
    也清楚,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当口,得是多冲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才会使得一军主帅亲自率兵去追击逃跑的目标?
    老田,是个冲动的人么?
    也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他是故意的。
    和郑凡的失望悲伤比起来,姬成玦这个皇帝,似乎才是真正的失魂落魄。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幸亏魏公公眼疾手快将椅子拖了过去,这才使得皇帝没有摔在地上。
    姬成玦伸出双手,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不敢置信地问道:
    “姓郑的,你的意思是,我大燕的靖南王,就这般弃大燕弃朕而去了?”
    这不是装的,
    这是真情实意。
    一定程度上来说,姬成玦比郑凡更不希望田无镜走。
    郑凡还能感慨一下,这或许是最好的方式,老田一路往西,是追敌,同时也是对自我的一种放逐,因为回来,意味着面对无尽的痛苦。
    换个地方换个心情,虽说这话用在老田身上有些轻佻,但不可否认,其实是有用的。
    而姬成玦,这个皇帝,则失去了大燕的真正军神!
    父皇走了,
    镇北王身体也不好,奏疏里还提到了要为其儿子请封的意思,其实这就是托孤之举了。
    皇上啊,我快不行了,我这儿子,您给我点面子,照拂点儿,下手,也轻点儿。
    而田无镜,
    正值壮年,气血巅峰,其率军出征,自家士卒士气即刻会得到提升,敌国一旦得知是大燕南王挂帅,士气也会马上萎靡个两三成。
    最重要的是,
    谁都认为南王功高震主,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会成为国家和皇权的一个极大不稳定因素,但只有姬成玦这个皇帝清楚,
    靖南王,不可能造反!
    而且……
    皇帝抬起头,
    长舒一口气,
    看着自己对面坐着的同样情绪低落的郑凡,
    而且,
    只要田无镜在一天,
    姓郑的,
    就不可能敢造次。
    他是帝王,当他将匕首,刺进自己父皇胸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用自己父皇的血,加冕为帝了。
    和郑凡的和睦相处,甚至是“情同兄弟”,并不是装的,但他真的不会拒绝有一个靖南王压阵,可以使自己可以完全放下心来。
    现在,
    定海神针,走了。
    皇帝开始头痛起来。
    魏公公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御书房里的两位,为一个人的远走而无奈且悲伤。
    许久之后,
    郑凡深吸一口气,
    伸手,
    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道:
    “也挺好,他挺累的,这样也挺好。”
    “朕,很不好。”姬成玦用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朕很不舒服。”
    “他会回来的。”郑凡说道。
    “事先,与你说过么?”姬成玦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
    “但他说过,会在田家祖坟前,自裁。”
    “………”姬成玦。
    “往西了嘛,多派点商队过去,打探打探消息,我大燕南王,还带着八百骑士,去西边后,也不可能毫无消息才是。
    小六子。”
    “嗯?”
    “咱抓紧点时间吧。”
    “什么意思?”
    “你呢,这个做皇帝的,早点把国力恢复过来,咱们,也早点把楚国乾国这些家伙给灭掉,统一了之后,我想去西方。”
    “去西方做什么?远征?”
    “不可以?”
    “也不是不可以,你叫你那大舅哥和乾国那位官家,下个月就赶紧上表归附,你年底前大概就能西征了。”
    “小六子,我和你认真说话。”
    “朕也是,郑凡,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朕的心情,其实比你更抑郁数倍,但咱们这个地位的人啊,就不能乱,不能急切,欲速则不达。
    咱们慢慢来,慢慢做,稳稳的,反而能快,好么?”
    郑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忠河。”
    “奴才在。”
    “给平西侯,上一碗朕先前喝过的参汤。”
    “不必了。”
    “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朕的大哥现在不在,所以朕能说实话,老郑,靖南王走了,镇北王瞧着奏疏里的架势,朕也觉得,他快去追着父皇跑了。
    我大燕,一下子失去两座国之柱石,朕这个皇帝,相当于坐在失去两根主梁的金殿下,朕,慌啊。
    你得保重,你得稳住,
    以前都说,你是大燕未来的军神,现在,未来俩字,可以去掉了。”
    “西边没事儿了,南面是乾国,我那里,也没什么问题,乾国楚国,不还在掐架么?”
    “刚收到消息,乾楚议和了。”皇帝说道。
    “哦?”
    “楚国占了不少城池,而后,乾国打算给楚国也上一些岁币,不打了,议和,他们一旦议和,矛头必然又指向我大燕。”
    “他乾国能不能有点骨气?”
    “所以,现在咱们乱不得,朕打算先稳住两国,重要的,是楚国,乾国它一个,不敢单独向我大燕开战。
    郑凡,你回到晋东后,得好好地压制住你那大舅哥,不管是做样子还是做其他,这一点,你比朕懂,哪怕咱们现在不想打,但也得摆出想打的架势,迫使楚国不敢真的动手。”
    “我明白。”
    “两年,两年修生养息,咱就开始慢慢动手拾掇他们。”
    参汤端上来了,
    魏忠河将其送到郑凡面前。
    郑凡摆摆手,道:“我不喝了。”
    “挺好喝的,不苦,味道不错。”姬成玦说道。
    “我刚在你大舅哥铺子上,吃了半碗猪油拌饭,现在喉咙里,还腻着呢。”
    “哦,呵呵,好吃么?”
    “你估计是吃不下的。”
    “嗯,以前吃过,那时候肚子里少油,每天被玉米面儿折磨得,猪油真香。”
    “咱就不挖过去了,成吧,靖南王既然不会回京,我也早点回我侯府去,留在京城太久,也耽搁事儿。”
    其实,不耽搁。
    因为平西侯府,有他平西侯在和没他平西侯在,都不影响其健康良性地运转。
    但,
    老田走了,
    郑凡就越发地想自己那干儿子了。
    心疼哟,
    多么可爱喜人的孩子啊,这下子,是真没爹没妈了。
    “别急,咱也不差这几日的,明日朝会上,朕要趁着这次大捷立下的威望,好好地整肃一下朝堂,就辛苦你,帮朕再压一压台面。
    靖南王走了,你现在,就是整个靖南军的代表了。
    另外,父皇的灵柩,也将于三日后,入陵寝,你陪着我一起送送父皇。”
    “怎么,怕啦?”郑凡问道。
    别人敢对现任大燕皇帝问这个问题的话,必然会死得很惨,甚至,很可能被诛九族。
    可他平西侯,是个例外。
    “怕倒不至于,我们不是好兄弟么?”
    “嗯哼?”
    “兄弟家有白事了,不肯定得过来帮忙的么?另外,还有件事儿,我的陵寝也要择地了。”
    新皇登基,往往会面临两件连在一起的事。
    一,是把先皇送进陵寝,二,就是开建自己的陵寝。
    “这么着急?”
    “择个地而已,我不打算近期修,浪费钱粮。”
    “啧,陛下,我觉得吧,这个也不能耽搁,万一需要时,没地儿躺,那多急人呐?”
    “呵。”姬成玦冷笑了一声,“朕的意思是,想择个地儿,然后呢,在旁边,也给你平西侯留个地儿。
    咱们,可以成就一段君臣佳话,以后呢,死了,可以葬在隔壁。
    用史书上的话来说,就是陪葬皇陵,那是莫大的恩荣。”
    “你有病吧,咱俩这要是合葬在一处,过个几千年,指不定电视剧里怎么演咱俩呢,妈的,想想都恶心。”
    “何为电视剧?”
    “就是唱戏,唱本。”
    “这自然是君臣相得啊。”
    “这不好看,我跟你讲,要么,就是我贪图你的美色,所以没造反,要么,就是你贪图我的美色,所以不断放权。”
    “随你,但不管怎样,朕的陵寝一侧,必然会给你留个空,你要是早走了呢,就先住进去,朕要是早走了呢,就先在地下把炕给焐热。”
    “你去死吧你。”
    郑侯爷心烦气躁地对着大燕的皇帝爆了粗。
    姬成玦则真的一点都不生气,起身,张开双臂,魏忠河马上上前帮其整理衣服。
    “郑凡,待会儿朕要在养心殿召集一些重臣议事,你也一起吧。”
    “我累了,想回去歇息,保重身体去。”
    “不,你必须得陪着朕去。”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啊?不就是一场大捷下来,前阵子被赵九郎的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你,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想携皇帝之威去大臣们面前得瑟么?”
    “哟呵,朕还以为你忘了赵九郎是被谁杀了的呢。”
    “不去。”
    郑侯爷翘着腿,继续坐在那里。
    “姓郑的!”
    “咋?”
    “陪朕去,这些事儿,你现在多做一点,以后,就可以少做一点,朕把朝堂的事儿都料理清爽了,以后,就能像父皇在时支持靖南王打仗那样支持你了。
    你在前头打你的仗,朕负责在后头给你送粮草民夫新兵。”
    “好吧。”
    郑侯爷站起身。
    姬成玦先走出御书房,
    外头,
    阳光正好。
    郑侯爷跟在后头走了出来。
    姬成玦伸手,抓住了郑凡的手腕。
    郑凡打开了。
    皇帝再伸手,抓住了手腕。
    郑侯爷再度打开了。
    “配合这点,想想以前朕是怎么配合你的,还是你当初与朕说的,生活,需要仪式感。”
    “……”郑凡。
    大燕的皇帝,
    举起大燕平西侯爷的手,
    二人一起沐浴着阳光,
    一侧的魏公公,知趣儿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不至于破坏了眼前的画面。
    “郑凡,属于他们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停顿,
    停顿,
    停顿,
    良久,
    郑侯爷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得已,得配合皇帝忽然心血来潮的中二情节,
    当即反手也抓住了姬老六的手腕,
    接话道:
    “属于我们的时代,终于开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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