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燕皇的死期
镇北王和靖南王跪下去之后,
郑凡和大皇子也马上跪伏下来。
打断它,百年脊梁。
饶是郑凡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没办法感同身受燕人烙印在骨子里的和蛮族的八百年血海深仇,但此刻,依旧难免心潮澎湃。
这是一场梦,
这场梦,
起源于很多年前,
其开端,
是两个正在争夺着鸡腿的孩子。
一个说,他长大后,要让大燕的版图,幅员辽阔,望不到尽头;
一个挠挠头,擦了擦刚啃过鸡腿油汪汪的嘴,咧嘴笑着喊道:
“俺帮你打!”
后来,
又遇到一个更小的兄弟,也有着一样的梦。
做梦,不难;
人,都可以做梦,晚上可以做,白天可以做,空闲时可以做,做事时也可以做;
但能够数十年如一日,一步一个脚印,将幼年时的那个梦慢慢变成现实的,可谓少之又少。
皇帝在宴会上吐的血,应该是假的。
但皇帝的身体,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因为在魏忠河搀扶着皇帝回御书房的路上,跟在后头的郑凡,看见皇帝从魏忠河手里接过一枚红色的药丸,放入了口中。
皇帝现在很亢奋,
这是一种不自然的亢奋;
此时跪伏着的郑凡距离皇帝很近,
龙袍袖口下的手腕,隐约可见褐色的斑点,唇过于红了些,眼眶处,也过于暗了些,出席大宴前,皇帝应该是上过了妆,现在? 粉色掉落? 那面色? 白得有些吓人。
一切的一切? 都在诉说着,皇帝,到底是如何硬生生挺到今天的;
但,
你不得不被皇帝现在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所折服。
这是一位真正的人间帝王?
以前?
千古一帝到底是什么样子? 郑凡心里? 其实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 是这位皇帝? 让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些事,可以暂且放下去不管? 一些问题,可以暂时不去想;
单纯看他?
再看他治下的大燕,
就已经足以证明其伟大。
老田对于郑凡而言? 是战无不胜? 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身前的兄长;
燕皇,对于郑凡而言? 远了些,高了些? 接触,也屈指可数,但似乎正是因为距离,形成了一种……类似当初雪海关百姓看自己时的那种感觉。
“行将枯朽”的帝王,
在自己生命的余晖里,
还惦记着要将这个帝国,最后一个可能在未来成为对手的威胁给剪除!
你可以说他手段过激,
你可以说他太过急切,
你可以说他等不起等不及,
你甚至可以说他贪心,想要用自己的这辈子,去做完三代明君所才能做完的事;
但你无法去否定甚至是去质疑,
这位皇帝近乎完美地对九五至尊进行了诠释。
他放弃了个人享受,哪怕这些对于他而言,是与生俱来;
他抛弃了个人情感,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甚至,不算个丈夫,也不算个父亲;
隐藏在帝王冠冕之下的,
永远是那一双冷酷的眼眸,
可偏偏正是这种执拗,
形成了类似一种朝圣一般的渲染力。
不是宗教仪式的那种一层又一层覆盖住你的认知,而是站在前方,像是一盏明灯,引领着一条路。
百年侯府传承的李梁亭,
天生人杰的田无镜,
能让他们跪伏在他脚下,
为其开拓,为其驰骋,为其厮杀,为其,一同摒弃掉周身的羁绊;
这就是燕皇,
能站在两位王爷身前的帝君。
郑凡试图去挣脱开这种情绪,试图去摆脱掉这种氛围;
他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不去融入这个铁三角,不去接受他们的传承,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刻,郑凡心里也抑制不住一种激荡的情绪;
摧毁它,
践踏它,
不仅仅是目光所及的敌人,
还有那些可能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会成为帝国威胁的存在!
朕,
要为大燕扫除一切障碍!
“平西侯,无疆。”
“臣在。”
“儿臣在。”
“黎明时,镇北王、靖南王将离京前往北封郡,朕特意安排,靖南王府在平西侯爷隔壁,镇北王府,在无疆你的府邸隔壁。”
郑凡的眼睛,当即睁大了。
老田今晚就要离京?
老李今晚也要离京?
两位王爷,今晚之后,都将不在京城!
那夺嫡怎么办,
那国本怎么办?
不过,郑侯爷到底城府早就被魔王们历练出来,自然不可能在此时问这种话,他也迅速明白了燕皇后半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两座王府,在你们隔壁?
为的,
就是要在这时候,
以你们两位侯爷的能力,去遮掩住你们隔壁邻居不在的消息!
用大燕的两位军功侯,
去为大燕的两位王爷,
做障眼法!
甚至,
再发散一点地去想一下,
所谓的两王二侯入京,共定国本,
本就是最大的一个迷雾,
是用来迷惑蛮人的,
让蛮族的王庭,让那位老蛮王,可以放心地去举办他的金帐大典。
这是真正的,
用尽自己手上的所有手段,一切底牌,
去为大燕,
争取一切机会!
时光,
仿佛倒回到五年前,
那一年,
郑凡所在的李富胜部和李豹部,南下奔袭,一直打到了上京城下,却是为了虚晃一枪,给两位王爷所率的镇北靖南二军迂回南门关的契机。
而这一次,
郑凡自己没想到,
瞎子没想到,苟莫离也没想到,甚至,孙瑛也只猜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那么,
无论蛮族在大燕境内有多少探子,亦或者是有谁想要故意去通风报讯,
他们都不知道,还怎么去报信?
至于说兵马,
自五年前起,半数镇北军东调,参加各个战事,可一直有三镇镇北军,放在北封郡根本就没有动过!
那是真正的老卒,那是真正的精锐,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损耗,没有因为新兵的补入而虚弱实力,且一直在经历着荒漠风沙的锤炼。
另外,昔日的禁军有一半,在当年一直被放在北封郡去被筛选,去进行适应。
一切的一切,早就准备就绪。
“臣,遵旨!”
“儿臣遵旨!”
“你们,下去吧,魏忠河,送送………朕的两位………侯爷。”
“奴才遵旨。”
“臣告退。”
“儿臣告退!”
在魏忠河的带领下,郑凡和大皇子走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现在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站在地图上的燕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皱着眉,
开口道;
“梁亭,扶朕一把,朕快站不住了。”
李梁亭站起身,搀扶住了燕皇。
本以为自己这些年因为气血的不断衰败,身子骨已经空乏了,可谁知,这一上手,才发现燕皇的身体,轻得如同一张纸。
田无镜也站起身。
“咳咳………咳咳………”
燕皇咳嗽了起来,这种咳嗽让人听起来极为难受,因为连发力咳,似乎都力有不逮,每次只能咳个一半。
李梁亭伸手请抚着燕皇的后背,
燕皇张着嘴,
嘴角有口水形成的线挂出。
李梁亭伸手,帮燕皇擦了一下嘴角。
自始至终,田无镜都站在边上很是平静地看着。
燕皇伸手,指了指御书房的内隔厅;
那里,是皇帝在御书批阅奏折之余小憩的地方。
李梁亭搀扶着燕皇进了内厅,里头,有一个浴桶,浴桶里,是清澈的温水。
燕皇扭过头,
看向田无镜,
“无镜………无镜………帮………朕………”
今日的他,
吃了三颗红丸。
但这第三颗红丸,只支撑到他进入御书房说了这些话,随后,就像是被一下子抽去了一切精气神,身体,完全僵了下来。
其实,
燕皇早就预料到了这一遭。
当他脚踩着地图,下达了对蛮族王庭用兵的旨意后,他的情绪,终于达到了亢奋的顶点,而后,就是极为恐怖的滑坡。
“无镜,陛下这是怎么了?”李梁亭看向田无镜问道。
“丹丸,吃多了。”田无镜的语气,有些冷漠。
“这……”
李梁亭是知道陛下身体不好的,也清楚陛下在硬撑,但他真的没想到,陛下竟然是在用这种方式在硬撑。
事实上,就是田无镜,在城外上马车前,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褪去陛下衣物。”田无镜开口道。
李梁亭闻言,点点头,开始解龙袍。
很快,龙袍解开,里头的内衬,也解开。
显露出的,是一具隐藏在威严宽厚龙袍之下的,干瘦无比的身躯,且这具身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
李梁亭见状,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然后,
他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皇看向自己身边的李梁亭。
“陛下………”
“兄长,瞧你这一身的样子,真得好好笑,哈哈哈哈………”
李梁亭笑着笑着,猛吸了一记鼻子,
“你早点说,我们可以早点进京的。”
“我………该…………该受………的………”
李梁亭抱起燕皇,将其放入浴桶之中。
田无镜上前,站在了浴桶边。
“怎么做?”
李梁亭开口问道。
浴桶在这里,显然,是陛下早有准备了。
“丹毒入体,陛下的意思,应该是想让我帮忙,将陛下体内的丹毒给逼出来。”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你逼啊。”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坐在浴桶内的陛下,
开口道:
“陛下的身子,早就油尽灯枯了,一直靠丹丸续命,类似乾国西南土人的养蛊,只不过陛下养的,是自己,这是以毒续命。
丹毒,逼出来不难。
但现在,陛下继续服用丹丸的话,身子会一天天继续恶化下去,最终不省人事。”
“要是现在逼出丹毒,会如何?”
田无镜又仔细看了一遍燕皇,
回答道:
“丹毒逼出体外,就直接是回光返照了,十日清醒,也断活不过十*******出丹毒,
就意味着死刑,药石无用,神仙无法的死刑!
“这………”
李梁亭张着嘴,这位见惯了荒漠风沙被蛮人称之为煞星的镇北王,在此时,是真的无措了。
而这时,
坐在浴桶内的燕皇,再度睁开了眼,他向着田无镜和李梁亭,开口道:
“逼………出来………”
“兄长!”
燕皇不是为了证道长生才服用丹丸的,
事实上,
他从不信这些。
他从开始服用这种丹丸开始,就已经预知到了这一天。
“接………旨………”
燕皇坚持着。
李梁亭抬起头,眼眶已经泛红。
田无镜后退了三步,
跪伏下来:
“臣,接旨。”
随即,
田无镜站起身,
双手置于身前,白烟,开始自田无镜掌心升腾而起,这是气血的澎湃。
忽然间,
御书房的墙壁上的那尊貔貅图腾在此时颤动了一下,
冥冥之中,
自大燕皇宫下方,像是传来了一声低吼。
“继………续………”
田无镜没去理会其他,转而将自己的双手,放入浴桶水面之下。
一个巅峰三品武夫的气血,到底有多浑厚,没人做过具体的测算。
但帮一个人,逼迫出体内的丹毒,真的不难。
浴桶里的水温,开始升高。
燕皇的脸上,也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缓缓的,
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开始浮现出一层层淡淡的黑色。
李梁亭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看着;
田无镜则继续将自己的气血输入其中;
浴桶内的黑色,开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厚。
而后,
黑色之中,开始浮现出银色的光泽。
没有什么恶臭味,
但光是这种逐渐呈现出的颜色,就足以引起正常人的不适。
与之相对的,则是燕皇身体上的深褐色斑点,开始逐渐褪去,一些地方,已经只剩下一个黑点。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后,
浴桶里的水,已经彻底被银黑两色所占据;
坐在里头的燕皇,
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润。
这是………回光返照的开始。
而这一旦开始,就注定,会迎来结束。
“朕,很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燕皇开口道,
嘴角,
甚至还带上了些许笑意。
他抬起双臂,架在了浴桶边缘,低头,看了看里头那黑银的水,摇摇头,
感慨道: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君王渴望追求长生,为此服用丹药,当真是一群蠢物,服的,竟然都是这些玩意儿。”
看来,燕皇的精神头,真的是已经恢复了,居然有闲情逸致去不屑历史上的那些自己的同行们。
田无镜将双手从浴桶里收回;
李梁亭则手撑在浴桶边,仔细端详着燕皇。
“大兄,气色不错了,你说,你要是就这么着了,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回光返照,那该多好,呵呵。”
伤心,不一定要用悲伤来表达;
事实上,生死这种事,对于他们三人而言,可能早就看淡了。
“有十天,知足了。”
燕皇扬了扬脖子,
道;
“梁亭,帮哥哥我搓搓背。”
“别了吧,大兄,你也不瞅瞅这水多脏,咱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好歹现在也是个王爷,虽然打小吃食粗糙了点儿,但外人瞧咱也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这般埋汰的事儿,可别喊我做。”
田无镜伸出一根手指,
一道蓝色的气旋其指尖旋转,
而后顺入浴桶之中,
再指向一侧暖房内的植被上。
须臾间,
浴桶水面上的黑银色的东西竟然被剥离出来,化作一道水雾,喷洒向了那些植被。
这些被培植在暖房里,四季青翠的植被瞬间呈现出衰败之色;
但,浴桶里的水,却真的肉眼可见的清澈了一些。
李梁亭没好气地伸手指了指田无镜,
骂道:
“小镜子,看来是真的小时候没把你揍够!”
也就只敢提小时候了,
莫说自己受了伤后气血提前衰败,就算没受过伤,一路修炼到今日,李梁亭也不会认为自己会是田无镜的对手。
狠话归狠话,
李梁亭还是顺手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条毛巾,走到燕皇身后,开始帮他搓背。
燕皇闭上了眼,
像是在享受。
曾几何时,
两只鸡腿,就能骗那会儿还傻憨憨的镇北侯府小侯爷替自己搓澡擦背。
不过,
燕皇忽然开口道:
“梁亭啊。”
“嗯?”
“先前你解龙袍时,很熟练。”
“哈哈哈。”李梁亭笑了起来,“家里有哩,爷爷那会儿就私下里做了一套,我爹呢,也做了一套。”
“呵呵,哈哈。”
燕皇闻言,也笑了起来。
百年镇北侯府,一直为大燕戍边,镇压蛮族,从未造反。
但,人家心里也会想一想,私底下,也穿过龙袍,过一把干瘾。
李梁亭开口道;
“陛下,我们俩离京了,那几个崽子可是已经被拱出火气来喽,怕是要压不住喽,万一哪个崽子真的跳墙了,可能就不好看喽。”
燕皇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摇摇头,
道:
“你们就放心地去出征荒漠,朕保证,会在京城,
给大燕的未来,一个交代;
给你们,
一个交代。”
说完,
燕皇长舒一口气,
“梁亭,无镜,替朕,将那对蛮子父子的脑袋,给带回来,放到朕的庙像前;
到时候,
朕要在太庙里,
和列祖列宗,
好好地摆一摆;
让他们知道,
朕,
虽然是他们的子孙,是他们的后代,
但朕得功绩,
却比他们,都要高!
朕这辈子,从未服过输,凡事,都要争个先后。
哪怕是在太庙里,
哪怕是他们,要在朕的面前论资排辈,
也,
甭想!”
第四百八十九章 十日!
即使是列祖列宗,都甭想在我面前论资排辈。
这是燕皇的心声,也是他这辈子的真实写照。
明知道自己仅剩下十天的寿命,却依旧秉持着一个帝王的信念,或者,他从未想要去标榜什么,也没想过去追随谁的脚步;
确切地说,他不是在做皇帝,而是,他就是皇帝。
他已经给了保证,
他会在这十天里,在自己驾崩前,给大燕的未来,一个交代。
你们去打仗吧,
解决掉大燕未来最大的威胁,
家里,
我来料理,
朕,
来料理。
李梁亭抽出一张凳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田无镜身子微微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自始至终,他都是以一种极为平静的姿态看着这一切。
燕皇和李梁亭是一起长大的关系,
而田无镜和他们,只是道的相同。
硬要去说彼此多亲昵,显然是谈不上的。
所以,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懒得去浪费自己的情绪,于这世上,能够让此时的田无镜内心有波动的人和事,已经屈指可数。
可惜郑侯爷早早和大皇子一起被支走了,否则,若是郑侯爷人还在这里,看着这一幕,一定会有一种想将这一切给画下来的冲动,亦或者叫上辈子的职业本能。
不是很宽敞的内厅里,
一个男子,坐在浴桶里,依旧挥斥方遒,畅想着一个国度一个族群的未来;
在其身边,
已显老态的一个男子坐在一旁,眼里带着笑,笑里藏着泪;
对面,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就站在那儿,表情平静。
这画面,真画出来,肯定很符合某种审美意趣。
抛开身份,进行联想,解读,就太多太多;
加上身份,那味道,就更为醇厚。
毕竟,对于真正的行家而言,品画如品酒。
其实,
自始至终,
除了对燕皇的皇子们? 他们进行过交流? 其他人的下一代,并未一句提及。
过去,已经埋葬了;
一些细枝末节,自然也就没有再提起来的必要。
李梁亭曾对郑凡说过? 他们仨,谁都在煎熬。
煎熬其实并非最痛苦的,而是你无法允许自己去选择结束,你得等,一直等,等……
然后,
场面上,
就沉默了。
这必然是三人的最后一次聚集,
下一次,
可能就是两个人?
可能就是一个人?
甚至,
一个人都没有了。
有人,大概会马革裹尸;
有人,则会住进太庙;
但偏偏,这最后的离别,却没什么离别的氛围。
家长里短,能唠么?
不过,
对于三人而言,这种沉默,似乎也是最好的。
其他人,甚至连陪着他们一起沉默的资格,都没有。
终于,
时候差不多了。
他们就任凭这段最后的珍贵时间,白白地流逝掉了。
没去谈大燕的以后,具体该怎么办。
没去商量,军中,朝堂,地方,对楚,对乾,对一些人的处置和安排。
没有,什么都没有。
田无镜直起了身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昔日曾潜入自家府邸偷看自家阿姊的男人。
然后,
转身,
走出了御书房。
李梁亭也站起身,
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
只能用手掌,再拍了拍浴桶壁,同时,将架子上的另一条干毛巾扯出,放在自己先前坐着的凳子上。
无言,
是因为他们已经做完了这一辈应该做的事,于后人而言,他们只能说做得太多太多了,不可能嫌少;
所以,
剩下来的那些零零碎碎,
就交给下一辈们去料理吧。
要是连那些都料理不下来,
呵,
这大燕,
没了也就没了吧。
人活一辈子,管住自己这一世就足矣,千秋万代立规矩,想得太美。
大燕的靖南王和镇北王,就这样离开了。
李梁亭走出去时,看见田无镜在前面等着他。
镇北王挥了挥手,
笑道:
“我侯府几代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心情好,心情不好,或者,你也不知道自己心情是好还是不好时,
那就去砍蛮子吧,
砍了蛮子后,
必然会更好。”
……
宫廷大宴上,大燕皇帝陛下忽然吐血。
对于大燕的官员而言,仿佛给喧闹欢庆的今日,加上了一笔浓重的阴霾;
一位真正的至尊皇帝,其实臣子们,是不喜欢的。
虽然大燕不是乾国,但大燕的官员们,其实真的很羡慕乾国的同行们,大乾,当真是一个令士大夫令官员所向往的美好国度。
但大燕的臣子们,也早就已经习惯了龙椅上的那位主宰,他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给百姓的安全感,同时,也给百官们带来了一种稳定。
人,就是这样子的一种复杂存在,很多大臣选择支持太子,是因为太子仁厚,相较而言,六皇子在行事和手段上,真的太像曾经的陛下了。
但他们还是不愿意这位陛下就这般离开的,只能说,这是被天子用皮鞭鞭挞出的依恋之情吧。
而对于那些外国使臣,以及潜伏在这座都城的各家暗桩而言,则无疑是一条天大的喜讯。
他,
终于不行了,
感慨一句天下苦燕久矣,真的是一点都不夸张。
大燕,原本是东方四大国中,土地最为贫瘠,人口也相对最少的一个国度,看似广袤的土地,实则很多区域并不是很适合人居住和耕种。
而且,曾经的大燕还门阀林立,藩镇割据,那一座镇北侯府所在的北封郡,近乎成了国中之国。
正是因为这位皇帝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大燕的版图,快速地扩张,大燕的铁骑,也让整个东方闻风丧胆。
有些皇帝的伟业,得益于奋几世之余烈,亦或者是继承了丰厚的家底,想做事时,自然就方便得多。说其功,必分于祖。
但燕皇不是,不是大燕成就了他,而是他成就了大燕。
这样一位皇帝,对于邻国而言,自然早早地亡故才是最好的,否则,谁都不知道要是老天爷再给他十年,东方,整个天下,将变成何等格局!
不过,在后半夜,宫内传出了消息。
一,是陛下身体无恙;
二,明日的大朝会,召开。
一是没人会信的,但这个“二”,让不少燕国官员长舒一口气,也冲淡了不少使臣先前的激动和喜悦。
大朝会召开,意味着皇帝必然会亲临,皇帝的身体,还能继续撑下去。
使臣们心里,颇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这位帝王,
怎么还没死!
但不管怎样,
江河,依旧在继续流淌;
只要大朝会继续,那么先前早就积攒在那里蓄势已久的暗流,依旧会冲向那既定的方向。
这已经不是一个派系的领导者所能够决定的事了,他,也无法阻止。
因为今晚皇帝的状况,
其实比六爷党的六爷,于宴会上试图压过太子以发动讯号更为让他们激动。
这里的激动,不是喜悦,而是……迫切。
总攻,
必须要打了,因为皇帝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遮掩地呈现出其虚弱;
一旦没有在皇帝驾崩前,将太子扳倒,那么当皇帝驾崩后,太子,将自然而然地登基。
太子党,等得起,确切地说,太子党,其实一直都只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等。
对于六爷党而言,
胜败,
就在明日,
没有其他余地了!
……
按理说,
父皇身体出了意外,这些做儿子的,必然会陪侍在身侧,在这个时候,无论谁想隔绝中外,都必然是千夫所指。
甭管哪个国度,在应付因帝王身体原因而导致可能会出现的权力真空时,其实都有一套应急机制,以确保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从中翻覆。
但当魏忠河拿出圣旨,让皇子们都各自回去歇着准备明日的大朝会时,皇子们,全部选择了遵从。
一是因为魏忠河是父皇亲信,就连皇子们都不敢相信魏忠河会背叛父皇;二则是不管怎样,明日大朝会父皇是会出来的,如果没出来,那再议不迟;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皇子们自己也清楚,自己父皇的身体,其实早就很差了。
可偏偏……
父皇硬挺了这么久;
狼来了的故事,用在自己爹身上,忽然也变得极为合适。
在没确信自己父皇真的驾崩之前,你提早地跳了,那真的是自己赶着趟去找拍。
所以,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
都没有对这道圣旨有任何的疑议,更没有嚷嚷着要去见父皇,或者喊着我是皇子,凭什么现在不能去见父皇云云。
久病床前无孝子,
剩下的,
只有现实。
就是在民间,老人即将离世前,女儿,往往会哭泣,因为女儿分不到家产;
儿子们,则面容严峻;
干嚎个几下,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毕竟得留着力气,接下来争产业了。
……
小七是住在宫里的,作为燕皇最小的一个儿子,一直没有被派去皇子府邸居住。
当然了,现在的皇子府邸,未免有些过于冷清了。
老大有自己的侯府,老二住东宫,老三住地下,
老四现在几乎住兵营,老五人在颖都,老六是自己的王府;
放小七出去,住皇子府邸,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而也不知道是故意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厚待一些还是单纯地遗忘,
燕皇没主动提起这件事,
外臣和宫里,自然没人会主动去提起或者拿出这茬,也因此,七皇子姬成溯现在依旧住在自己母妃那里,确切地说,是淑香苑的隔壁一座院子。
今日燕皇宴会上吐血的事,对于臣子们而言,无论燕国还是外国,无论何种情绪,其实都出自于国家的考虑;
但对于这些后宫的妃嫔们而言,则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一代新人换旧人,燕皇驾崩后,新皇登基,无论新皇是哪个,她们都将搬离出宫。
因为,眼下最有可能竞争皇位的那两位……他们都没妈了。
按理说,新皇登基,为了推行孝道,哪怕自己的生母不在了,也会在尊奉一个皇太后出来。
要么,是抚养过新皇的太妃;
但六皇子是早早地自己住进皇子府邸,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荒唐王爷的做派,别说抚养了,宫内的妃子们因为当年闵妃的原因也因为六皇子自身的原因,基本和这位皇子没什么联系;
太子则一直由皇后抚养,没人去敢和皇后争夺这个权力,而皇后薨逝时,太子早就成年了。
没有养恩加持,
那么就得从身份最贵重的太妃里选一个出来;
然后,
最尴尬的来了;
皇后薨逝后,燕皇并未再立新后,所以,现在后宫中品阶最高的妃子,是于去年册封的明贵妃。
而明贵妃,是三皇子的生母。
这位明贵妃自三皇子那天护驾身亡后,直接将自己封闭在了宫苑内,吃斋礼佛,不见外人。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没有一个太后可以推出来,那么,这些先皇的妃子们的结局,大概就是被扫入了落叶堆里。
有皇子的,还好一些,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向新皇请求接自己的母妃出宫供养,而无所出的妃子们,她们的待遇,可能就比宫娥们好一点点罢了。
青史上,不会记录她们,外臣和百姓,也不会在意她们。
而就在这整个后宫惶惶之时,黄公公来到了淑香苑,带来了圣上口谕:
命七皇子姬成溯,自即刻起,侍奉养心殿。
人年纪大了,亦或者人弥留卧病在床时,总是希望旁边有个儿子可以陪着的。
绝大部分人大半生为子嗣操劳,所求所图,不就是这么?
燕皇有这个需求,也很好理解,不管如何,陛下也是人啊。
在这个时候,可以侍奉在帝王身边,就很容易………
淑妃在让黄公公领着刚从宴会上回来的姬成溯离开后,回到屋子里的她,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又是哭又是笑,总之,很是激动。
苦等,希望,期盼,
似乎,
就在眼前了!
其他皇子都被屏退了,就自己的儿子伺候在跟前,皇帝只要一心软,一切,就都可能有了!
整个淑香苑这里压抑着兴奋,连里头的宦官宫女们的脸上,都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对于他们而言,一旦小主子真的成了皇帝,那他们以后在宫内的生活,必然也会更好。
生活于宫内,性命系于宫内,
哪怕只是这些最底层的宦官和宫女,真要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那又怎么可能?
……
也就在这一天,
一道圣旨在玉盘城守备府被宣读;
冉岷跪伏在地上,聆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玉盘城守备冉岷,勤于王事,忠于朝廷………升任南门关游击将军,即日启程赴任。”
“冉将军,愣着干啥,接旨吧。”
“臣,冉岷,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回到军营里的四皇子姬成峰,见到了白天在城外给大皇子宣旨的曲公公。
曲公公向四皇子传达了陛下口谕,
同时手持虎符和印信。
虎符和印信姬成峰都核对过了,确认无误,调兵的流程,也无误。
除非,
除非魏忠河那帮内宦们囚禁了昏迷中的父皇,假传圣旨来调兵。
但,现在两位王爷在宫内,宦官们不敢的。
且真要这样,又怎会调这支由自己这个皇子亲领的兵马?
曲公公离开了。
姬成峰则呆坐在椅子上。
口谕很简单,
命皇四子姬成峰,领麾下大营五千兵马,于清晨入城,进驻皇极门。
这是皇宫的南门户,而一旦自己领着五千兵马入驻,相当于是直接掌握了大半个皇宫的安危。
而且,口谕里还有一条,辖制宫门各司,总领皇宫防务。
也就是说,宫内的各门驻军,宫廷侍卫,也都将归于他姬成峰的辖制;
这不是半个皇宫安危了,
这是父皇直接将整个皇宫,交到他手上了。
天子病危,
带兵入见,
掌握皇宫,
这是戏文里,听腻了的路子。
可偏偏,这次却正儿八经地,发生在了他姬成峰的身上。
可问题是,
他已经在烤鸭店的二楼,当着父皇和两位王爷的面,说了自己不会窥觑那个位置;
一时间,
坐在椅子上的四皇子,丝毫没有在这个时刻被“委以重任”的喜悦,
先前在烤鸭店熄灭的那团火,也没有丁点死灰复燃的征兆,
反而更像是在那上头,又重重地砸下了一块冰!
他感到有些冷,
冥冥之中,
像是看见了自己的三哥,正拿着一本诗书站在自己面前,一边走一边在吟诵着。
他想拒绝,
本能的,
他认为这是一道可怕的漩涡,很可能会将其拖拽进去,然后就是粉身碎骨。
但他根本就不敢违背自己父皇的旨意,
他是他们的君,他是他们得父,
他生养了他们,就可以恣意地玩弄折腾他们。
儿子,
对于他而言,
似乎就只是闲暇时可以塞入口中咀嚼解闷儿的零嘴,
嚼成了渣,
还会带着点嫌弃地给吐出来,
骂一句:
不成器!
“四弟,我在湖心亭好冷啊………”
耳畔边,传来三哥的声音。
“四弟,下面比湖心亭更冷啊………”
“啊啊啊啊!!!!!!!”
四皇子发出一声低吼,
从椅子上滑落,
跪伏在地上,
双手攥拳,
砸击着地面,
父皇,
父皇,
父皇你为何就不能干脆地早点驾崩呢!
父皇,
姬润豪,
老东西,
老畜生,
你怎么不干脆地直接去死,去死啊!!!
第四百九十章 黎明
“抱下去吧。”
张公公见主子“玩腻”了,
就示意两个嬷嬷将两个小主子给带回去。
姬成玦坐在书房椅子上,看着被抱下去的一儿一女,笑道:
“以前不懂,为什么长子在家里最得倚重,得家族资源最多,而幼子,往往最受宠,现在明白了。
这长子呢,是当爹的第一次当爹,满心欢喜的第一次都在这上头,对长子的期待,长子身上所承担着自己的希翼,自然也就最多。
等到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出来时,
这一开始的新鲜劲儿就没了,一而再再而三,也就这么着了吧。
无非是族谱上,自己下头又多了几个名字,无非是吃饭时,饭桌旁,再多双筷子。
对于咱们这种家庭的,有些时候都不见得在一起吃个饭,也不用亲自去喂养,这感情,能不淡薄么。
至于这幼子,差不离是老年得子。
中年之后,再青葱的大树,终究要化枯木了,早些时候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成人。
这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了,没小时候可爱,看着还心烦,每天一双双眼珠子地盯着你,就像是在盼着你早点死,好争你的财产。
而这时,不谙世事的小儿子,对他,是没什么期望的,至少,不会有太多,但这就真的像是在养孩子?
养条狗? 养只猫? 养只……玩物? 自然得宠。”
张公公不敢搭话,只是陪着笑。
因为自家主子看似是在说他自个儿,实际上,很可能是在影射陛下。
大皇子的名字? 叫无疆;
之后的皇子名字? 都是按“成”字辈来排的。
这就足以看出在大皇子出身时? 燕皇对他所寄予的厚望。
且自幼就让大皇子生养在军中? 和丘八汉子们一道玩耍嬉闹长大。
这自古以来啊? 凡是能沾染上军权? 能够外出带兵打仗的皇子,就绝对是受宠的。
你要说什么因为不待见你? 所以不想让你待在眼前儿,故意让你领兵出去打仗? 谁信?
如果不是老大第一次望江之败,折了威信? 差点断了大燕横扫诸国的起势? 最后又娶了蛮族公主,现如今? 自己主子的争位对手,除了太子之外? 必然还要加一个大皇子。
且越是到这个时候,出身军旅的皇子,优势反而越大!
因为大燕现如今军方势强,一个自家背景的皇子登基,自然可以确保军方在未来的利益。
而七皇子姬成溯,也的确是这些年来最受宠的一位。
不过,张公公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子,明日的大朝会,是否………”
“照旧。”
“是,主子。”张公公应下了。
“父皇不是没驾崩么,呵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是硬挺着,就算是用什么银针刺穴的方法,父皇都不会允许自己在蛮族大祭祀面前吐血漏怯的。
如果实在是撑不住,父皇甚至不会出面,既然出面了,父皇拼了马上驾崩,也会在驾崩前一刻,维系好他的体面。
吐个血而已,
让他们高兴高兴,
说到底,
还是糊弄他们玩儿呢。”
姬老六这不是猜测,因为他是用陈述的方式说的,完全就是笃定。
越长大,越像是他父亲。
别的不提,光是一个“以己度人”,就足以让他在揣摩圣心方面,甩其他人好几条街。
“主子,陛下是故意的?”
“故意的,示敌以弱,这是要麻痹敌人。”
姬成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
“前阵子户部的一些账,看似没什么问题,押解北封郡的钱粮和军需,乍看,也没什么问题,但一些料子上,却多了一些。
不是很起眼,但却嗅出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
兵器的养护,弓弦的护养,士卒霜冻的防护,北封郡油脂其实不少的,但需要加入一些其他的材料才能将油脂调制成可以让士卒在凛冬寒冷季节下于野外防止皮肤冻裂的药脂。
类似这种的细节,还有不少。
再者,孙有道是如何猜出来的?
靠的,还是个帝王心术。
没道理孙有道能猜出来,身为燕皇肚子里蛔虫的姬成玦会毫无察觉。
带着特有的目的性去找证据以佐证自己的猜测,很多地方,就能寻到蛛丝马迹去对号入座了。
姬成玦拿出一瓶“醒神露”,倒出一点,擦在了自己的眉心位置。
这时,
书桌下传来了“哆哆”的声响。
张公公马上上前,走到书桌边。
随即,
笔架子下开了一个口子,一张纸条从里头被投递了出来。
张公公拿起纸条,展开,
道;
“七皇子被陛下安排在了养心殿侍病。”
姬成玦闻言,点点头,笑道;
“淑妃现在,估摸着得高兴得趴床上又哭又笑吧?”
姬成玦这是一句玩笑话,
他猜对了;
这并非是运气好,
而是意味着他身为皇子,却将那位淑妃的性格和习性,早就摸得很清楚了。
只有你真正熟悉和了解一个人,那个人在你面前没有秘密时,才能随口就猜出她的反应。
张公公开口道;
“主子,奴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的,换做以往,不应该更觉得害怕么?”
“是该怕的,有明贵妃的例子在前,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她是怕了太久了,这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日子,把人折磨得够厉害,冷不丁得来这一出按理说应该是惊喜交加的事儿,惊,已经麻痹了,就剩下喜了。
再结合一下父皇宴会上吐血的一幕,会给她一种感觉……苦尽甘来,天亮了。”
姬老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笔架,
其实,
这类讯息传递的方式完全不用这般复杂。
但正是因为当初姓郑的说过,他喜欢那种人坐在那里,讯息通过管道自己被投出来的感觉,会让人觉得很有腔调。
姬成玦笑话他那是脱裤子放屁,
连自己家的书房门都无法做到敲门而入,那还想着在下面挖地道?
他的王府,是自己筛选过一遍又一遍的,早就确保安全的了。
但他还是按照姓郑的说法,这样做了一个铜管子。
明明可以推开门,送进来的信笺,偏偏要过这么一手。
可能,
脱裤子放屁,
才是一种真正的生活态度?
这时,
书桌下面又传来了“哆哆”的声响。
而后,
和先前一样,一张信纸从笔架下面的口子里被投出来。
张公公上前翻看,
禀报道:
“主子,陛下让四殿下率军入驻宫内,提领宫中防务。”
姬成玦伸手,拿起桌上盘子上的一块话梅,送入嘴里,
笑道;
“老四,估计得吓瘫在地上。”
“哆哆……”
又一封信被投送上来。
张公公拿起信纸,看了一眼,
禀报道:
“四殿下收到旨意提领宫中防务,被吓瘫在了地上。”
“呵呵呵,哈哈哈哈啊………”
姬成玦笑了起来。
这情报的投递,并非意味着一个人投了两次;
而是两个人,在短时间内,都投了,且以最快的速度,先后送达到了这里。
第一个,应该是曲公公身边的人,至少,也得是曲公公的心腹,甚至,曲公公可能知道他有这个心腹,且选择了默认。
大内的宦官,还是红袍太监,混到那个地步,哪个不是人精,都是当着别人心腹再反踩别人上位的主儿,岂能那么好掺沙子?
论整个大内,宦官和尚宫之类的,姬老六的关系,绝对是诸皇子之中最好的一个。
但他,
不是开拓者,他是这份关系的维护者;
真正缔结这个关系的,
是他的母亲。
要知道,现在能在大内当上红袍大太监的,十个里头有八个,早年是王府或者东宫里头的老人。
在他们还是年轻的小宦官时,在他们还最战战兢兢最谨小慎微时,
在他们还最稚嫩最容易被感动被感化时,
是那个女人,
用财力,
不,
也不是财力,
不仅仅是给钱,而是给予了其他的一些比钱财,更容易让人被感动的东西,钱财只是附加品;
是那个女人,在那时,就为自己的儿子,打下了一段铁一般的香火情。
宫内生活,是灰白色的。
不少大太监小憩时,或者看着烛火发呆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生平的一些温暖画面,这是人之常情,痛苦的事情,谁会喜欢没事做搁那儿反刍?
而那种温暖的画面里,必然会有那个没有丝毫架子笑起来很温暖和煦的女人。
另一个消息,自然是来自四皇子身边的人。
能够看见四皇子最狼狈模样的人,必然是进来后,搀扶他起来的亲信。
“主子,陛下让四殿下提领宫中防务,是为了什么?七皇子也是,这是要将所有皇子拉进来,打擂台么?”
姬成玦摇摇头,
道:
“老四既然那天在烤鸭店说了,他不会去争那个位置,那他就必然和那个位置无缘了,这是连小七都不如。
无论是父皇,还是两位王爷,都不会允许一个关键时刻没担当的皇子来坐这大燕未来的龙椅的。
颖都那边的消息还没传来,但我觉得,冉岷应该要升官儿了。”
“主子,陛下这是………”
“当爹的,再不心疼儿子,但终究也是自己下的蛋,呵呵。”
姬成玦伸了个懒腰,
又取了一颗话梅丢入嘴里,
“这是怕我狗急跳墙吧。”
“陛下这是在防着主子您?”
姬成玦的眉毛微微一挑,
道:
“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
“不过,孤就是要他亲眼看看,明日的大朝会,孤是怎么把他立在身前的太子,给打下来的!
老爷子一世英名,
但就是有一点,
他是没办法的,
他去后园荣养太久了,这次回来后,又不可能大动干戈去清理。
现在,
是老爷子最怕的时候,
他不仅想要开创一个更好的局面,同时,还会小心翼翼地将眼前还不错的局面给保护好。
当年,
南北二王军队入京,
其实,
门阀已经服软了,形式比人强,老爷子完全可以从容收拾,但老爷子不,他偏要马踏门阀,一举清扫个干干净净。
现在的他,
没那个魄力了。
天子,
就得有天收拾!”
姬成玦又拿起一块话梅,捏在指尖玩弄着;
“一出好戏,这是又要安排内外了么。张伴伴。”
“奴才在。”
“孤现在其实不担心明日的大朝会,孤现在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主子您吩咐,奴才这就让人去查。”
这时候,
有些情报网络已经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就比如今夜传递来的消息,不是不能传递,而是太快了,快,就容易出纰漏,就可能暴露。
但无所谓了,因为决战已经来临。
一旦输了,
你留再多的底子在手里,又有何用?
“这个,你查不到,就是砸上咱们在京城的所有人手,也都查不到,等查到了,也传不回消息,因为太远。
那时,
京中的局面,已经定下了。”
“主子想查什么?”
“孤想知道,等天亮后,南北二王,到底还会不会在京城里。”
“………”张公公。
“平西侯府,安东侯府,就这么巧,都安排在两座王府的隔壁?平西侯府还好一些,都是新整理出来的府邸,再看看靖南王和姓郑的关系,住一起,很正常。
但老大呢?
老大是去过北封郡,
但现在人镇北王的儿子都找回来了,
老大还有什么脸主动向人家跟前去凑?”
“主子,安东侯府是早就立下来的。”张公公提醒道。
“是啊,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姬成玦脖子后仰,
手里的话梅抛起,
“老爷子好活儿,可惜不能像当年在南安县城听书时那样,丢块碎银子看赏。”
书房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南北二王的动向,咱们查不出来的,唯有一个人,他可以知道。”
“主子,您说的是郑侯爷?”
“就是他,田无镜会瞒住所有人,却不会瞒他。”
“奴才这就让侯府的人………”
侯府里,是有眼线的,但提前和平西侯府的女管家打过了招呼。
大家心知肚明,留了个传话的人。
“我就怕,姓郑的不敢告诉我。”
“主子……”
“我更怕,姓郑的,会敢告诉我啊。”
不敢告诉,是因为这分明是父皇的旨意,原本隔岸观火的平西侯,也被拉入了局。
帝王一怒,在最后关头,又是在这燕京,一旦入局,相当于是主动背离了君王,这是极大的风险。
这和在大宴上为自己起个头撑个场子可是截然不同的性质。
皇帝的旨意,必然是让他保密的。
他敢说出来,就是欺君。
姓郑的一向喜欢明哲保身,将自己的命看作比天都重要的事,不向自己传这个口风,也正常。
而且于国于民于大燕霸业,都有站得住的跟脚。
而,
若是姓郑的在这种情况下,将圣旨给卖了,来告诉自己。
这就意味着,
姓郑的所图,
很大。
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亦或者,他是有非常想做掉的一个对手。
因为,
只有恨意,只有想杀一个人,非常想除掉一个人时,这种被集中起来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去走这么一个极端;
图安稳,图荣华,他现在反正不缺,所以自然不会急。
“知道孤为什么当初会选择那姓郑的么?”
“必然是主子慧眼识人。”
“放屁,孤又不是神仙,天知道他能飞这么高?”
姬成玦笑了笑,
“因为他看似和冉岷是一类人,却又和冉岷这类人完全不一样,前提是,你能真的被他当作朋友。”
这时,
书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张公公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书房门。
一身黑衣的侏儒,站在门口,面带微笑。
张公公的眼睛当即眯了眯。
“三先生?”
姬成玦显然是认得薛三的,不熟,但郑凡身边的那几个人,他有特色了。
薛三走了进来,
没下跪,
只是弯腰行礼,
好在,他下跪不下跪,高度都差不离。
“殿下,我家侯爷让我过来告知您一件事儿。”
“说。”
“我家侯爷说,当初的约定,您还记得么?”
“记得。”
郑凡将杯子放在他的杯子上,随后,二人击掌。
“好,侯爷让我带的话,就是:南北二王黎明前将离京,往西。”
姬成玦闻言,
深吸一口气,
闭上了眼。
他不是为这个消息而震惊,而是为郑凡的目的而震惊。
到底是什么,
让那姓郑的抛弃自己以往的风格,不惜加入这么深?
薛三又开口道:
“我家侯爷还说,京城外有一万靖南军铁骑,而靖南王令,靖南王爷早就给他了。”
“一万铁骑虽强,但这是燕京城。”姬成玦提醒道。
京城内,有各路京营,京城外,还有一镇镇北军。
“我家侯爷的意思是,就算真得上牌桌玩输了,他也能带着殿下您的家小,突围出京畿。”
后路,
都给自己保证了。
他姓郑的,向来喜欢穿上裤子不认账,这次,怎么这般窝心?
“你家侯爷还有什么话么?”姬成玦问道。
“还有最后一句话,有点不敬。”
“但说无妨。”
“我家侯爷说:
哥哥我难得相信一回人,想和你做一把真兄弟。
小六子,
你自个儿,
看着办。”
——————
晚上还有一章,我尽量快一点,然后,再求一下月票!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大朝会!
天亮了。
大朝会和平日里的上朝不同,不用官员天不亮就在宫门口等着,而是会被安排在上午,且因为昨日是宫内大宴,所以比原本还人性化地推迟了一个时辰。
所以,不少官员选择先上衙,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处理,做一做,然后再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整理了一下官服,前去“赶场子”。
其实,有些人是属于不站队的,换个方式来说,坚定站队的,只有一小半而已。
毕竟,从龙的收益是高,但风险也高;
总是有不少人会选择明哲保身,至于上进的路子嘛,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极强的上进心,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哪里,只要群体数量到一定数目后,混日子的,绝不会是异类。
这也是为什么六爷党的中坚基本都是这几年的新晋官员的原因所在了,他们资历浅,积累也浅,前头的人可以混混日子,可他们则普遍不想。
再者,顺风顺水的太子登基,一切按部就班,那还有什么事儿?
不拔掉老萝卜,他们这些新萝卜怎么挪坑?
还不如跟着六殿下搏一把!
同时,六皇子因早年的布置,使得他本就是一大批科举入仕官员的恩主,那边投靠向自己,也是名正言顺。
当然了,太子那边的势力,也是不少的,看起来势头没六爷党那么大,还常常被逼迫到墙角,若是没陛下几次三番地亲自下场拉平衡? 可能东宫早就不稳了? 但实则朝野上下? 其实是有一大群“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不会为太子奔走? 也不会为太子打冲锋,逢年过节,连礼都能省就省,甚至? 想升官往上爬的冲劲也不是很足? 但他们希望维持现状? 维持朝堂一个平稳的局面? 所以? 如果硬逼着他们去站队的话? 他们还是愿意站在太子那一边的。
“呵,有意思得很? 都快分化成右翼和左翼了。”
骑在貔貅上的郑侯爷一边吃着手里的四娘早上做的肉夹馍一边在听着孙瑛这几日收集来的情报调侃道。
太子仁厚,主张修生养息;
六皇子锐意进取? 手段酷似当年的燕皇。
立场很对立,政治方向也很对立。
“侯爷这般评价? 倒也贴切? 同为大燕这只鲲鹏的两只翅膀,彼此相在? 却又彼此对立,却又分不开彼此? 妙,妙啊。”
聪明的人,就算没听过这类新词儿评价,但他却能马上根据前文领会,且还能继续发散:
“这也是属下认为陛下一直在摇摆的原因,他似乎,也在权衡大燕未来的路,到底该走向哪个方向。”
“这是儿子太多也太优秀的坏处了。”郑侯爷摇摇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是。”
昨晚薛三回来,还帮姬老六带回一句话给自己,
说他上次在马车里留的那份药,就是求子助孕的,效果很好,郑凡可以用一用。
听到这句传话的郑侯爷,
直接骂了句:
畜生!
……
到宫门口了,
孙瑛留了下来,没进去。
郑凡则骑着貔貅,在一位守城校尉的亲自牵引下,坐在貔貅背上,进了宫。
“换防了?”
到底是军伍出身,郑侯爷扫了里头一眼就发现面孔和装备不对味儿了。
皇城的原本守卫,看似森严,实则更注重的是威严,毕竟不管什么时候,帝国的真正核心遭遇侵袭的概率仍然是最低的,所谓的大内侍卫,和自己的飞鱼服亲卫差不离,好看是排在第一位的,要体现出皇家的威严。
不过郑侯爷因为怕死,所以亲卫都是选择军中悍卒。
平西侯的这个问题,
牵引的校尉不敢回答。
宫中防务的事儿,怎么可能大大咧咧地说出去?
您就不能小声点问,偷偷地问俺?
不过,
不需要等回答了。
因为,郑凡看见前面站着的老四。
老四一身戎装,站在御道上,看起来,丝毫不威武,不神气,活脱脱得刚死了妈的神情。
“呵………噗哧………咳………”
郑侯爷实在是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抬头望天,仿佛才意识到,今日的云朵,似乎格外喧嚣啊。
四皇子伸手,其身后一众士卒也抬起兵刃。
“请平西侯爷下马。”
郑凡点点头,翻身下了貔貅。
老四让开位置,示意平西侯爷可以继续往里走了。
一板一眼,当真是铁面无私的范儿。
老四是想明白了,他怕归怕,怂归怂,但有些事,还不得不做。
至少,姬家的这一代崽子,连智近于妖的六弟都被父皇拿捏得毫无脾气,更别说是他了。
他不夺位,也不争那个了,今日,就当一回铁面无私的门神。
不站队,不看边,就做好自己的事,把岗立好。
其余的,
你们爱谁谁,
如果自己都这么做了,最后还没能逃出那个漩涡,那真的是天要亡我,不,是做老子的硬要带着自己这个儿子下去怕寂寞。
成,
去就去呗,
老东西!
接下来,其他官员进去时,四皇子都是一副冷酷的面容瞪着所有人看,检查所有人的着装,看看有没有夹带什么。
有几个风头听不准的小官,见四皇子忽然之间换防到宫内了,以为有大意外要发生,他们没资格挤进太子党或者六爷党,所以这会儿就故意地献上阿谀。
史书上,皇帝末年传位给谁都想不到的皇子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对不?
然后,
四皇子冷冰冰地对身侧的御史说道:
“这位,这位,还有这位大人,殿前失仪。”
御史行礼,道:
“下官记下了。”
郑侯爷这会儿已经在走台阶了,
停下脚步,
回过身,
向后头一望,
那是一排排的兵丁和一排排正在有序进来的象征着这个帝国运作的衣冠禽兽;
忽然间,
心里升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看着秋日的竹林。
恰好今日多云,天色也有些灰蒙蒙的,倒是挺符合心境。
摇摇头,
笑了笑,
郑侯爷走入大殿。
唉,
又要……排位置了。
郑侯爷有些头疼,他总共就没参加过几次上朝,一些礼仪和规矩,他是真的不熟,好在他确实是在外头混到了足够的品级才回来的。
昨晚大宴时,见到的一位老子是军爵的勋贵很是热情地上来和郑侯爷打招呼,
郑侯爷完全记不得他姓甚名谁,直接攥住他的手臂,极为热情地回应;
问问你家老母好不好,你家孩子好不好。
还好脑子保持着清醒,没问你家老子好不好,承爵的勋贵,老子要是还在,轮得到他上朝?
这位呢,默默地就将郑侯爷送到了右边一列的最前端位置,然后才离开,往后走回自己的位置。
郑侯爷被找准了位置,心里呵呵一笑;
艹,能站在这里混到上朝的,哪怕是靠投胎的,也没一个是简单的。
那位明显是早就看出自己步伐里的窘迫,故意来给自己带路的。
郑侯爷又特意向前侧了侧身子,想认真看两眼那位的模样,这么会做人的人,挺好,得记住。
而这时,
大臣已经入殿得七七八八了,彼此之间,还在小声着聊着天。
但郑凡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在这个时候,有些人明显心不在焉,这座大殿内,两个夺嫡派系,一个准备进攻,一个大概清楚要被进攻了,都在凝神准备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挺好,
今天肯定格外精彩。
负责巡视的御史和一位红袍太监上前,这是做最后的检查。
大家伙也都清楚要开始了,马上停止了窃窃私语,开始站定。
终于,
这个东方最强大帝国的中枢,体现出了它的威严和神圣。
这时,赵九郎、太子、六皇子也都进来了。
郑侯爷这才意识到,
自己进早了。
作为重量级角色,自己应该这会儿再进来才是,哎呀,疏忽了,疏忽了。
赵九郎站在左首位置,姬老六站在他下面。虽是皇子,但姬老六是户部的有实无名尚书,站在那里,合情合理。
太子则站在龙椅和大臣所在位置的中间的那个平台上,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时,不少官员都留意到郑凡的身边,他们已经注意到,平西侯爷那里,位置有些空。
魏忠河的一声长吟,
打破了了此时的氛围。
“陛下驾到!”
所有大臣,全都跪伏下来,就连太子,也在那儿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顷,
一道熟悉且威严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众爱卿,平身吧。”
“谢万岁!”
大家伙都站起来,
然后,
集体的,
用一种饱含深情和关切的目光“唰唰唰”地投射向龙椅上的那位九五至尊!
陛下坐在龙椅上,
坐得笔直。
六爷党,心里则是松了一口气,到这个时候,陛下越是健康,越是能坚持,就意味着大家伙的时间,还有。
太子党,心里则有些苦涩。
这时,
燕皇铿锵的声音传来:
“朕自后园荣养日久,于政务,当真是有些生疏了,值此大朝会之际,大家先把一些各部的政务,拣些重要的说说;
让朕,让诸位臣工,心里都有一个谱。”
皇帝的气息,好浑厚啊。
郑侯爷抿了抿嘴唇,今儿个皇帝的状态,不像是嗑药嗑出来的啊?
可以想见,
那边的太子和姬老六,心里只会比自己更关注和牵挂燕皇的身体。
好在,
他们应该是……习惯了;
习惯了自家老子,每次看似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然后又忽然挺拔起来。
可惜,
这座大殿内,
除了陛下,再加上一个因为是炼气士隐约猜测出一些的魏忠河,
没人清楚,
这位此时看起来中气十足气色恢复得很好的帝王,
只剩下九天的阳寿了。
这时,
前几日被烤鸭,
哦不,是被镇北王气到生病现在也是在带病上朝的礼部老尚书出列,六部实权之首是吏部,但礼部是清貴之最。
只是,没等老大人开口,燕皇就将目光投向郑凡这边。
郑侯爷这里,确实是有点空。
原本四个人的位置,就站着郑侯爷一个人,下面的人,也不敢依次往上去递补。
燕皇疑惑道:
“镇北王、靖南王和无疆呢?”
不是被你派去打蛮子了么?
郑侯爷出列,
回答道:
“回陛下的话,靖南王爷,说,懒得来听絮叨话。”
意思就是,懒得来站这里听废话。
边上的礼部老尚书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射了一箭,
病情在此刻,又加重了。
全殿,寂静。
随后,
有御史出列,
“臣参靖南王跋扈!”
而后,
有其他官员出列:
“臣附议!”
“臣附议!”
这里的参奏,就有些形式主义了。
因为靖南王,就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靖南王跋扈,
哦不,
靖南王不跋扈才叫不正常!
石狮子和钦差的事儿就不提了,前些日子城外都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了。
再者,靖南王性格孤僻,连府内内务府安排的下人都被退回了,现在一个人在府邸安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大家也都清楚,这会儿参靖南王,就是走个形式,但必须要走一下,否则就会冷场。
燕皇笑了笑,
道:
“朕知道了。”
“镇北王府总兵青霜殿外求见。”
“宣。”
青霜走了进来,
跪下行礼:
“末将参见吾皇万岁。”
“梁亭呢?”
“回陛下的话,王爷昨夜嫌在宫内的酒没喝得尽兴,晚上拉着大殿下喝酒,然后………王爷和大殿下一起喝高了,现在还昏睡不醒,无法来上朝。”
在场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好家伙,还是那个味道!
对于能够在御书房烤羊腿的那位王爷而言,喝多了,不能参加大朝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要知道,搁五年前,大家伙还差点以为人家要起兵打到燕京造反了呢!
至于大皇子,
嗯,
只能叫倒霉吧,摊上这个邻居。
这时,
又有御史叹了口气,
上前:
“臣参镇北王跋扈!”
“臣附议。”
“臣附议。”
大家又走了一个形式。
顺带,
也参奏了一下大皇子。
“魏忠河,稍后派人送些醒酒汤过去。”
“奴才遵旨。”
这件事,
就这般被放下了。
这在大家的预料之中。
当然,也有不少“聪明人”认为,南北二王不来参加大朝会,是懒得掺和这最后的夺嫡,以他们的身份,是没必要走这一遭的,还不如干脆在家里求个清静。
接下来,
终于开始由礼部老尚书发言了。
随后,
是各部其他大佬,户部不是由姬成玦出来,而是另一位官员。
其他各司衙门也都有主事官出来大概说了说,
最后是太子汇报自己监国时的一些事,然后由赵九郎这个宰辅,做总结陈词。
过程,很漫长。
但大家伙并未有丝毫不耐,因为近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清楚,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就连一向不喜欢听报告会的郑侯爷,也一直打着精神。
他在思考,姬老六到底要从哪方面对太子进行攻击。
主政的失误?
太子,没什么失误啊。
别看这位太子看起来跟个受气包一样,但人家是有真本事的,监国时,朝廷各方面运转也是良好。
你拿他和六殿下比,确实是差点意思,可问题是人家或许也就一直在隐藏着锋芒,东宫那个位置,只求一个稳。
郑凡也觉得,从政务上着手,就算有纰漏,大概也很难一举击垮太子。
其他方面么?
比如,在东宫花园下面埋个龙袍什么的?
有南北二王的跋扈在前,好像太子收藏个龙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吧?
勾结军队将领么?
姬老六要是拿这一点去打太子,那就是自己一身污却去嘲讽别人脏了。
自己和姬老六的关系,满朝上下,谁不知道?
所以,
姬老六到底要拿什么去打太子呢?
而且,
还得一击致命,
毕竟,慢慢地去蚕食去抗争,时间,已经不够了。
终于,
赵九郎也发言结束了。
坐在龙椅上的燕皇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依旧坐得笔直:
“朕心甚慰,朕心甚慰,诸位臣工,辛苦了。”
这时,
大家心领神会地再度跪伏下来:
“臣等惶恐。”
“平身吧,平身吧。”
“谢陛下。”
郑侯爷还真有些好奇,你们丫的是怎么练到整齐划一的?
“还有何事需要奏的,就奏上来吧。”
魏忠河上前半步: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大殿内的氛围,
一下子凝重了下来。
所有人心里都一凛,
来了,
要来了!
果然,
这时,
宗人府大宗正,也就是姬家的族长,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姬长望走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起奏。”
“准奏。”
“陛下,臣于上旬,于民间寻得一天家血脉。”
皇家血脉,会将姬姓宗室也算进去。
天家血脉,就是独指的燕皇这一系。
“哦?”燕皇发出了一声疑惑。
宗人府,本就有管理天下姬姓之职责,维护天家血脉,那是必然。
姬长望继续开口道:
“陛下,是一妇人携幼女生活于京畿一处农庄之中,妇人身边,有信物可证明其女身份。”
这时,
站在上头的太子,猛地睁开眼,看向下方,他看的不是正在说话的大宗正,而是站在百官之列的自己的亲弟弟,姬成玦!
而这时,
在场的大臣们已经有不少的都提前猜测出是谁的了,在阴谋论先行的前提条件下,把这当作打击手段;
那么,在殿内的,只有两位皇子。
不是太子打六殿下,就是六殿下打太子的。
没道理这时候特意拿出来,去打不在这里的皇子。
再看站在上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极为显眼的太子忽然失了仪态,大家伙心里,就都有数。
大宗正还在继续道:
“此女足月,生于永平三年六月初三。”
永平三年六月初三,
所有大臣都开始在心里默算,有出生日期,往前推算怀孕期,就能推算出大概是何时被播的种。
且大宗正还说了此女足月。
而后,
先一步算出来的大臣们,脸色忽然一变。
有几个中坚太子党的官员,更是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站在上方的太子,他们自己也同时面如死灰。
女子受孕时,正值皇后薨逝!
不仅仅是在守孝期了,而且皇后是于宫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才入葬燕皇自己的帝陵了。
很有可能,
那名女子受孕时,大行皇后还在停灵中,也就是………尸骨未寒!
这是,
真正的,
大逆不道!
而这时,
郑侯爷的脑海中,
忽然浮现出昨晚薛三带回来得姬老六的那句话:
郑凡啊,
这药效果很好,你可以用一用。
第四百九十二章 闵家的,买卖!
灵堂前,
太子跪伏在那里,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浑浊以及……麻木。
“嬷嬷。”
“嬷嬷。”
外面候着的宫女和太监向一位女子请安。
女子身着宫女的服饰,但仪表和气度,却和普通宫女完全不同,就是宫里的那些答应、才人,在宫内行走时,都不会有女人的这种自信。
她叫阿柔,下面人,都尊称她柔姑。
十三岁那年,她作为贴身丫头陪着皇后娘娘嫁入了王府,从王府,到东宫,再到皇宫,她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
对外,是主仆,对内,更像是姊妹。
所以,在凤正宫内,她是大管事;
在凤正宫外,她常常会去传达皇后娘娘的懿旨。
一定程度上,她,可以代表皇后娘娘的意志。
此时,
她走到太子身边,跪伏下来。
太子扭过头,看着跪伏在自己身侧的女人,轻声喊道:
“柔姑。”
她看向太子,太子整个人,清瘦得可怕,整个人也憔悴不堪。
“殿下,该进食了。”
“柔姑,我吃不下,吃不下去……”
“殿下,不要哭,娘娘,在看着你呢,你这般饿坏了自己的身子,娘娘会心疼,也会无法心安。”
“柔姑……”
太子伸手,攥住了柔姑的手腕,一双眼睛忽然像是放出了光,他盯着柔姑,压抑着声音问道:
“柔姑? 母后到底是……到底是怎么走的?母后? 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她挣脱开了太子的手,
侧过脸,
用一种威严似长辈的目光看着太子?
一字一字道:
“太子? 娘娘是解脱了,你该为娘娘高兴。”
那一夜,皇后娘娘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弟弟屠了自己的全族,这之后,皇后娘娘的癔症? 就越来越严重,渐渐的,不清醒的时候已经远远比清醒的时候多。
“不? 不? 不? 一定是有人害死的母后,一定是有人害死的母后? 是谁,是谁? 是谁!”
出乎预料的?
太子没有先喊出他本该第一个想到,也是最该想到,且有动机在此时下杀手,甚至,在大婚之中所展现出的隐藏力量明明是有机会有能力做这个的那个人,那个,他的亲弟弟。
太子伸手,指向东面,那里,是御书房的位置;
“是不是………他?”
“殿下,你糊涂了。”
“不,我没糊涂,我没糊涂,我没糊涂。”
这时,
柔姑将目光扫向身后,
李英莲带着一帮东宫的太监,将留守皇后娘娘灵堂内间的宫女太监都换走了,同时,李英莲也在身后跪伏下来。
太子脸上露出了惨然的笑容,
道:
“除了他,还能是谁?这是宫中,这是大内,他是九五至尊,是大燕的主宰,想对母后不利的人多了去了,有能力将手伸进宫内的,也有那么几家;
但,
谁敢触怒他的威严,去对母后下手?
谁不害怕他的雷霆之怒?
除了……他自己。”
太子的脸上,呈现出一抹潮红,这是体虚寒气侵入的症状,
“他害怕我和郡主大婚完成,他害怕,他想要保住他的龙椅,他想要继续把我扶在那个位置,去平衡他的儿子们。
但又不敢让我真的立起来,不允许东宫真的威胁到他。
呵呵呵……
哈哈哈哈……
一样的事,
他又不是没做过。
闵妃,
不就是那样子的么?”
听到“闵妃”两个字时,柔姑的神情忽然一肃,马上反手攥住太子的手腕,将太子整个人拉得一个趔趄。
她将太子抱住,
而太子似乎也不反感这个动作。
柔姑是自己母亲的贴身丫鬟,是凤正宫的大嬷嬷,在他很小时,柔姑就抱着他,然后牵着他玩,他哭了,他委屈了,他被父皇训斥了,也是柔姑抱着他安慰他。
“殿下,娘娘刚走,你得振作起来,得撑住,你不能让娘娘在天上心不安呐。”
“姑,姑……”
太子深吸一口气,
在她怀里,
喃喃道:
“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家人,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这时,
柔姑伸手,放在了太子的太阳穴位置,开始轻轻按摩。
李英莲跪伏在后头看着。
太子太累了,他已经跪在这里好些天了,现在,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太子终于昏睡了过去。
柔姑伸手,摸了摸太子的额头,又把了脉,
道:
“太子染上了风寒。”
李英莲的眼睛当即瞪大。
“李公公。”
“在,您吩咐。”
“去太医院后署,就说我病了,抓些药过来煎。
那个人刚大婚,那么大的动静,娘娘又刚走,所以,绝不能让殿下病倒的消息传出去。”
“是,奴才明白。”
东宫失去了结亲镇北侯府的机会,又失去了皇后娘娘,两大强援,不,是两座大靠山在一天之内全部失去,此时的东宫,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候。
身为东宫的主人,决计不能在此时病倒下去,至少,不能让外人知道他病倒了。
否则,照着那位大婚时所展现出的气象,局面,将彻底地滑坡下去。
柔姑将太子搀扶起来,示意身边的一个宫女为太子披上了披风,而后,带着太子离开了这里,回到了东宫。
“太子忧思过重,好不容易睡下去了,你们退下吧。”
“是,嬷嬷。”
“是,嬷嬷。”
作为凤正宫的话事人,她在东宫的影响力,也是极大的。
入了寝殿,她将太子安置在了床边。
而后,
她走到茶几旁,
拿出两封药包。
一封,是“送子粉”,一封,是“催欲药”。
她将送子粉倒入茶杯之中,晃了晃,自己一饮而尽。
另一封,
她没倒进去,
一是因为太子现在的身子弱,禁不起这虎狼之药。
二,
是没那个必要。
她虽然上了点年纪,但保养得极好。
再者,
民间常常流传着一些高门贵第之中的藏污纳垢,什么做婶婶的养小叔子了,当公公的扒灰儿媳妇的;
事实上,这种事,其实不少;
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哥们儿在很小时,身边就不缺女人,且会有很多女人会主动投入哥的怀抱。
贫寒之家的子弟,在一定年纪后,要么,苦等成亲那一日,要么,只能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那点银子送去红帐子里才能得一个机会;
但在这里,
他们,
唾手可得。
她知道太子对她的依恋,她和太子也经常亲昵,但从未做过那种事。
不过,
今日……
她褪下了自己的衣物,
躺上了床,
昏睡中的太子嗅到了那股熟悉且能够让他安心的体香,他微微睁开眼。
“柔姑……”
“殿下……”
十三岁,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她欢呼,她喜悦,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劲儿,被田家小姐点了一下额头,
笑着啐骂道:
“小浪蹄子,明明是我大婚,你兴奋个什么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个儿今日要出嫁哩。”
“小姐出嫁,阿柔开心呐,小姐也开心的,不是么?”
“去去去,我哪里开心了,要离开父母,要离开阿弟,我巴不得一辈子留在家里。”
“小姐不诚实哦,上次那位王爷越过院墙进来看小姐时,小姐一边骂着人家登徒子,一边可是捂着嘴笑得那个厉害哟。”
“讨打!讨打!”
“啊啊,小姐别打了,小姐别打了,王爷是真的很英俊啊,和小姐真的是郎才女貌。”
“我看呐,是你这蹄子发了春,想做通房丫头想疯了!”
“我才没有,我才没有,小姐的夫君,我怎么可能………”
“如果他要你,我也同意呢?”
“唔,那就……那就……勉为………”
“好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哎哟,小姐疼,疼,耳朵疼呢………”
……
“给姐姐请安,姐姐福康。”
阿柔站在王妃身侧,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于昨日刚刚嫁入王府的侧王妃。
“好妹妹,快起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妃身上没有丝毫架子,很热情。
“姐姐请喝茶。”
“好。”
王妃接过茶,小小地抿了一口。
“妹妹快请起。”
“谢姐姐。”
侧王妃站起身,
阿柔看向闵家小姐,
笑得脸上露出了一双小酒窝。
下一刻,
四周所有奴婢全部跪伏下来,
“给侧王妃请安,侧王妃福康。”
“起来,起来,都起来。”
闵氏从袖口里掏出一袋子金叶子,
挨个地分着。
等分到阿柔面前时,
阿柔接过金叶子,
“多谢侧王妃赏。”
“姐姐,这丫头长得可真喜庆,白白胖胖的,怪喜人的。”
“妹妹要是喜欢,就拿过去就是。”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白白胖胖的丫头,这得多福人呐,妹妹怎好意思分了姐姐的福气。”
一溜圈下来,分完了金叶子。
奴婢们全都领赏谢恩下去了。
闵氏在旁边坐了下来;
王妃似乎丝毫没有对闵氏这种“排场”和“施恩”的愠怒,
因为闵家的财富,那是燕人皆知的事。
“哈哈哈。”
闵妃忽然笑了起来,
对王妃道:
“姐姐可不晓得,我爹就是个爱显包的性子,吩咐我赏赐时一人一块小金锭子,说这才显得闵家的豪气。
妹妹我舍不得,就将金锭子改成了金叶子,这剩下的呐,妹妹命人送府库管事那里去了。”
“府里的日子,可能是清冷了一些。”王妃笑着说道。
王爷不喜奢靡,也不收受外臣进俸,身边的亲信臣子,也是以寒门出身的居多。尤其是现在最为被王爷所倚重的吏部小詹事赵九郎,一家子在京内清贫,还需要王府去接济。
类似赵九郎这般的臣子,还有不少。
又开不了源,又不得节流,府内的日子,自然就清寡了一些。
田氏倒是财货充足,但自家男人并不喜欢直接拿田家的东西。
“可不是嘛,不过姐姐放心,我闵家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入不得品级,也不怕折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这以后啊,府内的开支,就由妹妹负责去向我爹那里蹭出来,反正进府之前,妹妹就想清楚了,铜臭侧王妃就铜臭侧王妃呗,咱自家人把日子过得好才是真的。”
王妃看向闵氏,
出身于田家小姐的她,自是不可能是什么小白丫头;
但闵氏眼睛里,满是纯澈,这是一个,有钱,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的人。
王妃笑着伸手握住了闵氏的手,
道:
“那姐姐就沾妹妹的光了。”
……
“你叫什么名字呀?”
一身贵气的富家大小姐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跪伏在路边脑袋后头被插着麦穗的小女孩。
“贵人,贵人,她叫……”
“没问你!”身边一个女婢当即呵斥这个女孩身边的男子,应该是女孩的父亲,在另一侧,还跪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还有更小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姐姐,您买了我吧,这样,我爹我娘我弟弟我妹妹们就不用挨饿了,就能吃上饭了。
求求姐姐,
你买了我吧,
我娘生病了,找大夫需要银子,我爹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把我给卖了。
您买了我,我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闺女,咋了。”
前头,
一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爹。”
“哟,我家的菩萨又想发善心了?”
“爹哎。”
“行了行了,爹知道了,知道了,强哥儿,给这女娃子收回府里去。”
“爹,不是收回我屋里么?”
“乡野的小丫头片子,哪里懂得什么伺候人,让强哥儿带回去,找府里的嬷嬷调教调教才能得用的,这也是为她好。听话,闺女。
这样吧,
这一家子,生病的,挨饿的,爹都管了,成不?”
“谢谢爹。”
“呵呵。”
“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咱们呐,这是给三殿下送钱去。”
“嗯?是被赶出京的那位皇子殿下么?”
“对,就是他。”
“为什么给他送钱啊,上次听小姨王妃归家省亲时说,三殿下是彻底被赶走了呢。”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人哪里是被赶走了,人呐,是跑去西边搬救兵去了。闺女,咱大燕的最西边,有一座侯府,姑娘你知道不?”
“知道,先生说过,是镇北侯府,为镇压蛮子用的。”
“对头,人既然敢往西边跑,就绝对是有依仗的。
姑娘,
爹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道理话,你可得好好记在心底,以后啊,也得告诉爹的外孙。”
“爹,有你这般当爹的么,我才多大啊,不知羞。”
“哈哈哈,好了好了,外孙孙还早,但这话,你可得记住了。”
“嗯,爹,你说。”
“这钱啊,也就是银子,铜钱,用出去的时候,才叫钱,藏家里,能干啥?熔炼了下去造银器造铜器?
还不是照样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治病?
所以啊,家里有钱,不算啥,古往今来,家里地窖里,棺材里,埋得钱财,比咱闵家多的,多了去了。
可他们为何没有咱闵家这般的声势?
呵呵,这钱存到一定程度后,就得学会花钱。
还有,
最重要的一句,
这钱再多,铜器和银器,太软喽,拿来做刀做剑,砍不死个人,得让它变成铁,变成刀,变成剑,变成战马,变成甲胄。
任你再有钱,
在金戈铁马面前,
也都是个屁!”
“爹,你说话就说话,能别这般粗俗么?”
“好好好,爹错了,爹错了,我的心肝闺女喲,对了,这次咱们赶着趟地去给人家送钱,你也顺带看看,三殿下下面可是有好几个皇孙;
你瞧瞧,
爹这么多银子送出去了,以后的事归以后,咱总得先听个响不是?
闺女啊,
你就在那些个皇孙里头,挑挑看,挑一个你觉得最好的,最对眼的,再跟爹说,爹帮你给定下了。
这一车车的银子送过去,
好歹给爹买个女婿回来。”
闵家小姑娘闻言,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娇羞,毕竟她骨子里,还是爽朗劲儿更足,
反而笑出了声:
“呵呵呵,爹,你可真有意思,这一车车的银子送出去不算,还要搭一个女儿进去,有爹你这样做买卖的么?”
闵家家主闻言,抱起自己的丫头,
在他们身侧大道上,闵家的马车,络绎不绝。
“闺女啊,爹聪明吧?”
“嗯,外人都说爹你是财神爷哩。”
“我闺女聪明吧?”
“我啊,不知道哎。”
“我闺女是聪明的,别看府里的那些哥儿姐儿们觉得你憨,觉得你好哄好骗,但爹心里跟明镜似的,我闺女啊,天生是有大智慧的,起家的祖宗说过一句话,做事儿前,得先会做人。
自古以来啊,买卖一旦做大了,不会做人可不行。”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
“爹的意思啊,爹这么聪明,我闺女,比爹更聪明,我闺女以后挑的夫婿,肯定也是一等一的聪明男子。
这爹以后的外孙孙啊,那必然是聪明得没得边儿了。”
“爹,你今儿是咋了,怎么三句不离外孙?你姑娘我才多大啊。”
“闺女啊。”
“嗯?”
“爹做了大半辈子得买卖,但爹心里,其实一直想做另一个买卖。”
说到这里,
闵家家主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做啥买卖啊,爹?你要做就去做呗。”
“是咧,爹正在做着咧。”
闵家家主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
他抬起脚,
踩了踩脚下的土地,
长舒一口气,
带着些许激动,些许畅想,
缓缓道:
“爹要让以后脚下这块地的主人,
身上流着,
咱闵家的血!”
第四百九十三章 正是在下
大朝会,
大殿内,
此时,
鸦雀无声。
能站在这金瓦下的,是大燕最聪明的一批人,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已经算出了答案。
毕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外头的乌鸦飞过时掉过一根羽毛,你都会下意识地去思考是否事涉夺嫡。
答案的范围已经给你圈好了在这里,殿内的皇子就这两个,就算是拿几个答案去逆推,都能很快算出哪个是真正的。
四个字,
在很多大臣的心里浮现:
太子失德。
放在其他地方,这其实不是很重的一个罪责。
皇后薨逝,举国同哀,这不假。
但大部分的哀,也就局限于官宦之家,他们,需要着重注意,至于民间,顶多意思意思不要太过分,也没人会拿你去计较什么。
且皇后薨逝后,燕皇曾下过旨意,因晋楚那边似乎又起了战事波澜,所以将守孝之期给尽可能地缩短了,尽量不影响朝廷的运作。
而就算是官宦之家,脑子不清醒,在那短短几个月的孝期里请了戏班子,或者纳了小妾,亦或者做了其他喜庆热闹的事儿,多半也就是罚俸斥责贬官了事。
对礼法这方面,燕人本就看得比较松,不似乾楚那边严格。
但问题在于,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
而太子,又是一国储君!
旁人失德,至多贬斥一顿即可,除非是上头真的要除掉你而你又有大敌当朝的才会以这个借口下狠手,多半,也就伤筋动骨一下。
但太子不一样,
燕国的大臣们是没有乾国大臣的那种道德洁癖的,否则也不会允许靖南王的存在。
而靖南王又和太子不一样,大家伙都默认了,靖南王很难有善终? 而且看其行事作风? 似乎也不打算有善终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这位军神百战百胜? 于国有大用,但就连田无镜自己当初都说过? 他要造反的话,朝堂之上,愿意追随自己的,又有多少?
无非,就是领着一群丘八,将这大燕的秩序,给完全砸了个稀烂罢了。
因为,
燕人?
要脸!
大孝期间,临幸女子,还怀孕,这种失德之人,以后要是真让他坐上皇位,自己在跪拜之时,心里,岂不膈应?
如果陛下就一个皇子? 那就罢了,为大燕江山社稷计,捏着鼻子大家也就认了。
可陛下不止一个儿子,
和太子一样优秀,甚至比太子还优秀的,眼前就有一个。
夺嫡之争,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这个黑料爆出来的人,必然是站在左侧席列中的那位六殿下。
大家伙不得不在心底感叹,
六殿下的这一手,
当真是狠辣,
可称一击致命!
至于说有没有会觉得这种手段太过追求于权谋,其实大部分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只要太子失德被证实,
这种道德上的重大污垢,足以让大部分朝臣都不想与其站在一边。
六殿下身段阴狠,就阴狠吧,反正大家伙已经习惯了在燕皇的统治之下做事,无非是再多一代燕皇出来。
毕竟,习惯了不是?
倒是太子党的中坚人员,眼下无比心焦。
他们这些日子其实已经日思夜想了许久,到处补漏洞,测算六爷党那里到底会从哪里发起攻势,尽可能地让自己这边的防御给做到无懈可击。
可谁知,
竟然最后是太子殿下自己管不住裤腰带子!
太子党的成员们还更恨一件事,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您就算管不住裤腰带子,就算真的让那女人怀了,
怎么能放任那个女人离开?
为什么不做得干净一点,将隐患给彻底根除掉?
大业就在眼前,
龙椅就在眼前,
你怎么就能这般糊涂?
因太子仁慈,所以才有那么多的官员选择明火执仗地支持太子,倒不全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而是在他们看来,大燕经过燕皇这位千古一帝的折腾,接下来,真的是应当休生养息了。
可现在,
他们却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太子爷当初能够狠辣绝情一点!
一个女人而已,
一个孩子而已,
和这座金殿比起来,
又算得了什么?
太子殿下这般妇人之仁,又将我们这些铁了心的追随者置于何地?
大家伙,压在您身上的,可不仅仅是前程,甚至可能是身家性命啊!
而六爷党的那些人,
一开始震惊,
随后又是震惊,
最后,也就是眼下,
则是狂喜!
六爷党的骨干们,都清楚即将有大动作了,这是明摆的事儿,且风向都已经吹过了。
但具体是怎么打,打哪一点,其实没人知道。
但他们只当是主攻点不是自己这里,且这种攻势发起前,就跟行军布阵一样,需要做到绝对的保密。
也因此,他们不知道,但却不慌,只等着攻势发起之后,他们再顺势加入就是了。
但他们真的万万没想到,
自家六爷竟然用出了这一记杀招!
这一记杀招,直接绕开了东宫的所有防御,让东宫像以前那般弃车保帅都不可能。
宛若一名神箭手,
一箭直中东宫根本!
所有六爷党大臣,
以及那些之前没跟现在开始自动站六爷党这边的大臣,
心里都不由得为六殿下的这一手神来之笔叫好!
单纯从谋略角度而言,可谓是釜底抽薪!
但也正因为太高端,太直接,太有效了,
让原本做好准备今日配合一战的六爷党大臣们一时无法找到可以发力的点。
看吧,
太子那边的神色已经变了,太子已经慌了,这必然是心神受到打击的表现,连最基本的沉稳都做不到。
看吧,
自家六殿下如智珠在握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明显胜券在手了。
可问题是,
这事涉天家血脉,
在这个当口,
大家虽然都已经有些心知肚明了,可偏偏没办法站出来去攻击。
因为,
要看陛下的意思。
党争党争,自古以来,哪个王朝没党争?
但你争归争,大家必须还得默认一个路子,一个界限。
天家的脸面,你要不要了?
这是大丑闻,固然太子会因此被废黜,但绝不能以这件事为罪名,否则青史之上,该如何着笔?后人该如何看待大燕的姬家皇族?
陛下刚回宫,就以这种丑闻惊现于大朝会,杀伤力实在是太大,这会儿站出来打冲锋,会将自己也连带着搅碎的。
自己碎了,不可怕,但很可能会将六殿下也牵扯进来。
为了大位,丝毫不顾忌天家颜面,这样子的皇子,岂能真的坐上这个位置?
也因此,
太子党那边是无话可说,
六爷党这边是一肚子话却不敢说,
大殿上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这种沉寂,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事情,会继续发展下去。
大家现在等待的,就是它的发展。
一看燕皇的意思,
他是否会大手一挥,遮盖住这一则丑闻;
再看大宗正姬长望的意思,
他是否会坚定地将话继续说下去,在这根箭矢上淬毒,将太子彻底定性!
虽说为官者最喜欢说一句:岂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实则,
口的主人,是怕死的。
燕皇一旦给予压力,
大宗正挡不住这压力,接下来改口一说:
“哦,经查明,这是大殿下、四殿下或者五殿下留在外头的血脉。”
然后燕皇就打一下这几个皇子的板子,也就那样了。
毕竟,虽说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但毕竟不是生母,荒唐一下,也能接受,史书也能接受,大家伙,也都能接受。
反正,到底是谁的,谁做的事,已经明白,对太子的杀伤,已经显现了。
大宗正也毕竟姓姬,是姬家的族长,他也不大可能彻底要在这金殿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姬家的面子剥落个干净。
何必呢?
“哦,大宗正可直言,是哪位皇子竟敢犯下这等混账畜生之事?”
燕皇开口了。
混账,畜生。
意味着陛下已经生气了,
家里老人生气时,你都得顺着他的意思哄哄他,让他消消气,哪怕骗骗他,也是孝道的一种表现。
这君父生气了,那就更自然地得给君父台阶下了。
大家伙都明白,这是陛下已经伸手,意思是,要将这个局面,这件事,给遮掩到角落里去了。
党争,
是要争的。
陛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否则就不会给六殿下起事的机会,当年六殿下都不知道被贬谪到哪儿去了,是陛下一道旨意又将其招了回来,还管上了户部。
此后,自是一发不可收拾,六爷党不断地发展壮大,压得东宫喘不过气。
但依旧是陛下的一道旨意,完全可以将六殿下再度打落尘埃。
可陛下偏偏没有,你可以说当初是为了打仗,为钱粮计,所以才这般,但现在仗打完了,为国本计,陛下不应该犹豫才是。
所以,这应该是为了平衡,平衡皇子的争斗,可能,也平衡皇权的下放。
大家伙都是宦海沉浮过的,都明白,这是陛下默认的党争局面。
陛下不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的,不希望麾下臣子们亲如一家,
比如,
若是哪天六殿下忽然跑东宫去,发誓要效忠太子,这大概就是陛下最不允许出现的情况吧。
现在,陛下算是认可了这一步棋,接下来,得控制影响。
然而,
在这般明显的暗示之下,
大宗正姬长望却跪伏了下来,
沉声道:
“臣,不敢说!”
刹那间,
大殿内响起了很多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然了,不可能真的发出什么太大的声响,这指的是很多大臣都脖子微微后仰,脸上露出了惊骇之色。
就连站在那最宽敞区间位置的郑侯爷,
这会儿也愣了一下。
嗯?
要正面硬刚了么?
这时候,不应该见好就收了么?
硬刚下去,可是要连带着自个儿都被撞个粉碎的!
姬老六就站在郑凡对面,
这一会儿,
他忽然觉得姬老六有些陌生。
难不成,
是一向和自己一样,喜欢苟发育的姬成玦,知道这是最后一战,所以直接选择来一出……你死我活?
姬老六留意到对面站着的郑侯爷投送过来的目光,
只不过,
就像是前些日子于城门外郑凡对他的那般,
姬老六的目光恰好移向另一侧,完美地避开。
而大殿内的气氛,也在逐渐发酵,这是一种无声地发酵。
要打击政敌,就得出招,就得攻,这是应该的;
但没有见风收剑,却直接来了一出以退为进,这是要将一切后路和转圜余地给堵死么!
大宗正的招,以及出完了,他的作用,已经体现了。
接下来,
他应该做的选择是:
“经查明,这是某某皇子的。”
然后,
甭管是老大还是老四老五,都会被拉出去打一顿板子,背下这口莫名的锅。
这件事,也就这般了结了。
群臣心里如明镜,陛下心里如明镜,接下来,如何惩罚太子,惩罚到什么地步,就看双方真正的角力了。
比如,六爷党接下来,会用雪花一般的折子猛烈抨击太子监国时的错误,要挑错,可能是有的挑的,毕竟治理着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可能做到白璧无瑕?
就算太子没错,东宫的人就会没错?太子党的人就会没错?
不可能的。
这些错,以前只是隔靴搔痒,但接下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就是抨击,就是打。
抨击的是其他事,但目的,就是顺着“太子失德”这个伤口,疯狂地去撕扯,最终,将太子拉扯下去,东宫易位!
这才是正确的操作,这才是政治游戏。
而姬长望的一句:
“臣不敢说。”
意思是,他不想把这口锅,给随便送人去背。
他要说出来,
他要将自己调查出来的真相,说出来。
敢说这话,必然证据详实到无以复加,女子的身份,乃至于是那个幼女的身份,也必然会是铁证!
大宗正,
这是要朝堂上,
直接见血!
六爷党的不少官员此时恨不得冲出去,捂住大宗正的嘴,压着他的脑袋让他强行改口。
队友,
同道,
你做得够多了,也够好了,再做下去,就要过了啊,过了啊!
而太子的脸上,
则露出了凄凉之色,
他的身子一个没站稳,
竟然往后推了两步,好在伸手撑住了栏杆,才稳住了身形。
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宗正身上,然后,又落到了站在群臣之列的六弟身上,有些,绝望。
因为太子的位置,是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台上,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必然被下面站着的群臣尽收眼底。
能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也必然会察言观色的,太子这个神情,不仅仅是被打击到了,而且还有一种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的伤心欲绝。
是啊,
能够在那段时间,接触到太子,而且还得发生那种事的,必然是身边极为亲近信任的女子吧。
能够在那事之后,不强逼着服用避子汤,甚至,没被直接下死手除掉,杜绝这个隐患,也必然是真心不舍得吧。
明知道这件事一旦爆出,会将自己伤得粉身碎骨,却依旧没有那般做,显然,那个女子在太子心里,有着绝对不一般的位置!
但,
太子,糊涂啊。
燕皇的目光,缓缓地扫了下来,
他坐在金殿的龙椅上,最高位置,下面的一切,自然全都收入其眼底,距离他最近,就在跟前下方平台站着的太子,他的表现,自然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最后,
燕皇开口道:
“大声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没有罢朝,
也没有以天家私事,去强行中断这件事。
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但陛下,是有这个权威的。
但,
他毕竟是一位骄傲的帝王,
他更习惯于直面,而不喜欢去躲避,哪怕,是在这件事上。
郑侯爷抿了抿嘴唇,
他在留意此时的氛围,同时,也在思考接下来的发展。
姬老六对他说过,且看他如何将自己的那些兄弟给打倒。
嗯,
郑侯爷见识到了,
确实精彩,
精彩得神乎其技。
但他不得不去考虑一件事,那就是这般直接的硬刚,为了尽可能地一击击垮东宫,从而彻底惹怒了燕皇,姬老六会不会有好果子吃?
一个不懂顾全大局的皇子,能被燕皇认可,且在这个时候将权力交给他么?
郑侯爷越想越觉得有点悬,
燕皇是骄傲的,
骄傲的人,往往会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事,确切地说,是不符合利益相关的事。
你姬成玦敢这般落天家的颜面,这哪里还有当家人的姿态和觉悟?
既然如此,
朕就换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就是了,
难不成你就笃定了太子倒下了,朕就非你不可?
郑侯爷咬了咬嘴唇,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愁,但同时又有些理解,因为苏日安不晓得燕皇今日为何神采焕发,但昨日他可是亲眼见到燕皇嗑药的,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姬老六是因为认为燕皇日子没多久了,所以才想一劳永逸以避免夜长梦多么?
这样考虑,也对。
就是想从容,想从长计议,也得看给不给你这个时间,否则,只要燕皇驾崩时,太子再被千夫所指,他只要没被明旨废黜太子之位,
那么,
他就依旧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
姬老六,可能是不敢等,也不敢赌。
“谢陛下。”
姬长望先谢恩,
随即目光,
看向了站在平台上失魂落魄的太子,
开口道:
“臣已查明女子身份,原委,身为姬家宗正,臣职责所在,今日,不得不指出行此失德之举的,正是………”
这时,
一直站在群臣之列得姬成玦,
走出队列,
跪伏下来,
强行打断了大宗正的话语,
额头抵着金殿的地砖,
大声道:
“正是儿臣!”
——————
我写文比较慢,因为要思考和斟酌的地方比较多,想要写出更有意思的剧情,这样,就必然写不快。
希望大家多点耐心,多点期待,咱们尽力不那么慢工却也能赶出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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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四章 意外的转折!
“正是儿臣。”
没人能想到,在这一时刻,走出来的认罪的,是大燕六皇子……姬成玦。
今日的大朝会,
今日的金殿,
所有大臣勋贵在来上朝前就清楚注定不会平静。
不少人在昨夜宫内宴会结束回到家里用夜宵时,对自家的子侄感慨道:
“明日,注定不得平静啊。”
然后,
还得叹息三下,
再盯着烛火摇曳,
尽量做到讳莫如深。
哪怕,他在今日的大朝会压根就起不到什么作用,却一定要营造出一种自己正身处漩涡的两难局面,以酬自己忧国忧民之心。
不过,
这不仅仅是不得平静,这是一波三折,且每一折,都是折断骨头扯断筋的那种,能听到极为清晰的骨裂之音。
太子党的官员们错愕了,
这,
这是哪一出?
六爷党的官员则是已经将惊变的神情流露在了脸上,这个当口,这些大人们已经无法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完全破了功。
太子的手,依旧撑着金殿平台上的栏杆,在其身边,有一尊金龙头,龙目威严,瞪向下方,而太子此时的眼睛,瞪得和身边的龙目一样大。
大宗正姬长望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其前方的六皇子。
郑侯爷也在度过震惊之后,于心底,快速地盘算开去。
其实自己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军事牵扯了,所以,郑侯爷觉得自己政治眼光还可以,但论政治的运筹和阴谋手段的掌握,郑侯爷认为姬老六肯定在自己前头。
他这么做,肯定是有深意的。
太子的表情、肢体语言等等已经近乎要宣布崩溃的样子,所以,大宗正的那根箭,必然是射向太子的。
燕皇有一个压箭的动作,却被大宗正以退为进给顶了回来。
而当箭矢射出时,姬成玦忽然闪身而出,毫不犹豫地挡下了这根箭矢。
兄弟情深么?
郑凡并不觉得都到了要托付一交老小的时候,姬成玦还会有心思在这里表演什么兄友弟恭。
是想牺牲自己,来为太子挡一锅?
是想先呈现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一击整倒太子,随后再秀一把顾全大局? 忍辱负重?
是故意想给你燕皇看看,你的儿子,能上能下?
不?
不,
不可能的。
郑侯爷在心底微微摇头? 不会是这样,也不可能是这样。
这是大决战? 作为夺嫡坚持到最后的皇子选手,你姬老六要退,大可在烤鸭店二楼和四皇子一起退? 这样? 说不得还能留下一份香火情? 以后夹着尾巴做人,还有机会能混个安乐王爷? 亦或者,你儿子孙子,能过得舒坦一些。
烤鸭店时没退? 就意味着彻底没退路了。
你这时候惺惺作态出来挡枪,压根就毫无必要。
夺嫡最关键时刻,自己把一个屎盆子往脑袋上磕,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你不是老大,不是老四不是老五? 也不是未成年的小七? 你是咬牙坚持到最后甚至还领先太子半个身位的六爷。
妇人之仁,此时是不会存在的,姬老六,他不会犯这种错误。
再有,此时任何的退缩,任何的所谓作秀,任何的兄弟情,任何的顾念虚情假意,都是对跟随着你的臣子们的不负责任,这么玩儿,队伍必然会离心离德,人心一散,就崩了。
郑侯爷的眼睛眯了眯,
因为姬老六是跪伏在那里的,脸朝下,所以郑凡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神情。
是,
必须要这么做么,
有非这么做的理由?
郑凡将目光从姬成玦身上挪开,看向了大宗正,而后,再看向太子,最后,蜻蜓点水一般地,扫了一下燕皇龙椅位置。
这时,
燕皇的声音响起:
“成玦,你,再说一遍。”
姬成玦抬起头,
他的脸上,神情平静:
“那个幼女,是儿臣的,儿臣失德,请父皇降罪!”
声音很清晰,也很嘹亮,金殿内,所有大臣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这时,
郑凡忽然留意到,跪伏在后头一点的大宗正,他的目光里,竟然透露出一抹复杂,甚至是……畏惧。
太子在此时,也跪伏了下来。
兄弟请罪,当哥哥的,自然得维护,同跪求情,理所应当,但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最为较劲时忽然松了那口气,整个人,直接虚脱了。
燕皇没理睬太子,也没急着去治姬成玦的罪,
而是看向跪在后头的大宗正,自己这位叔叔;
“大宗正。”
“臣………在。”
“你刚刚说,你的证据很详实,朕问你,那证据所指,果真就是成玦么?”
“臣……”
大宗正的脸上,开始渗出汗珠。
族长一职,一般是由辈分最高的人担任,其实,大宗正年纪是大了,但也就比燕皇大一些而已。
毕竟,皇帝的儿子,年龄跨度大,并不稀奇。
但这会儿,大宗正的脸色,却开始泛白。
最后,
他咬了咬牙,
道:
“回陛下的话,不是。”
“嘶……”
这次,是真的有不少人吸凉气了,实在是这一波三折后再继续折当真是让人无法自抑。
直娘贼,
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六爷党派出的人,向太子发动了雷霆一击;
随后,
六爷党的魁首亲自出场,自己挡下了这一击;
按理说,
魁首都已经这般担责了,
结果你这个打冲锋的,竟然不跟着魁首一条路?
大家都是官场老人了,就是那些承爵的勋贵,也自小耳濡目染一些东西,所以所有人都清楚,这不可能是配合默契不默契的问题,再不默契,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大宗正脸上的虚汗,变得越来越多了。
宰辅赵九郎则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在其身边的那些各部尚书以及左右仆射尚书令等真正的朝堂大佬,他们或许有亲近某位皇子的意思,但那也只是认同那位皇子的治国方针和理念,到他们这个级别,必要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亦或者需要时,不留痕迹地顺水推舟一下即可,是不会亲自下场的,丢份儿。
猎人要咬人时,怎么可能亲自张嘴,放狗就可以了,当了大佬,哪个手底下没养一群狗?
当然了,这并非意味着他们现在摆着高人姿态就是“洞察一切”,事实上,他们之间也在频频眼神交流,再微微摇头,显然,他们也对眼前这个局面一头雾水。
倒是郑侯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陛下问大宗正时,
先提点了一句:
既然证据详实。
这话,第一次是大宗正自己说的。
然后,陛下再问。
所以,
大宗正根本就无法改口的,他的箭,一开始是指向太子,那么,必然就是指向太子的,甚至可以说是箭矢上会很清晰地刻着一行字:此箭特造杀太子!
除非燕皇刻意抹去这一行字,大家都混个糊涂,那么就是随便再找个皇子当这个便宜爹,再打个板子。
但燕皇的口吻是,
他要看证据,
要看,
你调查出来的证据,你准备好的证据!
伴随着今日气色很好,燕皇的脾气,也上来了。
这件事,几次波折,燕皇已经厌烦了,他自己堵住了大宗正的路,硬生生逼着他往前走。
“那,到底是谁?”
大宗正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
近乎带上了哭腔,
喊道:
“陛下,臣,不敢说,不敢说啊。”
姬成玦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子已经站起来了,但闭着眼。
这时,
燕皇将目光落在左手第一列第一个位置的那位。
君臣二人,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习惯久了,近乎成了一种本能。
甚至,不用去抬头领会陛下的目光,赵九郎也清楚,该自己这个宰辅出来了。
赵九郎出列,
道:
“陛下,臣有话说。”
“宰辅但说无妨。”
“天家血脉,干系我大燕社稷之根本,断不得容丝毫马虎和闪失,大宗正身居此位,先前言之凿凿,现在含糊其辞,不敢言明。
实乃拿天家威严法度当儿戏,
臣,
请治大宗正玩忽职守之罪;
臣,
请治大宗正辱没天家之罪;
臣,
请治大宗正大不敬之罪!”
赵九郎话音刚落,
随即,
各部尚书大佬全都站出,
“臣附议!”
“臣附议!”
刑部尚书更是直接道:
“陛下,大宗正于朝堂金殿之上依旧不敢直言,岂不是说明这煌煌大殿之上,无他说真话之余地么?
这是蔑视国家法度,蔑视天子之罪!”
这一排排的罪责下来,虽说没谁不开眼,对皇帝的亲叔叔说出什么“诛”这种的话来。
但看现如今,当今天子对宗室的冷漠,谁都清楚,有宰辅亲自背书,这罪名下来,不仅仅是大宗正位置不保,爵位,说不得也会丢,这对于近亲宗室而言,比死,更难受。
大宗正闭上了眼,
开口道:
“陛下,臣所查明的是,那幼女,是太子所出!”
大宗正终于说了出来,说出了这个,明眼人都早就看懂的答案。
“哦?”燕皇开口道,“太子。”
太子又跪伏下来,没说话。
燕皇倒是没追问太子,而是伸手,指了指跪伏在下面的姬成玦,道:
“成玦,你,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失德的,确实是儿臣,与太子无关。”
姬成玦继续坚持。
“呵呵,这倒是有些意思,有意思啊,朕在后园疗养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当真是兄友弟恭得很呐,连这种失德之罪,兄弟间居然都抢着往自己身上背的。
你们两个,
还真是让朕,欣慰啊。”
“大宗正,朕,再问你一次,你所查之证据,指向的,到底是谁!”
“陛下,是太子,是太子殿下。”
“成玦,朕也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失德?”
“回父皇的话,是儿臣自己。”
燕皇摇摇头,
最后,
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
道:
“太子,到底,是谁?”
“父皇………儿臣………”
太子跪得,更低了。
“好,好啊。”
燕皇伸手,拍打着龙椅,
“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下一刻,
郑侯爷马上跟上大家伙的动作,一起向龙椅躬身行礼,
齐声道:
“臣等不敢。”
“臣等不敢。”
“但这事,既然已经这般了,那朕,倒要看个明白,也请诸位爱卿,与朕一起,看个明白。
大宗正,
朕问你,
那对母女现在何处?”
“回陛下的话,在宗人府。”
“魏忠河。”
“奴才在!”
“去提人,物证,也一并提来,给大家伙,瞧个明白。”
“奴才遵旨。”
魏公公当即走下了金殿高台,自太子身边走过,再自姬成玦身边走过,再从大宗正身边走过,而后,在满朝文武的瞩目之下,走出了金殿。
“朕,再给你们仨,最后一次机会。”燕皇目光扫向跪在下方的三人,“一会儿,等魏忠河把人提过来,朕,就不会再给丝毫情面了。”
太子、六皇子、大宗正,
三人,全部继续跪在那里,没人翻供。
“好。”
燕皇缓缓地闭上眼,
道:
“看吧。”
………
宗人府,是个大衙门,他管的人,很多,姬姓皇族的婚丧嫁娶,都得从这里头流转,可偏偏,他的衙门,又不算大。
因为这个衙门,充斥着的,是家长里短,抬头不见低头见,全是沾亲带故的。
且自从这一代燕皇继位后,将原本宗人府所掌管的姬姓钱粮权力移交给了内务府,钱粮都不管,那就甭管穷亲戚还是富亲戚,是真的都不怎么乐意鸟你了。
不过,这座衙门的架子,到底还是在的。
而此时,
在宗人府衙后的庭院厢房里,阿柔正将一块酥饼,递给自己身前的女童。
女童双手拿着酥饼,咬了一口,
笑道:
“娘,甜。”
阿柔伸手轻抚女童的脑袋。
此时的她,身着一套有些旧却很干净的花袄,看似农妇,实则那股子半生于宫中的精致,是怎么都无法遮掩下去的。
她们没有在大牢,也不可能被丢大佬,而是被看管在厢房内,一日三餐,都有人专门负责。
门口,则站着不少宗人府的衙役。
阿柔就这么看着女童吃着,
她记得,
自己当初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小姐家的人接进了闵家,第一次被拿到手的食物,就是桃酥饼。
她还记得当时一口咬下去在口中咀嚼出来的甜味。
一晃,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时,
一群身穿密谍司番子服侍的人径直走入了后宅厢房院子里。
为首一人,拿出腰牌,对守在这里的宗人府衙役喊道:
“奉魏公公命,前来提人,快把人交出来。”
衙役们见是密谍司的人,马上也就让开了。
阿柔听到外头的响动,起身,将女童抱住。
女童抬起头,极为天真地问阿柔:
“娘,是要去见爹了么?”
阿柔没回答,
只是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女童的脸蛋。
然而,
就在密谍司的人即将打开厢房门时,忽然间,一根铁棍横扫过来,卷起气浪!
最前方打算开门的两个密谍司番子直接被掀翻在了地上。
门口,
则出现了一位手持铁棍身材高大的和尚。
“大胆!”
“放肆,什么人!”
和尚笑了笑,
回答道:
“宁安镖行二供奉,癞头僧——周昌。”
“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厢房上方屋顶上,又出现了三道人影。
一身着黑袍的男子,一身穿紫衣的女子,外加一个手持酒葫芦的驼背老者。
黑袍男子开口喊道:
“南望商行大供奉,黑面鬼——柳明阳。”
紫衣女子则笑道:
“山海行会三供奉,吴莹。”
老者喝了一口酒,
对着下方喊道;
“晋地,秦驼子。”
他们四个,都曾在江湖上闯荡出响当当的名号,最恐怖的是,他们四个人,全都是四品高手!
而且,
能够在燕京城一下子召集这么多商会供奉的,
只有一位,
当年,那位大婚时,各大商会大掌柜,可是亲自来燕京为少主子请安的。
这些高手,不是用金银能收买的,靠的,是人情!
密谍司为首一人倒是没害怕,身边所有番子都抽刀警戒,其更是直接喊道:
“这里是京畿重地,安敢这般放肆,速速让开,否则,密谍司法网无情!”
四个四品高手,强大必然强大,但还真没到让密谍司害怕的地步。
他们只要敢在这里放肆,须臾之间,密谍司高手也将出动,同时,禁军也会马上围捕过来。
“哈哈,老头子我是喝多了,但刚刚的话,老头子我倒是听得清楚,奉魏公公的命来提人?
成,
魏公公的腰牌呢?印信也是可以的。
我们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只要规矩对了,保管毫不阻拦。”
“放肆,你们有什么资格去看!”
“哎呀,那就没法子喽,东家吩咐过了,没圣旨或者是没魏公公得腰牌,这人,可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给提走喽。
否则,东家怪罪下来,就得克扣咱的酒钱。”
下面厢房屋子内,
一直注意听外头动静的阿柔目光里当即透出一股子焦急,
随即,
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女童,
而后,
伸手自自己头发里抽出一根簪子。
“嗡!”
一道青色的气旋直接抽在了阿柔的手腕上,簪子被打飞了出去。
随即,
张公公自厢房里屋闪身而出,
一只手攥住了阿柔的手腕,
另一只手直接抽在了阿柔的脸上。
“啪!”
阿柔被一巴掌抽得嘴角溢出鲜血,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张公公。
张公公则冷笑一声,
骂道:
“贱人!”
第四百九十五章 孤,赌她善良
密谍司领头人将刀口向前一指,看向四周宗人府衙役,喊道;
“命尔等与我司一同诛杀这帮江湖叛逆!”
宗人府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没反对,纷纷将兵刃对向了厢房那边,但也不至于呼啦啦地抢先一步冲上去拼杀。
任何衙门,只要和人情关系扯得太深,它必然就会出问题,而整个大燕,再没有一家衙门能和宗人府比人情关系往来了。
所以,这里的绝大部分衙役,其实都是宗室或者是宗室的亲戚子弟,实在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又不愿意出远门从军,所以托爷爷告奶奶的在这里当个差;平日里可以拿来充充样子,关键时刻最擅摸鱼。
所以,密谍司的番子们先一步冲杀上前,更有几个身手不错的,直接飞身上了屋顶。
但一来这群番子人数本就不多,也就十个人,而另一边,则全是高手,所以,刚一正面交锋,就听到一阵惨叫。
这压根就没得打,尤其是飞身上去的那两个番子更惨,上去人还没站稳,就被直接打吐了血倒飞下来。
宗人府衙役们见状,纷纷眉头一皱,他们原本还想着等这些番子们差不离解决了这帮江湖人士后再上去架个刀意思意思,谁晓得局面这般一边倒?
当即,四周所有衙役都往后退了三步,仿佛这里不是宗人府,而是外街的巷子口。
屋顶上,还不忘喝酒的秦驼子目光微凝,
道:
“不对。”
这帮番子,也太不经打了。
在他们面前,不经打算正常,但不可能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就在这时,
斜上方一道人影飞掠而起,那人手持长弓,三根箭矢搭于弓弦,气机内聚。
此人一出? 当即使得这里的四大高手心生警兆!
但随即? 警兆消失,因为那人的箭矢并非继续瞄向他们,而是瞄向了下方的厢房。
“军中高手!”
秦驼子大叫一声? 整个人直接向下跳去,这是要以自身去挡箭。
另外几个高手? 犹豫了一下,显然,做不到秦驼子这种“舍身取义”。
他们境界高是高? 但有些时候? 境界高不一定意味着不会重伤或者不会身死? 他们是供奉? 并非死士。
“嗖!嗖!嗖!”
三根箭矢射出。
秦驼子手中酒葫芦向前一丢,葫芦先一步和一根箭矢相碰。
“砰!”
葫芦炸裂? 抵消。
随即,
第二根和第三根箭矢加身。
秦驼子左手攥住一根箭矢,掌心之中,当即有鲜血飞溅。
其不顾自己的伤势,身躯于空中一扭,单腿踹向另一根箭矢,鞋底直接撕裂,勉强将那根箭矢踢偏了方向。
落地,
秦驼子掌心在颤抖,另一条腿也在颤抖,一脸骇然盯着前面上方站着的弓箭手。
这会儿,
周昌持棍上前,三步而落,腾空而起,径直扑向那名弓箭手。
吴莹和柳明阳也是从房顶开始准备迂回包抄,坚决不给对方以再来三箭齐出的机会。
靶子就在屋子里,他们要去挡箭,实在是太被动!
然而,秦驼子却在此时喊道:
“小心四周!”
对方身手利索,明显带着军中的影子,若如此,那么……
“唰!唰!唰!”
一时间,
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卒自四面院墙中翻身而出,第二梯队则全部站在院墙上手持弓弩。
这江湖高手,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他们不怕衙役也不怕豪强,怕的就是一上来就井然有序。
而这对于在场的供奉高手而言,还并非是最恐怖的,恐怖的在于,所有弓弩手的箭矢,并非瞄准着他们,而是厢房!
“该死!”
秦驼子骂了一声。
他们现在可以突围,而且大概率能突得出去,可问题是,他们来这里,是要保护人的。
保护那对母女,不被外人杀死,同时,也得保护他们不去自杀。
“放肆,京城之地,谁敢无兵符私自调兵,其罪当诛!”
一声怒吼传来。
随后,
自更远处,一群戴着面具身着青色甲胄的甲士极速奔袭而来,而在更外围,也就是宗人府后厢房院子的四周外的民房上,一群弓弩手直接攒射。
那群禁军压根就没料到在他们埋伏时,竟然还有一队人马埋伏在他们身后,顷刻间就被射得人仰马翻。
正中央那名先前三箭齐发的弓箭手见状,对着冲上来的周昌就是两连射,周昌不愿意在这种大好局面下给自己弄个重伤,很干脆地选择了后退。
紧接着,
弓箭手再度三箭搭起,
瞄准厢房。
“咱家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般无法无天,敢在京内放肆!”
一声长啸自不远处传来,
紧随其后的,
是两道绿色的匹练。
一道拦截向前,迫使弓箭手无法射出,一道横切于后,直接切向弓箭手的后背。
弓箭手腰部发力,整个人侧翻了出去,箭矢,对向了来人。
“狂妄!”
魏公公不比那周昌无用,
一来境界高,
二来,
这儿是京城,是他魏忠河的主场,在这儿,别人能退,他魏忠河,一步都不能退!
须臾之间,
魏忠河身形直接出现在了弓箭手身前,左手棉掌探出,指尖以极快的速度自箭头上轻抚而下,右手袖口之中再有匹练迸发,刹那间击碎了弓箭手甲胄上的护心镜,更是将其整个人镇飞了出去。
而先前后退的周昌此时上前,一棍挑飞了弓箭手手中的弓箭,随即膝加肘,将弓箭手锁缚住,留了活口。
做完这些,
周昌还对魏公公抬头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拘谨。
魏公公也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周昌这个癞头和尚,当即有些羞涩。
考虑到双方的实力和位置,在魏公公面前,周昌确实有点虾米见到大鱼的意思。
曾经,剑圣最不忿的就是靖南王的那句:江湖,上不得台面。
别看一群英雄豪杰总喜欢喊“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实则,
真正心里有底气的,人压根不用喊。
魏公公扫了一眼这些个高手,有些感慨,高手是高手,但不经用啊不是,到底和正儿八经的手下完全不一样。
平时供在那里,挺好看,关键时刻顶不上去,还想着退。
六殿下手里的这帮人,实在是……
不过,魏公公又摇头笑了笑,其实,皇子是最不用为自己手下人担心的了,只要做了皇帝,那么,现在陛下的,就是他的。
下方的清扫,也已经进入了尾声,那群戴着面具的甲士杀起人来,真的如同鬼魅,让吴莹那几个看得都有些心惊,单对单他们当然不怕,但如果成队来捕杀他们,他们自己心里也没底。
其中,一为首者来到院子中央,摘下面具,露出陆冰的脸。
这位鸿胪寺的少卿,此时身上透露出的,是一股子冷血煞气。
“陛下有旨,提人上殿。”
“臣,遵旨!”
陆冰转身,推开门,进入厢房。
张公公左手掐着阿柔的脖子,右手卡着阿柔的手腕,女童站在角落,哭喊着:娘,娘,娘!
见到陆冰陆大人,张公公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陆冰上前,亲自抓住阿柔,先强行打开阿柔的嘴,查看齿间是否有毒囊,确认没有后,再扫了一遍阿柔身上的利器。
其实,阿柔是会一点点功夫的,也懂一点点的炼气法门,在宫内,学了一些,但只限于帮贵人按摩舒缓情绪,真要说身手打架,那是不够看的。
检查完之后,陆冰用一口黑色布袋,将阿柔上半身完全罩住。
这时,魏公公也走了进来,看着张公公,魏公公笑骂道:
“也不晓得装一下等着咱家进来时再放人。”
对陆冰直接放人,意味着张公公,意味着张公公身后的六殿下,是早就猜出陆冰的身份及背后了。
张公公笑了笑,讨好道:
“是奴才心急了,心急了。”
魏公公对着张公公比了个兰花指,
再伸手将女童抱起。
女童许是被魏公公身上的气息所摄,竟然不敢哭了。
“呵呵,咱家有那么令人害怕吗,咱家可一直觉得自个儿挺慈祥的。”
“世子也这般说,回到家后吵着要跟他魏叔叔学袖中剑哩。”张公公忙开口道。
世子是在哪里见到魏公公的?
必然是在奉新夫人府上。
魏公公为何会出现在奉新夫人府上,
自然是陪着陛下。
“哈哈哈。”
魏公公大笑起来,
骂道:
“你个兔崽子,真当是不要命了,就是你家主子想拉拢咱家都不敢你说得这般明白。”
“主子是主子,奴才和您,不一样的。”张公公开口道。
“可别胡咧咧了,八字才续上一撇,尾巴,可得继续压着,你家主子是多么沉得住气的主儿,可别给主子丢人。”
“是,公公教训的是。”
魏忠河抱着女童,伸手逗弄着,随即,又问道:
“可是太子的骨血?”
张公公笑道:
“您说呢。”
“晓得了。”
魏公公对陆冰道:
“麻烦陆大人派人回去先行一步禀报,就说宗人府这儿有人调禁军谋逆,咱家在这儿陷入了鏖战,请陛下下旨,平叛。”
陆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公公,点点头。
外头,早被肃清了,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鏖战,是不存在的。
但你要说魏忠河在这里谎报军情,欺瞒圣上,是为了给自己邀功?
那不至于,也太小看司礼监掌印的格局。
而当今身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是可以被欺瞒的人。
所以,
这是来自陛下的授意。
这时,
一名真正的密谍司掌舵走了进来,对魏忠河行礼道:
“公公,马车已经备好。”
“成,咱走着,可别让陛下和大臣们久等。哦,对了,张公公似乎最擅长赶马车,是不?”
张公公忙道:“是。”
“劳驾。”
“您客气,为公公驾车,是奴才打入宫时做梦都想着的事,倍儿有面子。”
“走着。”
“您请。”
魏公公手臂一放,原本在其怀中的女童掉落下来,魏公公在伸手一抓,提着女童的衣领子跟抓小鸡儿似的提着女童走出了厢房。
而阿柔,则是被密谍司的人上了八门锁,小巧精致,不伤人,也别想自杀,就是高手被上了这锁,也都没法子挣开。
提着女童走了出去的魏公公看见站在院子里的秦驼子,见其身上流血的狼狈样,
笑道;
“江湖人想上台面,就得流血,您老爱喝酒,倒是不糊涂。”
秦驼子忙躬身道:
“年岁上去了,脑子,也就清醒了。”
“可以。”
说完,
魏公公将女童丢给身边的两个番子,番子将女童和被锁住的阿柔安置在了后头的一辆马车上。
魏公公自己呢,则坐进了前头的马车。
张公公上前,驾车。
马车行进,
走的是御道,前头打着旗号,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宫。
行进一段后,
魏公公从马车内出来,干脆坐在了张公公身侧,开口道;
“倒是有些意思。”
“公公想知道什么,就问,奴才必然回复。”
“这女的,不是柔姑么。”
凤正宫的大管家,魏公公怎么可能不认识,老相识了都,在王府里就曾拌嘴过的。
先前之所以晚一步进厢房,就是等着陆冰控制好人,他不想进来打照面,寒暄不寒暄,都没意思。
“是。”
“闵家人?”
“是。”
“这也是奇了怪了。”魏公公笑着摇摇头,“一环套一环的,既然没能套起来,那就必然是有其中一处出了问题。”
“是,公公明鉴。”
“细说说,都摊开明牌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是,她自幼被接进闵家,再由闵家调教好安顿好家人后,分派往各府。”
“这倒是闵家的风格,财大气粗的,就喜欢搞这种事儿。”魏公公深有感触。
银子多,人手就多,人手一多,就容易到处都是他的人。
但转念一想,
一位闵家出身的谍子,竟然一直暗藏在皇后身旁,深得信任这么多年,哎哟,哎哟。
“再然后呢,算了,以前的事儿,就甭提了,就说说这事儿吧。”
“陆大人都早就候着了,奴才还以为宫内,都晓得了。”
“呵,陆冰保护的,是天家血脉。”魏公公催促道,“说正事儿。”
“喳。这次,本打算用这一招的。”
这一招,自然就是用太子失德之事,来打击太子,扳倒太子。
“再然后呢?”
“这再然后就是,主子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主子说,少小被卖进了闵家,那么个小的年纪,对闵家,对她父母,对兄弟姐妹,到底还有多少情义,怎可能抵得过这大半生于府内宫内的生活。
主子说,他愿意相信柔姑的忠诚。”
“这也算?”
“他愿意相信柔姑对皇后的忠诚,对太子的……忠诚。”
“哦,咱家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早就编织下来的局。
太子失德,是大杀器。
六爷党用这一招,可以对太子一击致命。
闵家几十年前的布局,可以收到奇效。
这个局,令人感到完美,令人感到惊叹。
但六皇子却跳出了这个局,他从一开始,就不信这个局,可以历久弥新。
人,不是物件儿,是会变的。
阿柔原本是闵家的人,她也在王府里见到了嫁入王府的侧王妃闵氏,那时,她应该是还是闵家的人。
但数十年来,皇后对其如姊妹,太子视其为长辈。
当年的那个小女童,愿意为家人而求着贵人买下自己给家人一条活路,现在的柔姑,就会再次选择为自己的家人而牺牲自己。
谁才是她的家人?
谁现在才是真正她在意的家人?
这是一根闵家家主,留下来的箭,不,确切地说,是诸多箭矢中的一根,广撒网,凑个运气。
但,
这或许也是太子早早预留下的一根箭。
当他的六弟,打算动用这根箭时,看似是准备伤害东宫,实则最后,会伤到他自己。
因为这根箭,有去无回。
当六爷党发力想要将太子党彻底逼入悬崖时,六爷党自己,其实也已经站在了悬崖边。
而这时,
最关键的箭矢,会反水。
掉下去的,就不是东宫,而是六皇子了。
闵家余孽,算计兄弟,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原本可以遮掩的东西,一下子被排在了明面上,一如现在大殿上的局势。
以前,可以犯的错,在阳光下,却是致命的。
所以,太子的失态,一开始,是装的。
他在等着“请君入瓮”,
但六皇子却先一步跪下来,
喊道:是他失德。
一下子,就完全打乱了太子的部署,甚至,反向再度将太子逼入了绝境。
接下来,太子的失态,就不是装的了,因为他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收场了。
可笑,
他是防守方,却在进攻时,输了。
整件事,谁刻意,就是谁输了,因为查到最后,必然是无法收尾的。
“大宗正,是谁的人?”
“公公,您是明白的,很多人,看似是我们的人,其实,又是他们的人,两头下注的人,多的是。”
“嗯,不过,咱家很好奇,你家主子,是一开始,就笃定柔姑,已经不是他的人了么?”
“没有,主子其实权衡了很久,可能,一直在上朝时,主子也在心里衡量着吧。”
其实,
张公公没说实话。
真正让自家主子下定决心的,是昨晚薛三带来的平西侯的那番话。
薛三走后,
主子问自己:你说,姓郑的对谁这么恨?他有妻却无子,身家也清白,没什么亲人的,谁值得他去恨,谁值得他去帮忙报仇?
主子自问自答:是靖南王。
主子踱步,
走到窗口,没开窗户,却装作开了窗在透气一样深吸了一口气:
田家自灭满门的仇,没什么好报的,要报,就是报当初靖南侯夫人的仇,他,是要为自己得嫂子报仇,那么仇人,到底是谁呢?
正当张公公准备帮着思索时,
主子忽然又换了个话茬:
杜鹃不也是出身自银甲卫,自小被送入我大燕的么?
然后呢,
她儿子现在,
不也是安全地在平西侯府里么?
呵呵呵呵……
啊,啧啧。
张公公看着主子又坐回到书桌后,
抓起一把话梅,
慢慢地松开指间缝隙,
任凭它们一颗颗地抖落下来,
缓缓道:
“行,孤,赌她善良。”
第四百九十六章 定罪!
“陛下!”
一名小黄门自金殿外走入,跪伏于中央,禀报道:
“魏公公提人时于宗人府遭遇部分禁军哗变,现已进入鏖战。”
“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会这样……”
大臣们听到这一则消息,瞬时打了个激灵。
早些年,禁军还指的是京城外的禁军大营,但伴随着几场对外大战爆发,昔日的主体禁军早就被拆分了出去,现如今,再提到禁军,就单指的是京城内的卫戍兵马。
京城卫戍兵马生乱?
兵变了么?
下一刻,
先前因为等待还有些许慵懒之意的大人们瞬间将目光落向此时仍跪伏在前方的两个皇子身上。
是你们哪位要逼宫啊!
可惜,
不能问出来。
郑侯爷倒是不虚,他是过来人,进京后也对禁军格局有了个大概了解,怎么说呢,禁军看似是个整体,但实则在京城内也被分割个七七八八了。
怎么看都不可能忽然来个人整合了京城禁军要搞事情,如果只是小股兵乱的话……
无论是皇子还是这些朝堂大佬,他们在禁军里培植一个校尉,就能做到,用一个校尉为媒介,再在下头养百来号自己人,相当于是借军中这个载体为自己养死士了,这个倒是不难。
但这种小股兵变,魏公公会解决不掉么?
不应该啊,也不可能啊。
总之,
郑侯爷是不信这会儿谁敢发兵逼宫的,那也太小瞧大燕的体制,小瞧城外的驻军,同时,也小瞧这位龙椅上的陛下了。
但,燕皇的反应,让郑凡有些意外。
“呵呵,好啊,好啊,今日,倒是出乎朕意料之外的精彩。”
紧接着,
燕皇扭头看向一个人站着四人位的大燕平西侯。
“平西侯接旨。”
有我什么事儿?
郑凡出列,跪下。
“臣在!”
“他楚国曾有四大柱国,我大燕,亦有四方擎天之柱,如今,兵乱生于京都,朕命你速速提调城外兵马入京平复局面。”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马上道:
“臣,接旨!”
“平西侯,上前接天子剑,如朕亲临。”
郑凡起身? 缓步走上前去。
以前,走台阶没什么? 但这次,上这金殿的台阶时? 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不同。
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他? 也不由得感到步履有些沉重。
毕竟,这座金殿,象征着大燕最高权力中枢的核心区域,甚至,可以说是现在整个东方的核心。
天子剑? 原本悬挂在龙椅一侧的金龙柱上。
燕皇没起身去拿,而是手指向那一侧。
郑凡自己走过去? 将天子剑拿了下来。
天子剑不重? 郑侯爷也是玩过好几把神兵利器的了? 一接手,一触摸? 一掂量? 就能明白,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无非是剑鞘镶金还挂着宝石。
但? 怎么说呢? 天下神兵分为两种? 一种,是以各种珍惜材料融入再辅以纹路阵法而成,另一种,则是靠其主人而显光。
天子剑,很明显就是后者。
郑凡握着剑,
对着燕皇,再次跪伏下来。
“去吧,京中,不得生乱。”
“臣,遵旨。”
持剑,起身。
其实,郑侯爷不是没想过,眼下魏忠河不在,自己距离燕皇这么近,拔剑而出,当即就是匹夫一怒,天下缟素。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和燕皇又没什么灭了外婆家的仇恨,何必去和皇子们抢这怒气?
大大方方地走出了金殿,
外头台阶下,
自己的貔貅也已经被人早早地准备好在那里了。
郑侯爷翻身上去,调转貔貅时,忽然想起了自己先前上台阶时,站在台阶上往后看的画面,这一会儿,自己则是站在台阶下往上仰望这座金殿了。
“驾!”
在一队护卫的陪同下,郑侯爷骑着貔貅直出宫门,而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向东门而去。
貔貅跑得很兴奋,因为它能察觉到自己的主人,此时有一种极为异样的亢奋。
是的,
郑侯爷脑子里,这会儿忽然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位大汉忠良董卓,想那董卓入洛阳时的嚣张跋扈。
要知道,此时城内知道南北二王已经不在京中的人,也就那几个而已。
若是自己能领着城外靖南军铁骑入城,到时候说不得就能直接杀入皇城,逼燕皇退位,让小六子上位。
这复杂的扣子,也就于刹那间解开了。
当然了,是否会这般做,郑侯爷还没确定,但并不妨碍他先想一想。
同时,他也清楚,以燕皇的英明,他敢让自己调兵进京,就绝对有反制自己的手段。
终于来到京城东门口,却意外地发现,东门在今日竟然关闭着。
“来者何人!”
下方,一众兵丁上前。
瞎么,
看不清楚老子骑的是什么?
而且,郑凡也看见前方这些士卒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畏惧和崇敬,显然,都知道自己是谁。
这时,郑凡扬起自己手中的天子剑。
前方一名守将当即跪伏下来,喊道:
“见天子剑如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士卒跟着和一起喊了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侯爷眯了眯眼,
哟,
眼神可真好,隔那么远就能瞧见是天子剑,感情你每天晚上都抱着它睡觉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来是不?
另外,
怎么着有种这么清晰地顺着套路走的感觉。
“开城门。”
郑侯爷喊道。
“开城门!”
“开城门!”
城门,被缓缓打开。
在打开的城门外,一队队骑士早就列阵站在那里。
“呵呵。”
不是老田从历天城带来的靖南骑,而是驻扎在京城外的隶属于李良申的那一镇镇北军。
郑凡骑着貔貅出了城,
现在,
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今日的大朝会,并非两位夺嫡的皇子在斗法,燕皇,其实也有布置。
儿子玩儿儿子的,
老子玩儿老子的,
得,
自己就是个扛旗当司仪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个游击将军下马跪伏在攥着天子剑的郑凡面前。
“京内有乱,陛下赐本侯天子剑,调兵马入城平乱!”
“愿听平西侯爷调遣!”
“愿听平西侯爷调遣!”
郑凡点了点头,调转貔貅,返回城内,其身后骑兵鱼贯而入。
然后在郑凡身后分成三路,一名将领领一路,压根就没等郑侯爷吩咐要去哪里要干嘛,就各自领兵而去了。
“呵。”
自己这个调兵的侯爷都不晓得除了去宗人府外还要去哪里,合着你们比本侯心里还有数。
郑凡看了看手中的天子剑,
剑,终究只是剑,天子,到底还是天子。
自己先前出来时,脑子里还想着董卓呢,结果竟然傻不拉唧地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
这三路兵马,
今日不管在京城内做了什么,
这锅,和影响,都将落到他郑凡脑袋上。
日后史书上也都会记载,是他平西侯奉诏领兵入京城,造成……
嗯,
会造成什么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不晓得呢。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侯爷闭上了眼,
以前被老田赶鸭子上架了好几次,但其实自己心里清楚,老田是在为自己铺路,自己有时候的拒绝,更像是一种自己这个做弟弟的在对当哥哥的卖乖,故作矫情。
但真正的帝王,真正的皇帝,似乎早就习惯了将天下将芸芸众生将自己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当作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
或许是自己以前不在京城按部就班地发展,所以以前对这种感觉感触不深。
现在,
体会到了。
也没什么好愤怒的,更没什么好炸毛的,心里要说多生气,还真没有。
甭管今日燕皇为何如此精神抖擞,但事出反常必有妖,郑凡坚信,皇帝撑不了多久了。
得,
您接着耍,
您家老小继续耍,
等你们耍完了,
我再耍我的。
………
当郑侯爷刚将兵马“调”入城内时,
朝堂的金殿上,
那一起关于天家血脉和皇子失德的案子,进入了真正的高朝。
魏忠河领着人,将柔姑和女童带了进来。
魏公公拿去柔姑头上的罩头,而后,缓缓地走回陛下身侧。
群臣的目光,马上聚集在了柔姑身上。
包括,
前面跪着的两个皇子。
姬成玦扭过头,看向那个女人。
他一直知道女人的身份,在他外公遗留下来的遗书里,为他这个外孙,留下了很多笔遗产。
柔姑,也在其中。
但很长时间以来,他和柔姑只是处于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是闵家少主子,
他也知道她闵家谍子的身份;
迄今为止的联系,其实就三次。
一次,
她派人来告诉自己,皇后,就在这几天了,同时,要自己准备一些药。
一次,
她派人传信,她有孕了,有了太子的骨血,且打算出宫为皇后守陵。
最后一次,
她来信,她生了,是个女婴。
这很密谍,言简意赅,却做出了预警,也将自己,化身为陷阱,时刻准备为主子牺牲。
而太子,扭头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一夜,她褪去了衣物,在床上抱着自己。
自己下意识地想要时,
却被她轻轻推开,
告知:
殿下,我是闵家的人。
……
姬老六又下意识地看向先前郑凡所站的位置。
不同于其他人可能会听到南北二王离京的反应,他们或许会认为,京中的局势,又将不再安稳。
但姬老六却认为,这下子,谁还能桎梏得住自己的父皇?
父皇让郑凡去调兵,
呵呵,
是父皇自己要调兵进来了吧?
老四的兵马在皇城内,再调一支外兵进来,父皇到底想要干什么?
龙椅之上的燕皇,看着下面跪着的柔姑。
自己皇后的贴身女婢,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随即,
燕皇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女童身上,
问道:
“是谁的孩子。”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柔姑曾在皇后身边待了很多很多年,对皇帝很是熟悉,但正因为这种熟悉,她才更加明白,皇帝的可怕。
她没敢去看龙椅上的皇子,而是看向了前方跪着的太子和六殿下。
她其实有些迷糊了,
棋子,终究是棋子,身处棋盘,却无法看透全局。
但,那支忽然出现的杀手,却让她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事情,并未像自己和太子所预想的那般进行下去。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或许,
身在这里时,她才越发明白,自己先前在厢房里没死成,是怎样的一种遗憾和错误。
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这时的自己,到底该去说些什么,往哪个方向去说。
“孩子,是奴婢抱来的。”
柔姑回答道。
在场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燕皇身子往后靠了靠。
这时,
几个宦官抱着一袋子东西过来,当着群臣的面,打开。
魏忠河禀报道:“陛下,这是奴才带来的,大宗正搜集过来的证据,奴才验过了,里面有太子殿下的贴身玉佩还有不少东宫之物。”
赵九郎出列,看向柔姑,问道:
“这,又作何解释?”
柔姑开口道:“奴婢见过宰辅大人的。”
赵九郎面色平静。
柔姑继续道:“在座的很多大人们家里的夫人,想来奴婢也是见过的,奴婢曾侍奉于大行皇后身侧,身边有些东宫的物件儿,也属正常。”
“哦?”
“奴婢原本为大行皇后守陵,后自觉孤单,就自民间,抱养来了一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以做寄托。”
“哦?”
赵九郎看向跪伏在那里的大宗正,
道:
“大宗正,你曾说过,是这个女子与你说,她这个孩子,是太子骨血。现在……”
或许,
大殿之上,一大半的人,脑子现在是晕乎乎的。
还有一小半人,是提心吊胆的。
最放得开,最想得开,也是最轻松的,当属姬成玦了。
他赌对了柔姑到底站在谁身边,替谁挖坑时,他就已经赢了。
当然,有一个前提,是人,得活着,得让她说话。
说吧,说吧,
看你们能,怎么说下去。
原本,在太子和柔姑的计划里,柔姑和孩子,是太子主动送到自己手中的箭,就等着自己将这根箭,再射向他太子。
这就是一开始,大殿时的情景预设。
太子哥哥,演得很好,很逼真,失魂落魄的样子,恰到好处。
当然,许是这几年失魂落魄的经历多了,自然就熟稔了。
按照他们的设想,
在接下来,
事情会有个大反转。
柔姑,会被带到大殿上。
那时候,事情就将闹得无比之大。
自己志得意满地,让柔姑发挥身为闵家死士的使命,向太子发出致命一击,太子彻底垮台。
但在太子眼里,柔姑则会自曝闵家死士的身份,再将阴谋的源头,指向自己,是自己,以闵家余孽来污蔑太子。
以弟欺兄,以臣欺君,还是在大殿上,群臣见证之下,来一出大反转。
完蛋的,就是自己了。
这,本该是双方既定的流程和预想的结果。
但,
自己的那一跪,打断了所有节奏。
当然,跪与不跪,只是个铺垫,也可以理解成假惺惺的兄友弟恭,依旧是用心险恶。
但太子为什么会慌,因为他清楚,自己本可以不用跪,他懂自己这个当弟弟的,不会在这时候玩什么虚情假意。
所以,太子清楚,不妙了,这才是太子慌乱的原因所在。
因为,这个局,已经启动了。
“这……这……那……”
其实,大宗正也早就察觉到事情不妙了,也同样源自于六殿下的那一跪。
大宗正姬长望,是拿着两家人两本剧本的人。
但两个剧本里,都没写到六殿下会忽然跪下来喊一声:是他的!
最重要的是,在那时,他无法改口的,因为皇帝向他要证据,而他不可能临时准备一份孩子真的是六皇子的证据,也不可能再找一份孩子是其他皇子的证据。
其实,大宗正更支持的,是太子,更认为太子能笑到最后,外加太子的许诺,他才最终选择站在了太子这条船上,哪怕,他在六爷党那里,也属于他们的自己人。
柔姑,在自杀不成时,来到金殿时,就已经改了口供了。
身为谍子,不,哪怕撇开她这个密谍出身,光是在皇后娘娘身边在后宫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经历,也足以让她的视野和目光,很快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所以,她选择了第三种回答,一个,和前两者,都截然不同的回答,她想跳出来,为了太子。
但大宗正,陷进去了。
“支支吾吾地做什么,姬长望,你身为大宗正,却在天家血脉这等关乎社稷安稳的大事上,屡屡遮遮掩掩,你到底是何居心!
当着陛下,
当着百官的面,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隐秘不能说的么?
又或者,你想让诸位同僚,甚至,胆敢让陛下,也来求你开口说话?
姬长望,你这是欺君,当斩的大罪!”
“我……”
许是被赵九郎给步步紧逼,又许是此时的场面下,姬长望本身就撑在着极大的压力,也已经到了某种极限。
心下一横,
看了一眼太子,只要太子日后登基,今日自己做什么,都能被新皇给免除。
开口道:
“陛下,是六殿下让臣在殿上诬陷太子的!”
“呵。”
跪在地上的姬成玦嘴角露出了笑意。
为什么选大宗正?
不一定非得要宗人府的人来告发的,其他大臣,也可以走在路上,被人拦住马车或者轿子喊冤,喊青天大老爷为我们母女做主啊。
事实上,
这种两面派,脚踩两条船,待价而沽的大臣,真得不少。
选择姬长望,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废物。
爷爷那一代夺嫡时,那叫一个惨烈,镇北侯府都出面了,大燕差点打起了内战,其形势,丝毫不逊楚国前几年的诸皇子之乱。
就这,姬长望还能好生生地活了下来;
能被自己爷爷看重,再接着还能被自己父皇看重,眼下,还能被自己看重,
这证明,
姬长望这人,得是多么的酒囊饭袋才能得以被三代放心。
突破口,其实不在柔姑身上,而是在,姬长望身上!
而这时,
金殿外传来通禀声:
“鸿胪寺少卿陆冰求见。”
“宣。”
仍然是一身甲胄的陆冰,走入殿中,看着陛下,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皇子们。
随即,
他跪了下来: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少大臣看见陆冰这个文官一身甲胄,都发出了惊疑声,但随即想到了某个传闻,当即明悟过来。
一直传言,陛下手下还有另一个脱离于密谍司的衙门,负责监视百官,再联想一下陆冰和陛下的关系,猜测的结果,也就呼之欲出了。
燕皇开口问道:
“陆爱卿何故缺席今日大朝会啊?”
“回陛下的话,昨夜六殿下亲自登门,向臣告发宗人府大宗正宗亲姬长望派人告知于他自民间获得太子骨血,亦太子失德之罪证!
六殿下恐有图谋不轨之人欲对太子、对国本不利,
又恐天家丑闻爆出有损天家颜面,
更怕万一真是天家骨血而遭遇不测,
恳请臣彻查此事!
现臣已查得姬长望勾结宫内之证据,姬长望一家老小,已被臣尽数捉拿入昭狱!”
“……”姬长望。
第四百九十七章 父慈子孝
姬长望懵了,
这一刻,
他忽然感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陌生的金殿,陌生的地砖,陌生的两侧百官,陌生的台阶,至于台阶上的龙椅以及龙椅上的皇帝,他没敢抬头去看,但想来,只会更为陌生。
自先皇时起,大燕爆发了诸皇子之乱,姬长望活了下来,明哲保身,他一直将自己认为是一种“大智若愚”或者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形象。
自己这个侄子登基后,他以交出宗人府宗室钱粮发送的权力,获得了大宗正的位置。
他也依旧认为自己走得很稳;
事实上,去年大燕最艰难的时候,姬老六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对宗室开刀,也是因为钱粮之权不在宗人府了,
也因此,
这对刻薄寡恩毫无宗室亲近感的父子才能够轻易地对宗室砍了再削削了再砍,提前预防,省得再像乾国那般养出一大群类似当初福王一样的财政蛀虫废物点心。
姬长望知道陛下要做什么,所以,他就让步了,满足帝王的想法,自己,再跟着喝口汤。
他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
活在他那位登基后只知道求神问佛的三哥阴影下,世人都认为大燕先皇贪图享受,荒唐无比,但只有姬长望清楚,他三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当年夺嫡的那么多个哥哥,谁能想到被赶出京城的三哥,能够请得动镇北侯府出面?
好不容易熬走了三哥,本以为自己成长辈了,可以喘口气了,谁晓得,自己这个侄子,比三哥更为让人胆寒。
继续熬,继续等。
熬到这个侄子,也快不行了,看似健康,实则已经有一些隐疾在不断加重了。
有些人呢,是年轻时胆儿大? 年纪大后? 就越发胆儿小。
有些人呢,是反着来的,年轻时胆儿小? 这临老啊? 回首自己这一生,越回忆越觉得亏啊。
潜意识里? 就想着自己也奋起一把,搞点事情。
当然,姬长望并不会真的以这个借口去劝服自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还有很多。
比如自己这个侄子皇帝? 对宗室勋爵削得太狠了,真的是毫无人情味可言;
皇帝继位后,兄弟们以请辞王爵,好家伙,皇帝直接给他们上的是侯爵。
其他宗室? 依葫芦画瓢,等下次考核定等时,降两级都算小的了,恨不得直接给你扒拉下去半身皮。
宗室勋贵里,除了那些个例外能出有长进子弟的,其余的,不仅仅是酒囊饭袋了,谁身上没点把柄没点屎尿味儿啊?
姬长望现在爵位还很高,可问题是,他现在很尴尬,早知道还不如早点死,自己儿子继承爵位时,还能更高一些,子子孙孙还能多享受个几代福祉。
再者,比起更像乃父的六皇子,仁厚的太子,才是宗室们最喜欢的,太子,更讲人情,更讲亲戚间的守望互助。
他要搏,
不是为自己这战战兢兢的大半辈子,而是为了子孙后代。
然后,
他发现,
当自己真的走出雷池一步时,
自己的脑子,
顷刻间就不够用了!
确切地说,六皇子跪下去时,他的脑子,就在飞速地运转。
可能这脑子,这辈子都没转得这么快过,可转来转去,硬是没转出来什么结果。
怎么莫名其妙的,自己一个挥旗的人,一下子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而且,
甭管自己怎么说,怎么找理由,死结,都他娘地在自己这里!
要么,
是你在帮六殿下打太子,
要么,
是你在帮太子反击六殿下,
俩皇子谁输谁赢先不论,
自己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臭狗屎!
欺君之罪,
玷污天家血脉之罪,
其他罪,身为宗室,而且是近亲宗室,大不了削一下爵位罚个钱粮,也就罢了。
但这种罪责,身为宗室,那是罪上加罪!
对于朝廷而言,对于陛下而言,外人搞事情想颠覆姬家也就罢了,你这个姓姬的竟然也敢这么做?
这叫啥?
这叫背离祖宗!
赵九郎身为宰辅,出面直逼他,更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恐慌。
大燕的文臣和乾国文臣不同,还没乾国那种火候;
但问题是,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文官们先天性就和宗室勋贵不和,就是瞧不上这种朝廷的米虫,更何况赵九郎自己出身低微,是陪着燕皇一起马踏门阀的,这杀气腾腾的一下来,
姬长望就……就……就……
就直接放弃了思考,
选择帮太子,打老六!
事实上,他本就没必要去思考。
闭嘴,是大罪,正如赵九郎所说的,朝堂上,你还有话不能说?
开嘴,
几个选项,都是罪。
你总不能打个哈哈,
向大家告罪:
“不好意思,老夫年岁大了,刚刚说胡话了,是在逗大家玩儿,哈哈哈哈。”
他这个环节,
已经崩了。
陆冰出面,这位皇帝的奶哥哥,真正的帝王心腹,他的几句话,就彻底宣告了姬长望及其这一脉的崩塌。
勾结宫内,
证据,
是在的。
甚至,还有太子的亲笔信……他没烧,他留着。
乃至,府邸里,还有下人,甚至是自己的小儿子,都曾和东宫的人联系过。
屎,
是一大堆,
不用细闻,
完全是一进屋,都恨不得要捂鼻子。
大殿上,
群臣们终于完全明了了整件事。
具体的细节不清楚,还有疑惑,但也就是中间过程的模糊,头尾,是有了。
皇子之争,六殿下,智珠在握,笑到了最后。
接下来,顺蔓摸瓜,太子以兄凌弟,手段下作,欺君罔上,等等罪名,都会被牵扯开去。
还是那句话,
放在阳光下,
原本幕后的屁大点事儿也能山崩地裂。
这一场大朝会上的夺嫡戏码,
让朝臣里,既不是太子党又不是六爷党纯粹的“在野党”官员们,
可谓是大呼过瘾!
这他娘的才叫真正的党争,这他娘的才叫真正的技术活儿,这他娘才叫好戏,这才叫精彩!
太子党官员们在有些浑浑噩噩,输了,输得没脾气。
六爷党官员因为年轻官员居多,所以一大部分还懵比着的,
咦,
怎么就忽然形势大好了?
怎么就忽然感觉我们大胜了呢?
然后,
马上反应过来,
哦,
不管了,
先精神起来!
姬老六抬起头,再度看向那个右手侧最前端空荡荡的位置。
可惜了,
姓郑的被父皇喊出去调兵了,
没看见现在的这一幕。
姬老六这是段位高了,在普通人面前装逼,已经没爽感了。
随即,
姬老六又将目光投向太子,
太子此时也正好从上头看过来,兄弟俩,目光交错。
太子脸上,倒是露出了一种释然之态。
姬老六也没得意洋洋个什么劲儿,对视之后,又低下了头。
姬长望这个年长辈分高的总是近亲,比不得柔姑。
但这并不是太子的错,
不是说太子党硬要选这个一般人看起来城府很深但在大场面上来看依旧是废物点心的角色来进攻,太子党也并非没有能人。
而是因为,
这盘点心,
是姬成玦选的。
几十年前,
闵家家主先挖了个坑,
几十年后,太子就着这个坑,给姬老六再挖坑,
姬老六猜出了这个坑,再在这个坑的边缘,给太子也挖一个坑。
事实证明,
权谋,
无非就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的预判的预判……
打仗如是,
朝堂,亦如是。
当然,这并非是无解的,对于姬长望而言,最止损的方式就是自己提前就洞悉到事情发展的不对,像柔姑一样,牺牲自己让这不对劲的车轮,戛然而止。
很可惜,
姬老六选择他,就是因为清楚,他没这份魄力和胆识。
感谢自己爷爷和父亲的识人之明吧。
而整件事,最根本的地方就在于,陆冰。
陆冰,是自己父皇的人,姬老六昨晚亲自登门去找陆冰,其实就是透过陆冰,向自己父皇提前告密。
而父皇却坐看事态地发展,且父皇的手,也已经参与进了这一局中。
这样看来,
父皇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继续拉扯太子了吧?
明明是兄弟间的游戏,您一个长辈总是下场拉偏架,真的不合适的。
“姬长望。”
燕皇开口喊道。
“陛下……”
姬长望现在,被陆冰的一番话,震得如同一张“白纸”。
如果接下来,
燕皇问一句:
到底是谁指使的你?
那么,
姬长望大概也就全交代了。
参与过审讯的人都清楚,犯人的心理防线一旦崩溃,下面,其实就是简单地你问他答环节。
群臣们也在等待,等待那颗瓜被藤带出来的那一刻。
太子党的官员们,已经心如死灰。
但燕皇下一句却是:
“身为宗亲,图谋不轨,欲祸乱天家,其心可诛。”
燕皇双手撑着龙椅,
站起身来,
往前走了几步,
再伸手指着身后的龙椅,
厉声呵斥道:
“姬长望,你是先皇的兄弟,是朕的皇叔。”
这一刻,
跪伏在下面的姬成玦猛地攥紧了双拳,
一脸地不敢置信。
父皇一起头,他就瞬间明白了父皇的想法。
这就是父子,真正相像的父子。
但姬成玦心里,却翻涌出了滔天的不甘和委屈,
还是要那样么,
父皇,
你还是要那样么!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我身上,到底是不是也流着你的血,我姬成玦,是不是个野种!
为什么到了现在,
为什么到了此时,
你竟然,
你还在,
你还是要……
是了,老四的兵,看进了皇宫;
姓郑的拿天子剑去调兵,也不可能调进来的是靖南军。
陆冰早早地拿下姬长望全家,没你的旨意,陆冰不可能提前动手。
你早就知晓了这一切,这我知道;
你也早就插手了这一切,这我也知道;
但我原以为,你是想稳住局面,
呵呵呵,
原来,
你还是要保他。
嫉妒的火焰,自姬成玦心底汹涌地燃烧着。
此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幕幕画面。
画面里,
年幼的自己,看着自己母妃挂在房梁上。
贤淑美丽的母妃,在那时,看起来,恐怖吓人,那是年幼的自己,对自己母亲,最后的印象;
画面里,
自己大口吃着饭菜,还将小七吃不下的,一起吃了,吃得很香甜,你一道旨意,将王府内的姬妾全部发送教坊司,自己还得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笑着谢恩。
画面里,
自己在户部,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做好人,谁不会?学仁厚,谁不会?
古往今来,以仁厚著称的君王,哪个不是于国于家无半点用处的废物!
很难学么?
我为什么做这个恶人,我是买卖人,我可是比你们,谁都会做好人!
到了今天,
到了眼下,
亲爹,
爹!
燕皇则继续开口道:
“姬长望,朕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气,一股子,积压了数十年怨气。
你恨先皇,
拿走了你的皇位?”
“………”姬长望。
“你恨这龙椅上坐着的,是曾经的先皇,而不是你。”
“陛下……臣……不……臣……没有……没有……”
“你恨现在坐在这龙椅上的,是朕,而不是你,亦或者,是你的子孙。”
“陛下……臣没有……臣……”
“来,叔叔,朕现在让开位置,你,上来坐这龙椅,上来,坐!”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没了郑侯爷在,大臣们更加自然地整齐划一,跪伏下来。
“想来,朕应该是个昏君,德不配位,在你姬长望眼里,不配坐上这个位置,好,朕现在可以让贤。
来,
别和朕客气,
你也姓姬,
你来坐,
或者,
你现在报出个名字,选你的一个儿子或者孙子,
让他来坐。
来啊,
朕现在把位置空出来了,你坐啊!”
“臣没想过……臣没………”
姬长望已经要疯了。
他现在脑子虽然不清醒,但也冥冥之中察觉到,一口比欺君、比玷污天家血脉、比昏聩、比渎职更为严重的一口黑锅,正在向自己扣来。
那叫………造反!
“你不?你没有?姬家男儿,敢做,就得敢当,陆冰,告诉朕,也告诉众爱卿,你在姬长望府邸,到底发现了什么。”
陆冰大声道:
“回陛下的话,臣在姬长望府邸,发现了姬长望私藏的龙袍一件,私刻的玉玺一尊。”
姬长望猛地扭过头,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陆冰。
有些事儿,他清楚,难以隐瞒,但这事儿,他没做过啊!
“冤枉啊,陛下,冤枉啊,陛下,臣冤枉啊!!!!!!”
给他姬长望十个胆子,或者,削去他半个脑子,
他也不敢在家里私藏什么龙椅私刻什么玉玺啊。
他姬长望,压根就没想过造反,更没想过在自己家做这种蠢事儿啊!
这一刻,
姬长望忽然意识到,
以前自己几次都没掺和进浑水,不是因为他识时务,而是因为那时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笨。
但年岁上来后,却又觉得自己成了老狐狸;
然后,
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在池塘边碰一碰,
随即,
就被拖拽进了池塘,尸骨无存。
“陛下,是太子,是太子………”
赵九郎起身,目光冷冷地扫向姬长望,直接吓得姬长望噤声了。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好听点,是陛下的亲叔叔。
但天家之间,兄弟情都淡薄得可怜,毕竟还不是一个母妃所出的。
你和陛下的那点关系,能比得上陛下和他的亲儿子么?
“陛下,臣以宰辅之名,请惩姬长望,以正朝纲,以正宗室!”
对宗亲,是不能用“诛”的字眼的。
群臣们在此时也都齐声道:
“臣请陛下,以正宗室!”
“臣请陛下,以正宗室!”
这里头,太子党的官员喊得最响亮,因为,他们又看见了希望,他们,劫后余生了!
陛下这是不打算顺蔓摸瓜了,
这是打算将这蔓当瓜,给直接砍喽。
太子,终究还是太子,到现在,陛下还在维护着太子,太子最大的依仗,本身就是来自陛下的支持!
六爷党的官员们,则有些心灰意懒,这是一场不平等的对抗,尤其是在陛下岁月无多时,依旧表现出要继续保住太子的态度。
这,
还怎么赢?
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大燕的大势,谁又能逆?
所以,
这一场交锋,
看似是六殿下赢了,太子输了;
但陛下作为最后的仲裁者,却依旧以独夫之心,强行宣布了,谁,才是真正的不可撼动。
所以,到底谁输谁赢了?
“传朕旨意,姬长望,削爵为民,圈禁湖心亭,其近亲子嗣,尽数发配北封郡,不是想要这龙椅么,朕给他一家机会,让他们学学先祖,去荒漠里拼杀。”
这是要将姬长望这一脉,彻底打落尘埃。
说不得去了北封郡后,忽然就冒出来一队谁也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蛮族,然后就没然后了,全家都没然后了。
随后,
燕皇龙袖一挥,
道:
“退朝。”
魏忠河上前一步,
喊道:
“退朝!!!”
姬成玦缓缓地站起身,
太子党那边,不,确切地说,是两位尚书走上台阶,将太子搀扶起来。
而自己这边,则有些孤零零的。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逐渐散去得朝臣。
他面色平静,
往下走时,
看见了赵九郎,依旧向赵九郎行半礼;
赵九郎也回礼。
六殿下,依旧神色自若,富有涵养。
随后,
姬成玦缓缓走出金殿。
在其走下台阶时,
在心底,
默默地念叨着:
爹,
既然你一点都不拿儿子当儿子,
那儿子,
也就
不拿你当爹了噢。
——————
这章前面解释的有点多,但这一段,不解释的话,很多亲会无法看懂,就多做一些解释。
这段剧情,我酝酿思虑了很久,其实,接下来这一大段的剧情,都会很燃,也就是都是高漅,也保证会很精彩。
最后,再求一下月票,咱又落到第八位了,距离第六差距也不大的,咱们这个月的目标就是保住第六。
其月票,抱紧大家!
第四百九十八章 侯爷和皇子
大朝会,散了。
姬成玦回到自己的王府,第一件事,先去逗弄了一下自己的那一双儿女,把他们成功地逗哭后再交给嬷嬷们;
然后从小儿子手里抢过了他的热羊奶,自己一边喝着一边走到了院子里。
院儿里有一张靠椅,去年郑凡进京住自己家时曾躺过,然后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姬成玦躺到靠椅上,一边喝着奶一边轻轻摇晃着椅子。
他没思索大朝会的一幕幕,只是单纯地想放空一下自己。
这时,
何思思和苓香一起走了过来。
姬成玦扬起手,
道;
“让为夫自己安静安静。”
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自己的两个女人来安慰自己,即使他明白她们是想为自己分担压力,但他现在真的不想去应付了;
他只想静静,
以及,
想那个姓郑的。
何思思开口道;“平西侯爷来了。”
“呼……”
姬成玦愣了一下,
道:
“他有病吧!”
大朝会之前,他可以来;
大朝会之后,他不适合来。
因为大朝会上,自己赢得很彻底,同时也输得很彻底。
燕皇保太子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而这种年迈帝王的态度,往往近乎等同于一种既成事实。
六爷党在今日,将被抽去大半精气神。
很可笑不,
明明带着队伍打了个打胜仗,明明攻城略地打得对方溃不成军,结果,自己还是输了。
也正因此,
自己再在这个时候和平西侯见面,
这是想要做什么?
文的不行,来武的?
不是不可以,但八字没一撇时,干嘛打草惊蛇?
“唉,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酸味,这是在烧醋去疫么?”
一身便服的郑侯爷出现在院子里。
在其身后,站着剑圣和薛三。
大朝会的结果,郑凡知道了。
他让四娘易容成自己,穿着玄甲,骑着貔貅,继续持天子剑? 在一处城内驻军那里当吉祥物;
自个儿呢,则换了身便服,在薛三引路? 剑圣帮忙规避耳目的前提下,潜入到了姬成玦的府邸。
姬老六因为皇长孙的关系? 所以对自己的王府进行过大肃清,可谓谁家的面子都不给? 外加府邸内外,有不少高手守护,所以? 王府里头? 尤其是后宅? 其实很是安全。
而燕皇则是在当初默认了此举,估计? 也是为了自己的长孙能得平安。
“备饭。”
姬成玦马上挥手自己的两个女人下去准备。
郑侯爷也对着身后挥挥手,
剑圣和薛三走出了院子。
院子里,
一下子清静了。
坐在靠椅上的姬成玦? 眼眶忽然就泛红了,
下颚微微往外一扯,
人在想哭的时候往往会喜欢用这个动作来抑制住自己鼻尖的酸麻。
郑侯爷走到他面前,
伸手,
放在了姬成玦的肩膀上。
姬成玦正准备享受鼓励和支撑时? 却发现自己被提着站了起来。
“……”姬成玦。
郑侯爷好歹是六品巅峰武夫? 平时和剑圣他们站在一起,自然是小拇指一个,但在姬老六面前,那是真正的大力士。
姬成玦被挪开了位置,
郑凡坐上了靠椅,躺了下去。
身子微微下压了一下重心,椅子前后摆动摇晃了起来。
站在边上的姬成玦耸了耸肩,问道:
“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
“我好歹是个皇子,给点面子。”
“这个时候,你的六爷党怕是都快人心崩散了,我能来这里,已经是给你最大的面子了。”
姬成玦长叹一口气,干脆在旁边地上坐了下来,道:
“也是。”
他郑凡是侯爷,本可以不站队,但人还是来了。
费事儿巴拉的过来,本就是对你的一种支持和鼓励了。
“你的手段,很高,可惜了,最后的精彩我不在。”
“是啊。”姬老六也觉得很可惜。
“但最后,还是输了,你知道这在打仗里叫什么么?”
“什么?”
“战场上,不是没有过一直打胜仗最后却莫名其妙打不下去或者一败涂地的例子,因为大势。
很显然,大势在太子那里,不在你这里。
局部战场打得再好,哪怕不停地打胜,都没用。”
“你这不是废话么,还有,大势也不在太子那里,是在父皇那里。”
“是啊,三路镇北军兵马,总计一万五铁骑,进京了,现在驻扎在京内三个区域,于皇宫互为犄角。
完犊子喽,完犊子喽,陛下这是完全不给咱们机会,在正常的游戏规则里,陛下是仲裁者,却明显偏心你的对头。”
言外之意,
咱们只能试图去做一些规则之外的尝试了。
说实话,在京城这个地方以皇子的身份造反,难度,其实比在国家其他地方扯旗造反要低多了,至少,郑凡是这般觉得的。
因为京城是帝国的心脏,而皇子身上,本就有合法继承人的外衣。
几百甲士,加上宫内里应外合一下,说不得就能直接定乾坤了。
但问题是摊上这么一位陛下,临到了,却依旧能够死死地掌控住局面。
京城之内,皇帝的意志,依旧是至高无上。
“小六,你在禁军里,有人么?”
“有。”
姬成玦很实诚。
“如果需要,能拉出多少兵马?”
“财帛赐予,封官许愿,确保事先隐蔽,顶多,一千。”
“一千,不够用啊。”
估摸着三百镇北军起兵冲一下,也就溃散了,造反时,你的士气不是向死而生,而是自带崩溃属性,稍遇挫折,就树倒猢狲散。
“怎么就这么点儿?”郑侯爷不满意地道。
“不少了。”姬成玦仰起脑袋,看着天空,“本是作为关键时刻可以护送家眷离京的后路的,领着他们冲宫门……我做十次梦都都不敢梦到会有成功的可能。”
“别灰心,别气馁,想想以前的日子,你会觉得,其实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姓郑的,你这叫安慰人么?我之前支持力度最大的是谁,我之前想通过谁染指兵权?可谁知道那个人飞黄腾达之后,跑到了最东边,我能指望得上么我?”
“额……”
“我现在需要安慰。”
“现在还要安慰个什么劲儿,我呢,亲自来一趟,就是想来问问你,姬老六,你到底还有没有法子。
是不是只要陛下铁了心的保太子,你就压根完全没机会了,连扑腾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要不要这么直接?”
“我是在帮你,直接打碎你的幻想,让你拾起现实中的长矛,去直刺你眼前的惨淡人生。”
“唉。”
姬成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在他妻子们面前,不会这般,甭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得端着个一家之主的姿态,不是要架子,而是他晓得家里的“顶梁柱”是不能倒甚至连颤一下都会引起屋檐下生活的人的恐慌;
但在郑凡面前,他的肢体情绪动作就多了起来。
“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在安排了,一些校尉,几个看守,人数不多,是趁着父皇在后园时,我在宫中慢慢拉拢下来的。
谈不上死忠于我,但至少,可以有机会尝试一下。
只需要调配好他们的当值,让他们在同一天值守,那我就很大可能可以直接带着一批人马在没有阻碍的前提下进入内宫。
先不提可行性有多高,就算真的成了,父皇身边密谍司高手如云,我就算是带着百来号人冲进去了,想顷刻间控制住父皇也是做梦。
而只要无法第一时间控制住父皇,我这点人马,马上就会被现在依旧忠诚于父皇的兵马给包吞得一干二净。”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皇宫里,只要陛下在宫内,咱们就毫无机会。”
这里,用的不是“你”,而是“咱们”。
皇宫,是皇帝的家,哪怕皇帝离家在后园住了很久,但当他回来时,他依旧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人。
外臣不方便清理,但宫内的宦官、宫女、大内侍卫等等,更替捉拿,完全不用走外庭,效率可谓极高。
“不仅仅是陛下,还有太子啊,得同时拿下俩才行。”郑凡提醒道。
“嗯。”
“所以,还有机会么?”郑凡又问了一遍相似的问题,同时解释道,“如果你真的没希望了,那我就去东宫,和太子临时处一处感情了。”
“这么真实的么?”
“我这也是为了大燕的未来着想,地方和中枢,必须要和谐相处,我的难处,你应该懂的。”
“还有一个机会。”姬成玦开口道。
“我不希望再是什么‘文’斗,哪怕你再来一次今日大朝会上的方式,再将太子逼入死角,到最后,陛下一句话,依旧是你赢了又输了。
这忒没意思。”
“你在教我做事?”姬成玦问道。
“不可以么?”郑凡反问道。
“郑凡,你知道你是在撺掇我做什么么?”
“做从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撺掇你做的事。”
“但我现在没有办法,你是带兵打仗的侯爷,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明面上,我的父皇,根本就没有给我机会!
你总不能让我现在去求老四,让老四领着他的麾下给我开门吧?
他老四要真有这个魄力干出这种事儿,他自己为什么不坐上那把椅子?”
“小声点,小声点,吵吵嚷嚷的干嘛,不就是造反逼爹退位么,陛下今日不是在大朝会上都说了么,他愿意退位让贤的。”
郑凡继续在靠椅上摇啊摇,
提醒道;
“当断不断,反被其乱。”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郑凡。”
“嗯?”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我的家小。”
“我可是人品担当。”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姬成玦看着郑凡,“最后的一次机会。”
“需要我帮忙么?”郑凡问道。
姬成玦摇摇头。
郑凡神色当即放松下来。
“老郑啊。”
“嗯。”
“你说,你想过没有,五年前在镇北侯府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咱们讨论的那些话,今日,竟然真的会成真。”
“原来你还怀疑过它不能成真?我一直笃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是因为对我的信任么?”
“是自信。”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向来都很相信我自己。”
这话没说完,
完整的应该是,
我向来都很相信我手下的魔王们。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真的当上了皇帝,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话,会在我心底留下刺。”
“你啊,先当上皇帝了再说,再者,听起来像是假如我什么都不说,你就会拿我当忠臣良将一样。
处君臣之道,迟早会处出问题。
我不是靖南王,也不是镇北王,我这人,第一原则是自己活得心气儿顺了,以前,要下跪,要对上位的人说好话,甚至,还得受点儿委屈。
那不是因为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纯粹是想着继续往上爬后,就没必要再受委屈了,我是真受不得委屈。”
“其实,我也是。”
“我夸我自己的时候,你能别凑上来么,这会显得很不要脸。”
姬成玦歪了歪头,伸手,在自己脖颈上使劲捏了捏,
“我一直是在和我父皇斗。”
“你看,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是一直在被你父皇虐。”
姬老六自动屏蔽掉了来自郑凡的嘲讽,
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这次,打算真的和他斗一斗了。”
说着,
姬老六用手指在泥土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京城,你应该比我体会得更深,纵然你是晋东威名远扬的平西侯爷,但在京城里,你自己的能为,可能还比不得你身边的那位晋地剑圣。
可偏偏就是这样,局面太小,方寸之间,就得出狠活儿,就得出细活儿,既然无法以力破面,那就得用针把这局面,完全给挑破。”
“看来,你成竹在胸了。”
“就剩这条路了,得兜着,另外,还得看你和大哥……”
“唉?不是说,用不着我么?”
“事先用不着,事后,得靠你们,才能更稳妥,我做了九十九,剩下的一步,得你和大哥,替我站一下台。”
“我们俩的分量,还不够吧。”
“没几个人知道两位王爷,不在京呐。”
姬成玦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狐假虎威嘛,当爹的用的,当儿子,凭什么不能用?”
“不用具体地和我说说?”
“你和大哥,那时候要是真愿意站出来,那就站出来,风向,会很清晰,我先走前面的,万一没走顺,你得照顾我家小。
走顺了,
走成了,
你要做的事儿,我肯定会帮你。
正如你所说的,你郑凡这辈子,最不喜欢受委屈,我姬成玦这半辈子,过得不算顺意,但我也想让我兄弟,过得顺意一些。”
说着,
姬成玦双手撑在身后的地上,
看着郑凡。
“你他娘的换个姿势。”郑凡骂道。
姬成玦又坐直了,
“老郑啊,我爹,不是个好爹,但我想当个好爹,我爹,也不是个好兄弟,但我想当个好兄弟。”
“一般提前说的话,都会事与愿违。”郑凡提醒道。
“瞧不起了我燕小六咋滴?我就拿你当兄弟处,我就不信,你郑凡以后舍得砍我这一刀。”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你先顾好你自己,另外,我手下的三儿待会儿会留下来,和你府中的人商量一下家眷逃离的路线。
你要是输了,
你那几个孩子……”
“和天天一样?”
“你想多了,富贵平安吧。”
姬成玦点点头。
“成,我先走了,要回去交班儿,万一陛下忽然传召我入宫,可就得露馅儿了。”
四娘易容成自己,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四娘很了解自己也很熟悉自己。
但入宫的话,易容,是不可能蒙混过去的。
“恭送平西侯爷。”
姬老六起身,一拜。
郑侯爷停下脚步,
转身,
对姬老六行礼:
“谢陛下。”
二人最后相视一笑。
走出王府,
剑圣开口问道:“他,还有机会么?”
“有的。”郑凡很笃定道。
“这么相信他?”
“你说的他,是指的哪个?”
“有两个他么?”剑圣问道。
“对。”
“又开始故弄玄虚了。”
“我总觉得,事儿没那么简单。”
“但皇帝年纪大了,今日这个局面,太子的位置,其实已经稳了。”
“知道什么时候,才意味着太子的位置,真的稳了么?”
“什么时候?”
“陛下下旨,赐六殿下鸩酒;
一个在自己这一辈子,想完成三辈子英明帝王才能完成的事儿的千古一帝,
会这般轻易地保着太子登基后,再留一个强势的兄弟在朝?
我不信的。”
“那燕皇,到底想做什么?”剑圣看了看自己的剑,“你别再故弄玄虚。”
“我觉得,老皇帝可能是没玩儿够,亦或者叫玩儿得不尽兴,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想玩儿一把大得。
烤鸭店里时,两位王爷就流露出过这个意思。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可能真正想玩儿个大动静的,其实是陛下本人。
乾国西南土人有善养蛊者,你知道吧?”
“知道,见过,杀过。”
郑侯爷笑着点点头,
道:
“怎么看,都觉得陛下培养皇子的方式,很像是在——养蛊。”
————
感谢浪里白条王先生、如天观世、九短一长成为魔临新盟主。
今天没休息好,脑壳痛得厉害,下一章会非常晚,明早起来看吧,抱紧大家!
第四百九十九章 帝王心术
“侯爷走了?”
何思思走过来有些意外地问道,她原本还以为郑凡会留下来用饭,至少,陪着自家男人,再吃一顿,再喝一点儿。
屠户家的女儿当了有几年的王妃了,眼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清楚地知道自家男人现在面临着怎样的情况,
甚至,
自家满门,现在面临着何等的抉择。
她没去劝自己男人不要争了,就这么平平生生地过下去不也挺好?
因为她记得她爹在南安县城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这条街,有且只能有咱们何家一家肉铺子!
屠户争门面,尚且得架起杀猪刀,皇子争皇位,岂是说退就能退得下的?
这时候再劝退下来,才是真的蠢。
“嗯,回去了。”
姬成玦笑着点点头。
其实,姓郑的过来一趟,可是费了不少周折,又是易容又是出动剑圣屏蔽气息的,看似没发挥什么作用,也没给自己什么锦囊妙计。
但他能来,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支持。
自己整个人的状态,也调整了下来。
这就是真正朋友的力量,听起来有些矫情,但在他姬老六一个人面对东宫,甚至是面对龙椅所形成的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时,
有个人能跑到你身后,哪怕只是踹你一脚屁股,都是珍贵的扶持。
何思思可以看出来,自家男人的心情,好了不少。
“姓郑的”仨字,自家男人常挂在嘴边,自然是格外不同。甚至,能起到自己这个女人所不能起到的作用。
“苓香。”
“爷,奴在。”苓香从何思思身后走了出来。
“你去趟奉新夫人府,给传业再送点衣物,再给老太君送点礼,对了,西边不是新送来一批药材么,我已经备好了,你送过去给老太君补补身子用。
大大方方地去,给外人看起来是那种,咱家快不行了,现在是在做托孤的打算了。”
“是,奴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但俩女人脸上都没有震惊或者害怕之色,因为自家男人说话的语气里,依旧带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再帮爷问候一下老太君? 身体安康。”
苓香微微有些意外,她本能地清楚这句话里必然是有一种深意,但她猜不出来? 但无所谓,她已经嫁入了王府? 就是姬成玦的人了。
黄昏时,
王府里出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是诞下子嗣而被册封的侧妃。
陆府开正门? 引马车入内。
苓香很快就进了陆府后院的祠堂。
昨日姬传业跟着姬传实去了大皇子府,后来没回自家? 又被何思思送回了奉新夫人府。
此时?
姬传业正坐在那儿练字?
老太君则斜靠在床榻上,手里盘着佛珠。
佛庵里的氛围,很是祥和,在老太君面前? 姬传业也不敢有丝毫顽皮,和昨天见到平西侯爷时的兴奋劲儿完全不同。
婢女将苓香领了进来? 随后离开。
自始至终,陆府里的其他本家人,都未曾露面。
不是故意不见,而是被老太君提前下了命令? 要是王府来人,就直入自己这里,其他人,不得耽搁。
人在佛庵,心不得安。
大朝会的事儿,不过半日功夫,但在京内,其实早就宣扬开了。
六殿下大胜,太子大败;
但太子的根基,却越发得稳了,六爷党,则如同霜打的茄子。
朝堂风云诡异莫测,这,其实就是最典型的一个缩影。
陆家的家风,说实话,也就那样吧,这一点,老太君很清楚;
自己毕竟是靠着当皇帝乳娘才使得陆家起来的,不是什么武将之门,也不是什么士族之家,陆冰这个儿子,很优秀,但也只是陆家里,清晰的独苗一个了,其他的,全是什么歪瓜裂枣,什么家族底蕴,什么智乎近妖的子弟,那自然是不存在的,也没那么多优秀的种子落陆家,至少得再培育个两三代。
早些时候,陆家人自以为和六爷的关系不错,也是希望六爷能推翻东宫,自家再沾着何思思“娘家”的香火情能分润到好处;
眼下期望越大,失望自然也就越大,老太君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得分心思去抽那些小字辈儿的嘴巴了,也怕他们表现出什么不屑甚至说出什么不过脑子的话来,干脆让他们禁足。
“奴婢给老祖宗请安。”
苓香对着老太君跪伏下来。
她曾是老太君身边的丫头,何思思出嫁时,以陆家为娘家,而苓香则是老太君送过去的贴身丫头,也就是所谓的通房丫头。
现在,
也算是熬出来了。
老太君坐在那里,受了这一记跪拜。
“咳咳………”
随后,老太君一边咳嗽着一边想要起身,因为屋子里没其他奴婢,苓香就马上起身过来搀扶起老太君。
“来,老身也给你行个礼。”
“使不得,使不得,老祖宗,您这是要逼奴婢去死么?”
“唉。”
老太君叹了口气,摇摇头,随后,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搀扶着老太君的苓香察觉到老太君的身子重心向下压了压。
随后,
她才又躺回了榻子上。
这意思是,行过礼了。
“丫头,按理说呢,你是我跟前长大的,你给我磕头,理所应当,也是天经地义。但说白了,我还有多久好活?
吃了你几记天经地义,等我一走,这陆家和你的关系,也就淡了。
所以啊,你的礼,你行几次,我也会回几次,存着,给儿孙们用吧。”
“老祖宗,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陆府就是奴婢娘家,陆家人就是奴婢的娘家人。”
“行了行了,你也是个王妃了不是,身份不一样了,老身只求你一件事,看在当初老身送你这份机缘的情面上,看在老身对你耳提面命的情面上,也看在老身当初警告你不得在何家姑娘诞下皇子前侍寝的情面上;
若是以后陆家子弟,看着还不算彻底无药可救,就顺手,扶持一把。
要是真烂泥扶不上墙,就随他去吧。”
“老祖宗,您放心,您放心。”
“行了,丫头,坐这边来。”
苓香在床榻边挨着老太君坐下,心里,则是涌现出一股喜悦。
不是喜悦老太君拿自己当个人物看,不是喜悦于老太君对自己这般客气,
而是喜悦于老太君说希望以后能扶持扶持他陆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老太君看来,她苓香,她这个侧王妃,同时也是整座王府,也就是自己的丈夫六殿下,还能有以后!
这是很清楚的一个关系链,而她,则处于最底层。
自己丈夫要是没了,那自己,还算个啥?
随即,苓香又醒悟过来;
什么叫让自己扶持陆家,那些话,看似是在对自己说,实则,老太君的意思应该只是让自己当个传话人,将老太君的条件和陆家的条件,传递回自己的丈夫。
自己,
其实就是个信鸽。
可笑自己先前还有些洋洋得意。
老太君伸手,把着苓香的手,道:
“早些年那会儿,老身见过不少精致的丫头,模样俊,心也巧,可讨喜了。”
“老祖宗,您说的是?”
“先皇后,和闵妃。”
“………”苓香。
苓香意识到,接下来,就是敲打了。
“丫头,老身以后也没多少机会可以再对你说这些话了,我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这嫁入了天家,你得学会四个字:知足常乐。
不是说,叫你永远不争,也不是说,让你一世过得跟我一样。
做决定前,你得想想你自己,你得想想,你的孩子。
再想想闵妃,和先皇后。
你是有福的,小六子,不一样。”
和谁不一样?
自然是和陛下不一样。
“知足,要知足。”
“是,老祖宗,奴婢谨记。”
“嗯。”
老太君点点头,又开口道:“有话么?”
苓香点头,
道:
“殿下让奴婢来问候老祖宗福康。”
“哎呀。”
老太君咂咂嘴,
道:
“小六子,这是被逼急了呀。”
“老祖宗,求您帮帮我家夫君,他,太不容易了。”
“这世上,谁又活得容易呢?”老太君闭上了眼,“回去就说,老婆子我,这身子骨,怕是福康不了多久喽。”
“老祖宗?”
已经闭上眼的老太君挥了挥手。
苓香起身,在床榻下,又磕了两个头,这才又站起来,走出了佛庵。
“送姨娘。”
姬传业很乖地向苓香行礼。
苓香驻足在传业面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道:
“传业,要乖哦。”
“嗯。”
苓香离开了,她的信鸽完成了,不过,她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在苓香离开后,佛庵后门,走进来一个身穿甲胄的男子,其手里,还拿着面具。
“母亲。”
“回来啦。”
“是,儿子回来了。”
陆冰回来了,他今日很忙,但自己母亲还是差人让自己回来一趟。
对自己的母亲,陆冰向来很敬佩也很信任,这已经不是纯粹的母子之间的情感纽带,更像是整个家族,唯二有脑子的两个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刚才的话,听到了?”
“听到了,母亲。”
“昨儿小六子来,与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记得。”
“你是如何想的?”
“儿子仍然是听娘的话,儿子,只忠于陛下。”
魏忠河的密谍司在明,
陆冰的这个衙门在阴,
是个皇子都清楚,如果能得到陆冰的支持,那得是多大的助力。
年迈的帝王,在后园疗养了这么久,回来就能迅速掌握住局面,一是因为他的磅礴君威,二则是密谍司以及陆冰的那个衙门,依旧帮着他牢牢掌握着权力的触手。
老太君摇了摇头。
陆冰不解。
“陛下终究,会走的,陛下的身子骨,早就不行了,这次南北二王回来,陛下心头的那口气,卸下来了。”
那口气没了,日子,自然也就不多了。
“母亲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儿子。”
“在。”
“为娘,想为咱们陆家,再续一段香火情。”
“母亲。”
陆冰跪伏下来,
额头抵在地面,
道:
“母亲,今日是儿子亲自拿的姬长望全家。”
姬长望,不也是想续一段香火情么?
什么龙袍什么玉玺,到底是不是真的,他陆冰还能不清楚么?
老太君不说话了,
陆冰等了很久,
抬起头,
发现靠在床榻上的母亲,正看着自己。
“母亲……”
“陛下,吃过姬长望的奶么?”
“………”陆冰。
“陛下,吃过我的奶。”
“是,母亲。”陆冰只能应下了这话。
“你们都以为陛下无情,其实,为娘最清楚,陛下,很重情义。”
“………”陆冰。
毕竟母子二人说话,
毕竟作为燕皇的特务头子,不至于连自家这里都守不住还会被窥听,
所以,
陆冰没有附和这句话。
老太君叹了口气,将目光从自己儿子身上挪开,转而看向佛庵的梁子。
“儿啊,你是曾跟着陛下和梁亭一起翻过田家院墙的;也是见过闵家那丫头的,那丫头当年凑在娘面前,一口一个娘喊得那叫一个利索。
陛下啊,
就在旁边看着,也笑着。
为娘能感受出来,
陛下这辈子,最中意的两个女子,就是这俩丫头了,陛下对他们,也是真心的。”
老太君张了张嘴,
又叹了口气,
道:
“都说南王自灭满门,连你,都私底下说过,这世上,南王过得极苦,可他田无镜,再苦,尚且也能冲锋于塞外,驰骋于疆场。
陛下呢,
只能从皇宫搬去后园,再从后园搬回皇宫。
他得活着,活在世人面前,他得让他的臣子,让他的子民,时不时地看见他,知道他还在,还站在那里。
南王一回侯府,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将自己藏于府邸深处,圣旨也不接,可陛下,却依旧得上朝,得面对文武。
那日,陛下在这里午睡,为娘看见陛下身上的斑点了。
据说,
当年先皇就是吃这些丹丸吃得身子垮了驾崩了的。”
“儿子愚笨,娘的意思是?”
“娘一直让你当陛下的刀,你只能忠于陛下,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确实是定理,陛下还在,你这把刀,必然得秉持陛下的意志。
陛下什么都没说,但陛下已经没多少时日了。
陛下念旧,娘为你,为陆家,一直留着这段香火情,能否再传承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娘还是在逼儿子站队。”陆冰摇摇头,“请恕儿子忤逆,这次不听娘的话了,陆家上一代,还只是小民之家,现如今,已经比过去,过得好多了。
儿子觉得,陆家不是朱紫贵的命,现在的日子,也挺好,也该知足。”
老太君闻言,点点头。
“儿子外面还有事。”
陆冰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而这时,
老太君开口道:
“儿子,一把刀,你不准备用的时候,你会将它藏起来,丢一边,还是……毁了它?
因为,随意地放置,你还是会担心万一哪一天,它会被别人拿起来,伤到自己?”
“………”陆冰。
老太君笑了:
“在陛下春秋鼎盛时,你没退下来,现在,你以为你想退还能退么?满朝文武,确实有不少大臣不用站队,站在那儿看局面明朗就好了。
但,儿子,你不行的。
你不站队,就是等死,等陆家覆灭。
新君会忌惮你,且和你没香火情,一把没香火情很多刀,皇帝,还留着它干什么!
娘不是让你去背叛陛下,
娘的意思是,
机会,
陛下其实早就给你了。
儿啊,
可能你是当臣子当久了,终究是和陛下生分了,已经猜不透陛下的意思了。”
陆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母亲。
“姬长望的事,交给你办,不惜让你穿着甲胄出现在朝堂上,是为了做什么,你不清楚么?
陛下这是在给你机会,
给你一个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魏忠河的位置,是必然会被换的;
但你,
不一样。
既然站在阳光下了,
要么,
成为新一任的密谍司大都督,合并两个衙门为新君所用;
要么,
就直接被这火辣辣的太阳晒干晒死!
什么是皇帝,
皇帝给你恩德的同时,也会给你预备好油锅!
你以为你能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求一个心安?”
陆冰闭着眼,在犹豫,在纠结。
“听娘的话,儿子,到时候,陛下就在这里,娘也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到时候,你可以亲自问陛下。
退一万步说说,
咱陆家,别看人口不少,但满门上下,也就你我母子两个明白人。
那些蠢物,跟着你我母子享了陆家这么多年的清福,真是咱们母子俩走错了,站错了,阖家之祸下来,也是他们该的。
没道理福跟着享了,难,就不能一起当了。”
“母亲,儿子有件事一直很想问母亲。”
“问。”
“母亲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站六殿下那边了,是么?”
“为娘,一直站在陛下那边。”
“是,儿子知道了。”
“这是礼单,礼单上的药材,你看看,记得你以前是读过一些医书的。”
陆冰伸手从老太君面前茶几上拿起苓香送来的礼单,药材那一行目里扫了一遍,微微蹙眉,道:
“有几味药,看似是补气血得,药性也温和,但如果混一起了,会导致气血逆行混乱,让人昏迷。”
“去煎药吧,过两日,再准备往宫里报,来不来看望,由陛下自己决断。”
“母亲身子年迈,可能经不起这药了,儿子也不可能看着母亲为了陆家的命运,这般伤害自个儿的身子。
您儿子,这点良知,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陆冰很干脆地拒绝了。
“娘老了,真的老了。”
“再老,您也是我陆冰的娘,儿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绝不可能。”
老太君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娘的意思是,娘老了,身子骨不好,人没了,不也正常么?”
陆冰继续摇头。
老太君则又道:“所以,陛下也会觉得正常,因为,陛下也老了,说不得,陛下会干脆等着到下面去,再来喊为娘来为他打蒲扇,也就懒得来看了。”
“这……”陆冰感觉,自己似乎想错了什么。
“小六子让苓香那丫头,来问为娘的福康,为娘是福康的,但这佛庵里,可不仅仅住着娘一个人。”
说到这里,
老太君对着外头喊道;
“传业,今日的字帖,练好了么?”
第五百章 笑了
大朝会后的第二天,风平浪静。
各个衙门,各司其职,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陛下没去后园前的样子。
太子党志得意满,其中中坚,嘴角,更是抑制不住那股笑意,充分诠释着什么叫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六爷党如深秋落叶,以“青年才俊”为中坚的这个党派,似乎第一次触及到了朝堂之上的无可奈何。
南北二王的府邸里,依旧安静。
大皇子又去找镇北王喝酒了,似乎是为了找回面子再战一场。
平西侯爷每天都去一趟靖南王府,待一会儿,再出来,靖南王府如人们所想象中那般继续平静。
而在平西侯府内,
三儿、四娘、樊力、阿铭,一天要出去好几趟,回来后,再聚集在一起于小块沙盘上进行模拟。
四皇子依旧领兵驻守皇城,继续扮演着自己铁面看门人的角色。
郑侯爷请入宫交回天子剑,被天子否了;
那一万五千镇北军骑兵,继续驻扎在城内三处,都很平和。
郑侯爷则不得不继续持天子剑,去三处军营驻扎处再刷一刷存在感。
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时,
郑侯爷已经能够喊出这些将校的名字了,且能和那群士卒打成一片。
他本就是军中的偶像,黔首逆袭的榜样,以前,是有一点南北二军出身隔阂在里头,但郑侯爷本身又是北封郡人氏,稍微放下点架子,大家也就能接受了。
故而再去时,明显感觉到士卒和将校们对自己的热情。
但很可惜,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是在京城之内,想要去收揽人心,真正地让他们为自己所用,那也是近乎不可能的。
不过,横竖都是要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把看着好看实则没什么用的天子剑,一日不交回去,郑侯爷就得一日当他们名义上的“带头大哥”。
背黑锅的感觉,必然是很不好的,不过,更不好受的是等着背黑锅的这个过程。
你要是上刑场,无非就是咔嚓那一下? 那在这之前? 你该吃吃? 该喝喝? 临刑前再在脑子里想好抄哪一首诀别诗即可;
可这黑锅,你明知道不会让你死,却注定会让你有些恶心,就真的是让人很是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
拿着天子剑在这儿晃荡了三天? 也并非没有收获? 郑凡了解得到的是? 这三路兵马的各自实权负责将领? 其本质上? 是真的忠诚于宫内的。
这三支兵马,绝不仅仅是拿来压场子的? 肯定还有其他用处。
伴随着日子不断地流走,郑侯爷真正关心的? 还是姬老六那边。
是胜是败,总得落个消息。
要真是太子继位? 自己还得拿出第二章程? 甚至,现在自己手下魔王们正在帮自己策划的事儿? 也不得不搁置下去。
带着姬老六的家眷风紧扯呼才是正理,因为自己隐隐中有种预感? 如果太子继位,那么就不是自己杀那人了,而是自己有被那人直接闷死在京城的可能。
铁三角的落幕,是注定的大戏,是大燕波澜壮阔年代的结束,但那个时代,并非只有铁三角三位,总有余晖还在。
孙瑛曾特意问过郑凡,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去烧一烧太子的灶台。
藩镇如果能给予出足够的尊重,上头在做思量时,必然也会考虑衡量这一点,毕竟,晋东那块地方格外敏感,可谓三晋之地的关键依托;
郑侯爷想都不想的直接拒绝了,
在孙瑛眼里一向睿智的平西侯爷,给予他的回复,简单得让孙瑛这个晋人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不想让小六子伤心。
四娘给孙瑛的解释时,
小两口吵架,一个会说,你再对我不好,我就去找谁谁谁一起过日子,气死你!
但吵架时嚷嚷和真正地去做这事,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四娘自以为解释得很贴切,
可偏偏在孙瑛耳朵里,仿佛这燕京的风,也一下子忽然变得熟悉且喧嚣了起来。
……
御书房。
燕皇坐在首座,
太子立于身前。
太子监国的差事,已经卸下了,毕竟他老子回来了。
这几日,似乎一切照旧,而更似乎,一切似乎都已经回不到从前。
即使连魏忠河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还有多少天的阳寿,
但满朝文武,其实都察觉到了,陛下这次从后园回来,一切的一切,看似很稳,实则稳中带着无法遮掩干净的急切。
而和太子党近乎“弹冠相庆”不同的是,
太子本人自大朝会后,情绪,一直很低落。
寻常儿子,被自家老子偏爱,受宠,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但在天家,在这位父皇手底下当儿子,除了前几年还年幼的小七,其余皇子,真的要对你含情脉脉舐犊情深的话,
得,
先别忙着高兴,
得先摸摸自个儿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家老爹看重的零部件儿。
儿子,是爹生出来的,当爹的,看着儿子们长大,且天然带着君父的标签,自是可以将自己儿子们蹂躏得死去活来;
而儿子们在被自家老子渴着劲儿玩弄的岁月里,慢慢地,也逐渐反向摸清楚了自家老子的一些秉性和习惯;
其他皇子虽说不能做得和六皇子那般,互为蛔虫的程度,但也大概懂得像老农那般,看看天边的云彩就能窥测天意了。
大朝会上,父皇对自己的爱护,可是让太子这几日又消瘦了几分。
坐在御座上的燕皇,看着下方站着的自己的太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曾经丰朗俊秀的嫡长子,就一直是憔悴如斯的模样。
他很不满意这一点,
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个嫡长子,身上是没病的。
你身上没有病,没有恶疾,却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作践自己的身子,
而朕……
暮年的帝王,最恨的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时间,不够多。
就是能到现在,也是自己在后园里,靠着不停地服用丹药才让自己强行撑过来的;
这不是求寿,这是用生不如死,来换取自己的苟活!
再看看自己的第六子,
年轻时放荡王爷,身子似乎早有些许亏空,但回京之后,是日渐的胖了。
王府曾为了几个孩子向内务府大申请,每日定量送的牛乳子羊乳子,其量,足够养十个孩童了,想都不用想剩余的到底是给谁吃了。
那小子的用度,是绝不会亏待自身的,鼻烟壶,也是用最好的。
其他的先不说,
就是那小子之所以能娶何家姑娘,
不也是被发配去南安县城当捕头后依旧忍不住口舌之欲隔三差五地去何家铺子上买猪头肉么?
二者相比起来,
这太子,
确实是矫情得多了。
也并非是只有你太子遭受过磨难,
他没有么?
你受到的,他只比你受到的更多。
凭什么他能撑得住,你却在这里给朕消瘦?
你,
消瘦给谁看?
太子就站在那儿,
然后逐渐地察觉到御书房里的氛围,开始不对劲,变得越来越压抑,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发现父皇眼眸深处,隐约有帝王之怒在流转。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
但,
还是跪伏了下来。
燕皇放下手中的折子,
开口道:
“知道,你输在哪里了么?”
输,
自然是指的大朝会那一场。
大家都知道太子输了,六皇子以一种神来之笔的方式,赢得可谓极其漂亮,但仲裁者是陛下,是陛下重新判定,不,是重新定义了输赢。
“儿臣………”
这个问题,身为太子,是真的不好回答。
你爹在帮你复盘,教你夺嫡时错误在哪里?
可那是你爹,你夺嫡的真正目的,是等着你爹驾崩时,你好顺利接位。
如果真的是得天独厚的宠爱,如果是真的父慈子孝,那没问题,可偏偏太子清楚,自家老子,不是那一类的爹。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在其位,谋其政,你是太子,这世上,能废掉你的,只有朕,因为你这太子之位,是朕,立的。”
太子继续跪伏在地上。
“你什么都不要做,就是最好的防守,因为不做事,意味着没有破绽,而任何想要打你的人,想要将你拉下马的人,因为你自身毫无破绽,所以,他们要打你,就得打到朕这里来。”
太子清楚,这里的什么都不要做,并非指的是什么混吃等死,而是,做自己的分内的事,而不要去争,去斗,去抢。
因为你已经拿到了最好的宝藏,没必要再去抢夺了。
再者,如今的大燕,不同于其他国度,有贵族势力,有门阀势力,有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可以迫使皇权去让步;
别的国家有,但大燕,没有。
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姬老六最无奈的一件事,太子一直很稳,他最大的错误,可能就在于监国时的一些政策,起到的效果不尽人意。
但谁来做这个位置,都是一样的,就是燕皇,也不可能保证自己每一道旨意,都是完美无缺的。
所以,而你如果采用其他方式去进攻太子,到最后,力道其实都落在了燕皇的身上。
燕皇一句话,一道旨意,看似汹涌的攻势,瞬间就被化解于无形。
而这一次,之所以在大朝会上,能拿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发起这般凌厉的攻势,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太子自己出手了。
太子忍不住,想自己顺势挖个坑,等自己的六弟跳进来,再彻底将自己的六弟埋葬。
出手了,就意味着有破绽;
而姬老六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破绽,且在最快的时机以最快的方式,其撕扯开这个口子,向东宫心脏,插上一刀。
换做其他的帝王,权柄权威没燕皇这么大的话,其实这件事,不可能就在金殿上结束的。
“为君者,动,当披荆斩棘;静,当不动如山。”
燕皇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威严起来,
“你应该,忍住的。”
“儿臣,知错。”
太子认错了。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应该继续保持自己先前的风格。
燕皇微微摇头,
他不是没给这个嫡长子机会,事实上,他给了很多。
而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在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前,还被逼迫得下不来台,这真的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
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看他君临天下,九五至尊,但实则,这个位置的凶险,非外人所能预知,连感同身受,都很难做到。
尤其是,你想做一个英明的帝王,而不仅仅是想浑浑噩噩,只求一个美谥。
在你的脑子里,时刻盘旋的,是帝国的未来走向,是自己于这个帝国发展脉络中,所在的位置,所应该起的作用。
你就越发会觉得,自己不能错,自己,也不能乱。
孤家寡人,
不是用来赏月时的自我陶醉,像诗人一般给自己增添意境的词汇;
而是一种在道路上的孤独,
你的臣子,你的子民,甚至,是你的儿子,
都不可能真正站在你的身侧,与你有一样的视野;
除非,你下去了,你儿子,站上来了。
“心境,还需打磨。”燕皇开口道。
“是,谢父皇教诲。”
皇帝能和你复盘错误,这是一种恩典。
但太子心里,并未受宠若惊,正如自己父皇所说的那样,他的位置,是父皇立的,能废掉他的,只有父皇。
所以,他的位置在与不在,也依旧是看父皇的心境。
看他,最终的抉择。
除非,
父皇就在此时,
生命,
戛然而止。
这阵子以来,相似的念头,其实在不同的皇子心里,都相继出现过。
就是小七,其母妃兴许也想着,陛下在临终之前,忽然看着自己的幼子,一发心软,再立幼主。
其余的,
老大在家里看着因为大朝会上燕蛮之间友好互动而最近心情极为好的妻子时,心里也产生过些许阴霾;
老四在接到驻守宫门的口谕时,心里,更是无声地呐喊咆哮过。
老五,早早地看透,早早地跑出去当“河神”了。
燕皇,在大燕百姓心里,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但在他的儿子们眼里,其实都在盼望着这个父亲,早早地离开。
与之相比,
输赢,甚至都可以无所谓了。
这时,赵九郎求见。
宰辅来了,他带来的,是重修大燕律的草本。
太子没被准许离开,只能在一旁听着。
新大燕律,并非指的是变法,但却有助于国家巩固自己的根本,也是国之大事。
燕皇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随后,
宰辅又拿出了一份东西,再次亲自讲述,这是税务上的改革,里面涵盖了方方面面。
这其实才是帝国未来发展的真正依托,税赋,干系到国家子民的生产生活,同时,也直接影响到中枢是否有能力继续维持庞大的骑兵军团配置,以及,是否有能力继续打一场国战的消耗。
这里头还有一点,那就是民富国富,并不意味着中枢富裕,税赋的根本,其实还是再分配的权衡,这里头,最好的例子,就是乾国。
乾国之富,数倍于大燕,但连个马政都弄得四不像。
太子很清晰地感知到,在这新法里头,必然有自己六弟的想法。
“陛下,臣以为,当以试行推动新法,一步一步地完善,一步一步地积累,一步一步地下放。”赵九郎建议道。
“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忙道;“儿臣附议,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先以试行,再查漏补缺,最后,缓步推行天下。”
燕皇则摇摇头,
这个已经只剩下短短阳寿的帝王,似乎更是看透了一些东西,
开口道:
“外无强敌,则国内生乱,新法,慢不得,你再慢,都会有人觉得你快了,当以全面推广,再行查漏补缺。”
燕皇的角度,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的,他深知,一旦自己不在了,国家中枢的威望,必然会大跌。
等到下一代,再换下一代时,还会继续跌。
这种改革,一步一步来,只能是杯水车薪,倒不如,趁着自己这一代,趁着下一代时,以雷霆之力,强行推展。
谁敢反对,谁要反对,谁能反对,
说出来,
再平了就是了。
要让人把吃进去的东西,给吐出来,就别期望人家能对你和颜悦色。
这不是帝王的偏激,而是帝王的全盘考虑。
他能保证自己继位得儿子,是优秀的,因为那是他亲自选择出来的,但,皇孙呢?
最大的皇孙,还在练字呢。
他,
无力去亲自培养了。
他也不会去奢望,这大燕,会世代明君,这个梦,太美,也太天真,燕皇不会去做。
所以,古往今来的开国皇帝,都希望为后世立好一切规矩,因为他们经历过创业的艰难,自然更清楚,自己后世子孙,很难再有自己的高度和能力。
燕皇重新拿起折子,
继续看着。
这时,
魏忠河走了进来,
禀报道:
“陛下,奉新夫人府派人入宫请御医入府。”
燕皇没放下折子,
甚至,
连目光都没从折子上收回来,
只是很平静地问道:
“可是奉新夫人病了?”
乳娘,年纪确实是大了。
“回陛下的话,是养在奉新夫人府的皇长孙殿下病了。”
闻言,
燕皇放下了折子,
嘴角,
露出了一抹笑意。
第五百零一章 朕,来了
正式的龙袍,被褪去了。
魏忠河选了一件黑色的便服,呈了上来;
皇帝在宫内,不会成天穿着龙袍的,越是带有象征性意义的服饰,其象征性意义越重,穿起来,也就越不舒服;
百官的朝服,同理。
所以,在下朝后,燕皇都会换上便服,但就是这便服,也都是有讲究的。
哪一件,哪一套,都有章程,甚至,有些时候逢到什么时节,皇帝就得穿什么衣服,以祈风调雨顺。
每件衣服下的花纹,配饰,都有不同的意味。
毕竟,皇帝还有另一个称谓,叫天子,天之子,代天牧民,即为神。
“换一套。”
“是,陛下。”
魏忠河又换了一套过来。
燕皇扫了一眼新呈上的衣服,摇摇头,道:
“白袍。”
魏忠河愣了一下,天子,很久都没穿过白色的衣物了。
曾几何时,燕皇还是王爷时,喜白;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不羁的时候,
白衣飘飘,纸扇在手,挂坠轻轻摇晃,
小桥流水桃花,
微风细雨芳草,
白云斜阳翠柳;
燕人,不是不懂得优雅,大燕的皇帝,年轻时,也曾这般优雅过。
田家小姐当年对翻墙进来的登徒子芳心触动,
闵家小姐在嫁进来之前,可是自己挑选过夫婿的,
没一副好皮囊,
没一个好气质,
纯粹靠那劳什子的权柄身份地位? 那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田家女不缺势,闵家女,也不缺财。
魏忠河记得,
自陛下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后? 就不再穿白色了? 连带于其他显得飘浮的颜色? 陛下都不愿意再碰。
登基后?
除了黑色的龙袍外?
陛下的其他衣服? 全是以黑为主。
大燕,尚黑;
黑? 代表着庄重? 代表着一种肃穆;
而今日?
皇帝却要穿一身白衣。
燕皇双手撑起,
魏忠河和身边的两个宫女一起帮燕皇将衣服穿上。
魏忠河自己,更是将配饰,小心翼翼地挂好,最后,更是轻轻揉了一遍穗儿,将其理顺。
每套衣服,对应不同的配饰。
小宦官拿着的盛放衣服的托盘里,还剩下一把扇子。
魏忠河拿起扇子,准备呈送给陛下。
燕皇低头,看着扇子,
笑着摇摇头,
道:
“不是年轻时那会儿了。”
没拿扇子。
御书房门口,
銮驾已经就绪。
前后各有八个太监蹲伏在地。
这是一顶轿子,轿子上有盖,有帘子,里头,还有皮毛遮盖做保暖。
燕皇坐了上去,
魏忠河一挥拂尘,
道:
“起驾。”
总计十六个太监,抬起了銮驾。
“陛下,去哪儿?”魏忠河请示道。
“随便转转。”
“……”魏忠河。
魏忠河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喊一声:
陛下有旨:起驾去随便转转。
所以,魏忠河只能自己走到前头,示意后面的队伍,跟着他走。
这个时候,魏忠河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该有的心理准备,他老早就做好了。
那一屋子的角先生都已经被他封存留给下一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别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而他,
则是想要护卫着这条真龙,最后的岁月,身为一个阉人,也算是自己生命得以以另一种形式去成就完整了。
銮驾在宫内,开始转悠。
燕皇斜靠在銮驾上,
就着午后的阳光,
欣赏着这座宫廷。
曾经,带着楚国公主来燕京册封的郑凡,对他说过:公主说,大燕的皇宫,比之她楚国皇宫,可是差远了。
燕皇笑了,
笑得很开心。
因为一位帝王的成就,
从来都不在金碧辉煌,也不在鹿台高栋,不在精致的园林,也不在那绵延无尽的花海。
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这辈子,
就如同匠人一般,
修,也只修那一座碑!
那座碑上,雕刻着,属于他的生平,属于他的……史诗。
那座碑,会被丢于后世。
人们可能唾弃,马蹄车轮碾压过去,也可能提前下马下车,躬身行礼。
昔日,
在楚国公主眼里,比燕国皇宫繁华十倍的大楚皇宫,
呵,
今何在?
燕皇今日的心思,格外不同。
也似乎是受心情影响,他再看这皇宫的一些角落时,品味出了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座皇宫的精致之处,这座皇宫的用心之处;
他明明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但这会儿,却忽然又觉得陌生起来。
随之而来的,
是探寻,去求知,是好奇,
而它们,
统称为依恋。
姬润豪闭上了眼,他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他觉得可以了;
身为一个帝王,他已经习惯了去克制,甚至是去斩断自己身上类似为人的情绪和特征,习惯久了,就成本能了。
他抬起手,
銮驾停下。
前头领路的魏忠河马上过来。
“准备一下,去奉新夫人府。”
“是,陛下。”
……
皇宫,是一个国家,最为机密和核心的地方,它掩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但同样也是这个地方,其实,它也很难去拥有真正的秘密。
后园疗养这么久,
人心思动先不提,
就是久旷的龙椅,也足以让各方势力开始疯狂地向宫内去渗透了。
再者,
燕皇坐着銮驾,在宫内逛了很久,这事儿,看见的宫女宦官实在是太多,想瞒也很难瞒得住。
再者,
奉新夫人府派人入宫请御医的事,也有很多人知道。
……
“陛下,是要去奉新夫人府了。”
朱先生站在太子面前,很严肃地说道。
“嗯,传业病了。”
朱先生对着太子跪伏下来。
“先生这是何意?”
“殿下,陛下于宫内,则万邪不侵,但陛下出宫,就满是破绽了。”
太子沉默了。
在这个当口,
皇长孙病了,本身就很耐人寻味,病得太巧了实在是。
可能,在其他大臣看来,就算他们察觉到了这事里的蹊跷,也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大朝会上失了局面的六殿下,打算打皇长孙这张感情牌。
姬传业,姬传业,
传宗继业,
很多人都还记得,皇长孙出生那一日,陛下,亲临了王府。
但,
皇长孙还太小。
“殿下,属下认为,六殿下,可能会行出格之举。”
太子抬起头,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朱先生。
他没反驳,
是因为,太子心里,其实也有类似的担心。
“父皇,毕竟是父皇,这里,又是在京城。”太子最后还是摇摇头,道:“六弟,不可能成的,再者,两位王爷还在京城。”
“殿下,这几日,镇北王、靖南王,可曾出现于人前?
靖南王就罢了,南王向来性格孤僻;
可镇北王呢?
真的和大皇子相交莫逆到天天同饮共醉的地步?”
“朱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属下年轻时,曾痴迷于杂耍把戏,一口箱子,可以变出很多东西,又能变没很多东西,属下曾想着去学,结果子把戏师傅对属下说了一句话:
箱子盖子,一关一合;
只要不是当着你的面变没的,就绝不是真的。
现在,一样;
一连数日不见两位王爷,
属下斗胆猜测,
两位王爷,会不会已经不在京城了?
殿下,
最重要的是,
六殿下那边因为有平西侯爷的关系,他可能更早,就知道答案了!”
太子脸上的笑容,还是没散去,
道:
“本宫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人能算计得了父皇。”
“那要是陛下故意要被算计呢?”
“………”太子。
“大朝会结束后,群臣欢呼,都以为天亮了,国本已定,可属下观之,殿下这些日子,可是一直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外臣看热闹,
真正的天家之事,没谁能比殿下您更清楚。
殿下,
您不要再骗自己了。
属下不认为殿下您猜不到这个可能!”
太子放下手中的折子,
看着朱先生,
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
“那你,要孤怎么做,父皇想来已经出发了,銮驾,都已经出宫了。”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是太子,您是国本,大燕的未来,只能在您的肩上!
臣请太子,发东宫护卫军,去陆家,护驾!
只有您在,
才能让陛下,不会故意地走入那算计,哪怕这个可能很小,我们,都赌不起。
大业在前,
大宝在前,
我们,
东宫,
支持您的臣子们,
都容不得丝毫闪失!”
“东宫护卫军?”
东宫护卫军,并非指的是东宫的侍卫,而是一支驻扎在皇宫之外内城里的一个护军衙门,算是太子亲军。
编制,有两千。
这是太子府的标配,历代大燕太子,都有这么一支亲军,出宫时,或者祭祀大典时,也要任仪仗队和扈从。
“是,现如今能即刻调动出的,只有东宫护卫军了。”
调动其他兵马,一来,名不正言不顺,毕竟现在皇帝回宫了,太子不再监国了,时间长也会来不及。
只有那支东宫护军,理论上只听从太子的调遣,可以即刻出动。
且那支兵马,绝对不是花架子,训练有素,甲胄精良。
“殿下,如果六殿下不狗急跳墙,那么,您就是去看望自己大侄子的,要是六殿下真敢………那您,就是去护驾的!
事出紧急,殿下,不能再犹豫了!”
太子深吸一口气,
最后,
点点头,
道:
“那本宫,就去看看大侄子。”
……
“公公。”
魏公公在赶车,
马车前后,都有一些护卫跟随。
这时,
一名密谍司掌舵上前询问,
询问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按照正常流程,陛下微服出宫时,是需要净街的。
密谍司高手将迅速铺陈过去,将一切可能出现的威胁都提前扼杀个干净。
可现在问题是,
这次微服要去的是陆府。
陆府的家主陆冰,可是和自家密谍司,是同僚。
前几次陛下微服去陆府时,并未去净街,因为陆冰那个衙门的人,只会做得更仔细。
但这次,
这名掌舵却特意过来询问了。
只能说,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绝不会有傻子;
浸淫此行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的,就会有那种奇特的预感,甚至,可以捕捉到空气里散发出来不寻常征兆的味道。
魏忠河的眼皮子耷拉了一下,
无声地挥挥手。
“喏。”
这名掌舵退下去了。
密谍司,并未对陆府进行提前布控和清理,像以前那样,表示出了对这个同等衙门的尊重。
陆府的门,
缓缓地打开,
马车,
驶入其中。
……
与此同时,
正抱着天子剑和一群镇北军军官正在侃大山的郑侯爷,收到了一则消息。
那就是太子护军,忽然出动了,齐员满甲。
这么大一支兵马的调动,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且前些日子镇北军调入城内后,对城区一些地方也做了简单的布防,那支太子护军还从他们的防区里直接过去了。
人家拿的太子旨意,镇北军没道理去拦截他们。
不过,
好歹也是一道军情,
好歹郑凡是军功侯爷,
好歹郑凡拿着天子剑,
好歹没白费和这群镇北军丘八嗨了这么多天,打下了一片脸熟,
郑侯爷才得以迅速得知了这道消息。
而在听到这一消息后,
可能是这些年战场经历锻炼出来的敏锐,又可能是对姬老六的了解和信任,
郑侯爷的第一反应是,
姬老六,
要动手了!
然后,
自己该怎么办?
李良申的这支镇北军,完美地错过了这几年的所有战事,所以才对郑侯爷讲述的那些战场事迹极为着迷。
但这并不意味着,郑侯爷能够真的调动得起他们。
现在,能做的,唯一一条就是,眼神示意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四娘,赶紧回去,通知其他人,现在,先开始接触王府的家眷。
能不能帮上忙,先另说,
至少,
先把人家的家眷给保护好。
另外,
再通知在家装醉了好几日的大皇子。
……
“陛下。”
陆冰亲自上前,将燕皇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陆家其余亲眷,
则再一次被全部提前禁足。
明明他们自己家即将成为时下整个燕京城所瞩目的焦点,但身为家里人,却真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乳娘身子可还好?”
是来看孙子的,但,先问的,必然是乳娘。
“回陛下的话,家母身子骨还好。”
“这就好。”
燕皇轻轻推开了陆冰搀扶着的手,
自己往佛庵里走去。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名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御医,见到陛下亲至,赶忙跪伏行礼。
“传业的身子怎样了?”燕皇问道。
“回陛下的话,皇孙应是体寒受了虚火,臣已经施针,再佐以几服药,过两日许就能好转了。”
“起来吧。”
“谢陛下。”
“谢陛下。”
燕皇步入佛庵。
里头,两个婢女已经跪伏在那儿了。
老太君则拄着拐,在那儿候着。
看见自己走进来的燕皇,老太君先是面色一喜,但再看燕皇脸上近乎好转如常人的气色,老太君的嘴巴张了张,又闭合了回去。
老眼,瞬间浸湿。
“乳娘。”
“陛下,老身照看皇孙不力,请陛下责罚。”
“乳娘,坐,坐。”
燕皇上前,握住老太君的手。
“此事与您无关,与您无关。”
拍了拍老太君的手,燕皇对身边的陆冰道:“搀扶乳娘坐下。”
陆冰马上扶着自己的母亲坐了下来。
燕皇则对老太君道:
“朕先去看看传业。”
老太君拿着手绢儿,擦了擦眼角的泪,点点头。
燕皇走入内堂,皇长孙姬传业此时正躺在床上,脸上,还在发着虚汗。
不过,许是外面动静吵到了他,又可能是身子骨着实不舒服,所以没睡着,燕皇进来时,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孙子正睁着眼看着自己。
姬传业咧开嘴,
笑了,
“皇爷爷……”
接着,就作势准备起身。
“哎哟哟,殿下,您可不能起来,可不能再受着风。”
魏忠河马上上前,将姬传业轻轻按了回去。
陆冰此时也站在燕皇身后,他的目光里,有些许挣扎。
燕皇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伸手,
放在姬传业的额头,额头,还是有些烫。
隔辈亲,隔辈亲;
这几年来,其他儿子也陆续有了子嗣,但燕皇来看这个皇长孙的次数,其实是最多的。否则姬传业也不会说出想跟魏忠河学袖里剑的话了。
只不过对外,别人是不知道的。
“告诉皇爷爷,还难受不?”
姬传业摇摇头,
道:
“祖奶奶让传业喝药药,药药很苦咧。”
身后的陆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僵了。
燕皇却不以为意,神色如常地问道:
“很苦的药,传业还喝下去了?”
“喝下去咧,祖奶奶说,是我爹让我喝的,说是能把皇爷爷引来看传业。”
“哦?”
“我爹和我说过,他要争位置咧,争下来了,以后就能有我一份。”
“是嘛。”
“是得咧,我是我爹的儿子,夫子课上教过,父为子纲;
意思就是,我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我爹想争什么,我就得帮着一起争。
药药,很苦,但传业还是全喝完了;
皇爷爷您,也果然来了呢。”
孩子明明很难受,但还是咧着嘴露出童真的笑容。
“呵呵………”
燕皇笑着伸手摸了摸姬传业的脑袋,
道:
“我们家传业,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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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好圣孙
稚嫩的童音,听起来很悦耳;
爷孙俩,都在笑着;
后头站着的魏公公和陆冰,
两位大燕两大特务衙门大头目,则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一定程度上,陆冰的“背叛”,源自于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则又站在燕皇这边。
母亲曾说过,就是某个皇子造反失败了,逃出来,敲咱们陆家的门,陆家,也必须得开门接进来。
因为那是皇子,是陛下的儿子。
陛下可以惩戒他,甚至可以杀他,而别人,没那个资格。
天子家奴出身的陆家,更没资格。
也因此,
东宫的朱先生其实说的是对的。
在这个燕京,没人能算计得了燕皇陛下,除非,他自己愿意走进来。
陆家,
魏忠河,
都在获悉陛下的心境后,一定程度上,都开了方便之门,他们,是帝王的真正心腹。
诚然,这似乎有些胜之不武,毕竟燕皇是自己走进来的;
但也能够说,是姬老六,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骄傲,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想法。
最好的阴谋,其实就是阳谋。
自古以来,很多事,其实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硬是要谈个过程,无非就是胜者的反刍败者拼命找的借口罢了。
燕皇伸出手,
在陛下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魏公公马上将旁边脸盆里的毛巾挤干,送到陛下手中。
燕皇拿起毛巾,轻轻地替自己的孙子擦拭脸上的冷汗,擦得很小心,也很温柔。
在魏忠河的印象里,陛下从未这般对待过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就是最年幼的皇七子姬成溯,前几年落水了一次,陛下也只是去看了看,并未做出过任何亲昵如长辈的动作。
看来,
爷爷看孙子? 确实是和看儿子? 不一样的。
“跟皇爷爷说实话,恨你爹不,吃了药? 这么难受。”
姬传业摇摇头? 道:
“孙儿不恨。”
“为什么?”燕皇问道。
“孙儿知道,爹是为了我好? 这世上? 没有哪个爹会愿意故意伤害孩子的。”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不经意间目光交汇;
这是孩子正常该有的回答,按理说? 这不算什么,天家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同时? 也要承受最繁琐的礼法? 自然也就更容易早熟。
只是,这种带着童稚的声音,说这些话时? 效果,却非常之好。
对于眼下情况而言,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这是教的话么?
还是? 孩子自己无心之说?
而如果是第三种可能的话? 他? 才多大?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君恩似海,父爱如山,可能,此时的陛下,所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肯定吧。
他已经无愧于青史,
现在,
要面对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爹在家教我算术,我笨,学得慢,爹就打我……我哭了。爹抱着我,说,玉不……就是不气……
皇爷爷,孙儿忘了这话怎么说的。”
“是玉不琢不成器。”
“是,皇爷爷,我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他小时候,也常因为学得慢脑子笨被皇爷爷您打哩,皇爷爷打得可厉害可疼哩,拿皮鞭子打的,被打了几次后,学东西就学得快哩,被打多了,脑子就能变聪明。”
燕皇摇摇头,
道:
“皇爷爷小时候从未打过你爹,你爹自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得很,有时候,因为你爹太聪明了,显得你那些伯伯们就太笨了,倒是因此没少被你皇爷爷打。”
这是事实,
当初燕皇考校诸皇子功课时,对六子的回答很是满意,近而,对上头的五个孩子,就有些怎么看都不是那么顺眼了。
“爹居然骗我……”
“传业,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皇爷爷,没人教我说这些话,祖奶奶只和传业说了,爹叫我喝药药,传业就喝了。”
“嗯。”
燕皇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
许是在这个时候,燕皇心里也不是没有其他怀疑。
帝王的心,向来是多疑的。
当然,这里的多疑,并非是怕事情变坏,而是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好。
天家的孩子,
不怕你有心思,就怕你真的愚笨、单纯。
“皇爷爷……孙儿想求您一件事,母亲说过,趁着生病时,就多想一想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病就好得快哩。”
“说,传业想要什么,爷爷都能给你。”
在大燕,
燕皇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也是最有底气去印证这句话的爷爷。
“皇爷爷,孙儿想骑貔貅,传实跟孙儿炫耀,说他家有貔貅哩,大伯有,可我爹,没有。”
这个要求,这个话,听起来,终于像是孩子会说的话了,跟大伯家孩子,自己的堂兄弟,争风吃醋。
“传实有的,传业肯定也会有,我家传业有的,只会比传实更多。”
虽然都是自己的孙子,
但姬传业是皇长孙,
且姬传实的母亲,是个蛮族。
燕皇有偏爱,那是理所当然,没偏爱,那才叫真的怪事。
事实上,将姬传业养在奉新夫人府,也是方便燕皇过来看望自己的长孙,而如果在王府里,就不方便过去了。
“等孙儿病好了,皇爷爷带孙儿去骑貔貅么?”
“好。”
“皇爷爷是皇帝……”
“自是君无戏言。”
“皇爷爷万岁,咳咳………”
燕皇见姬传业开始咳嗽起来,当即喊道:
“太医。”
两个太医马上进来,检查了一下,道:“回陛下的话,皇孙刚发了汗,稍后再洗一下药浴,身子大概就能轻松起来了。”
“快去准备。”
“遵旨。”
再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姬传业,燕皇眼里流露出些许愠怒,这愠怒不是对孙子的,而是对儿子。
药的量,多了些。
“这当爹的,对自己儿子,怎么可以这么狠。”
“………”魏忠河。
“………”陆冰。
两位大特务头子,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附和。
“传业好好把病养好,身子好了,才能去骑得貔貅,才不会被摔下来。”
“嗯呢,传实比我还小一点,但身子骨,比孙儿壮实。”
“笑话,我大燕儿郎的体魄,是不逊他人的,你还小呢,慢慢长起来。”
话里话外,隔阂,就出现了,不是对眼前这个孙子的,而是对姬传实。
大皇子被剥夺继承大宝的权力,那是自上而下的默契,不是刻意针对,而是天然如此。
燕皇又伸出手,
魏公公马上将另一条刚洗过挤干的毛巾送了上来。
燕皇一边帮自己孙子擦汗一边问道:
“传业以后想当将军么。”
“像郑叔叔那样的将军么?”
“嗯。”
时下孩童玩打仗游戏,都以扮演平西侯爷最为盛行,鲜有会去扮演靖南王爷的。
不是没有少年勇者去尝试扮演过,
但被自己亲爹拿鞋底抽了几顿后,就少了。
“想哩,爹说,郑叔叔打仗很厉害,皇爷爷,爹在家里,经常说郑叔叔长郑叔叔短;
一阵子笑着说郑叔叔多厉害,一阵骂郑叔叔多不是东西。
不过,传业想当将军,但又不想出去打仗。”
“为什么?”
“因为爹好累啊,每晚都在书房算账算好久,传业要好好练字,好好学算术,等长大了,帮爹的忙。”
“你爹,也会累?”
论惫懒,自己这个儿子,当属第一。
别人兢兢业业战战兢兢时,
他,
永远都闲然自若。
“嗯,娘也说爹的腰没以前好咧,还常催爹去耕地。”
“呵呵。”
燕皇摇摇头,这种话,倒真像是屠户女所会说出来的。
这时,
太医过来道:“陛下,药浴准备好了。”
其实,药浴有一个很清晰明显的作用,那就是……排毒。
只不过,太医不敢直接说出来。
在太医院当值,接触的权贵**实在是太多太多,所以就得学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时刻牢记自己只是个瞧病的郎中。
“来,传业,泡药浴。”
“好。”
魏忠河准备上前出手,却见燕皇自己开始给传业脱衣服。
脱去了上衣,再脱裤子时,姬传业下意识地有些扭捏,
“娘说,男孩子的雀雀,
不能随便给人看哩。”
“哈哈哈哈………”
燕皇尝试想要将孩子给抱起来,可以看出来,有些吃力。
但燕皇还是强行将姬传业抱起,而后,将其缓缓地放入浴桶之中。
做完这些后,燕皇的身子有些踉跄,好在手抓着浴桶边缘,稳住了。
身后,
魏公公和陆冰随时都准备出手去搀扶,却又都止住了,因为陛下是在他的孙子面前,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直系晚辈时,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形象。
这时,
燕皇忽然开口问道;
“传业,告诉皇爷爷,你怕死么?”
姬传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孙儿怕。”
“为什么怕?”
“娘说,人死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和传实一起骑貔貅了,也不能再看见爹和娘还有弟弟妹妹们了,也不能看见皇爷爷了。”
“传业,那你觉得,皇爷爷,怕死么?”
姬传业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浴桶外的燕皇。
可以看出来,小孩子在思索。
“说。”燕皇催促道。
“爹说过,皇爷爷会一直活在青石板板上哩,会活很多很多年,一千年,一万年哩。”
青史,在孩子认知里,就是青石板。
“那传业也想和皇爷爷一样,活在青石板板上么?”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在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没人能猜透当今陛下心里真正的意思,哪怕是身为心腹,也不能;
但无疑,
这番对答,
对陛下的决定,必然会有影响。
姬传业笑道:
“得加上爹,皇爷爷,爹,孙儿,咱们仨一起咧。”
“哈哈哈哈哈。”
燕皇笑着伸手拍了拍浴桶壁,
而后,
再伸手摸了摸泡在浴桶里自己孙子的脑袋,
说出了那三个字:
“好圣孙。”
………
药浴泡好了,姬传业被魏忠河擦干了身子,又被安置在了被窝里。
许是孩子身子现在本就虚,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先前泡药浴在后头时其实就已经打瞌睡了,送回被窝后没多久,就继续睡了过去。
燕皇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孙儿入睡。
这时,
老太君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过来。
“乳娘,朕小时候,也是这般睡着的么?”
“是的,小孩子,不管醒来时多闹腾,只要一睡,看起来,就觉得乖巧听话可人了。”
“呵呵。”
燕皇伸手指了指熟睡中的姬传业,道:“朕现在恨不得,把孩子叫醒,再与朕继续说说话。”
因为,
朕的时间,
已经不多了啊。
“先皇在时,也曾说过和陛下您一样的话。”
先皇,
先皇……
燕皇点点头。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的通禀,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陆冰自佛庵口接了消息,走了回来,禀报道:
“陛下,太子殿下领东宫护军求见。”
燕皇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本来挺好的一个氛围,被一个外人,搅和了。
“朕之前才与他说过,什么都不做,才是对的,看似一直能忍,但关键时刻,总是忍不住,那先前的忍,就彻底成了笑话。”
燕皇摇摇头,
道:
“行,让他,也进来吧。”
………
东宫护军,甲胄精良,训练有素,绝不仅仅是花架子。
太子骑着一匹白马于前,在其身后,则是东宫护军都尉,姓吴,名亮。
当初,文寅为太子搜罗江湖异士充实东宫,算是太子得力臂膀,后被发现文寅的背景有问题,即刻对其进行剪除。
发现和剪除文寅的,就是吴亮。
其也在这之后,迅速上位,不仅仅接替了文寅以前的位置,还坐上了东宫护军都尉的位置。
其实,东宫护军广义上,也属于禁军的一支;
昔日规模庞大的禁军,主力架子被拆走后,剩下京城内的禁军,则就像是这样一般,一家一衙门,你这一点,我这一点,然后被分去了编制。
而此时,
太子正策马于陆府门口,陆府门口的几个家丁,其实也是陆冰的手下,站在门口,为其通传,却未得准令之前,丝毫不予退让。
陆冰手下的素质,可见一般。
而东宫护军则在吴亮的命令下,成队列散开,暂时不求将陆府完全包围起来,但至少在一个面上,形成了准备冲阵的架势。
但双方,其实都没有拔刀,更没有张弓搭箭。
这时,
陆冰从里头走了出来,
向太子行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康。”
“陆叔叔,本宫听闻大侄子病了,所以特意前来看望。”
陆冰点头,道:“殿下仁厚,体恤晚辈,实乃大燕之福。”
太子下马,上前。
陆冰侧开身位,请入。
吴亮则在此时挥手,东宫护军甲士作势就要跟着一起进入。
陆冰却忽然伸手一挡,
在其背后,是太子。
在其身前,是一群蜂拥而来的甲士。
“殿下,陛下在里面,身位臣子,不得以刀兵惊吓到圣驾。”
“哦,父皇也在陆叔叔府里?是了,父皇最喜爱皇长孙的,本宫应该早些就猜得到才是。”
东宫护军停了下来,却没退下去。
吴亮手臂向前一挥,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没等太子下命令,就先自行下了决断。
因为在此时,太子其实不适合直接开口下达命令。
“放肆!”
“大胆!”
陆冰的一些个手下,对着这些企图往里头挤的军士怒喝。
其实,陆府里,至少有一群头戴面具的番子高手,但他们这会儿,还没出面。
“殿下,不要让臣难做。”陆冰说道,“也不要逼臣。”
太子终于抬起手,道:
“退下。”
吴亮则下令:“退下!”
军士往后退,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抽刀,张弓搭箭,形势上,反而比先前更为紧张了。
“让六弟,出来见本宫。”太子说道。
“殿下,六殿下,并不在府内。”
“哦,他不在?”
这让太子有些意外。
“奇了怪了,他儿子病了,他居然不来看看?”
这时,
巷道另一头,出现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张公公。
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这里。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下一刻,
一部分东宫护军直接转向马车,全神戒备。
一个宦官伴伴,
一个皇子,
站在台阶上的太子,目光微微向下,看着坐在马车上的六弟,
问道:
“六弟,你的人呢?”
按理说,自己这六弟,应该会带人的,带他在京城中,经营起来得亲信。
姬成玦拍了拍手,
吴亮当即下令:
“剁!”
一时间,
校尉身边的校尉,什长身边的伍长,士卒身边的袍泽,直接将刀口,刺入身边人的胸膛。
顷刻间,
就有不下两百名护军军官士卒直接毙命,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身侧同伴手中。
血腥气,杀戮气,瞬间弥漫。
太子微微后退了半步,
陆冰则继续站在原地,
而先前刀口箭矢对准马车的东宫护军士卒,
也纷纷转向,
刀口以及弓弩对向了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这一幕的转变,
过于诡异,也过于让人惊诧。
吴亮下马,
跪伏在姬成玦的面前,
叩首道:
“主子福康!”
姬成玦点点头,
下了马车。
抬头,
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开口,给出了稍迟一点的回答:
“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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