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朕,记的
下山,
山道的台阶,因为道观的被毁香客绝迹,使得两边的杂草早就蔓了过来,一些地方因疏于打理,也已经斜缺。
郑凡往下走的速度并不慢,徐徐地走,正常地走,只不过,他是闭着眼睛的。
但在郑凡的“视野”里,他看见了前方的路。
尤其是在其前方,领路的田无镜。
家里有哥哥或者姐姐的,小时候可能会感觉到过类似的感觉,前头,你的哥哥或者姐姐在走,你一边笑着一边喊着,激动地小跑过去,牵起他们的手。
亦或者,
茫茫人海中,你正手足无措时,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刹那间,你的瞳孔终于找到了聚焦的位置,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
走着走着,
郑凡忽然发现,在自己身旁,也有一个人在牵着自己的裤腿。
低下头,
没意外,
是魔丸。
他依旧是婴孩的模样,但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充斥着一股子暴戾情绪的他,在此时却显得畏畏缩缩的。
目光里,带着一种恐惧,甚至,不敢看向前方。
他很害怕,他害怕的,是走在前方的那道身影。
其实不怪魔丸,就是现在的瞎子阿铭他们,也曾私底下嘀咕过,要是主上是田无镜,那或许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大家都难以接受的折磨。
魔丸的心性里,带着极为清晰的爱恨交加? 他很少会去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在其短暂却又“漫长”的人生之中,他其实从未长大过? 甚至没体验过“成长”的感觉。
一颗童心未泯;
田无镜早就知道郑凡身边有“灵”的存在,这不算特别稀奇的存在,和妖兽差不离。
按道理来说,他自己和郑凡坐下的貔貅,其实也是妖兽? 甚至可以说是神兽的一种,其珍贵度? 远在灵之上。
况且? 郢都那一夜,他一个人大战楚国皇宫上方的火凤之灵。
或许?
一些事物在常人眼里,会引起惊骇和恐慌? 亦或者是贪婪和求索? 但在田无镜眼里,
也就?
这样吧。
郑凡停下脚步,
弯腰?
将魔丸抱起,然后继续往下走。
魔丸双手一开始紧紧抓住郑凡的胳膊? 而后眉头一皱? 似乎觉得这样很丢脸? 又缓缓地松开了胳膊,但没反抗被郑凡这般抱着;
脑袋,伏在郑凡的胸口,是决计不敢回头张望的。
路,
继续走着,
且路,一直是路。
没有什么两侧发生异变亦或者是走着走着进入了郑凡的或者田无镜的记忆画面之中。
因为郑凡于上辈子,是亲自做的交割,他会保留上辈子的一些喜好和习惯,却不会再有什么留恋;
而田无镜,
他清醒得,
连走火入魔都是一种奢望。
可能,这条路和精彩搭不上什么边,但就是这么一阶台阶一阶台阶地往下走,走着走着,心里,开始越来越平和。
心如止水,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物随风而逝,我自袖口乾坤;
这些有的没的,心法、形容,管他是真的假的对的错的,在这一刻,都不再有值得被思考的意义。
这是高度的不同,也是心境的不同。
此时,
郑凡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随随便便地一句话,就能让剑圣陷入顿悟。
于修炼之途上,
如果将剑圣比作是一个成年人的话,那自己,只是个小孩子,一个稚童。
稚童会背诵很多古诗,
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什么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背诵得很顺溜,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也能解释和形容得出来。
但你背着背着,
抬头,
发现走在你身边的那个成年人,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已然热泪盈眶。
区别,
在这里。
自己以前随手拈来的那些话,其实仅仅是理解,而不是感悟。
且自己的心,其实一直静不下来,浮躁之气,很重很重。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这辈子的闲适爱自由,也有部分原因是金戈铁马的经历,让自己的精力被极大的分散了。
武道,自己确实是一直在坚持,但武道之心,确实是没有的。
这就是为什么,古来大家,难得跨行;
这就是为什么,
这世上,
只有一个田无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事无绝对,难以琢磨,当你想要一刀切时,总会让你看见一个例外,然而,你认真地看,你仔细地想,却发现,这个意外,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还不如切了去。
走着走着,
真的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周遭,心里头,只剩下了安静和祥和。
终于,
走到了山下。
没有那种一个响指,天地间骤然开朗;
也没有一声低喝,双目一睁,换了一片暮色;
更没有恍如隔世,浑浑噩噩,自我怀疑,回首张望,慌里慌张;
郑凡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走下的山,
一切的一切,如水到渠成,波澜不惊。
低头一看,魔丸已经不在自己怀里了,石头还在;
而自己的手,也早早地放下了;
这不是梦,也不是神游,真的只是,自这山上,简简单单地,走了下来。
撑开双臂,
郑凡深吸一口气,
忽然间,
觉得这夜幕之下的一切可见,都呈现出一种令自己愉悦的美好。
“累不累?”
田无镜的声音,自郑凡身后响起。
郑凡回过头,看向老田,笑道;
“这感觉,玄而又玄。”
境界,并未松动,并没有那种最后一步下去就顺势突破;
以前,自己一直在告诉和宽慰自己,欲速则不达,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郑凡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突破,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也许是在一个月后,也许是在三个月后,也许是在半年后;
该到的时候,就到了,该来的时候,也就来了。
“你的悟性,其实很高。”田无镜说道。
“我也一直这般觉得。”
“慢慢来吧,你练武晚,但时间,完全来得及。其实,修炼之途,一如行军布阵,最忌贪功冒进。
你之前的状态,挺好。”
“但为何,没效果?”郑凡问道。
“因为你自己,其实对这种状态,是不自信的。”
郑凡闻言,点了点头。
田无镜伸手,指向后方上山的山道,
道:
“郑凡,再看一眼这山道。”
郑凡看过去。
“什么是玄而又玄?”田无镜问道。
这是先前郑凡回答田无镜的话。
“玄而又玄,是方术,是天地之理?”郑凡尝试去回答和阐述。
田无镜摇头。
“是润物细无声,是悄无声息,是巧夺天工不留痕迹?”
一如自己先前下山时那般;
看似看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实则,并无实物,甚至连自己何时睁眼的都不记得了。
田无镜再度摇头。
“是命运?是羁绊?亦或者,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契合?也,可能是和天地之间所达成的某种契约,向天地借力?”
郑凡开始将题库里的答案,全部往外搬;
期待着可以瞎猫碰上死耗子。
田无镜开口道:
“还记得当年乾国后山藏夫子入我京畿,于燕京城外斩我大燕龙脉么?”
“记得。”
“他斩了么?”
“听说,是斩了的。”
那一日,一条黑龙自大燕皇宫上方显现,被藏夫子以十二朵本命白莲为代价,一举斩断。
燕京不少百姓现在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那一日听到了自皇宫方向传来的黑龙凄惨嘶吼。
“那本王再问你,我大燕,亡了么?”
“没亡,且接下来几年,我大燕铁骑开疆拓土,战无不胜。”
“社稷,倾覆了么?”
“未曾。”
“国运,断了么?”
“未曾。”
“你或者可以回答本王,是陛下的身体,因斩龙脉被毁掉了根基。”
“我……我曾这般想过。”
“陛下的身体,本就不好,从永平元年,挺到现在,已殊为不易了。”
“是。”
“在你看来,我大燕日后,会有倾覆之危么?说实话,说心里话。”
郑凡抿了抿嘴唇,
道:
“我觉得,这世上,不存在不朽的王朝。”
“是,大燕以后可能会灭亡,可能二世而竭,也可能帝传数百年,千年;
所以,
那藏夫子所斩之龙脉,又到底显化在了哪里?”
“王爷……”
田无镜沉声道;
“再回答,什么是玄而又玄?”
“是……”
田无镜面露微笑,
给出了答案:
“方士,炼气士,穷究于天,自称逆天而行,号称欺天之路,其实,正如你先前走过的这条山路。
欺天者,终究免不了个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后,才得以欺骗众生,众生为所骗,假的,也就自然成了真。
所谓的炼气士,所谓的方士,在本王看来,和江湖浑门,并没什么差别,无非前者腆脸妄图立于山峰云海亦或者庙堂后者居于市井罢了。
而所谓的玄而又玄,
信则有,
不信,
那,
屁都不是。”
郑凡若有所思。
“天地浩渺,你既然坐在我大燕平西侯的位置上,日后,免不得会遭遇这些。
可能是算命,可能是天机,可能是预言,
总之,
一切的一切,都是玄而又玄的样子;
信则有,不信则无;
会说这话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你是随着本王的影子下的山,
那就记住本王的这句话,
不要去信什么命,
要坚信,
这世上没人能算得出另一个人的命。”
郑凡忽然想到了那则魔王预言;
下一刻,
郑凡用力点头,
道:
“我懂了。”
“懂得了这些,那日后,就算是你境界止步于五品四品,但以你身边的护卫,想直接对你出手且有所成,也近乎是不可能的。
而就是那些方外之门的所谓大能,想对你出招,你自身持正,一个不信,就能废掉他们七七八八的神通。
剩下的,
无非是类似魏忠河的袖中青剑,但和剑圣的剑比起来,不值一提;
所谓的飞沙走石,也无非是障眼法罢了。”
说到这里,
田无镜看着郑凡,
继续道:
“若真有那一天,自己觉得撑不住了,就想一想这一天,想想这一条山路。”
郑凡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
他敏锐地感觉到,以老田的谋算,绝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
这预示着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遭遇某种特定的情况?
“天黑了。”
“嗯,啊?”
“回吧。”
“好。”
两头先前留在山下的貔貅,早就枯燥无聊地躺在地上了。
一头一边,
像是在打盹儿,又像是在发着呆。
神兽之间,彼此都是瞧不上的,倒是没有什么同族亲近的说法。
但你要让它们之间闹什么矛盾,也不可能,因为它们的主人,好得胜似亲哥俩。
终于等到二人回来的身影,
两头貔貅都缓缓地起身,甩了甩自己身上的草屑;
靖南王的那头貔貅对郑凡的那头貔貅极为高傲地打了个响鼻,
而郑凡的那头貔貅则在此时张口咬住自己脖子下的一根绳子,身子再一颤,先前收于鞍子内的一套黑色鱼鳞甲“流淌”下来,完美地覆盖了其全身。
可谓威武非凡!
靖南王的貔貅都看愣了,
郑凡的貔貅则骄傲地扬起脑袋,
这可是两位至高魔王存在,亲自为自己锻造的甲胄。
是四娘和薛三合力为貔貅定制的,又能增加极高的防御性又不会减缓貔貅的移动速度,同时,尽可能地降低了分量和负担,最重要的是,足够帅!
这套甲胄,耗费了四娘和薛三很大的精力,但,这是必须的,谁叫自家主上在战场上总是那么倒霉呢?
这边,
身覆鱼鳞甲的貔貅还没神气多久,
就被走过来的郑凡一巴掌抽在了脑袋上,
“啪!”
郑侯爷骂道:
“犊子玩意儿,你知不知道这个收起来得多麻烦?”
这时,
靖南王的貔貅竟然主动走到郑凡面前,
用嘴巴,轻轻碰了碰郑侯爷,然后,又换了个方向蹭了蹭。
郑凡的貔貅见状,鼻息当即都粗壮了,瞪着一双兽眼!
郑侯爷倒是大方,
伸手摸了摸老田的这头貔貅,
道;
“等这次回来,我让人也给你打造一套。”
说完,
郑凡目光看向了田无镜。
田无镜翻身坐了上去,
道:
“它,会来找你的。”
………
翌日,
一万靖南军中军自历天城开拔,护送他们的王爷以及平西侯爷,向燕京进发!
几乎是同一日,
在西边,
荒漠边缘处,
镇北王骑上了自己的貔貅,
面对后方来送行的一众家人,
他笑了笑,
喊道:
“可是把老子给馋死了,走,进京,吃烤鸭去!”
是夜,
后园之中的那位九五至尊,
不畏晚间凉意,
在魏忠河的搀扶下,
走上后园之中最高的一座观景楼,
东西相望。
而后,
陛下累了;
魏忠河端着椅子,让陛下坐下。
陛下看了看西边,又看了看东边,
最后,
双手放于膝盖位置,
轻轻拍了拍,
道:
“快来了。”
“是的,陛下,根据上次的奏报,再算算日子,快了。”
燕皇微微颔首,
看着魏忠河,
露出了居住于后园后少见的笑意,
道;
“朕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梦。”
见燕皇脸上挂着笑意说梦,
魏忠河马上笑着跪伏下来,
道:
“陛下可是梦到祥瑞了?奴才,恭贺陛下。”
帝王之梦,噩梦,那就是警兆;美梦,那就是祥瑞。
天子,天子,
天之子,自有天意护佑!
魏忠河此举,也是符合宫内的规矩,当然,这得察言观色。
燕皇开口道;
“朕梦见,梁亭来找朕讨鸡腿吃,朕不给,他还想打朕。
后来,
朕骗梁亭,说田家家大业大,家里头山珍海味是从不缺的,就骗得了梁亭陪着朕潜入了田家去看田氏女。”
说到这里,
燕皇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继续道:
“巧了,碰见了无镜,他竟然指着朕和梁亭骂,骂我们俩是登徒浪子,不知礼数;
你说好笑不好笑,无镜虽小,可那时他其实是认得朕的,大朝会时,他跟着他父亲田家家主是向朕这个太子敬过酒的。
你猜,
接下来怎么着了?”
魏忠河马上一脸好奇地问道:“哟,陛下,接下来怎么着了?”
其实,魏忠河心里,有些发酸,因为这个故事,他早就听过,陛下,也早就说过。
但陛下现在,却依旧说得津津有味;
“朕让梁亭将无镜那小子给好好打了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将田氏女都惊动出来了,呵呵。
后来啊,
梁亭与朕说,
兴许,
这辈子,
他也就只能打趴下无镜这一遭了,以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朕指着梁亭,
笑道:
“你想打就打,不用看朕的面子,哪怕是朕得小舅子,只要不听话了,该收拾时还得收拾。再说了,这小舅子,不就是用来揍的么?”
结果啊,
梁亭看着朕,
一张脸憋得近乎泛红了,
最后忍不住笑道:
“大兄,你以后可要对嫂子好一些,你这小舅子,可不好惹啊,我先前可是用了全力,才堪堪将那小子给打趴下,他才多大啊;
估摸着,
这辈子,
真就这么一遭揍他的机会了,因为以后怕是真的完全打不过了。”
燕皇说着说着,
眼角有些微微润湿,
魏忠河马上拿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想帮陛下擦拭眼角,却被燕皇推开;
燕皇一边用自己的手指擦着眼角一边继续笑呵呵地道;
“瞧瞧,可不是打不过了么,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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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空空leo同学和浊酒丶醉老友同学成为魔临第一百六十六和第一百六十七位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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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紧大家,晚安。
第四百七十四章 清君侧!
郑凡坐在浴桶内,双臂架在边缘,眯着眼,享受着这一刻。
习惯泡澡的人,一段时间不泡,就会觉得生活缺失了一些东西。
只不过,行程在外,想找到这种条件和机会也确实比较难。
四娘走了进来,帮郑凡擦着背。
“主上最近的状态,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呢。”
“嗯。”
郑凡点点头,他没去具体说感觉自己距离进阶更近了,因为依旧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外加这次进京身边的魔王带了不少,没必要让他们现在就紧张和发动起来。
等自己真正进阶了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主上接下来是休息么?”
郑凡摇摇头,道;“出去转转吧,今日宿在这里,宣旨和接驾太监在白天都已经到了,明日应该就要进京了。”
现在宿的,是京城外的东山大营。
只能说王爷毕竟是王爷,排面确实比他一个侯爷要大,郑侯爷也就带了一众飞鱼服亲卫外加一支八百骑的护卫队伍。
而靖南王,则是提领了一万靖南军铁骑。
但,事实上,明明是他平西侯爷更胆小更怕死也更容易死;
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一些其他的什么道道,郑凡还不清楚。
自古以来,藩王入京,除非是要来造反的,否则都是要多低调就有多低调,恨不得把脑壳埋自己裤裆里的那种;
但大燕的这种帝王和两位藩王的情况却没有先例。
身为王爷,他们似乎对这种犯君上忌讳的事,没什么敏感;
而身为皇帝,对两位藩王,更是优容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当年乾国的刺面相公,是被韩相公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羁押致死的,之所以用莫须有,也是因为刺面相公本身就没有可实际抓住的罪名;
朝廷让他进京,他就进了,一主一仆;
至于家眷,早早地就留在上京。
而燕国这里是反着的,
南北二王,真要治罪,那就真不是莫须有了? 事实上? 是罪名和证据真的太多太多,可偏偏实打实的证据在前,上头偏偏没人敢在上头做文章。
他赵九郎? 也不敢学乾国韩相公旧事。
毕竟刺面相公谁都知道他公忠体国? 不可能造反;
但这两位王爷? 是有能力反也可能会反的,谁敢招惹?
在四娘的伺候下? 郑凡被擦干了身子? 换了一身新整的衣服? 走出了军帐。
隔壁军帐里?
阿铭正在和孙瑛下象棋。
孙瑛和阿铭玩得很来,因为孙瑛有一个爱好,那就是酒。
身为孙太傅的长子,虽然孙太傅自愧于以前忙于政务? 没能对这个长子好好管教,但自打孙瑛记事以来,其实真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司徒雷对孙有道? 可谓“兄弟”? 孙家嫡子? 进大成国的皇宫酒窖那真是跟进自家酒窖一样。
外加有时候做臣子的,得表现出一些弱点和贪婪,让上位者有机会满足一下你的需求,别总是那般虚怀若谷。
所以,这份艰难的任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其实就是落在孙瑛头上的。
阿铭以前很孤单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一些兴趣爱好,难免有些曲高和寡。
主上不喝酒的,其他魔王也不喝酒,梁程没事儿时能陪着他一起干一杯血。
现在,他和孙瑛在一起,将自己私藏带着的酒与其分享,一起品评,他不会舍不得,酒,给会品的人,才是其真正价值所在。
见郑凡走了出来,
孙瑛推着轮椅先出了帐篷,阿铭则打了个呵欠。
一个是刚进门的小弟,一个是创业期就在的老油条,殷勤度自然就不一样。
“侯爷有什么吩咐?”孙瑛问道。
“没事儿,就是走走。”郑凡说道。
随即,
郑凡看了看孙瑛,道:“一起走走吧。”
“好的,侯爷。”
孙瑛开始自己用手推轮子,阿铭则站起身,推着轮椅上前。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孙瑛有些受宠若惊,他是清楚这几个被冠以“先生”称呼的人在侯府里的地位的。
阿铭则无所谓地笑了笑,
“没这么客气。”
那一日,孙瑛陪着主上讲话,讲话时,喝的是凉茶;
讲话后,主上让四娘添热水;
表露出的意思就是,这个孙瑛,有点本事,能用。
夜幕下,
郑凡走在前面,阿铭推着孙瑛的轮椅跟在后头。
“燕京城,你以前来过么?”郑凡问道。
“回侯爷的话,未曾。不过瑛记得,当年成国先皇还在时,在和家父下棋时说过,他说,西边的大燕国,在不久后,估摸着也会变成如今三晋之地的模样。”
“什么时候说的?”
“快十年了。”
“哦。”
那时,燕皇已经继位了。
彼时,大燕门阀林立,西边,以镇北侯府为主,其他地方,各家门阀近乎垄断了除天成郡之外其他郡国的一半人口和土地。
田家,因田无镜掌握靖南军,在门阀之中已然有执牛耳的趋势。
经历过皇权衰弱三家分晋的司徒雷,自然会这般认为燕国也会步一样的后尘。
“但家父却不以为然。”
“哦,老太傅怎么说?”
“家父说,大燕先皇争位时,固然崇尚玄门,求丹问药,修后园,耽于享乐;
但有一点,尤其是引人注意。
大燕先皇膝下子嗣众多,但亲王只有一个,后,这位亲王入东宫,位置也是稳得不行;
自古以来,
天家父子,尤其是皇帝和东宫之间,必然少不得争锋相对,可唯独在燕国,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一个皇帝,
再昏聩,再无能,再沉迷享受,
能将继任者安排得如此果决果断且坚定不移,这就已然很不俗了。
古往今来,多少盛明的皇帝到晚年时,也安排不好继承人的事宜,最终闹出了乱子。”
“呵呵。”
郑凡笑了笑。
这些事,他是知道的,小六子也曾和他讲过。
燕国先皇当年夺位时,一度被赶出燕京,遭遇了追杀,宫中太爷誓死护送,身受重伤之余,也落下了残疾。
后来,
先皇靠着镇北侯府的帮助,得以重回燕京,拿下皇位,自此之后,就一直求仙问药,大肆收纳方外之人,修建庙宇道观。
但燕皇的位置,却一直很稳。
一边,和李梁亭近乎一起长大,一边,娶了田家女还不够,还在自己是亲王时,迎娶了闵家女为侧妃。
后来,更被册封为太子。
这是什么东宫配置阵容?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让现在的太子,也就是二皇子有这个阵容的话,恐怕他做梦都会笑醒。
一国太子,本就占着储君名分,国本在手;
西边,和镇北侯府交好,又和门阀大族田家是姻亲,又和闵家这种财阀巨无霸也是姻亲;
另外,燕国太子向来就有提领禁军的传统,之前二皇子也提领过禁军。
所以,
那时的燕皇,京内有禁军,外有镇北侯府做强援,且和门阀世家的关系极好,东宫属官如赵九郎等人,也早早地在朝中担任要职,太子党遍布朝野。
毫不夸张地说,
当时还是太子的燕皇,只需要轻轻勾动手指,就能来一场毫无风险的“玄武门”;
先皇就只能当太上皇,去颐养天年。
孙瑛继续道:“当时,父亲还说了,君王求仙问道,其实并非真的一心向道,求道,求的,还是长生。
长生,不是为了继续问道,孜孜不倦,朝闻道夕死可矣;
而是因为这龙椅,这位置,太过迷人,想要长长久久地一直坐下去。
所以
史书记载里,但凡追求长生的帝王,都极为自私,更看重权力和地位。
可偏偏,
那位燕国皇帝却不然,大肆放权于东宫不说,自己更是毫无打压的打算,也没去提拔哪个其他皇子以作制衡。
这里,
有不对的地方。”
孙瑛说到这里,停下了,自己感慨道:“瑛一直很敬佩家父的目光。”
事实,正如孙有道当初所说的那样,确实是有问题的,而燕皇继位后,先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巩固和发展自己的势力,再暗中做准备;
实则,这个时间要更长,因为这个准备,在他还是亲王,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在做了。
接下来,
就是门阀门阀,对外扩张;
就算大燕真的国运崩断,最极端的二世而亡,姬润豪,也注定会被史书冠以雄才大略的尊称。
而孙有道,确实担得起国士无双四个字。
只可惜,
大成国归附燕国时,燕皇下数道旨意希望其入燕京任职,但孙有道都已身体年迈为理由拒绝了。
“可是,陛下现在,老了。”郑凡开口道。
孙瑛,已经不奇怪了;
一路随队到了这里,
这些日子,
让孙瑛感触最深的,是侯府内的那种……怎么说呢,极为自由的政治氛围。
一开始,孙瑛还以为是下面人,比如那些先生们的自我发挥,想要影响侯爷;
结果,孙瑛慢慢发现,这位侯爷,才是这种“自由”的真正发散点。
孙瑛甚至一度感到困惑,
困惑自己当年为了复国,为了造反,
在那里鼓捣来鼓捣去,差点把孙家都给鼓捣没了,
这是图啥?
早知道早早地就来投靠这位侯爷,本质上不也是一样的么?
“孙瑛。”
“属下在。”
“我觉得,你是个有才能的人。”
“多谢侯爷夸赞,瑛……”
“但……”
孙瑛马上停止自谦,乖乖听话。
“但,有些事儿,会和你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大燕如今的朝堂,如今的军政大局,并非史书上曾见过的任何一种情况。”
“瑛明白了,瑛明日会好好看,认真看。”
“很好。”
郑凡点点头,
随即,
看向帮着推轮椅的阿铭,
问道;
“三儿呢,今天好像没看见他。”
“阿力好像吃坏了肚子。”
“蹿了?”
“不,是便秘了。”
“嗯?”
阿铭解释道:“阿力身体的抗药性比较高,普通的泻药没什么效果,三儿正在给他单独配强效的。”
“可别把身子试亏了。”
以前,薛三给自己试过一次药浴,那药性,将自己刹那间给折磨得痛不欲生。
“主上放心,三儿心里有数的。”
阿铭没告诉主上,三儿准备拿貔貅做实验,然后再给阿力吃。
“你的那位呢?”郑凡又问道。
“在笼子里关着呢。”阿铭回答道。
那个叫卡希尔的老吸血鬼;
这事儿,不用郑凡吩咐,阿铭可是将自己这个“血袋”视若珍宝,这阵子也是各种好吃好喝地供着,甚至不惜调动了郑凡的亲卫以及靖南军的一路兵马去跑老远绞杀晋地的反贼。
可怜那几个只是占个山头,摇了几下旗,还打算和县官讨价还价招安的反贼,聚义堂还没建好,交椅还没来得及排下去,就看见大燕最精锐的铁骑向他们冲来了。
临死前,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侯爷是在担心入京后的事?”
孙瑛问道。
郑凡点点头。
“二王齐聚,哪里来得事?”
“所以啊,孙瑛。”
“属下在。”
“得多看,认真看。”
“属下知错了,属下……明白了。”
“回了,回了,睡一觉,明儿进京。”
郑侯爷摆摆手不,转身直接回自己的军帐。
在那里,
四娘已经铺好了床铺,且自己也已经躺进了里头,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织衣服。
是孩子穿的衣裳,给天天织的。
郑侯爷褪去鞋子和衣裳,
躺进了被子里。
面朝上,
睁着眼。
四娘放下针线活,侧过身,伸手,在郑凡胸膛上轻轻地拍着:
“侯爷,心绪还是不安?”
郑凡点点头,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我知,我知。”郑凡伸手,搂住四娘的腰,“等到了明天,事到临头,反而能心安了。”
……
翌日上午,
几拨宣旨太监,礼部兵部的人来回奔走,为恭迎靖南王和平西侯入京做准备。
距离靖南王上次入京,已经有四年多了。
当靖南王的王旗,再次出现在京畿之地时,很多人脑海中,下意识地回想起京郊的那个血淋淋的夜晚。
好在,
忙里忙外,紧张得不行的,是京城里的人,进京队伍这边,倒是井然有序。
靖南王骑着貔貅在前,
郑凡骑着自己的貔貅落后半个身位,
两侧以及前后,都是郑凡的飞鱼服亲卫。
再外围,才是黑甲的护卫骑兵。
“王爷,这衣服不错吧?”郑凡向老田炫耀自己亲卫的着装。
胯下的貔貅打了个响鼻,
翻了个白眼,
还说我,
自己不也是在炫耀新皮肤?
“嗯,是不错。”
“您放心,等回头,我给您亲卫也送去一套。”
“好。”
郑凡笑了笑,继续跟着。
前头传来的讯息是,自己这边,来得比镇北王要早,但镇北王估计也就后两日就能到了。
所以,
今日的一切排场,都是为迎接靖南王入城的。
这时,
前方出现了大帐,
天子銮驾也出来了。
只是,
天子銮驾上,并没有天子。
銮驾出迎,是礼数,代表着皇室和朝廷对靖南王的尊重。
而銮驾前,
太子身着红色镶金蟒袍,策马于前;
其后,
分别是六皇子姬成玦,四皇子姬成峰以及小七皇子。
老大,也还没回来。
四皇子排在六皇子后头,长幼违背,但没人去置喙,连礼部的官吏也都当作没看见;
论资排辈,在绝对的能力面前,一文不值。
銮驾止下,
禁军排列,
一道道的礼器金遮顺势下沿,
百官于后成排,井然有序。
靖南王回京,整个朝廷,不,确切地说,是整个燕京的文武勋贵,几乎都被掏空了出来。
想当年,就是镇北侯那次入京时,也没这般大的排场。
许,
是因为靖南王于民间的风评不好吧,越是不好,就越是必须要严肃认真礼数周到地对待,就越是不敢有丝毫地懈怠。
有或者是,
论这几年的战功,威名,功勋,大燕南王,早就盖过了昔日的镇北侯,毫无争议的大燕第一军神,国之柱石。
太子骑马,缓步上前;
姬成玦、姬成峰和小七,全都下马跟随。
另一边,
骑着貔貅的一王一侯也缓缓上前,貔貅的蹄子,踏在了庄严尊贵的黄布上。
但,
靖南王和平西侯,全都没有从坐骑身上下来。
郑侯爷已经进入了亦步亦趋的模式,懒得想其他,前头的老田不下来,他也就不下来。
监国太子这边和那边,距离越来越近了。
总得有人先下马,总得有人先问候;
按理说,
国本当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龙椅上的那位,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尊贵。
可是……
可能太子心里也曾幻想过;
至少,
姬成玦看着那边依旧没有丝毫下貔貅意思的南王和后头的郑凡,心里这般想着。
若是此时,
靖南王主动先下来,不说行礼了,只是单纯地问候一句,哪怕是以舅舅的身份,这对于太子而言,都是最大的利好和承认。
可惜喽,可惜喽,
靖南王,
到底是靖南王;
他田无镜,毕竟是田无镜。
太子下马,
身后三位皇子都止步。
太子双手叠于身前,向仍然坐在貔貅上的靖南王行礼:
“舅舅为国征战数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外甥在此恭迎舅舅!”
姬成玦等皇子也都一齐行礼:
“见过舅舅,舅舅福康。”
田无镜的阿姊,是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的舅舅。
田无镜的目光,
落向身后空荡荡的銮驾,
问道;
“陛下呢?”
太子回答道:
“父皇在后园疗养,我事先去请过父皇,父皇偶感风寒,暂不得出来迎舅舅,嘱咐我提銮驾而出,代为迎接。
还请舅舅先行回京歇息,一切,已经安排妥帖。”
田无镜伸手,
拍了拍胯下貔貅的脑袋,
貔貅张开嘴,
锟铻飞出,落于掌心。
下一刻,
其身后所有靖南军骑士全体抽刀,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太子微微张开了嘴,
就是后头得姬老六,眼里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后方的大臣和勋贵们更是一片哗然,
这,这,这就是要造反,也能这么直接的么!
田无镜低下头,
看着身前站着的太子,
缓缓道:
“这座龙椅,本王这辈子,就只认一个人配得去坐。”
说着,
威严的目光扫过太子身后的另外三位皇子,
沉声道:
“陛下一日没驾崩,你们这些兔崽子,就都没资格用那‘如朕亲临’!
一个时辰,
本王就给你们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内,
本王见不到陛下龙颜,
就看作是尔等以下犯上,囚禁君上,图谋不轨,
本王,
以及这次本王带来的上万铁骑,
即刻杀入京城,
踏平妖氛,
一清君侧!”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天子
后园,
前院里,
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很大,里头升着小炉,还算暖和。
燕皇坐在马车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魏忠河进入马车,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的丹药。
这类炼丹炉里出来的丹丸,有一个规律,颜色越鲜亮,毒性,就越强。
魏忠河身为炼气士,自是清楚这些门道的,毕竟,炼丹之术,只是炼气士最底层最低级的玩意儿,也就那些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才会去鼓弄它。
燕皇伸手,将这一粒红丸捏在指尖,而后,送入口中。
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燕皇脖子向上一挺,强行用手顺着自己的脖子,将丹丸咽了下。
再低下头时,
额头上,已然出了虚汗。
“陛下,茶。”
魏忠河马上递上一杯茶。
燕皇接了,
茶水滚烫,
燕皇却毫不在意,近乎两口就闷了下去。
随后,
燕皇身子靠在了马车车壁上,
双手,
垂放在身侧。
魏忠河默默地蹲侯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
而这时,
后园外围,
出现了一支骑兵,人数在两千骑左右,是李良申麾下镇北军的一支。
这支兵马的游击将军以及参将齐齐下马,
跪伏在了后园门口。
身后,他们所带来的骑士,也全都下马,单膝跪伏在地。
李良申曾说过,他的这一镇镇北军,滞留在京畿之地,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在别人看来,可能他是一把悬于京畿之地的不稳定的刀? 但实则,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把刀上? 到底被侵入了多少锈蚀。
当年,
镇北军上下,是三军用命,打算帮自家侯爷夺得龙椅的;
但伴随着那一出马踏门阀,郡主入京? 半数镇北军东进入征途,明眼人都看清楚了? 镇北侯? 不想反。
他不仅不想反,还坚定地站在燕皇的身后? 为燕皇助力。
很多人,
为此遗憾了。
军中? 有李富胜之流;地方上? 有许文祖之流;
遗憾,是遗憾? 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坏情况,大燕? 终究还是大燕,燕军? 终究还是在黑龙旗帜的引领下? 为大燕而战。
所以? 李富胜现在你说他是镇北军还是靖南军的一部,真的很难说清楚了;
而许文祖,也早早地将自己看作大燕朝廷的封疆大吏,镇守着晋地。
他们尚且如此,
下面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毕竟,
燕皇功高盖世,一代雄主,名正言顺,正统皇帝!
毕竟,
如今的大燕,开疆灭国,百战不殆!
这种情况下,
朝廷,
皇帝,
想要拉拢分化军头子,简直不要太容易,而且那些被拉拢的将领,完全没什么负疚感。
是自家侯爷要当忠臣的,而且,自己又不是叛国,是忠诚于大燕的皇帝,有什么不对?
所以,
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晚六皇子大婚时,郡主想杀姬成玦,李良申和七叔,近乎是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谋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不调兵?
不仅仅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而是,
天知道自己一道军令下去,城外的那一镇镇北军,到底能有几成愿意提刀跟着自己杀入京城杀入皇宫?
如果事情真的就这般简单,
这一镇镇北军真的操之于李良申之手,
那郡主当初为何不更干脆一点,直接造反,逼燕皇退位,太子登基,自己不做太子妃了,直接做皇后母仪天下不是更惬意么?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身为帝王,燕皇是骄傲的,但身为帝王的手段,他,不是不会。
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
一众信使,策马而来,这些信使,来自于很多衙门,也来自于王府和东宫,但当他们看见后园门口跪伏在地的一片骑兵甲士时,也都有些发懵了。
那边,
靖南王抽出锟铻刀,要见陛下,否则就清君侧;
这边,
陛下所在的后园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众骑士!
这是,
要打起来了?
今日所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让很多人,都陷入了迷茫;
不仅仅是这些信使,甚至他们背后的大人们,也都是如此。
还是那句话,
靖南王想造反的话,
用得着这么直接么?
但,
他偏偏喊出了那三个字!
魏忠河伸手,从外头接过来一张条子,扫了一眼,就捏回了掌心。
当他再抬起头时,
却看见先前一直靠在车壁上的燕皇,此时已经坐直了身子,一双眸子,深邃如渊。
魏忠河忙禀报道:
“陛下,靖南王到城门口了。”
“嗯。”
燕皇点点头。
少顷,
后园的门,被打开,马车,缓缓驶出。
随即,
一众大内侍卫以及密谍司的高手保护着马车,而先前跪伏在地的镇北军甲士,则在他们将领的带领下,上马护卫两翼。
队伍行进途中,
属于帝王的华盖龙纛,也被立了起来。
天子出巡,
自当有天子出巡的气象!
………
当“清君侧”三个字传入自己耳中时,太子的身子,先是一晃。
后头的兄弟们,以及再后面的百官勋贵们,也都是一阵发懵,随即是骇然。
这,这,这,
怎么就这样了呢!
谁都清楚,
陛下入后园疗养后,就再未曾出来过,早些时候,太子领重臣去后园请示国事,后来,燕皇连这个都免去了,一律不见。
太子只能两天去城外,后院门口磕头问安,龙颜都见不到。
大家都清楚,
陛下的身体,显然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
陛下这次没能出后园,到城外来迎接,那也是应该的。
因为,
以陛下的骄傲,他绝不允许自己虚弱的一面呈现在他的臣子和百姓面前。
而太子亲自出迎,宗室百官相陪,也是给足了礼数;
就这,
你靖南王竟然还不满意!
如此嚣张,如此跋扈的么!
许是这风,吹得太刚猛也太猝不及防,所以,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没人出来呵斥。
并非所有人都害怕了的,
想那乾国,曾经军备糜烂如斯,却也能露出几个不怕死的硬骨头;
大燕这些年,大有气吞天下之势,又怎可能朝堂之上,全是贪生怕死之辈。
真的是,这打击来得太快太突然,大家一时半会儿,难以回转过来。
姬成玦的目光,透过前方的太子以及靖南王,看向郑凡。
郑凡则面无表情,似乎根本就捕捉不到来自这位昔日“好安达”的目光。
其实,
郑侯爷自己也在思索,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哥,
您要造反,要清君侧,要靖难,
您早说啊,
咱在晋地时,好好拾掇拾掇,我那侯府下的兵马,除了防备雪海关和镇南关,全调出来,您再集结晋地的靖南军主力和其他军头,一起裹挟过来。
再添上天天,
咱们杀进这鸟燕京,夺了那皇位,
您做皇帝,
我做亲王,
天天做太子,可以坐您腿上。
要知道,天天在家可是整天喊着要吃龙椅!
但,
郑侯爷也清楚,这只是自己的自由发散,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冷静下来的郑侯爷,也开始思索,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次,
之所以没带瞎子和苟莫离这两位军师,不是因为真的神算子算到了能在经过颖都时从孙家捡一个,而是因为,郑侯爷自己本身,政治智慧的点数,也点得很高。
很快,
郑侯爷想明白了,
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
说不上来吧,
就觉得,
挺闷的,也挺无奈的;
这感觉,像是当年李富胜和许文祖,得知镇北侯爷的举措时,差不离吧。
而这时,
姬老六也微微扭了两下脖子,
闭上了眼帘,
双手交叉,揣进袖口里,不慌了,也不忙了。
但嘴里,
依旧泛着苦涩。
后浪翻得再厉害,却发现,你的前浪,叫沙滩。
身边,
四皇子姬成峰和七皇子姬成溯,
一大一小,
不停地张望着,脸上,满是忧虑和震惊。
太子,
则继续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动。
深秋的风,
徐徐地吹,
裹挟着的,
是来自东方百战之卒的精锐悍气。
而这时,
一声长吟自南边传来:
“陛下驾到!!!!!!!!!!!!”
一种文武勋贵马上向那边望去,果然看见了陛下的龙纛高高立在空中。
一时间,
大家伙齐齐地跪伏下来;
他们,虽然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陛下龙颜,陛下,也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内,但燕皇的权威,已然根植在了他们的心底。
燕皇一日不驾崩,他就是大燕,真正的主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跪伏,
勋贵跪伏,
四周,禁军跪伏;
打着盹儿的姬成玦,终于结束了自己村口懒汉姿势,
朝着龙纛所立之方向,跪伏下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成峰和姬成溯也马上跪伏下来,叩见父皇。
最后,
是太子,
当马车缓缓驶过来后,
他,
也跪伏了下来。
没跪的,
也有一大片,
他们来自东方,来自晋地,来自靖南军,来自平西侯府。
双方之间,可谓泾渭分明,对比强烈。
……
跪伏在地上时,
姬成峰小声对着跪伏在自己身侧的姬成玦嘀咕道:
“南王这是故意要折腾父皇,是为了出气么?我就不信,他不知道父皇的身子不好。”
姬成溯也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
身为皇子,他们今日,都受到了侮辱。
他们没能为父皇分忧,反而使得父皇拖着病重之躯出面,为人子,是为不孝,为人臣,是为无用。
姬成玦则翻了个白眼,
对老四道:
“行,晓得靖南王不会造反,说明四哥你有进步了。”
“嗯?”姬成峰扭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姬成玦则继续道:
“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南王是故意折腾咱们父皇身子了?”
“不是么?”
“四哥啊,您最近收小嫂子,是不是收得有点多了?”
“我这不是急着为姬家开枝散叶……不是,你忽然问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朝堂,这是我大燕,站得最高的几个人的博弈,您当是自个儿后宅小嫂子们的宫斗争宠啊?
什么就是故意为了折腾一下父皇的身子,只为了出出气,
嘁,
幼稚。”
被嘲讽了,但老四却没翻脸,而是马上追问道;
“老六,那你告诉哥哥,这是为何?”
姬成峰早就知道,自己玩不过这个六弟,所以这一年来,他很安静,且逐渐理解了当初的老五。
姬成玦瞥了瞥四周,
这里,跪了茫茫大一片;
“你说,咱父皇住后园,多久了?”
“很久了,真的很久了。”
“嗯,父皇还是父皇。”
“老六,你这不是废话么,父皇只要一日没………
父皇只要在一日,他就是大燕的天。”
“是啊,大燕的天,但天上,也难免会有乌云;
再锋利的宝剑,封藏许久后,也得重新打磨保养一下。
父皇在后园待得太久了,
久到,虽然你我以及满朝文武,都知道,父皇依旧是大燕的皇帝陛下,但,其实心里,早就松动了。
南王不是故意要折腾父皇的身子,
而是像四年多前一样,
站在父皇身后,引兵入皇城。
这是,
在帮父皇擦拭剑锋,
在替父皇撑腰,
是父皇,
想要借此机会,出后园,
同时,
向整个大燕的文武百官,大燕的百姓,宣告;
大燕,
仍然还是他的!”
“那……那父皇为何不直接自己动手清理?”
“清理什么?清理太子的人,我的人,你的人?为何要清理,父皇,终究是要走的。”
“这………”姬成峰深吸一口气。
而一侧的小七姬成溯,已经目瞪口呆。
这时,
马车,
已经驶入了中央。
魏忠河躬身出了马车,掀开了帘子。
紧接着,
身着黑色龙袍的燕皇,
自马车内走出,站在了马车前台上。
他的目光,
环顾四周,
无怒无悲无喜;
一把天子剑,拄地,其实,是在支撑着他的身子。
最后,
燕皇看向前方仍然骑在貔貅身上的田无镜。
下一刻,
靖南王将锟铻刀插入地面,
翻身下来,
一身鎏金甲胄的靖南王,缓缓地走向马车。
此时,
不知道多少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因为谁都清楚,
大燕的南王,是巅峰武夫,战力惊人!
燕皇看着面前来人,看见他那满头的白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眼眶,无比干涩;
但却因为刚刚服用了红丸,体内燥火升腾,根本没有眼泪可以滴淌。
只能,
出声唤道:
“无镜………”
大燕靖南王田无镜,
终于走到马车前,
向着站在马车上的皇帝,
单膝跪下。
随即,
在后方,
郑侯爷扬起手,
发出一声大喝:
“跪见天子!”
顷刻间,
自平西侯爷以下,上万自晋地归来的百战精锐,全部收刀,下马,朝着天子马车所在,跪伏下来。
“臣,
田无镜,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
不知道多少人心底,长舒一口气,仿佛一场大难,被消弭于无形。
燕皇看着跪伏在下方得田无镜,
开口道:
“无镜啊,咱们回宫,一起等梁亭。”
说着,
燕皇笑了起来,
骂道:
“他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喊他吃饭来得最早,其他时候,都是最后一个。”
“臣,遵旨!”
田无镜起身,上了马车。
顺势,
接过燕皇的天子剑,用自己的手,搀扶住了燕皇。
燕皇的身子,很轻,意外的轻,宽厚的龙袍,只是一种表象。
燕皇看向跪伏在下面的太子,
喊道:
“太子,上来赶车。”
“儿臣遵旨。”
太子起身。
这时,
靖南王开口道:
“平西侯最擅驾车。”
燕皇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看向那边的郑凡,
“哦,是么?”
靖南王点头,道:
“是。”
已经走到马车前,准备上来牵缰绳的太子,僵在了原地,是上去也不是,退下也不是。
燕皇伸手,
指向了郑凡所跪的方向,
道:
“好,就辛苦朕的平西侯,来为朕,赶一次车。”
第四百七十六章 燕京风起
“臣,遵旨。”
郑侯爷起身,向马车走去。
这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了跪伏在边上的姬老六。
姬老六在此时也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
然后,
姬老六看见郑侯爷再度很自然地转过了视线,完美交错转移。
呵呵,
姬老六再度低下头。
他不气,
因为当父皇让太子赶车时,靖南王可以说,平西侯赶车更为适合;
但他郑侯爷,不可能走过去再来一句:
六皇子比臣更善驾车。
待得走到马车前,
太子后退两步和郑凡见礼,
郑凡和太子同时见礼;
没多说一句话,因为太子已经很尴尬了。
随后,
燕皇和靖南王坐入马车内。
郑凡上了马车,拿起缰绳,开始赶车。
赶车,是有技术难度的,不过可以拉乘陛下马车的马,都是被极好地驯服和调教过的,缰绳轻轻拉拽,它们就能稳稳地上路,拖动马车的前行。
马车开路,四周跪伏下的人群开始让道。
这辆马车,自是无人敢阻拦。
进燕京东门,再走官道,再上御道,一路,都是禁军在把守,两侧是黑压压的百姓跪伏,山呼万岁。
百姓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太子监国,
他们只知道自家的皇帝陛下在后园疗养了好久好久,
他们已经习惯了燕皇就是他们头顶上的天,这种安全感,可不是什么劳什子太子或者六皇子所能替代得了的。
同理,
于民间,于朝野,于军中,都是如此。
千秋以来,帝王都在追求着丰功伟业,追求着开疆拓土,这种功勋? 并非只是为了青史留名? 更是一种个人威望的积攒和巩固;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九五至尊? 是一个国家的至高。
而当今世上? 诸国之中,没有一个国家的君主能拥有媲美燕皇的丰功伟业。
所谓的穷兵黩武,
所谓的民不聊生?
所谓的兴? 百姓苦;亡? 百姓苦;
很多时候,并不是真正百姓的呼声,因为绝大部分的百姓不识字? 写不出这种对仗工整的话语来。
燕京城的百姓? 在整个大燕? 算上晋地,都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一批了? 他们大部分本就和民不聊生不太沾边;
就算是真的去此时大燕遭受旱灾? 民不聊生? 易子而食的村庄去走访去问问? 那些瘦骨嶙峋的老燕人? 说不得还会在家里继续立着燕皇的长生牌位,至多骂这贼老天降下大灾,却绝不会去骂这天子如何。
赶车的郑侯爷,
看着两侧的百姓,
心里头,
有着越来越多的明悟;
当你站的位置不同时,你的思考角度自然也就不一样。
燕皇确实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地对外战争,将整个国家拖入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有些人做的事儿,当世人是没资格去盖棺定论的。
留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甚至,彼时的千夫所指,独夫民贼,千百年后,则是万人称颂的千古一帝。
宫门,开启。
一众宦官跪伏两侧,
齐声高呼:
“奴才恭迎陛下回宫!”
“奴才恭迎陛下回宫!”
郑侯爷微微加大了一些持缰绳的力道,马车,稍微以更快一点的速度驶入了宫门。
这标志着,
大燕的皇帝陛下,
再度进入了大燕的真正权力中枢,虽然,他其实根本就未曾遗失过。
郑侯爷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车帘;
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吧,
对这位皇帝陛下而言如是,
对如今大燕虎压东方局面如是,
对当年站在一起的三个人,铁三角,如是;
对于这个时代,
如是。
很多人都清楚,燕皇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这不是秘密,也根本秘密不起来;
后园的疗养岁月,其实不算休养,而是在硬熬;
熬过了那个冬,熬过了这个春,熬过了先前的夏,终于,等到了这个秋。
他回来了,
他,
也回来了;
帝国的中心,放置着的,仍然是属于他的座椅,下方,还有两个座位。
一个谁都知道垂垂暮年的君王,
以这种方式,
在对这个国家朝廷运转近乎保留地前提下,再度牵起了缰绳。
看看那些跪伏在那里的大臣们吧,
谁,
还有勇气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去违背这位帝王的意志?
什么是权柄?
什么是权力的艺术?
什么是真正的登峰造极?
昨晚,郑凡让孙瑛记得今天多看看,其实,今日看得最直接,感悟最深的,还是他郑侯爷自己。
这马车,
确实不是白赶的。
入宫后,魏公公就来带路,领着郑凡将马车赶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已经做好了准备,暖房已经热起。
在燕皇下车时,郑凡注意到了,燕皇额头上明明有虚汗,皇帝,怕热。
但他依旧走入了暖得有些燥人的御书房内,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自始至终,
田无镜没和燕皇再说一句话,
先前在马车内,二人也没有交流。
是的,
郑侯爷就是那个车夫,他可以作证。
皇帝进了御书房,靖南王就站在门口。
他不进去,
郑凡自然也不可能进去。
燕皇,也没有吩咐人喊他进来;
站了一会儿,
田无镜转身,往外走。
郑凡跟在后头。
宫内外,整个燕京城,此时此刻,正在绞尽脑汁思索他们会在御书房内聊什么的人,不知凡几,但,大概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其实一句闲聊都没有。
“陛下,靖南王和平西侯爷,向凤正宫去了。”
凤正宫,曾是皇后娘娘生前所居之宫。
皇后娘娘薨逝后,就一直空置在那儿,燕皇也未再立新后。
坐在椅子上的燕皇,
双臂强撑着两边扶手,
目光,
幽深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顷,
燕皇闭上了眼,
整个人的气,像是一下子松了一样,靠在了椅子上。
龙袍的宽厚,在失去这股精气神后,一下子就显现出来。
魏忠河心里“咯噔”一下,
但在看见陛下的呼吸依旧平稳后,
才放下心来;
陛下,
是睡着了。
但同时,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在心底,做好了陛下会随时驾崩的准备。
天子,
也会老,
天子,
也不可能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河小心翼翼地后退下来,眼角余光,打量起这座御书房的角落,却没做多久停留,走到门口,
半弓着腰,
双手垂于身前,
站着,
候着,
一如以往,
陛下小憩时,
他就在门口等着陛下苏醒。
他曾在亲王府的书房门口这般候着,
也曾在东宫议事厅外这般候着,
也在这御书房门口候了很多年,
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久后,只允许自己稍微小憩片刻的陛下,会喊他奉茶,继续处理那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政务。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魏忠河的靴面上。
这片枯叶,
早就不见半点翠色,
只余下清晰的茎脉,
生硬,
易碎,
像是……
魏忠河稍微提高了点身子,
像是自己啊。
……
凤正宫的门,没有被上锁,但门口,一直有几个太监负责看护。
这里头,也是有人专门打扫,不至于破败。
毕竟,
皇后娘娘是太子的生母,太子监国时,不可能不对凤正宫有所交代。
按理说,
外男是不得进宫的;
但很显然,这个规矩,对于靖南王而言,毫无约束。
一路上的大内侍卫,见到了他,都只是跪伏下来行礼,没人敢加以阻拦。
偶有后宫的宫女和宦官看见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靖南王和平西侯,也都是马上吓得跪伏在道路两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推开门,
步入宫内。
里头,整洁是整洁,但没了主人的宫苑,就真的和丢了魂的人一样,很难再去找寻到所谓的精气神。
房子再好,院子再美,终究是让人住的。
靖南王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圃内的菊花团簇。
他的阿姊,最爱菊;
郑凡站在身旁,只是看着,不说话。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靖南王推开里门,走了寝殿。
里头的陈设,一如既往,唯有那张床上,被遮盖上了帷幔。
床旁边,有个榻,主人睡床上,婢女睡床下,方便伺候。
田无镜走到榻子旁,坐了下来。
郑凡绕到田无镜身后去,不去遮挡他的视线。
民间传闻中,大燕靖南王是个六亲不认的魔头;
早年时候,更是有传闻说他卖全族以求荣。
这个说法,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当时的情况是,门阀大族一齐发力,想要让南北二侯一起封王;
但奈何当时信这个说法的人,很多很多。
在世人眼里,六亲不认的人,必然是坏人,必然是爱慕荣华富贵的。
至于田家原有的荣华富贵,大部分人是没这个概念。
只不过后来随着南侯挂帅,打下了一场场旷世大捷,这种说法,就没人提了。
很多人其实都在忧心忡忡,这位六亲不认的魔王,可千万别造反,他要造反的话,谁能挡得住?
郑凡特意留意了,老田没流泪,也没闭着眼,去缅怀;
他似乎只是回来看看,看看自己的阿姊。
杜鹃的死,其谜团,还没完全解开;
但除了杜鹃,还有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那就是皇后的薨逝。
小六子的来信中说过,那一晚,如果不是皇后薨逝导致太子的大婚遥遥无期,甚至导致太子和郡主因为“八字不合”的说法几乎不可能再在一起;
那一晚,
他姬老六就得先一步去地下踏青了。
虽然,姬老六对这件事没明说,但可以想见,这件事,必然也是有问题的。
因为姬老六那晚在面对七叔时,要求七叔等到天快亮时再对自己出剑。
他,
在等什么?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今日,他感觉自己是在见证真正的历史,试想一下,他这个身临其境的人,面对这个帝国最为核心圈子里的三人,依旧像是笼罩着一层层迷雾;
后世那些看个史书就觉得自己洞悉一切的人,到底得多么可笑。
其实,也没坐多久,田无镜起身。
郑凡继续跟着。
二人出了凤正宫,
甚至,
出了皇宫。
带来的兵马,安顿在了城外大营,但亲卫还是都进来了的,宫门口,两家的亲卫都候着,两头貔貅也都在那里匍匐着。
田无镜上了貔貅,郑凡也坐上自己那头。
忽然间,
田无镜看向郑凡,
道:
“带路吧,本王,不认得路。”
“去哪里,王爷?”
“我田家的坟茔。”
“………”郑凡。
那一夜,靖南王自灭满门;
随后,
被要求留下来收拾尸首的,是他郑凡。
自此之后,四年多的时间里,田无镜未曾回京,也就未曾去看过自家的坟茔。
寻人问路,家冢何处;
“王爷随我来。”
田家本来是有祖坟的,但很显然,那一夜后,想要将死去的族人都安葬进祖坟内,显然不可能。
安葬地点,在距离田家本宅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下。
让郑凡意外的是,
靖南王并未进入其中,而是隔着老远扫了一眼坟冢的位置后就停了下来。
然后,
胯下貔貅转向,要回了。
来了,
没去看看,
像是仅仅过来,
认个路。
郑侯爷就跟着靖南王往回,没再入京,而是奔着城外大营的位置。
进大营前,
田无镜看向郑凡,
问道:
“你要进京么?”
郑凡摇摇头,道:“王爷在哪里,我也就在哪里。”
随后,
郑凡陪着靖南王归营。
二人一起进入帅帐后,亲兵上前,帮二人卸甲。
“饿了没有?”
田无镜问道。
郑凡点点头,道:“饿了。”
“那就吃饭。”
亲兵应诺,下去准备饭食。
很快,
一桌精致的饭食被送了进来。
毕竟就在京城外,再者城内早就送来犒赏军士的酒肉,吃好点,很正常。
且不光是帅帐里如此,今日王爷下令,解酒禁,士卒也可饮酒。
郑凡拿起筷子,
正准备下箸,
却发现老田拿起酒壶,给郑凡倒酒。
郑侯爷马上放下筷子,端起酒杯;
倒好后,
老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郑侯爷起身,准备和老田碰杯。
老田拿起酒杯,
郑侯爷杯边碰了一下老田的杯底,
随后,
一饮而尽。
老田也一饮而尽。
郑侯爷再度起身,主动拿起酒壶,给双方都满上。
然后,
坐下,
拿起筷子,
正准备夹菜时,
却看见老田拿起筷子后,
将连根筷子,
插进了面前的饭碗里。
郑侯爷僵了一下,
没夹菜,而是将自己的筷子横放在碗口边。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郑凡的碗筷,
道:
“你吃。”
“是,王爷。”
郑凡拿起碗筷,没犹豫,开始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他吃了很多,吃得很撑,
但终于,
把小桌上绝大部分的饭食,都吃掉了,
最后,
甚至还将那碗插着筷子的米饭拿过来,也吃了下去。
这下子,
是真的吃得肚皮涨得受不了。
老田没胃口,
但老田的习惯,是不会让自己出现任何虚弱和悲伤的情绪;
比如,
这一桌的饭食,
剩下得多了,
就是示弱了。
“来人。”郑凡喊道。
亲卫进来,将小桌撤了下去。
田无镜看着撑得有些难受的郑凡,摇摇头,道;“可以剩下的。”
“没事,我不喜欢浪费粮食。”
有些事,彼此之间,其实心照不宣,根本不用过多的解释。
你救过我那么多次,
我就为你撑一次肚皮罢了。
田无镜将一块腰牌放在面前,那是靖南王令,
道:
“收着。”
郑凡摇摇头,笑道;“您知道的,我用不着这个。”
“看,在谁面前。”
郑凡沉默了。
最终,
郑凡伸手,将王令攥在了手中。
“歇了吧。”田无镜说道。
郑凡站起身,走到帐篷口,停下,又转过头,走到田无镜面前,
道;
“哥,我这一天都不得劲儿,您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田无镜摇摇头。
“您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真要奔着解脱去,您得跟我提前说好喽,咱是选夕阳还是选朝霞,咱是选黑披风还是红披风,都得让我来拿主意。
不是跟您吹,
我要是不从军打仗,就是去当个画师,也能混口饭吃,那些宫内的丹青圣手,比意境,我可能比不过他们,但真要论比谁画得更细腻,画面感更好,我还真不怵和他们比。
您得给我个心理准备,
您必须得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我现在要求,就这个了。
您要我发誓,这黑龙旗不倒,我肯定守约,但您,也得说话算话。”
“要寻死的话,郢都的那一场大火里,本王,就可以死了,火凤之焰为炉,这世上,能有这般上得了台面的火葬么?”
“那……”
“本王不在乎世人如何看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田无镜伸手,
看着自己的掌心,
缓缓道:
“本王,没打算故意求死过,从来,未曾有。”
郑凡单膝跪下行礼,
随后,
退出了帅帐。
帅帐内,
田无镜的目光继续落在自己的掌纹上;
死,
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解脱;
他田无镜,
罪大恶极,罪孽滔天,
不配去逃避,不配去解脱,不配去得到救赎;
死,
当然可以死,
人,本就固有一死,
可他却不配,
不配去故意求死。
现在,
御书房里的那位,
怕是比任何人,都想躺进他早就修建好得陵寝里吧。
……
“魏忠河……”
“奴才在。”
御书房门口站着的魏忠河马上走了回来,看着睁开眼的燕皇。
燕皇眼里,
满是疲惫,
喃喃道:
“唉……又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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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信中的,秘密!
“铭先生,会下围棋么?”
“不会,家里有个瞎子,会下。”
“是那位北先生吧?”
“嗯。”
“酒,没了呢。”孙瑛摇了摇酒壶。
“唉,没进城。”阿铭摇摇头,“本来是该有的。”
进了城,到六皇子府邸里要一些美酒,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只可惜主上和南王进了城入了宫后,就这般地又出了城回到大营里来了。
朝廷发下来的酒肉倒是不少,但那种酒,不是阿铭和孙瑛喜欢喝的。
“我说,你们还在下呢?”
四娘走了过来。
“风先生。”坐在轮椅上的孙瑛马上低头行礼,他清楚,这位风先生不仅仅是“手下”,还是侯府的女主人。
“反正没什么事做。”阿铭有些无奈。
四娘则拿出一把扇子,递给了孙瑛。
孙瑛接过扇子,
这都深秋了,天儿都凉了,给自己一把扇子,这……
但孙瑛还是很感激地道谢,
且将扇子拿在手里。
轮椅,扇子,
嗯,
有那么一股子味道了。
“主上呢?”阿铭问道。
“吃撑了,在消食。”
阿铭愣了一下,只能道:
“好的吧。”
“三儿呢?”四娘问道,“还有阿力呢?”
白天见得到他们,晚上,就见不到了,这几天都是。
“在做药呢。”
“作妖?”
“药。”阿铭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嚢,“四娘,有没有办法给我找点酒?”
“没血了么?”
“孙瑛他不喝血。”
“………”孙瑛。
“这会儿,还是别进城了吧,天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当事人知道你是进城讨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跑城里传信的。”
“行行行。”
阿铭换了个酒嚢,打开,里头荡漾出了鲜血味儿。
孙瑛闻到这个味道后,喉咙一动,嘴巴一张。
阿铭和四娘看着他;
孙瑛强行又咽了回去。
四娘转身,走了。
阿铭摇摇头,
道;
“其实你可以吐出来的。”
“怕失礼,不好意思了。”
“你咽下去其实更恶心。”
“………”孙瑛。
“你休息吧,我去找别人喝酒,这个酒其实挺好喝的,你常年见不见阳光,身子又虚,看你手掌攥紧松开后依旧没什么血色? 这是贫血。”
“这……贫血就需要喝这个进补么?”
“这倒不用,以后喝酒时? 拿一根铁钉吮几口当下酒就行了。”
阿铭起身? 拿着酒嚢离开了这里,走到了一辆马车前? 上了马车。
马车内? 有一个笼子? 笼子外? 还有一个箱子。
这个箱子? 是外木内铁? 很是结实,是薛三打造的;
同时? 这上头还雕刻了一些符文,上了色。
用薛三的话来说? 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圣衣箱子!
还真像。
笼子里,卡希尔“嘿嘿”笑了两声,从阿铭手里接过了酒嚢? 没喝。
阿铭则在马车一侧箱子里? 拿出两个高脚杯,递了过去。
血液倒入特定的容器内?
二人一人拿着一个杯子?
轻轻地碰了一下,
一起缓缓地品味。
“这是到大燕帝国的心脏了吧?”卡希尔问道。
“是。”
“你知道在西方,他们是如何形容这个东方帝国的么?”
“不知道,也没兴趣。”
“在他们眼里,这个帝国,十分恐怖。”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别吵到了我的酒血。”
“您以后真应该去西方看看,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会的,我们主上,一直有这个念头。”
“到时候,我会介绍一些曾经的一些朋友给您认识。”
“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卡希尔指了指铁笼子外头的那个精致箱子,
道;
“像这样子的箱子,您得再多准备一些个。”
……
因为平西侯是和靖南王一起回的营,所以,二人的貔貅,被圈在了一处。
征战时还好,貔貅也不挑什么,但平日里,它们的饲料必然是和其他战马截然不同的。
薛三坐在樊力肩膀上,走到了圈栏处。
外围的士卒见是他们,自是不会阻拦。
到了地方,
薛三从樊力肩膀上跳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埋怨道:“硌得慌,也不舒服啊,那剑婢怎么就喜欢坐你那儿?”
樊力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道;
“没加垫儿哩。”
“哦,怪不得,是没带来么?”
樊力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一个,
道:
“带着哩。”
“………”薛三。
樊力的目光,则落在了栏杆后的两头貔貅上。
靖南王的那头貔貅依旧匍匐在那里,先前也只是睁了一次眼,看见来人后,又闭了回去。
郑凡的那只貔貅见到熟人,马上起身走过来,很亲昵很讨好的样子。
这是被折腾怕了,也被折腾出心理阴影了。
当初有阵子,魔王们没事做就跑它这里从它身上抽点儿血去耍耍。
薛三从兜里掏出一个袋子,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成年人巴掌大黑色圆球,圆球上还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樊力吃错了东西,便秘了。
他很痛苦。
好在,他虽然也是魔王,却没有身为魔王的逼格自觉,并不觉得自己便秘了这件事儿有什么好羞耻的。
所以,
他找到了薛三。
薛三一开始配了几味泻药,但樊力吃过后,没什么效果。
因为他的身体素质太好,抗药性太强了。
其实,魔王里头,对毒性有极强抗体的就有五个。
魔丸是灵魂体,想中毒也难;梁程是一头僵尸,阿铭是吸血鬼,樊力身上有蛮子血统,薛三自己更是在毒药锅里泡出来的。
这个体质,平日里可以较大程度地防备别人对你下毒,但当你需要治疗时,就很难受了。
所以,
薛三配了一个超大丸子!
但不敢直接给樊力吃下去,真把樊力吃出个好歹来,以后还怎么见面啊?
万一以后见不着面了岂不是更糟!
所以,
就只能找一个和樊力一样皮糙肉厚体格大的家伙来做个试验。
找到的,
自然就是郑侯爷的貔貅了。
至于靖南王的貔貅,
嗯,
按理说,
这种试验吧,肯定拿别人的东西最好,可问题在于,那是靖南王的坐骑。
不是魔王们怕他田无镜了,
而是,
此时不是不是时候嘛!
至于说貔貅没后门,
这是对的,
貔貅确实是没后门,但这并不意味着貔貅不排泄。
事实上,貔貅的腹部后端,虽然也有鳞片和长毛覆盖着,但却有一条条的沟壑缝隙,当需要排泄时,这些沟壑会放大一些,然后会有一些东西被排出体外。
一般来说,貔貅对排泄的需求很低,一是因为它们自身的身体上下,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更快速地与外界进行气息的转换,也就意味着它吃进去的东西,能量转化率就很高。
真正的需要排出去的渣滓,就比较少。
所以,不用后门,腹部下面的那几排沟壑就完全够用了,就跟掉落一些皮屑一样。
“来,乖,吃了它,你就能变得更强!”
薛三将泛着香气的大药丸放在了这头貔貅面前。
这药丸里,增添了特殊的香味,更吸引人,哦不,是吸引兽,它必然无法抵抗住这种诱惑。
放下后,
拍拍手,
薛三抬起头看向身边站着的樊力,
见樊力竟然又拿出了馕在啃。
“你大爷的,你不怕给自己撑爆啊!”
“额………饿。”
“成成成,服了你了,你在这边吃,待会儿这边大的药丸要来了;
我勒个去,
那画面真的是能恶心死个人。
你要吃,我陪你去外面吃,吃完了差不多这边也完事儿了,正好来检查效果。”
薛三伸脚踹了樊力几下,迫使樊力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圈栏这儿,
郑凡的貔貅盯着面前放着的大药丸,舔了舔舌头,它确实抗拒不了这个味道,但它还是有些犹豫。
因为它回忆起了当初在府邸里时,那些魔王给自己吃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然后把自己给给搞得死去活来的经历。
但,
真的好香啊,
还是忍不住,
吃吧!
然而,
就在这时,
身躯更为庞大也更成年一些的那头貔貅走了过来,以极为强横的姿态,挤开了郑凡的貔貅。
郑凡的貔貅发怒了,
目光落在那颗大药丸上,
却没上去顶牛,
而是继续保持发怒。
靖南王的貔貅很是不屑地扫了这个同族一眼,
低头,
张嘴,
将这颗散发着诱兽香味的药丸直接吞入腹中,
然后,
打了个嗝儿,
美滋滋地转过身,
又匍匐了过去。
……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薛三和樊力回来了。
“我说啊,你下次吃东西可得注意点了,你就算身体里缺些微量元素,也不用直接啃石头吧?
你他娘地在自己肚子里炼铁呢?”
薛三一边骂着一边跳进圈栏里,先去找郑凡的貔貅,却发现下面草垛子上干干净净得。
“咦,没用?”
薛三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
随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
臭,倒是不算很臭,却很酸。
薛三吸了吸鼻子,随即,将目光落在了靖南王的那头貔貅身上。
只见原本匍匐姿态带着高贵典雅感觉的貔貅,
此刻四肢全部趴在了地上,
一副虚脱了的样子。
“嘶………”
樊力先行倒吸一口凉气,
道:
“完犊子咧!”
然后,
樊力又伸手指着薛三,
补刀道:
“你完犊子咧!”
薛三破口大骂:“你大爷的,这么不要脸的么!”
骂完,
薛三气鼓鼓地跑到那头靖南王貔貅身边。
下方,
已经**粘乎乎的了。
但,既然试药了,三爷就得把成果给确认好,所以,他伸手在粘乎乎的那一堆里掏弄了几下。
“咦?”
薛三愣了一下,
然后把手收回来了一看,
“卧槽,
竟然拉出了一封信!”
——————
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提醒一下伏笔在四百二十六章《刀法,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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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镇北王
樊力蹲在帐篷外,东看看,西瞅瞅;
帐篷内,
四娘、阿铭再加薛三围坐在一旁,三人中间,放着那封信。
信,自然是已经被拆开过了。
魔王们自是不会客气和拘束的,守着信不看,才是傻子。
但,
信中的内容……
阿铭拿着指甲钳,一边修剪着指甲一边道;
“来吧,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四娘开口道;“主上说过,在历天城旁的天虎山上时,他曾许诺,要给靖南王的那头貔貅也做一套自家貔貅一样的鱼鳞甲;
靖南王当时的回复是:
好,让它来找你。
再加上白天在城外,主上和靖南王的对话里,似乎也透着这么个意思。
有句话,不是叫马革裹尸么?
裹不裹尸体,不知道,但大概率,这头貔貅会回来的。
也就是说,
原本应该是等靖南王出征了,或者是遭遇什么不测了,大概是类似这种情况吧;
在这个前提之下,或者叫之后,
再由这头貔貅,
孤零零地回来,
将这封信,吐给主上。”
薛三“呵呵”一笑,道:
“所以,咱们这是相当于提前截胡了?”
“嗯。”阿铭吹了吹指甲,道:“相当于在村口的老爷爷那里接任务,答应你打完怪再给你一封信;
你怪还没打,人还没出村,就从老爷爷口袋里把这封信给偷出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
靖南王既然做这种安排,显然是有他的谋划的,是有他的道理的,三儿你这提前一弄,现在看起来,确实让我们很尴尬,如果让主上知道了,必然会更尴尬。”
“哟,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先不让主上看到?”薛三反问道。
阿铭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四娘开口道:“现在的问题是,这封信既然出自靖南王坐骑的体内,那就肯定是靖南王本人投放进去的。
一定程度而言? 这封信里的内容,必然是经过靖南王本人核实过的。
那个人,
就是杜鹃之死的幕后黑手。
想想看吧,
如果现在让主上看见这封信? 主上会做什么?”
“那到底是给不给主上看,四娘,你说个准话撒? 瞎子现在又不在这儿,咱们仨,就得赶紧拿个主意出来。”
军师不在? 偏偏遇到这种意外情况? 确实很让人头疼。
至于说孙瑛? 他也算半个军师,但没那个资格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阿铭伸手? 指了指面前的那封信?
道:
“来,咱们先来模仿一下瞎子的思维? 一件事,做与不做? 无非是看利弊上的衡量。
咱们先来说弊?
我觉得?
把这封信现在交给主上? 反而会让主上现在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而且,
你们现在发现没有,论掀桌子只求一个痛快这方面,主上已经有后来居上的趋势了,甚至可以说是已经超越了咱们。
主上不发作,憋着难受;
主上发作,对那位要下手的话,咱们先不提晋东侯府到底能否保全,眼下这儿可是在京城!
弊,就这么多,你们说说利吧。”
薛三闻言,笑了,
道;
“我反正没看出来把这封信现在交给主上看了能有什么利的一面,横竖就当时我和阿力提前触发了任务,但并不妨碍在该到的时候交给主上来看。
最起码,
可以等到回到侯府去后再说嘛,虽然那位,在我们回侯府去后,想杀他,会更困难。”
这时,
阿铭和薛三都将目光落在了四娘身上,
他们二人已经投了反对票了,就看四娘了。
这种情况下,并非是民主决策,阿力先剔除,二对一走个流程;
事实上,只要在场有一个魔王不同意,其余人的表决,就不可能生效。
一是因为没办法杀人灭口;
二则是因为,不可能你一个人去做好人,自己二人则去衬托当坏人吧?
“我同意阿铭刚刚说的,这封信,现在交给主上去看,对咱们的大局,必然是不利的,但……”
阿铭马上开口道;
“人权,自由,信任,这类的理由,就不用说了。”
薛三也附和道:
“羁绊,理念,伙伴,这类的理由,也不用说了。”
四娘点点头,
道;
“但,我觉得,自打主上那一日陪着靖南王去了趟天虎山后,主上距离突破六品,已经很近很近,可能,就在这段时间。”
阿铭和薛三目光近乎同时一凝。
阿铭收起了指甲钳,
左手放在胸口位置:
“我觉得,我们没资格去剥夺属于主上的知情权。”
薛三将匕首插在了面前,
道;
“不管什么时,我们都必须相信羁绊的力量!”
蹲在门口半天,没被允许参与投票和看信中内容的樊力,
对着星空,
摇摇头,
道;
“憨批。”
……
“嗯,这信上头,是什么味儿?”
郑侯爷接过信,有些嫌弃地问道。
此时,
四娘在帐篷内,送信进来;
其余仨,都在帐篷外头。
“主上,这是三儿从靖南王貔貅肚子里掏弄出来的信。”
“嗯?”郑凡眨了眨眼,下意识地问道,“三儿对那头貔貅做了什么?”
“………”帐篷外的薛三。
“主上,是薛三从貔貅的排泄物中找到的。”顿了顿,四娘补充道,“三儿说,他不会放弃任何一处角落的任何一点线索。”
帐篷外的薛三攥紧了拳头,欧耶!
这时,
樊力开口喊道;
“是俺蹿的!”
郑凡笑了笑,
道:
“行了,都进来吧。”
很快,
阿铭、薛三和樊力全都进来了。
郑凡明白,
一封信,
能够让四个魔王一起来送,这信中的内容,绝对万分紧要。
郑凡没急着展开这封黑色包封的信,
而是先拿出自己的铁盒子。
抽出一根,
咬在唇边,
四娘拿出火折子帮忙点了。
吸了两口,
郑凡磨了磨牙,
最后,
打开了信。
少顷,
郑凡闭上眼的同时,也将信合了起来。
帐篷内,
鸦雀无声。
魔王们都在等待着主上拿出决断,莫说瞎子不在,就是瞎子在,最终,也是由主上来亲自拍板。
等了许久,
郑凡才缓缓睁开眼,
眼眸之中,
渗着慑人的红血丝。
但郑凡没有愤怒地咆哮,
也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
而是将已经燃了大半的烟,
对着地上,
抖了抖,
道;
“知道了。”
………
翌日,
朝会取消;
回归皇宫的燕皇陛下,似乎并不急着召集自己的臣子通过朝会的形式,正式宣告自己的归来。
而城外大营内,
无论是靖南王还是平西侯,都未曾入京城。
但就是这种按兵不动,反而给朝野上下形成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压力。
第三天,
圣旨下达,诏靖南王爷和平西侯爷入京,归省宅邸。
身为大燕的异姓王,身为大燕的军功侯,在京城没自己的府邸,未免有些不成体统。
人们讲究一个根随家落,
你的家,不在朝廷的中枢所在,而在其他地方,哪能指望你能永远和朝廷一条心?
就是镇北王,在京城其实也是有着自己的宅邸的。
早些时候,郡主进京,暂住的是后园,后来陛下要入后园疗养,郡主就搬离了后园,回了自家在京中的宅邸。
而靖南王府和平西侯府,是挨在一起的。
这一点,
让郑凡很满意。
归省宅邸,也就是走个流程,因为没打算在这里住,所以并未多么用心。
这道圣旨的目的,还是走一个形式,意思是,再继续留在城外军营,有些不成体统或者叫不方便,还是得人回到城内来。
郑侯爷在新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四娘他们则负责安顿一些人在这座宅中,他自己,则受六皇子之请,带着剑圣来到了全德楼赴约。
燕京全德楼的烤鸭,是越来越难吃也越来越贵了,
但名气,
却越来越大了。
作为前东家,姬老六想回来,大可随时回来,且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处处受打压的皇子,曾经户部不停地接收和打压他明面上的产业,现如今,他是户部的真正头头,该是自己的,就还是自己的。
陶然街的这座全德楼是本店,今日,被包场了,谢绝外客。
郑凡进来后,发现里头没了往日的喧嚣和油腻,反而被熏过了香。
跑堂的是张公公,见郑凡来了,马上行礼:
“奴才见过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对郑凡行完礼后,张公公又对着剑圣行礼:
“见过大人。”
按理说,
这个时节,来见皇子,并不是很合适,容易引起非议;
但旁观者清的前提是,旁观者的层次得足够高。
对于郑凡而言,
陪着靖南王在城外大营里待了两日,就像是刚出锅的油条已经被筛过了油,已然足够干净了。
政治态度,在有心人眼里,已经摆明了。
所以,这时候前来见小六子,只是出于曾经的私谊。
毕竟,不可能永远老死不相往来。
再者,
皇帝赐你宅子,
意思就是,
你可以进城了,有新宅子,自是要宴宾客的,懒得设宴,就串门呗,也是一样的。
当然,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了,正如老田在历天城吃饭时所说,已经饿不死了,心态,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郑凡和剑圣被张公公领着上了二楼。
在一间靠窗的位置坐下后,
张公公帮忙倒茶,又摆上一碟豆腐干一碟煮花生一碟云片糕,随后,退了下去。
郑凡伸手,拈住一片云片糕,送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看着窗外街面上的风景。
这京城,
到底还是热闹且喧嚣的。
剑圣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
后厨,烤炉旁,小六子夹出一只烤鸭,正拿刀片着。
张公公进来了,道;“主子。”
“人来了?”
“来了,在上头喝着茶呢。”
“嗯。”
姬老六没生气,只是笑笑,继续认真地片鸭子。
这全德楼的鸭子,吃起来,讲究那是海了去了,但绝大部分的讲究,都是他姬老六当初瞎鼓捣出来的。
但这鸭子想做得好吃,那也必然是个细致活儿。
完工后,
姬老六让张公公帮忙装盘,随后,也没自己提着,让张公公端着,自己将两个袖兜摘下来,一边甩着一边出了炉房,上了楼。
当他上来后,
郑凡侧过身,也向这边瞧了过来。
“这不行啊,上菜的速度也太慢了,咱这儿都快吃茶点吃饱了。”
“哟,爷您多担待,您瞧,这不是来了么?”
姬老六示意张公公将鸭子的一应家伙事都摆上了桌,他自己,则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剑圣起身,
姬老六马上开口道;
“剑圣大人,您别客气,就坐着吃着,今儿个,咱不谈政务的。”
剑圣也就坐了回去。
郑凡拿起一张面皮,包了鸭子,裹了些配料,最后蘸了一下酱,送入口中。
“如何?”姬老六问道。
“凑合吧,马马虎虎。”
“你这嘴啊,可是越来越挑了。”
“是啊。”郑凡拿起茶壶,翻开一个茶杯,给姬成玦也倒了一杯茶。
“唉,还是以前好呐,以前,吃啥都是香的。”
“哟呵,这话里有话啊。”
姬成玦摇摇头,道:“可没有,只是单纯地感慨,搁以前,啃不下玉米面儿了,跑宫里头找那些大太监蹭顿酒肉,那也是香得很。
现在啊,家里多了三张小嘴,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欠了一天的债,得为他们去做事儿。”
何思思和苓香都生了,何思思又生了个儿子,苓香生了个闺女。
所以,
姬老六现在是仨孩子的爹了。
“这日子,不经过啊。”
还记得当初于镇北侯府门前,姬老六带着几个女姬,虽说有种故意掏空身子自污的意思,但,男人嘛,谁能否认那时候的潇潇洒洒?
那时候的郑凡也是一样,虎头城护商校尉,杂牌,不入流的一个小军官儿,放眼望去,穿着锦衣的,全得喊大人。
“郑凡,不怕你笑话,我以前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不会老,也想象不出自己真正上了年纪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才明白,人,是察觉不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一回头,就回不去了。”
“少他娘的扯淡。”
郑凡现在听到中年、孩子,这几个关键词就脑壳疼。
自己身体没问题,素质也没问题,可偏偏,三个女人,肚子都没动静。
和四娘也就算了,但公主和如卿也是这般,那就意味着自个儿这边,问题也很严重。
“听说,老五在望江边特意找过你?”
“碰巧撞上了。”
“我知道,你们俩,没那么傻,老五有没对你说什么?”
“老五想求我保他的命。”
“你答应了?”
“没。”
“为什么?”
“和他不熟。”
“那我这边的家小,俩女人仨孩子?”
郑凡点点头,没作犹豫,
道;
“我保了。”
姬老六笑了,亲自卷了个鸭子,送向郑凡嘴边:
“来,乖,张嘴。”
“恶心不你?”
郑凡一把拍开姬老六的手。
这时,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上来的人,是一身便服的李良申。
李良申一上来,其目光就直接略过了郑凡和姬老六,而是径直落在了剑圣身上。
“你也在。”
李良申向剑圣打招呼。
剑圣对李良申微微点头,道:
“对。”
两个用剑的人,交流时,就容易很直接,也很简短。
李良申走到桌边,看向剑圣斜靠在椅子上的龙渊,
道:
“上次没落得个机会,这次,让我再看看。”
用剑的人,都是剑痴。
剑圣没拒绝,
道;
“随意。”
李良申伸手拿起龙渊,
这时,
郑凡开口道;
“李良申?”
李良申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郑侯爷。
“见到本侯,为何不行礼?”
李良申点点头,
放下龙渊剑,
后退两步,
单膝向郑凡跪下:
“末将参见平西侯爷,平西侯爷福康!”
随即,
自己起身,
伸手,去拿龙渊剑。
“本侯,让你起来了么?”
李良申再次撒开手,
后退,
单膝跪下。
“给咱六殿下,行礼。”
“末将参见六殿下,殿下千岁。”
李良申很听话地行礼问安,但嘴角,带着笑意。
“这就对了。”郑侯爷拍拍手,“咱武人,可以自在一些,但该讲的规矩,是要讲的,本侯不在意你是否向本侯行礼,毕竟你我都是军伍之人,向来不喜讲究这些俗礼。
但殿下毕竟是皇族,天子血脉,对天家,必然要有该有的恭敬。
下次,再遇到本侯,就不用行礼了,也不用见外了,本侯相信,就是镇北王爷在这里,也是懒得在这些俗礼上较真的。
军中上下,不喜欢那种没事做叫人跪来跪去请安来请安去得,忒麻烦,也忒无趣。”
姬老六听到这里,笑出了声。
李良申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
这时,
二楼楼梯口,
出现一个虎背熊腰头发半白男子的身影,
在其身边,站着青霜。
“好家伙,这是提前堵本王的嘴啊。”
今日,镇北王爷入城。
朝廷派礼部尚书主持迎接,但很显然,镇北王爷放了人家的鸽子,又偷偷来到全德楼,先吃鸭子。
姬老六起身,
谁知郑侯爷速度比他更快,径直走过去,搀扶住镇北王。
李良申,很明显是来探路的。
他一个京畿驻守大将,忽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不寻常。
“无镜可好?”李梁亭问道。
“不好。”
郑侯爷的这回答,很直接。
李梁亭点点头,
笑道:
“我们仨,又有哪个是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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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选崽儿
“我们仨,又有哪个是好的呢。”
“瞧您这话说的,至少我瞅着,这大燕,是越来越好了。”
李梁亭摇摇头,
道;
“自西入京的路上,所见所闻,百姓的日子,可算不得好哦。”
“该收拾的麻烦,挨个收拾喽,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慢慢变好了,再说了,这天灾,是难以捉摸的。什么时候来,我们都得受着;
但,
不管再怎么大的天灾,也比兵灾要好得多。”
李梁亭被郑凡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着郑凡,
笑道;
“你小子,从当初的小虾米,眼瞅着也封侯了,但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甭管啥时候,这吃饭的家伙可不能丢。”
“过谦了,过谦了,论打仗的本事,下一代的娃娃们,哪个能比得过你?”
“您这话我爱听,您多说点。”
“呵呵,饿了,说不动了,就想着这一口鸭子,唉,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忒没意思了,荣华富贵里头少了个口腹之欲,日子过得那般寡淡还有个屁的意思。”
郑凡亲自帮李梁亭包了一块鸭子,送了过来。
李梁亭接过,送入口中,
指着桌上,
对姬成玦喊道;
“小六子,就这么点儿啊?”
“哟,叔,您尽管吃,保管您断不得顿。”
姬成玦下去继续烤鸭子了。
看着姬老六离去的背影,
李梁亭笑道:
“我啊,就爱吃这小子给我烤的鸭子。”
“味道是很不错。”
“不不不? 肉烤熟了? 加点儿料,在我嘴里,都一个鸟样? 可偏偏陛下几个孩子里,就他? 无论是从长相还是其他,都最像陛下。
陛下小时候和我抢鸡腿吃,
现在啊?
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陛下在给我烤鸭子吃一样。”
这话?
李梁亭说得? 郑凡可说不得。
这时?
李梁亭看向剑圣,
道;
“当年听良申说起过? 你曾去过咱北封郡,找他打过一架?”
剑圣没回应,站起身,默默地走到另一处的窗边。
对此,
镇北王并未生气。
不要认为剑圣住在侯爵府隔壁,不要认为剑圣几次陪着郑凡出来,
堂堂晋地剑圣,就真的是侯爵府的供奉或者家丁了。
剑圣的高傲,一直没有褪去。
他曾一剑刺死过老司徒家家主,
自然可以对大燕镇北王毫不遮掩;
先前回应李良申,并不是因为李良申是镇北王府的总兵,而是因为李良申是剑客,彼此曾认识。
剑圣不懂得什么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但到他这个地步,不愿意或者懒得去的时候,绝大部分的应酬,都可以无视掉了。
李梁亭笑道;
“记得你输给过无镜,是吧?”
剑圣依旧不搭理。
“我呢,当初功夫,比无镜好那么一点点,但无镜天赋好,如果我没受伤的话,他现在,应该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所以,
咱差不离其实是一个平手。”
剑圣依旧不为所动,继续看着下方燕京城街道上的行人风物。
李梁亭“嘿嘿”笑了笑,
他的头发,已经半白了。
其实,不算太老。
但这次进京,给郑凡的感觉,确实是和上次不同。
据说,镇北王当年受过一次重伤,导致其武道之路被中断,而对于武者而言,一般是等到年迈时,气血也会跟着衰败;
但这一幕,在镇北王身上,体现得更早了一些。
李梁亭继续吃着烤鸭,
同时对郑凡道;
“晋东那块地方,没什么问题吧?”
先前是叙旧,叙的是长辈和晚辈,现在,是谈公事了,既然是公事,就用不着再执晚辈姿态。
“问题,不大。”
李梁亭点点头,道:“野人到底是没蛮子耐揍。”
“是。”
这一点,郑凡不会否认。
雪原,确实和荒漠不能比,雪原如果没出野人王,三家分晋后的司徒家都能捏着他们的栾子揍。
而荒漠呢,
百年镇北侯府,其实一直未曾对那片沙子覆盖之地真的放下心来过。
柯岩冬哥部族刚到雪海关时,郑凡敢马上领着他们去打野人,这些蛮族,也能嗷嗷叫地上去揍野人,这,其实就是“食物链”的一种体现。
“说说,你是打算如何对付他们的,毕竟,有一点是相通的,无论是荒漠还是雪原,我大燕兵马,不可能真的完全覆盖驻扎上去。
咱两家,搁在乾国,就是两处藩镇,这为国戍边,自是不能藏私,互通有无互有心得嘛。”
很显然,
虽然语气里带着些许长辈的范儿,但实际上,李梁亭是拿郑凡当一个阶层的人看的。
“王爷,其实方法还是那个方法,无非是分化、拉拢、打击罢了。”
“就没点新意?”
“我组织了一批方外之人,和尚道士术士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浑门中人,让他们去雪原上传教。
现在,已经初步见效了。
不少雪原大部族已经修建了道观或者寺庙。”
“呵呵,我记得,野人是信奉什么星辰的吧?”
“是。”
“其实,都差不离,蛮族信奉的是蛮神,本质上,都是些虚无缥缈乌烟瘴气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的,这是在从根儿上掘人家的祖坟。
只可惜,
荒漠上,暂时还不能用。”
郑凡点点头。
李梁亭擦了擦嘴,
道:
“雪原,是被无镜和你一起打趴下打服打软了,自古以来,刀锋不利,战场上砍不过人,这气儿,就起不顺。
想那乾国,自称什么文教之地,才子风流,但你瞅瞅,我大燕,固然有一些酸儒,但绝大部分百姓其实是瞧不上乾人的那种羽扇纶巾模样了。
无他,就是战场上不经用呗。
对蛮族,
这百年来,都是在软刀子割肉罢了,得给他们打崩一次,打得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的蛮神不会再保佑他们了,接下来,你那套法子,才真的有用。
成,
你写信回去,派些人过来,到我府里去宣扬宣扬,咱也得做做准备不是。
放心,
人呢,
不白要,
你那儿缺战马么?”
“回王爷的话,不缺。”
“也是,差点忘了,雪原,也是个产马地,甲呢?”
镇北侯府的甲兵,可谓天下闻名!
“回王爷的话,自己在造着了,天断山脉里有矿山在开,奉新城外,每天都在锻造。”
三儿改进了锻造之法,从锻造技艺到炉子,都进行了提升,唯一不懂的,大概就是那神乎其神的铭文。
但相较而言,对于那种已经失传的铭文技术,对原本工艺的提升,已经使得侯爵府下的各镇兵马的换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了。
甲兵的质量,更是有着绝对保证。
李梁亭似乎有些意外,
但随即,
摇摇头,笑了;
是了,他是听闻过,这位小老弟,在民生治理上,不逊其统兵打仗。
唉,
可惜了,可惜了,当初没争得过田无镜。
也怪自己当初不够坚决,真坚决下来的话,这小子,大概就会到自己这里来了吧,毕竟,他也是北封人氏。
“战马不缺,甲兵,也能自足,粮,又不可能运过去;
唉,
但我这辈子,就是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要不,把倩儿给你?”
“………”郑凡。
“你和倩儿有缘啊。”
“王爷……”
虽说四娘在家里成天说着,要调教什么公主郡主;
但对于镇北王府的郡主,郑侯爷是真的难以想象她进了自己后宅,会成什么样子!
哪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家后宅住着一个疯女人吧?
“倩儿常被人奚落,说她当初第一个发现的你,却最终让你这凤雏离开了手心,你呢,如今位置坐得越高,她呢,所受的非议也就越多。
这上位者,别的毛病其实都无所谓,但唯独一个,不能识人,这是最大的弊端!
倩儿要是给你,
就没人再敢拿当年的事儿说她了,你说是不?”
“多谢王爷好意,可,可我已经有妻子了。”
虽然侯府的后宅,四娘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公主在其面前都不敢有丝毫造次,但在官面上,公主才是郑凡的正妻。
“呵呵,楚国公主罢了,身份尊贵是尊贵了点,但我王府的郡主,难不成还真比她楚国公主差了?
让陛下赐一道旨意,弄个平妻就是了,也不欺负楚人。”
“王爷……”
“哈哈哈哈哈哈,不逗你了不逗你了。”
李梁亭一拍桌子,
喊道;
“小六子,你想饿死你叔叔我啊。”
“来喽来喽!”
姬老六端着新出炉的烤鸭上来了,边走边笑道:
“可不是怕耽搁您捉婿么。”
李梁亭看了看郑凡,
摇摇头,
笑道;
“不是当年喽,不是当年喽,郑老弟……”
“王爷,我当不起您这个称呼。”
一会儿女婿一会儿老弟的,辈分乱得太快。
“嘿,咱也说句个不怕你犯恼的话,当年如果不是倩儿和那太子有婚约在身,本王那会儿在御花园里,还真想给你绑了带回去当我李家赘婿!”
窗户边,一直在看风景的剑圣听到这话,嘴角勾勒出轻微的弧度。
郑侯爷则是有些哭笑不得,他当然清楚镇北王这是在开玩笑。
但说刚刚没心惊,那也是假的。
差一点点,魔王们当初就要和自己一起换赘婿剧本了,然后魔王们跪伏在自己面前,恭迎李家赘婿主上归来!
这画面,忒违和。
李梁亭一边聊着一边继续吃着鸭子,他吃东西速度其实不是很快,但奈何正常人吃到一个临界点,也就停下了,亦或者是喝喝茶,顺带再吃一点点吧,可他,却几乎一直保持着匀速。
第二只鸭子很快就没了,接下来,是第三只。
一连吃完第五只鸭子,
李梁亭才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腹,
感慨道;
“老喽,老喽,这胃口,也就不行了。”
要知道,姬老六烤的鸭子,可都是只大肉肥,成年人吃一只配上面饼子也就顶了天了。
来这里的客人,多是两人或者三人点一只鸭子分食。
就在这时,
酒楼上来一个红袍太监,
太监对着李梁亭和郑凡依次行礼:
“给镇北王爷请安,给平西侯爷请安。”
李梁亭用帕子擦了擦嘴,
问道:
“可是那边流程走完了?”
“是的,王爷。”
城外,此时还在进行着欢迎镇北王回京的仪式。
“直娘贼,我就知道要拖这么久,还好老子先进来吃了鸭子,否则空着肚子陪着他们在那儿演戏那得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对了,
可是要入宫了?”
“王爷,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在这里先候着。”
“哦。”
李梁亭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陶然街,被净街了。
禁军,大内侍卫,密谍司番子,将整条街像是犁地一样犁了一遍又一遍。
没多久,
有人乘着马车来了。
来人正是太子殿下,一样的,身穿便服。
太子殿下上了楼,先向镇北王行礼,随后,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姬老六片了只鸭子送给太子。
少顷,
四皇子来了,他也是一身便服。
上来后,先向镇北王行礼,再向平西侯见礼,随后,在太子后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再之后,
是小七来了。
小七进来后,先给镇北王磕头,然后再向平西侯行礼,挨着四哥,坐了下来。
姬老六给他们这一桌也上了一只鸭子。
老大,还没回来。
按理说,这次应该是二王二侯齐聚燕京,但可能在时间上,有一些差别。
靖南王这边是来得早了些,而大皇子那边,似乎是刻意被要求来得晚一些。
紧接着,
田无镜走了上来。
“哈哈哈哈。”
李梁亭看着田无镜发出了笑声。
随即,
郑凡起身,行礼。
太子以及一众皇子也起身,向靖南王行礼。
有了那日城外的对抗,太子和靖南王之间到底谁先弯腰,已经有结论了,所以,另一方,不会有任何的矫情。
田无镜在李梁亭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道;
“无镜啊,可得好好养养,你这头发比哥哥我白得都快了。”
田无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回应。
这时,
剑圣自窗户口飞身而出,来到了对面酒肆的楼顶,随后,坐了下来。
在其身边,有四个密谍司高手站着,齐齐向其行礼,随后,四人一同坐下。
“咳咳………”
咳嗽声,自楼梯口传来。
在魏忠河的搀扶下,燕皇缓步走了上来。
一时间,
靖南王、镇北王一齐起身,向着来人方向单膝跪伏下来:
“臣,参见陛下!”
“臣,参见陛下!”
郑侯爷往后退了几步,跪伏下来。
皇子们,集体跪伏:
“儿臣参见父皇。”
“起了,都起了吧。”
燕皇坐在了桌子的正首位。
李梁亭和田无镜分坐左右。
张公公上前,撤下鸭子,换上了茶点。
四方桌,坐了三位。
郑侯爷没去补那个三缺一,
而是到后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皇子们也是一样,在更后一张桌子,太子一个人一张,姬老六和老四小七坐一张。
燕皇的椅子,是一张靠椅,他坐下后,就自然而然地身子后靠。
李梁亭看着燕皇的模样,没哭,反而笑了,
道;
“早就与你说过,这劳心可比劳力还要催磨人,你不听,好了吧,现在这个样子了,哈哈。”
燕皇伸手指了指李梁亭,也笑了。
李梁亭是年轻时受了伤,气血早早衰败,燕皇,没受过伤,他这身子,纯粹是累坏的。
这里,
不是皇宫,不是御书房,而是烤鸭店。
这次的聚集,没有刻意,只能叫心有灵犀吧。
不是姬老六安排的,但他大概猜出来,李梁亭会来。
郑侯爷受姬老六邀请时,也猜出了一些。
但陛下和靖南王也会来,这是不可能猜出的。
整个场面,
像是个家族亲朋聚会。
没有两排的文武百官衣冠禽兽,没有正大光明匾额下的各怀鬼胎;
就在这儿泛着鸭香气息的地方,倒是显得更自如一些。
一旦入宫,
谁是谁,谁坐哪里谁站哪里,君君臣臣的,规矩也就自然而然地会被摆起来了,再想像眼下这般自由,是不可能的。
瞎子曾戏称过燕皇、靖南王和镇北王是大燕的铁三角,事实,也得确如此。
现在是永平四年深秋,上次铁三角聚集时,是永平元年,不,连元年还没到。
当年,他们三个,还意气风发,现在,却已经呈现出极为清晰的暮年之态。
就是年纪最轻,气血最旺盛正值武夫巅峰的田无镜,看其一头的白发,也很难将其归于青壮。
“崽子们,跪下。”
燕皇开口道。
在场的二崽,四崽,六崽和小崽子,
全都再次跪伏在地。
郑侯爷犹豫了一下,依旧坐在那里。
他这个辈分,很难以琢磨,你说是晚辈吧,又属于一个阶层,你说是同辈嘛,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
燕皇伸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那四个姬崽儿,
对李梁亭和田无镜开口道;
“朝野都以为这次你们入京,是为了和朕一起将这国本给定下来,成吧,咱们就先定一下吧。
朕是看腻了,
也不想再看了,
这自家儿子,看久了也膈应。
梁亭啊,无镜啊,
你们俩替朕瞅瞅,
瞧哪只看得顺眼就选哪只了。”
第四百八十章 皇子夺嫡!
定国本,
定的还是东方如今最强大帝国的国本,
不是在金殿上,
也不是在御书房,
更不是在太庙,
而是,
在这间烤鸭店里。
在一群鸭子之间,选最好的一只姬。
这,
未免也太随便了。
坐在椅子上的郑侯爷,脑子里已经在模拟,后世史书在写这一段历史时,可能会极尽笔墨,毕竟,夺嫡这种故事,喜欢写的人,很多,喜欢看的人,更多;
但其真实的发生,却在眼下这样一个环境之中。
郑侯爷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那四个跪伏在地上的皇子。
这会儿,
他郑凡,
才是这个烤鸭店二楼里,最没事儿人的一个。
也幸亏,先前自己没傻乎乎地跪过去,就是要造反,也没那么直接头铁的。
不过,当一个唯一的观众,感觉也挺不错的。
首先,
是太子;
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太子,哦不,那时,他还不是太子。
皇子府邸门口,田无镜带着自己来找幕后算计的人,太子出面,被来势汹汹的老田,他自个儿的亲舅舅,给吓坏了。
这几年,太子经历的事情多了,亦或者叫受到的打击多了,人,也变得沉稳了。
哪怕是此时,
他跪伏在那里,
面色,也依旧是淡然的。
但,他作为太子,在此时? 燕皇直接说出选国本这句话时? 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他可是太子啊,
他可是东宫之主啊,
他之所以在那个位置? 证明他本就是众望所归? 是大燕帝国,合法的? 受朝野上下? 受祖宗所认定的合法继承人!
毕竟,他入东宫时? 也是祭拜过太庙的,向姬家历代先祖,传达过的。
可现在,
竟然又要选?
他这个东宫太子? 又算是什么?
既然是在这一群姬崽子里选?
他当不当这个太子,
又有什么劳什子意义?
平白地,多受了这么多次的打压? 多过了几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这能忍?
在郑侯爷看来,这当然不能忍。
这已经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而是你鸭腿都吃进肚子里去了? 却还要扒开你的喉咙? 再强行要求你给完整地吐出来。
但太子?
还是忍住了,
忍得,
仿佛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这心性,可以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在燕皇手底下当儿子,那进步速度,必然是更快。
只可惜,在这里,没有满朝文武,没有东宫属官,也就没有人为国本大义站在他这边;
或许,
这也是燕皇选择在这个地方议选的原因所在吧。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百官,却不能再像当年那样再来一出清理,因为国家的运转,还是需要他们的,因为他姬润豪,已经没太多时间重整朝纲了。
稍微落后一点的老三,这几年就做了一件事,就是从清冷的湖心亭搬到了更冷的石碑亭。
再看姬老六,
豁,
这个更稳。
带着黑灰和油渍的束袖还没摘下呢,
堂堂皇子,户部话事人,六爷党的主人,向你阐述了什么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前一会儿还在后厨烤鸭子,这会儿就跪伏在这里有概率接龙椅了;
可偏偏在他身上,你瞧不出任何的不适应。
想当初在镇北侯府初见时,这个闲散王爷,被郑凡一眼就瞧出来了胸有大志,现在,倒是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了。
当然,争,肯定是要争的,那个位置,他也必然是想坐的;
否则何苦折腾了这么久?
他自家现在仨孩子了,日后没内库兜底,只靠勋贵俸禄过日子,那怎么可能够?
要知道,他父皇对勋贵就很凉薄了,登基后,将那些叔伯直接封的是侯!
而他,
姬老六,
在掌管户部后更是毫不犹豫地继承其父之风,对勋贵的钱粮和待遇削得最狠!
记得当时,
有一个等着俸禄钱粮嫁孙女儿的宗室老伯爵,就曾指着他姬老六的鼻子大骂过:
成,我倒要看看,你六爷要是坐不上那个位置,你自己能不能把这宗室的日子过下去!
至于四皇子姬成峰,
他的心思,其实更为单纯一些;
当初尹城外客栈的事,老三算计人的同时被他也给算计了,最后,老三下场很惨。
这惨状,可是把姬成峰都给吓到了。
再之后,
东征大军的第一次战败,原本其最大依靠的母族邓家,因那场左路军的惨败被父皇狠狠地打压了下去,原本的军中势力更是几乎湮灭;
随后,
再看着太子和老六的对法,惊若天人!
现在,
他就管着一座京营,兵马,也就五千,于大局,除非自家父皇忽然脑子一热,将自己所部安排进皇宫内驻扎,否则,他几乎没有可以左右大局的丝毫牌面。
老五离开京城时,与他说过话;
他清楚,老五是早早地看清了,所以潇洒地自请离京去地方上做事情,听说在颖都那儿做得很不错,这是不图什么皇位了,开始为日后的贤王而奋斗。
他的心思,也早就淡了。
但父皇此时在这里的这一番话,
让他心底的灰烬,忽然又升腾出了火星,随即,一团小火苗,开始燃烧起来。
都是父皇的儿子,
都姓姬,
都是皇子,
四个,都跪在这里;
我,
岂不是还有机会?
侥幸心理,谁都会有,美梦,是个人都会做,何况,那是龙椅,而且,此时是那么的近在咫尺!
至于小七,
只是低着头,跪在那儿,看不清楚表情。
这种帝王家庭伦理剧,可谓精彩。
郑侯爷感觉很幸运,可以坐在这么近的观众席上去欣赏。
燕皇有七个成年儿子,老三剔除,就是六个。
按理说,他们六个,其实都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因为燕皇本人,就不是嫡长子出身的。
先皇,也就是燕皇的父皇姬老六他们的皇爷爷,也不是嫡长子出身的。
所以,
虽然二皇子是嫡长子,
但怎么说呢,
谁叫他们这一脉有这个传统不是!
当然,六个里头,今日不在现场的有两个,那两个,其实就已经被相当于剔除掉皇位资格了。
一个是大皇子姬无疆,东征军战败一次,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何况他在银浪郡那边也立了功。
但问题在于,他娶的是蛮族公主,燕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太子身上有一半蛮族血统的。
老五,是自己主动选择退出夺嫡序列的,他胆儿小,喜欢安逸,虽然不是没野心,但更看得清楚实际,最出格的举动,无非就是暗示一下平西侯爷关键时刻得保护他,他至少是个皇子,还有点用。
燕皇的问题,问出来了。
下面,
就看两位王爷怎么接了。
五年前吧,
他们仨领着数千铁骑上朝,开启马踏门阀的序幕;
今日,
还是他们仨,
坐在这里,
挑选着帝国下一代的接班人。
李梁亭的目光,在四个皇子身上依次扫过;
田无镜,则继续喝着茶,目光根本就没向皇子那里瞥一眼。
其实,在座的,先天条件最好的,还是太子;
生母是皇后,
虽然皇爷爷和父皇都不是嫡长子出身却坐得了大位,但他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嫡长子继承制对帝国的平顺传承意味着什么,这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未来可能发生的内耗。
取贤还是取嫡的,说句不好听的,以后的非嫡长子除非能做到像姬成玦这般,无双经济才能,让谁都无法忽视,否则,其余的贤名,无非就是看有谁愿意给你鼓吹罢了,一如乾国的那帮文士。
对于太子而言,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发展选择,那么,此时坐在那张桌上的三个人,很可能依次就是:
他亲爹,
他岳父,
他亲舅舅。
本来板上钉钉的事,却硬生生地拆得四分五裂。
李梁亭笑道:
“哎呀,这可怎么选呢。”
郑凡在心底默念:这是要把皮球再踢回去?
“无镜啊,你怎么看?”李梁亭看向田无镜。
田无镜这才转过脸,目光扫向那边;
因为郑凡也坐在下面的桌子旁,理论上,这目光里,也是将郑凡也一起扫进去了。
一时间,
郑侯爷的心一下子给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他是真的怕老田此时忽然来一句:
听听平西侯的看法吧;
亦或者更直接一点,
平西侯的看法,就是本王的看法。
这不是把自己放火架上烤了,这是要直接把自己插炉火里去焚!
好在,
老田并未说出这种话,
而是摇摇头,
道;
“随便吧。”
燕皇在烤鸭店里选国本,
靖南王直接说个随意,
今日的仪式感,真的是欠缺得有些厉害啊。
李梁亭叹了口气,
却没再将皮球踢给陛下,
而是扭过头看着那些跪伏在地上的皇子们,
道;
“这样吧,谁想坐龙椅的,就自告奋勇地说说,这时候,再想藏着掖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燕皇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李梁亭身上。
田无镜笑了,
亲自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在外人看来,
大燕的一皇二王,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但只有真正有资格触摸这权力核心的人,才能清楚,他们仨之间的关系,并非如同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随和。
退一万步说,仨老好人,凑在一起坐在老槐树下下下棋喝喝茶那没什么,想要掌舵整个大燕,那是不可能的。
而李梁亭的这句话,
却也让郑侯爷心下一凛。
接班人,
是由他们仨选择,择其一,和让下面的皇子们自己去选择,概念,完全是不同的。
他们仨来选,那就是选定谁就是谁了,其他人,也就自然没机会了,至少,除非他们仨都不在了,否则是不可能再有翻天的可能的。
这样一来,是太子是老六亦或者是其他,你坐上去就坐上去吧,还能继续表演个兄友弟恭什么的,至少,面子没撕破。
可要是让皇子们去毛遂自荐,
呵呵,
这就是明摆着一颗裹着糖霜的毒药。
你吃不吃?
如果连吃这枚丹药的勇气都没有,那你也就自然没资格去当什么皇帝了,这点魄力都没,还坐个什么劳什子的龙椅。
身为皇子,
谁又甘心机会在眼前时,不去争一把呢?
而一旦开口了,说你想要了。
得,
接下来在场的,无论谁当了日后的皇帝,都会记着今日的这一幕。
他,他,他,
今天,
居然敢和我争皇位!
一番毛遂自荐下来,确定是谁,现在还不好说,但只要开口争了,接下来,就是肉眼可见的手足残杀。
燕皇继位后,对自己那几个不那么乖巧的兄弟,下手可谓狠辣;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自己剩下的这些儿子们,也要重走老路。
他是皇帝,他可以无情,
但,
他又不是变态。
郑凡相信,自己都能看出来的端倪,燕皇不可能看不出来。
而且,
镇北侯爷虽然曾做出过在御花园里烤羊腿的事,但他必然也不是什么政治小白,至少,不是他看起来给人的感觉那般,是一个粗放厚道的长辈。
更别提,老田还笑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
选一个您的儿子出来继承大燕,继承那张龙椅,可以,没问题。
下面的,
就骨肉相残给咱们找点儿乐呵吧。
这可真是……好兄弟。
布置温馨的店面,
散发着香味的烤鸭,
依旧无法吹散此时那张桌子上所散发出来的血腥和抑郁。
燕皇笑了,
道:
“好。”
说着,
燕皇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儿子身上,
道:
“想坐那张椅子的,就拿出胆魄来,过时,不侯。”
这是开场白了。
坐在边上的郑侯爷,忽然觉得面前这场好戏的精彩程度,一下子提升了两个档次。
同时,
郑侯爷的目光特意地看向姬老六,
而这时,姬老六的目光也看向了郑凡。
二人目光交汇,随即各自挪开。
“儿臣。”
太子先一步开口,
他是太子,
他没得选;
因为周围没有大臣,没那个朝堂的氛围,他清楚,就算自己自行选择退出,也不会有人去挽留。
丢官帽的戏码,在这里,行不通的,至少,这三位,是不可能去陪自己演的。
而因为他做过太子,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自古以来,
又有多少做过太子却未能登基坐大宝的太子得到过善终的?
“儿臣认为,未来的大燕,将以恢复民生为主,连年征战,已经使得国库空虚,百姓疲敝,父皇和叔叔舅舅们所亲自缔造出来的伟业,需要一个人来继承和延续。
儿臣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为大燕续命,为大燕蓄力,若有机会,则可发兵攻乾伐楚,以期大夏一统;
若无机会,
则恢复民生,充实国库,积攒国力,以为后世子孙打基础。
燕晋之地在手,一代,两代之后,我大燕,必将可以堂堂正正之势,一统诸夏!”
因为太子监国本就在施政,所以,这时候没必要去谈什么具体的施政措施,主要陈述的,是施政理念。
事实上,太子自己也清楚,自己能够坐上太子的位置,原因是什么。
这是他父皇给他定下的标签,
也是朝野百官给他定下的标签,
人,是会变的;
太子是人,帝王也是人,太子变成帝王,也是会变的,年轻变成中年,也是会变的。
但太子,不能丢弃自己的标签,也就是不能毁掉自己的人设。
在其刚才的陈述之中,他的意思很简单,他愿意做一个守成之君,做一个过渡之君,牺牲自己的青史名声,为大燕的未来,去继往开来。
太子说完,
接下来,
安静了。
这安静,
让老四姬成峰很是煎熬。
因为他清楚,甚至,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老六,是必然要争这个位置的,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也明火执仗地和太子开始了长达这么久的夺嫡对抗,是不可能忽然认怂放弃的。
但,老六不说话。
意思是什么?
太子是二哥,
老六前头,还有自己这个四哥呢。
所以,老六是在等,等自己表态。
原本,姬成峰认为自己就是个打酱油的,虽然心里的火苗已经升腾起来,但让他在太子和老六后头,也跟着摇一摇自己的小旗帜,他可以勉强做到,但要自己走到前面,在老六前头……
姬成峰的眼睛开始泛红,
这一刻,
他开始害怕了。
害怕的情绪,如同霜雪,直接打灭了他心头刚刚窜起的小火苗。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姬成峰也清楚,这看似“公平”的表面,其实早就垒砌好了院墙。
他,
不够格。
“咚。”
姬成峰磕了个头,
道:
“成峰志大才疏,有自知之明,对那个位置,没有过想法,只希望大燕的日后,可以继续繁荣昌盛。
身为姬家儿郎,旦有所需,必将为祖宗疆土,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
漂亮话说完,
姬成峰低下了头。
懊恨么?后悔么?
还真没有;
只剩下,
一阵轻松。
接下来,
姬成玦开口道;
“成玦自以为,贤能比之太子,更胜数筹,大燕在成玦的手中,将更加稳固,论休养生息,成玦比太子更通民生之道,论朝堂治理,成玦更是当仁不让!
成玦若得有幸,
第一步,
就是要收拾父皇和叔叔舅舅们留下来的烂摊子!”
烂摊子?
这三个字说出来,
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三位,目光,都微微一变。
姬成玦继续道:
“父皇是开创者,但大燕基业要想长久,就必须趁热打铁,再建新的法度,祖宗之法若不合时宜,自当应变,可后世子孙改不得也不敢改,成玦愿先行一步,变法以图基业千秋万代!
其次,
镇北王府的镇北军,
京南王府的靖南军,
平西侯府的晋东军,
甚至,
包括大哥手下的南望城兵马,
都必须重新调整调度。
大燕如今之局面,看似势大雄浑,实则,危如累卵。
因为父皇在,叔叔在,舅舅在,才得以平衡。
可,
百年之后呢?
现如今,需重执兵部权柄,重塑中枢军权,国之凶器,必须掌握在朝廷,掌握在中枢手中!”
李梁亭闻言,
笑了,
道;
“小六子,削得好烤鸭不假,但你觉得,自己能削得好藩?”
在场二王一侯,
可全都是藩镇!
姬成玦笑道:
“因为长辈们还在,所以,可以,叔,您之前不一直是这般做的么?舅,您之前不也是这般做的么?”
说着,
姬成玦看向郑凡,
道:
“郑侯爷一直以来就是成玦的好兄弟,我二人,自第一次相遇时就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相较于郑侯爷的戎马才能,成玦以为,在以后,郑侯爷更适合做的是一国宰辅!”
郑侯爷咽了口唾沫,
这是要烤鸭释兵权么?
宰辅?
当年乾国的刺面相公被召入京,也是去当相公的,其实就是宰辅。
然后呢?
但你不得不说,
姬老六不愧是姬老六,
这人的政治眼光绝对是独到。
他就是看准了,在场的这几位,看似藩镇,实则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燕。
唯一一个可能不是这样子的那位姓郑的好兄弟,
在此时,
没说话和投票的资格。
也因此,
赌嘛,
就来点实际的!
什么千秋万世,什么继往开来,老子要是当皇帝,最先要搞的就是兵权!
不装了,也不演了,
我已经进入角色了!
郑侯爷在心底“呵呵”笑了两声,没生气;
反而,
看向太子,
兄弟归兄弟,烤鸭归烤鸭,
但如果此时有选票在手,
郑侯爷肯定会投太子一票!
你大爷的,你大爷的!
如果这会儿,姬老六真的在烤鸭店成功被“钦定”,
那局面对自己,可就麻烦了。
燕皇还在,镇北王还在,老田还在,要是他们要求自己牺牲权力,那自己,根本就别无选择。
我这儿辛苦种了一年的田,还没体验扯旗造反的快乐,就得被你直接摘果子?
爱,
是真的会消失的,
不仅仅是自己当侯爷后,消失了;
对面要是当了皇帝,也必然会消失。
燕皇缓缓闭上了眼,
李梁亭笑了笑,拿起一块茶点,送入嘴里,一口闷,这位似乎还没完全吃饱。
田无镜则放下了茶杯。
郑侯爷低头看着桌面上的纹路,似乎发现这纹路,好生神奇。
而就在这时,
略带点稚嫩的声音的响起,
是七皇子,
姬成溯,
他似乎很紧张,也似乎很害怕,所以说话在不停地打着颤栗,但他还是鼓着勇气,开口了。
“我……我还小……我还……不懂事……所以……
我就听父皇的,听叔叔的,听舅舅的……
我就听太子哥哥的………
我就听六皇兄的………
听郑哥哥得………
我就乖乖的,听他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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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章 否
小七的话说完,
烤鸭店的二楼,一时无声。
在场的,
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是傻子;
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将领,你要说他们不懂政治,不懂人情,那就明显是有些不切实际。
一,略通庙堂田无镜?
二,百年镇北侯府的积攒,孕育出的底蕴,这种教育传承,说实话,和帝王之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镇北侯府,在北封郡,本就是土皇帝。
在场的几个皇子,
太子一直很稳,稳稳地被姬老六一次一次捶翻在地上,再稳稳地等待着被自己老子拉偏架拉起来。
姬老六更不用说,没他老子亲自下场,他早就成大燕的司徒雷了,而且还曾嘲讽过司徒雷留下那俩哥哥的命真的是妇人之仁,一世败笔。
就是放弃皇位争夺,正式表态撤出夺嫡的四皇子,说实话,能在这个时候,自己主动熄灭那小火苗的,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另外俩,
一个是魏公公,宫中老人,司礼监掌印,早就活成了人精;
一个,是郑侯爷。
郑侯爷这次入京,敢不带苟莫离和瞎子,本身就是对自己政治能力的一种自信。
所以,
在场所有人,
没人会天真地认为,
小七姬成溯的发言,
真的只是一个少年孩童怯生生的童言无忌。
他没说自己要争那个位置,
他装作自己只是挨次序要说话,
他说自己没主见?
他说自己就听大家的,
听太子哥哥的? 听小六哥哥的? 听王爷们的,听侯爷们的? 听大家的。
言外之意?
就是他坐那龙椅上? 就是个吉祥物。
其他人想要争这个位置? 会打得你死我活? 我坐那个位置? 大家都可以站在我旁边出谋划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过他? 亦或者,真的是他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 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天家的孩子? 怎么可能真的会有那种憨厚可爱的愣种?
要知道? 生长在宫中,一个太监? 一个宫女? 一个眼神,一阵风,都能给人以警醒;
更别提燕皇的这些个儿子们,普遍质量到底有多优秀了。
或许,
在小七心里,
有些东西,早就变了。
就在那个夜晚,三哥从湖心亭被放出来,自己端着果饮子和哥哥们一起为三哥接风洗尘;
再至宴会上,
三哥惨死于刺客手下。
那一幕,小七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若有机会,必然是要争的。
郑侯爷在心底微微摇头,想当初和瞎子二人喝茶聊天时所说的那种多尔衮和豪格争位,最后便宜了福临;
谁知相似的戏码,竟似乎有在大燕重新演绎的趋势。
太子要的,是无为而治;
姬老六要的,是继续集权,将三巨头的遗产,包括郑凡和他大哥姬无疆在内的各路兵马,重新整合;
而小七,
他不是要,
而是他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种搁置争议。
我还小,
我还要长大,
就算我当了皇帝,我也不可能很快亲政,就算亲政了,也很难真的掌握大权。
主少国疑,是必然的,矛盾被掩盖被延后了,也是必然的,但不得不说,却又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太子依旧跪在那里,表情平静;
姬成玦则扭过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小七。
小七有些腼腆,也有些童真地看着自己的六哥。
都是人精,
姬老六自然看出了小七目光里的一些超脱于年龄段的意味;
怎么说呢,
他姬老六在这个年纪时,也善于装纯真;
可问题是,他现在年纪大了,而且,自己身边已经有了六爷党这一大帮子势力。
相较而言,
当自己和太子在这边针尖对麦芒时,一身轻的小七,反而体现出了他的优势。
但姬老六没说话,回过头,继续跪着了。
“如何?”
燕皇开口问道。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小七,笑了笑,
道;
“羡慕啊。”
羡慕的,是儿子的质量。
田无镜没说话。
燕皇摊开左手,放在桌面上,
对二人道:
“好了,你们总得,给个说法。”
李梁亭摇摇头,道:“陛下,这毕竟是天家的事,我呢,就不掺和了吧,陛下您看着选就是了,横竖大燕接下来三十年的太平是会有的。”
燕皇看向田无镜,这是一定要靖南王给表个态;
田无镜放下茶杯,
开口道:
“是无为而治,还是锐意进取,都可以,是破是立,到底怎么个样子,以后的事,谁又能真的知道。
成溯,年纪太小,镇不住场子的。”
李梁亭是将皮球踢了回去,
而田无镜,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否了小七。
小七的呼吸一滞,脸色一红,小小的双拳当即攥紧,却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
他多么希望靖南王能够像镇北王一样,打个哈哈给还回去,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大有希望的。
“无镜,你觉得哪个更合适?”
燕皇具体地问道。
其实,在座的三位,可以不开口,但一旦开口,就不可能去忽视。
对于燕皇而言,
田无镜的话,甚至一定程度比李梁亭,更重。
因为就是此时的自己,都必须得先安抚好他。
田无镜摇摇头,
道:
“陛下,我只是觉得七皇子,不合适;
我大燕将士,披荆斩棘,血染沙场,方才刚刚缔造出大燕如今疆域、如斯军威;
怎么着都不至于学乾人,
现在忽然玩起个什么主少国疑的把戏。
越过越回去了,又还有什么意思?”
姬成溯已经将脑袋抵在了地板上,他知道,自己几乎没戏了。
靖南王已经将话说得这么开了,除非自己的父皇在此时以雷霆手段强行拿下靖南王,同时肃清靖南王于军中的影响,比如,这位平西侯爷;
否则,
他姬成溯就和那座龙椅,无缘了。
事实上,姬成溯也清楚,如今的父皇,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一是不愿意,二………可能也做不到了。
父皇这次回宫,格调很大,却未曾对朝堂进行干预,这意味着父皇想要将大燕的这个局面给平稳地过渡下去。
曾经马踏门阀的父皇,虽说现在依旧是大燕真正的至尊,却已经没有了当年马踏门阀时的恢宏意气与年华。
而在那边低着头,正研究着桌子纹路之奥妙的郑侯爷,
心里也是觉得有些讶然。
老田会这般直接了当地否掉小七,真的很不符合老田的一贯作风。
先前,他还在喝着茶,说着随意呢。
其实,站在郑侯爷自己的角度,小七上位,最美好的情况,就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作为辅政亲王一同帮忙治理国家。
二人,必然还是会继续争锋相对的,不可能亲密无间地辅佐自己的小弟。
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了,要知道,在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支持自己的一帮势力。
就如同多尔衮后来靠手段整垮了豪格,封皇叔父摄政王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多尔衮自己没儿子,可可能早就篡了。
再拔高一下层次,这已经不是两个派系的斗争,已经可以上升到两种治国理念的碰撞。
无为而治,继续集权,本就是相悖的,自然就更没有融合的余地。
而一旦中枢分裂,无法发出一个统一的声音,对于藩镇而言,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一个凝聚在一起的中枢,必然会削藩收取地方权力,而分裂的中枢,则需要拉拢藩镇以支持自己。
小七的那番话,
固然让郑侯爷感慨了一下到底是燕皇的儿子,的确各个都不能小觑;
但同时,
心里想着的则是,
唔,
小七上位,对自己而言,很不错啊。
瞎子和苟莫离要是知道这事儿,必然也会十分高兴。
但,却被老田否了。
接下来,
李梁亭接话道:
“可不是嘛,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选个小娃娃上去,只能让乾楚他们笑话咱们大燕无人了,咱老燕人,好的就是一个面儿不是?”
好个镇北王,
这是在靖南王清晰地表明态度后,
又主动将自己先前踢回去的皮球捡了回来,同时往七皇子的脸上砸了过去。
镇北王的地位,是不可能做这种墙头草的。
所以,
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先前是在故意等靖南王开口,然后,再顺势打个助攻。
是两个王爷一起,否掉了小七上位的可能。
这就很有意思了。
说白了,
他们仨坐在这里,
谁是国本,就已经和皇子们没什么干系了,这也是之前小六子最无奈的一点,他的势力,其实比太子要强得多,布局,也更缜密深入;
可偏偏在这几位面前,他清楚,自己的势力自己的布局,就算真的发动起来,也无济于事。
一如楚国摄政王苦心经营,却依旧架不住靖南王千里奔袭直接烧了你的郢都。
燕皇问,你们中意谁是国本。
靖南王和镇北王一开始都随意,随后,否掉了小七。
相当于一步棋,让你来下,你走了半步,这不符合规矩,然后,只能收拾棋盘重新来过。
燕皇没有愤怒,确切地说,这位帝王,在这个时候,他是最强大的,同时也是最虚弱的。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个铁三角的存在,因为他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照旧吧。”
燕皇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太子继续保持着平静,监国这么久,别的没有,这养气的功夫倒是臻入化境。
一切照旧,等同于太子就是太子,既然让他当太子,以后,他就必然会登基;
但,结合今日在这座烤鸭店刚刚发生的一幕,大概率,是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
先搁置,
你们俩,继续夺嫡。
总之,
国本之定,并未如同想象中那般砍瓜切菜一样给明晰下来。
哪怕选择了一个很随便的场所,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可以去随便的事。
“明日,无疆就要回来了,宫内,设宴。”
靖南王和镇北王一齐离桌,
“臣遵旨。”
“臣遵旨。”
“成溯,扶朕回宫。”
“是,父皇。”
眼眶泛红的姬成溯起身,小跑过去,搀扶着自己的父皇下楼。
紧接着,
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两位王爷面前,依次行礼,随后,也下了楼。
皇四子姬成峰则直接侧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姬成玦则向着郑凡伸出双手,
“腿麻了,来,拉我一把。”
这不是装的,
原先需要长跪的时候,姬成玦都会在膝盖位置绑垫子,而今日,他先是在后厨那里忙里忙外地做烤鸭,早就累得不行,再这么一长跪,精神紧绷时还好,现在忽然松了这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和麻痹马上就袭来。
“腿麻了?”
“对。”
郑侯爷弯下腰,双手对着姬成玦的大腿狠狠地拍了几下。
“嘶………”
姬老六当即流露出无比酸痛的表情。
“你能啊,你削藩啊,你削啊。”
“姓郑的,你公报私仇!”
“嘿,我还真就喜欢这个调调,不为抱私仇我干嘛要抱公家的饭碗?”
姬成玦慢慢地爬起来。
这会儿,那边的靖南王和镇北王也走下了楼梯。
两位王爷来到一楼烤鸭店门口,
镇北王先伸了个懒腰,
看着天边的夕阳,
感慨道:
“夕阳,很美啊。”
田无镜没说话。
镇北王又笑道:
“他,想得也美。”
……
二楼,对着窗户,剑圣那边又飞了回来,同时点点头,示意外头的高手,已经尽数撤去了。
郑凡看着姬成玦,道:
“你行招太险了些。”
“你也不看看我到底被逼到了什么地步。”姬成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说,小七这话,是谁教的?”
“父皇回宫后,还未召见外臣,皇子入宫问安都不得允,而小七,可是住宫里的,你说呢?”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这个时候,谁敢教小七说话,他也得有那个胆子不是。”姬成玦补充道。
“但,无事了,还是被否了。”
“被否了是被否了不假,但说真的,小七说这话时,我真以为要被我这最小的弟弟给翻盘了。
姓郑的,
你是不是最希望小七坐上那个位置?”
“对。”郑侯爷很坦诚。
“这有什么意思,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没劲,你就该和我下棋,这样咱们俩以后互相斗,岂不有趣?”
郑凡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一脸好奇地看着姬成玦,
道:
“姬老六?”
“嗯?”
“你看我有病么?”
“暂时还没。”
“对,所以我干嘛选你。”
“说真的,哥………”
“得,别给我来这一套。”
“两位王爷,和父皇,似乎不是站在一边的。”
姬成玦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
“我怎么觉得,两位王爷是想看戏呢?就想看着,我和太子,斗出个你死我活,就想看着我们兄弟几个,手足相残。”
“然后呢?”郑凡微笑看着姬成玦,“你姬老六要发扬风格,将位置都让出去是么?”
姬成玦摇摇头,道:“我不会做被残的那只手。”
说完,
姬成玦将茶杯放回到了桌上。
这时,
郑凡又拿起一个茶杯,叠在了姬成玦的茶杯上头。
姬成玦有些诧异地看向郑凡,惊愕道:“你疯了?”
郑凡微微摇头。
“不,你肯定是疯了,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这是父皇他们的棋盘。”
郑凡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来,
道:
“他们下他们的,我们,下我们的。”
……
马车内;
姬成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在他对面,盖着毯子的燕皇闭着眼躺在那里。
小七时不时地抽噎一下,却不敢将声音给弄大。
看着自己父皇的面容,
他感到的不是踏实,而是一种由衷的惶恐。
在昨晚,
父皇将自己喊到身边。
他说,他老了。
自己马上跪下来说,父皇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万岁的。
他还说,
等以后,
你要好好听哥哥们的话,听大家的话。
所以,
姬成溯今日才敢在烤鸭店二楼,鼓起勇气,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但,
他让父皇失望了。
同时,
一股愤愤的情绪,开始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就有我家的,你家的,这种概念了,更何况大燕的七皇子,还天生早慧。
这明明是我姬家的事,
凭什么要由你们两个来说不!
年轻的皇子,固然聪颖,但毕竟年轻,且又是刚刚和这世上最为让人迷恋的椅子,擦肩而过,难免,有些落于形状了。
燕皇在此时缓缓地睁开眼,
看着坐在那里的幼子,
嘴角,
露出一抹笑意。
当注意到自己父皇的目光时,姬成溯马上起身,跪伏在父皇面前。
“儿臣,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在姬成溯看来,自己父皇是有意想给自己一个推手,让自己上位。
自己的父皇,
是疼爱自己的。
是他,是他不够好,让父皇没能下得了台。
“儿臣,儿臣让父皇不开心了,呜呜呜………”
燕皇摇摇头,看着车窗外飘落的枯叶,冥冥中,流淌着一股肃杀得气氛;
今日,
只是开胃小菜;
这时,
似乎对自己这个幼子的哭泣声感到厌烦了,
燕皇开口道:
“别哭了。”
姬成溯马上止住。
但还是在继续请罪,企图用卖乖来挽回些许,
“父皇,儿臣………”
“你做得不错。”
“儿臣惭愧,儿臣当不得父皇………”
“你让他们开心了,就行了。”
“………”姬成溯。
————
两点前还有一章,莫慌!
第四百八十二章 出击!
“陛下,宰辅大人,已经在御书房外候着了。”
魏忠河禀报道。
燕皇眼里,闪现出一抹疲惫。
下了马车,
赵九郎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燕皇,没行礼。
燕皇在魏忠河的搀扶下,向这边走来。
当双方距离拉到一定程度后,赵九郎叹了口气,跪伏下去:
“臣,叩见吾皇万岁。”
燕皇开口道;
“朕还以为宰辅大人会将官帽先摘下来放在一边呢。”
“臣倒是想,但我大燕毕竟不是大乾,没那种动辄挂冠而去撂挑子的风气。”
“是。”
燕皇点点头,步入御书房。
赵九郎起身,跟着一起进来。
燕皇坐上首,
赵九郎跪伏在下面。
无论是燕皇在这御书房里还是太子监国于此,堂堂宰辅,都是有座位的,但他没坐。
魏忠河站在里头,也没去主动请宰辅大人坐下。
“陛下。”
赵九郎开口了。
这对于燕皇来讲,是很熟悉的一幕;
很多臣子开始以“道德”以“规矩”以“礼法”以“万民”,总之,当臣子觉得他的理由十足,中气十足时,
就会以这种方式,做开场。
原本,赵九郎是不会的,他身为宰辅,本该是朝堂上官僚集团制衡皇权的领头人,但在燕皇登基后的这些年来,他从未带头忤逆过燕皇的意志;
就是朝野上给他个纸糊宰相泥胎首辅戏称,他都浑不在意。
但在今日,
在这里,
他,
开始了。
虽然他还没开口,但燕皇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燕皇,到底还是燕皇,当他坐在御书房里,坐在这张椅子上时,他就像是灯烛后的眼睛,而百官,则在灯烛之间战战兢兢的玩偶。
同时,
燕皇也清楚赵九郎为何敢在此时,来个第一次;
因为,
他,
姬润豪,
老了。
不是说年岁? 而是这次自后园出来,已经近乎宣告这位帝王的寿元,真正意义上进入了倒计时。
一个年富力强的燕皇?
他可以随意地更迭自己的宰辅? 只要他显露出丝毫不听话的迹象,就可以架空、制衡? 更或者,远远地打发出去。
但?
年迈的皇帝?
面对这种局面时?
他除了妥协? 就只剩下了妥协。
他是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权力中枢? 但他不再是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 他清楚,臣子们也清楚,他的时间不多了。
相对而言,
现在轮到年迈的皇帝,去希望有序地保留住整个朝堂的稳定? 以交给子孙继承人。
“陛下,国本大事,关乎社稷安危,安能如此随意,安能如此儿戏,安能……如此!”
赵九郎“长歌当哭”。
燕皇笑了,
这神情,
这语气,
这姿态,
可以的,可以的,不愧是自己一路提拔上来的宰辅,那些官员们会玩的把戏,他赵九郎,其实能玩得更好也更投入。
君臣之间,
没有争论,
因为彼此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熟悉得一切争论,在自己脑子里过一遍,就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即刻的反应;
所以,根本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彼此,都省事。
但因为太快了,就未免有些过于单薄,只是,宰辅在情绪上,依旧把控得极好。
他没摘帽子,
而是将自己的官服解开,
露出了自己的臂膀,
甚至,
还伸手对着自己的胸膛,拍了拍。
“陛下,臣没带棺材来。”
大燕军中,一直有一个关于平西侯爷曾经的故事流传,据说,早年平西侯爷征战时,必然携棺同进,做好死战的准备。
但事实上,
打仗时带棺材并不方便,而真正喜欢动辄将棺材抬出来的,其实是文官。
赵九郎说,
他没带棺材来,
意思是,他图个省事,就不带了;
陛下,
您就当臣身边,放着一口棺材。
燕皇点点头。
“陛下,臣自入亲王府为幕,追随陛下入东宫为属官,追随陛下入殿登基从尚书至宰辅,臣,从未忤逆过陛下的任何意志;
但这一次,
臣,
不得不刺谏陛下:
陛下,
您老了,
您在时,自然无所不可,但请陛下,为大燕千秋万代计,以定规矩!”
国本之事,
您可以随意,
您是皇帝,
您是皇子们的父亲,
你是大燕近百年来,最有权势的君主;
您可以恣意,
但您恣意之后,这个烂摊子,谁来收?
“爱卿。”
“臣在。”
“那你说,该选谁啊?”
“身为臣子,自当恪守臣纲,太子并无大错,监国以来,勤勤恳恳,臣请陛下,既然曾告慰太庙,立下太子;
就请陛下,
给予太子以体面,
给予太庙以体面,
给予大燕江山社稷以体面!”
这是文官的政治正确。
太子,已经算半个人君了。
朝堂上,可以允许有六爷党的存在,但当别人在正式场合问起你时,哪怕你是铁杆六爷党,也不可能说废太子,立六爷!
这是忤逆,忤逆人君。
“太子,并未犯错?”燕皇摇摇头,“若非朕的扶持,太子如今这东宫,怕是早已经坐不稳了。”
没他这个皇帝拉偏架,
六爷党早就将太子党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了。
“陛下,太子是您立下的储君,您不扶持太子,谁来扶持?”
“朕,并未废太子。”
“可如今,朝野上下,早已人心惶惶,陛下,臣恳请您,早做打算,早定乾坤!”
言外之意,
我支持太子是真的,
但您,也可以换太子,
但请您,
赶快!
“朕,还没死呢。”
“陛下,可知臣今日为何不把戏做足,没带那口棺材入宫?
是臣的俸禄,买不起一口上好寿材么?
是臣的手下没家丁,搬不动这寿材么?”
言外之意,
是因为,
陛下您快到了,
所以臣不敢拿棺材来犯您的忌讳。
燕皇看向站在身侧的魏忠河,
道;
“瞧瞧,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呐,不愧是朕的宰辅。”
“陛下,臣在亲王府时,您是主子;臣在东宫时,您是主子;如今,您是大燕的陛下,臣,是大燕的宰辅。
臣,
当为大燕千秋万代计!”
说完,
赵九郎额头抵在御书房的青砖上。
燕皇闭上了眼,
赵九郎也一动不动,
良久,
燕皇开口道:
“朕,饿了。”
魏忠河马上走出去,喊道;
“传膳!”
御膳,很快被送了进来。
像当初一样,两份。
魏忠河走到赵九郎身边,道:“宰辅大人,先吃饭吧。”
赵九郎抬起头,
其额头位置,有明显的暗青。
没扭捏,没矫情,他起身,对燕皇行礼:
“臣,谢主隆恩。”
随即,
他在一侧坐下。
饭食,很简单。
赵九郎吃饭的速度,很快,他早就养成了一边办公一边进食的习惯。
燕皇那里,
就用了一点,就停下了。
赵九郎吃完了,
看向燕皇那边的御案。
魏忠河会意,走上前,将陛下面前剩下的饭食端起,就要往赵九郎这里送。
当初,陛下身体刚见坏时,食欲就下去了,基本每顿留膳,赵九郎都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
他很撑,
但还是得吃下去,
不能让外界知晓,大燕的皇帝陛下,身体出了岔子了。
但这一次,
燕皇抬起手,
阻拦了魏忠河,
同时,
目光看向赵九郎,
道:
“爱卿不用再强撑着了,别把胃给撑坏了。”
说着,
燕皇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道;
“剩饭剩菜,就剩在那儿吧,反正上上下下,都知道朕的身子,好不了了。”
赵九郎嘴巴张开,
这个手腕能力都是绝对一流,被先皇委以重任二十载的大燕宰辅,在此时,泪流满面。
他起身,
跪伏在地上,
道:
“陛下,臣万死,臣万死啊。”
“爱卿,朕忽然想太爷做的米糕了,这时候,好想能吃一块。”
“臣……”
“可惜,太爷不在了。”
燕皇发出一声叹息,
“不在了啊。”
赵九郎不说话了,魏忠河也不说话,没人敢在此时打扰到这位君王的追思;
“有些人,不在了;
还在的人,过得,也不见得开心。
魏忠河,
你觉得,
值得么?”
“陛下,奴才虽是个阉人,可若是有朝一日大燕需要,奴才也是会毫不犹豫地持刀冲杀上前的,为了大燕,为了陛下,奴才万死不辞!”
燕皇又将目光落回赵九郎身上,
道:
“爱卿,明日宫中设宴,朕不希望看见百官来向朕逼宫请愿,朕现在,最怕的就是吵闹。”
“臣遵旨,臣会帮陛下平息群臣激议。”
“嗯,这大燕,离不开爱卿呐。”
“臣,惶恐。”
“行了,爱卿去忙吧,朕该歇息了。”
“臣告退。”
赵九郎起身,
在其刚要走出御书房时,
燕皇忽然开口道:
“爱卿,值得么?”
赵九郎深吸一口气,
笑道:
“陛下,臣,总不至于连魏公公都比不过吧?”
魏忠河当即提了怒火,
当然,不是真生气。
到了他这个地位,被人骂一句阉人,怎么可能会随意动怒?
而且,还是来自当朝宰辅的调侃。
之所以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还是为了让陛下看见热闹。
“呵呵………”
燕皇笑了,
指了指赵九郎,
对魏忠河道:
“魏忠河,你这能忍?”
“哎哟,陛下,您可得为奴才做主啊,宰辅大人这也太埋汰人了!”
……
虽说当着父皇当着两位王爷的面,喊出了要削藩的口号;
但在从烤鸭店出来后,姬老六还是领着郑凡回到了他的王府。
何思思和苓香出来见客,还带着两个婴孩。
郑侯爷一人包了个红封,很厚,铜钱堆的。
见了该见的人,逗了该逗的孩子后,
姬成玦领着郑凡,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是没密室的,因为要是连这书房都看护不好周全,那姬老六也就别夺嫡了,早点去卖玉米面儿得了。
郑凡自己坐了下来,翘起了腿。
又被喂了满满一大口的宝宝粮,心里真的是相当抑郁。
姬成玦坐下来后,则拿起侯府产出的风油精,涂抹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他今日,可谓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老郑啊,我苦啊。”
“珍惜这次见面吧,说不得下次见面,就在你的坟前了。”
这声调侃,
郑侯爷说得,不像是调侃;
姬老六也没恼羞成怒,反而一边点头一边笑。
烤鸭店的事儿,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冷静,二人,其实都有了一定的新的认知。
坐在马车里时,双方互相一个眼神,都能从对方眼里看见所需要的讯息。
不是晋地的风吹到了燕京,
纯粹是二人自打当年在镇北侯府的第一次见面时,就互相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类似于自己的某种特质。
“你没提醒我。”姬成玦指着郑凡,“靖南王,竟然是这个态度。”
“我事先,也不知情。在历天城时,王爷曾问过我,认为哪位皇子继承大统更合适。”
“你怎么回的?”
“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举贤不避亲,直接保举了你,认为你才是大燕未来最好的君王人选。”
姬老六用小拇指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然后放在唇边吹了吹,
道:
“我很感动,但我还是不信你会这么说。”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说?”
“你嘛,大概会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已经成了藩镇了,靖南王又铁了心保你,甭管日后谁在那张龙椅上接着坐,你在晋东,在你的侯府,都能隔着老远地继续打你的推手。
你这人,
和我一样,
心性啊,
最是凉薄。”
“你居然这般看我?”
“嗯哼。”
郑侯爷起身,摇摇头,感慨道:“行吧,那我就去东宫拜见拜见太子吧。”
可能,
在其他人眼里,
这是一种威胁,
又像是兄弟之间的打情骂俏,
但姬老六却身子向前一探,
看着郑凡,
问道;
“在店里时,你没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两个茶几,叠在一起;
为什么要决定自己也下场;
甚至,
为什么在今天,跟我回家?
“你本可以隔岸观火的,看个戏,手里兜两把花生,为什么,为什么要亲自下场;
别说是为了我,
你郑凡有朝一日和我位置互换,
我不会下场的,
我只会,
保你家人。”
“你想坐那把龙椅么?”郑凡问道。
“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我必须要做。”郑凡看着姬成玦,一字一字道,“你还没坐上龙椅呢,问这么多干嘛?”
“我姓姬。”
姬成玦坐回自己的椅子,
继续道,
“有些事,不是我坐不坐龙椅就会改变的,直觉告诉我,你准备玩一盘大的,而且,会威胁大燕的社稷。”
“放心,我不会刺君。”
“你也不敢刺君。”姬成玦沉声道,“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告诉你,只会让你为难。”
郑凡也重新坐了下来,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行,好。”姬成玦又揉了揉眉心。
这显然,是一种默认了。
郑凡笑了,“果然,江山社稷的安稳,还是没个人的龙椅重要。”
“我当爹了。”
“好,你可以闭嘴了。”
“三个孩子的爹了。”
“我想去东宫了。”
“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当更多孩子的爹。”
“我去投靠太子。”
“哈哈哈哈哈。”姬成玦摊开手,放在郑凡面前,“我要那张椅子,我必须要,我和你盟誓,你帮我,我帮你。
咱不说互不相欠的话,就当,咱像当年在荒漠时那样,再互相信任一次,我挺喜欢那种感觉的。
这大燕,
这燕京城,
比你平西侯还要重要的人,可不多。”
“话别说太满。”郑凡很认真地盯着姬成玦的眼睛,“丑话,我先说在前头,击掌盟誓,简单,但我帮了你之后,你要是敢因为位置不同了忘记你今日的誓言;
对不起,
我会很生气。
到时候,
就算你姬老六坐上那张龙椅了,
除非你将我扑杀在燕京城内,
一旦让我活着离开京城,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搞翻你的江山,搞死………你全家。
我不喜欢相信朋友后,再被背叛的戏码,忒俗,忒无趣,忒膈应人。”
说完,
郑侯爷摊开手掌;
姬成玦笑骂道:“姓郑的,别狗眼看人低,老子当年也是混过江湖的,你去南安县城打听打听我大侠燕小六的名声!
人这辈子,
总得脑子一热,为什么人,疯那么一把,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姓郑的,
我跟了!”
说完,
姬成玦主动和郑凡击掌。
“啪!”
击掌之后,
双方快速坐定。
姬成玦开口道:
“父皇和两位王爷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小七上位,是最稳妥的法子,可以让家庭和睦,至少,这几年,会继续和睦的。”
郑凡开口道;“但两位王爷想瞧热闹。”
顿了顿,
郑凡补充道,“或者,在他们眼里,动了刀子,才能真的清静。”
“他们,不是想定国本,而是想看我们兄弟自相残杀。”姬成玦说道。
“所以……不能犹豫了,该出招了。”
“不。”姬成玦摇摇头,“是该出刀了,既然长辈想看晚辈们打架,成,那我燕小六,就献丑了。
明日大哥归京,宫中设宴,既然两王二侯齐聚,那么后日,父皇必然会召开大朝会,我这第一刀,就落在大朝会上。
你啊,就等着看下一场好戏吧。”
“拭目以待。”
“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嗯。”郑凡点点头。
姬成玦站起身,
拿起毛笔,蘸足了墨汁,
在面前得纸张上,
写了八个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怎么着,心痒痒了?”郑凡问道,“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可以再陪着你想想谥号。”
姬老六对着面前的纸张吹了两口气,
道:
“其实,挺没意思的。”
“又怎么了?”
“接下来,你会看见,如果父皇他们不出手的话,我打那些兄弟们,根本就不叫事儿。”
“啪!”
姬成玦拍了一下双手,
伸了个懒腰,
道:
“瞧着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 刺杀
今晚,郑侯爷没宿在小六子的王府里,而是出来了。
嗯,
毕竟现在,他也是在京城有房产的人。
坐的,是小六子的马车,赶车的,则是郑凡的人。
剑圣坐在马车里,闭着眼。
郑侯爷双手贴在小六子平时坐马车时用的暖手炉上,开口道:
“感觉如何?”
烤鸭店里选国本,可曾见过这般荒唐事?
剑圣依旧闭着眼,没说话,只是手掌轻轻拍了拍龙渊的剑鞘。
更荒唐的事,他都亲历过。
儿子派人找自己借剑,杀的,是自个儿老子。
一瞬间,
郑凡明白了,笑了。
剑圣随即也笑了。
郑侯爷又在马车下面翻出了一个鼻烟壶,犹豫了一下,没用,而是揣兜里。
继续翻,翻出了一些熏香,本着不用白不用过期浪费的原则,丢面前的小炭盆里烧一烧。
“所以,在您看来,我大燕的这些个皇子,还是不错的。”
至少,没弑君造反。
剑圣摇摇头,道:“主要还是燕国的皇帝,比司徒家老家主,要厉害得太多太多,甚至,根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司徒家老家主之所以会被司徒雷给做掉,
原因还是在于当时司徒雷已经近乎控制了大半个政局,同时将自己的两个哥哥给发配到了雪海关。
那时候,
司徒家上下都默认了司徒雷会是下一代接班人,就连老家主自个儿,也默认了。
反正都是自己的儿子不是。
这,大概就是君臣和父子融合在一起后的这种微妙关系的尴尬所在了。
当权力被默认交接后,儿子取代父亲,本就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大家也早就做好了接受这个结果的准备,所以,过程如何? 就不会有太多人会去在意了。
“是啊? 要是让姬老六和太子换个位,他要是当了这么久的监国太子,我甚至觉得? 陛下能否再从后园回到他的御书房都难说。”
“我确实是听说过大燕的这位六殿下有财神之名? 也知道在最早时,他似乎资助过你? 但我并未看出来,你所说的那种特别。”
“这就跟你一样,不出来时,在家喂鸡养鸭? 龙渊拿去垫桌脚。”
“好? 那我就等着看。”
这时,
马车对面又来了一辆马车。
这里,是燕京内城,也就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
小六子的亲王府,靖南王的王府以及郑凡的侯爵府? 都在这片区域。
在这里,有高大上的马车,很正常,但很少会出现堵路的情况。
一来,远远的,前面是谁家的马车,赶车的人或者随同的小厮早就清楚了,官位高低,辈分高低,爵位高低,红火高低,该让就早就让了。
就是要顶牛,
说白了,
达官显贵顶牛自有他们顶牛的地方,搁外头,像演戏耍猴一样在黔首面前丢人现眼,失了格调。
所以,现实里,那种马车面对面互不让路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就是遇到了,大概也就是相熟相知的,特意凑过来打个招呼。
“谁家的马车。”郑凡问赶车的亲卫。
“回侯爷的话,好像是宰相府的马车。”
宰相府?
郑凡开口道:“我们让开或者拐道。”
剑圣有些好奇地看着郑凡,“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懒得折腾罢了。”
“宰相也不像是来找你麻烦的。”剑圣又道。
“懒得寒暄了。”
“敢问,前方可是平西侯爷?”
因为郑凡坐的是小六子的马车,对方这才有此一问。
坐在马车里的郑凡开口道;
“说是王府家眷,不方便。”
赶车的亲卫喊道:
“这是我家王爷的亲眷,不方便见客。”
“如此,是小人唐突了,在此向王府赔罪。”
传话人回去了。
剑圣越发感兴趣了,道:
“到这个地步了?”
郑凡扭过头,微微掀开帘子,看向那边错开后渐行渐远的宰相府马车。
“老哥。”
“说。”
“你能不能感应到,宰相的马车前后,有多少高手保护?”
“我可以现在对着那辆马车出一剑,然后,你的答案,就有了。”
“别介,别介,我就是问问。”
“呵呵,你问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是一向胆小怕死么,就想看看别人是否和我一样。”郑凡解释道。
“不是的。”剑圣否定道,“你在骗我。”
“哥,你没以前好骗了。”
“这是夸赞还是……挖苦?”
“哈哈哈。”郑侯爷笑了起来。
“你想杀赵九郎。”
“没有,没有。”
“你就是想杀他,你这人,在不演戏的时候,尤其是在和你信任的人待在一起时,你的情绪表露得,很清晰。”
“我疯了么,身为大燕的侯爷,却要杀大燕的宰相?”
剑圣闻言,帮着补充道:“还是在燕京城里。”
郑凡摇摇头,再次端起暖手炉,道:“大燕一直有两个番子衙门,一明一暗,明着的,是密谍司,这你应该知道。
但因为密谍司实在是太明了,明到了君王对这个衙门都不是很放心的地步,所以,还有一处暗的。
这支暗处的衙门,
被陆府的老爷掌握着,现在是鸿胪寺少卿,陛下的奶哥哥。
这是姬老六很早以前告诉过我的事,所以,他的妻子何姑娘出嫁时,母家就选在陆家,他的长子姬传业,现在就被寄养在陆老夫人也就是奉新夫人那里养着,美名其曰,是怕老夫人孤单寂寞。”
“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
“按理说,宰辅手上除了内阁,就没直系的衙门了。”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但咱们这位宰辅与陛下,就如同孙有道和司徒雷那般,甚至,更不一般。
从亲王府,到太子府,再到拜相。
这些年来,虽然他一直秉承着陛下的意志在做事,但他那个位置,从二十年前到现在,经他手,提拔了多少人,又安插了多少人?
为什么乾国的宰辅,隔三差五地就会去位,就会换?
因为宰辅的位置待久了,就太容易树大根深。
他不掌管密谍司,
但密谍司里,必然有他的人,甚至,那位陆少卿的暗衙门里,也必然会有他的人。
朝堂上,他的人,其实更多;
比六爷党,比太子党的人,都要多,因为他的人,很多都挂着六爷党和太子党的名头。
一定程度上,宰辅和魏忠河一样,都是天子权柄的第一散发点。”
剑圣伸手,揉了揉眉心,
道:
“听得,头疼了。”
江湖儿女,不适合听这个。
“但宰辅又和魏忠河不一样,魏忠河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宫内大太监,是皇帝的体己人,而宰辅,则是皇帝意志,也就是国策的传承者,这种传承,一定程度上,比皇子,更可靠。”
“这话听懂了,嫡亲血脉和衣钵传人的区别。”
“是。”
“所以呢,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对着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其实,这些话你本不该对我说才是,又或者,你其实是在对自己说。
要不,
我还是现在下马车,趁着宰辅的马车没走远,去刺上一剑吧?”
“他是大燕基石,我也是大燕柱国,怎么可能自相残杀。”
剑圣闭上了眼,懒得再听了。
马车,
继续行进。
沉默了许久后,
郑凡再度开口道:
“其实,杀他,不难吧,比如就像先前的那种情况,不在他家,而在街面上。”
有剑圣在,
刺杀谁,都有可能。
当然,这世上也不是谁都能奢侈到将剑圣用作刺客的。
剑圣叹了口气,
道:
“确认他在马车里,我出手,有八成的把握可以做到。”
已经很高很高了。
毕竟,谁都不清楚宰辅身边,有哪些高手,但必然是有的。
郑凡摇摇头,道:“不够啊。”
郑侯爷开始掐指头,
道;
“徐闯,我带来了,阿铭也带着自己的血袋。”
但,
还是不够的样子。
刺杀,哪怕做到了九成九,缺一丁点,就是功亏一篑。
最重要的是,
在京城,
宰辅身上,有着皇权的笼罩。
一定程度上来讲,当年的郡主敢头脑发热让人去杀姬老六,却不一定敢让人去杀赵九郎。
一个,是皇帝的儿子,在没入主东宫前,皇子,再优秀的皇子,都是消耗品,在这一点上,燕皇早就做过实际的阐述了。
“其实,我觉得问题不应该出在这上面。”剑圣看着郑凡,“正如你所说,宰辅地位超然,许是因为他面对的燕皇实在是雄才大略,所以才将他的光芒给遮盖住了。
但他在京城,就相当于是金刚不坏。
而且,最重要的……”
“你说。”
“最重要的不是他身边有多少高手保护,你身边有多少高手可用,我虽然行走于江湖,但如果你想杀宰辅………”
“我没想杀宰辅,我只是举例。”
“好,你想杀一个类似宰辅一样地位的存在,这在江湖上,就是坏了规矩。
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刀剑如梦,庙堂上,则讲究一个规则,一份体面。
这一点,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不用堆高手了,你可以直接像在颖都那样,调兵进来,靖南王的令牌不在你身上你都能调兵,更别提靖南王的令牌现在就在你身上了。
京城外,可是有一万靖南军驻扎着的。
哦,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比江湖方式,更坏了规矩,等于是完全将棋盘给掀翻,棋子撒落一地。”
“是,但你还没说那个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田无镜在京城,就这一条,你就不可能去杀宰辅。”
“不是宰辅。”
“好,是宰辅一样地位的人。”剑圣笑了,“成与不成另说,如果宰辅真如你所说的,对这个大燕这般重要的话。
事后,第一个会拧下你脑袋的,就是田无镜。
别把田无镜对你的呵护当作无穷尽的,
他之所以拿你当弟弟看,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你一直没越过那条线;
要知道,
他已经贡献进了自己的全族,贡献了自己的妻子,贡献了自己和儿子相见的机会。
他肯定不舍得杀你,
但如果你过了那条线………”
剑圣摇摇头,
道:
“你是想马上就给我找机会跟田无镜比武找回场子么?”
郑凡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故意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真的,每次看见这种表情,我就觉得龙渊在发颤。”
郑侯爷长舒一口气,
道:
“一切,才刚刚开始,急什么。”
这时,
薛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主上。”
“三儿,怎么了?”
薛三上了马车。
剑圣惊讶地发现,薛三今日穿的竟然是乞丐衣。
很形象,一个活脱脱的侏儒乞丐;
手里还兜着一个破碗,里头铜板不少,比郑侯爷先前给姬老六俩孩子包的红封厚实多了。
但剑圣在意的是,
这副打扮,是在做什么?
刚刚和自己聊了刺杀的事,
所以,
眼下这位侯爵府的三先生,
是在踩点么?
“主上,四娘让我来知会您一声,说是晋王府派人来邀请您过府赴宴。”
“晋王府?”
“对。”
郑凡下意识地看向剑圣。
剑圣不言语。
上次进京,郑凡去过晋王府;
但没见到晋王虞慈铭,只是见到了晋太后,虞慈铭据说那时是在祖庙搞什么仪式的,具体的是干嘛,是真是假,郑凡还真给忘了,只记得太后越来越有味道了。
人王府是派人去现在的京城平西侯府请人,
四娘没自己过来而是让正在踩点的薛三来通知,显然是贴心之举,省得她在,不方便主上去暧昧。
说不得,四娘心里还想着,郡主公主没挑战性了,来个太后,更有嚼劲。
“去不去?”郑阿瞒征求剑圣的意见。
“去看看吧。”剑圣开口道。
该放下的,他早就放下了,去看看,不打紧。
郑凡对薛三道:“回去告诉一下四娘,我陪剑圣去晋王府赴宴。”
“好的,主上。”
薛三吸了吸鼻子,转而道:“有什么味道。”
说着,
薛三蹲下身,摸出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很多瓶瓶罐罐还有药丸。
“哦豁。”
“怎么了?这是六皇子送的一些补气的药材。”
“主上,您缺这个跟我说呀,还信不过三儿我的手艺么?”
“这不是补药?”
“是补药,大补的药。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给女人吃的,这个,这个,是给男人吃的。”
“虎狼药?”
薛三摇头:“不,不是的,简而言之,这些药的成分,不是来催情的,却是能帮助受孕的。”
“呵。”
郑侯爷再度感受到来自姬老六的得瑟。
“这药材还挺好的,挺珍贵的,就是属下想配,就是凑齐材料也挺难的,这六皇子手下有能人啊,普通人没这么高水平。”
“行了行了,帮我带回去吧。”
“是,主上。”
薛三抱着锦盒回去了。
郑凡则示意马车向晋王府驶去。
………
与此同时,
太子府;
“殿下,到该出手的时候了,现在局面已经很明朗了,两位王爷不打算管,也不愿意管,他们想要的,可能仅仅是一个热闹。”
一名中年文士跪伏在太子面前劝谏着。
而太子,
则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两块鞋样。
母后疯癫的岁月里,时而,也会得以清醒。
她会打鞋样,
说是给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的弟弟,一人做一双鞋。
母后,是心灵手巧的。
只可惜,
这鞋,却一直没能真的做起来。
清醒时,做着,浑浑噩噩时,又发了疯似的将快做好的鞋用剪子剪断扯烂。
“殿下!”
“朱先生。”太子用些许疲惫的目光看着这位中年文士。
这位朱先生,名子聪,精通文武之事,是现在太子府内第一幕僚。
当初,甚至惊动过姬老六去调查太子身边是否又多出了个什么能人,其实就是这位朱先生。
“殿下,该决断了,这一次,咱们再站着不动,没用了,这一次,陛下不会再下场!
臣甚至已经嗅到了来自六殿下府邸内传来的杀机,
这是六殿下,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
太子微微颔首。
“殿下,明日大殿下归来,殿下要去迎么?”
太子摇摇头,“大哥,是六弟的人。”
“大殿下或许是支持六殿下的,但大殿下只能和那位平西侯一样,他们,其实什么都不能做。殿下,你明日该去的。”
“孤,不去。”太子摇摇头。
朱先生默然,
只能道:
“明日宫中设宴,后日陛下必然会开大朝会,臣以为,六殿下必然会先于大朝会上发难。”
“嗯。”
太子应了一声。
“殿下,无论如何,您都必须要撑住大朝会。”
“孤晓得。”
“殿下,还请您为大燕万民着想,为大燕百姓休养生息着想,切勿颓废。”
“孤,没颓废,其实,朱先生,你说错了。”
“殿下?”
“这两年来,孤做与不做,斗与不斗,其实都没什么差,斗得过,斗不过,最后,都有父皇在托底。
其实,孤什么都不做,反而更好一些,更适合做父皇的提线木偶,被拿来和六弟去交锋。
这样,
父皇和六弟,都能玩得尽兴。”
“殿下,如今,最后的时刻到了,您可千万不能………”
太子笑了,吸了吸鼻子,
道:
“明日,孤不会去迎老大的,正如你所说的,老大和那郑凡一样,身份贵重是贵重,但这是京城,他郑凡也不可能像在颖都那样,说调兵进城就调兵进城。
孤明日,
去靖南王府,吃一杯舅舅新居的乔迁酒。”
朱子聪闻言,面露苦笑,
道:
“殿下,您怎么还………”
“唉。”
太子叹了口气,
道:
“先生,不是孤故意让你失望的,而是真论党争论手腕,我们,都不会是六弟的对手,这一点,在当年还小时,见到父皇将六弟抱在自己膝盖上说六弟最像他,
孤,就清楚了。
我们怎么斗,
都不可能斗不过年轻时的‘父皇’的。
既然斗不过,这些细枝末节上,咱们就不斗了呗,让六弟来攻就是了,这两年,我都是这般应对的。
咱们就走大局吧,大局在我,则是我,大局不在我,就一切无用,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真要下场斗,反而才是失了真正的排面。”
“可是,殿下,平西侯是六殿下的人………”
“你错了。”
太子微微摇头,
“以前或许是,现在,不,其实在之前,就已经不算是了。
至于说,靖南王因为平西侯的关系,也会是六弟的人,呵呵。
不会的,
不会的,
靖南王,绝不会是六弟的人,
甚至,
孤认为,
靖南王,也不是父皇得人。
唉,
孤是真的想舅舅了………”
说着,
太子又将目光落到手中的两份鞋样上,
“顺带,将母后做的鞋样,给舅舅送去。”
第四百八十四章 小六子的底牌
晋王府在燕京的日子,其实还可以。
姬老六对勋贵下刀那叫一个狠,却唯独没有对晋王府下手。
不管怎么样,
虞氏,
得有一个体面。
而且虞氏很珍惜,进京后,昔日的晋皇,现在的晋王,日子过得很平顺,看看书,写写字,府邸里养着一些先生陪自己下棋作诗清谈,还有一个专属戏班子,唱的是晋地风味的曲儿;
富贵人家,那是真没得说。
其在刚进京的两年,比较低调,除了奉旨入宫或者陪同燕皇参加什么仪式之外,晋王府是不和外头社交的,外头也不大敢和晋王府有过多的交集。
现在好了,大家也都放得开了。
晋王的一个儿子,还和京城一位礼部侍郎家里定了娃娃亲,因为二人都好音律,抚琴对吟,酣畅淋漓后,就直接定下了。
而晋王自己,也先后纳了几个侧王妃,其中不乏燕京勋贵之家的,这也是从侧面反映出燕国阶层对这位晋王的接纳。
其实,从晋王府敢派人来上门邀请平西侯爷过府赴宴,就已经可以瞧出心态的变化了。
王府正门打开,郑侯爷所坐的马车,直接入了王府。
只不过,虽是设宴,但人并不多,请什么人物得配什么人来作陪,很显然,你请平西侯,想找一大帮子够资格作陪的人真的不现实,硬是找了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反而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故意怠慢。
所以,王府的一个管事亲自提灯相迎,过了前厅,到了后院后,一身青色长袍打扮得跟个书生一样的晋王虞慈铭亲自出接。
“小王见过平西侯爷。”
晋王向平西侯行礼。
王爷向侯爷行礼,这在大燕,并不算稀奇。
郑凡笑着走过去将虞慈铭搀扶起来,同时,目光落在了后头站在屋内的晋太后身上。
太后生虞慈铭时,年纪本就不大,眼下? 其实也就是个四十岁吧? 正是蜜桃透着红润的年纪。
“侯爷? 请。”
“王爷? 请。”
这是一场家宴? 所以,屋子里? 除了两个添菜倒酒的婢女,就只剩下虞慈铭和太后? 郑凡和剑圣。
一番见礼之后,大家都入了座。
刚坐下? 还没等主人家开口说场面话,剑圣就自己端起酒杯? 看向虞慈铭。
虞慈铭愣了一下,点点头? 端起自己的酒杯,还没等其站起身,剑圣就一饮而尽。
随即?
将酒杯放下,
自己就下了桌? 走到外头去了。
他来,只是想看看昔日晋人的皇帝,他虞氏的至尊,看到了,也就行了;
坐下来寒暄?
互相慰藉问安?
共诉家乡情怀?
没那个必要了,也没什么意思。
虞慈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对郑侯爷道:“侯爷请恕罪,上次侯爷前来,孤因恪守祖庙,未能出见,请侯爷海涵。”
郑凡摆摆手,
道;
“王爷这么说就客气了。”
二人各自饮了一杯酒。
接下来,
就是很无味地一通场面话了。
晋王表达了对晋地故土和子民的关切,
郑侯爷则表示自己必然会好好地守土安民,请晋王放心;
晋太后再在旁边陪着笑,端着长辈架子。
就在郑凡感觉这场家宴正越来越乏味之际,虞慈铭起身,走到厅门口,对站在外头吹风的剑圣开口道:
“我这儿有,他的灵位和一些他的遗物。”
他,必然指的是剑圣的弟弟。
想当初,剑圣的弟弟身为晋国京畿之地的统兵大将,和虞慈铭这个皇帝的关系,可谓极好。
甚至,属于那种真正的晋地的风。
剑圣点点头。
“请。”
虞慈铭带着剑圣去了别院。
而厅堂这里,则只剩下郑凡和太后,以及两个婢女。
“去,将羹汤端送上来。”
“是,太后。”
“去,催一下后厨的点心。”
“是,太后。”
好了,两个婢女也被打发走了。
郑凡不由得有些好笑,这对母子这是要玩儿哪一出?
虽说郑侯爷在自家后宅里,喜欢听如卿喊自己叔叔,虽说对这位晋太后的姿色,也确实很满意,再者,双方还有赠送角先生的关系在,更是增添了一抹暧昧。
但,
郑凡也不是那种喜欢玩儿强行那种调调的人,而且还是在人家家里。
人家儿子,就在不远处,当然,人家儿子可能还同意甚至故意促成也说不定。
不过,郑侯爷毕竟不是董卓,况且,此时自己的晋东侯府兵也没入京,还没轮到他恣意放肆。
晋太后起身了,
晋太后端起酒壶,
晋太后咬着嘴唇,
晋太后主动走了过来;
郑凡抬起手,
道;
“坐下吧。”
太后坐了下来,如释重负。
“慈铭,不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
“眼下这里,没眼线了。”太后说道。
一来毕竟晋王在这里时间久了,身边人,也都摸了一些;二来,密谍司那边见晋王府这般安顺,可能也就放松了一些监管。
但郑侯爷还是从衣服里,将一块红色石头放在了桌上,手指在上头敲了敲。
瞎子不在,就靠儿子来监听,以防隔墙有耳。
魔丸抖了抖,然后安稳了下来。
“您到底想说什么。”郑凡问道。
“我与慈铭说过,所以慈铭只知道我留下来问侯爷您几句话,并不清楚你我………”
“你我,怎么了?”
“你我………”
“你我?”郑凡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太后,“你我,有关系?”
“不,不是的,只是,只是……”
郑凡并不认为自己在京畿之地的皇宫见了这位太后一面,上次进京时又见了一面,就这两面,这位太后就会对自己情愫深重;
之所以她故意放低矜持和拿去属于太后的端庄,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这般对自己,绝对是有所求。
只是,
太后做这种事,还是有些过于勉强了一点。
可能,在他儿子眼里,他去支开剑圣,顺带吸引走一些府内的眼线,可以给自己母后和平西侯留下密谈的机会,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母后和平西侯爷之间,还有角先生的牵扯。
男女之间,带上了那点事儿,要么,就会很尴尬,要么,就会一点都不尴尬了。
“您先别说话,让我猜猜。”
太后点点头。
“站队?”
太后当即目光一亮。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郑侯爷笑了起来,
太后一脸疑惑。
终于,郑侯爷不笑了,问道:“晋王府现在的日子,不好么?”
站队,就是想蹲一个从龙之功。
你要问晋王府站队有没有用?晋王府有没有资格站这个队;
那还真有。
毕竟,别看人家现在住在燕京,从皇帝变成王爷了,但人家祖上阔过呀;
八百多年前,人家祖宗是和姬氏、熊氏一起开边的。
所以,现在如果晋王府站出来,说要站哪位皇子,或者向某位皇子表达自己的支持,那位皇子必然是高兴的,就是姬老六,也会高兴的,相当于受到了来自老祖宗的祝福。
当然,也仅仅是祝福。
蛮族那边喜欢开战前让祭祀跳舞,雪原野人开战前喜欢让星辰使者们占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被镇北军和靖南军接连打爆。
好兆头,谁都喜欢,但这玩意儿没啥实际用处,就如同现在的晋王府:
有兵么?没有。
有财么?这点,郑侯爷最有发言权,当初在晋国皇宫他连人家太庙里的金身都给刮下来顺走了,人王府现在还有个鬼的钱财。
至于,影响力?
虞氏的影响力在晋地,还真比成亲王府差远了,就是个莫名其妙的赫连家或者闻人家遗孤,都比虞氏的影响力要大得多。
晋地不少山贼或者叛逆,起事儿时,他们都不会打什么虞氏宗亲的旗号,因为晋人看见这个旗号只会觉得晦气,不仅无法形成动员,还会让自家人觉得没奔头。
“晋王,到底想干什么?”
“慈铭他,就是想……就是想……”
“我就不知道了,晋王府现在的日子不好么?非得要掺和进这浑水里来?这功劳就算落着了,又能换取什么?”
没自保能力,没加码的能力,甚至,连分赌注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真的在诠释什么叫重在参与啊?
靠从龙之功,让虞慈铭回晋地当官,当太守?
这是真把燕人当傻子看啊。
“慈铭的意思是,想为下一代计,希望下一代,可以有个好一点的前程。”
郑凡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伸出手,
放在桌上。
太后愣了一下,
看看郑侯爷的手,又看看郑侯爷,再看看郑侯爷的手,郑侯爷手指招了招。
太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郑侯爷也不客气,握住后就开始摸。
他不是不知礼法纯粹纵欲的变态,但这种小情调,还是可以接受的,就当是拿咨询费了。
“听我一句劝,目前为止,谁输谁赢,我也不知道,劝咱儿子……
哦不,劝你儿子安分点儿,别忘了上次吃的亏。”
上次的亏,
也是虞慈铭想赌,
不想继续当那晋国摆设皇帝亦或者是等待着被三家彻底瓜分退位;
但赌的结果,是自家名义上的晋国,彻底崩盘。
太后听到这话,手开始发凉,还好,郑侯爷的手比较热。
“我知,我知道了。”太后点头。
“好自为之。”
郑侯爷松开手,有些不舍得,但还是得松。
拿起魔丸,
起身,
走到厅口。
站了少会儿,剑圣和虞慈铭回来了。
虞慈铭脸上带着泪痕,显然哭过。
剑圣表情,依旧平静。
“王爷,时候不早了,本侯先行回去了。”
“小王送送侯爷。”
“不必了,王爷不要让本侯难做,本侯可不想过几日被御史参一个跋扈的罪名。”
随即,
郑凡和剑圣坐回马车,
马车驶出了王府,这次,是真的要回家了。
马车内,
郑侯爷看着自己的手掌;
剑圣则率先开口道:“没意思。”
“我猜猜,他是不是对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
“差不多。”
“太后问我,哪个皇子会胜。”
剑圣闻言,笑了,郑凡也笑了。
郑凡抬起手,打住了笑,
道:
“也挺有意思的,终日和人精打交道,临了遇到个傻子,才终于意识到,这还是人间。”
“都过去了。”剑圣说道。
剑圣对复国,早就没念想了,哪怕,他姓虞。
“明日大皇子回来,我和他是平辈,得出城去迎一下。”
镇北王和靖南王是不会去的。
“今天,过得有点充实。”剑圣感慨道。
虽然没出一剑,却仍然觉得有些累了。
“明日,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安宁。”
明晚,宫内还有晚宴。
到时候,
必然是莺歌燕舞,群臣就位;
皇帝,和两位王爷,演绎着什么叫真正的铁三角同盟,什么叫真正的互为依靠,大燕柱石。
皇子们也会坐在一起,举杯相庆,共同为大燕的未来干杯。
群臣,则送上一片又一片的马屁和歌颂。
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极为美好的。
然后,
第二天的大朝会上,真正的夺嫡厮杀,将会以最为冷酷血淋淋的方式呈现开。
姬老六方言说,
没他爹一直拉偏架,这几个兄弟,根本不够他打的。
以前没完全发动,一直是步步为营或者稳扎营寨,完全是因为就算自己总攻了,到最后,他爹的意志下来,自己不过是白白浪费了心气儿。
郑侯爷很期待,
很期待后天,姬老六的手段呈现。
至于明日去接大皇子,倒不是为了姬老六,因为大皇子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和自己原本的位置一样。
如果说,皇帝、靖南王和镇北王三位是坐在上首椅子上观看角斗;身后,是婢女撑伞,身边茶几上,茶点丰富;
那么,
自己和大皇子就差不离是手撑在栏杆边,赤着脚,看着里头的热闹,再发出点儿傻笑。
去接大皇子,纯粹是为了当年的交情。
当初攻下雪海关,之所以能守下来,大皇子是出了大力的,他带着薛三雕刻好的萝卜大印,将雪原上很多部族忽悠了个遍,身为姬家血脉,却不得不接受野人女子的侍寝,等回来时,居然为了大局和燕野友谊,带回来两大车野人女子。
就冲这,郑侯爷就得出城迎一下他。
剑圣此时却开口道:
“夺嫡夺嫡,为什么就不能干脆一点?”
郑凡知道剑圣是什么意思;
杀了竞争对手,你不就赢了?
何必在朝会上用党争的方式?
这可能就是江湖人最为习惯的解决问题思维吧。
“不一样的,但,有,肯定是有的,只是,毕竟是最后的手段。”
郑凡笑了笑,
道:
“别看那货和我在一起时,没个正形,也没什么架子,就跟街痞子一样,但他,骨子里,其实狠得厉害。”
“就和你一样?”
“……”郑凡。
剑圣抬抬手,
道:
“你继续说。”
“差不离吧,你想到的,他肯定早就想好了,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会客气的。
当年姬老六在南安县城当捕头,要了人家何家姑娘,他想通了,想回京城了。
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剑圣想听下面,所以捧哏。
“年幼的七皇子在宫内放风筝时落水了,染上风寒,陛下去看望自己的幼子。
然后,七皇子那天放的,正是姬老六当初送给自己这个弟弟的哨口风筝。”
剑圣闻言,点了点头。
“五皇子现在忙着在巩固河堤,修缮河工,几乎每天都在河堤上。你记得么,咱们这次从奉新城出来,过望江前经过玉盘城时,玉盘城的守备将军,换成谁了?”
“那个杀妻求上位的冉岷,我记得。”剑圣说道。
“冉岷,就是南安县人氏,当年被发死囚,原本姬老六想运作到我的盛乐军里,结果出了岔子,没去成。
但这人也确实争气,又自己爬起来了。
我不信,他姬老六真忘了这个曾经和他在县衙堂口一起喝过酒的死囚,就算本来忘了,之前,也早该记起来了。
然后,
他当上了玉盘城守备将军,麾下,数千骑是有的。
但有所需,招呼一声,沿着望江直上直下,那河堤上的五皇子,呵呵。”
剑圣又点了点头。
“四皇子领着军营,原本,随着邓家倒台,他母族其实早就衰落了,但依旧在兵部里还有一些人愿意帮他。
人,都很现实,这当官儿的,更是现实中的现实。邓家因第一次望江之败,都成臭狗屎了,他自己,在如今太子和六皇子夺嫡的大局下,本就靠边站得很,哪里又有人真的会顾念旧情,对其不离不弃。
甚至,还有邓家旧将能主动投奔于他,帮他拉扯这一营兵马。
他自己不觉得,当局者迷,总觉得自己曾风光过,且邓家当年也是参天大树,树倒猢孙散不假,但总归会留下几只念旧的猴子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留下的猴子,不是想吃桃儿,而是想吃人肉了。”
郑侯爷打开了姬老六留在马车里的珍贵鼻烟壶,
在四周挥了挥,
继续道;
“而太子先前用来收揽江湖人士的文寅,是姬老六的死间,虽然文寅不知道为何突然暴毙了,但对于自己这个主要竞争对手,我不信他只会放一个文寅在那里。
姬老六还没十岁时,陛下就曾抱着他笑着说他最像自己;
当闵家被灭族时,
别的皇子,还在忙着扮乖扮可爱,讨他们父皇开心。
他就已经含着泪,开始接手闵家留下来的财力。
想像一下,大屁孩和小屁孩一起玩时,那个小屁孩,已经在用金银,收买大屁孩身边得亲信,甚至,给他们安插亲信了;
呵呵呵,嘿嘿嘿。
是不是很有意思?
剑婢,是天生剑胚,但他姬老六,没练武的天赋,但他的脑子,确实是自幼神童啊,或者叫,天生贱胚?
另外,
知道为什么我信他那句话么,就是那句,没陛下拉偏架,他兄弟几个根本就不够打。
因为,
若是不考虑密谍司和陆家的那一支力量可能会出现的变量的话,
他姬老六,
完全有能力顷刻间,
让他那几个兄弟,
全都嗝屁。”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你姓姬!
在秋冬时节,银浪郡的气候明显要比京城这边更舒服一些;
乾人认为的苦寒之地三边,动辄贼配军发配之所,文人的生命禁区,
其实还在燕人认知中的“小江南”银浪郡还要南。
但对于自小在燕京长大的大皇子姬无疆而言,京城,京畿之地,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牵挂。
现如今,这种土生土长的质朴感情中,又增添了一分;
那就是自己的孩儿。
也因此,
当他的队伍来到燕京城南门前时,
再看着这座高耸巍峨的城墙,
拂面而来的深秋寒风里,竟也夹杂上了些许的温度。
迎接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和前些日子靖南王镇北王入京时的盛大相比,这次,确实格调低了一些,但也依旧有很多百姓特意出来围观。
燕人,对他们皇室的感情是很深厚的,这种深厚,源自于祖上世世代代一起在姬家皇帝率领下浴血疆场和蛮子拼杀出来的血系纽带。
燕皇在第一次东征时,命自己这个自幼被放在军营里长大的长子为帅,其目的,就是希望姬家里,能出一个扛旗的人物。
这也是朝堂,同时也是民间百姓都喜闻乐见的。
经历了门阀世家,经历了南北两位军权侯的跋扈,所谓的宗室掌军权可能带来的乱象隐忧,反而在眼下并不是那么需要在意的了。
毕竟,窘迫的局面,就在眼前。
天下两大军权头子,分别掌握着大燕最为精锐的两支野战骑兵集团,一个姓李,一个姓田,竟没一个姓姬。
所以,当大皇子于南望城前线斩杀乾国三边都督受封军功侯后,燕地百姓十足地乐呵了好久。
年轻一代两位军功侯爷,一位是平西侯,这是很多军中丘八的榜样,更是孩童们玩打仗游戏时争相想要演绎的角色;
另一位安东侯,则是百姓们安全感的保障,毕竟,姬家坐大燕的江山太久了,大家世世代代都已经习惯了。
礼部的几个官员在那里组织着各种仪式进程,这次,礼部尚书没来。
因为前阵子在迎接镇北王入京的仪式上,他表演了很久,谁知人镇北王竟然早早地便衣入京吃起了烤鸭? 得知真相后的老尚书回到家就病倒了。
迎接大皇子入京? 组织诸多事宜的官员们倒是挺开心的,不,是挺踏实的。
安东侯到底是皇子? 是自家人? 是守规矩的;
不会像镇北王那般玩一出烤鸭脱壳,也不会像靖南王直接抽出锟铻刀? 来一句:清君侧!
互相配合之下,事情,才能办得圆圆满满,平平顺顺。
仪式进展到一半?
大皇子交出佩刀和令信?
这是一种象征意义的军权交割于兵部;
平西侯都好几次假传王令调兵了,实在是证明“虎符”这类的东西,当真正需要调兵的人身份地位高到一定程度后时,其实有和没有,区别不大了。
这边仪式流程快走完了?
围观的百姓队伍被清开一条路,
骑着貔貅身着玄甲的平西侯在亲卫的簇拥下亲自出城迎接安东侯。
四周维持秩序的禁军以及百姓们全都发出了欢呼。
这种感觉,像是当年南望城下,镇北侯靖南侯大军南下时一般。
大燕年轻一代的两位军功侯站在了一起,且还能表现出一种“亲密无间”,对于燕人而言,真的是极为美好的一幕。
姬无疆也有些惊讶,惊讶于郑凡居然会亲自出来迎自己。
按理说,他是皇子,身份确实尊贵,但他这个皇子,早早地就被剔除掉了夺嫡序列。
他也清楚,别看四周百姓们先前这般为自己欢呼助威,真要是自己哪天敢去奢望那座龙椅,这些先前还为自己呐喊的百姓马上就会义愤填膺般地冲过来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血肉。
父皇要的,
朝廷要的,
百姓要的,
是一个姓姬的实权将领,是一个姬家人自己的领兵大将。
有些事儿,既然做了,就没回头余地了。
这不是权力的纷争,也不是党争派系的角逐,纯粹是,他如果想要当皇帝,那就是对八百多年来在和蛮子厮杀中战死英魂的最大亵渎。
论爵位,都是军功侯,但姬无疆自己都清楚,自己这个军功侯,明显没对方那么瓷实。
所以,
郑凡能来迎接他,是给他面子的。
两位侯爷,都骑着貔貅。
郑侯爷胯下的貔貅,终于见到了平辈的了,下意识地想要再秀一下自己的皮肤;
却被郑侯爷伸手用力抓了一把鬃毛,这才有些委屈的老实下来。
周围,都是礼部的官员,还有几个兵部的,另外,还有被调来作陪的六七品的“衣冠禽兽”。
他们看见平西侯主动“策马”过去,
然后对着大皇子,举起了拳头。
随即,大家都愣住了,这是,挑衅?
大皇子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也举起了自己的拳头,和郑凡拳头相碰。
紧接着,
双方互相都朝着对方胸口的甲胄砸了一拳,
而后,
相视大笑。
“没想到,你会来迎我。”姬无疆说道。
“毕竟也算是老相识了。”
曾经二人的关系,可没有现在这般融洽。
彼时大皇子因第一次东征大军的战败,被靖南王当众一脚踹翻,而后丢到了盛乐军中戴罪立功,被郑凡编入到了金术可的探马队里。
但之后,伴随着雪海关守下,十几万入关的野人大军被关门打狗个干净,二人之间的芥蒂,也就消失了。
大皇子是在那时候起,准备站在姬老六身后的,他想要的,是重新领兵的机会;
郑侯爷则是看中了大皇子的嫁妆,事实上,柯岩部,就是蛮族送过来的嫁妆,一个被蛮族王庭看作不听话的刺头部落。
最紧密的关系,就是各取所需;
再升华一下,就是现在了。
“陛下口谕。”
一名红袍大太监前来宣旨。
因郑凡和大皇子都着甲在马,所以按照大燕礼仪,可不下马跪接。
“安东侯姬无疆在外征战劳累,先回府休息,晚上入宫赴宴。”
“儿臣遵旨!”
太监宣旨后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郑侯爷顺手从貔貅马鞍一侧掏出一块银锭,递给了姬无疆。
姬无疆伸手接过,弯腰,自貔貅背上递给了这位红袍大太监。
按理说,
私结内宦,那是大忌;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姬老六那般可以做到润物细无声的;
但眼下毕竟是众目睽睽,就这般丢个赏银过来,其实就是讨个彩头。
都做到红袍大太监位置上了,自然不缺这一锭银子,但这位姓曲的公公还是激动地拜谢,其滑稽姿态,引得四周不少围观的百姓哈哈大笑。
曲公公也不恼,反而更故意地将自己的姿态做得更夸张了一些,逗得身边不少官员们也都笑了起来。
随后,仪式收尾。
在双方亲卫的护送下,郑凡陪着大皇子回到了他在京中的王府。
二人自王府内门下了貔貅,眼前,蛮族公主已经领着家眷跪伏在地上迎接家主归来。
郑侯爷在旁边看着人家久别重逢,互相问好。
而后,
蛮族公主特意走到郑凡面前,向郑凡道谢。
说实话,公主身上确实有一种洒脱的特质。
留饭自是要留饭的,但在开饭之前,大皇子先和郑凡去偏厅里喝茶。
刚坐下来,大部分下人都退下去了,大皇子马上就忍不住问自己的妻子:
“传实呢?”
传实,姬传实,是姬无疆儿子的名字。
“前几日被奉新夫人派人接去府里了,说是给传业找个玩伴。”公主说道。
听到自己的儿子被接去奉新夫人那里,姬无疆脸色缓和了下来。
奉新夫人是父皇的乳母,他姬无疆见到了,都得行礼喊一声阿奶。
再者,
孩子小时候在一起玩,才最容易处得出感情,发小发小,就是这么来的。
于天家而言,所谓的亲族血脉,其实……也就那样吧。
更看重的,反而是那种自小玩到大的交情。
更何况,姬传业是父皇的皇长孙,是自己六弟的嫡长子。
郑侯爷坐在旁边喝着茶,
姬无疆示意自己妻子领着丫鬟退下去,
这才看向郑凡,
道:
“郑兄在晋东可好?”
郑凡点点头,道:“天天雪原的羊肉架子上烤着,望江的鲜鱼锅里煲着,楚地的茶叶泡着,日子,还是舒服的。”
姬无疆点点头,道:“郑兄不易啊。”
“殿下,我这真没说反话。”
“是,我知道,但说句心里话,我在南望城,哪怕乾人三边大军云集,去岁又调来了祖竹明,但乾人,终究是乾人。”
很清晰的鄙视链,乾人在最底层。
姬无疆清楚自己的军功侯爵为什么会有水分,那也是因为杀的是乾人的三边都督。
“都是为国戍边罢了,其实眼下局面还是很好的,楚人和乾人在他们的南边交界处掐着架,咱们四方基本都被打服了,倒是可以真的歇息歇息了。”
陛下、南王、北王打算对蛮族用兵的事儿,郑凡暂时没打算告诉姬无疆。
再者,在这里说也不合适,像是在挑拨人家夫妻关系一样。
一番简单的寒暄后,
姬无疆率先进入正题,
开口道:
“郑兄,对此间的事,如何看?”
郑凡这次倒是没打哈哈,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我站在六殿下这边。”
姬无疆闻言有些意外,
道:
“为何?”
“大殿下您这话就问得有些意思了,我这不是明摆着的世人眼中公认的六爷党第一干将么?”
“郑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大殿下,我这人就是这样,谁对我好过,谁帮过我,我就惦记着人家的人情,就会还。我觉得,做人嘛,理所应当该如此。
当年没六殿下的扶持,我在翠柳堡也不可能有那个资本去挣得军功。”
郑侯爷说得很诚恳,也很动情,差点他自己都信了。
但姬无疆虽然是个武将皇子,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政治头脑。
事实上,当初望江之战战败,他最后之所以选择帮郑凡,甚至不惜送上自己老婆的嫁妆,本就是想要在朝堂上为日后的复起做一个铺垫和准备。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在姬老六的安排和发动下,这个曾经的败军之帅,再度得到了机会,去南望城应对乾人,且在和许文祖的配合之下,屡立战功,最终封侯。
姬无疆明白,到了郑凡这个层次,完全可以隔岸观火了,没必要去往里头凑。
难不成,他郑凡现在就急着想靠着从龙之功去封王么?
“好吧,郑兄,真是真性情。”
“殿下您呢?”
大皇子笑道:“我支持六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谁支持谁,谁站队谁,从来不是看你喊出过什么,而是看双方之间的实际互动。
大皇子复起时,明显是六爷党的人帮忙推动的,这其实比喊一万句口号,更有用。
像许文祖那种的“深海”,其实是少数。
姬无疆放下茶盏,道:“其实,我们能做的,也不多,至多就是大局已定或者初定时,早早地跪下。
在这之前,我们真的要去做什么的话,反而容易起到反效果。”
“殿下说的是。”郑凡点点头。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他们上头,还有南北二王在。
如果此时京城外驻扎的,不是镇北军,也不是那一万由靖南王从历天城带来的靖南军,而是数万晋东军,那么姬老六昨晚大概就直接抱着自己的大腿哭着喊着自己不答应就不让自己走了。
至于什么藩镇坐大,中枢权威受影响,这些都是后话了,姬老六和郑凡都是最为实际的人,什么都比不上稳稳的幸福。
“两位王爷对国本的事,是什么态度?”姬无疆问道。
“两位王爷,暂时没什么态度。”郑凡耸了耸肩,“他们想看的,是一个热闹。”
“热闹?”姬无疆有些不能理解,许是因为他回来得晚,没经历烤鸭店的那一长跪吧,所以对局面的认知,还不够深刻。
“两位王爷,否掉了小七,说是不想看到大燕主少国疑。”
“小七。”姬无疆摇摇头,“小七,不大可能的。”
又不是没优秀的其他皇子,怎么可能选最小的那一个。
“另外,两位王爷的意思,大概是,选一个,另一个,就得死,也省得以后添乱吧。”
姬无疆皱了皱眉,
开口道;
“倒是很符合两位王爷和父皇的性格,在他们还在时,将一切乱子,该戳破的就戳破,省得以后再出乱子。”
“是啊,反正只要他们还在,就算再大的乱子,也影响不到大燕的根基。”
这时,外头传来了声响,里头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父亲,父亲!”
很快,一个小胖墩小跑着进来,这小胖墩的肤色有些黑,但五官上倒是可以瞧得出是和大皇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姬无疆马上离座,将儿子抱了起来。
这时,何思思也来了,先向姬无疆行礼。
姬无疆抱着孩子,点了点头,他是大哥,受弟妹的礼是应该的。
当然,等到弟妹成了皇后,就不可能了。
随即,何思思向郑凡见礼。
郑凡留意到,在何思思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正瞪着大眼睛极为好奇地瞧着郑凡。
何思思拉着儿子的手,道:
“看,这就是你玩游戏时最喜欢扮演的大英雄平西侯爷。”
这小男孩,自然就是姬老六的长子,姬家这一代的长孙,姬传业了。
“郑兄弟,也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平日里一惯是小霸王作风,今儿个见着你,倒显得腼腆起来了。”
“孩子嘛,不都这样么。”
郑凡弯下腰,将姬传业抱起来。
“你……是平西侯爷?”
“对,我就是平西侯,郑凡。”
姬传业一副见到偶像的表情,开口笑了起来。
呵呵,
姬老六那货昨晚居然没告诉自己,他儿子最崇拜的是老子!
“知道大哥您回来了,成玦户部里忙,晚上因有晚宴,下职又得早,所以抽不开身出城迎大哥,早上去衙门前特意吩咐我去奉新夫人府将传实接到大哥府上,他说大哥肯定想儿子了。
谁晓得,这哥俩玩得贼好,一个要走,另一个也非要跟着一起来,奉新夫人就说让俩孩子都过来了。”
“有劳弟妹了。”姬无疆道谢。
他清楚,自己不在王府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公主,在对外交流上,会比较困难。
不是言语上的困难。
不过,妻子的来信中他也知道,是何思思经常来找妻子玩,带着她出门,哪家府上有事,也是她带着妻子去照会,曾有一家诰命对妻子阴阳怪气,是何思思当场撕破了脸将对方给啐得无地自容。
其实,何思思自身地位也不高,毕竟出身自屠户女;
但奈何奉新夫人是她官面上的母家,奉新夫人对其又极为看重像是对待嫡亲孙女儿一样,再者,她又是皇长孙的母亲,且她男人也就是六皇子,正是夺嫡风头最盛的那一位。
种种因素导致,在京中勋贵大臣的诰命圈子里,她何思思完全可以横着走,当然了,她也着实会做人,自身透着一股子爽利气息,倒像是诰命圈子里的一股清流,手帕交也极多。
“父亲,儿子想吃烤肉。”姬传实对这个常年不见的父亲真的一点都不认生。
“吃什么烤肉,家里菜肴都备好了。”公主上前轻轻拧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脸,先前设宴,可是为了准备招待平西侯爷的。
姬传实显然是怕母亲的,不敢说话了。
姬无疆则摆摆手,
道;
“没事,郑兄弟不是外人,我儿子想吃烤肉,那就吃烤肉,哈哈哈哈,让郑兄弟帮忙烤,我可与你说啊,郑兄弟的烤肉本事,那可是比你都厉害。”
这是真不见外,才这般说话,尤其还是当着孩子们的面。
郑凡也点头道:“好,劳烦嫂子帮忙准备好佐料,我亲自动手来烤。”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公主忙道。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否则就不是生分了?”何思思上来抓着公主的手说道。
公主只能点点头。
烤架,很快在院子里布置好。
说是让郑凡烤肉,但总不可能让郑凡一个人在那儿做事。
姬无疆就坐过来,和郑凡一起烤。
俩孩子在那里追着跑着玩,俩女人则坐在对面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时喊着孩子们跑得慢一点小心摔着。
“郑兄是不是还没孩子?”姬无疆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有个儿子了。”
姬无疆愣了一下,点点头,他知道郑凡说的是哪个。
先前还好,这会儿看着俩孩子在面前嬉闹,郑凡开始想天天了。
老大家的,皮肤没咱家天天白嫩;
老六家的,没咱家天天说话讨喜;
比来比去,还是咱家天天最好。
乖巧,听话,懂事;
哎呀,
想儿子了啊。
这时,孩子们跑着跑着,停了下来,姬传业开始背诵诗文,姬传实也就跟着一起背。
这是有孩子家庭在接待客人时的经典节目;
背诵完诗文后,姬传业开始唱歌,唱的是燕**中流行的歌,没具体的谱子,也没完整的歌词,也就是个调调。
姬传实有些五音不全,强行跟着唱了几次都没跟上去。
有些着急,
外加爹又回来了,不想自己被比下去,干脆灵机一动,自己唱了起来。
一开始,还以为是孩子吐词不清,只觉得这调子有些悠扬;
但慢慢地,
郑凡停下了烧烤的动作,抬头看向姬传实,这分明唱的是蛮族民歌!
一边坐着的姬无疆面色当即冷了下来。
他是喜欢公主的,
他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将这个婚姻只看作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政治联姻,
他是对妻子对孩子,都倾注感情了的;
但,
这并非意味着,
他愿意听自己的儿子,在这么小的年纪,当着自己的面,唱出那该死的蛮族民歌!
姬无疆当即怒斥道:
“混账东西,你姓姬!”
你是我姬无疆的儿子,
你是燕人,
你是大燕皇族!
姬传实被自己父亲这么一吼,直接吓懵了。
而坐在远处的公主马上跑过来,跪着抱住孩子,对姬无疆道:
“夫君,夫君,不关孩子的事,不关孩子的事………”
“娘………呜呜呜………”
姬传实哭了起来。
那边,姬传业站在那里,面对发怒的大伯,他也不敢过来。
姬无疆走到母子面前,
用一种很森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妻子,
质问道: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这就是你替我教出来的好儿子!”
郑侯爷在旁边叹了口气,他能理解大皇子为何这般愤怒。
他可以允许自己儿子体内有一半的蛮族血统,毕竟,这是一个父系社会,一个燕人娶了蛮族女人,生下的孩子,哪怕相貌肤色有一点点的不同,但还是会被认同是燕人的;
反之,一个蛮族男子和一个燕地女子生下的孩子,那就不会被世俗认定为燕人,而是会被看作蛮子了。
幸好自己这个客人不是外人,也幸好,此时是家宴,如果是今晚的宫内大宴会,几个皇孙凑在一起表演个节目逗皇爷爷开心;
然后,
姬传实当着燕皇的面,
来一首蛮族民歌;
好家伙,
郑侯爷都无法想象真那样子的话会是个什么场面。
兴许,姬无疆之所以这般愤怒,也是有此中原因吧。
“夫君,不关孩子的事,妾身从未教过他蛮语,这孩子也不会,这歌,是因为妾身自己一个人哼唱时被他听去了,妾身并不知道此事,并不知道,孩子什么也不懂,真的,孩子什么也不懂。”
听到这番解释,姬无疆的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他将孩子从其母亲怀中抢出来,举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姬传实不敢哭了,只是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
“记住,你姓姬,你是姬家的子孙,你的祖先,祖祖辈辈,都和蛮子血战沙场,这才有了姬家如今的基业,这才有了此时的大燕国!
你不是蛮子,
你是我姬无疆的儿子,
知道么!”
“知道………知道…………我是燕人………长大了也………也要去………杀蛮子………”
边上,跪坐在地上的公主咬着嘴唇,强行抑制着自己的眼泪。
甚至,
还擦了擦眼角,吸了吸鼻子,露出了笑容。
她得笑,这话,她也得认。
这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她知道大燕是一个怎样的国度,也清楚燕人对自己血统的骄傲,她更明白,要是自己的儿子认为自己是蛮族而不是燕人的话,
那么,
自己儿子以后,就绝对会没有活路的,一点也没有!
“行了行了,孩子而已,孩子而已。”
见差不多了,身为客人的郑侯爷只能起身过来打个圆场了。
一般主人家都会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再继续教训瓜娃子,这也是家里有孩子的人家招待客人时的经典节目之一。
郑侯爷从姬无疆手中接过了姬传实,
笑道:
“来,记着你爹说的话,你爹不是凶你,你爹是为了你好,哟,传实好重啊,等以后长大了,跟着本侯去骑貔貅打仗好不?”
小孩子,被哄得快,听到骑貔貅,姬传实眼睛都亮了。
这时,姬传业也跑了过来,抱着郑凡的大腿道:
“郑叔叔,传业也想骑貔貅,也想跟着你去打仗。”
“好好好,一起去,到时候让你爹出钱出粮,咱们渴着劲儿地打!”
这边,
姬无疆将自己的妻子搀扶起来,他清楚,自己先前的一些话,说重了。
公主明白姬无疆的意思,没等这个男人开口说软话,自己就先道:
“夫君,是妾身不够谨慎,是妾身错了,妾身以后不会了。”
“唉。”
“不过,妾身觉得,以后只要不打仗了,阿弟认陛下当长辈,以后,应该会好一些的。”
姬无疆闻言,点点头。
“大祭祀前些日子入京了呢,想来求见我,结果我没见。”
“大祭祀?”姬无疆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件事。
“是,据说是阿弟要尊奉陛下为荒漠的天之汗,父皇给我的来信里说了,以后荒漠蛮族,就以臣妾之礼侍燕,王庭,将成为大燕的属国,永世都不会再打仗了。”
“嗯。”
姬无疆点点头,但眼神里,却有些过分的平静。
而这话,也被正带着俩孩子玩儿得郑侯爷听到了。
天之汗么?
唉。
郑凡看着姬无疆怀里的蛮族公主,再看着面前的小传实,心里不由得有些唏嘘。
真正知道且清楚大燕接下来会做什么的人,不多,而郑凡,就是这不多人之一。
这时,姬传实看着郑侯爷,怯生生道:
“侯爷叔叔,您教传实唱歌嘛,传实不会唱歌。”
姬传业此时也起哄道:“嗯,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别胡闹。”何思思见状马上过来想带走孩子。
她先前说郑凡是自家人,但人家和自家夫君是平等关系,且……更现实一点,现在人家的地位其实是比自家夫君还要高的。
“没事,这没什么。好,我教你们唱,我一句你们一句,跟着学。”
“好。”
“好哒。”
“蓝蓝的天空星河里,有只小白船………”
“蓝蓝的天空星河里,有只小白船………”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世事如棋,人生如戏
靖南王府,
太子行驾缓缓地驶入。
宫中内务府在靖南王入京之前,就已经在这座王府内配置了足够多且调教有素的婢女家丁,但在靖南王入住这里的第一天,就全都被打发回去了。
王府内,只有一些亲卫居住,他们,负责打扫。
所以,
当太子下车后,
甚至,
没有一个管事的迎上来领路。
历天城老侯府门前一左一右两尊石狮子上残留着的血腥味,告诉着人们,靖南王的府邸,向来没什么温度。
或许,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平西侯。
外人或许很难理解,平西侯作为一个外人,但在王府这里,尤其是亲卫这里,却总能受到优待;
因为亲卫们看得见,自家王爷在和平西侯在一起时,脸上,会浮现出笑容。
乾人当年军备最为废弛时,三边的军头子喝兵血喝得再狠,也不会忘了给自己专属的家丁队伍发放足够多的粮饷,给予足够高的抚恤。
这是作为一个将领,不,这是最低级将领都能拥有的基础本能,稚童都清楚自己手里的糖块,要给邻里之间和自己关系好的小伙伴;
而真正的一方统帅,旷世名帅,他能做到的是,当他帅旗立起时,
身后,
上万,
数万,
十万,
数十万,
愿为其效死!
瞎子曾说过,在这个年代,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本身,就是一种宗教,然后瞎子又说,用宗教来形容一支真正优秀的军队,其实也是一种亵渎,确切一点,应该是……信仰。
信仰? 集结于主帅。
而自翠柳堡、盛乐城、雪海关以及现在的奉新城,一路走来,魔王们在帮主上打造人设的同时? 其实一直都有一个极为清晰的参照物,那就是靖南军。
上一次伐楚大战中? 参战的,不仅仅是靖南军主力? 还有镇北军? 还有晋地军队,还有禁军? 还有地方军? 数十万大军云集? 成分可谓极其复杂。
但靖南王的军令,却是大军之中最为神圣的铁律。
当需要调集一支精锐,在不影响番号和不被楚人洞察的前提下交给郑凡去执行绕后深入的作战任务时,各路军头子没一个敢弄虚作假? 都是将自己麾下最能战最为精锐的士卒交了出来。
这就是影响力,这就是信仰;
而跟随王爷身边的亲卫? 则是这种信仰的集大成者。
王爷,就是他们的天,所以,他们没必要去对任何上门的权贵卑躬屈膝。
等了许久? 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卒走了过来。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康。”
太子温和地问道:
“舅舅呢?”
“回殿下的话,王爷在后宅。”
“嗯。”
太子点了点头。
老兵起身,拿着扫帚,走了;
嗯,
就走了。
太子身边,李英莲瞪着那个老兵的背影,满脸地不敢置信,想开口骂那个丘八没一点规矩,但只是张嘴,却不敢骂出声来。
他可是东宫的内务总管,但在这里,他丝毫不敢造次。
大燕南王的威名,不仅仅镇压着敌国,在大燕,其实也有着一层极为恐怖的阴霾。
太子自己往后宅走,
后头跟着的李英莲提着食盒,同时挥挥手,示意其余随从,全部原地待命。
一时间,随从们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光进这王府大门,就已经让他们很是压抑了。
大燕的内务府,向来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衙门,但在王府的修葺方面,相信靖南王不可能让人去塞好处银子或者通关系,但内务府,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可谓尽心尽力,一些内务府的主事大人们或许连给自家老娘修宅子都没像现在这般用心过。
但再好的园子,里头没人气时,也终究会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
对于太子而言,
走在这里,
像是自己时不时会去看看的凤正宫。
“舅舅。”
来到后宅,太子开口喊道。
这时,
他看见一道身着白色蟒袍的身影,自屋里走出。
舅舅和外甥,应是比较亲的关系。
事实也的确如此,姬成朗还记得小时候,舅舅也曾带着自己射箭骑马,黄昏,舅舅带着自己回宫,还会被母后嗔怪:
你啊,就喜欢带着他疯!
彼时的母亲,说这些话时,嘴角常常带着笑意,而舅舅的脸上,也一样是挂着笑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
这样子的日子忽然就不见了。
不是靖南侯自灭满门的那一天,其实,要更早更早。
姬成朗看着眼前站着的那位熟悉且陌生的面孔,
记忆,
一下子又被拉回到好多年前。
那一天,
他正闷闷不乐。
因为父皇考究了诸位皇子们的功课,还问了几个国策,六弟的表现,可称完美。
父皇大喜,将六弟抱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出了那句话:
“哈哈哈哈,成玦简直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
当时,
自己和老大、老三老四以及老五,全都跪伏在下面。
姬成朗承认,
在那一刻,
他嫉妒了。
他嫉妒自年幼时,就展现出惊人聪慧的六弟;
他不忿于自己,为何年长这么多,却依旧比不过自己这个六弟;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就不能夸夸我?
我,
明明也很努力。
母后从未对他说过,你是大燕的嫡长皇子。
母后的性格,恬淡而又强势,但她对自己,一直很柔软。
她从未说过,要自己争取父皇的开心和喜欢,让自己去争东宫的位置,让自己日后,可以像父皇一样,君临天下。
她没说过,从自己记事起那一天,就没说过。
但他自己,却一直知道。
他,
姬成朗,
是嫡长子,按照礼法,东宫,将是他的,日后的龙椅,也将是他的!
他的舅舅,
是大燕靖南侯,手下掌管五万靖南军正军和五万后营!
他的外公,是田家家主,是大燕排名最为靠前的一批门阀!
他的母亲,是皇后,大燕的国母!
可为什么,
自己就是比不过六弟,
为什么!
那一晚,
他睡觉时,哭湿了枕头,年少轻狂,却要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一直在极为自觉地维护着自己这个嫡长子的体面。
所以,他只能偷偷的,一个人,夜深人静时,去哭。
那一晚,
他甚至用拳头捶打过枕头,咒骂过自己的六弟,为什么不夭折,不是都说,天妒英才,容易早夭么,为什么他的六弟,
就不能去死!
到天亮前的一个时辰,
他坐起身,
呵退了身边在下面陪床的伴伴和宫女,
一个人坐在床边;
他感到很恐惧,恐惧于自己先前歇斯底里般的想法;
他感到很羞愧,
因为,
他还是个当哥哥的。
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坐到了天亮,他不停地为夜里自己的恶毒,而感到悔恨和沮丧。
不应该这样,
自己,
不应该这样。
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事,这不是愧疚不愧疚的事,也不是憎恨不憎恨的事,
当哥哥的,
不能这样。
“这是………不对的………”
他哭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直到李英莲催了几次,先生快到了,要去上课了。
他起身,用李英莲递过来的毛巾,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脸,不是想要擦拭掉一夜未眠的疲惫,而是想要擦去昨晚的那个自己。
然后,
那天,
六弟没来上课。
他很奇怪,却未曾多想。
去给母后请安时,
他看见了站在凤正宫门口的舅舅。
舅舅站在宫门口,身上穿着他一直艳羡觉得无比英武的鎏金甲胄,腰间挂着,那把父皇亲赐的锟铻。
他像以往那样,飞奔着跑向舅舅,他想问舅舅是不是又要带自己出去玩了,他想骑舅舅的貔貅,想让舅舅带着他去射箭,想让舅舅带着他去看那些士卒们的操演。
然而,
当他快跑到舅舅跟前时,
他听到凤正宫内,自己母亲的厉声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无镜,你为什会这样,你为什么会这样,他让你去做你就做么,他让你干什么你就什么都干是么!
阿弟,
阿弟,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弟,
你怎么能………”
姬成朗停下了脚步,
此时,
舅舅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侧过身,看向了他。
舅舅在对他笑,
但他却忽然感到无比的畏惧,
因为舅舅的身前甲胄上,血淋淋的一片。
那些血,许是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挂在了上面。
明明先前毫无察觉,但在看见这些血后,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姬成朗蹲在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你让她怎么活,你让她怎么活得下去,你们让她怎么活得下去啊!
你和他,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就这么狠心,为什么,为什么!”
姬成朗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他跪坐在地上,透过宫门,看见里头的母亲,也是跪坐在地上哭喊着,周身宫女宦官想要搀扶起她,却都被她推开。
这时,
舅舅开口了。
“无镜,奉诏行事。”
“灭杀皇子母族,无镜,古往今来,行此事者,可有善终?”
舅舅没回答,
只是对母后点了下头,
然后,
转身。
母后尖叫道:
“阿弟,你不要变得像他一样,你不要变得像他一样………”
舅舅没回身,也没回应。
走到自己身边时,
低头,
又看了眼自己。
舅舅对着自己,伸出手,想要拉自己起来;
而那时的姬成朗,却已经被吓得忙往后缩。
舅舅收回了手,向宫外走去。
然后,
姬成朗知道了一件事,
昨夜,
舅舅领三千靖南军骑士,灭了闵家满门。
闵家上下,鸡犬不留。
奉的,
是父皇的旨意。
舅舅身前甲胄上的血浆凝固,是六弟母族人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洒上去的;
为何后背没有,
因为舅舅持刀,
一直向前杀戮。
“啊啊,啊啊啊………”
姬成朗爬起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要去找自己的六弟。
他找到了六弟,
他正蜷缩在寝宫的一角,
抱着膝盖,
在那里抽泣。
当他跑过来时,六弟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
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六弟,似乎只在很小很小时,六弟摔倒了,才会这般哭着对自己喊道;
“二哥,摔疼疼………”
再之后,六弟就展现出了过于常人的聪慧,学什么,都快,看什么,都透。
但在这一刻,
六弟再次哭着向自己喊:
“二哥………我母妃………我母妃………没了………”
闵妃,
在得知昨晚发生的事后,
自缢了。
那个,女人,走了。
姬成朗不讨厌那个女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母后,也不讨厌她,确切地说,以前的王府,之后的太子府,现如今的后宫内,很少有人会不喜欢闵妃。
父皇登基后,恪行节俭。
闵妃则用自己家的钱,为皇子们置办吃食用度。
六弟有的,其他兄弟几个,必然都有。
母后曾劝过她,不要这般铺张。
她却笑着说:
姐姐,我已经嫁入姬家了,身为姬家的女人,从娘家里掏弄点银子出来补贴咱姬家自己的哥们,这才是天经地义不是?
陛下要节流,节省的是国库的银子,那是做账给外臣看的,外臣看见内库的支出少了,意思,也就懂了,咱自家人就算是真的吃糠咽菜的,真当外臣们信么?真当百姓们信么?
所以啊,倒不如咱继续吃好喝好。
她很好爽,也很会做人,她从未给人以一种对富人对金银的憎恶感,反而让人如沐春风。
每每从她手中接过挂饰、扇子、坠子时,姬成朗都会腼腆且开心地抬头回一声:谢谢姨娘。
哪怕父皇登基了,大家住进皇宫了,皇子们也不愿意改对她的这个称呼。
她是六弟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的姨。
然后,
她走了。
姬成朗跪伏下来,抱住了六弟。
“二哥………我母妃没了…………没了…………”
六弟还在哭着,
而姬成朗的手,则在颤抖。
他很害怕,害怕是自己昨晚的诅咒,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
“殿下,殿下。”
李英莲的呼唤,打断了姬成朗的回忆。
那个身着白色蟒袍的男人,还是站在那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己,没说话。
李英莲催促他,该将舅舅喜欢的点心,以前舅舅每次来凤正宫母后会为其准备的吃食从食盒里拿出来了。
鞋样,也该拿给舅舅看了。
此时,
深秋的风,
吹了起来,
本就寒冷,而在这座没人气的王府衬托下,有些……刺骨。
一时间,
姬成朗有些恍惚。
仿佛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
他站在通往凤正宫大门的宫道上,
舅舅,依旧站在那里。
他仿佛冥冥之中,再次听到了母后的哭喊。
但这次,
不是哭喊着闵妃,
而是……田家。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往回拨弄了一轮。
那一日,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六弟,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
他荒唐,
他洒脱,
他在皇子府邸和外宅里,养了很多的歌姬舞姬;
他会讲笑话,他会逗弄兄弟们开心,在面对父皇时,他比以前,更为自如。
仿佛父子之间的感情,
因为母妃的死,
变得更亲近也更浓厚了。
他能感觉到,六弟放下了一些东西,比如……他的骄傲。
当年的六弟,他优秀,他聪慧,但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还不太懂得去掩藏眼神深处的骄傲。
他自比父皇,他优秀过兄弟;
生在平民之家,那叫天之骄子;
生在帝王之家,那叫………
但在以后的这些年里,姬成朗没有再从六弟的眼睛里看见过“骄傲”二字,一次都没有。
是丢了么?
姬成朗不信,
是更会隐藏了。
六弟告诉他,他在镇北侯府门口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校尉,姓郑。
是那个姓郑的,将他从蛮子的手里救了下来。
那个蛮子,很厉害,是蛮族王庭的左谷蠡王。
后来,
姬成朗知道,那个姓郑的校尉,走兵部,调任至银浪郡当守备。
然后,
自己见到了他,
在皇子府邸。
确切地说,
自己最先见到的,是许久未曾回家的舅舅。
舅舅,回来了。
回来后,
就在皇子府邸,让那个姓郑的,废掉了三弟。
他有些无措,也有些不敢置信;
然后,舅舅回家了,母后,也归家省亲了。
……
秋风,卷起了落叶,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姬成朗深吸一口气,
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喊声,喊着“阿弟”,喊着“无镜”,一遍遍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以,
为什么?
姬成朗抬起头,
看着自己的舅舅。
靖南王的目光,依旧平静。
身边的李英莲,有些着急。
姬成朗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该叙旧,
不要那么直接,
但要真诚,要真情,要流露。
朱先生说,靖南王不是灭绝人性的魔头,从他的一夜白头,从他对平西侯的支持和庇护,从他对自己儿子的安顿里,可以看出来。
姬成朗想说,
不用你帮我看出来,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舅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姬成朗抿了抿嘴唇,
他开始往前走,向靖南王走去,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靖南王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他走来,看着自己的外甥,像是小时候那般,主动跑向自己。
姬成朗的靴底,踩碎了一片落叶。
蓦的,
有些心疼,
可笑的心疼。
他曾近乎拥有了一切,历朝历代太子,所梦寐以求甚至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一切。
大燕军神,是自己的亲舅舅;
大燕另一座擎天之柱,是自己的泰山;
他又是嫡长子;
一切,本该顺理成章,不是么?
可是,
为什么?
他停下了脚步,
隔着不那么远的距离,看着田无镜。
自己,是为什么?
那他呢?
舅舅呢?
世家嫡子,田氏少主;
阿姊是当朝皇后,外甥,是太子人选;
自己,是巅峰武夫,可以击败剑圣,更是指挥千军万马,灭国破都!
可他,
为什么会选择那样子的一条路。
忽然间,
姬成朗的“为什么”,说不出口了。
不是因为他无法从舅舅这里找到答案,
而是他清楚,舅舅那里,有答案。
而他姬成朗,不是害怕找不到答案,是怕……面对答案。
顷刻间,
一切的一切,不是变得索然无味,而是像是此时刮起的秋风一样,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有春日的生机,没有夏日的炎炎,也没有凛冬的刺骨,也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寒,一点寒罢了。
他想说一句:
舅,我好累。
但还是说不出口。
眼前的这位,只会比自己还累无数倍。
他张开嘴,吸了几口气,想哭,没眼泪。
这该死的秋天,干燥得让人煎熬。
姬成朗转身,
没发一言,
在靖南王的注视之下,
他开始往回走。
“殿下………殿下………这………”
李英莲不明所以。
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明日的大朝会,将极为凶险!
可太子,却这般来了,又走了。
食盒里得点心,压根就没拿出来。
外甥走了,
舅舅一直站在那里,也没有留。
太子坐回了自己的行驾马车里,
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回宫。”
行驾,缓缓地驶出了王府。
李英莲跪坐在一边,明明一肚子的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
马车内,烧着炭盆,忽明忽暗。
太子从袖口里,取出了两张鞋样,放在面前,仔细地看着。
随后,
脖子微微后仰,
深吸一口气,
今晚的宫宴,明日的大朝会,即将自六弟那里来临的攻势,
他眼下都不想去思索了,也不想去计较了。
像是一只鸟,
老天给了我翅膀,
却又是被谁一只一只硬生生掰断下来的?
“哗!”
鞋样,被太子丢入了火盆之中。
“殿下!”
李英莲发出一声惊呼。
“呵呵呵呵………”
太子却笑了起来,
抬手示意李英莲不准去救鞋样,
就这般静静地看着鞋样在炭盆里燃烧成灰烬,于马车内,烧出了一阵青烟;
这一刻,
他再次想到了当年蜷缩在寝宫一角不停抽泣的男孩。
“呵呵,哈哈哈哈………
世事如棋,
你我同为棋子,何谈输赢;
人生如戏,
众生皆是戏子,哪来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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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断它,百年国运!
入夜,
宫内大宴。
宫里宫外,不知道多少人都在为这场大宴而忙碌着,像是一群又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为帝王的一个决定勤勤恳恳地付出和运作。
宴会的菜肴,酒水,是一个大工程,不仅要精美,还得确保安全,任何一个环节都需要有人把守和负责。
宫内的张灯结彩,也需要去细致操办;
舞姬歌姬的排练,也是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
内务府、礼部、内库的一众官老爷们,忙得几天没闭过眼,一双眼睛一瞪,通红一片,宛若择人而噬的野兽。
大燕现如今对外,震慑四周,那是一点都做不得假,否则两王二侯也不可能得暇齐聚燕京;
但在对内上,
因为不常举办,因为天家的过于简朴,导致宫廷内的一切预案和准备,都是仓促中的仓促,急切中的急切。
就像是一个地方常年举办什么活动,主办方的经验,自然也就锻炼出来了,而冷不丁的忽然来一次,各方都只能火急火燎地赶鸭子上架。偏偏没人会在意你的理由和借口,一旦出了纰漏,简单,人头落地就是了。
这是陛下归宫后的第一次大宴,事实上,就是在以前,对于这位向来恪奉节俭的帝王而言,所谓的大宴群臣,与民同乐,也是少之又少。
上次宫内大宴上,楚地出身的琴师行刺,三皇子为救驾而身亡。
有些臣子,会提前在宫门外聚集,等待着进场。
各国使臣,也会早早地到来,将礼物准备好。
而像郑侯爷这种层次的,自是不需要早到,也不用去彩排坐位置的,在大皇子府出来后,他就回自己府邸洗了个澡睡了一觉?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再骑着自己的貔貅,身边没带剑圣,只带了四娘;
正如上次在烤鸭店时一样,当燕皇要来时,剑圣会很自觉地离开? 再被密谍司的高手看护陪坐着。
这个级别的强者? 还是个剑客,想靠近帝王身边,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上次剑圣陪着郑凡入宫受封时? 也是在宫门口被魏忠河派人请去了另一处地方喝茶。
最重要的是?
谁叫他有杀皇帝的前科呢?
再说了,
入宫后,要有危险? 你就算再来两个剑圣也很难防得住? 倒不如洒脱一点? 看开一点。
所以,
郑侯爷骑着貔貅? 身边跟着四娘? 在靖南王府门口等了许久。
反正就在隔壁,反正离得近。
靖南王从府中出来了,和郑凡点点头,二人像以往那样郑凡稍微落后小半个身位并行。
两边的亲卫,一家的防卫一边,一路从历天城过来,大家也都熟悉了。
对于郑凡而言,当自己站在老田身边时,其实亲卫就是拿来当仪仗队的。
行至宫门前,
宫门守卫直接放行,连检查都没检查。
两尊貔貅,就是最好的通行令牌,想作假都作不了。
大燕貔貅,在外的,其实也就四头。
镇北王一头,靖南王一头,大皇子一头,平西侯爷一头,其余的,都是貔兽,算不得貔貅。
两家的亲卫都留在了宫门外,
郑侯爷陪着老田骑着貔貅进了宫,
两边不时有宦官和宫女以及一些大臣跪伏行礼。
天色,已经黑了,但宫内挂着很多灯笼,至少,御道所及之处,都宛若白昼。
郑凡还记得自己上次深夜入宫时的情景,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只可惜这种感慨是不能在此时抒发出来的,因为那一夜整个田家都被血光覆盖。
到金殿前,郑凡跟着老田下了貔貅。
引路的,是老熟人,黄公公。
当年有两位前辈撞死在侯府门前的石狮子上后,黄公公也是安排好后事才过来的,结果赶巧了,望江结冰,靖南侯出府了。
这之后,朝廷很多次向晋地宣旨,都是让黄公公去的,去颖都,去奉新城,去雪海关,一度,还当了一小段时间的监军太监。
大燕没有宦官干政的说法,就是魏忠河也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黄公公之所以屡次被“委以重任”,并不是上面觉得他能力有多强,纯粹是想讨个好彩头。
就跟士子进考场时要先迈哪条腿一样,图个吉祥。
“奴才见过靖南王爷,见过平西侯爷,王爷福康,侯爷福康,这边请。”
大宴,分内殿,外殿,也就是内席外席。
外席人多,但只能远远地看见皇帝坐的位置,不过有太监负责传声,倒也不用担心漏掉陛下的话语。
而内席,也分前席和后席。
前席,是大燕真正的一线权力阶层,军政某方面的一把手巨擘。
至于女眷和诰命们,则在后头的一座殿内,隔得不远,这边有什么响动,那边也能察觉到。
四娘身上没诰命,今日的她,身着女装,宛若侍女一般就跟着郑凡。
这是不符合规矩的,但当你身份足够高时,规矩,就能变得很通融了。
进了前席,
主座也就是龙座的右手那一列,是郑凡他们这些军方大佬所坐的位置,时下以右为尊,同时,也象征着大燕以武立国的传承。
大皇子先到了,
坐在右手下第四个位置。
老田坐到了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是给李梁亭留的,毕竟镇北王年纪大。
郑侯爷和大皇子相视一笑,在老田身侧的第三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大皇子是皇子,也是侯爵,只不过他自知自己这个军功侯有点水,就特意让了位置。
其实,郑侯爷对大皇子也封军功侯这件事没什么意见,更没觉得什么不公平,你爹让你去自家公司当个经理,这叫事儿么?
四娘在郑凡身后坐了下来。
随后,
在下头,又有一众军方头目过来,先来参拜靖南王,老田默默地坐在那里,没回应。
好在,这些人也觉得正常,甚至若是靖南王忽然搭理他们和他们唠家常,他们才会觉得真正的惶恐。
接下来,他们和郑凡寒暄,郑凡自然不可能和老田那般端着,只能很礼貌地和他们寒暄。
这些人,说是军头子,但有一小半是军爵二代,也就是祖上打仗得了爵位传承下来的,亦或者是在京畿之地担任什么军职的将领。
怎么说呢,在燕京,还算是个人物,但放眼大燕军方,就有些不够看了。
另外,
郑侯爷其实是赶上了好时候,一直走的是地方路线,不停地刷军功来升官,最后封侯,不是走的寻常路子,几次进京还都是来受封的。
可你偏偏还不能认为他没根基,哪怕撇开靖南王对其的支持和看重不谈,人家现在已经开府建牙,相当于半独立的藩镇了。
黔首崛起的神话,弯道超车的典型。
当然了,你要让郑侯爷选择当兵油子那般熬资历,打关系,那日子,过得肯定也不惬意。
和这些人寒暄时,左一个久仰,右一个如雷贯耳,时不时地还得搭配点儿语气:
哦,原来是您,失敬失敬。
其实,有一个算一个,郑侯爷基本不认识,就算自我介绍之后,也没记住几个人的名字。
层次不一样,排面不一样,就这样吧。
镇北王来了,他来了后,就直接坐在了右边的首座,在李梁亭身边,跟着青霜,和四娘一样,坐在后头。
两位王爷都到了,
郑侯爷也就正襟危坐起来,
大皇子也不再和善地打招呼交际,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子。
军人,就得有沙场的杀伐气息。
这四位,就是排第四的大皇子,也是真刀真枪地杀出来的。
军方身份最高的四位这般一坐,
下面的不管什么年纪的不管什么职位什么爵位的,也全都跟着一起面容严肃目光冷峻地坐起来,一排下去,清一色。
而对面左手那一列的,坐的是文官大佬。
原本他们还在寒暄,还在客套,还在聊天,甚至还会谈一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文官们,离开案牍之后,那是真有的聊,也会聊。
但聊着聊着,忽然感觉不对了。
这一边喧嚣一边冷肃,对比差距实在是太明显了。
渐渐的,文官大佬那边也慢慢安静下来,这是强行被右边的军方大佬们带了节奏。
偏偏你还不能去骂,更不敢显露出什么鄙夷之色,一来是能坐在这里的文官大佬,例如尚书左仆射王炼、右仆射曹榷、尚书令徐秋泰他们,本身就有着高地位高涵养的人。
外加,
对面两个王坐那里,
太硬,
敲不动。
就连原本和身边两个尚书大人聊天的赵九郎,也收起了声,安静地坐在那里。
所以,
后头有宫女和宦官上菜时,发现外席热热闹闹的,而内席这里,则完全是冰冷得吓人,不少宦官宫女端菜的手,都开始抑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随后,
其他皇子们也到了。
龙座下面,有单独的一个小区域,对列着座位。
右边是单独的,太子姬成朗一个人坐在那里。
左边则是分别坐着六皇子姬成玦、四皇子姬成峰和七皇子姬成溯。
郑凡留意到,四皇子姬成峰率先一步卡住身位,没坐左手第一个。
他已经放弃了夺嫡的念头,可谓已经放下了自己身为兄长的身段了。
另外,内席最末端,也就是上菜的必经区域那里,还有一些座位,这个座位有点小了,距离也很近,感觉是插班生的待遇。
大家坐定,
一身黑色龙袍的燕皇在魏忠河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一时间,
内席里所有文武,全部起身离座跪下: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席的更多的官员们在此时也开始喊万岁。
这感觉,像是听回声一样,或者叫有延迟。
“众卿平身,坐。”
“谢陛下。”
郑侯爷回坐到位置上,
“谢陛下!”外头也谢了。
燕皇端起酒杯,
道:
“自朕登基以来,君臣同心,方有如今大燕之盛世,朕,敬众爱卿一杯!”
大家又都举起酒杯,
“谢陛下!”
燕皇开场之后,
作为宰辅的赵九郎起身,开始宣读陛下诏书。
诏书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夸夸前几年的功勋,赞叹大家的劳苦,感慨先辈创业不易等等,总之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我开宴会是为了干什么。
等赵九郎宣读完后,
太子也起身宣诏。
嗯,
大概意思就是将先前宰辅大人没营养的话,又换了个方式重新讲述了一遍。
每个讲完后,
都要引大家一杯酒,
群臣在作神圣严肃状,一起同饮。
等太子讲完后,
让郑侯爷没想到的是,
姬成玦居然也起身,开始讲话。
他没诏书在手,但气场上丝毫不弱。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也是既定流程。
明摆着的夺嫡双方,都要刷一下存在感才公平嘛;
但渐渐的,大家伙发现不对了,这好像是六殿下在自己给自己加戏,因为六殿下讲述的很多是前两年大燕的财政情况,国库的艰难,当家的不易;
不过,姬老六在后半段,将主题又拉了回来,大概意思是现在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接下来………
又是一番慷慨激昂地展望未来。
但因为前半段有太多的干货,也有一些数据,言之有物,所以,听下来的感觉,很好。
这让郑凡不禁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上大学时,一些老师喜欢对着ppt念诵,一些,则是各种数据信手拈来,听讲的效果,自然不一样。
再加上外席的太监们也不知道是加戏,所以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郑侯爷默默地拿起一块鸭肉,送入嘴里。
小六子这是不打算演了,所以,也没必要再藏拙了。
当然,这本就是应该的,要总决战了,你这个六爷党的本尊不出面喊口号,做出样子,你让下面人怎么敢放心地为你冲锋?
这一场加戏,对于真正的六爷党核心成员而言,就是开战的号角。
“诸位,为父皇喝,为大燕喝,为盛世,喝!”
原本这句话之后,应该是内席臣子们接话一起同饮,再扩散到外席去。
但郑侯爷此时却抢先一步,
端起酒杯,
喊道:
“为殿下喝!”
随后,
大皇子心领神会,
端起酒杯,
“为殿下喝!”
右手一列的勋贵们本能地也拿起酒杯,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只知道上头喊了,他们就本能地跟着一起喊:
“为殿下喝!”
对面的文官们心思明显细腻得多,虽然有人也拿起了酒杯,但真正喊出声的很少。
可外席的大臣们只听到内席的喊声了,反正内席的都喊了,那自家喊肯定是没错的。
故而,
很快,
外席就传来了山呼般的;
“为殿下喝!”
妥妥地盖过了太子先前的风头。
姬老六饮尽杯中酒水,看了郑凡和老大一眼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太子坐在那里,不动如山,面色如常。
燕皇也只是保持着面带微笑;
文官大佬们,已经嗅到明晰的味道了,但奈何没有经历过烤鸭店的一幕,消息来源有些捕风捉影。
外加,这是大燕,不是大乾。
两位王爷在对面一坐,相当于给大家都盖上了个天花板。
寻常帝王,像是乾国官家,喜欢用银甲卫来压制文官集团,大燕的皇帝陛下更绝也更直接,两大手握军权的王爷当年就踏平过门阀,现在谁不听话,大不了再来一次就是。
接下来,
是晋王虞慈铭率先上殿,送礼外加祝词;
他现在,就是这个作用了。
不过,
祝词的结尾,
他先祝陛下万寿无疆,随后又祝了太子,最后,又祝了六殿下。
郑凡心里有些好笑,或许,是自己先前的举止给了虞慈铭一个提示。
虞慈铭可能认为,他郑凡的选择,必然是对的,所以他也要上船。
但他就没考虑过,郑凡输得起,他晋王府,输得起么?
不过,别和赌徒去讨论输得起输不起的话了,没意义。
随后,
是梁国使臣上前送礼祝词。
梁国国主靠政变上台,废黜了有楚国熊氏血统的哥哥,又因一场误会,导致和楚国开战,后来,燕军进入梁国帮梁国抵御楚国,薛三还曾在梁国当过一段时间的将军。
现如今,燕国就是梁国的大腿,梁国就是燕国的属国。
再之后,是其余诸个小国的使者上殿送礼祝词。
原本小国林立的那块四大国的中心区域,燕人的势力范围是到不了那里的,但随着燕国吞了晋地,打了楚国,使得燕人只要需要,就可以直接从南门关出兵惩戒这些小国,直接的威胁一下来,小国们马上向燕人服软。
虽然不至于都像梁国那样当燕人的狗,
但至少你调戏她时,她不会报官,而是一边后退一边带着风情:“死鬼,讨厌。”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的现实。
小国的使臣们上来之后,全都坐到了“插班生”位置上入席。
再之后,
是重头戏了。
首先上来的是,
是楚国使臣景阳,这位景大夫是出使燕国的老使臣了,而且随同的副使,竟然也是郑凡的老相识,景仁礼。
楚国使臣表达了希望两国可以解除误会遵从和约让两国百姓免于战火的美好期望,也祝愿大燕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乾国使臣,姓富,叫富薜;
他也是先表达了对两国和平的希望,但在最后,祝愿大燕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后,先祝福了六殿下,再祝福了太子。
“哈哈哈………”
姬成玦直接当堂大笑起来,
起身,
指着乾国使臣富薜,
对众人喊道;
“乾人向来军备不行,孱弱怯懦,唯独擅长勾心斗角,这窝里斗的本事,那是真的让人自愧不如。
大家听到没有,
他居然刻意地想要在孤和太子殿下之间埋钉子,
怎么,
真当我大燕是你乾国么,
会窝里横给你们乾人看笑话?”
富薜闻言,面色羞红,他其实就是这个心思,甚至在先前上殿前观察风向时就已经想好了等自己这次出使之后会让使团里的谁谁谁写文章来把自己今日的“机智破贼”的故事给写出来。
要写到自己在燕蛮子朝堂上时临危不惧,尽显大国风采!
同时,
为燕人的六皇子和太子之间埋下嫌隙的种子,
以类似二桃杀三士的方式为大燕日后的内乱埋下伏笔!
自己的形象,就立起来了,自己的名声,就造起来了,自己回国后的官路,就铺开了!
可惜,
姬老六不按常理出牌。
太子此时也站起身,
举起酒杯,
向着姬成玦,
“六弟。”
姬成玦拿起酒杯,躬身下去:
“太子哥哥。”
两位皇子同饮。
富薜打算开口争辩,但在此时,大皇子姬无疆开口道:
“使者下次再想说话,得过过脑子,说不得下次本侯南下的理由,就是使臣你出言不逊了。”
“………”富薜。
弱国无外交,弱国无外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是威胁,很直白的威胁,但富薜清楚,自己担不起。
而且他更清楚,一旦燕人真的以这个借口又南下,乾国朝堂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和他的家族。
世人都知道,大燕大皇子的爵位,就是靠斩杀乾国三边都督挣来的!
这时,
郑侯爷也捧场,
故意用夸张且带着戏谑的声调喊道:
“俺也一样。”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
内席大臣,不分文武,同时大笑起来。
毕竟,作为燕人,
不管你是什么派系,
不管你是太子党还是六爷党,
只要你在嘲笑乾国,
那我必然也会帮帮场子一起笑!
那边坐着的一排排使臣里,有些笑了,比如梁国和楚国使臣,笑得很夸张,有些则用袖口遮挡着在笑,那是和乾国接壤的小国。
而外席那里,
听到内席笑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大家还是跟着一起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富薜脸色通红,面对这种嘲讽,当真是无地自容,只能俯身行礼,随后退下。
最后,
一个身穿蛮族服饰的老者在两个蛮族仆人的搀扶下,走上殿来。
他先跪伏下来,
呈上蛮王的国书,
同时,
又呈上蛮族小王子的佩刀;
最后,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以流利的夏语,开始吟诵大燕的伟大。
大祭祀是有功力的,
他的声音很高亢,却不震耳,且外席竟然也能听得到。
他赞美了大燕的富饶,
他赞美了大燕的盛世,
他赞美了大燕的强大,
他说,蛮族,将永远成为大燕的好邻居,希望两族可以和平共处。
同时,
老蛮王说,
蛮族的蛮王,称金帐汗王;
所以,他们的蛮王和小王子,希望尊奉大燕皇帝陛下———天之汗!
自此以后,
大燕皇帝不仅仅是东方的主人,
也将是荒漠诸多部族的守护者!
这话一说出来,楚国使臣和乾国使臣的面色都冷峻了下来,一旦燕人彻底没有了来自荒漠的威胁,岂不是………
“请允许我,以最诚挚的膜拜,向伟大至高无上的大燕皇帝天之汗陛下行礼!”
老祭祀五体投地。
一时间,
不分内外席,
几乎所有的燕国官员们,包括宫女宦官们,全都沸腾了!
燕人和蛮人厮杀数百年,
现如今,
他们终于让大燕最恐怖的对手,臣服了!
刹那间,
“吾皇万岁”之音响彻整个内宫!
而另一座殿堂里,和何思思坐在一起的蛮族公主,喜极而泣,何思思抱着她,让她哭出来,且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以后就好了,不打仗了,就好了。”
……
燕皇开口道;
“朕心甚慰,边疆得安,于两国子民,都是大善事。”
随即,
太子起身,
宣旨。
旨意很繁杂,官方用语很多。
在郑侯爷听来,
大概三个意思。
一是直接行使天之汗的权力,册封蛮族小蛮王为法定蛮王继承者。
这话听起来像病句,却不是。
二是册封大皇子妃也就是安东侯夫人为安泰夫人。
如果不考虑军功侯因素的话,其实,大皇子的妻子品级已经超过大皇子了。
三则是将派遣使臣去荒漠,和蛮王签订国书,以缔结双方永久的友好和平。
紧接着,
是众臣子和使臣们一起恭贺。
燕皇显得很是激动,这种激动,在外人看来,是极为正常的,因为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终于平定了四方所有威胁。
燕皇起身,
拿着酒杯,
大声高呼:
“今有大燕,如日东升,四方臣服,万国朝拜!
朕自继位以来,
心心念念,一刻不敢耽搁,一刻不敢贪闲,
所求所逐,
就是如…………”
忽然间,
正在慷慨激昂的燕皇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
魏忠河马上搀扶着陛下离开了座位向后走去。
紧接着,
镇北王、靖南王、平西侯、大皇子起身,这一群人跟着一起离开,显然是去查看燕皇状况去了,同时也是军方态度的一种表现。
在这一刻,哪怕是除了大皇子之外的其他皇子,也不能靠近陛下!
赵九郎起身,
主持安抚局面。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住了,
而使臣之中,
则有不少人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
面露喜色,他们是不敢的,
只能在心里感慨庆幸一声:
这位给四周所有国家,都带来庞大压力和恐慌的燕国皇帝陛下,
终于要………不行了。
跪伏在地上的大祭祀,
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在心里默念了声:
蛮神保佑。
大燕的天,
就要塌了!
………
御书房,
被搀扶着燕皇一进来,就推开了魏忠河的手。
在其身后,
镇北王、靖南王、平西侯、大皇子分列两侧。
前二位,是知道的。
郑侯爷,是早猜到了。
大皇子是真的担忧父皇,但看见父皇此时的神情,他也明悟了。
燕皇抬起手,
道:
“魏忠河,铺开!”
“遵旨!”
魏忠河亲手将御书房帘子上挂着的看起来像是卷帘一样的皮布解开,众人后退,任其铺陈了一地。
这,
赫然是自大燕北封郡向西以及整个荒漠的地图!
燕皇哪里有先前吐血时的虚弱,
他抬起自己的脚,
从大燕的北封郡走入荒漠,
最后,
踩在了蛮族王庭所标注得位置上。
“天之汗?
呵呵,
他们算什么东西,
竟然觉得有资格赐封朕。
朕是天子,
朕是大燕的皇帝,
这一世,
朕不稀罕别的任何名号。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老蛮子为了给他小儿子铺路,不惜奴颜婢膝于朕,以求得外界和平;
他,
要在王庭,
为他的小蛮子举行加冕。
届时,
所有还忠诚他王庭和近年来被收服的蛮族部落首领贵族,都将聚集于此。
梁亭,
无镜!”
镇北王和靖南王单膝跪伏下来。
燕皇伸手,
指了指脚下,
道:
“替朕,替大燕,
再打断它蛮族,
百年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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