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老东西!
早些时候,平西侯爷曾问过六皇子,你在这京城里,能调动多少兵?
六皇子回答,千多号人吧。
郑凡嘲笑,你姬老六号称大燕财神,就这点儿?
是的,
就这点儿;
基本都在东宫护军里。
现在的场面,很尴尬。
皇帝进了陆府,
太子带着兵来了;
然后本该在这一次事情中扮演狗急跳墙角色的六皇子,只带着自己的贴身宦官伴伴赶着马车过来。
最后,
从太子手中,接管了东宫护军。
皇帝,是自己进来的;
叛军,是太子送来的;
史书是不敢这么写的,就是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他要敢这么去讲故事,下面的听客也会觉得这说书先生在故意敷衍了事欺负他们没脑子一怒之下掀翻他的长桌,抡起那惊堂木就给那说书先生脑壳上开个瓢!
可惜了,
故事需要逻辑,需要人信,现实,压根不管这个。
姬老六今儿个没穿王爷的蟒袍,而是一身白色锦袍。
成亲了,有仨孩子了,
六皇子也不再是当年的潇洒风流人物了,
脸更白了,
肚子,也微微起来了;
眼瞅着奔着中年走,这自然,也得有个中年人的样子。
他也羡慕过那姓郑的,
姓郑的还比自己大一点儿,当年他丰神俊朗,姓郑的,因身份地位的悬殊,嗯,总是差点儿意思;
现如今,姓郑的地位上来了,这气质,也早就补齐了;
这几年,几乎每年都得出征甚至是每年都得玩一次率军长途奔袭,人一直在活动,自然就很难胖起来。
上次姓郑的到自己王府里来,
临走时,
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问道;
“哟,几个月了?”
对此,
姬老六当时的回答时? 都是成年人了? 自然得有个成年人的样子;
成年人,要稳重;
稳重是什么意思?
得先身体重了,才能站得更稳? 所以就得先重!
然后? 等郑侯爷离开王府后,姬老六破天荒地没吃那一晚的夜宵。
人不再少年? 回首是,是唏嘘。
姬老六走到太子面前,陆冰依旧站在二人中间。
“陆叔叔,请通禀父皇? 就说我来看我儿子了。”
陆冰点点头? 行半礼,然后转身,走回陆府,同时带走了先前拦在门口的家丁。
姬老六则伸手,放在太子面前? 道;
“哥,咱一起逛逛。”
太子也伸出手;
姬老六没去握,而是将自己的手掌,往对方手掌下面放了放。
太子见状,
伸手,
攥住了姬老六的手。
二人一起转身,
走入了陆府。
……
“陛下,六殿下到了。”陆冰禀报道。
“嗯。”
对此,燕皇并不觉得有丝毫意外,确切地说,他今日来陆府,就是为了等自己这个儿子的。
“咳咳……”
燕皇忽然咳嗽了两声,但担心吵醒自己的孙子,用袖口捂住了口鼻。
但他现在虽然精神头可以,但身子骨,早就如同薄纸了,距离十日之期,已经不剩几日,这番硬憋着咳嗽,反倒是差点让其一口气没顺上来。
但燕皇就是硬挺着脖子,强行撑住,硬生生地扛了过去。
对此,这位皇帝已经习惯了,之前在后园里,他就是一次次这般压榨自己这具身体强行挺到现在的。
嘴角,有鲜血溢出,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量不大,却极为粘稠。
魏忠河送上帕子,
燕皇没接,直接用自己白色的袖口擦拭了。
而后,
身子向前两步,最终,一个摇晃,好在手臂搭在了陆冰身上。
陆冰伸手忙搀扶住燕皇。
老太君坐在那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
燕皇看向老太君,
笑道:
“让乳娘见笑了。”
老太君闭上了眼,两行热泪,滴淌下来。
“呵呵,小时候,白吃了乳娘这么多的奶,倒是让奶哥哥没吃得饱,可现在看来,这身子骨,还是不行,亏了乳娘的奶水了。”
燕皇的身子不好,是真的;
但一开始,并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有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再有宫中太爷携天虎山道庭覆灭强行反补回气运;
真要相信这些,也无非是一亏一补,一如人受了伤再养回来,看似无恙,实则还是有了极大的亏空。
佛庵里的所有人都明白,燕皇,其实是累的。
为了朝政,为了燕国,无数个日日夜夜,废寝忘食,在谋划,在制定,在推演,人的精气神,一直是有个定数的,早早地耗掉了,可就补不回来了。
世人只知昔日南北二侯马踏门阀,豪迈之举,当浮一大白;
实则,
一场马踏门阀之下,如何使得朝政不崩坏,国依旧是国,这才最为考究执政者的能力。
一国之体制,如一人之身躯;
谁都清楚,下猛药必然见效快,可也得看看这人的身体,是否已经养得足够强壮,是否承受得起这“药到病除”的快哉快哉。
曾经的镇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其实都有可以发起兵变的实力,可他们都没这么做,因为就是一时发兵打入了燕京,他们所面对的,也将是一个烂摊子。
国有国的架子,家,也有家的章程;
燕皇呕心沥血,这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纵被下面很多人抨击过烈火烹油,但到底是熬过了最苦最难的时候,花团锦簇不至于稍纵即逝。
在陆冰的搀扶下,燕皇走出了佛庵。
不过,这世上到底没有老子去迎儿子的道理。
佛庵下的台阶上,
燕皇直接坐了下来。
魏忠河拿来一块蒲团,想要帮燕皇垫一下,却被燕皇挥挥手示意走开。
天儿凉了,坐台阶上,更显清凉,但这种恣意,燕皇真的很久都没体验过了。
佛庵前的银杏树,透着斑驳的光彩,随风轻摇,意境十足。
“你也坐下,坐下说话。”燕皇对陆冰道。
陆冰也坐了下来。
“算算日子,无镜和梁亭应该快到北封郡了吧。”燕皇说道。
陆冰则开口道:“陛下,靖南王爷或许可以,但镇北王爷,他的身子骨,可是吃不住这种长途速进的。”
“呵呵。”
燕皇笑了;
仿佛,眼前已经出现李梁亭大口喘着气喊着实在是支撑不下去继续赶路的情景。
田无镜是巅峰武夫,他的体魄,足以坚持其以最快的进程去赶路,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边要开打了,咱们这里,也该早点收场了。”
燕皇伸手,撸起了自己的袖子。
燥热的感觉,又开始袭来,他现在有些后悔没带上那把扇子。
“奶哥哥,朕,是信你的。”
陆冰闻言,马上起身,跪伏在了台阶下:
“臣,死罪!”
他确实是死罪;
如果说魏忠河是故意装麻痹大意的话,
那么陆冰,实际上已经在做“请君入瓮”了。
“坐回来。”
“臣,遵旨。”
陆冰只得起身,重新坐回台阶。
“奶哥哥和乳娘一样,一辈子都过得谨慎小心,是因为朕,苦了你们了。”
“陛下,万不得这般说,陆家如今的富贵,全凭母亲哺乳过陛下一遭,没有陛下,就无眼下的陆家。”
“等之后,奶哥哥就可以活在明面上了,先辅佐新君几年,再慢慢将手头上的差事交出去,让陆家,从这里,抽出来吧。”
陆冰脸色动容,他清楚,这是陛下在为他陆家安排后路。
自古以来,操持帝王耳目者,看似都曾风光无限,但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太监不一样,太监,无后。
让陆家从这个阴暗面的衙门里抽出来,实则是为陆家安排后世几代的富贵荣华。
到那时,子孙不成器,也能有几代的读书嚼用,要是子孙成器,陆家也就能从幸进之家,真正地立起来了。
“奶哥哥的身子骨,比朕好得多,到那时,奶哥哥要是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大可请放边塞。
朕记得,
奶哥哥小时候常说以后要替朕挂帅出征的;
是因为朕的关系,让奶哥哥这一世壮志难酬。”
“陛下,那是小时候臣不知天高地厚说的话,可真的谈不上什么壮志难酬,且不提无镜了,就是那平西侯用兵打仗的能力,也是臣望尘莫及的。
大燕,不缺臣这一个将军,但陛下身边,缺臣这样一个家里人。
能辅佐陛下,臣这辈子,其实早就无憾了。”
这是陆冰的心里话,他对燕皇,是忠诚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朕曾经恨过,恨这老天,为何不能再多给朕一些时光,朕那时真的认为自己是天子,无所不能;
朕做梦都想着能够让大燕在朕的手上,平定整个天下,一统诸夏。
后来,
朕渐渐明白了,人力,就算是皇帝,也是有穷时的。
做得好自己这辈子,就已经可以了,子孙后代,朕尽量去给他们留一个好一些的摊子。
朕………咳咳咳………”
燕皇又咳嗽起来:
“咳………朕,无愧于社稷。”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前无古人了。”
“还差这最后一点,还差这最后一点,把这最后一点收尾了,朕,就能好好地歇歇了。”
说着,
燕皇看向陆冰,
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
道:
“朕这几日,梦到了皇后,也梦到了闵妃,她们已经在下面,等着朕了。”
“陛下……”
“朕这辈子,从未向别人低过头,也从未向别人服过软,但现在,朕已经准备好很多的说辞,准备好作揖,准备好很多的玩笑话。
想着,
等下去后,
向她们去赔不是了。
是朕,
负了她们。
她们,
未曾负过朕丝毫。”
说着,
燕皇伸手指着面前的银杏树,
道:
“闵妃是个憨的,当初嫁入王府的第二天,在皇后那里见到了柔姑,她就特意到朕的书房里来告诉朕,说这柔姑,是她父亲在朕王府里埋下的一颗钉子。
奶哥哥,
这是多好的女人啊。”
“陛下……”
“咳咳………咳咳………”
燕皇再度剧烈咳嗽起来,而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伸手,再度用袖口擦拭了嘴角,
“无镜,肯定是恨朕的,梁亭,也是对朕不满意的,其实,就是朕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恨着自己。
但朕,不能显露出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显露出来。
好在,
朕可以给一个交代,
就在这里,
就在一会儿后,
朕,
要给他们所有人,同时,也是给朕自己,一个交代。”
“陆冰接旨。”
陆冰马上起身,跪伏下来:
“臣在。”
“朕命你,接下来,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得插手,你这个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只能用来保护接下来,从这里第一个走出去的皇子。
奶哥哥,
朕一直拿你当家里人,
这次,
就请你,再为朕,把这一次家门。”
“臣,遵旨!”
“魏忠河。”
“奴才在。”
魏公公马上跪伏下来。
“你那一屋子角先生,就这么送人,未免太可惜了,那可是你多年以来的心血啊。”
魏忠河此时丝毫没有自己私藏癖好竟然被陛下知晓的惊慌,
反而很是释然地微笑道;
“陛下,奴才真的是让陛下看笑话了。”
“这些年,辛苦你这个奴才了。”
“陛下,能伺候在陛下身边,是奴才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朕以后,暂时用不着你这个阉货来伺候了,别急着来打扰朕;
和奶哥哥一样,先帮忙操持个两年,再把事儿,都交代好。
到时候,去江湖上走一走也好,去乾国后山看一看,也好,多走走多看看,等实在是觉得外头没什么意思了,再到朕的陵前,陪着朕,给朕讲讲出去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儿。”
“奴才………奴才遵旨。”
魏忠河眼眶早就泛红,强行忍着没哭出来。
燕皇深吸一口气,
目光,看向前方,
骂道:
“那俩畜生,怎么还没过来。”
………
太子牵着姬成玦的手,两个人走在陆府的院子里。
“朱玄成,也是六弟你的人?”
玄成,是朱子聪的字。
姬成玦摇摇头,道:“不是,不过,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二哥你身边有这一号人,还派人去调查过。
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人才,通文务,晓军事,还能算得一手好账。”
“所以,他只是被你算计到了么?”
预判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边最重要的一名谋士。
姬成玦点点头,道:“算是吧。”
“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挺放松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是你最聪明,现在,依旧还是你最聪明。”
“是啊,小时候,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哥哥们怎么会这么笨,哈哈。”
“昨日,你派人传来的书信,我看了。”太子开口道,“这也算是攻心么?”
书信里,
提到了一个老太监。
这个老太监在宫内资历很高,见惯了风雨,在前几年,皇后得癔症后,老太监就一直在凤正宫内。
他在,
就没人能伤得了皇后,没人能对皇后不利,
包括,
皇后自己,也不行。
而在皇后薨逝的前几日,老太监被调离了。
然后,皇后薨逝了。
皇后,很早就不想活了,但,一直不被允许走;
终于,许是慈悲之心发了,亦或者,是觉得到时候了,老太监就被调走了,皇后,在片刻的清明之中,目光所及,没有看见那个一脸木讷的太监身影,就选择了自我结束。
“不是,但也算是。”姬成玦停下脚步,看着太子,道:“我一直觉得,咱们就算是兄弟相残,也应该残个明明白白,不能稀里糊涂的。”
“我从未想过,是你对母后出的手。”太子说道。
姬成玦点点头。
太子侧过头,看着自己的六弟,
道:
“是不是再给你几年时间,我东宫里,就全都是你的人了?”
“二哥,咱们,本就不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在你们还在读圣贤书时,我就接手了我外公的遗产。
财富、人脉。
再者,我还比你们聪明。
我可以安排,在我们一起出宫时,你们买下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子,是我的人;
你们英雄救美的女子,是我的人;
偷了你们荷包被你们抓住却发现是要拿钱给自己母亲抓药的小乞儿,也是我的人;
情窦初开,第一次侍寝的女婢,也可能是我的人;
在你们还没有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班子之前,我早就给你们提供好了人选,我比你们年纪小,但这些事,比你们做得快得多得多。
我外公的遗产,比你们所有人想得都要大得多得多,一度让我觉得,父皇灭闵家,真的也是迫不得已。
总之,一句话,有银子,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但我今日,没想到二哥你会亲自带兵过来的,因为父皇刚与二哥你说过,你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大的优势。
朱先生这个人,人才是人才,能看透一些事,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安排好对策。
柔姑的那个坑,不算;
这次,二哥你本不该来。”
“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调动这支兵马?”
“直接起兵杀来就好了,打着你东宫的旗号,让吴亮直接火烧围攻陆府。
再让大哥和平西侯,看风向行事;
清君侧,平叛,浑水摸鱼,火垫起来,再看天意会不会下雨。
有些粗糙,
但弟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真的只能狗急跳墙了。
所以,
二哥,
你为什么会来?
你知不知道,
因为你来了,
为弟弟我省了太多太多的事。
就是这东宫护军,本就是文寅在暗处操持起来的,换了个吴亮,都没做过大规模的清洗,二哥您就真敢将他们给拉出来?”
“六弟,还记得传业出生那天,我去了你的府邸,问了你什么么?”
“记得。”姬成玦开口道,“那时,二哥问我,恨不恨。”
太子深吸一口气,
道:
“长久以来,从未有人问过我,这天下,你到底想不想要?
我以为,我大概是想要的,因为我是嫡长子,我是父皇得儿子,我该争的,我该拿的,我该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但后来,
我逐渐发现,
天下,离我太远,远到我根本看不清楚,而家,就在我眼前。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
分崩,
离析,
破碎,
流血。”
太子笑了,
继续道:
“其实,不用朱子聪来劝我,我也是会来的。
既然你要对那老东西下手了,
哥哥我,
能做的,
就是帮你把兵带过来。”
——————
我继续去码字,大家继续投月票,现在掉到第八了,抱紧大家!
第五百零四章 紫微帝星
姬成玦看着太子,
太子也看着姬成玦,
兄弟俩,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平静地对视过了。
人,是个矛盾的载体。
姬成玦记得姓郑的画技很高,去年进京住他家时,曾给他家小子画过一张画,用的是炭笔,和水墨画不一样,画中的儿子和现实里的儿子几乎一模一样。
画完后,姓郑的很是得意地向自己讲述什么叫点,什么叫面,什么叫阴影,什么叫立体……
是的,人,不是一张面皮,很少有人一辈子能只戴一张面具。
就比如自己的二哥,
一定程度上,自己这个二哥,比三哥,更像三哥。
三哥的文质彬彬书生气息,是为了书生而书生,自己这个二哥,则是真正的书生。
他恨父皇,
但并不影响大朝会时,给自己挖坑,因为他总得找些事情做,他是太子,就得保住自己的位置。
监国时的他,也在认真做事,并不会去故意犯错。
当然,可能那时的他,并不清楚自己即将会动用怎样的手段去“狗急跳墙”,因而并未选择加入。
同时,
也可以认为,
大朝会的结束,太子虽然输了又赢了,但身为父皇的儿子,他又明悟了,自己不是父皇选中的那一个。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干脆做洒脱态,特意领着兵马过来给自己,以求一个善局。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因为性价比? 很低很低。
他不来? 他什么都不做,并非没有坚守的力量? 最起码,他不用为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就直接缴械投降。
夺嫡不是过家家? 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都是父皇的儿子,也都有了相似的一些经历。
至少,
在这一刻,
姬成玦相信,大概率,是出自对父皇的恨,让太子选择出现在了这里。
打虎亲兄弟,
虎? 还是二人的父亲。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姬成玦不想再去想了,也不想再去分析了,哪怕他姬老六很会琢磨人;
但今天,
姬成玦不想动脑子。
他爹在里面,
他们的爹在里面,
今日,
不想考虑太多? 也不愿考虑太多,
真的就只想纯粹地凭本心凭冲动,去痛快一把。
压抑得太久了,
从当年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哭泣时那一天起,
一直,
压抑到了现在。
姬成玦笑着开始往前走,
太子跟在后头;
不是为了故意落后一个身位以示自己认输,而是因为,太子,害怕。
“六弟,我心里,好害怕。”
太子并不耻于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当儿子的,怕老子,那是天经地义,尤其是姬家的崽子。
“哥,我也是。”
姬成玦回应道。
“你比哥有出息。”
这儿的出息,不是指的是其他方面,而是单纯指的是胆量。
“或许吧。”姬老六此时,顾不得去谦虚。
“六弟,你说,这次父皇是被你算计进去了么,亦或者,是父皇终于认输了?”
“父皇不会输,父皇,也不会良心放下,父皇不会输给任何人,唯独,赢不过老天。
如果不是父皇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继续坚挺几年,我们就得继续被摆在那里任其操控几年。
他若是长寿,我们就会被早早地操控至筋疲力尽,甚至,他可以再生几个孩子,重新去培养。
能赢他的,
能让他不得不低头的,
只有老天爷。
谁叫,
他是皇帝,也是天子呢?”
……
“陛下,两位殿下过来了。”魏忠河提前听到了脚步声说道。
燕皇双手撑着台阶,在陆冰的搀扶下站起身。
“换个干净点的屋子,朕,要等他们。”
“臣遵旨。”
……
皇帝在陆府,
太子带着东宫护军去了陆府,
王府的马车,去了陆府。
京城内的陆府,一下子成了视线聚集的焦点。
但让很多人诧异的是,先前早早地被调动进来的镇北军兵马,并未有丝毫的异动。
郑侯爷拿着天子剑,坐在貔貅上,不是他压制住了兵马调动,而是他们似乎早早地就得到过命令,不会去动。
那种被提前布置好的感觉,极为清晰地再度呈现出来。
城内的镇北军不动,其余势力,则更不敢妄动,否则,稍有不慎,就将迎来镇北军铁骑的打击。
皇帝曾仗着铁骑自宫门而出,开启马踏门阀,碾碎一切敢忤逆他意志的存在;
余威,还在,还很清晰。
郑凡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那种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得劲。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散发着这种感觉的那位至尊存在,应该没多久好活的了。
无论最后姬老六成功与否,
龙椅上坐着的是姬成玦还是太子,
都不可能再给他相类似的感觉。
铁三角就是铁三角,
他们的时代,即将落幕。
就着夕阳,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凡没有那种属于自己时代的感觉即将来临的中二感觉,
反而有一种身上枷锁得以被解开的如释重负。
旧的苍穹,将被揭开,新的天地间,他将获得更大的自由。
自己带着七个魔王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终于可以去伸手触摸到真正的自在一角了。
至于这个时代,这个帝国,这个大燕,在新的时代里,会走向何方,郑侯爷并不是很在乎。
扭过头,
看着挂在那一头的黑龙旗帜,
应该,
不会很在乎吧?
……
皇宫内,
宰辅赵九郎走出了内阁,他走到了一处栏杆前,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宫外的一些景色。
说是景色,其实就是屋檐和隐约的一丝街面,且那条街还在内城,也不会多热闹。
但宫内的宦官宫女,甚至是一些妃嫔,当他们经过这里时,都会特意地抬头向那边张望几眼,哪怕再脚步匆忙,也会有这个动作做出来。
这不是景色的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则是属于宫外的气息,总是新鲜的,总是好奇的,总是……留恋的。
赵九郎还记得陛下初登大位后不久,
曾带着自己,
就站在这儿。
陛下看了很久,赵九郎当时并不清楚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现在,
他有些懂了。
因为他现在,也在看着。
初坐皇位的陛下,在这里看的是一个旧的时代落幕,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开启;
此时的自己,
则在看着陛下引领的那个时代,正在徐徐降下。
被人戏称为泥胎宰辅的赵九郎,
此时站在这儿,真的像是一尊泥胎。
他好希望,时光可以再回头。
当他转过身,回去看时,能够看见一位依旧年轻的陛下。
他会跪伏下来,
叩首呼万岁,
他愿意再做那泥胎宰辅,辅佐这位君王,再战这天下三十年!
在王府,
在东宫,
在御书房,
他陪着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商议出了一幅又一幅属于大燕未来的画卷。
这些画卷,并未全部实现。
但最难画的那几卷,已经完成了。
三十年,于俗世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和炼气士动辄一甲子相比,似乎有些算不得台面。
可这位君王,
却用这三十年,
换掉了半个人间。
君弱臣强,君强臣弱,宰辅,当提领百官,致君圣明,制衡君主放纵,规劝君主的德行;
但这位皇帝,
需要人去规劝么?
自己能做的,无非就是那几年为他多吃那一碗饭罢了,撑是撑了点儿,但真算不得什么折磨和酷刑。
赵九郎忽然回过头,
他还是回头看了,
后头,
空荡荡的。
闭上眼,
发出一声叹息,
大燕宰辅喃喃自语道: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再抬头,
看那夕阳,
“再炽热的骄阳,也终有落山的那一天。”
只希望,
新一轮的太阳,能够继续绽放光芒,带领大燕,继续走下去。
……
大皇子府,
已经着甲准备好的大皇子自镇北侯府庭院内走出,在其身边,站着青霜。
“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青霜看着大皇子说道。
“什么事?”
“殿下您,有没有遗憾过。”
几乎没做考虑,
大皇子点头道:
“有。”
身为皇子,说没想过坐那个位置,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现在呢?”
大皇子摇摇头,
“还是在外头领兵打仗,能轻松一些。”
说到这里,大皇子笑了,青霜也笑了。
大皇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甲胄,道:
“我这军功侯上头,水分多得自己都臊得慌,和平西侯比起来,差距真的太大了,余生,无疆只希望能将这军功侯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全都挤掉。”
……
皇宫,
独殿。
一座早就熄火多年的丹炉前,
红袍小太监盘膝而坐,在其面前,一张貔貅的画像被铺开。
而丹炉下面,隐约可以察觉到些许的震颤。
大燕的皇宫地下,有一尊年份很久远的貔貅,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
而此时,
那尊貔貅却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
靖南王破郢都时,曾与那火凤之灵厮杀鏖战,最终,导致郢都火势不可收拾。
灵,都能这般,何况一头活生生的貔貅?
虽然年迈,虽然气血早就枯败,但毕竟,未曾真正的死亡。
红袍太监将画,丢入丹炉之中。
而后,
伸手,
将掌心贴在丹炉上,闭上了眼。
倏然间,
一股灼热之感袭来,刺痛了他掌心的皮肤,而在其闭目之中,却呈现出一团赤红。
“吼!”
赤红深处,貔貅发出了咆哮。
红袍小太监收回了手掌,睁开眼,先低头看了一眼毫发无损的掌心,随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你是在愤怒么?”
红袍小太监问道。
没有回应,
良久,
红袍小太监又幽幽开口问道:
“还是………在悲伤?”
……
大楚;
郢都。
向来不是郢城,被称作郢都,而是大楚的每一座都城,都叫郢。
新都城修建在旧都以南,如今,已初具规模。
皇宫的建设,反而先极简,摄政王并不急于早早地为自己修建新的宫室楼台。
曾经,在大楚公主口中繁华十倍于燕国皇宫的楚国皇宫,这几年内,是不可能再看到的了。
两个巫正,正在例行进行占卜。
当占卜的结果出现时,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
随即,
一个开始重新推演天机,另一个,则拿出了上一任巫正留下的法器开始进行感应。
靖南王曾说过,所谓的天机、预言、命象,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但无法否认的是,它有时候却也能够自冥冥之中感测到一些东西。
如果真的全然无用,靖南王也不会去“略通”它了。
很快,
两个巫正近乎狂喜一般地奔赴摄政王的寝宫。
“王上,西北方向天机衰颓,骨裂出散,向下,此乃西北人主位即将空悬,气象涌入呈杂乱之劫路!”
“王上,燕在西北,这是,这是……”
巫正话还没说完,嘴角就溢出了鲜血,随即,眼耳口鼻也在溢出鲜血,窥测天机,洞察气运,实乃大消耗。
但他浑然不顾,用衣服随便擦了一下就继续道:
“那位,那位这次是真的要没了!”
摄政王深吸一口气,
他从不会真的一心相信巫正推测天机得来的消息,但凤巢内卫近期也传来了一些消息,可以佐证着看,那位大燕的皇帝,这次,应该是真的要不行了。
他撑了很久很久,
撑到燕人以国战的方式强行撬开了楚国的北大门,占据了镇南关。
但他,
终究是撑不下去了。
摄政王放下手中的奏章,
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朕,
终于,
将你给熬死了。
………
“官家,官家!”
“官家,官家!”
暖房内,
乾国官家正穿着道袍,斜靠在那里对着一张棋盘的局冥思苦想。
百里香兰走了进来,禀报道:
“官家,钦天监的正副监正一同求见。”
“瞧他们高兴的那个劲儿,真的是一点体统都没了,唉,宣吧。”
两位监正跪伏下来,面带笑意,近乎是争着禀报道:
“官家,好叫官家知道,正北方向,紫微帝星忽然暗淡下去,乃帝君衰落之相!”
“官家,燕国的那个皇帝,大概就要快没啦!”
乾皇整个人愣在那里,
乾国有后山,后山的人,常充填钦天监,也因此,大乾的钦天监是诸国里,实力最浑厚的一个。
两位监正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自家官家。
忽然家,
官家大笑一声,
正当他们也准备跟着一起笑时,
官家却猛地发出一声怒吼,
将面前棋盘掀翻,黑白两色的棋子,洒落一地。
官家,
哭了。
………
荒漠、
王庭。
小王子走入自己父王所在的王帐,
老蛮王蜷缩在羊毛毯子里,瘦削得如同一块骨头。
“父汗,祭祀们刚刚感应到了蛮神的意志。”
老蛮王缓缓地睁开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小王子笑道:
“祭祀们说,蛮神意志里,清晰地告诉他们,东方燕国的那位皇帝,快要没了!”
马踏门阀,
攻乾,吞晋,逐野,伐楚,成就大燕国势滔滔的同时,其实,燕皇自身的气象,也早就和大燕的气象融合在了一起。
并非互相弥补,而是互为衬托。
隐约间,已经有了些许当年大夏天子的气象。
也因此,当燕皇的身体,当燕皇的命运,即将走入他自己所安排的那个结点时,这股气象,近乎是无法隐瞒的。
并非所有的国君,都能有这个待遇;
只有真正的帝王,
他的死亡,他的结束,
才配得上“驾崩”二字!
老蛮王疲惫的眼眸里,忽然释放出了两股精光。
那个可怕的邻居,他们的皇帝,要在自己前面离开这人世了么?
他,
竟然走在了自己前头。
那个给自己带来极大压力和恐惧的皇帝,
那个敢一边对他国开战时,给自己一封诏书,像是训斥臣子一样训斥警告自己的皇帝,那个燕人的真正君主,他,要离开他的子民离开他的国家离开他的铁骑了么?
蛮神在上,
蛮神庇护,
蛮神,依旧在保佑他忠诚的子民!
老蛮王看着自己的儿子,
强行开口道:
“我们的机会……蛮族的机会……来了。”
……
气象不气象的,在燕国,其实看的人,有是有,但信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他们的皇帝,不信这个。
因为曾经乾国最强大的炼气士来京城,据说亲自斩下了龙脉,但大燕的鲸吞之势,却依旧未能被阻挡。
而眼下,
在陆府的后宅的这座偏僻庭院里,
这里得人,自然更是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了。
“吱呀……”
屋门,
被推开。
屋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
他的眸子,很是平静地注视着门口。
太子的一条腿,迈过了门槛;
然后,提另一条腿时,有些发颤。
等到整个人迈进来后,
太子缓缓地跪伏下来。
他怕燕皇,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哪怕他是来造反的,他,也还是跪了。
“父……皇……”
燕皇的目光,没在太子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看向了门口进来的第二个人。
那个人,
他走了进来,
他脚上带着风,
他脸上带着笑,
透着一股子喜庆,
许是在进来前,还有些许踌躇,进来后,就完全放飞了自我,只剩下洒脱。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一身白衣。
他喊道:
“爹,
儿子给您送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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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新君!
燕皇就坐在那里,目光望着门口那同样的一袭白衣,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还记得当年,
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
手奉托盘,托举着丹药,一边红着眼眶一边看着先皇主动伸手将丹丸拿起;
“朕得吃,
朕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太上皇,
咱姬家的中枢皇权已经式微如此了,朕借着镇北侯府的势力夺得了皇位,他李家,怕是再也不为中枢所制了;
所以,姬家的饼,已经不大了,咱自家人,就别再分了。
朕求神问佛,寻仙访药,荒唐皇帝,死于服丹,理所应当;
李家的那位,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他也走了,你和李家那小子,自幼也是一起长大,朕清楚,你和他关系极好。
但李家小子,当小侯爷时,是小侯爷,当侯爷了,则是侯爷,你要是还是太子,身份,就不对等了,不对等了,那情谊,也就变了味儿了。
朕得赶紧死啊,让你上来;
有时候,朕也会回头想想,想想当年,朕被逼出了皇宫,去靠镇北侯府的势力再夺回皇位,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豪儿,
你要是没能压制得住镇北侯府,没能把爹这个窟窿给补回去,那爹,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当上皇帝之后,才发现,眼前所看的风景,味儿,都不同了。
当初和兄弟们杀得那么惨烈? 夺嫡得那么厉害,现在再回头看看? 要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朕,兴许真的会选择退一步的,朕相信? 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兴许也会这般想。
大燕?
还是太贫瘠了;
内斗来内斗去? 就这点家当? 争着? 有什么意思?
“父皇……”
病榻上的先皇看着姬润豪? 脸上? 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 而其脖颈位置,则黑斑密布? 极为显眼;
“朕不是个好皇帝,好在? 朕有个好儿子,豪儿? 等朕下去后,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责骂的? 但朕能忍,朕也会忍;
朕就在下面等着,
等着朕钦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做出他的功绩来;
爹等着,
等着你在下面,为爹在列祖列宗前,挣出个脸面!
爹想让列祖列宗觉得,哪怕爹这辈子,没干什么事儿,尽是荒唐,但只要生了你,选了你,爹这辈子,就是英明的,就是值得,哈哈哈……”
“爹没什么好教你的,从你开王府开始,爹就不理朝政了,只负责享乐,图一个声色犬马,让那些个世家,觉得我姬家,也就这样了,让镇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觉得可靠,觉得踏实;
在王府,在东宫,
其实政务,就都是你在处理。
爹不担心你的本事,但这当爹的,临走前,总得与你说道说道几句,否则,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一,
爹这上半生,基本就是在和兄弟们斗来斗去,所以,爹择了你,就认定了你,当然了,就是没爹护着你,你也能将那些个兄弟们都压得翻不起浪花来;
但爹还得叮嘱你,到你老了时,到你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时,传位的事,安排好,别再弄出爹那时的乱子了。
第二,
蛮子,蛮子,蛮子;
不管什么时候,蛮族,都是悬在我燕人头顶上的一把马刀,别看他们现在像是不成气候了,但你的眼睛,必须时时刻刻地留下一只,就专门盯紧着荒漠。
姬家祖训,
国可以亡,
家可以败,
蛮族,
不得东进!
第三,
孩子,别太累了。”
………
“爹,您这时候怎么能走神呢?”
姬成玦的话语,将燕皇,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父子之间,
一个没穿龙袍,一个没穿蟒袍,
唯一穿着四爪龙袍的那位太子爷,雄赳赳地来,淡然自若地说,再轻而易举地跪;
做儿子的,今儿个像是喝高了一般,言语举止之间,透着极为清晰的一股子轻浮劲儿。
人还是那么重,却不稳了。
……
“豪儿,朕,要走了,朕不亏了,皇帝,做过,福,享过,荒唐事儿,做过;朕,真的一点都不亏了。
朕是时候走了,
该是时候,给我儿,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大燕,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诸夏,腾位置了。
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先人抛头颅洒热血所维系之基业,老燕人代代守护之荣光;
朕,
给你!”
“父皇!”
“我儿莫哭,要笑;
大燕的皇帝,
可以荒唐,可以暴虐,可以肆无忌惮,
却绝不能,
掉一滴眼泪!”
“爹!”
……
“儿子,给爹请安,爹,福康。”
姬成玦单膝跪下,行了个很简单的礼。
坐在上方的燕皇,并未因这种不敬之姿态而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了微笑。
未等燕皇开口平身,
姬成玦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朕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燕皇开口道。
“儿子其实早就长大了。”姬成玦看着燕皇,“是父皇您,一直在压着。”
“那你说,朕,压住了么?”
“您压住了,农耕作物,随四季而生,随四季而长,随四季而收,天时不可人逆,但您,却做到了。”
“是么。”
“可惜,您压得住您的儿子,却压不住,您自己的天命。”
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父子俩,
其实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儿子感念这老天爷,终于是要将您给收走了,这日子,儿子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
姬成玦回过头,看向跪伏在后头的太子,
“二哥,也快过不下去了。”
“朕其实早就知道,你们,你们这些朕的儿子,在朕的面前,一遍遍地山呼万岁,但,在心底,却巴不得朕,早早地驾崩。
好给你们,腾位置,是么?”
“爹,您信么,有一段近时间,儿子是真想过,这辈子,就做个荒唐王爷吧,该忘的事儿,就忘了,该了去的事儿,就了了;
一辈子醉生梦死,一辈子欢愉享乐,
不也快哉?
可是,
您不给儿子机会啊。
儿子过得开心,您就不开心,您认为自己,日理万机,为大燕,为国事,耗尽心血,独独听不得,儿子的笑声。”
“成玦,你小瞧朕了。”
“不,儿子没有,打从十岁那年,您将儿子抱在怀里夸赞儿子最像您的第二天,儿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
“你懂了?”
“懂了。”
“很早,就懂了?”
“很早就懂了。”
“所以呢?”
“爹,您想所以什么?
所以,儿子就得对您感恩戴德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为您的苦心孤诣,痛哭流涕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现在抱着您的腿,对着您哭喊,儿子误解你了,爹,你好伟大,爹你太难了,爹,儿子以后会好好地,继承您的志向。”
姬成玦眨了眨眼,
伸手,
指向燕皇,
“姬润豪……”
当儿子的,
当臣子的,
此时,
直呼君父的名讳。
“你做梦!”
燕皇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对自己大不敬。
但今日的他,却没有丝毫的怒气。
“你随意,朕今日,不会动怒。”
跪伏在那里的太子闻言,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动作,引起了燕皇的注意;
当太子抬起头看过来时,正好碰上了燕皇转过来的目光;
随后,
太子又将脑袋,埋了回去。
姬成玦伸手,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就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对面地坐着。
“姬润豪,小爷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投胎做了你的儿子!”
“你年幼时,有乳娘,没有被冻死在道边,没有被拐卖,没有生冻疮,没有落残疾。
就是现在,
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
你有什么资格,
出现在这里,
对着朕,
发着你的脾气?”
燕皇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成玦,你逃不脱的,你挣不开的,你就是现在回去,用胰子,将自己洗上个百八十遍,就算是你将自己的皮,给洗下来。
你也依旧改变不了,自己,是姬家皇子的事实,是朕的儿子的事实。
没有朕,
就不会有你。
朕知道,你一直在为你母妃的事,生朕的气……”
燕皇微微侧了侧下颚,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继续道:
“是你母妃,先选择了朕,才有了你,而不是为了你,才选择朕。”
“嘁………”
姬成玦不屑地摇摇头,
道:
“啧啧,爹啊,您这不要脸的劲儿,可真像您儿子啊。”
“呵呵。”
“朕,从未想过你能原谅朕,朕欠无镜的,也欠梁亭的,但朕,从未欠过你们这些个小畜生。”
“我们是小畜生,成呐,那您是什么?”
“朕,早就畜生不如了。”
“嘶……”
姬成玦站起身,似乎是在找寻着四周的物件儿,最后,干脆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鼻烟壶扯下来,向着地上砸了下去。
当爹的,
没能在儿子这里得到谅解;
当儿的,
也没能在当爹的这里得到忏悔。
这对父子,
哪怕在这个时候,依旧在怄着气,哪一方,都不愿意服软。
……
外头,
魏忠河和陆冰并排而立。
“我的人,这次要调派不动了。”陆冰开口道,“自六殿下入了我陆府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明白,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换做其他皇子,他们都将和我陆冰一道,被新君所清除。”
也就是说,
除了陆府外的东宫护军,陆府内的那一支戴着面具的精锐番子,也已经倒戈向了六殿下这边。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没得选。
“密谍司的人,没安排进来。”
“那是你疏忽了。”陆冰说道。
魏忠河没好气地瞪了陆冰一眼,道:“谁能想到,陆大人会选队站呐?”
“彼此,彼此。”
两个大燕最大的特务头子,在此时,在屋外,说着没丝毫营养的屁话。
更无奈的是,
他们俩现在除了说这些屁话,完全没其他事儿可干了。
……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边茶几上放着的三份诏书。
“一份,是废太子;
一份,是立皇六子;
一份,是立皇七子。”
姬成玦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张茶几上。
这三份诏书,意味着三种不同的结果。
第一份配第二份,则是皇六子登基;
第一份配第三份,则是皇七子登基;
一份都不拿出来,则是太子登基。
“这是朕亲笔所书,已经加印了。”燕皇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不认为,到这个时候了,你会与朕说,你不要这个江山了,你不在乎这个天下了,你不屑于那张龙椅了。”
姬成玦摇摇头,
道:
“干嘛不要,本就该是我的。”
“这世上,向来就没有什么本就该的事。”
“要求呢?”姬成玦问道,“把传业喊来,我们父子俩一起做孝子贤孙,给您哭一场,送一场?”
“朕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朕只要你眼下答应朕一件事,你就能顺顺当当地,坐到那张龙椅上,去君临大燕。
外头,
魏忠河、陆冰,朕已经吩咐过了,他们对朕的忠诚,可以保证,有他们两个人在,你会很顺当。
太子,
就跪在那儿呢,
废太子的诏书,可以让他自己当着百官的面,来念;
新君登基的诏书,你可以让魏忠河来念,甚至,你可以让赵九郎来给你念;
朕,
可以让你在史书上,清清白白,抓不到任何把柄!
你不是压兄逼父夺的皇位,
你是大燕立贤而择的新君!
你能干干净净,不受任何指摘地,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
京城内,
那三营总计一万五的镇北军,会忠诚于你,就算有些跳梁小丑会跳出来,也无丝毫影响。
朕,
把这个大燕,把这个朝堂,
不缺丝毫,不遮光亮地,
都交给你。
古往今来,皇权交接,能如朕做得这般平稳妥当者,凤毛麟角。
当皇帝,都想着当到死,谁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子孙安排后事,谁又舍得,放下这至尊之位?
朕,
可以。
另外,
等你登基时,
无镜和梁亭,应该已经到北封郡了,镇北军铁骑,将直捣黄龙,灭掉蛮族王庭。
这份天大的功绩,
是朕,留给你的。
你刚一登基,就能得这一份滔天之功,有这份功业打底,你这皇帝,就能从一开始做得就很舒服。
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权术,以术治国,实乃末道。
天子,
当以君威凌驾天下,
当以大势顺合天意;
咳咳咳………”
燕皇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其眼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成玦,
“其余的,朕并不想多说,朕知道,朕的儿子,他懂得该如何去做一个皇帝,朕也相信,他能做得,不比朕差。
楚人的锐气,乾人的胆气,蛮族的精气,
朕,
都帮你打掉了。
现如今,
是,国家疲敝,百姓困窘,
但无碍;
旨意里,已经包含了朕的罪己诏。
是朕,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
是朕,贪图功业,导致征伐不断;
天灾,是上苍,对朕的警告,朕,认了,也受了。
一切的罪与责,
你登基后,
都可以继续往朕的身上去推。
而后,
你可休养生息,你可与民更始,你可收揽燕地晋地之民心,为你新君所用。
该如何蓄养国力,
你其实比朕,更懂。
其余的,
郑凡,
无疆,
这些人,是你该去应对该去调解该去安抚的事儿,朕,不作任何安排。
你已经不是那个看着自己母妃死后,只会蜷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孩子了,那样子的孩子,再聪明,也接不了朕的椅子!
朕很欣慰,
你敢走进来,
你敢直面朕,
敢说出,给朕送终的话;
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你会感激朕的,是朕,让你早早地习惯了那把椅子。”
姬成玦摇摇头,道:
“爹,儿子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儿子会当一个好父亲。”
“你是皇帝,首先,你得当好一个皇帝。”
姬成玦笑着继续摇头,
“我想先当个好爹,我不想以后传业,像我现在这样子对你一样,父子如同仇寇。”
“传业,病了。”
“我登基后,会马上立他为太子,这是我们父子俩,一起搏出来的位置,他付出了,我给他。”
“不要骗自己,成玦,当你把药送到陆府时,就不要再骗自己了。”
“我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道,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变得和你这个老东西一样,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么,你以为你为了大燕,为了雄图霸业,一切牺牲就都是光荣的么?
你不是人,你就是个老畜生,你就是个不得好死,活该没有一个安详晚年的独夫!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
绝对,
不会!”
燕皇没有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得儿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后跳起来的样子。
少顷,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
道:
“条件呢,你刚说的,你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国事么?”
“国事,那是新君的事,与朕无关。”
姬成玦眯了眯眼,看着燕皇,问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
“朕,要你,在这里,亲手杀了朕。
不是白绫,
不是鸩酒,
也不是让几个太监,给朕拿个枕头捂死;
朕,
要睁着眼睛看着,
看着朕的儿子,朕选出来的新君,将朕,亲手杀死。”
一边跪伏着的太子,露出骇然之色。
姬成玦则感到无比荒谬,
指着燕皇道:
“你疯了?”
“朕,没疯。
朕要的,
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时,会梦到,是你亲手,杀了你自己的父皇,这个梦魇,会持续到你老,持续到你死的前一天。
对,没错,
朕是死了,
但朕会一直‘活’着,
朕会伴随着你,
朕会缠绕着你,
朕会警醒着你,
让你活在愧疚里,
时时刻刻谨记,丝毫不敢懈怠,
去做一个,
不逊于朕的大燕皇帝!”
第五百零六章 帝崩!
房间里,
空气,一下子凝滞了下来。
燕皇说完话后,就一直在看着姬成玦,很多时候,帝王发怒,是为了让下面的人知道他的怒火,从而去更好地贴合自己的意志;
但在此时,
燕皇的语气、神情里,却全是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却给这间屋子里,一跪一站的两个人,带来了极为恐怖的压抑。
太子现在已经庆幸自个儿,早早地跪下了。
甚至,
他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来到了陆府,而是后悔自己为何要步入这个房间。
他不是在为自己之后的牵连、安稳而作考虑,事实上,这会儿,太子早就将自己的未来置之度外了;
因为,
比起父皇所说的,要给六弟的噩梦;
其实,
就光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已经足以成为他太子姬成朗的梦靥了。
以前,
他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似乎总游离在父皇和六弟之外,仿佛自己是一个外人;
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错觉;
都姓姬,父子、兄弟,这不假,但他姬成朗,确确实实地是一个外人。
他不敢面对此时的父皇,
甚至不敢去设想,此时跪在这里的是六弟而站在那里的是自己,将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境况!
真的是,连想都不敢想。
父皇,原本在他心里就极为可怕了,此时的父皇,则更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能够将一切扭曲、搅碎,碾为齑粉。
而六弟,
先前当着父皇的面,喊着“送终”,直呼“姬润豪”,在自己眼里,已然是极为的勇敢,是自己做不到的勇敢,但此时,还能站在那儿? 才是真正地让太子生出望尘莫及之感。
他们,
才是父子;
他们?
才是一家人;
自己,
似乎只是个靶子,只是个……添头。
没有抑郁,没有不忿? 也没有嫉妒了,太子觉得? 现在自己的这个位置? 就挺好。
这大燕的龙椅? 这姬家的皇位?
他?
坐不起。
姬成玦用力眨了眨眼? 伸手? 抓住了椅背,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支撑住自己此时的身体。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今日的场景,
甚至?
在前天晚上,在昨天晚上? 他还想过很多此时会出现的一幕幕。
但他真的没料到,
自己的父皇? 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不,是旨意!
父皇说,
他就这一个条件;
而他,现在还是天子。
没有什么威胁的话,因为父子之间,实在是太熟悉也太了解了。
自己不按照他的做,
那么这场所谓的“逼宫”,这场所谓的“兵变”,将迅速沦为一场笑话。
虽说陆府外,有受自己调配的东宫护军存在,吴亮的率领下,他们完全可以杀进来。
陆冰麾下的那些人,也会站在自己那一边。
但京城内的兵马,怎么料理?
朝堂上的百官,如何料理?
父皇既然自己走入了陆府,那外头的一切,他必然早就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不可能出什么纰漏。
是自己埋伏了他,
还是他,
埋伏了自己?
想当皇帝,
可以,
让朕,认可你,而认可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当着朕的面,亲手,杀了朕!
姬成玦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尖,已经品尝到了腥味。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成玦弯下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笑了起来。
别人,回忆自己的父母时,那必然是温暖的。
而自己呢?
每每回忆自己的母妃时,脑海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母妃上吊后的画面;
而在这之后,当自己回忆父亲时,将是自己亲手弑父的画面。
人非畜生,因有孝悌;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必须要这样,为什么非逼着我要这样?
姬成玦抬起头,
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皇,
而父皇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在等待,等待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动手。
不能假于他人,不能假于他物,甚至,连羁押着他,等着他病逝,都不可以。
姬老六倒是没有喊着骂着,不停地叨叨:凭什么?为什么?
没意义的情绪宣泄,没效用的废话,
喊出来,真的没什么意思。
姬老六伸手,在地上摸索着,将那块自己先前砸在地上的鼻烟壶,给捡了起来,却又发现,鼻烟壶,碎了一大块。
捡起来后,又随手地丢在了地上。
而后,
直起了腰。
“爹,您刚愎了一辈子,临走前,就不能稍微像点爹的样子么?”
这语气,明显比先前,软了一些。
一旁的太子并不觉得这是六弟示弱了,也不会去笑话他,眼下,直面父皇的六弟,没崩溃,还能清醒,已然是极为了不得。
燕皇开口道:
“朕,将一座完整的江山,放在了你的面前;
外敌,朕帮你打了一遍;
朝堂,朕给你拾掇了个平整;
民心,朕将一切的罪责,于罪己诏中,背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朕这个当父亲的,
不求名,不求利,
将自己这一生心血之灌溉,原原本本地,递送到你手里。
朕觉得,
自己,
是一个………慈父。”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一开始只是无声地笑,随后是大声地笑,而后手指着燕皇,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
“二哥,你听到了么,你听到咱爹刚刚说什么了么,他说他是个慈父,慈父呢,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做咱爹的儿子快三十年,真他娘的第一次知道,咱爹居然也会讲笑话逗人笑呐,哈哈哈哈。”
边上跪着的太子,
强行且极为勉强地发出了两个音节的附和:
“呵………呵………”
这两个音节,已然耗尽了太子大半的气力和勇气。
姬成玦转而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往燕皇面前行进了好几步,
道:
“爹,既然您是慈父,那您再仔细瞧瞧,我这张脸,儿子我这张脸,是不是孝子的脸?”
“扛下这社稷,对得起列祖列宗,方为大孝。”
“哦?”
姬成玦双手摊开,
道:
“二哥,听到没啊,我活到这么大,才晓得咱们姬家,咱们这一家子,居然是天下楷模,父慈子孝!”
燕皇提醒道:
“太阳,快落山了,你既然来了,就别再犹豫了,朕,也不想等。”
“爹。”
姬成玦咬了咬牙,
继续道:
“说真的,作为一个皇帝,儿子翻遍史书,可能都找不到几个比您做得更好的了。
但,
我是您儿子,
我他娘的不是在那儿翻史书看你的生平,不是在看你的纪年,不是在看你的丰功伟绩,不是就着桃花酿在那里品评你的功过是非!
我就活在你面前,
我就活在你眼下,
我就看着你,你也能看着我,
你有没有想过,
我是您儿子,
而她们,
是你的妻子!
我娘,是她选择了你,这我知道,小时候我娘抱着我,对我说过,外公让她选一个最优质的皇子,她去看了,选了个最好看的,最英俊的。
选了你,
选了你,姬润豪,当她的男人!
我娘这辈子,
有没有一丝一毫地对不住你,有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
“姬润豪,你现在就告诉小爷,我娘,哪里做得不好!”
燕皇摇摇头,道:
“你娘,哪里都好。”
“那是不是就是她该啊,她活该啊,她眼瞎了,选了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没丁点人味儿的混账!
现在,
你更是想要让你的儿子,走上你的路,是么?
你是个好皇帝,
但你算是个什么男人,
对不住爱你的女人,
让你的儿子们,一个个跟着你受着煎熬,过着那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你丢出去当个借口开战的玩物!
我三哥,
你大可直接杀了他,在湖心亭赐一杯鸩酒,解脱了他!
他废了,
他在湖心亭待了三年,整整三年!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好不容易重新想要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那晚我们兄弟几个在喝酒时,
三哥说了什么么,
他说,
他想要求你,求你外放他出去,他要去走遍大燕,走遍晋地,去为大燕的疆土写诗作赋!
然后呢,
您是怎么对他的?
独夫,
独夫,
您做得,是真的有滋味,自己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贼他娘的伟大,崇高,千古一帝!
但你到底有没有过一次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我们,
我们,
我们!!!
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
燕皇的目光,依旧平静,提醒道: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这位置,就不是你的了。”
姬成玦点点头,
“成,小爷就成全你,成全你死得有劲,死得有意思,呵呵呵,
你,
去,
死,
吧!”
姬成玦双手伸出,猛地掐住了燕皇的脖子。
燕皇没有反抗,虽然他现在也根本无力反抗,但被掐着脖子的他,甚至连本能地阻挡动作都没有。
他就这么静静地继续坐在椅子上,
任凭自己的脖子被自己的儿子死死地掐住。
喘不过气来了,
但他并不觉得多么痛苦,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时不时喘不过气的感觉,
以前,他需要强行撑下来,这次,他反而不用去撑了,也不用去硬挺着了,也因此,他反而有一种正在被解脱的感觉。
角落里,
太子抬起头,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他的弟弟,正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
姬成玦用力地掐着,
可惜,
他不是武者,没办法将人的脖子直接拧断,但身子再虚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掐死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然后,
在其双手之下,
燕皇,
竟然在笑,
他,
竟然还在笑!
“哈哈哈…………嘿嘿嘿…………”
姬成玦也笑了起来,
眼泪,开始不停地滴落,鼻涕,也在滴淌。
父子俩,
以这种方式,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相视,笑着。
燕皇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
眼前的儿子,缓缓地看不见了。
“夫君。”
“相公。”
耳畔边,
传来了两道清脆的声音。
他看见田皇后站在窗户里,手里拿着刺绣,正捂着嘴含羞而笑;
他看见银杏树下,闵妃将一块玉佩,直接丢向了自己:
“我选中你了,你不准跑,我家有的是可以买鸡腿的银子哩,你不用跟那个家伙抢呢。”
朕,
来了,
朕,
回来了。
这一刻的燕皇,感到一种身心之上的齐齐轻松。
仿佛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他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如今日的一身白衣,拿一张纸扇,燕地的寒冬里,也曾偷偷打开过扇子扇过风;
会去瞧瞧未过门的媳妇儿,
会去刮一下闵家小姐的鼻子,笑她这算盘打得比针线活利索多了,
会躺在大树下,
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一群孩子在自己身边嬉戏耍闹,
会在卧病于床时,
身边,站满了真的关心自己的家人;
一道道画面,不停地在燕皇视线里闪现;
他是皇帝,但皇帝,也是人;
他不是天生的六亲不认,也不是打娘胎里来的冰冷,他能分得清,什么是热,什么是暖,也能体会到,什么是人间的美好。
这辈子,
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但同时,又有更多的事情,他没来得及去做。
无镜,
梁亭,
这,
就是朕给你们的交代。
朕让自己的儿子,亲手染上朕的鲜血,朕给大燕,选下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新的帝王!
这是我们三人一起打下的大燕,
它,
将被继续守护下去。
大燕的新皇,
将继承我们的决心和意志,让黑色的龙旗,插遍诸夏的所有角落!
现在,
朕,终于可以去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活着,
真的好累,好累。
…………
“啊!!!!!!!”
姬成玦在燕皇的嘴角笑意下,撒开了手,整个人不停地后退,连续的两个趔趄后,摔倒在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父皇疯了,
他感觉自己也疯了,
他扭头看向跪在角落里的太子,太子也是泪流满面,魂不守舍。
疯了,
疯了,
都疯了,
全他娘的疯了!
姬成玦想要逃,他想要逃离这里,他的脑子里,全是自己死命掐着自己父皇脖颈时,父皇嘴角的微笑。
我在杀你啊,
我在弑君啊,
我在弑父啊,
你笑什么,
你是在笑自己终于解脱了么!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解脱了,凭什么!
姬成玦向外头爬去,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压抑无比的囚牢,他想要去外头,哪怕只是去呼吸上一口的新鲜空气。
然而,
就在这时,
弥留之际的燕皇,缓缓地睁开了眼,
“成玦………”
该死,
该死,
他又在催我了,
他又要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他在逼我,
从小到大,
从南安县城到皇宫,
从过去到现在,
他就一直在逼着我,逼着我跑,逼着我不准笑,逼着我不准哭!
现在,
还在继续逼着我杀他!
你逼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非得一直逼我!
“啊啊啊啊!!!!!!!”
趴在地上的姬成玦,眼睛泛红,伸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这是他跟姓郑的学的,姓郑的身边,哪怕有剑圣保护,靴子里,也会藏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嗡!”
匕首抽出,
姬成玦起身,
大喊着冲到了自己父皇的身前,
“噗!”
匕首,
狠狠地刺入自己父皇的胸膛。
“啪嗒!”
红得发黑,粘稠,带着温度,溅射在了他的脸上。
他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手,看着自己手中攥着的匕首,看着自己父皇被刺入的胸膛。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身子,也在颤抖,他的心,更是在颤得无以复加。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再度看向了自己父皇的脸。
父皇,
睁着眼,
在看着自己,
父皇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成玦……也别……太累了……”
“吼!”
殿宇内,炼丹炉发出了一声剧烈的轰鸣,随即,一声来自地下深处貔貅得哀嚎传来。
而后,
消散于无寂;
红袍小太监站起身,
他走出了殿宇,
走到了殿外的一处高台上,
那里,有一口大钟。
红袍小太监,抓住摆棰;
忽然间,
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又看了看天边,夕阳渐渐被没入最后一丝棱角。
天,黑了。
“天,黑了啊。”
红袍小太监拉开摆棰,而后,重重地砸向了大钟!
……
“咚!”“咚!”“咚!”
皇宫内的离钟之声响起,传遍燕京;
这意味着,有大燕身份极为尊贵的人,走了。
上一次离钟响起,是皇后薨逝。
“咚!”“咚!”“咚!”
钟声之下,
整个皇宫的宦官宫女,全都停下了脚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百官,也停下了手中的案牍;
整个燕京城,
贩夫走卒,衙役官差,茶楼酒肆,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黔首,
在此刻,
近乎全都停了下来。
他们,在祈祷,他们,在惶恐,他们,在畏惧,他们,在喃喃自语,一遍遍地嗫嚅着:不会的,不可能,不会的,不可能……
喧嚣的大燕都城,在此时,变得安静,仿佛上方的秋风,也陷入了停滞。
“咚!”“咚!”
第七声,
第八声,
而后,
离钟,
第九声响起。
“咚!”
离钟九响,天子驾崩,龙驭归天。
顷刻间,
燕京城内,哭声震天!
大燕永平四年秋,
帝崩。
第五百零七章 传旨 调兵!
离钟九响之后,
整座燕京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街头巷尾,院里院外,都是哭声。
燕京城的百姓们很早就知道自家的皇帝身体不好了,且不提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神神叨叨之举到底是真是假,自家皇帝先前在后园里可是疗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若非真的是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国事,皇帝陛下又何需离开他的皇宫?
但,
知道是一回事儿,有预感是一回事儿,
而真正地听到那钟声响起时,
刹那间,依旧是晴天霹雳;
大家伙的皇帝,就这般归天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就算皇帝身体有恙了,那也还是会好起来的,就算是皇帝真的弥留之际了,那他也一定不会死去的;
他是皇帝,
他是大燕的至尊,
他,
真的应该如被万民山呼般的那般,万岁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啊………”
一老者,跪坐在街面上,大声哭喊着。
他不是权贵,也不是官员,他只是一个菜农,所以,此时他的哭喊,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会有人去监督一个菜农是否在真正的悲伤;
因为没人在乎,所以,才显得真实。
老菜农以卖菜为生,家里有三个儿子,长子战死在了望江江畔,二儿子戍守南望城,小儿子年纪还小。
老妻前几年因长子战死消息传来,伤心太久,身子就垮下来了,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老菜农就一个人拉扯着身边的小儿子过活;
去岁伐楚,国内又闹了灾,导致坊市的抽税比当初高了一倍,日子,其实是过得很艰难了。
按理说,
他该恨的? 至少,乾国的书生的诗词里,燕国的百姓? 应该恨他们那位穷兵黩武的皇帝的,那是民贼,那是独夫,那是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的暴君。
但老菜农并没有,
他在哭泣?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陛下”,
他是发自内心地痛苦? 发自内心地哀伤。
他坐在地上? 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却像是个孩童一样双手不停拍打着地面? 嚎得涕泗横流。
得知其长子战死的消息传来时,
他只是抹了一把泪? 就强行忍住了? 他是男人,一大老爷们儿? 哪能跟个婆姨一样放声大哭?
可今日,
他却浑然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他就是想哭,他就是想喊。
街面上? 没人去笑话他? 因为很多人? 都在哭。
铺子上的老板,匐在柜台上,不停地擦着眼泪,伙计,也是靠着门板,眼眶泛红。
先前行色匆匆的不少路人,此时都坐在路旁,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悲伤氛围所浸染,而他们每个人,又都是这悲伤氛围的组成部分。
他们绝大部分人,就是天子出宫出巡时,也未曾真的见过天子,甚至,不知道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在今日,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
燕京城外,
因快入冬了,已经有一些难民迁移了过来;
去年的蝗灾,虽然今年朝廷做了大面积的重新安排和赈济,但依旧有不少赤贫之人,怀着求活的心思,早早地来到了京城这里,望可以靠着天子脚下,熬过这个冬。
官府,也做好了赈济准备,施粥,也已经开始。
但当离钟响起后,
很多刚刚领到粥米的难民,却没有急着狼吞虎咽,而是默默地将粥碗放在了地上,将筷子,横放在了粥碗上。
他们想将筷子给立起来,但粥水太稀,不是米饭,立不起来。
他们,也在哭,他们,也在哀嚎。
明明是皇帝连年兴兵,征发劳役,掏空了国力,才使得一场天灾下来,他们不得不直接赤贫生活无以为继;
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错;
皇帝,
没有错。
这并非是一种盲目的愚信,而是因为燕地的百姓,真正不再忍受来自荒漠的威胁,也就百年时间。
百年,还不足以消磨掉祖上传下来的记忆,蛮兵过境,屠刀举起,无数燕地儿郎追随皇帝出征,虽然已经在史书上泛黄,但仍然流传于街头巷尾亦或者是老人对儿孙晚辈的故事讲述之中。
燕人,还记得战乱到自家家门里的痛苦,还记得外族的军队践踏自己国土的惨痛;
所以,
燕地百姓,其实是能理解他们的皇帝的。
把外国,把外族,都打了,打趴下了,打服了,才能确保自家的安全,才能保证,战火不会烧到自己家里。
为此,饿一点儿,掏空点儿家底,百姓,是真的能理解。
当然,前提是大燕这几年对外发动的战争都是大获全胜,这使得百姓的忍耐承受力就变得更强。
既然一直在打胜仗,
那就好,
勒紧裤腰带,帮陛下把外地打了,这之后,日子,就能过得安生了。
这个想法,哪怕是以如今的郑侯爷看来,都是正确的;
以前,郑侯爷也有一种:愚民们好糊弄,知道个什么,但渐渐的,他也开始越发懂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看看晋地的百姓这几年遭受的是什么吧,晋西还好一些,燕人铁蹄杀来时,并未刻意地去造杀戮,因为燕国朝堂是想将晋地纳入版图而非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但即便如此,兵过如匪,就粮于敌,也别想着当初刚打进来的燕军能秋毫无犯什么的了,不现实;
至于晋东,那真的就是惨绝人寰了;
野人打了进来,大肆掳掠人口,晋东之地,十室九空;
后来,燕军和野人楚国联军对峙时,缺粮的野人和楚人,更是抓来附近的晋人充当两脚羊做口粮。
那是真的凄惨;
后来,平西侯府之所以能够在晋东大肆吸纳流民同时开始授军田屯垦,也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的原本人口几乎都没了的缘故,所以,压根就没什么阻力,反正都是无主之地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同样的方式,你看在颖都,在历天城在燕京能玩得起来不?
天灾嘛,熬一熬,扛一扛,等开春后,就能盼望着好起来了,最起码,实在没吃的了,还能逃荒,往京城方向逃,
因为,
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里。
现在,
皇帝驾崩了。
……
“吱呀……”
房舍的门,被从里头推开。
走出来的,是姬成玦,他的脸上,挂着血污,那是他父皇的血。
在其身后,太子依旧跪在那里,魂不附体。
而门外,
陆冰和魏忠河,缓缓地跪伏下来。
“臣,陆冰,参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魏忠河,叩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是燕皇身边最得信任亲近之人,有些事,本就早有猜测,更别说,二人虽然站在门口,但里头的动静,甚至是一言一语,都逃不出他们的耳朵。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这个当口,往往是一个帝国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初楚国老皇帝驾崩,马上就引发了诸皇子之乱,姬家上上代皇帝继位时,诸皇子更是在燕京城角逐争斗;
然则,燕皇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在他死后发生。
千古一帝,所追求的,不仅仅是自己生时的荣光,还得自己死后的平顺;
一手定下那生前身后事,
才是真正的圆满。
大燕两大番子衙门头子,就是燕皇为自己继任者安排的最好辅佐者;
不是辅佐新君治国平天下,
魏忠河没那个能耐,就是陆冰,其实也没那个能耐;
但他们却足以帮新君,平稳地度过这段时间,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姬成玦伸手,
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
深吸一口气,
看着面前跪伏着的二人,
开口道:
“父皇,归天了。”
“陛下,宫内离钟已经响起,陛下龙驭归天之事已然全京知晓,按大燕祖制,凡乾坤交替之际,当先立新君,再治国丧。
请陛下先入皇宫。”
大燕的祖制,承袭于过去,其实很多制度,都会不断地被修改,燕皇在位时,改得尤其多;
但有一些,则基本会历代做保留,礼制方面就是如此。
而先立新君,再治国丧,也是因为当年燕国时刻都需要面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御驾亲征战死的天子都不止一个,也因此,先将新君立起来,新君登基,以应对局面,治丧之事,稍待。
活人的事情,先管起来,死人的事情,先放一边。
这是出于当年的实际,但哪怕近百年来燕国的日子好过多了,可这祖制,也未曾做更改,以图让新皇当思先祖创业守业不易。
乾人楚人骂燕人是蛮子,认为燕国是虎狼之国,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源自于此,燕人自古以来就将礼数当擦屁股的纸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绝非礼仪之邦,羞与之为伍!
“父皇,都安排好了,是么?”
“回陛下,先皇,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陆冰回禀道。
姬成玦点点头,
道:
“稍候。”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转身,往回走去,走入屋舍之中。
燕皇,
还坐在椅子上,
胸口,
刺着一把匕首。
不过,燕皇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怨恨之色,只有一种释然。
“唉。”
姬成玦叹了口气,
走到父皇遗体身侧,伸手,将放在茶几上的三道圣旨拿起。
屋舍里,点着蜡烛。
他将册封小七的那道旨意,放在了烛火前,看着它燃烧,待得快要烧到手指时,才丢在了地上。
就这,
还是继续看着彻底烧成灰烬,这才挪开了视线。
而后,
他拿着剩下的两道圣旨,走到太子身边。
右胳膊里夹着圣旨,
弯腰,
左手,
搀扶起太子的胳膊,拉他起身:
“二哥,起来先,咱,先做事儿。”
太子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但还是忍不住,再扭头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别看了,解脱了,也舒坦了。”
姬成玦抿了抿嘴唇,
“走,咱们先把事儿,交代了。”
“是……陛下。”
待得姬成玦拉着二皇子走出屋舍时,看见老太君站在陆冰和魏忠河二人身后。
老太君缓缓地跪伏下来,
向姬成玦行礼。
姬成玦站在那里,受了。
待得老太君于陆冰的搀扶下起身后,
姬成玦看向她,
道:
“父皇的遗体,还请阿奶修饰。”
故人离去,该择亲族长辈,为其擦拭身子,为其穿上寿衣,为其上妆,以使其走好最后一遭。
新皇先入宫,随后,燕皇的遗体也将入宫。
先前,陆冰和魏忠河早早地拜新皇,甚至都没有哭,不是他们急着抱新君的大腿,而是他们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作为先皇的心腹,他们现在没时间去哀伤,甚至连擦一把眼泪都是奢侈,只有按照先皇遗愿,将新君安置妥当后,他们或许才能来得及神思一下,他们的陛下,已经走了。
燕皇是驾崩在陆府的,这其实也算很方便,因为陆府虽然有一众不成器的族人,但毕竟是陆冰的府邸,里头可用可信得过的手下不少,操持这里的局面,不成问题。
至于燕皇是如何驾崩的,自是病逝的,不可能是六皇子用匕首捅死的。
今日,知道整件事的人,就他们几个。
稍后,老太君带着一起去整理先皇遗体的人,之后,也会被迅速灭口。
先皇遗命,
他要自己选择的新君,清清白白地继位。
太子,
会宣读自己废掉自己太子之位的诏书;
魏忠河亦或者是赵九郎,会宣读立六皇子为新君的诏书。
先皇遗体上的刀口,会被掩饰;
后世就算有人想抹黑新君,也无法在传位这件事上,造出什么“烛影斧声”的莫须有。
哪怕,新君真的是弑君了。
但先皇,依旧会给他一个“正大光明”。
姬成玦坐进了陆冰安排的马车,太子也坐在了里面。
魏忠河赶车,
陆冰也同坐在马车上。
同一时刻,陆冰麾下的衙门以及密谍司也几乎同时收到了各自老大下达的命令,开始全面运作起来,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接下来新君的事宜顺利。
姬成玦的脸,已经被擦过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了。
坐在马车里,身子向后靠着,眼睛倒是睁着,但实则,并未真的在思索什么。
太子则低着头,坐在对面。
至少,他现在还是太子;
“二哥。”
“嗯,陛下。”
姬成朗闻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你就先别改口了,等等再改口。”
“好,六弟。”
“他走了,这个家,这个国,现在得靠咱们来撑着了。”
姬成朗点点头,道:“我帮你一年,然后,我再请辞,回府,看书修书。”
没有什么假惺惺,也没有什么扭捏,一切,显得很直接。
这会儿,
姬成朗其实早就没心气儿再去斗什么去争什么了,他已经服了;
自打看见老六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看见老六一匕首捅进父皇的胸膛时,
他害怕了,怕极了,
但同时,他感到自己也解脱了。
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仇什么的怨什么的,仿佛一下子就被剥离掉了主体。
他要留下来的,演戏,而且还得在新朝里,这个废太子,要继续帮忙做一些事,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六弟会给他安排一个很显要的职务。
他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告知世人,他被废,他弟弟被立,是真的父皇的旨意,他这个太子,并非是被逼迫着让位的。
当然,
也没什么好委屈的,甚至不算是在演戏,毕竟,他亲眼所见,就是他父皇传位给的六弟。
“修书,可是要不少银子啊。”姬成玦这会儿居然开口说出这个。
姬成朗笑了,
确实,
修书很费银子,是一项大工程。
“父皇打天下,你治天下,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就为大燕,留下一些真正的文华吧,省得我燕人和乾人楚人打交道时,被人说没文道时心里没个底气。
最重要的是,父皇这一走,我怕我自个儿没了精气神那口气后,说不得这身子也会出毛病。
哥哥我现在万一真早早地得了病,走了,我自己无所谓的,对六弟你,不好。”
姬成玦点点头。
皇子如同鳗鱼,燕皇就如同狗鱼,一群鳗鱼里没了狗鱼的刺激,很容易就变得死气沉沉,然后,死得快。
“等再过两年,现在国库,在跑老鼠。”
“这个,本就不急。”
兄弟俩,这会儿,在父皇刚死后,居然呈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友弟恭。
先皇的离开,一同带走的,还有兄弟之间的嫌隙。
姬成玦也不确定,自家老头死前,到底有没有算到这个。
马车,已经入了街。
两侧百姓的哭声传来,兄弟俩,刹那间被这座都城的悲伤所包围。
姬成朗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姬成玦则开口道:
“不管怎样,他确实是个好皇帝。”顿了顿,姬成玦加了个定语,“在百姓眼里。”
随即,
姬成玦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对前面喊道;
“魏公公。”
“奴才在。”
“我现在能下旨么?”
理论上,是不能的,毕竟新君还没登基,甚至,很多大臣还不知晓大燕的新君不是太子而是六皇子。
但,实际上,有魏忠河和陆冰在,这会儿,圣旨可以直接假用先皇遗命来传;
嗯,效果可能比新君的更好。
“陛下,自是可以的。”
姬成玦点点头,
道;
“传旨,命平西侯调城外靖南军入京。”
——————
前两天的情节,让自己情绪和精力消耗得太多,再加上今天作息刚强行倒回来,所以白天脑子基本都是空荡麻木的,所以今天就一更了;其实,后头的剧情脑子里有,但没状态写出来也不满意,睡一觉后明天再好好写。
感谢大家这两日的打赏和投票,真的很感谢大家。
在刚写《魔临》时,我就在单章里和大家说过,《魔临》,是我自己练笔的一本书,所以决定发书时,就已经做好了成绩比上本《深夜书屋》大幅下滑的准备了,只想着自己写得开心,写得爽就好,起到一个锻炼自己和沉淀自己作用即可,毕竟是打算拿写书当一辈子的职业的,追求成绩的话,可以等以后,不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所以,不能说《魔临》是转型之作,但可以说是新得尝试,一开始自己是写无限流的,然后写灵异,嗯,现在写《大燕战纪》。
然后现在《魔临》的成绩,均订是还没有《深夜书屋》高,但其他数据都超过书屋了,均订赶上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唔,一本练笔的书,居然能有机会超过自己拿大神约的书,
叉腰,
我好骄傲,可把自己牛逼坏了。
所以,接下来我会继续以极大的热诚认真写下去,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认为作为一个作者,最幸福的就是自己在认真做一个梦时,还有很多人支持和喜欢你这个梦。
梦不会辜负人。
抱紧大家!
第五百零八章 宫门外,桃花依旧
郑侯爷抱着天子剑,
坐在貔貅背上,
无奈,
那是必然的。
面对着一支,对自己极为尊崇也对自己极为客气却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调令的兵马,嗯,偏偏自个儿还是名义上他们的“主帅”;
更偏偏此时,燕京城内,还在发生着一场大变。
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自打从虎头城调到翠柳堡,这五年来,大燕的每场风云,他郑凡基本都参与了,也算是这些年大燕发展脉络的一个见证者。
夺嫡这场戏码,他自入京后,也跟了九十九步,但却在临门一脚时,被踹了出去,兜在了这里。
见证不了了,真是一种遗憾。
而造成这一切的,则是那位皇帝,他的手,早早地拨弄好了这一切,“无关人等”,在这件事上,无法起到什么真正关键的作用。
夺嫡,
是天子家事,
是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当然,着重要给那两位王爷一个交代;
只是,真正发生时,外人,就别进来凑这个热闹了。
郑侯爷心里,是有些焦急的。
和老田吃火锅时,老田说过,其实谁当了新君,对你平西侯而言,都差不离;
而瞎子则提过一句,姬老六要是当上新君,可能对咱们更不好,因为以前觉得姬老六吃玉米面儿时很萌,
但“萌”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一直被燕皇打压着无法伸手触及到真正的权力核心,确切地说,是一国真正的权柄,而一旦他坐上那个位置,继承了燕皇的一切,那么? 这个对手在出招上必然会更有针对性;
诚然,瞎子是一直将“造反”作为前提的。
其实,这个郑凡也清楚? 但哪怕撇开二人的交易不谈,情感倾向上? 他还是稍稍希望姬老六最后能笑到最后。
想当年在镇北侯府门口,一个是逍遥荒唐王爷? 一个是杂牌护商校尉;
现如今,
一个封侯,另一个要是能坐上皇位? 回味人生时? 似乎能给出一个圆? 抛开个人利益角度不谈,其实挺美好的。
至于其他? 以后再说吧。
等待,
等待,
然后?
离钟响起。
离钟九响之后,
士卒们全部跪伏下来,开始哭泣。
郑侯爷也从貔貅身上下来,抱着天子剑,跪在了地上。
以前有些事儿? 无法明了? 确切地说,不到今天,你是看不真切的。
那就是燕皇,他在军中的威望。
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一个锐意开拓进取的皇帝,他必然是受士卒所拥戴的。
就是靖南军,忠诚于老田,就是老田下令造反也会跟着一起打这燕京,但当他们得知燕皇驾崩时,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哭泣?
会,
是必然会的。
人是一个复杂的载体,军队,是由数万,数十万人组成的一个团体,只会更为复杂。
因为无论是镇北军还是靖南军,士卒主体,哦不,确切地说,基本都是燕人。
燕皇看似放权下去了,大燕两大野战骑兵集团,全都操之于两位王爷之手,但实则,燕皇早就是所有燕人的皇帝,这份威望,这份影响,是做不得假的。
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很多时候看似没啥用,但有些时候,你真的无法去否定它存在的价值。
比如许胖胖,早年可是镇北侯府造反的坚定支持者,现在,不也是大燕忠良,牧守一方么?
或许,
也就只有他郑侯爷的晋东军,在这则消息面前,所受之冲击,会最小。
因为晋东军的主体,并不是纯粹的燕人,自是无法感同身受。
然后,
短暂的情感波动之后,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传来,
到底,
谁赢了?
是六子?
是太子?
还是其他皇子,吃下了这块美味的肉镆镆?
然后,
自己该怎么办?
夺嫡的并不是自个儿,可问题是,外人往往比竞选者,更上心也更急切。
好在,
这种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曲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平西侯,接旨。”
皇帝刚驾崩,这是哪门子的旨意?
是遗诏,还是新君的?
郑侯爷跪伏下来,准备接旨。
当然,他郑凡自然不会是扶苏,万一旨意上说让他喝一杯酒或者自裁,那郑侯爷是分分钟地反叛给你看。
但圣旨的内容,简短且出乎郑侯爷的预料:
“命平西侯郑凡,速调城外靖南军入京,护朕圣躬。”
“……”郑凡。
这不像是燕皇的遗诏,也不像是太子或者其他皇子会下的新君诏命,更不太像姬老六会下达的旨意,他姬老六,可是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的!
北封郡羊肉汤馆里,二人早就表白过心迹,剖析过本性。
但,
郑侯爷还是:
“臣,领旨。”
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这会儿,自己身边有自己信任且绝对会保护自己的兵马,那才是最重要的。
等接了旨,再起身时,却发现曲公公后头,站着小六子身边的张公公。
哦,
好像懂了。
郑侯爷拿着天子剑,翻身上貔貅,先对身侧的樊力道:
“回去,把家眷送回王府。”
“是,主上。”
樊力离开了。
郑侯爷则在曲公公的陪同下,再度来到了东门。
城门,被打开了。
没人去质疑诏命的安排,一切,都显得很顺利。
可这明明是离钟响起没多久的时候,本该各方猜忌推诿,但眼下这事儿,却格外顺溜。
郑侯爷出了城,来到了城外大营。
可以尝试刷脸的郑侯爷在曲公公的注视下依旧拿出了靖南王令,
然后,
没有丝毫意外,
一万靖南军铁骑外加郑侯爷自奉新城带来的亲兵,全部听命而起。
大军进京时,也没有丝毫阻拦。
一切的一切,都如丝般顺滑。
顺滑得,让郑侯爷都有些不习惯了。
郑侯爷出了城,
郑侯爷又回来了,
身边,
还带来了上万听从于自己的兵马。
喊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未免太过丢份儿;
但至少,安全感有了,心气儿也提起来了,感觉自己,又能了。
“曲公公,接下来,本侯该去哪里?”郑侯爷问了句废话。
“侯爷,自当去陛下那里,谢恩交差了。”
郑凡点点头,
一挥手,
铁骑成列,向皇宫驶去。
前几日,从燕皇手里接过天子剑奉命出城调兵时,郑侯爷在路上就想过自己可不可以成董卓;
现在,
他的兵,调进来了。
上万铁骑,在京城内,绝对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别看城内还有镇北军,但真发起狠来,谁先动手谁就占得先机,不是不能火拼掉。
且造反这种事儿啊,
哪怕就一成的成功率都足以让无数野心家前仆后继,
更何况,自己现在勉强还能混个五五开。
可越是这样,
郑凡就越是疑惑。
当你没那个机会时,你会忍不住去想,当你“唾手可得”时,心底却忽然又有一种索然无味。
当然,
这里也不是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顺滑的因素在里头。
这意味着,燕京城,并未因为燕皇的驾崩而陷入混乱,恰恰相反,这座皇城,依旧在关键位置上,运转有序。
水不混,还如何摸鱼?
所谓的“五五开”,只是明面上的,实则,只会更低。
最重要的是,
燕皇驾崩了,郑侯爷心头也一松,张公公的出现,大概率证明,小六子已经赢了;
好日子,肉眼可见地即将到来,这会儿,是真的没必要去铤而走险啊?
总之,
郑侯爷脑子里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念头,领着大军,来到了皇宫大门口。
行进途中,
见到了无比悲伤的百姓;
同时,这座皇城因为容纳了太多的兵马,一定程度,确实是遏制住了因燕皇驾崩而可能会出现的混乱,比如打砸抢什么的。
而当郑侯爷来到皇宫门口时,
姬老六和太子所坐的那辆马车,实际还没到呢。
因为那辆马车,走得很慢,是故意地慢了。
燕皇从后园回宫后,宫内其实并未打扫;
这次新君要入宫了,必然得打扫一番。
无论是魏忠河还是陆冰,都是此中行家,宫内哪里有灰尘哪里有不开眼的,其实早早地就清楚了,但清理时,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再者,既然新君颁布了第一道旨意,总得给个尊重,不可能让新君在宫门口等着平西侯爷吧?
这是皇帝的体贴待遇,
姬成玦这是享受到了。
宫门口那边,
四皇子姬成峰先是听到了离钟响起,
刹那间,
他想笑,却硬生生地憋住了,憋得太痛苦,导致憋出了眼泪。
随后,
就是漫天的惶恐开始向他倾轧过来!
爹在时,总觉得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而且,小七年纪太小,成年还在的皇子里,太子和老六那自然是第一批,老大是第二批,老五在外头修河堤,
所以,
算来算去,
皇子里最没用的可能会步老三那般当柴火丢火盆里燃烧的,就剩下他了。
时时刻刻得准备着为父皇为大燕而奉献,这种滋味,真的是可怕的煎熬。
现在,
爹走了,
一开始的情绪剧烈波动结束之后,姬成峰忽然意识到,家里的柱子,塌了。
然后,
他该怎么办?
父皇驾崩了,大位怎么办?
直娘贼,
到底是谁赢了啊,
也不快给点准话!
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姬成峰很清楚,那就是,与自己无关,总不可能是自己赢了的,但他现在,却把守着宫门最为紧要的位置。
稍有不慎,接下来的表现出什么纰漏,很可能连个闲散宗室都当不了!
也就在其惴惴不安之中,
靖南军骑士,出现了。
姬老六的这支兵马,是自己拉扯起来的京营,里面是有一些老卒,但整体上,并未真的上过战场见过血;
事实上,就是李良申的那一镇镇北军,这几年,其实也没捞到什么仗打;
兵器搁久了不用会生锈,兵马也是一样的,好几年不打仗,曾经再雄浑的兵马,也得出现浮躁之气,尤其是这一镇镇北军还是驻扎在京畿,这大燕繁华之地,可比在荒漠啃沙子要有趣滋润得多了。
而郑凡自己的亲卫以及这一万靖南王的本部靖南军,那可是几乎打过了这几件大燕对外征伐的所有战事的,那一股子煞气,可谓浓郁得要滴出水来。
很多士卒的甲胄上,还残留着新鲜的破损凹痕,这是甲胄的荣誉勋章,对外人,则是最为直接的威慑!
所以,
当平西侯爷率领这支兵马出现在宫门口时,
姬成峰马上就认清楚了一件事,自己麾下的这些兵马,绝对不可能拦得住他们。
当然,不是不可以关闭宫门,靠宫墙来防守。
毕竟,皇宫的防卫工事,这高耸的宫墙,其实在一开始设计时,就着重照顾了实用性。
但问题是,数百年下来,尤其是经过皇祖父时大肆于京内修建道观佛寺,在到其父皇时干脆将那些道观佛寺改为朝廷办公衙门,这就使得皇宫一下子扩张了出去,为了朝臣的方便,有些地方更是改动得布局极为不合理。
最主要的是,
古往今来,
但凡真的遭遇了外敌或者叛变,
见过几个是真的靠守卫宫门给守下来的?
真到了这个时候,人心散了,再好的宫墙也没用了。
“防御!”
姬成峰下令,
其麾下士卒中的长矛手马上上前列阵,
刀斧手盾牌手位列于后,
最后头,
则是弓弩手。
另外,宫墙上,也有士卒开始了警戒。
但这种阵仗,并未对郑侯爷身后的骑士们造成什么压力。
行家看一眼,就晓有没有。
老虎不会因为一群猫的张牙舞爪而显得过分紧张;
甚至,不少骑士脸上还带着笑意,真的是没当成一回事儿。
大楚步卒的方阵他们都冲过,怎么可能会怕眼前这一幕?
甚至,
不少骑士都有些跃跃欲试了,只等自家侯爷发令,都不需要刻意地分配指挥,自有后队起骑射压制宫墙,自有前军以铁蹄挤压对方军阵,自有中军悍不畏死地对他们直接进行穿凿!
这些玩意儿,可都是烙印在骨子里,于实战中一步步磨砺出来的。
摆摆花架子,
真当他们是街边的老百姓呐?
至于对守宫门的京营发动攻击,对皇宫发动攻击,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是不清楚,但,无所谓啊。
他们中,其实不少骑士眼眶都是红的,为燕皇的驾崩流了泪伤了心;
但战场上,袍泽战死自己继续冲锋经历得多了,更懂得什么叫拿得起放得下。
这是老田带出来的兵,
这,
也是他郑侯爷上次出城路上脑子里敢幻想一下董卓的底气所在。
不过,
郑侯爷倒是没光棍地直接下令冲锋,
而是拿出了圣旨,
他打算以德服人。
他清了清嗓子,
打开了圣旨,
然后,
愣了一下。
圣旨上,空白一片,唯有在该用印处,用上了玉玺。
“………”郑凡。
我艹你大爷!
郑侯爷马上扭头看向陪在自己身侧一起调兵进来的曲公公,发现曲公公正以礼貌温和的笑容回敬着他。
这一刻,
机智如郑侯爷也有些弄不清楚,
自己现在到底是大燕忠良还是乱臣贼子?
这他娘的用了印的空白圣旨到底是个什么鬼!!!
这玩意儿和自己当初送给大皇子的萝卜大印有什么区别?
然后,
姬老六他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还是被咔嚓了?
一直喜欢隔岸观火,洞察一切感觉的郑侯爷,这一会儿,是真的有了身在此山中稀里糊涂的直观感受了。
而对面的姬成峰,自然是认出了平西侯。
想认不出来也难,两位王爷深居浅出,现在城内能骑着貔貅溜达的,除了平西侯就是自家大哥。
但姬成峰犹豫了一下,他没敢出来问话。
他担心自己出来后,就直接被平西侯爷一刀给砍了,然后平西侯手掌一挥,大军入城。
但同时,
他又担心平西侯直接选择强攻,
因为平西侯既然领兵进来了,不出意外,应该是要帮六弟的,他姬成峰,好歹也算半个六爷党不是?
父皇都已经驾崩了,哪个兄弟当皇帝,用得着他去操心?反正,他坚守战死在这里,皇位又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姬成峰现在是出去嘛,怕被一刀砍了,站在原地嘛,怕被马蹄踏了,真是进退维谷。
而就在这时,
那辆马车,终于来到了宫门口。
赶车的,
是魏公公,
旁边坐着的,是陆冰。
陆冰先下了马车,走到了郑侯爷面前,先行礼,再道:
“平西侯,陛下请您过去一见。”
郑侯爷骑着貔貅,靠了过去。
这会儿,他倒是不害怕什么被一刀宰了得,因为没必要脱裤子放屁,硬要等着自己带着兵马过来再杀自己,平白去增添什么变数。
马车上,手持缰绳的魏公公对他,抱以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
郑侯爷也点头回应;
魏公公挪开了视线,脸上,带着些许的唏嘘和遗憾。
随即,
郑侯爷的貔貅,来到了马车窗户边。
坐在貔貅上的郑侯爷用天子剑,轻轻敲了敲窗户。
窗户被从里头打开,
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姬成玦看着马车外的郑侯爷,开口道:
“贱人,我当上皇帝了。”
郑侯爷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彻底落地,
道:
“好的,畜生。”
第五百零九章 小六子入皇城,郑侯爷坐龙椅
“上来坐吧。”姬成玦对郑凡做出了邀请。
“要我给你赶车?”郑凡反问道。
上次在京城外,燕皇和靖南王坐马车里,赶车的,是郑凡。
“扯呢嘛。”姬成玦笑了,“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会客气。”
“想得美。”
郑侯爷翻身下了貔貅。
另一头,马车里。
姬成玦看向姬成朗,道:
“二哥,你先下去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但不知怎么的,姬成朗却觉得这种命令口吻,让自己反而更为舒服。
他恨父皇,但和四皇子一样,父皇驾崩后,他又产生了迷茫;
他恨的是那个人,他习惯的,却是那个人在时的生活方式;
“好。”
所以,
当郑凡准备上马车时,马车上,姬成朗先出来了。
郑凡后退一步,让姬成朗先下了马车,二人点了点头,随后,郑凡上了马车。
魏公公想伸手搀扶一把,却被郑凡给拒绝了。
马车里,没烧炭盆,有点冷。
姬成玦坐在那儿,看着郑凡进来,再看着郑凡坐下。
“老郑啊,我这心里,有点慌。”
“真的假的?”
“和第一次当爹时的感觉一样,毕竟是这辈子第一次当皇帝。”
“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就麻木了。”
姬成玦点点头,身子大大咧咧地往马车角落里一靠,整个人显得无比弱小且无助,
“父皇死了。”
“我听到钟声了。”
姬成玦抬起手,道:
“我杀的,用匕首,刺入父皇的胸口。”
“陛下应该会很欣慰吧。”
“嗯,他逼我动的手,他想要解脱,我给了。”
“挺好的。”
“姓郑的,我已经开始累了,我现在坐在马车里,还没登基,但已经可以在脑子里幻想出六十年后,我累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你确定还能再活六十年?”
“为什么你就不能认真陪我对话一下呢?以前你矫情时,我心里虽然腻歪得要死,但我表面上还是很配合你的。”
“嗯,好吧? 当皇帝嘛? 想当一个好皇帝,肯定是很累的。”
“是啊,我现在脑子很混沌。”
“睡一觉吧? 等入宫到了地方,我再喊你。”
姬成玦深以为然?
柔弱的他伸出柔弱的手臂带动起柔弱的手甩出柔弱的手指指向郑凡,
“姓郑的? 借你肩膀靠一下。”
“你去死吧你,滚。”
“嘿嘿。”
姬成玦笑了,
也没拉到肩膀,
但还是很满足地闭上了眼,开始打盹儿。
外头?
魏公公赶着的马车? 来到了宫门前。
姬成峰已经和陆冰一道走了过来。
司礼监掌印魏忠河魏公公赶马车,太子殿下在外头陪同走着,搁以前,里头坐着的必然是燕皇;
嗯?
搁现在,
里头坐着的? 也必然是燕皇。
姬成峰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他和郑凡还不一样,郑凡不管如何,出了这燕京城,回自己侯爵府依旧能抖擞起来,除非大燕想内乱,否则朝廷和新君不可能对他太过分。
可姬成峰却是个皇子,皇子的命运,在皇位交替时,必然是迎来一场深刻的洗牌。
老四也是放的下去的主儿,
烤鸭店时就已经放下过一次了,
所以这次,
他直接跪伏了下来:
“姬成峰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没登基,称陛下呼万岁,都不合适;
但也只是差一个流程而已,前太子都在旁边候着了,姬成峰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出什么乱子了。
甭管六弟是获得父皇首肯得以被传位的名正言顺还是靠手段夺来的皇位,
呵,
龙椅嘛,
本就是胜者通吃的游戏。
但姬成峰跪是跪了,喊也喊了,可马车内,依旧没什么声息。
当即,
冷汗开始自姬成峰额头上沁出。
一直以来,他算是半个六爷党的人不假,但还有另一小半,却算是太子党的人。
他被父皇要求带兵控制宫门,处于这么一个险要的位置上,却未曾给现在的胜利者去通风报信,连一个暗示的眼神都没去投递。
你可以解释说自己当时也怕得很,但没有付出却想得到回报,这显然不可能。
臣子可以明哲保身,反正是给姬家打的长工,但皇子不同,皇子是新君的兄弟,是亲戚,亲戚间有事儿时你没有丝毫理会,那就真的伤人情了。
跪伏在地上的姬成峰越想越害怕,也越来越慌。
终于,
马车帘子被掀开,郑侯爷探出半个身子,对跪伏在马车前的四皇子道:
“起了吧,他累了,睡着了。”
姬成峰如蒙大赦,下意识地想回一句:“谢陛下。”还好,忍住了。
郑凡伸手拍了拍魏忠河的肩膀,道:
“车赶得慢一点儿,让他多睡会儿。”
魏公公马上应道:
“是,奴才明白。”
在姬成峰的示意一下,宫门守卫的京营让开了,被下达命令后,这些京营士卒明显齐齐长舒一口气。
先前面对靖南军铁骑时,他们心里也是怕得要死,都是吃兵粮的,大家伙心里头也明白,真拼杀起来,自家这边还真不够人家砍的。
马车,入了宫门。
与此同时,郑侯爷带来的靖南军也开入了皇宫。
尤其是身着锦衣的亲卫,更是直接护卫在了马车旁,那整齐的步伐,划一的刀把子方向,靴底踩在皇宫青砖所响起的整齐韵律,真的很让人享受。
魏忠河将马车赶到了养心殿前面。
郑侯爷伸手,轻轻摇了摇真的睡着了的姬成玦,
道:
“到了。”
姬成玦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副表情,很欠揍。”
要当皇帝了,你还无奈?
“是困的。”姬成玦解释道,“跟你打仗前几天几夜不合眼在见到大局已定后呼呼大睡时一样,这精神头一松,短时间内就很难提起来了,你应该懂的。”
“很多老头儿老太太大愿得偿后就是这个样子。”
“呵呵,我不能啊,我儿子还小啊。”
“甭客气,有我呢。”
“啧,也是。”
姬成玦起身,走出了马车。
郑侯爷在后头下来。
“陛下,请您在养心殿稍作休息,接下来,宰辅大人会和百官入宫。”魏忠河禀报道。
“嗯。”姬成玦点点头,走向养心殿。
走了几步,见郑凡没跟上来,还回头对着郑凡招了招手,催了催:
“你过来啊。”
郑侯爷跟着一起上去了。
剩下的,
魏忠河对姬成朗和姬成峰道:
“二位殿下请随奴才来,先行更衣。”
两位皇子,被带下去了。
养心殿,其实是开小会的地方,里头,也有一张龙椅,没大殿的大气磅礴,但确实是龙椅的一种。
郑凡走进去后,叉着腰,道:
“挺顺畅的啊。”
姬成玦点点头,道:“当我把匕首捅进父皇胸膛里后,事情,就只剩下简单了。”
毕竟,先皇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姬成玦干脆席地而坐,郑凡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待会儿,就要面见百官了?”
郑侯爷虽然是侯爵了,但对礼数这方面,其实并不是很懂。
“嗯,二哥先宣读废自己的诏书,赵九郎再宣读我继位的诏书,然后,我再接受百官朝拜,这事儿,也就定下来了。
流程,还是简单的。”
最难的,在前头,前头做完了,下面的,就是走个形式。
这时,魏公公又走了进来,陆冰还有外头的事儿要忙,内宫里,就由魏公公来操持了。
先皇本身的布置就已经极为细帖,
再加上郑侯爷的大军已经入了宫,
可以说,
除非郑侯爷忽然失心疯地要造反,否则这宫内,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陛下。”
“怎么了,这么快么?”
“不不,外头的事,还早,百官还需准备,宫里也还需准备,虽然并非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但也不能太仓促了,这是先皇的意思。”
正式的登基大典,得要先祭天,再告慰太庙,一系列地大流程,同时,还有各方面的册封。
夺嫡的有功之臣册封就先不提了,光是皇后等一系列的册封,也不是轻易就能准备好的,凤冠霞帔总得备下吧?
好在,王府的女人就两个,皇后必然是何思思,苓香,就看天子的意思,封不封个贵妃了。
先皇至多为自己的儿子准备好合身的龙袍,自是不可能为自己儿媳妇准备凤袍的,不是不能准备,而是当公公的准备这个,太丢份儿,不合适。
另外,还有皇后母族的封赏,事儿很多。
今儿个,就是个正式出场,告知天下,大燕的新君是谁,安定朝堂安定民心。
然后,还有一场国丧要治,不可能让大行皇帝的灵柩停太久。
“陛下,是七殿下来了。”魏忠河禀报道。
七皇子本身就住在宫内,他现在求着要过来拜见自己要登基的兄弟。
“让他进来吧。”
“奴才遵旨。”
很快,
小七进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跨过养心殿的门槛后,小跑着过来,还张开了双臂,一脸的高兴。
“六哥,六哥……”
小七跑来了,
姬成玦则继续这般坐在地上,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刹那间,
小七仿佛感觉,离钟的声音是假的;
母妃说父皇驾崩了,奴才们也说父皇驾崩了,
但,
父皇不是还坐在自己面前么?
跑着跑着,
小七停了下来,
在姬成玦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跪伏下来,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行礼叩首:
“姬成溯………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成玦还是没说话。
姬成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看清楚了,皇帝,其实还是在的,仿佛和以前的,没什么区别,但却不再是自己的父皇,而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了。
姬成玦终于开口了:
“收拾收拾,过阵子带你母妃搬去皇子府邸吧。”
“儿臣………哦不,臣弟,领旨谢恩。”
小七不笨,也不憨,姬家的这几个兄弟,从大到小,就没一个是简单的货色。
所以,姬成溯领旨谢恩后,就起身,退了出去。
他清楚,烤鸭店里自己的那番话,导致现如今的局面,最好就是规规矩矩地带着母妃住到宫外去,不要吵也不要闹;
这是哥哥,不是爹了。
姬成玦则看向魏忠河,道:“宫内人的安排,先皇可曾留下旨意?”
“回陛下,未曾。”
姬成玦点点头。
宫里,可还住着不少妃嫔呢,但,这也确实是他父皇的脾气,会将他这个继承人的一切都安排好,至于那些曾伺候过他的女人们,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姬成玦看向身边的郑凡,笑道;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爹倒是一直保持着冷血本色。”
郑侯爷看了看魏公公,没接话。
“行了,魏公公下去忙吧。”
“陛下,奴才就在外头候着,您尽管吩咐。”
“嗯,暂时,别让外人进来了。”
“是,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
魏公公躬身退下了,刚伺候新君,难免有些脾性不熟,他先前就不该过来通禀七皇子来了,打搅了陛下和平西侯爷。
姬成玦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脸,问郑凡道:
“你说我脸上,是不是有油?”
“待会儿沐浴更衣就行了,头发不也得换个发式么?”郑凡嘴角带着笑说道。
“要不一起洗个澡吧,你盔甲也洗刷一下,否则我穿龙袍精神抖擞着,你搁旁边显得太磕碜了一点。”
“甲胄,本来就没必要太光鲜,待会儿我问问魏忠河宫里应该清理了一些人,少沉个塘,放点血给我抹甲胄上,看上去才是真的有派头。”
“你这是要诚心恶心我呀。”
“是你先恶心我的。”
姬成玦要的,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身边站着个甲胄染血的平西侯是怎么一回事儿?
“刚看见了,你那些亲卫的衣服,很气派。”
“哦?到底是饱暖思**了。”
前些天,哪里会在意他平西侯的亲卫衣服好看不好看啊。
现在,感觉好看了,是因为他有资格也有条件自己来置办了。
“我只是觉得宫内侍卫的衣服,太单调了一些,没你亲卫穿的有派头。”
“行,明儿个把衣服图样给你送来。”
“这衣服叫什么?”
“锦衣。”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成吧,那以后宫内的侍卫,就可以直接叫锦衣卫了。”
“……”郑凡。
“怎么了?”
“你喜欢就好,随意。”
“姓郑的。”
“嗯。”
“接下来,我想做一些事儿。”
“削藩?”
姬成玦摇摇头,道:
“做皇子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个,但现在,忽然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就在先前,坐在马车里入宫时,似梦似醒间,我感觉自己飞到了天上………”
“呵,你那是飘了。”
“我俯瞰着皇宫,慢慢的,我俯瞰着京城,再慢慢的,我俯瞰着,整个天下。
其实,我不是想为那死去的老东西完成遗愿,他想要什么,和我也无关。”
“你可以不用解释的。”
“但我,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得做点事情,早年间,朝野有传闻,父皇之所以会在我和二哥之间犹豫不定,就是因为在修生养息和继续锐意进取之间在不停地权衡。
就连我,也是这般认为的,认为父皇将这大燕给弄得亏空了,他怕再继续打下去,怕后世子孙也是和他一样想要名留青史的皇帝,会把这已经被摊薄得家当给彻底弄崩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这话,说得真没错,我这儿还没召见百官呢,我这儿还没登基呢,但我的心,已经开始野了。
郑凡,
你知道么,
做皇帝,和做皇子做臣子,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郑侯爷翻了个白眼,提醒道:
“兄弟,你这话问得很危险啊。”
“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郑凡的肩膀。
“来来来,来,随我来。”
姬成玦拉着郑凡,二人一同往台阶上走,来到龙椅前。
姬成玦先坐了下来,但龙椅很宽敞,他伸手,在旁边空档位置拍了拍,
“来,一起坐一坐感受一下。”
搁在旁人眼里,这是君在示恩于你,但你要真敢坐,呵呵……
按理说,在这一刻,郑侯爷脑子里应该有无数先贤之例在前头闪烁,比如吕不韦,比如霍光,比如张居正,比如鳌拜,比如年羹尧……
要知道,上面那几个,跋扈归跋扈,但龙椅,似乎还真没坐过,可下场嘛,已然极为凄惨。
但郑侯爷只是稍稍犹豫了两息时间,几乎可以说没犹豫,就直接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
还伸手推了推姬老六,
道:
“你先让让,让我一个人坐一下感受一下。”
“哈哈哈,成。”
姬成玦还真站起身,站到了一边。
郑凡将屁股坐到了龙椅正中央,
先正襟危坐,
而后,
又换了个翘腿的姿势,
再后背向后,靠了靠,躺了躺;
随即,
又换了一个姿势,那就是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忧郁状。
姬成玦在旁边笑道:“快说说,感觉如何?”
郑凡抬起手,
道:
“别吵吵。”
然后,
郑侯爷从胸前甲胄的夹层里,拿出自己的中华牌大铁盒,从里头抽出了一根华子。
“让我来根烟,好好感受一下。”
而后,
掏出火折子,
递给了站在边上的姬成玦。
“你个贱人。”
姬成玦骂了一声,但还是接过了火折子,打开帽头,吹了吹,而后递过来:
“来,侯爷,朕,为你点上。”
郑侯爷嘴里叼着卷烟,脖子向前微微一凑,待得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随即,
自鼻腔里缓缓喷出烟雾。
姬成玦在旁边笑着问道:
“感觉如何?”
郑侯爷夹着烟,
抖了抖烟灰,
点点头,
道:
“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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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朕的江山
随后,
郑凡和姬成玦都坐在了养心殿龙椅下的台阶上;
“郑凡,你知道么,老东西走了,我成了皇帝,这心里啊……”
姬成玦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道:
“心里头啊,看人,看事情,看陆冰,看魏忠河,看老太君,到看自己的兄弟,看皇宫,看那些宫女太监;
再在之后,还要看百官;
一下子,
真的,
就是“嗖”的那一下子,
变了,
完全变了。”
“能理解,我以前在虎头城开客栈时,和现在其实也变了很多很多,完全是两个人了。”
“但我是一下子,一下子……”
“做皇帝了嘛,从一直被打压着的不受宠皇子,一下子成了九五至尊,相当于是鸡犬升天,这变化的过程,自然也就快了。”
“对,是这个理,所以……”
姬成玦扭头看向郑凡,
“在你骑着貔貅来敲我马车的窗户时,我心里,一直在反复祈祷着一句话,那就是,如果有一个人,不会变的话,那只可能,是你郑凡了。”
“所以,我那句‘畜生’,你听得是不是很感动?”
“哈哈哈哈。”姬成玦笑了起来,点点头,“感动得要哭了,真的。”
“呵呵呵。”郑凡也笑了。
“孤家寡人的孤独啊,我体会到了,谁都不能信任的孤独,一下子就如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老东西死的那一刻? 我就像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
“像不像是海燕飞翔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上?”
“真的是好贴切的比喻。”
“是吧。”
郑凡耸了耸肩。
“很孤独,很累? 一想到我会像父皇那样? 过一辈子,我就很绝望,非常的绝望? 但我更清楚? 无论我怎么拒绝? 我都是会变的。”
“是。”
“但我想尝试一下,对你不变。”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可以换一种陈述方式? 别这么恶心。”
姬成玦伸手? 搭在了郑凡的肩膀上。
“啪!”
郑凡打开了他的手。
“让我靠一会儿呗? 你我都知道,咱们互相都不是那种口味的人。”
“防微杜渐? 当皇帝的有龙阳之好的? 那还少啊?”
“外人怎么会认为大燕的皇帝和大燕的平西侯会是那种关系?”
“我怎么觉得? 茶楼酒肆的那些百姓? 会对这种关系更感兴趣?”
“呵。”姬成玦对郑凡冷笑了一声? “姓郑的,我不想当个纯粹的孤家寡人,所以,我想向你保证,你我都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对你不利。
哪怕你姓郑的晚上拿着刀带着千军万马,来到我寝宫,来到我床边;
我都只会认为,
你是来找我吃夜宵的。”
“我懂你意思,但想要维系,很难,非常非常难,这种纯粹的信任,容不得丝毫的私心,不像是你爹和老田他们那样,是为了大燕,在拼命地忍耐。”
郑凡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姬老六,
“所以,刚刚你让我坐龙椅试试,我并不觉得你是在试探我,我想坐着试试,我就坐了,我甚至不怕告诉你,在我侯府里,还有几件做好的龙袍。
款式和设计理念,可能比你待会儿要穿的还要好,以后你要是龙袍穿腻了,想改动一下,跟我来信,我让人给你送来。”
“………”姬成玦。
郑凡继续道:“我缺朋友,真的,那种脾气相投的,有交情的,很缺,你难以理解我在这个世上的孤独,我对这个世界的疏离和陌生,这种感觉,比你当初被你爹打压时,只强不弱。
问题在于,我现在这个身份地位,交朋友,很难。
我和老田不同,老田能吞下很多的苦,我吃不得苦。
小六子……”
“你继续说,我在听着。”
“唉,这么着吧,哪天,你要是觉得非要对我动手了,我说如果,如果,你现在可能觉得很自信,很阳光,但万一你生病了呢?你病入膏肓了?你天妒英才了呢?”
“………”姬成玦。
“万一你觉得,我平西侯府,要尾大不掉了,万一,我有了孩子了呢?
咱们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想对我出手了,想削藩了,觉得你大燕基业,在我这姓郑的这里,有可能要走歪了。
你提前打个招呼,
咱们可以商量着来。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提议,很天真?”
姬成玦点点头,又摇摇头,
道:
“是很天真,但,我能懂。”
“嗯,对,咱们最好,先打个招呼,我应该不会对你先动手,大概率,是你要对我动手的。商量不起来,咱就动手呗。”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好歹是个皇帝,我心胸还是宽阔的,没道理做了皇帝后,这心胸越做越狭隘了不是?
我以前容得下你,现在,只会更容得下你,在我当了皇帝之后,才体会到父皇在时,看你郑凡,是多么的可爱。
大燕,真的缺你这样的人才。”
“听我把话说完,接先前的话。”
“好,你说。”姬成玦点点头。
“咱明着来,商量不了了,那就明着斗,如果你连招呼都不打,想直接下手,那我建议你啊,得一击,把我,和我的人,全部都埋葬了,否则……”
姬成玦笑着问道:“否则会怎样?”
郑凡看着姬成玦,
嘴角露出了笑容,
轻声道:
“否则,我会灭你姬氏全族。”
养心殿,
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殿外,
魏忠河的眼睛,眯了起来,袖口,微微一颤,却又缓缓地收回。
里头二人的对话,没刻意收声,魏公公也没刻意地去偷听,只是他的听力,确实比常人要好,所以,听得清楚。
小六子曾和郑凡说过,朋字,是两串钱。
如果郑凡现在不是平西侯,掌握着大燕东边疆域的安稳,一身牵系着雪原和楚国的格局;
如果郑凡不是打仗有奇能,得靖南王真传的同时,自己已然是大燕新一代军神的模版;
如果仅仅是讲话好听,会说金句,
自己,或许会和他谈笑,但绝不会允许他放肆。
而郑凡也很清楚,
和以前的小六子做朋友,那没什么;
但和帝王做朋友,你首先得保证一点,要么,你能搞死帝王本人,要么,你能搞乱他的江山社稷;
对于英明的帝王而言,后者比前者的威胁,其实更大。
没这个底气,
没这个能力,
没这个资本,
先前的龙椅,郑侯爷是不会坐的。
郑侯爷和那些自以为可以凌驾于皇权,可以和皇帝交朋友的“先贤”不同的是,郑侯爷脑子里,并未有家族传承的这种概念。
因为他现在还没孩子,虽然他坚信会有,但现实情况是以后大概率也很难有除非有奇迹;
也因此,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话放在郑侯爷身上,很合适。
很难有人会相信,从黔首到封侯拜相的人,竟然,还有着那种重归于草莽的洒脱。
姬成玦脸上的笑容,终究是敛去了,但并不是生气了,而是点点头,
道:
“挺好。”
随即,
姬成玦指了指前方,台阶下的广阔,
道:
“这天下,很大,容得下你和我。
过不了多久,
靖南王和镇北王就将出兵奔袭荒漠蛮族王庭,这一仗只要顺利,那我大燕的西边的威胁,将在百年内,几乎消失;
接下来,
雪原,可以继续行羁縻之策,反正有一座雪海关卡住了他们。
然后,
就是乾国,楚国,这两尊大国,郑凡,你说,够我们两人这辈子啃的么?”
郑凡开口道:
“我只知道,什么事儿,要是做一辈子,那就都很无聊。”
“嫌长了?”
“对。”
“那你说说,要用多久?”
“我说没用,打仗,最终看的,还是国力,乾楚都被咱们铁骑千里奔袭教训过了,同样的招数想用两次,也太瞧不起他们了。
以后的仗,大概都差不多得像是伐楚前期一座座军寨军堡那般慢慢拔的态势。”
“十年,给我十年时间,我让大燕和晋地,恢复元气,到时候,集燕晋之地的民力物力,自北向南,开启统一诸夏之战。”
郑凡摇摇头,道:“打仗不是拼账簿,你还是不懂兵事。”
“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实在不行,你大可直接说,我也大可直接信,你我,都省时间。”
“十年,呵呵,你看看李良申这一镇的镇北军,驻扎在京畿才几年啊?血腥气,都散得差不离了,和那两镇在晋地一直打仗的,以及留在荒漠继续对付蛮人的三镇比起来,差得真的是很大很大。
不说别的,
就先前,
我领着靖南军到宫门外时,瞧瞧你四哥带着的那帮人,没崩溃,但胆气被这么一慑,其实直接就在心里认怂了。
老六啊,
燕国铁骑为何能无双?
因为数百年来,我燕人都得面对来自荒漠蛮族的威胁,刀不锋,甲不坚,人不狠,这国,这家,就保不住。
要是这一仗顺利,蛮族彻底分崩。
最大的西边威胁没了,十年的平稳日子一过下去,不是说你账面上堆了多少人多少粮草就一定能稳打胜仗的。
真要这么论,那大乾,早就天下无敌了。
再说了,先皇和两位王爷,是将周遭都揍了一顿,晋国是亡了,但乾国和楚国,还极大保留着,人家也是会奋起的,不会继续混吃等死等着咱们恢复了元气再挨个点名收拾。
咱们在恢复元气的同时,他们也不会闲着。
两年,
至多再给你两年时间,把国力,尽量恢复到一个水平。
然后,
不是开国战,而是开局部战争。
两年后,选楚国选乾国,再看当时具体的情况,但还是得打,不能不打,给他们放血的同时,也是给咱们热热身,别冻僵喽。
咱们主攻,可以控制开战的规模,边打边谈嘛,瞅准机会,就吃下一大口,而且,可以不急着打那种打下一块地就要占下来治理的仗,那成本太大。
多打打草谷……”
“打草谷,是不是就是打劫的意思?”
“对,尽量做到,一仗打完算算账不亏的地步。”
“可都是我诸夏子民。”
“楚人曾勾结野人,乾人百年前曾配合蛮人进攻燕国,是他们背离祖宗,咱们是清理门户。”
“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就这个章程呗,两年后,咱们再决议打哪里,或者,不需要咱们决议,陛下是不在了,但南北二王……”
“郑凡。”姬成玦深吸一口气,“我有一种预感。”
“说。”
“父皇走了,可能,不会走得……太孤单。”
郑凡沉默了。
“其实,我比谁都更希望,不是这样子的。”
“我不信老田会死在荒漠上,蛮子而已,一个王庭而已,郢都都没能让老田葬下去,王庭,不配的。”
“我也这般希望,要知道,对于大燕而言,无论是南北二王中的哪一位,能继续立在这里,都是莫大的幸事。
尤其是……靖南王。”
田无镜年轻,田无镜是军神。
“行了,咱们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今日毕竟是你大喜的日子。”
“我父皇驾崩了。”
“喜丧。”
“信不信我现在就下第三道圣旨,
让魏忠河进来抽你一嘴巴子?”
殿外,
魏公公抬起了手掌,跃跃欲试。
“我刚说过,我受不得委屈,你敢让魏忠河打我一巴掌,我就敢把你裤子套脑袋上闷你一棍子。”
“你敢?”
“你现在去数数,皇宫内,是我的人马多还是你的人马多。”
“姓郑的,小爷我才杀了亲爹,还没登基呢,第一道旨意就是让你领着会听命于你的靖南军入城护驾。
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还不是想让你杀你想杀的那个人时,简单一点儿,轻松一点儿,顺畅一点儿?”
“哟,你知道我想杀谁?”
“你猜?”
“我还以为你忘记承诺了呢。”
“我姬成玦这辈子,对别人的承诺就跟放屁一样,但对你,不会。”
“可我真不好意思啊,你夺嫡时,其实我也没帮到什么忙。”
“你也没拿我家人来要挟我帮你。”
夺嫡成功后,
没见面,确认事情平息了,郑凡马上让樊力去将先事发前特意接过来保护且随时准备带走出城的姬成玦家眷给安稳地送了回去。
要知道,这可是新君的皇后、贵妃以及皇子和公主啊。
“这算不得什么。”
“那我也不会在答应你的事情上,咬文嚼字,天子,一言九鼎。”
“你他娘的刚说你说话跟放屁一样。”
“你杀呗,麻利的,不过,得等我登基后,待会儿,你得站我旁边看着我登基,你是不知道啊,前阵子大朝会上,你提前被父皇派走了,我那个失落啊。”
“嘿嘿嘿,大朝会上你明明输了;还有,你真的愿意我杀那个人?那人死了,这会儿死了,朝政,可是会乱的啊。”
“我还年轻,怕个屁的朝政乱,再收拾就是了,你就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打算换自己人上来了,你给我帮忙清理了。”
“话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个头脑单纯的武夫,而且,我没打算用兵马去杀他。
江湖事,江湖了,他曾用的江湖的手段,那我也用江湖的手段还回去。”
“哪门子的江湖?”
“我啊。”
“你的平西侯府,什么时候成江湖门派了?”
“刚建立,以后会很出名,现在还没什么名声。”
“叫什么?”
“新龙门客栈。”
“客栈也叫门派?”
“叫什么门,叫什么庄,叫什么派,太俗了,我不喜欢。”
“好吧,能有把握么?”
“我合计很久了,差不离吧。”
这时,
魏忠河走了进来,禀报道:
“陛下,到时辰了,该换龙袍了。”
郑凡点点头,道:“你换衣服吧,我去御花园转转,透透气,等你换完衣服后,我就得改口叫你陛下了。”
“那我得赶紧换,我很想听。”
“呵。”
郑侯爷走出了养心殿。
少顷,
魏忠河带着姬成玦去沐浴。
简单的沐浴后,魏公公又领着两个当初侍奉陛下的宦官帮姬成玦换上龙袍。
穿龙袍时,
陆冰也来了,站在一侧。
姬成玦开口道:
“我的第二道旨意,你们执行了没有?”
魏忠河面露难色;
陆冰则跪伏下来开口道:
“陛下,调离那位身边负责保护的密谍司和臣的手下,实在是太冒险了,那位得安危,对现如今的局面稳定,有大用。
而且,先皇也曾指派给他很多事,他需要配合的,不比臣和魏忠贤少。”
“是啊,主子。”魏公公附和道。
“你们,在教我做事?”
魏公公马上也跪伏下来,
和陆冰齐声道:
“请陛下为大燕江山社稷安稳计,三思啊。”
“有意思,有意思,看来,我这新君说话,不顶用啊,怎么着,我猜猜,老东西走前,是不是另外留下了遗诏,你们俩,和那位,是不是戏文里说的那种顾命大臣?呵呵。”
姬成玦伸手,推开了还在帮自己系扣子的两个宦官,
径直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
“成,你们什么时候遵旨,我,什么时候去前面大殿面对百官登基,慢慢耗。”
“陛下,岂能拿社稷国本开玩笑?”陆冰惊愕道。
“陛下,还望以大燕江山安稳为重啊。”魏公公劝说道。
姬成玦的脸色,冷了下来,
道:
“这不听话的江山,
朕,
宁可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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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到我了!
魏忠河和陆冰跪伏在那里,
这其实是新君和旧有格局的第一次冲突;
于他们二人而言,所需要做的,就是秉持着对先皇的忠诚以及对大燕的感情,让龙椅的交替,以平顺的方式完成。
如果是其他要求,其他旨意,他们必然会不折不扣地去完成,只是这道旨意,却让他们不得不犹豫一下,因为此举会让原本平顺的皇位交替出现波折和不确定。
然而,哪怕陆冰平时自称为臣,但实则和魏忠河一样,属于天子家奴。
这种身份属性,使得他们不可能像外臣那般过于刚毅,不是为人上的软弱,而是在面对皇权时,不会有那种拼死不媚上的操守。
他们的底线,
其实是由天子来钦定的;
而当新君显露出一种坚持时,
他们的选择,就只剩下唯一了。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
道:
“继续更衣。”
……
郑凡在御花园里逛了一会儿,就看见天子銮驾从养心殿里出来了,姬成玦坐在上头,黑色的龙袍在其身上,竟然给他一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时光重新拨回到五年前,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先皇。
肖父,不仅仅指的是脾气、性格、手段,最直接最直白的意思,是父子二人,长得很像。
其实,郑侯爷自己心里也清楚,和皇帝这种生物当“哥们儿”不异于走钢丝,但他挺喜欢这种喂狮子的感觉的,很刺激;
同时,他也清楚,姬成玦大概也是喜欢于这种刺激。
以史为鉴,谁都清楚,但偏偏又自信于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一个,这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而前者? 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毕竟,他们俩,早就吃喝不愁了。
銮驾停下? 姬成玦看着郑凡,清了清嗓子。
郑凡没搭理。
姬成玦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銮驾下来? 他自己走了下来。
“走着,老大在前面等着了。”
“嗯。”
大殿之下,大皇子站在那里? 在看见身着龙袍的姬成玦走过来时? 脸上先是露出了笑容? 随即,跪伏下来:
“臣参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是兄弟? 然今日开始,就是君臣了。
在大皇子见礼时? 郑凡身子往旁边侧了侧。
姬成玦上前,亲自搀扶起大皇子:
“大哥? 今后你我兄弟自当继续相互扶持? 为大燕开创更好的局面。”
“陛下放心? 为了大燕? 为了陛下,臣万死不辞!”
姬成玦拍了拍自己大哥的手。
一套流程,在兄弟二人之间走完。
而后,
姬成玦走在前头,郑凡和大皇子于身后两侧跟随。
魏忠河一声长啸:
“静!”
原本有些嘈杂的金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随即,
姬成玦领着两位侯爷一起步入。
两侧站着的百官勋贵,有人眼里是惊喜,有人眼里是惊愕,有人眼里是不敢置信,也有人是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局面得以安定。
不过,这会儿他们心里的想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燕京城,已经牢牢地被六爷党一系掌握在了手里。
军、政方面,都是如此;
甚至,连太子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这太子都已经认输了,太子党的人再怎么不满,也无法再翻滚出什么浪花。
再者,
这朝堂之势上,六爷党本就盖过太子党的。
金殿的龙椅,更大,也更威武,姬成玦在魏忠河的引导下,拾级而上,于龙椅前转身,目光扫向下方,而后,坐了下去。
群臣,毫无反应。
不是说现在就开始给新君摆脸色了,事实上,在此时,臣子已经没有了摆脸色的权力。
站在一个普通臣子的角度,一是他们早就习惯了太子和六爷夺嫡之争,谁输谁赢谁上位,都不奇怪;
二则是南北二王还在京里,那两尊定海神针在,谁又能乱得起来?
同时,于昨日离钟敲响之前,内阁就已经下发了旨意,倒是没直接说皇帝要驾崩新君要继位,而是提醒了诸位臣子,明日有朝会;
这种提醒,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今日离钟响起之后,难免不让人认为这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步骤;
既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还能出什么乱子?谁又敢去制造出什么乱子?
燕京的这一池水,一直很清很清。
赵九郎出列,开口道:
“诸位,现宣大行皇帝圣旨。”
所有大臣勋贵都站直了身子;
太子手持圣旨走出,摊开,
念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成朗,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而邪僻是蹈,疏远正人,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犹冀中人之性,可以上下,蟠木之质,可以为容,自以久婴沈痼,心忧废黜,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诸兄,既伤败於典礼,亦惊骇於视听。岂可守器纂统,承祖庙之重,定成朗废为庶人,今褫夺皇太子位,钦此。”
太子自己诵读完废黜自己的诏书,
紧接着,
先将圣旨交到赵九郎手中,随后,自己将帽子摘下,将衣服脱下;
最后,
一身白衣的他,跪伏在了金殿上。
前几日还“弹冠相庆”的太子党大臣们,一下子懵了,
这,这,这就输了?
前几日还“垂头丧气”的六爷党大臣们,也一下子懵了,
这,这,这就赢了?
轰轰烈烈持续了两年的夺嫡大戏,其收尾,竟然是这般得简单,简单得连大燕的百官,都有些措手不及。
但,事实,就摆在了这里。
太子没被胁迫,太子就在这里,宰辅也在这里,魏公公也在这里,该在的人,都在这里,宫内的靖南军,百官们进宫时也看见了,但那是后来进来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不是一场血腥的政变,也不是靠兵戈强行压着朝堂文武去认命的桥段。
反倒是圣旨上说的那些,大家其实并不在意,都是官场浮沉出来的,自然清楚诏书也就是明面上的话,说一说,听一听,也就罢了。
废太子的理由,无非就是学业不精,不友爱兄弟,亲小人远贤人罢了;
是不会说出太子想造反,亦或者是太子被兄弟的党派干得实在是做不下去了,亦或者是朕就是看太子不顺眼想废了他这种真话的。
随即,
赵九郎又拿出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里的内容是什么,大家伙心知肚明,没瞧见正主已经换上龙袍坐在龙椅上了么?
“大行皇帝遗诏!”
先前废太子诏书,大家没跪。
这一次,
群臣全部跪伏下来。
站在龙椅下面一层平台,和大皇子姬无疆分立左右的郑侯爷见到这一幕,不得不感慨,官儿做到能入金殿的,这看风向的反应力,着实惊人。
赵九郎打开诏书,
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皇六子姬成玦、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皇六子姬成玦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这不是宣读谁立为新君的诏书,这是立太子的诏书。
先废掉原本的太子,
再立新太子。
这看似有些脱裤子放屁,实则,饱含着燕皇对于自己继位者的维护。
哪有什么皇帝临驾崩前,忽然废掉太子,指另一个皇子继位的?
要么就是逼宫要么就是老皇帝疯了;
史书上要是这般一写,本来没影的事儿,也能硬生生地被猜疑出鬼影重重。
自当应是,先废掉了原太子,再立了新太子,然后,皇帝驾崩了,再然后,新太子继位,这才名正言顺,程序光明。
史书上,也能做得清白。
赵九郎念完圣旨,
随即将圣旨举起,
喊道:
“大行皇帝已驾崩,遵我大燕祖制,先定新君方可再治国丧,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幸赖国本在此,神器方可交替,日月轮转有序,社稷平顺万年。
诸位臣工,
随本相,
一同参拜新君。”
说着,
赵九郎对着龙椅上的姬成玦跪伏下来。
下面百官则齐声高呼: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是龙椅下方平台上立着的郑侯爷和大皇子,在此时也都全部跪伏下来呼喊万岁。
郑侯爷还微微抬起了头,
却意外地发现,
明明这会儿在接受百官朝拜的大燕新天子,
竟然特意低垂着视线,
在看着他。
仿佛,看见自己跪下了,比群臣的朝拜更让他惬意。
也罢,
今儿个,
就随他了。
今日之后,甭管新太子给不给自己下一个御前可不跪的恩典,他郑凡以后,都不会再跪了。
年轻时跪一跪,没什么,现在上了年纪了,腰不好了,可跪不得了。
群臣参拜结束,
姬成玦抬起手,
道:
“众爱卿,平身。”
“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
大家起身。
姬成玦指了指身边站着的魏公公,
魏公公上前,
“陛下有旨,庶人姬成朗,朕之手足至亲,于国有劳,于民有恩,故册封庶人姬成朗悯安伯,食封八百户,任大宗正,钦此。”
跪伏在下面一身白衣的姬成朗叩首道:
“臣,谢主隆恩!”
文官武将们还好,大殿内的勋贵们,则是齐齐地叹了口气。
太子被废,再给恩荣爵位,这是理所当然,大家对此并不奇怪,政治斗争,最终都得留一份体面。
但要知道当年,皇帝的兄弟在老皇帝没驾崩前,可基本都是王爵,皇帝登基后,其兄弟再请辞王爵,却也只是在王爵上递减一等为公爵。
上一任皇帝,也就是大行皇帝时,直接变成了侯爵。
得,
新君更绝,直接成了伯爵。
这看似是对自己兄弟的打压,实则,更是对整个宗室勋贵的风向标,再联想到这对父子的凉薄,宗室们清楚,接下来大家伙的日子,怕是真的要煎熬了。
这时,赵九郎又拿出一份旨意,这是大行皇帝的罪己诏。
其实,大燕传统,每一任皇帝驾崩后,都会有一道罪己诏,但这罪己诏基本不是原皇帝自己的意思,而是通过“政亡人熄”的方式,让继任者有一个名正言顺去更改错误的机会,因为不出意外的话,继任者都是先帝的儿子,以儿子的方式去推翻父亲的政策,孝道有亏,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就假借“先帝”之口,自己否定自己,自己批判自己,自己去纠正自己的错误。
这也是给国家,一个更改自正的机会。
但这一次的罪己诏,是明明白白燕皇驾崩前亲手所书。
诚心不诚心?
大概是不诚心的,毕竟,燕皇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诚心认错低头?
但为了继任者可以有更好的威望,可以有更好的施展,他愿意去让自己承袭一切骂名。
“大行皇帝罪己诏。”
宰辅打开了诏书。
群臣再度跪伏下来。
天子下罪己诏,身为臣子,是没脸继续站着的。
天子,是不会犯错的,天子就算有错,也是你臣子没能规劝好,大家,都有罪,谁都不得干净。
然而,
就在这时,
坐在龙椅上的新君开口道:
“宰相。”
赵九郎停下了宣读动作,转身看向龙椅上的新君,俯身道:
“陛下。”
“罪己诏,就不必念了。”
“陛下,这是大行皇帝遗诏之一,臣得奉诏宣读。”
于情于理,大行皇帝,都是比新君大的。
“朕说了,不必念了。”
“魏忠河。”
“奴才在。”
“将父皇的罪己诏,拿来。”
“奴才……遵旨。”
魏忠河走下台阶,来到宰辅面前。
赵九郎没做什么犹豫,将诏书交了过去。
魏忠河接过诏书,又走上台阶,送到姬成玦面前。
姬成玦伸手攥住诏书,
自龙椅上起身,
目光,望向下方依旧跪伏着的诸位的臣子,
开口道:
“大行皇帝一生,先以马踏门阀,开寒门之路;
再平灭三晋之地,为我大燕开疆;
攻乾兵锋抵于上京城下,伐楚一举焚灭郢都;
雪原臣服,蛮族低头,
使我大燕,四方臣服!
兢兢业业一生,无愧圣君之名;
大行皇帝若是有罪,
那也就是做得太多,也做得太好了。
这封罪己诏,是大行皇帝为了朕才下的;
但,
身为人子,何须亲父玷污圣名而求庇护?
身为人君,何须屈膝以求新朝仁君之德?
大燕的天子,
大燕的皇帝,
自当有继往开来的勇气,也亦当承社稷江山之重。
虽圣人有言,千秋功过,留与千秋说;
但朕今日,
就要在这里与列为臣工明言,
大行皇帝之功,可昭日月;
大行皇帝之德,可压星辰;
若无胆气认前人之功,
又怎有气魄承前人之志?
这封罪己诏,
朕纳了,
朕会放置于朕寝宫之内,日夜思睹;
大行皇帝留与后世姬氏子孙燕地臣民唯有一训:
凡我燕地之民,勿忘诸夏一统!
在此,
朕与诸位臣工,共勉!”
下一刻,
百官跪伏,就连赵九郎,也苦笑了一声,跟着跪伏下来:
“臣等愿追随陛下,一统诸夏!”
“臣等愿追随陛下,一统诸夏!”
……
散朝了;
但,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国丧,新君正式登基的各种事宜,必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且随之必然会来临的人事变动,也是一场重头戏。
新君夺嫡时的人马,必然会封赏提拔,不说故意去打压曾经的太子党,但肯定会借着这个势头去做一些官位上的处置,以塑新君所希望看到的朝堂新秩序。
瞎子曾说过,燕皇驾崩,新君不管是谁,都会对外部的藩镇造成实际上的影响力下降。
这是必然;
但皇权在这座京城里,依旧可以借着先皇的余威,占据着绝对优势,毕竟,新君在当皇子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政务能力极强。
臣子们,各怀心事,如潮水一般走出大殿,走向宫门。
郑侯爷往外走时,看见宰辅赵九郎站在那里。
等郑侯爷走过去时,赵九郎对郑凡微微颔首。
郑侯爷笑了,道;
“宰辅大人。”
“郑侯爷。”
赵九郎露出微笑,道:“先皇走了,但本辅对大燕的将来,依旧充满着信心,陛下乃人中之龙,身边又有郑侯爷这般俊豪英杰辅佐,我大燕天下,可谓安如磐石!”
“宰辅大人谬赞了,忠君之事,为君分忧罢了。”
“好,本辅要去御书房和陛下再商议一些章程,过几日,本辅想请侯爷入府一叙,本辅想多了解一些楚国那边的情况。”
“您吩咐,晚辈,随叫随到。”
赵九郎转身,走向大殿另一侧。
郑侯爷看着赵九郎离去的身影,
嘴角的笑容,依旧残留;
“过几日,过几日?
明日的太阳,
能见到么?”
郑侯爷于大殿之下,
撑开双臂,
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自是没人敢参他一个宫内失仪;
感知到自己骨节处传来得一阵脆响,
脑海中,
却浮现出了老田那一头白发;
江山永固,社稷安稳,
于我而言,算他娘个屁!
你们在乎,
老子可不在乎。
郑侯爷的目光当即沉了下来,
回首望向身后台阶上的大殿,
“好了,你们的事儿,已经忙完了。”
揉了揉手腕,
又侧了侧脖子,
道:
“到我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报仇
生活,
应该多有一些生活的味道;
打从虎头城客栈里的第一次路线之争确定后,
这,
就是郑凡以及其身边魔王们的座右铭。
可以选择苟且,可以选择下跪,
前提是,
下跪苟且时,可以看见地上的光亮。
这会儿,
新君刚登基,有太多太多需要忙的事,毕竟,这是一场深刻的权力大洗牌。
郑侯爷作为公认的“六爷党”的中坚,和新君保持了多年的合作关系,甚至,已经超出了合作伙伴的关系;
手握兵权,地位尊崇,按理说,此时应该就待在新君旁边,在这场权力洗牌池里,尽可能地为自己多摸到一些牌面。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想养望,玩一出不动如山,但也用不着这般急切地对帝国次一级权力核心的真正组织架构人物下杀手。
新君要的是稳定,而此事发生这种事,必然会极大伤害到这种稳定。
就算人家开了方便之门,但那也是权衡之下的妥协,在这件事上,皇帝妥协了,接下来的一些事上,他必然会想办法要回来。
做买卖,做得最高的,是人情买卖。
郑凡清楚,自己这次不仅仅是在消耗这种人情,而且还是在伤害这种人情。
但,
他不在乎。
辛辛苦苦地爬上来,不是为了继续谨小慎微地重复这个动作;
老子这些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想要的,就是关键时以及自己需要时,能大大方方地洒脱!
老田救了自己几次,
也教过自己好多次;
所以,
他田无镜不能报的仇,
他来;
他田无镜不能杀的人,
他来;
或许,
你觉得大燕的靖南王会忍,也不得不忍,
但你可能不晓得,
大燕的平西侯? 那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什么皇位更替?
什么王朝兴衰,
既然我喊过田无镜好几次的“哥”? 也被老田当弟弟一般护在身后好几次?
那今日,
自己就得给嫂子把这仇给报了!
走出宫门,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他嗅到了? 江湖的味道。
明明身着甲胄?
明明背后就是偌大的皇宫,
可他娘的,
此时此刻?
却仿佛一脚踏入了江湖? 这座? 他本来跟着老田一样,瞧不起的江湖。
阿铭赶的马车? 就停在宫门外? 郑侯爷坐进了马车。
马车内? 剑圣也在里头。
剑圣是不得入皇宫的? 他一进来? 密谍司的高手也必然会跟随出来,甚至,说不得魏公公都得现身来请剑圣喝一杯茶。
但在京城里的其他地方,倒是自由,毕竟谁都清楚,同时也是燕人的骄傲,
瞧见没,
晋人的剑圣,是咱大燕平西侯爷的门下走狗!
但此时坐在马车里的剑圣,可没有丝毫走狗的样子。
他烤着炭盆,盖着郑侯爷的雪狼毯子,郑侯爷进来时,还微微皱了皱眉,嫌弃郑侯爷将外头的冷风带了进来。
与之相反的是,进马车的郑侯爷,可谓红光满面。
“呵呵。”剑圣忽然笑了。
郑侯爷坐了下来,问道:“笑什么?”
“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你现在,给我一种看那些初入江湖毛头小子的感觉,”
郑侯爷搓了搓手,再将手掌放在炭盆上,点点头,
道:
“还真是这种感觉。”
“要动手了?”剑圣问道。
“对。”郑凡很干脆地承认了。
“合适么?”
“只要不在乎,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也是,那么,我用动手么?”
“要的,机会,就一次,一次不成,想在燕京城内再杀第二次,几乎就不可能了。”
除非真的造反,带兵,打进来,先不说成功的概率,问题是,他答应过老田,要保持黑龙旗不倒。
你不可能为了帮老田报仇,结果却毁掉了老田最珍重的那面旗。
“我的剑只要拔出来,就隐藏不住的。”
龙渊啼啸,燕京,必然震动。
能瞒得住普通人,但有些人,是注定瞒不住的。
就算再谨慎再小心,甚至,刻意控制着剑气的喧嚣,打完之后,有心人到现场探查一下,也注定会推算出来到底谁曾出过手。
剑圣这是提醒。
“不用藏。”郑侯爷看着剑圣,很认真地道,“您从一开始,就直接用最强的剑招,不用留手,也不用遮掩。”
剑圣有些玩味道:“被发现了呢?”
郑凡笑了笑,
道;
“他们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剑圣点点头,道:“你知道么,曾有人用相似的神情,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哦,谁?”
“司徒雷。”
剑圣换了个姿势斜靠,又拉了拉身上的毯子,
“当初我问司徒雷,万一留下痕迹被发现了,我可以一走了之,你怎么办?
司徒雷说,他们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彼时,司徒雷已经权倾司徒家,也是司徒家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除非他拿着刀追着老司徒家家主在颖都里跑,
否则,
只要有那一层面皮遮掩,大成国上下都会认为老家主是因病逝世,司徒雷继位,是理所应当。
身份地位够高,是可以模糊规则的;
再高,就可以扭曲规则;
再再高到一定程度,可以自己去书写规则。
虽说有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句话根本就没必要特意单独提出来。
特意强调,证明罕见,以及……不现实。
“很荣幸,能和成国太祖皇帝被放在一起。”
“你现在,和当年的司徒雷,有多少差别?除了颖都那一块不在你手上罢了。”
“还是有差别的。”
“哪里?”
“司徒雷是他自己当自己的家,我呢,一半算是,一半,不算是。
新君想要靠我稳住晋东,而且等老田回来后,也需要我稳住老田那边,另外,还想着为大燕将来计,将我继续放在大燕的这辆战车上。
所以,我现在很自由,不是自己的家当,就不会投鼠忌器,谁在意,谁吃亏。”
“自由?说真的,我还真是难得看你愿意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这不是买卖。”
“不是买卖?”
“对,比之你当年站在雪海关下去杀格里木时,差远了,毕竟,你当时舍弃的,是你自己的性命,我这次,其实还算好。
无非失去的,是一些利益而已,而且,还不算是什么根本性的利益。
做买卖,是为了赚钱;
赚钱,是为了可以做一些不是买卖的事。
不仅仅是吃喝家用,而是,修修院子,养养戏班子,是为了糟蹋。”
“呵,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以往,你每次请我帮忙出手时,都会先和我谈个条件,这次,你还没谈呢。”
“那是因为以往请你出手的,不是军旅就是庙堂事,这次,不是。”
“杀当朝宰辅,不是庙堂事?”
“不是。”
“那是什么?”
“这次,是我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帮我了一段江湖旧事。”
“所以,连招呼都不用特意打了?”剑圣问道。
“用打么?”
剑圣闭上眼,
道:
“确实不用。”
这一刻,
剑圣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晚,
那个女人,
抱着孩子敲响了自己的房门,然后,将那孩子交给了自己。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答:知道。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还将孩子给我?
她答:对。
那个女人,一晃死了好几年了。
……
马车,
进入平西侯府。
侯府内厅的地上,铺着一张地图,上头,是半个燕京城。
郑凡坐在首座,
剑圣坐在下面的一张椅子上。
其余人,
四娘、阿铭、樊力、薛三以及那位徐闯,则都站在地图两边。
江湖仇杀,要调动的人,本就不宜过多。
再者,自己这边还有一位剑圣压阵,怎么着,在江湖里也算是豪华顶配了。
“三儿,说说。”
这些日子,郑侯爷是忙于抱着天子剑到处溜达,掺和的,是夺嫡的事儿;
薛三,则一直在为这场复仇的刺杀不停地摸索和规划。
他本就是一名刺客,自然深谙此道。
“好的,主上。”
薛三走到地图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指了指皇宫的位置,道:
“每晚,下职之后,赵九郎都会从皇宫内出来,走御街,再拐入西平街,到西平街的尽头向南拐入南平坊的宰相府里。
其实,可供咱们动手的位置,并不多。”
王公大臣的宅邸,多在内城;
燕京就像是一个个地方框,最外围面积最大人口最稠密的区域,住着的自然是普通人,普通人还分个城东城西以区分可笑的贫富差距。
真正的显贵,则住在内城内,上朝上衙方便。
赵九郎的宰相府,是当年燕皇赐予的,自然不可能距离皇宫太远。
“南平坊里,权贵比较多,家丁护院必然不少,甚至,也会蓄养一些高手做供奉,在这里动手,容易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咱们这次不是明火执仗地打侯府的招牌去杀人,别人看见宰相的马车被袭击,必然会出手帮助。
所以,咱们能动手且效率最好的地方,就在这里……”
薛三在地图上画了椭圆,包住了一条街,
“西平街。”
舔了舔嘴唇,
薛三继续道:
“宰辅的马车出了宫,入了西平街后,于西平街街头街尾,各以五百靖南军骑士排布,给它首尾,掐住。”
“要用兵?”剑圣开口道。
薛三忙赔着笑脸道:“这不是怕出什么意外么,这只是正常的军事调动,正常的调防罢了,兵马,是不会参与动手的,真正动手的,还是靠咱们。”
两路骑兵,分别卡住西平街两端,可以排除掉九成的其他意外。
而这屋子里的人,则可专心于对付宰相所坐的那辆马车。
剑圣看向郑凡,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江湖?”
郑凡答道:“哪个江湖大门派的背后,没官府的影子?”
剑圣点点头,“有理。”
很多时候,江湖,是替官府做一些其不方便出手去做的事儿罢了。
薛三看了看情况,收尾道:
“到时候,剑圣大人您是主攻,我们配合您。”
“好。”剑圣没扭捏。
答应的事儿,做就是了。
郑凡在此时则看向徐闯,道:
“此次刺杀成功,你即恢复自由。”
“谢侯爷!”徐闯跪下谢恩。
“本侯这次入京,身边人手不多,也希望你尽力为我所用,也不怕告诉你,这次刺杀,就算失败了,于本侯,也毫无影响,本侯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回晋东去。
但你的温明山,甭管和梁国朝堂有什么关系,都是本侯一念而决的事。”
“小人明白,小人定然竭尽全力以助侯爷成事!”
郑凡挥挥手,
道:
“今日,宫内事多,赵九郎出宫必然会很晚,老虞,你先下去歇息吧,徐闯,你也下去吧。”
剑圣走出了厅堂,他本就不喜欢听这些计划。
徐闯则是行礼后也走了出去。
厅堂内,
就剩下郑凡和魔王们了。
郑凡从怀中,将魔丸取出,放在了身侧的茶几上。
七大魔王,五个,在这里。
“有件事,要说明一下,这次刺杀,我也会参与,可不会站在旁边看戏。”
魔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还是四娘开口道;
“这是自然的,主上,毕竟,是您要报仇。”
报仇,是快乐的一件事。
这次刺杀,本质上,是郑凡想要帮老田出那一口气,为杜鹃,为天天的亲娘,出一口气。
天天越来越大了,
以后,
总得有些东西对这孩子说道说道;
比如,
我曾随着你亲爹南征北战;
比如,
我曾为你亲娘报过仇。
自己不参与,那叫什么事儿?
郑凡的目光扫视过魔王们,
道:
“辛苦你们了。”
薛三笑道;“瞧主上您说的,您吩咐什么,我们做什么,本就是应当。”
阿铭则道:“当街刺杀当朝宰辅,很有意思。”
“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
“主上,您说。”薛三马上捧哏。
“前几年,咱们只是在小打小闹,唱重头戏的,到底是老田他们那些人,是那些柱国,是那能臣勇将。
说到底,咱们只是在打酱油罢了。
尤其是前些日子,夺嫡之争白热化时,咱们说白了,也就是在旁边瞧个热闹。
我呢,
抱着天子剑,也就是和你们视角不一样,实则,也是屁事儿没干。
可咱们毕竟是魔王,不是么?
总在旁边敲边鼓,总在旁边打啦啦队当观众,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看着那边你方唱罢我登台,吹拉弹唱得那叫一个热闹喧嚣;
所以,
我觉得啊,
也是时候咱们真的走上这个舞台了。
燕皇驾崩,听到离钟响起时,我心里就有这种感觉了。
这个世界,
属于那几位时代,过去了。
可能,燕人燕国的官员燕国的勋贵,会认为,属于新君的时代,来临了。
乾人会以为,他们厉兵秣马以图北伐雪耻的时代,来临了。
楚人会以为,他们涅槃重生,再造大楚辉煌的时代,来临了。
蛮族那边更不用说了,他们已经在畅想金帐王庭百年前的荣光了。
但我觉得都不对,
我觉得,
属于我,属于你们,属于我们的时代,终于开始了。
还记得当年在虎头城开客栈时的窘迫么?
那会儿,三儿你和阿程,得表演杂技,阿铭得去酿酒,还得吃血旺,呵呵呵。
就是四娘,也得去和那些小官小吏虚以委蛇。
那会儿,我见着郡主,得跪,见着许文祖,得跪,见着小六子,得跪,太多太多人了,他娘的,我都得跪。
现在呢,
今儿个登基大典上,我给小六子跪了一下,那是给他捧个场,其他时候,我不会再跪了。
咱们努力这么久,
先是努力看这个世界,努力融入这个世界,然后努力在这个世界往上爬。
再种田,再发展;
现在,
我想杀宰相,就可以杀宰相了。
我觉得吧,
咱们,
终于可以走到前台,亮亮相了。”
“主上英明。”薛三马上道。
“所以,就从今晚开始吧。”郑凡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我待会儿尝试和魔丸沟通一下,看看魔丸能不能火线提升一把。”
魔丸的进阶,一直滞后,而且这一滞后,就滞后了这么久。
作为亲儿子,他似乎就是不知道急切一样。
四娘点点头,道:“那我们就先下去准备了。”
四娘等人正打算先行离开,给主上和魔丸预留出足够的空间。
虽说这次刺杀,有剑圣在,但天知道赵九郎身边会不会有什么其他高手?
临阵磨枪,能多一分力量也是极好的。
“哎,再等等。”
郑凡叫住了四娘等人。
魔王们都看向郑凡。
薛三赶忙问道:“主上,您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刺杀,还是有很大风险的。”郑凡说道。
“主上不用担心,吾等必然会帮主上成功杀了那赵九郎。”薛三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道。
阿铭也开口道;“好玩就是了,风险,没风险才不好玩。”
“所以,为了让我们成功得把握,更大一些……”
端着茶杯的郑凡,闭上眼,站起身,身上的气息,忽然波动了一下;
一时间,
厅堂内,
四娘、阿铭、薛三、樊力,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茶几上放着的红色石头,也换了个角度,悄无声息间以圆角立了起来。
随即,
郑凡睁开眼,
又坐了回去,
低头,
喝了一口茶,
轻吐出唇边的些许茶沫子,
翘起了腿,
看着面前的魔王们,
很自然道:
“稳妥起见,
我还是先把阶给晋了吧。”
————
有月票的亲,把月票投给咱吧,继续保住当前的位置,抱紧大家!
第五百一十三章 日落
厅堂内,
先是忽然一静,
随即,
那股子氛围热切得如同将烧开的壶水,已经按耐不住冒起白气儿了。
樊力的鼻孔,那一吸一出,声儿都已经造了出来。
若是将生活比作席面,那么,平日里忙来忙去的那些,其实都是冷盘,是点心,是水果,是配菜,而硬菜亦或者叫正菜,则是由主上负责烹饪。
没法催,没法赶,
已经不是慢工出细活儿了,这做菜的大厨更像是跪伏在那里天天烧香拜佛求签以决定何时才能开火动灶。
薛三当即流出了眼泪,
抱着自己的胸口,跪了下来,
哭喊道:
“主上,属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等到了主上可以举手投足间,山崩地裂水倒流的这一天。
这才是主上在属下心里真正的模样,这才是主上应该有的模样。
一起,
一坐,
就进阶了。
属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清新脱俗潇洒自如。”
三儿的眼泪,有点不雅。
如果同样的话,让四娘来说,那效果必然是不同的。
阿铭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身子微微站得更挺拔了一些,
道:
“主上,现在问题来了,今晚就要动手,我们现在,可能来不及去研究如何……如何去提升我们自己。”
已经没时间去研究如何去舔了。
想想看上次舔成功的难度吧,
这基本就是一层更比一层难,瞎子这个智囊又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几个时辰内,就舔出效果舔出成功?
没办法让大家伙在刺杀前升级的话,
嗯,
相当于是带着一个六品武夫拖油瓶变成了带着一个五品武夫拖油瓶。
拦截刺杀宰相府的马车,
要么,
护卫力量比较一般,在剑圣也出手的前提下,大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赵九郎给宰了。
要么,
就是这位当了大燕多年宰辅的存在,身边有硬茬子保护,可能会陷入鏖战;
但就算是陷入僵持,也不可能让对面单独派出一个五品高手来和主上在一边来来回回打个热闹;
尤其是这是群架? 还不是单挑? 主上注定是打辅助那个。
也因此?
本质上而言?
如果仅仅是主上一个人晋级的话?
其实没啥用。
郑凡开口道;
“不是我之前刻意压着,事实上? 我也是下朝后走到宫门口时,才心有所感? 境界才得以松动的。
水到渠成,说得简单? 但实则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是实话。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郑侯爷的境界一直卡在六品境界上? 和五品之境可谓隔海相望。
他自己也焦急,在奉新城时? 也经常带着一帮人陪同自己去杀流匪杀走私犯去做历练,可都无法见到什么真正的效果。
幸得天虎山上,老田带着自己走了一条下山路? 自己的心境,才得以平复下来。
入京后?
看着天家斗法,看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一个国家,在变局之中所呈现出的一面面和一幕幕;
因为,本质上在夺嫡中,他就是一个身处其中的旁观者,所以,可以看得更为真切,感受得也更为细腻。
这心境,一下子就辽阔了起来。
当然了,上面的“实话”有一处是不实的;
那就是境界的真正松动,不是在宫门外,而是当自己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坐在龙椅上于那烟雾缥缈之际。
这时,
樊力挠了挠脑袋,
道:
“俺觉得简单,主上和俺们一起去刺杀,俺们冲前头,主上在后头看着俺们,俺们谁快被杀死时,大概就可以进阶了。”
薛三眨了眨眼,阿铭摸了摸下巴,四娘则看向樊力。
樊力有些不好意思道:
“记着打不过被杀之前,要喊出来,不能让主上没注意到你就被砍死了。
要一边打一边喊,
主上,
快看我,
我好厉害,
我快死了!”
樊力真的喊了出来。
薛三长舒一口气,道:
“怎么感觉很俗套的样子?”
阿铭开口道:“热血漫画里的经典套路,快被打死前爆发了小宇宙。”
四娘抱着双臂,
道:
“但无法否认的是,阿力的这个建议,还真有点靠谱。”
……
“咳咳……”
御书房内,赵九郎咳了两声。
魏忠河送上茶水,赵九郎低头,喝了两口热茶,这才看着坐在上首的姬成玦继续道:
“眼下局面,并非是不破不立的地步,朝政和军政,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和过来,只要中枢不乱,地方上就不会起什么大乱子,燕地不乱,则晋地也不可能乱得起来。
稳住局面后,可再徐徐图之。”
“宰辅老成谋国,朕也深以为然。”
“接下来就是国丧和陛下您告祭太庙,都劳累身心,还请陛下好好保重身体,切勿忧思过重,需知,陛下您现在的肩膀上,可是担着大燕的社稷。”
“宰辅也是一样,得好好保重身子,朕和百官,可都离不开宰辅呢。”
“陛下谬赞了,臣受先皇知遇之恩,蒙天眷得以被简拔,自当尽心尽力,为我大燕效力,为陛下效力。
说句心里话,陛下您今日没让臣将罪己诏念出来,臣是有些觉得不妥的,大燕百姓已经疲敝了,总得让他们看到点希望。
但陛下您说的话,臣是认同的,大行皇帝,功在千秋。”
“朕并非不懂得这罪己诏的规矩,但朕实在是找不出父皇的错处,也并非为尊者讳。”
“是,是,臣明白。”
“朕乏了,要休息了。”
赵九郎微笑着起身,道:
“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嗯。”
赵九郎起身,走出了御书房。
魏忠河按照以往规矩,将宰辅送出。
随后,
魏忠河又回到了御书房,见陛下正坐在那里用着御膳房先前送过来的糕点,凑过去,小声道:
“陛下,明日可以让张公公到御书房里来伺候着了,奴才就站门口,随时听候吩咐。”
姬成玦拍了拍手,
道;
“不必了,他现在后宫安顿好思思和孩子们即可,魏忠河,你是父皇留给朕的老人,朕也不是那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
以前是在王府,整天盘算着,一是户部的事儿,二是宫里的事儿;
现在,
朕坐在这儿,这脑子里每天想的,必然是社稷的事儿,他不如你。”
“谢陛下夸赞。”
“哪天真看你不顺眼了,自然会亲自与你说,甭管如何,你魏忠河,当得起这份体面。”
“奴才,必然竭诚以报陛下之信任!”
“起来吧,对了,李良申进京了么?”
“先前接到下面的通报,李总兵已经进京了,这会儿,应该快入宫了吧。”
“宰辅应该会回内阁吧?”
“是的,陛下,照常理而言,宰辅大人应该先在内阁里处理政务后再下值。”
“这李良申呢,朕就先不见了,你替朕传个旨,赏赐先下发。”
“是,奴才遵旨。”
“另外,再把时辰给揉搓好了,先晾他一会儿,宣旨后,你陪着他出宫,要碰上下值的宰辅。”
姬成玦说着手指在糕点上轻轻捏了捏,
道:
“得寻个好一点的由头,你就替朕去问问他,想不想去南边儿银浪郡那儿,暗示他朕有意让其率部去南边儿接替我大哥。
李良申在京畿看了好几年的大门了,必然早就憋坏了。
你暗示完后,路上再碰到宰辅,他必然会想着再走走宰辅的门路,算了,你事先暗示时就说,如果宰辅那边同意的话,朕就能让他在国丧之后成行,让朕的大哥来重新掌管京畿卫戍。”
魏忠河马上道:
“奴才明白。”
今夜,
宰辅出宫之后,原本安排在宰辅身边暗中保护的密谍司高手和陆冰那边的人都将被撤去。
这会儿,再将个李良申安排进去,倒也妥帖。
“陛下英明。”
“哦,这也英明?”姬成玦笑道。
“陛下想要以这种方式,保下宰辅大人,又不得开罪平西侯爷。”
“保得住么?那边,可是有剑圣啊,这李良申虽说也是四大剑客之一,但朕还是觉得,比之如今的晋地剑圣,似乎落下了不少。
朕不懂功夫,魏忠河,你来说说。”
“陛下,奴才是炼气士,对外头的,其实不大清楚的,且到了他们那个境界,很难具体地去看清楚深浅。”
“你就没个准话?”
“奴才斗胆猜一下,可能,剑圣现在,会更强一点。”
“那又有何英明?还不是没保得住么。”
“陛下此举,为两头照全,待得宰辅下值后,李良申为了去边境,必然会和宰辅一道走,要么,李良申保下了宰辅大人。
毕竟,平西侯爷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今儿个一遭,也就只有这一遭了,再想下一次,也没人会再允许他继续胡闹。
而若是护不住,
这真正的高手动手,怎可能不留下确切的痕迹。
南北二军撕裂的口子,其实就在这里拉开了。
陛下英明。”
姬成玦拿起一块紫薯糕,送到魏公公嘴边;
魏公公张开嘴,吃住了。
姬成玦拍拍手,
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真忘了,我大婚那一夜,这李良申和那疯婆子身边的七叔,可是差点要了朕的命。
**不离十,
那姓郑的是想要给靖南侯夫人报仇了,
得咧,
一事不劳二主,
给朕把这个仇也给报了去。”
魏忠河:“额……”
“所以,古来昏君亦或者是平庸之君为何更多,因为他们说的话,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已经没人能对他们讲真话了。”
“陛下,奴才……”
姬成玦笑了,
道:
“起来吧,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你也算是看着朕长大的不是,朕和父皇有个很大的不一样,父皇这人,沉闷了一些,但朕,可能话会多一些,你就听着,别多想。”
“奴才明白,奴才省的。”
“嗯。”
姬成玦拿起面前的茶水,
道:
“茶凉了。”
“奴才马上就……”
姬成玦又侧过脸看了一眼魏忠河,同时,揭开的杯盖,热气还在升腾,哪里凉了?
“朕是担心,父皇这一刚走,宰辅就出了事儿,会不会让外人觉得朕人走茶凉得太快了一些?”
魏忠河这次不说话了,只是赔着笑。
“可惜了,可惜了,罢了,罢了,跌宕就跌宕吧,事儿多就事儿多吧;这朝堂,也大乱不起来。
再等着西边荒漠开战后的消息传来,
朕身上再加上一层军功,平灭蛮族王庭。
这位置,就算是真的坐稳了。
它乱由它乱,总不至于乱到天上去。
扬起来,才能更好地去收拾分拣,也算是省去了一些力气,还能看得更真切一些。”
喝了口茶,
姬成玦将茶杯又放了回去,
喃喃道:
“一个平西侯,平换一个当朝宰辅,这买卖,可做得?可做得,值的,不亏,还赚了。
宰辅先前对朕说的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但朕却以为,这治国和做买卖一样,都言商人重利,却不知真正的商人更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陛下圣明。”
“局面如此,局面,也就这般了,朕觉得,宰辅大人今日真要下去找父皇了,想来他也是能理解朕也是能原谅朕的。
毕竟,他和父皇一样,喜欢让人为了宏图霸业去牺牲;
如今,
朕也是一样这般做得罢了,也算是他们,后继有人了,呵呵。”
“陛下……”
“行了,今儿个,就这么着吧,今晚的戏,朕也就不看了,事儿太多,看多了也头疼。”
“奴才吩咐摆驾。”
“免了,今儿个,朕,宿在这儿了。”
御书房的内厅,有一个小寝室,先皇夙夜批阅奏折,经常就在这儿凑合一宿,醒来后再去上朝,撇开在后园疗养的日子,先皇在位的这些年来,宿在这儿的次数比宿在后宫的次数,要多得多。
姬成玦走入内厅寝室,
径直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对着魏忠河摆摆手,在魏忠河退下去后,他直接躺上了床。
眼睛睁着,
看着上方,
再闭上眼,
吐气时,
却仿佛听到了第二道吐息声。
姬成玦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仿佛在此时,
在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他和自己一样,结束了今日的疲惫,正躺在这张床上休憩。
“老东西,我来梦你了。”
————
很无奈,今天状态很差,坐在电脑前,就是找不到状态,不是情节上卡文,而是纯粹的情绪上亏空。
今天就没第二更了,明天一并给补回来,抱紧大家。
第五百一十三章 日落
厅堂内,
先是忽然一静,
随即,
那股子氛围热切得如同将烧开的壶水,已经按耐不住冒起白气儿了。
樊力的鼻孔,那一吸一出,声儿都已经造了出来。
若是将生活比作席面,那么,平日里忙来忙去的那些,其实都是冷盘,是点心,是水果,是配菜,而硬菜亦或者叫正菜,则是由主上负责烹饪。
没法催,没法赶,
已经不是慢工出细活儿了,这做菜的大厨更像是跪伏在那里天天烧香拜佛求签以决定何时才能开火动灶。
薛三当即流出了眼泪,
抱着自己的胸口,跪了下来,
哭喊道:
“主上,属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等到了主上可以举手投足间,山崩地裂水倒流的这一天。
这才是主上在属下心里真正的模样,这才是主上应该有的模样。
一起,
一坐,
就进阶了。
属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清新脱俗潇洒自如。”
三儿的眼泪,有点不雅。
如果同样的话,让四娘来说,那效果必然是不同的。
阿铭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身子微微站得更挺拔了一些,
道:
“主上,现在问题来了,今晚就要动手,我们现在,可能来不及去研究如何……如何去提升我们自己。”
已经没时间去研究如何去舔了。
想想看上次舔成功的难度吧,
这基本就是一层更比一层难,瞎子这个智囊又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几个时辰内,就舔出效果舔出成功?
没办法让大家伙在刺杀前升级的话,
嗯,
相当于是带着一个六品武夫拖油瓶变成了带着一个五品武夫拖油瓶。
拦截刺杀宰相府的马车,
要么,
护卫力量比较一般,在剑圣也出手的前提下,大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赵九郎给宰了。
要么,
就是这位当了大燕多年宰辅的存在? 身边有硬茬子保护,可能会陷入鏖战;
但就算是陷入僵持? 也不可能让对面单独派出一个五品高手来和主上在一边来来回回打个热闹;
尤其是这是群架,还不是单挑,主上注定是打辅助那个。
也因此,
本质上而言?
如果仅仅是主上一个人晋级的话,
其实没啥用。
郑凡开口道;
“不是我之前刻意压着? 事实上? 我也是下朝后走到宫门口时? 才心有所感? 境界才得以松动的。
水到渠成? 说得简单? 但实则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是实话。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 郑侯爷的境界一直卡在六品境界上,和五品之境可谓隔海相望。
他自己也焦急? 在奉新城时,也经常带着一帮人陪同自己去杀流匪杀走私犯去做历练? 可都无法见到什么真正的效果。
幸得天虎山上,老田带着自己走了一条下山路? 自己的心境,才得以平复下来。
入京后?
看着天家斗法,看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一个国家,在变局之中所呈现出的一面面和一幕幕;
因为,本质上在夺嫡中,他就是一个身处其中的旁观者,所以,可以看得更为真切,感受得也更为细腻。
这心境,一下子就辽阔了起来。
当然了,上面的“实话”有一处是不实的;
那就是境界的真正松动,不是在宫门外,而是当自己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坐在龙椅上于那烟雾缥缈之际。
这时,
樊力挠了挠脑袋,
道:
“俺觉得简单,主上和俺们一起去刺杀,俺们冲前头,主上在后头看着俺们,俺们谁快被杀死时,大概就可以进阶了。”
薛三眨了眨眼,阿铭摸了摸下巴,四娘则看向樊力。
樊力有些不好意思道:
“记着打不过被杀之前,要喊出来,不能让主上没注意到你就被砍死了。
要一边打一边喊,
主上,
快看我,
我好厉害,
我快死了!”
樊力真的喊了出来。
薛三长舒一口气,道:
“怎么感觉很俗套的样子?”
阿铭开口道:“热血漫画里的经典套路,快被打死前爆发了小宇宙。”
四娘抱着双臂,
道:
“但无法否认的是,阿力的这个建议,还真有点靠谱。”
……
“咳咳……”
御书房内,赵九郎咳了两声。
魏忠河送上茶水,赵九郎低头,喝了两口热茶,这才看着坐在上首的姬成玦继续道:
“眼下局面,并非是不破不立的地步,朝政和军政,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和过来,只要中枢不乱,地方上就不会起什么大乱子,燕地不乱,则晋地也不可能乱得起来。
稳住局面后,可再徐徐图之。”
“宰辅老成谋国,朕也深以为然。”
“接下来就是国丧和陛下您告祭太庙,都劳累身心,还请陛下好好保重身体,切勿忧思过重,需知,陛下您现在的肩膀上,可是担着大燕的社稷。”
“宰辅也是一样,得好好保重身子,朕和百官,可都离不开宰辅呢。”
“陛下谬赞了,臣受先皇知遇之恩,蒙天眷得以被简拔,自当尽心尽力,为我大燕效力,为陛下效力。
说句心里话,陛下您今日没让臣将罪己诏念出来,臣是有些觉得不妥的,大燕百姓已经疲敝了,总得让他们看到点希望。
但陛下您说的话,臣是认同的,大行皇帝,功在千秋。”
“朕并非不懂得这罪己诏的规矩,但朕实在是找不出父皇的错处,也并非为尊者讳。”
“是,是,臣明白。”
“朕乏了,要休息了。”
赵九郎微笑着起身,道:
“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嗯。”
赵九郎起身,走出了御书房。
魏忠河按照以往规矩,将宰辅送出。
随后,
魏忠河又回到了御书房,见陛下正坐在那里用着御膳房先前送过来的糕点,凑过去,小声道:
“陛下,明日可以让张公公到御书房里来伺候着了,奴才就站门口,随时听候吩咐。”
姬成玦拍了拍手,
道;
“不必了,他现在后宫安顿好思思和孩子们即可,魏忠河,你是父皇留给朕的老人,朕也不是那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
以前是在王府,整天盘算着,一是户部的事儿,二是宫里的事儿;
现在,
朕坐在这儿,这脑子里每天想的,必然是社稷的事儿,他不如你。”
“谢陛下夸赞。”
“哪天真看你不顺眼了,自然会亲自与你说,甭管如何,你魏忠河,当得起这份体面。”
“奴才,必然竭诚以报陛下之信任!”
“起来吧,对了,李良申进京了么?”
“先前接到下面的通报,李总兵已经进京了,这会儿,应该快入宫了吧。”
“宰辅应该会回内阁吧?”
“是的,陛下,照常理而言,宰辅大人应该先在内阁里处理政务后再下值。”
“这李良申呢,朕就先不见了,你替朕传个旨,赏赐先下发。”
“是,奴才遵旨。”
“另外,再把时辰给揉搓好了,先晾他一会儿,宣旨后,你陪着他出宫,要碰上下值的宰辅。”
姬成玦说着手指在糕点上轻轻捏了捏,
道:
“得寻个好一点的由头,你就替朕去问问他,想不想去南边儿银浪郡那儿,暗示他朕有意让其率部去南边儿接替我大哥。
李良申在京畿看了好几年的大门了,必然早就憋坏了。
你暗示完后,路上再碰到宰辅,他必然会想着再走走宰辅的门路,算了,你事先暗示时就说,如果宰辅那边同意的话,朕就能让他在国丧之后成行,让朕的大哥来重新掌管京畿卫戍。”
魏忠河马上道:
“奴才明白。”
今夜,
宰辅出宫之后,原本安排在宰辅身边暗中保护的密谍司高手和陆冰那边的人都将被撤去。
这会儿,再将个李良申安排进去,倒也妥帖。
“陛下英明。”
“哦,这也英明?”姬成玦笑道。
“陛下想要以这种方式,保下宰辅大人,又不得开罪平西侯爷。”
“保得住么?那边,可是有剑圣啊,这李良申虽说也是四大剑客之一,但朕还是觉得,比之如今的晋地剑圣,似乎落下了不少。
朕不懂功夫,魏忠河,你来说说。”
“陛下,奴才是炼气士,对外头的,其实不大清楚的,且到了他们那个境界,很难具体地去看清楚深浅。”
“你就没个准话?”
“奴才斗胆猜一下,可能,剑圣现在,会更强一点。”
“那又有何英明?还不是没保得住么。”
“陛下此举,为两头照全,待得宰辅下值后,李良申为了去边境,必然会和宰辅一道走,要么,李良申保下了宰辅大人。
毕竟,平西侯爷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今儿个一遭,也就只有这一遭了,再想下一次,也没人会再允许他继续胡闹。
而若是护不住,
这真正的高手动手,怎可能不留下确切的痕迹。
南北二军撕裂的口子,其实就在这里拉开了。
陛下英明。”
姬成玦拿起一块紫薯糕,送到魏公公嘴边;
魏公公张开嘴,吃住了。
姬成玦拍拍手,
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真忘了,我大婚那一夜,这李良申和那疯婆子身边的七叔,可是差点要了朕的命。
**不离十,
那姓郑的是想要给靖南侯夫人报仇了,
得咧,
一事不劳二主,
给朕把这个仇也给报了去。”
魏忠河:“额……”
“所以,古来昏君亦或者是平庸之君为何更多,因为他们说的话,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已经没人能对他们讲真话了。”
“陛下,奴才……”
姬成玦笑了,
道:
“起来吧,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你也算是看着朕长大的不是,朕和父皇有个很大的不一样,父皇这人,沉闷了一些,但朕,可能话会多一些,你就听着,别多想。”
“奴才明白,奴才省的。”
“嗯。”
姬成玦拿起面前的茶水,
道:
“茶凉了。”
“奴才马上就……”
姬成玦又侧过脸看了一眼魏忠河,同时,揭开的杯盖,热气还在升腾,哪里凉了?
“朕是担心,父皇这一刚走,宰辅就出了事儿,会不会让外人觉得朕人走茶凉得太快了一些?”
魏忠河这次不说话了,只是赔着笑。
“可惜了,可惜了,罢了,罢了,跌宕就跌宕吧,事儿多就事儿多吧;这朝堂,也大乱不起来。
再等着西边荒漠开战后的消息传来,
朕身上再加上一层军功,平灭蛮族王庭。
这位置,就算是真的坐稳了。
它乱由它乱,总不至于乱到天上去。
扬起来,才能更好地去收拾分拣,也算是省去了一些力气,还能看得更真切一些。”
喝了口茶,
姬成玦将茶杯又放了回去,
喃喃道:
“一个平西侯,平换一个当朝宰辅,这买卖,可做得?可做得,值的,不亏,还赚了。
宰辅先前对朕说的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但朕却以为,这治国和做买卖一样,都言商人重利,却不知真正的商人更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陛下圣明。”
“局面如此,局面,也就这般了,朕觉得,宰辅大人今日真要下去找父皇了,想来他也是能理解朕也是能原谅朕的。
毕竟,他和父皇一样,喜欢让人为了宏图霸业去牺牲;
如今,
朕也是一样这般做得罢了,也算是他们,后继有人了,呵呵。”
“陛下……”
“行了,今儿个,就这么着吧,今晚的戏,朕也就不看了,事儿太多,看多了也头疼。”
“奴才吩咐摆驾。”
“免了,今儿个,朕,宿在这儿了。”
御书房的内厅,有一个小寝室,先皇夙夜批阅奏折,经常就在这儿凑合一宿,醒来后再去上朝,撇开在后园疗养的日子,先皇在位的这些年来,宿在这儿的次数比宿在后宫的次数,要多得多。
姬成玦走入内厅寝室,
径直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对着魏忠河摆摆手,在魏忠河退下去后,他直接躺上了床。
眼睛睁着,
看着上方,
再闭上眼,
吐气时,
却仿佛听到了第二道吐息声。
姬成玦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仿佛在此时,
在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他和自己一样,结束了今日的疲惫,正躺在这张床上休憩。
“老东西,我来梦你了。”
————
很无奈,今天状态很差,坐在电脑前,就是找不到状态,不是情节上卡文,而是纯粹的情绪上亏空。
今天就没第二更了,明天一并给补回来,抱紧大家。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吃我一剑!
燕京城,迎来了难得的一个夜晚;
和整个大燕需要修生养息一样,甚至更为急切的是,这座都城,现在急需休息。
自打二王相继入京,先皇自后园回宫,这座都城的神经,可谓是绷得紧紧的。
离钟的响起,新皇的确立,大起大落地折腾;
人也疲了,
城也惫了,
幸得日落月升,
上至朱紫贵,下至贩夫走卒,
都能像模像样地叹出那一口气:
唉,洗洗睡吧。
为帝国操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毕竟,这不是什么主少国疑的局面,也不是时局混乱不堪的时候;
先皇的布置再加上新君自身的能力,使得权力的交接格外顺滑,一切的一切,都慌而不乱。
所以,
宰辅也没必要说留宿宫内值守以防不测什么的。
该下值,还是得下值的。
一定程度上来说,宰辅下不下值,也是外界衡量中枢运转康健与否的一个风向标。
宰相府的马车,
自宫门口驶出。
……
夜行服,穿上;
里头,每个人都加了四娘织出来的金丝软猬甲。
郑侯爷摸了摸乌崖刀,将归入特制的刀鞘中,身体,松展了一下,确认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
在其面前,
魔王们早就准备就绪。
剑圣依旧是斜靠在柱子上,他不用做太多的准备。
郑凡一挥手,
道:
“出发吧。”
郑凡走在前面,
薛三伸手捶了一下樊力的膝盖,
樊力会意? 张口哼了起来。
薛三马上唱道:
“长路漫漫伴你闯……”
夜幕下?
一群夜行人,倒也搭配。
徐闯有些纳罕,
这他娘的还有去杀人时唱歌的?
剑圣倒是见怪不怪了? 他是清楚的? 这帮人就喜欢搞这种调调。
郑侯爷则提起刀?
道:
“换一个。”
“好嘞,主上!”
薛三又捶了一记樊力的膝盖? 樊力换了声调;
薛三唱道:
“奔波的风雨里? 不羁的醒与醉……”
……
宰辅的马车? 很宽敞。
因为宰辅需要在马车里也有一个办公场所? 自然不能逼仄。
此时,
赵九郎腿上盖着棉被,手里端着乌鸡汤,看着面前坐着的李良申。
“既然陛下想要你去南望城? 本辅,自是不会反对的,但本辅有两点要提一下。”
“您说。”
李良申这次倒是难得的好耐心。
“一是南望城那边的局势? 祖竹明是个持稳的性子? 很难再从他手上占得什么便宜了? 你去了后,也得切忌焦躁。”
“这是自然。”
“二是新君刚继位,现如今,至少这几年内,依旧是固本培元为主,不似前几年了? 擅启边衅,可能会为时局所不容。”
“这,我也知道。”
“那就可以了。”赵九郎点点头,又喝了两口鸡汤。
“这么说,宰辅是答应了?”
“国丧之后,本辅就去提一下,新君伊始,这京畿卫戍换个人来提领也实属正常。更何况,本辅还听说,你和陛下的关系,不是很和睦。”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彼时陛下只是皇子,现在,陛下是陛下,见着他,我会跪,相信,陛下也不会是小肚鸡肠之人。”
赵九郎放下鸡汤,拿起旁边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笑着道:
“你真是这般想的?”
“骗人作甚?”
“知道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么?”赵九郎问道。
“李某,也是读过书的。”
“不不不,这和读不读书没关系,一朝天子一朝臣,指的不仅仅是天子对臣子,其实更多的,还是指臣子对天子。
新君上位,做臣子的,往往不能以原有看待先皇的目光去看待新君。
先皇在时,只要于大燕有用,都可以容下,犯错了,也没什么干系。”
“宰辅的意思是,新君的胸襟,比不得先皇?”
赵九郎摇摇头,道:“话倒不能这般说,先皇马踏门阀时,身子,其实已经有隐患了。”
一直以来,
最懂得先皇身体状况的,第一个,是魏忠河;
那第二个,必然就是帮着吃饭的赵九郎。
古往今来,皇帝赐膳,那是大脸面,大恩荣,赵九郎却硬生生地被这恩荣给吃胖了。
“新君正值壮年,且新君的手段是不差先皇的,所以,新君完全有能力,将自己看着碍眼的,全都推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
他有年华,有精力,也有能力,更,有先皇磨砺出来的心性,可以重新收拾这一切。
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总兵,
如果本辅是你,
今日,
其实就应该自负荆条,去宫里跪下请罪。”
“呵呵。”
李良申笑了。
赵九郎也笑了,道:“唉,镇北军,无法无天惯了,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总兵排开官面上的官身,江湖上,也有四大剑客之名。
但断不可将江湖之气,草莽之行,带入这庙堂之上。
他虞化平,是一直身于江湖,而你,则生于庙堂。
只要他虞化平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亦或者是,那出格的事,平西侯爷压不住,那他随时都可以退一步,继续那江湖的海阔天空。
你,
李良申,
不可以。
你,是没有江湖的。”
“宰辅所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一些。”
“呵,自古以来,恃才傲物者,能得好下场的,又有几个?
论打仗,这几年,您在京畿卫戍,打了什么仗了?
论官场,镇北王爷早早地自剖心迹,是断不可能造反的,您还有什么依仗?
无非是有一个四大剑客的名号而已,
他乾国不也有百里剑,楚国不也有造剑师,
如何了?
一个四大剑客,
陛下,
还真不至于太放在眼里,否则,就是你真的太小瞧于陛下了。
记仇的人,并不是小肚鸡肠;
敢记仇,敢报仇,
有时候反而才是真正的一种心胸豪气。
言尽于此,
李总兵自己看着办吧。”
“那陛下为何又想让我去南望城?总不可能是希望借那乾人之手,来杀我吧?”
乾人,
乾国的三边军队,
也配杀得了我李良申?
“这也是本辅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想不通啊。”赵九郎摇摇头,“本不该有这一出的,现在却有了,李总兵好歹曾在荒漠领兵,可知这种情况叫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对,对的。”
这时,为宰辅赶马车的老夫车掀开帘子,对赵九郎道:
“相爷,今日的两边乌鸦,都没了踪迹。”
赵九郎闻言,点点头。
“乌鸦是什么?”李良申问道。
赵九郎看着李良申,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
所以,
直接问道:
“李总兵,本辅现在有一事不明。”
“何事?”
“您为什么,会在本辅的马车上?”
“这……”
“所以,陛下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生呢?”
李良申当即明悟过来,笑道:“所以,是有人想对宰辅不利?”
李良申点点头,
“乌鸦飞走了,就没人示警了。”
“陛下的人?”
“陛下可以直接让乌鸦咬人。”
“那是谁想对宰辅动手?”
“一个,可以让陛下知道,却也要硬着头皮,配合的人。”
“郑凡。”
这个名字,太好猜了。
李良申看着宰辅,道:“为何郑凡,要对你出手?”
“因为杜鹃。”
“杜鹃?”这个名字,一开始有些陌生,但很快李良申就想了起来,“靖南侯夫人?”
“是,本辅让人下的手,可惜了,孩子还活着,还活在了外头。”
“所以,郑凡是来帮靖南侯夫人,报仇的?”
“对,如果来了,那就必然是。”
“田无镜为何不自己动手?田无镜想杀你,不比这更容易?”
“就是因为笃定了靖南王会以大局为重,所以,本辅才敢动手。”
“郑凡呢?”
“不瞒你说,本辅一直看不透他。
说是幸进之辈,可偏偏,能力无双,战功赫赫;
说是城府深沉之辈,
那今夜的事,
又有些说不准了。
许是这世上,真有那种人,视这天地人间,为一场游戏。”
“宰辅大人,您扯远了。”
“是。”
“我就问宰辅大人一句话,您是想死,还是想活?”
“唉,这就是本辅先前问李总兵的,陛下,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有何区别?”
“乌鸦是撤走了,但您来了,如果陛下想我活,那就是为了不撕破和平西侯的关系,让你,来给本辅一条生路。”
“那如果陛下是想您死呢?”
“那李总兵您,就是个顺带一起死的,一事不劳二主,本辅先前说过,咱们陛下,年轻,年轻呢,就记仇,记仇呢,就想报。
所以,李总兵不要问本辅是想死还是想活;
是咱们,
咱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您说错了,我现在离开这马车,谁能阻拦我?”
“不,是李总兵你又说错了,本辅死了,您活着,您,就出不了这京城。
京城的天,已经变了,什么叫皇帝,什么叫天子?
天子不看你时,你是你;
天子看你时,尤其是,天子流露出了丝毫想要你死的意思和倾向时,
你没死,
那就是逆天而行。
四大剑客之一?
魏忠河和陆冰两个衙门联手,可有能力将李总兵你,闷死在这京城里?
本辅死,你必死;
本辅若活,你也能活,本辅还是宰辅,你,还是总兵,甚至,连去南望城,都会因此成行。
甚至,前程过往,都可以算过去了。”
“宰辅这是和天子,做买卖?”
“和天子,最不好讲买卖,但又很好讲买卖,平西侯,不就做成了么?”
李良申点点头。
赵九郎开口对前面老车夫喊道:
“徐伯,快一点儿,我累了。”
“好嘞,相爷。”
马车里,
李良申再度看向赵九郎,道:
“您还是没告诉我,您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
李良申给出了最终答案。
“本辅活着,才是对大燕社稷,最大的利处,再当五年宰辅,是退下来养老还是干脆一杯斟酒了却君王担忧,都没甚问题了。
五年,
足够大燕恢复过来,从泥沼里,爬出。
本辅,
也就能下去找先皇,继续蹭饭了。
所以,
本辅还得活五年。”
“就是这般活的?”李良申笑着问道。
“本辅没想到,他平西侯,真的会这般出手,也没想到,会在今日出手。
你说他仓促莽撞么?
可偏偏,
选中了本辅的七寸,也选中了陛下此时的七寸。
今夜之后,
本辅不会再给他机会了,陛下,也不会再容忍他再放肆一场了。
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
这是本辅的一遭劫,挺过去,就过去了,挺不过去,人就没了。”
“您倒是看得通透。”
“装的罢了。”
赵九郎摸了摸肚子,
看着李良申,
笑道;
“总不能抱着您李总兵的大腿,哭着喊着李将军,救救老夫吧。
体面,
体面,
大燕宰辅的体面,
还是要有的。”
……
西平街,
街头,
街尾,
各有五百骑靖南军驶入。
他们甲胄在身,弓弦在手,马刀在侧,整列之后,除了胯下战马偶尔会发出些许声响,马背上的骑士,则挺直了后背,看着街外。
这条街,已经被他们封锁。
……
街面两侧,屋檐上。
一侧,
是郑侯爷所在,身边,是四娘和阿铭;
一侧,是薛三和樊力。
剑圣和徐闯,
在街面上站着。
远处,
已经看见马车的影子了。
有车夫,还有十六个宰相府的护卫。
护卫倒是可以先放放,问题的关键,是那几个跟着马车在走的随从。
高手嘛,
总得有个高手的样子和姿态,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穿的人低俗,而是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喜欢看人下饭。
当然了,和富贵子弟的鲜衣怒马不一样,高手嘛,得反其道而行之。
最好的情况就是,宰相的护卫,就这十六个。
一波冲,
杀完了,
郑侯爷觉得自己还能和宰相聊聊天。
虽然常常都说反派死于话多,
但杀人时,最后,再和你要杀的目标,让其在你刀口下,多说几句话,这种爽感,真的是难以拒绝。
直接一口气将人砍死了,结束了?
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哦,对了,马车夫。”郑侯爷提醒道。
“主上,三儿之前调查的情报是,宰相的马车,是个老马车夫,六十多了。”
“这就对了嘛,年纪大,佝偻点背,这种马车夫,得当一个高手看待。”
郑侯爷做出了指示。
“是,主上英明。”阿铭点头。
“主上放心,那些护卫都可以先放一边,在三儿的计划里,本就是先砍老马车夫,再砍那些个随从,至于那十六个护卫,则留最后。”
这是经验之谈,刺杀大人物,就得按照这个顺序来,才能确保不会阴沟里翻船,亦或者是,确保在第一轮冲击之后,不会出现谁谁谁忽然伸手撩了一下头发,喊一声“某在此,谁敢伤害相爷”的俗套情景。
“大家辛苦了,这个机会,小六子肯给,我不意外,但我不认为他会肯给两次,也不会认为,赵九郎,会给我再来一次的可能。”
“是,主上。”
“属下明白。”
马车,越来越近了。
郑侯爷缓缓地抽出乌崖,
掌心,在刀面上轻轻抚过。
战场厮杀,和晚上刺杀,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还真是有些紧张。”郑凡自我调侃道。
阿铭安慰道:“主上放心,按照最理想的局面来,就十六个护卫而已,总不可能马车上也藏着个剑圣吧?”
“你可以闭上你的嘴了,越是到关键时候,你和阿程就越是不能说话,你们俩自己是什么东西,心里没点儿数么?
家门口乌鸦乱叫都比你们俩说话吉利。”
一头僵尸,一头吸血鬼,阴邪得不能再阴邪的生物,乌鸦和黑猫与他们比起来,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喜庆。
“是,属下知道了。”
在进阶面前,不用解释,不用反驳,只有认错。
“可以动手了吧,对了,信号是什么?”郑凡问四娘。
“主上,三儿安排的信号是,您站起来喊一声,赵九郎,吃我一剑!”
“这么中二的么?”
“因为主上您进阶了,所以三儿临时改了一下。”
临时改,是为了更好地舔。
舔,就得从细节做起,不放过任何位置,不放过任何沟壑。
作为这次刺杀的总设计师,薛三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以改了么?”郑凡问道。
这话,太中二,也太羞耻了。
“主上,瞎子不在,咱们没办法和他们进行沟通,时间上,也不允许了。”阿铭提醒道。
“好吧,我知道了,只要剑圣不觉得丢脸就可以。”
郑侯爷清了清嗓子,
在下方的宰辅马车队伍终于到达伏击点位置后,
郑侯爷站起身,
对着下面喊道:
“赵九郎你这畜生,吃我一剑!”
下方街面上,
剑圣叹了口气,
自一家门坊牌子后走出,抽出了龙渊剑。
他是不满意这个讯号的,但,还是得出手。
然而,
还没等剑圣这边出剑呢,
其实,
也就这几吸的短暂当口,
宰辅马车内,
忽然飞出一道身影,
粗狂的剑气笔直向着街面一侧屋檐疾驰而来,带来惊人得威势!
随剑气而来的,
还有一道低吼:
“好,某来接你一剑!”
“………”郑凡。
第五百一十五章 华山一条道
郑侯爷这几年习惯于千军万马的场面,而这种刺杀的活计,早就手生了; 常言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战场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 但实则,战场上,你有麾下兵马打底,变化再快,也都是在这基础上翻腾; 而刺杀,就不一样了。 就比如眼下,就比如现在, 郑侯爷是真的没想到过自己就这一声吼, 直接吼出了一位“剑圣”! 仿佛命运觉得,平西侯爷带兵打仗的阅历,还不足够,需要再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喜。 李良申来了。 正如真正的大厨,哪怕炒家常菜,味道也会更细腻一样,真正的高手,他对气息的收敛,自然更为足道。 所以, 剑圣没能提前发现马车上的李良申, 而李良申也没能提前发现就在街面前方牌子遮挡下的剑圣。 也因此, 郑侯爷的一声吼, 直接让李良申认为,剑圣,就在那一侧屋檐上,然后,他来了。 谁都清楚,晋地剑圣早就归于平西侯爷门下; 平西侯想刺杀人,自然会带上他。 李良申认为,自己缠住一个剑圣,就足够了。 如果时间可以暂停, 如果双方可以剥离出来弄一出画外音, 郑侯爷肯定会对李良申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还是总兵呢,知不知道什么叫声东击西? 我喊一声出剑,你就直接断定剑圣和我站在一起? 废物, 庸将, 怪不得你捞不着仗打! 可惜了, 一切都是瞬息万变。 他李良申,上来了。 这种局部对决,结果,往往也就是几个呼吸之间,也就是说,暂时,外面无法支援过来。 好在, 魔王们的反应极快。 四娘身形上前,双手撑开,一道道丝线一根根银针,如花雨一般向着飞身的李良申压去。 但奈何李良申的大剑之中所蕴含的古朴剑气实在是过于浑厚,早就达到了以力破巧的层次。 四娘的针线,再密集再具备穿透性,于此时,也丝毫无用。 “嗡!” 刹那间, 丝线崩裂,银针碾碎。 剑锋,更是直接劈向了四娘。 而四娘身后,则站着郑凡。 交锋,往往就是这刹那间,尤其是和剑客的交锋,往往更快,顷刻间,生死便分。 郑凡看着四娘的背影,目光一凝。 倏然间, 四娘的气息陡然一升。 就是提剑而起的李良申在此时都微微皱眉, 下一刻, 四娘凤眼微眯,十指轻颤。 于李良申身后,出现了三根银针,银针乃水汽所结。 放在炼气士的角度,那就是凝气而化物; 搁在西方魔法师的角度,则就是水系魔法; 总之, 李良申身后,出现了三根针,而李良申的剑气,则全在身前。 四娘没躲避,全力操控着那三根针; 大有宁可你将我劈死,但我也必然将那三根针刺入你体内穴位的决绝! 说白了, 就是比狠, 就是拼命, 华山一条道, 我要往前走, 你, 随意。 魔王的心性,怎可能软弱? 四娘的战斗经验告诉她,此时,是不可能退却的。 其实,思考也就是个转瞬间。 对于李良申而言,基本没什么可犹豫的。 如果面前是晋地剑圣,自己可以拼着受伤杀了他,那很赚,他会继续这一剑; 可偏偏,面前不是剑圣,这就意味着剑圣在另一侧。 此刻,自己没受伤还处于巅峰状态,在将要面对的剑圣面前,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五成,还偏下。 因为他这些年,领兵消耗了太多精力,于剑道一途,早就停滞多年。 他不信虞化平也是一样。 也因此,曾经打过平手的两人,现在的实力对比,本人心里,是有数的。 李良申撤剑,没全撤,而是撤了一半。 他的大剑,足以将人拍死。 所以,这剑是收回了,但这剑气的力道,却依旧扫了过来。 在察觉到对方收剑之后,四娘果断地放弃那三根凝结于后的长针,转而身形后撤,一边躲避的同时一边在自身前方强行用丝线拉扯出七道阻碍。 而宣泄的剑气又在转瞬间破除了七道阻碍,打在了四娘身上。 四娘左手手臂开始溢出鲜血,臂膀轻微颤抖,但这一招,却是已经接下了,这得益于其临时进阶。 之前一直保护在郑凡身侧的阿铭,则舔了舔嘴唇,顺势上前。 四娘心领神会,向后开始退去,蹲在了郑凡身前。 这是轮流上前,给前者留下喘息调整的时机; 同时,也是你进阶完了,该我了。 李良申则收剑站在了原地,并未开启下一轮的进攻,不是他想要打招呼犯这种兵家大忌,而是先前慢了一拍的剑圣,在此时出现了。 原本,剑圣的第一剑,应该直接刺向赵九郎所在的马车的,可谁知李良申竟然在马车内,还直接杀上了屋檐。 是马车还是李良申, 真的很好选。 因为剑圣很清楚,在平西侯爷看来,肯定是他平西侯的命最重要。 所以, 龙渊长啸, 自下而上, 冲向了李良申! 李良申只来得及眼角余光留意了一下四娘,靠厮杀获得感悟进阶,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可以靠进阶躲避逃命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因为是行家,所以他更清楚先前四娘的转变到底有多惊人。 刚进阶,就能运用更高层次的力量对自己施行反制? 这到底是真的进阶了还是先前特意封印了境界? 但明明被自己的那一剑已经逼得如此狼狈了,还要刻意地等到那时候再解开封印? 疑惑,只是转瞬间的,不是不想去思考,而是龙渊,已然来至身前。 面对剑圣, 李良申不敢怠慢; 因为知道自己的强大,所以才更懂得尊重对方的不凡。 大剑立于身前, 左手持剑柄,右手拍剑身,倏然间,大剑起身,身形带着剑形,化作了极为刚猛的剑气,此剑气不锋锐,却绝对浑厚至阳! 镇北铁骑用的是马刀, 这李良申虽说是剑客,但这把大剑,其实是舞出了刀的气息。 剑圣这边,并未一开始就采取针尖对麦芒的方式,哪怕,身为剑客,这应该是他的强项。 但在此时,龙渊却如同灵动的火蛇一般,以绝对的细微掌控,开始分解李良申周身的剑罡,这迫使李良申身形固定在原处,陪着他来玩这一场此消彼长的推手。 也借着这个机会,拉出了宽度。 阿铭和四娘马上明白了剑圣的用意,当然,郑侯爷也明白了,但比两位魔王慢一些。 四娘拽着郑凡的胳膊,和郑凡一起跳下了屋檐,阿铭作挡差。 谁知, 李良申却在此时又刻意地分出一道剑意,凝聚于掌心,顺势拍入大剑之中,大剑的剑柄和剑身之间,有一处凹槽,凹槽圆润,但在此刻却溢散出一道黑色的剑芒,直接打向了郑凡和四娘想要跳下的位置。 断后的阿铭不慌反喜, 身形一跃,纵身而下。 如果画面可以定格慢放的话, 那就是当四娘拽着郑凡跳下去时, 剑光飞逝而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阿铭的身形出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它。 随即, 阿铭的身躯在半空中快速旋转,身上的衣服也残破了一片。 这一幕, 很具有艺术气息。 终于, 四娘和郑凡落地, “噗通!” 阿铭摔在了地上,头发散乱,礼服破烂。 郑侯爷的目光,马上落在了阿铭身上。 其实, 阿铭的伤势没那么重,正在和剑圣对弈的李良申怎可能分出太多的精力出来对旁边的人再进行攻击? 但郑侯爷的厮杀经历大多来自战阵之上,先前李良申的忽然出现,确实是有些击穿了郑侯爷的心防。 亦或者是一种本能地关切吧, 总之, 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人去思索和推测,第一时间,只来得及涌现出最为真挚的关切,以及被保护下的感动。 “呼……” 下一刻, 阿铭身上的气息也陡然一变。 先前因受伤加上自己故意而变得更加苍白的面色,无法自抑地涌现出一抹红晕。 随之而来的, 是一种畅快; 不仅仅是来自于实力的进一步恢复,而且还有这一道难坎儿竟然这般就过去了的轻松。 要知道,搁以前,光是想怎么舔以及各种方法地尝试都足以让人秃头。 另一面屋檐上, 薛三和樊力都瞪大了眼睛。 “力啊,我好嫉妒啊。”薛三说道。 “俺也是。” “力啊,你先动手吧,期待马车下面还有高手吧。” “好嘞!” 下一刻, 樊力举着一根大圆木,自屋檐上跳了下来,将自己带圆木,一起砸向了马车。 而薛三, 其身形自屋檐滑落下来后, 直接没入了黑暗之中。 “保护相爷!” “保护相爷!” …… 屋檐上, 剑圣笑道: “可以,与我对决时,竟然还敢分心。” 龙渊收回,却未曾收回入手,而是于半途翻转,一时间,剑气再度迸发,转而破开屋檐,没入下方。 下一刻, 李良申身形飞跃而起,大剑向下一压。 龙渊自其下方破出,和大剑相碰。 一击碰撞之后,龙渊再度收回,这一次,是悬浮在了剑圣身侧,这也标志着第一轮交锋结束。 李良申身形再度落下, 大剑立于身前。 “蜻蜓点水?” 李良申问道。 当年,二人曾大战过一次,久久未曾分出胜负。 李良申又道:“也罢,我就和你在这儿坐着,能将你兑出来,也算是足够了。” 剑圣摇摇头,道: “不是的,先前只是想看看,你李良申这些年,剑术到底有没有精进。” “如何?” “反倒加了一些抑郁暮气,相由心生,剑自心起,看来这几年,你过得不得意。” 曾经的四大剑客之一,身为镇北军总兵,这几年这么多场大战,却一场都没捞得着; 不抑郁,那怎么可能? 所以,他才迫切地希望到边境去,否则,他的心,他的剑,也将会生锈。 “那你呢?”李良申问道。 “我?”剑圣笑道,“有个小院子,有个妻,有个儿子,还有个孩子,在妻肚子里。院子很热闹,养了一群鸡, 哦,对了,还有一只鸭。” “院子在哪儿?”李良申问道,“哪天,我去拜访。” “很好找。” “哦?” “平西侯府隔壁。” “呵呵。”李良申叹了口气,“倒也是洒脱的日子。” “嗯,我觉得我现在这日子,确实过得还可以。” “所以呢?” 李良申看了看下方, “我们就在这儿待着,还是,打一场?” “还是打吧,我答应过他的,今日得杀了宰辅。” 李良申点点头,拍了拍大剑,道: “有我在,你出不了手的。” “我不懂带兵打仗,这方面,我肯定不如你,但论剑,现在的你,已经落于我身后了。” “哦,是么,落了多远?一步,还是半步?” “半步。” “只是半步而已。” 剑圣伸手指了指天上, 道; “头顶半步。” “虞化平,上次在烤鸭店里可真没感受到,你现在的口气,可真是大得很啊。” 虞化平又指了指下面, 道: “当初那位,在你面前,也是什么都不是,现在呢?烤鸭店里时,我见着你给他跪下行礼。” 李良申的指尖,自大剑剑柄上轻轻摩挲。 剑圣继续道:“这世上,没什么亘古不变的,人如是,景如是,剑,亦如是。” 李良申反问道:“你欲杀我?” “你若阻我,我必杀你。”剑圣回答。 “虞化平,我承认,不,其实在当年我们战上一次之后,我就与你说过,今日我二人打成平手,两年之后,我不会是你虞化平之对手。” “我记得,你后面还加了一句,因你麾下有五万铁骑,我就算日后剑术上超过你一筹,可这一筹,和五万铁骑比起来,何足道哉?” “是。” “那我也要问你,你的五万铁骑,现在何处?你可能调动进来?” 李良申不语。 “我要杀他。” 剑圣指了指下方的宰相马车。 “就是为了帮那姓郑的?” “不仅仅如此。” “还有什么?” “为了当年那位,将孩子,托付于我手中的女子。” “可笑。” “可笑么?” “甚至荒谬。” “还为了……” “还为了什么?” “为了还一个人情。” “人情?” “嗡!” 龙渊入手,四方剑气,开始汇聚。 李良申低喝道: “虞化平,你能赢得了我,却不见得能杀得了我,能杀得了我,却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做到,信不信,我可以与你打到天亮。” “是。”虞化平点头。 李良申醒悟过来, 马上道; “你欲直接对宰辅出剑,那我就即刻像先前那般,对平西侯出剑。” “可。” 虞化平再次点头, 而后, 看着李良申,又看向李良申的大剑, “当年我就曾说过,你的剑,太重,也太笨了。” “重也好,笨也罢,但,并不慢,怎么,试试?” “试试就试试。” 剑圣持龙渊,飞身而起。 李良申扛大剑,同样凌越。 下一刻, 剑圣持剑,飞身扑向宰辅马车。 李良申持剑,连人带剑,一同砸向先前下落至街面上的郑凡等人。 同时, 李良申喊道: “虞化平,我就不信,你舍得看我杀他!” “我的剑,比你快。” 两位当世四大剑客,身形交错,各自扑向了目标。 但在下一个呼吸间, 一股磅礴的剑意自龙渊身上倾泻而出, 李良申甚至不得不回头望去, 那剑意, 已然不是三品之层次! 剑圣长啸道: “田无镜,昔日奉新城中,你曾通过你儿子借我意念开二品; 今日, 我虞化平, 以二品之剑为你亡妻复仇, 还你这个人情!” 剑圣的剑, 确实更快, 至少在此时, 比李良申的大剑, 快得多得多。 二品之剑,携天地之威,轰然而下! 顷刻间, 皇宫金殿顶端, 魏公公收起看热闹的闲适,目露沉重; 殿堂内坐在丹炉前的红袍小太监,则双手于身前掐指,长舒了一口气。 燕京城内,凡五品之上的高手,都猛地惊醒抬头。 而在这条街道上, 很是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老马车夫, 刚刚一掌拍碎了樊力砸下的圆木,更是一拳将樊力砸飞出去。 随即, 就蓦地抬头。 “相爷,快跑!” 老马夫腾空而起,欲要挡下这一剑。 须臾之间, 整个人被这道恐怖的剑气切下! 自其眉心位置,露出一道血线,而后身体分裂散开,血雾出现的同时,更是被强横的剑气直接挥发。 这一剑, 来势不减, 刺入马车。 “轰!” 三匹拉车的马连带着这辆马车, 即刻炸裂! 马车内,有碎尸夹杂着朱紫之袍四飞。 街面上, 一时死寂。 李良申的剑,出到一半,停下了,落地,站在那儿。 四娘和阿铭拦在主上身前,警惕地看着李良申。 剩余的那些宰相府护卫,也和徐闯阿力结束了交手,看着碎裂的马车,噙着泪。 剑圣持龙渊, 在一剑劈碎马车之后,竟然再度投掷出龙渊,转攻向李良申。 在见到马车被劈碎后,李良申实则已经收招了,甚至,心气儿都已经散了不少,一剑逼退了龙渊,转而后退了一段距离。 剑圣则趁机,站到了四娘和阿铭身前。 李良申看着剑圣,表情有些无奈, 道: “虞化平,你害死我了。” 而这时, 被保护于身后的郑侯爷感觉自己又能了, 喊道: “李良申,你应该再深沉一点。” 李良申扭头看向被人保护在身后,虽然穿着夜行衣带着面罩,却依旧可以清晰知道是谁的郑凡: “何意?”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是金蝉脱壳之计,我手下最擅长刺杀追踪的刺客,已经早早地跑后头去找正主啦。” “你说什么!” “对,这个神情语气就对了,刚那个,忒假。” 就在这时, 不远处, 传来薛三的声音, “主上,俺抓到了,俺抓到了!” “很好。”郑凡喊道。 等了一会儿, 似乎没等到希望有的反应, 那边又传来了薛三的喊声: “不好,主上,宰相大人竟然是隐藏的二品高手,啊,啊,我要死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太阳,出来了
薛三坐在赵九郎的肩膀上, 两条小短腿在赵九郎胸前晃啊晃的, 一把匕首,抵在了赵九郎的脖颈。 已经褪去外袍,一身白衬的赵九郎背着薛三,从黑黢黢的街道里,走了出来。 “小兄弟,可以下来么?” 薛三笑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次我倒要多体验一会儿宰相的肩膀能撑什么。” “撑的是天下。” “都这时候,你还说这些场面话,有个什么意思?” 薛三对着郑凡那边挥手道: “主上,这儿呢,这儿呢。” 呼喊声中,带着浓浓的期盼。 可问题是,自己身上的气息,却丝毫没有动静。 “唉。” 薛三长叹一声,道:“我说宰相大人啊,你平日里就不能多锻炼锻炼身子,给自己整成个高手出来,弄得我现在明明拿了个最大的功,却半点实惠都没捞得着。” 宰辅大人,自是不可能是什么二品高手,他只是有些虚胖。 赵九郎答道:“那真是抱歉了。” 一边,阿力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里先前受了老车夫的一拳,有些骨裂, 不过, 不过,骨头上的裂纹真比不上此时自己内心的裂开, 看了看四周仅剩的一些个护卫, 再看着那边已经被薛三用刀架着的赵九郎, 樊力有些忧愁地跺了一下脚。 怎么就, 结束了? 说好的鏖战呢?说好的血与火的洗礼呢? 怎么就这般快哩! 随即, 剑圣继续对着李良申, 樊力、四娘、阿铭和徐闯,在一拥而上,将剩下的那几个护卫直接杀死。 李良申攥着手中大剑的剑柄,目光,有些阴沉。 郑凡则看着李良申,道: “本侯问你,你是江湖剑客,还是大燕的总兵?” “呵。”李良申斜着眼看着郑凡,“那你呢?你是刺杀宰辅的谋逆还是大燕的平西侯?” “是我问你。” “你还好意思问我?” “为什么不好意思问你?本侯是叛贼,来啊,谁敢治本侯的罪?你是江湖剑客,今晚就必死无疑。 你说,我有没有资格问你?” “现在问这些,还有何用?” “当然有用,你若是江湖刺客,今日,必死无疑,也甭想出这京城了,而你若是大燕的总兵,跪下,本侯保你一命。” “呵呵呵。”李良申笑了,“平西侯爷,你当李某,是傻子?” 郑凡自胸口掏出一份圣旨, 举起, 看着李良申, 道: “大燕镇北军总兵李良申接旨!” 李良申看着郑凡手中的圣旨。 这圣旨,自然是假的。 就是上次姬成玦给自己让自己调兵进京的空白旨意,但因为加了印,所以郑凡就没丢,还揣在了身上。 圣旨是真的,用印也是真的,需要用时,自己加点儿字,不也就能用了呗。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不是? 有用且不占地方的东西,郑侯爷习惯于贴身带着。 那边, 被薛三劫持着的赵九郎开口道; “李总兵,跪接圣旨。” 李良申依旧站在那里,拄着大剑,没动。 赵九郎开口道:“李总兵,跪吧。” 郑凡举着圣旨,走到剑圣身后, 看着李良申, 道; “本侯知道咱们李总兵是不怕死的,然后呢?你就这样死了,莫说前几年的仗,没捞着一个,这以后灭乾灭楚的大仗,也没你的份儿了。 怕死,唉,真爷们儿,可真不怕死,怕死当个什么丘八啊不是? 但, 死得这般憋屈, 值么? 你是李良申,你是曾经的四大剑客,本侯,可以试着保你一命。 跪下接旨!” 死,是真的不可怕。 但有句话,郑凡说对了。 如果是死在战场上,那真无所谓了,称得上死得其所,但死在京城里,被密谍司的一众高手给直接闷死,这种死法,真的是太憋屈。 还有, 那就是来自郑凡的承诺。 李良申是看不上郑凡的,以前是,现在是,反正,就是看不上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如今这个局面,郑凡说要保他一命,那么,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 因为,李良申清楚,郑凡,有这个底气。 所以, 李良申将大剑往身前一插, 而后, 单膝跪了下来。 郑凡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走到李良申面前。 他不怕李良申杀自己, 这人呐, 其实最怕的就是有希望,只要一线希望尚存,他就舍不得去孤注一掷。 先前李良申和剑圣拼出剑的速度时, 剑圣强开二品固然比李良申快,但李良申并不至于在看见马车被毁了后就即刻收剑。 他为何收剑? 因为很尴尬的一点就在于, 他要是真杀了郑凡,他铁定还是必死无疑,哪怕赵九郎还活着。 燕京城的天,不再是具有浩瀚胸襟的先皇了,而是……小肚鸡肠的新君。 其实,李良申真的很难。 他难在于,先皇在位时,给了很多人一个幻觉,那就是真正天子的幻觉; 而姬成玦登基后, 天子,变成了皇帝。 他不再为大局隐忍,甚至,会多了君王心术,多了随心所欲。 李良申没提前反应过来,赵九郎,其实也一样。 只能说,先皇的威压和影响,早就浸润到所有人的骨子里去了。 郑凡将圣旨,放在了李良申面前的地上, 道: “圣旨是假的,是空的。” “………”李良申。 “别用这么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相信你也猜到圣旨是假的,宰辅大人也猜到了啊,天子又不是有病,既要杀你又给我圣旨不杀你。 我跟你说,咱们的新君,可是记仇得很。 但别怕, 您就规规矩矩地跪在这儿,我呢,去和宰辅大人说会儿话,等话说完了,我带你入宫面圣。 你在这儿跪着时,也别傻愣着,想想天亮进宫时,你该说些什么。 我再帮你求求情, 京畿之地,你是待不下了,这一镇镇北军,估计你也调派不动了,实在不行,跟本侯回奉新城呗。 带兵? 本侯手下兵也不少,随你挑嘛。 你也清楚的,这世上,能在新君面前保下你的,只有我。” 李良申不语。 郑侯爷直起腰,走向赵九郎。 薛三眼睛瞪得像铜铃, 但一直到主上走到面前,他自个儿身上也依旧没丝毫改变。 “下去。” “是,主上。” 薛三只能自赵九郎身上滑落下来,走到樊力身侧。 四娘受伤的手臂系在身后,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上; 阿铭则整理着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礼服,在面对薛三和樊力的目光时,自带一种矜持。 郑侯爷则向赵九郎行礼: “宰辅大人。” 赵九郎也回礼: “平西侯爷。” …… 街面上, 李良申还在那里跪着。 郑凡, 则带着赵九郎,上了屋顶,坐在了屋檐上。 为了确保没有意外发生,剑圣,站在身后。 郑侯爷现在就处于反派死于话多的阶段,但没办法,谁叫这个阶段,才是真正的爽点所在呢? 再者, 自己现在也是有这个机会。 唯一可能引发意外的李良申,现在还跪着。 薛三和樊力看着他,恨不得李良申现在蹦跶起来,再对主上出剑,他们好挡剑! 可惜, 李良申说跪,他就跪得很踏实。 “不瞒宰辅大人,比郑某先前想象中的刺杀,要简单太多了。” “侯爷说笑了,本辅本打算金蝉脱壳后,逃出去,谁晓得街头竟然也有靖南军驻守,没法子,只能找个地儿先藏一下,然后被侯爷的手下,一下子就找到了。 难么? 想难,才是真的难啊。 侯爷身边有剑圣在,当年老司徒家家主,就是被剑圣杀的,有他在,侯爷想刺杀谁都不会很难。” 这是实话, 你用兵封锁了街道, 接下来其实就相当于是瓮中捉鳖了。 这就跟战场上,你已经将对方将领和亲卫团团围住,然后不下令放箭,而是要和他们玩儿一出单挑对决,无非是再找点乐子罢了。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 就是郑凡也没料到, 姬老六竟然这么稳,居然真的将宰辅身边日夜保护的乌鸦全部撤离了。 今晚的宰辅,相当于是被剥了壳的鸡蛋,被送到了自己嘴边。 这也印证了一句话, 当一个皇帝想让你死时,至少在这座京城里,你会迅速变得极为虚弱。 “杜鹃,是你逼死的么?” “是。” “为什么?” “其实很早,本辅就知道她是乾国银甲卫的身份。” “这不是理由,因为我相信靖南王,肯定也知道。” “是。” “所以,告诉我逼死她的,真正理由。” “子嗣,田无镜,不能有嫡子在这世上。” “呵呵,荒谬。” “荒谬么? 为什么田无镜不敢将儿子养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其实感觉到自己,在面对自己儿子时,他忍不住了。 他可以为大燕,自灭满门,那是为了国,舍了家。 他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再篡了国,哪怕将自己彻底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畜生。” “胡扯。” “胡扯?侯爷,看看你自己吧,靖南王世子养在你府里,若是靖南王此次有所不测,那晋地的靖南军,到底会追随谁? 是倾向于平西侯府,还是倾向于朝廷? 现如今的侯爷你,在靖南军里,是威望深重; 而世子在手, 你甚至可以直接让一半的靖南军,完全站在你这边。 侯爷若是要造反,直接将世子推出来,那整个晋地,就都将乱起来。 侯爷您说, 这孩子,留不留得? 再者, 现在不也挺好么? 反正该受的罪,也受了,也不差这一笔了,一夜白头而已,又算不得什么。 虽然孩子还活着,孩子还在你那里,但本辅此举,却相当于是给靖南王敲了个警钟,让他更清醒一些。事实证明,本辅做得是对的,哪怕未竟全功,却也依旧收得了效果,他田无镜现在,怕是一心求死求一个解脱吧? 谁又叫他最年轻,谁又叫他,修为最高呢? 所以,他就不能有真正的牵挂,一条路,走到底即可。 总之, 他们在时, 大燕会很好; 本辅要做的,是他们走时,大燕,会更好。” “成亲王府,也是你做的?” “是,本想借机打击侯爷您的,找个理由,寻个借口,因为平西侯府,确实需要压制一下,否则,就太过于一帆风顺了。 结果侯爷您没入瓮,那就顺势将成亲王府给拍下去,也算是为晋地提前遏制一个极大的隐患。” “宰辅大人?” “嗯?” “猜到我今晚会来么?” “没有,本辅也没想到,会这般快,会这般的直接。当然,最根本的是,本辅没料到,侯爷您,竟然是这般赤诚的一个人。 本辅以前也是出身寒门,所以本辅很清楚,一个人,从黔首做到位极人臣,得多么不容易,得多么珍惜眼下的位置。 可侯爷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宰辅大人是在夸我?” “不是,于权谋而言,侯爷你太莽撞了,陛下是同意你今晚杀我了,但为此,你却消耗了和陛下之间的情分。 和君王之间的情分呐,那真的是无价的,因为这对于天子而言,其实是一种累赘。 于发展而言,今日你在这里杀了我,陛下给了你情分,日后等靖南王出征归来,这算不算得上是新君给靖南王的一个情面? 于你,于靖南王,都是有了一份体面,那接下来,靖南军整编时,除非侯爷你直接造反,否则,晋地的靖南军,朝廷的手,就可以更深入了。 陛下最擅长做生意了,他丢了一个可以辅佐他的宰辅,却能够加紧收拢下更多的军权。 你用了陛下的情分,但你对陛下的情分,却增加了,不是么?” “所以,本侯亏了?” “是亏了。” “亏得多么?” “亏得很多。” “哦,是这样啊。” “今夜之前,本辅自己也没料到,会有眼下这个局面,堂堂大燕宰相,在大燕的京城,在距离皇宫不远的街道上,被人截杀。胡来。” “但我觉得并不是胡来。” “如果要杀我,靖南王,有大把可以杀我的机会。靖南王为何不杀我,因为在靖南王眼里,我现在,于国有大用。 他们三位, 开创了大燕的新时代, 而我, 是可以辅佐新君,将这个时代传承下去的关键。 所以, 靖南王不杀我。” “他想杀你的。”郑凡说道。 “这世上,谁没有想做却不能做的事?靖南王自己都没打算做,为何侯爷你,要多此一举?” “哎,真的,宰相大人,听你说话,我真的好气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的呢?” “因为本质上,本辅和先皇、两位王爷,是同一类人。 给本辅三年时间,不,两年时间。 我来帮陛下,整肃好这个朝堂,然后,我就致仕,去奉新城,去靖南侯府,你来,当着靖南侯夫人的灵堂,将我杀了,祭奠她。 可以么? 李良申先前说他不怕死,其实,本辅也不怕。 本辅本可以站在这里,高谈阔论,甚至,摆出一副样子,那就是本辅愿意被你杀,好成全你平西侯爷和陛下之间的信任。 自而,以我一人之死,以帮陛下安定晋东一地,安抚好平西侯府这座藩镇。 我可以慷慨激昂的,可以掷地有声的, 可以让自己,死得更壮烈,也更震撼。” “我原本以为,你会这么做的,之前设想的,你会喊着,来,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死我一人,可保全大燕新土之安稳,足矣。” “是的,但本辅没有,因为本辅算了账,新君登基,事情很多,朝堂下面,也暗流涌动。 如今的大燕,还离不开本辅,新法的推行,还需要本辅去实施。 先皇和两位王爷,穿凿开了山,本辅,就得将路基,给打下去。 算来算去,现在死,就为了安抚平西侯你,不划算。 而且,陛下已然撤开了乌鸦,面子,情分,已经给侯爷你了,本辅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求活一下。 两年之约, 再给我两年, 我把事儿料理好,把地基,彻底打夯实; 接下来,我就去赴死。 然后, 大燕的天下,就由你们去驰骋,一统诸夏的伟业,绝不是做梦!” 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赵九郎就站在燕皇身侧,催促那藏夫子快点把花样弄出来,他看完了,好去忙手头的事儿。 可见,大燕的宰辅,是有一番气魄的。 还是那句话,求死,简单,求活,反而更难。 “侯爷,靖南王现在不在,若是靖南王在,他,也不会同意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会阻碍到大燕的进程。 大燕一统诸夏的进程,也必然会因为我的死,而延期。” 事实,的确是如此。 姬成玦放任郑凡来杀,是因为姬成玦无法不答应,一是事先说好了的,二则是,他清楚郑凡的脾性。 他姬老六敢毁约,那姓郑的,就敢直接回去扯旗造反! 造反成不成功另算,给你把局面搞崩了给你社稷搞乱了就成,姬成玦是这世上,除了魔王之外,最懂郑凡的了。 本质上,姬成玦是很舍不得赵九郎的。 这时, 天边的晨曦,开始显现,天将要亮了。 赵九郎嗫嚅了一下嘴唇。 郑凡开口道: “两年?” “是,本辅可以在此明誓,两年期满,我白衣入历天靖南侯府去殉那位夫人。” “唉。” 郑凡长叹一口气, 道: “好吧。” 赵九郎闻言,跌跌撞撞地从屋檐上站起,向郑凡躬身一拜: “赵九郎代大燕,谢平西侯爷今日不杀之恩。” 郑凡站起身, 看向东边的晨曦, 道: “太阳就要出来了。” “是啊,太阳………” “噗!” 乌崖刀, 划破了赵九郎的脖颈。 郑侯爷抓着赵九郎的脑袋, 强掰着赵九郎的脖子, 让伤口的血,尽可能地往外继续流淌,让其保持着这极为难受的死前放血姿势。 “侯……你………我………” 赵九郎想开口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身体只能被迫地开始痉挛颤抖。 “那个,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宰辅大人, 因为我说过, 不会让你看见今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