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打酒
剑圣觉得,此时这个场景,很荒谬;
晋地天断山脉附近的一些百姓,毗山而居,形寨落座,彼此之间的交流,往往是这山头喊向那山头;
剑圣也曾见过他们对拉山歌的架势,和眼前的此情此景,极为相似。
但,
这可是打仗。
原本雄纠纠气昂昂,一万多士卒如饿虎扑食般倾轧而来,到最后,却变成了双方之间的“唠家常”。
这边,刚刚传递好一句话的苟莫离走过来,取出水囊,喝了口水,瞥了一下剑圣,笑道;
“这其实正常,一如你们江湖中人对决,若是强弱分明,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直接斩杀了就是,就像是你虞化平面对哪个不开眼的小喽啰挑战时,你会多说一个字的废话么?
无非是龙渊出鞘,龙渊归鞘,对面倒下,你再接个转身,留个背影,配个夕阳,请晚风搭个场,吹拂几下你的发丝和剑柄上的剑穗。
但如果碰到的是百里剑或者李良申呢?
亦或者是田无镜再者其他强者?
你应该会多说些话的吧,
说说过去,说说剑道、武道,总之,会来一次开场白。
因为都知道,真正打起来,生死相向的话,我相信你的剑,因为自打我认识你以来,我发现你变化真的很大,人,是越来越钝了,但剑,必然是越来越锋锐了。
正如眼下,
咱们攻城,大概是攻不下来的,反而会因此受挫,到时候军心不稳,楚国援军再一出现,咱就彻底拉胯了。
对面呢,也是不敢打开城门杀出来的。
一个不打,一个不出,
可不就只能唠唠嗑了么?”
剑圣闻言,问道:
“我人变钝了?”
苟莫离睁大了眼睛,
道:
“你的关注怎么这般稀奇?”
说着,
苟莫离不由地又撇开目光看了眼站在那里的郑伯爷。
以前没这般清晰感受,但现在,他发现这位平野伯,身上真的有种魅力。
你说他强嘛?
六品武夫,在江湖上可以去大家族里当个供奉,许俩美婢,日子过得悠哉悠哉,但真上不得宗师的台面;
你说他弱嘛?
他又不弱,尤其是领兵打仗的手段和战略眼光,让苟莫离都不敢轻视。
如果说靖南王是那种往那儿一站,就如同山越一般伟岸的存在;
那么这位,就是如同流水一般,让你不知不觉间受他的影响。
双方的交流,停止了下来。
因为接下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伯爷不可能喊着“劝降”,因为没这个意义,大楚上下,谁都能降,唯有那摄政王,不能降。
虞氏能降,是因为晋皇一脉早就式微了。
司徒家能降,是因为司徒家一直是有实无名的土皇帝,再者,司徒雷当初原本就有意成为燕人的属国的,且当时野人和叛军已经打过望江逼近颖都了,在留下孤儿寡母后,除了降,没有他法。
而城墙上的摄政王也不能让人来直接劝平野伯倒戈;
因为怎么想,平野伯都不可能在此时“反正”。
如果他愿意,当初自己二人在马车内时,他完全可以向自己跪伏下来,娶公主,封“燕王”,都是可以谈的,且自己大概,也是愿意的。
至于说什么让人喊“封功许愿”,真不合适。
自己以帝王之尊,被他**队围困于城内,还想着许愿,丢人。
只是,喊话暂停后,郑伯爷有些意犹未尽。
郑伯爷的名望,在燕晋之地很大,茶馆的说书先生酒楼里的卖弄文人,对此出力颇多。
因为郑伯爷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很多的素材,正儿八经地复述,就已经是能让人咂舌的故事了,可谓是直接将菜切好做好,放锅里稍微热一下就能动筷。
而郑伯爷自己,
也是觉得,
就这样收工,
午后沉沉,
忒乏味了些。
可偏偏余下来,又无事可做了。
唉,
好生无趣。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做得够好的了,也别不知足了。
“传令下去,安营扎寨吧。”
苟莫离马上道:“可是伯爷,咱们兵力虽然比城内的多,但若是城内想要突围的话,我们很难完全顾及得到。”
“没必要全围起来,往后退退。”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据羊城城墙,
“咱们在这儿围住了楚国摄政王和围过了楚国摄政王,其实,没什么区别。”
郑伯爷知道自己的大舅哥实力不俗,真要突围的话,抓住一个机会,故布疑阵,选两路为佯,一路为主,还是有很大可能成功的。
成功就成功呗,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大舅哥突围出去,他想调动和下达圣旨,也需要一个时间差,在这段时间里,各路楚国援军只会义无反顾地向这边冲来,就算是拿到了不需他们救援的圣旨,
但,
谁敢真的不来?
就算皇帝不要你来,
你也是要来的,
这是态度!
等楚人援军来了后,郑伯爷也就打算撤了,退到大泽去,看你来不来剿我?
你不剿我,我就再出来搞你一手,你来剿我,行,那我继续缩着,且看你还顾不顾得上镇南关了。
郑伯爷自己也衡量了一下,己方这次不是骑兵,水路,是不可能再走了,走水路若是没有突然性,反而其限制性就出现了,真要被楚人水师堵住了,那就彻底没得玩儿喽。
反而是大泽那块地方,原本不适合骑兵活动,现在,倒是适合郑伯爷进行腾挪和转移。
“主上,要不,等入夜后,我带着几个人进去摸一下?”
薛三自告奋勇。
郑伯爷摇摇头,道:“太冒险了,不必了,咱,见好就收。对了,通知四下,去附近村落里搜检药材等一切可能为用之军需。”
“是,主上。”
“四娘,立个帐篷,我睡会儿。”
………
据羊城城墙上,五凤金旗依旧矗立在那里。
但摄政王本人,则已经下了城墙。
“王上,末将可为王上安排突围,末将誓死保护王上杀出去!”
一名独眼将军跪伏在摄政王面前拍着胸脯保证道。
摄政王摇摇头,道:“不必了,反正朕那妹婿也没打算攻城,他是在等我大楚军队过来再走,咱们,就这般各自默契下去为好。
说到底,此间之事,也只落于此间,就看廷山能否将荆城收复,再度打通了。”
“王上山岳崩于面前而不变色,让老臣佩服。”一名白发老臣开口道。
“行了行了,老尚书就不要戏谑朕了,都落到这一步了,朕也无颜为自己再行开脱,国势如此,是朕失职。”
“王上此言差矣,老臣正是看见了国事多艰,内有隐患,外有强敌,才庆幸我大楚,有圣君;
当年我大楚先皇创业,为山越人击败围困也不知多少次,到最后,不也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建立我大楚基业了么?
国有难,挺过去就是,无非四个字,多难兴邦。”
“朕现在,是真不需要听这些,也没必要听这些,狼狈就狼狈吧,应得的都是。”
“王上,待得定亲王折返归来,此局,也就破了。”
定亲王前日刚率军离开,所以行辕这里才会落得个守备空虚,被堵在了据羊城。
如果熊廷山能够及时返回,这里的围,也就自然解开了。
燕军的数量,自城头上可以看得很清晰,并不多。
摄政王笑了笑,
道:
“先前燕军出现,朕派出一支队伍突围出去,带出去了三道旨意,一道,是告知独孤柱国,朕此时的境遇;
一道,是给太后,让她老人家得以安抚朝政;
一道,给的就是五弟,让他不要顾朕这里,以荆城以镇南关为先。”
“这………”
“其实,也挺好。”
摄政王顺手拿起一本书,是乾国司马相公编写的《治政方略》。
司马相公养望多年,于家中地窖花费十余年时间,编纂得此书,后得启用,入枢密院,位列宰执;
三年前,燕军入乾,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乾国震动。
燕军退去后,乾国官家以此为理由肃清朝堂,大半相公退位,司马相公也退位归乡了。
《治政方略》汲取古代兴亡之例加以分析,劝导君王该如何执政才能安定天下。
摄政王觉得,这本书还是很好看的,帝王,更应该多看看。
只不过,得反着看。
寻常读书人读了这本书后,会有“原来如此”的顿悟感;
摄政王也有“原来如此”的顿悟感,
怪不得乾国空有地大物博之利,却颓废成这样,
原来如此。
得亏是乾人家底子实在是太厚实,就是坐吃山空,就是一步步消耗,也能支撑很久很久,否则,前些年号称“众正盈朝”的那些相公们,若是换做到自己的楚国,大概,大楚现在已经崩了吧。
若是去了那燕国,
可能,
早就被那位燕皇给砍了全家。
看着看着,
时不时还能会心一笑,
再伸手捡身边盘子里的一颗果脯送入口中缓缓咀嚼,
打发打发时间,足矣。
四周,没人敢去打扰摄政王。
看了大概半个时辰后,
摄政王放下书,
笑话书,得抽时间看,一口气看太多,乐子,就少了。
“这些果脯,打点一份,给城外朕那妹婿送去。”
“是,王上。”
………
“不把伯爷喊起来?”苟莫离小声问道。
“不用,让主上好好休息。”
四娘抓了一把果脯在手,自己吃着。
苟莫离舔了舔嘴唇,也抓了一把,吃了两块,甜而不腻,带着果香,到底是皇家御用的东西。
“阿铭,吃不?”四娘问阿铭。
阿铭摇摇头,打开酒嚢,喝了一口。
四娘将剩下的果脯都递给了野人王,随即,起身,去询问那边药材收集的情况,如果数量不够,还得去更外围的村镇去抢。
这是为了进大泽做准备,那种环境下,不熟悉当地气候的人,很容易生病。
苟莫离揣着果脯来到了剑圣帐篷边,道:
“吃点儿?”
剑圣正坐在里面打坐,没睁眼,只是微微摇头。
苟莫离干脆坐下来,自己继续吃。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大军已经扎寨了。
一半休息,一半值守。
说实话,这防备,不算严密,但依照目前的条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外围的探子还没发现有楚军向这里移动的迹象,所以目前来看,这儿,还是安全的。
苟莫离吃着吃着,终于吃不动了,腻了。
再回头看看郑伯爷所在的帐篷,一个午觉,睡到现在,伯爷还真是可以。
“咕咕………咕咕…………咕咕…………”
天上,传来了鸟叫。
剑圣睁开了眼,火盆的光亮透入帐篷,扫过他的目光。
阿铭则站起身,抬头,看向上方。
天上有一只鸟,而这只鸟,则如同一只眼,正在看向这里。
阿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走到剑圣帐篷前,
道:
“您在这里保护主上,那只鸟,我去看看。”
剑圣点点头。
阿铭转身,走向营寨外,很快,其身形就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这画面,还有点好看。”
苟莫离小声道,
“不对,应该是,这背影,这氛围,美。”
剑圣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你笑什么笑!”苟莫离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
剑圣不语,但彼此心里清楚。
苟莫离则又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伯爷和那几位先生,他们应该是有着一种,一种相同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说话做事上,会有的那种东西。”
就比如,明明只是有外敌在窥伺这里,你去驱赶或者去抓捕,都可以,却偏偏还要整理一下衣服,走出去时,还特意掐着步点和节奏。
“不仅仅是这些。”剑圣摇了摇头。
“还有哪些?”
苟莫离对此很感兴趣,因为他现在事业所系,就在这个圈子里,他已经在努力地融入进去了。
用伯爷的话来说,就是最好要做到,以后万一家业败光,他们去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客栈时,愿意带上他苟莫离。
剑圣很想说的是,他们之间,像是修炼了一种功法一样,是实实在在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每次那位郑伯爷进品时,没多久,其他几个也纷纷进品。
这绝不是巧合,且那几位先生也不像是在刻意压制修为以免打击那位郑伯爷的自尊心。
实力的虚实深浅,还是无法瞒得住剑圣的双眼的。
但,他们的作战方式,比如那个最为憨傻的樊力,剑婢对他说过,自己教给她的剑式,那个樊力看一遍后,就能直接舞出剑意。
不是一点点剑意那么简单,
是意境!
很难以想象,那个说话每每都很实诚,上战场时喜欢将自己包在铁罐头一般的甲胄里,挥舞巨斧的大汉,在这方面,竟然还有这般惊人的天赋。
只不过,
这些话,剑圣只会埋在心底,而不会去对苟莫离去说。
虽然二人现在可以平安地隔着帐篷坐着,虽然雪海关第一镇全是野人勇士组成,但这是最深层次的防范,也是必须要有的。
“呵,又装神秘。”
苟莫离站起身,
拍了拍裤腿,
道:
“我去巡营。”
……
“喂。”
夜幕下,
薛三的身影出现在了阿铭身侧。
阿铭停了下来,不过不是因为薛三,而是在此时,那只鸟,消失了。
“我就猜到你要出来。”薛三笑道。
阿铭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纽扣,折了两番。
“想活动活动。”
自入战场以来,就是帮主上挡箭了,挺枯燥,也挺乏味的。
但这个责任,他没法推,一是自己血统的原因,挡箭后鲜血足够就能慢慢恢复,二则是,其他人都有在战场时自己的职责;
梁程指挥,樊力冲锋,薛三刺探,
自己,
似乎只能当人肉盾牌。
“我还以为你会变成一只蝙蝠,直接飞上去,咬死那只鸟,这才有感觉。”
薛三双手摊开,放在身侧,挥舞了几下,道:
“不对,应该是化身出一大群蝙蝠,铺天盖地。”
阿铭懒得搭理他。
“我说,要我帮忙么?”
“打不过,我就会退回来,打得过,我就杀了他。”
“那你加油哦。”薛三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靴子上的灰,“待会儿我去据羊城里试着摸摸看。”
“主上说过,不让你去。”
“我他娘的也无聊好不好,就是知道那城里皇帝身边的高手多,才刺激不是,嘿嘿。
早些时候,咱哪里算是魔王,只能算是保姆;
现在,实力恢复了一些,主上也越来越有主上的样子了,咱就可以稍微放开点玩了。”
阿铭提醒道;
“注意点,别挂了。”
“这是我应该对你说的话。”
说着,
薛三有些感伤道:“你说,如果这世上没有军队,没有铁骑,该多好,大家就流行单对单厮杀或者一小撮一小撮地干,咱们,多占优势。”
“你这个心态,要不得。”
“行了,咱各玩儿各的,天亮前回来,我先走了。”
薛三身影消失了。
“咕咕…………咕咕…………咕咕…………”
阿铭抬起头,
天空中,那只鸟,似乎是在绕了一圈后,又飞回来了。
阿铭闭上眼,感受了一下,随即,向西北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
前方出现了一队骑兵,数目不多,为首的,是深夜巡营的金术可。
这些马,是先前缴获的。
“铭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金术可问道。
阿铭径直从金术可等人身前走了过去,
然后,
拿着酒嚢,
摆了摆,
道:
“打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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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加冰橙汁成为《魔临》第一百四十六位盟主。
莫慌,今晚还有。
第三百六十一章 剑师
“咕咕…………咕咕…………咕咕……………”
鸟,在天上轻轻鸣叫;
但在地上,则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腮帮子也在那里一鼓一胀。
大楚有十二巫正,并非全都是跳大神的,而是细分了很多种,这很多种的起源,就是“巫”。
这名年轻男子叫孙德,其本为公孙氏的养子,后拜入十二巫正之一扬白首的门下,成为亲传弟子,而扬白首,则一辈子痴迷于御兽之术的研究。
大楚皇宫秘辛有传,大楚摄政王身上的那只“兽”,其实就是“灵”,正是在扬白首的协助下才得以收服成功的。
先皇驾崩,皇子之乱中,原本世代掌握御兽监的公孙氏因追随大皇子于郢都起事,结果被皇族禁军直接剿灭,公孙氏只留一个女子逃出,后来在山林里碰到了带着公主跑路回国的郑伯爷,被一起带了回去。
孙德原名叫公孙德,公孙氏覆灭后,改名孙德,因为扬白首的关系,他没有受到牵连,且摄政王在重建御兽监时,让其暂代掌事。
他孙德原本是陪驾的,但昨日就离开了据羊城追寻一道妖气,不过那只妖跑得很快,没能捕捉到手,但是,等回来时,却发现据羊城外出现了一座座燕人的军寨。
大惊之下,
孙德就以自己饲养的隼鸟进行情况查看,且也已经和城内取得了一次联系,得知摄政王现在安全的消息。
这就是苟莫离所说的,兵力太少,无法照顾周全的原因所在了,而且骑兵也少,覆盖面没办法铺开,否则孙德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以这种方式进行探查。
搁在靖南王大军里,能人异士其实真的不少,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双方总能见招拆招不会缺人,但郑伯爷这一支因为战略冒险,自然一切匆忙得很,配置上,只会有缺绝不会全。
但好在,
郑伯爷身边不仅仅有剑圣,还有几位魔王。
战阵冲杀时,樊力也会遇到危险,瞎子只能躲避,阿铭至多能多被射几箭,就是剑圣,面对兵海滔滔,也就是多支撑一会儿。
但在战阵之外,
经验,
见识,
手段,
哪怕实力现在因为主上的原因,依旧有着不小的限制,但真的已经可以做很多事儿了。
相较于郑伯爷的谨慎,
魔王们,
才是真的疯狂,
尤其是在他们觉得无聊的时候。
孙德依旧在和天上的隼鸟呼应着,下一刻,阿铭的身影出现在其身后。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毒蛇忽然从泥土之中窜出,直接咬中了阿铭的小腿。
背对着阿铭的孙德笑了,
阿铭也笑了。
孙德愣住了,整个人的身形向前蹦起,但阿铭的指甲,还是刺中了其后背。
“砰!”
落地后,
孙德感知到自己后背一阵凉意,鲜血直流。
阿铭有些诧异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指甲,微微变形。
这个人,居然有着和自家主上相似的习惯,身上穿着一件软甲。
因为软甲的阻隔,使得自己的指甲未能尽全功。
但相较于阿铭的惊讶,孙德,才是真正地被震惊到了。
那条蛇,是他自己饲养长大的,只为了那一口瞬间的毒液迸发,没人比他清楚这条蛇的毒性到底有多恐怖。
他早就察觉到了阿铭的存在,也感知到了阿铭的靠近,因为那只隼鸟,可是一直在天上,俯瞰着下方一切;
而阿铭,也早就察觉到孙德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靠近。
单对单地厮杀,其实变量就很小了。
阿铭弯腰,将那条蛇捏住,举到面前。
这条蛇在倾尽毒素之后,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不用动它,等待它的,也是死亡。
阿铭将蛇随手一丢,
然后,
他用指甲划破自己的掌心,掌心向下,黑色的鲜血流出。
毒蛇的毒液,注入体内,再与你的鲜血融合,将毒素扩散出去。
而阿铭的能力,就是控制血液。
他不是梁程,无法做到百毒不侵,但这种毒液,伤害不到他的根本。
黑色的血液流了一会儿,停止了,掌心收回,伤口已经结痂。
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掌心;
一边擦,
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前方的孙德。
孙德身子,开始压低,一把短刀出现在其手中。
短兵器,
近身肉搏?
阿铭摇摇头,将帕子收回自己衣服胸口口袋里,特意留了半截在外面。
原本还想折叠得细致一点,但孙德已经扑了过来。
短刀的速度很快,攻势也很直接。
阿铭不退反进,整个人主动撞向了孙德。
“砰!”
双方身躯撞击到了一起,孙德的短刀直接刺入阿铭的胸膛。
“咔嚓!”
短刀入体。
阿铭身子一侧,用肋骨,将短刀夹住。
孙德的眼里,满是震惊,自修行以来,他第一次碰见这般诡异的动手。
阿铭的指甲探出,从前方,刺入孙德的胸口。
你刺我一刀,
我不会死;
我刺你一次,
你大概就没命了。
世上招式门类万千种,但最强的招式只有一种,叫……合适。
用最为合适的方式,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同时,再杀掉你的对手。
吸血鬼的厮杀方式,就是这般简单枯燥且乏味。
尤其是对于第一次面对吸血鬼的人而言,相当于以前的厮杀经验,被完全颠覆。
“噗!”
十根长长的指甲,刺入孙德的胸膛。
但,
触感,似乎有所不同。
软甲的防护,应该是破了,但里面的滑腻,却不像是鲜血溢出,更像是有一团正在蠕动的软体。
“哗啦…………”
孙德胸膛的衣物裂开,一条黑乎乎看起来像是章鱼一般有很多触角的软体生物,正贴在孙德的胸膛。
是它,为孙德抵掉了这一击,如果没有它的存在,此时的孙德,就已经被阿铭开膛破肚了。
“哦?”
阿铭发出了一个叹音,
不是畏惧,不是惊疑,而像是看见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一样,感觉有趣。
章鱼的触角刺入了孙德的身体,没有鲜血流出,同时,章鱼开始发烫,孙德的身体也开始变红。
孙德的另一只手攥起拳头,直接向阿铭砸了过来。
“砰!”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很多东西,都是苍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
阿铭被这一拳,砸飞了出去,飞得很远,因为他没有做抵挡,为的是,更好地卸掉这股力量。
落地时,
阿铭人朝上,
随即,
起身,
很自然地又站了起来。
左边胸口位置仍然夹着短刀,右边胸口位置传来肋骨断裂的摩擦声。
阿铭还特意微微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一方面是具体检查一下哪些部位问题大一些,哪些部位还能继续用,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这声音,挺悦耳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孙德近乎咆哮般地喊道。
很长时间以来,这个问题,一般是别人问他的。
这是第一次,他拿这个问题,问别人。
阿铭没回答,他还在计算着自己身体现在可用的部分,以及,接下来交手时,自己可以施展的动作和速度。
同时,
阿铭也看出来了,
那只粘乎乎的触角妖兽,对孙德施加的影响,应该是有时效性的。
他可以再等等,等等孙德,过了那个兴奋期。
但孙德很快就醒悟过来,醒悟过来后的他,没有选择冲向阿铭,而是选择,转身就跑。
阿铭略微有些诧异,
按理说,对方的实力,是比自己高的,虽说双方厮杀,不是看谁品高就定输赢,正如两国交战,不是谁兵多就直接判胜,兵少的一方就不用打了一样。
许是自己给那位的压迫感,太强了,让对方在明知道有优势时,依旧不敢再纠缠下去。
阿铭开始了奔跑,他要去追。
虽然,很大可能是追不上的,但还是得尝试一下。
否则,
就这般空着手回去,真对不起自己离开军寨时那故意掐着的步点和营造出来的背影。
然而,
阿铭追着追着,
就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追不动了,而是他看见前方,有一道矮小的身影已经斜向窜了过去。
那个说要去夜探据羊城的侏儒,
他没去据羊城,
而是跟了过来,想抢人头。
用三个字来形容那个侏儒在这件事上的做法,
大概就是……人头狗。
所以,阿铭不追了。
他停下来,没跟上去,前面那个人,应该也会因此放松警惕,正好,可以给那个侏儒创造机会。
但阿铭还是喊道;
“带血回来。”
人头,
你可以抢,
但他的血,
你得给我留下。
虽说那位的血,可能会有毒,而且看那个身上挂着东西的样子,也会有些恶心。
但阿铭本就是拿血当酒,
这酒,
不也有泡着蛇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补酒么?
一样的,
尝尝鲜。
随即,
阿铭又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肋骨,改了改位置,然后开始向回走。
………
而这时,郑伯爷已经醒了。
一个午觉,睡到了月明星稀。
“会昼夜颠倒的。”剑圣开口道。
“说不得以后转移时,昼夜颠倒,会是常态。”
四娘端着晚食走了过来,是炒面。
不该讲究的时候,郑伯爷还是能吃苦的。
炒面,配着热水,能饱肚子。
“主上,前半夜城内来了人,是吊篮从城墙上下来的,奉摄政王之命,送来一盒果脯。”
“哦,我这大舅哥,还挺有意思。”
“后悔么?”剑圣问道。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郑伯爷看向四娘,指了指自己手掌中的炒面,
道;
“咱也派人,给大舅哥送点儿炒面去,对了,要记住告诉那边,这是用荆城的粮制出来的。”
“属下知道了。”
四娘马上安排人去送炒面。
“今儿个,应该能过得安稳不少,明儿个,应该也差不离能继续安稳,最迟到后天,咱就得面对成建制的楚军了。”
“三天,楚人援军才能来?”剑圣有些疑惑。
要知道,这里可是京畿之地。
大楚不是昔日的晋国,虞氏皇族的势力范围,仅剩那一小块京畿了,而且还是三家分食下来剩下的那一丁点。
燕国的京畿是天成郡,楚国的京畿也是一个郡,而昔日的晋国京畿,也就剩下皇城和周围的那一小块四里八乡。
“如果楚人不傻的话,就不会添油战术,咱们好歹也一万多战兵在这里,再者,楚人可能也不清楚我们没有战马。
按照楚人对燕军镇北靖南精锐战力的推算,小规模的援军固然能早早地就派出来,但很容易被我们以围点打援的方式给吃掉。
一旦被咱们来个各个击破,那京畿之地的百姓很可能就会认为燕军主力真的打进来了,局面,会瞬间糜烂。
所以,楚人那边要是有懂行且有地位领头的人组织,在确认据羊城没有被攻破的风险的话,他会先集结兵马,确保足够的实力后,再行包围,是的,是包围,而不是只求击溃。
咱们呐,就第三天,趁着楚人包围袋刚刚撑开时,就直接突出去。”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为了保存实力而已,咱们这一支人马,只要没被全歼,就能一直吸引着楚人大量精力;再者,真正的战场,本就不在咱们这里。”
郑伯爷将手中最后一点炒面送入嘴里,还舔了舔自己的掌心残留,随即,捡起身边的一根树杈,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镇南关一破,按照常理,上谷郡,几乎就已经被我燕军收入囊中,因为有渭河存在,如果大燕朝廷不想继续将战事扩大下去的话,很可能就在这里见好就收。
但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在击破乾国太宗皇帝北伐大军后,也是因为荒漠那边蛮族压力太大,燕国没有能力再向银浪郡分兵,所以无法继续南下攻打乾国。
然而,初代镇北侯确实是在翠柳堡插下一根柳条,但实际上,他也曾亲率兵马,马踏乾国三边,劫掠了大量人口和财帛粮食归国。
所以,同理,镇南关在手,上谷郡我有,但就算是不继续扩大战争规模,想达到战略目的后早日结束战争,没问题。
但大燕铁骑还是完全能够长驱直入,过渭河,入腹心,一路杀到这里,打到楚国京畿;
将咱们救下来,完全不成问题。
只不过,打得过来,却守不住罢了,到时候,为了避免被楚人在这里牵制住,也为了避免后勤无法供给上去的压力,肯定还是会退兵。”
剑圣明白了,点点头,
道:
“我觉得,田无镜,肯定会来救你。”
郑伯爷笑道:
“那是当然。”
“但如果田无镜知道,你明知道城内有楚国皇帝在却放着不打而和我在这里吹牛皮,他估计会一巴掌拍死你。”
“………”郑凡。
“呵呵。”剑圣笑了。
就在这时,
剑圣放在身边的龙渊剑,忽然发出了颤鸣,很微弱,但这般近的距离下,也很清晰。
“有刺客?”郑伯爷马上警惕起来。
剑圣摇摇头,道:“龙渊一般会看到自己喜爱的人,才会这般。”
比如,
雪海关伯爵府的那个孩子。
剑婢这个天生剑胚,都没能让龙渊像那般兴奋过。
“他?”
郑伯爷想到了一个人,这里,毕竟是在楚国,且还是楚国京畿之地。
那个人,锻造了这把剑。
“他来了。”剑圣道,“他这是通过龙渊,告诉我,他来了,让我去见他。”
“哪里?”
“东南方向吧,没记错的话,来时那里应该有片林子,他,应该在那里等我。”
“你要去么?”
“要去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他。”
“你的事,你做选择。”郑伯爷道。
剑圣点点头,
拿起龙渊,
起身,
往东南方向,走了三步。
然后,
停下。
剑圣背对着郑凡,开口道:“我可以走得很慢。”
郑伯爷笑了,
点点头,
道:
“来人,传本伯军令给樊力,让其率三百甲士搜检东南方向那座林子。”
“喏!”
郑伯爷站起身,拍了拍裤腿。
剑圣扭头,看向郑伯爷,
问道;
“我这般做,会不会不合适?”
换做以前的剑圣,是不会这般做的,但现在的他清楚,这场仗打完,雪海关军民的日子,才能继续好过下去。
且以后,
晋东之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治理下,会有更多的百姓,日子会好过。
他曾渴望以自己的剑,去扶持晋地的国家,所以,他才会答应司徒雷的借剑,帮他杀了司徒家老家主。
但司徒家最后,却没能守住雪海关,半个晋地,生灵涂炭。
这一次,他不再信任别人,他只信任自己眼睛可以看到的。
就如同剑在天上飞,只能好看,但剑在人手中握,才是真正的锋锐。
虞化平是个很傲气的人,但傲气,和迂腐,并不搭边,和蠢,更是相差甚远。
郑伯爷摇摇头,
没急着回答这个,
而是又对身边一个亲卫道:
“传本伯军令,命苟莫离接手军中防务,警惕据羊城内突围;命金术可,抽调两个营的兵力,自樊力之后,包围那座林子。”
“喏!”
下达完第二道军令后,
郑伯爷才再度看向剑圣,
道:
“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那里不仅仅有一个楚国造剑师,很大可能,还会有一支数量不多但却十分精锐的楚人骑兵。
也就只有小股数量的骑兵才能躲开我军外围的探查,来得这般快,也才有打这个招呼的勇气。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是打算先顺势在林子里击溃我军一部,撕开一个裂口,再趁着夜色杀出,制造混乱,乱我军寨,和城内楚军进行呼应。
你在第一层,
他其实,在第二层。”
剑圣微微皱眉,道;
“你在第三层?”
郑伯爷叹了口气,
低下头,
像是真的在向下看,
“喂,你听得到么?”
“什么?”
“回声。”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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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一起?
星光撒照,透过密林叶子,落下淡淡的斑驳。
造剑师坐在地上,膝盖上,斜靠着一把剑,剑鞘黑色,带着异样的纹路。
这把剑,叫墨侍。
造剑师的剑,在江湖,一直备受追捧,只可惜,他的剑,从不赠无名之辈,故而江湖中的仿制品极多。
而被仿制最多的,就是龙渊。
世人还没有艺术品的概念,却有类似的追求,造剑师的每一把剑,其实都藏着一段感情,剑如人,好剑需要人来养,等等此类的话语,都是出自造剑师之口。
江湖上,不知道多少年轻剑客因为听到了这些话,吃喝拉撒,都将剑随身携带,希望早日将自己的佩剑给养出灵气。
只不过,剑圣曾对郑伯爷说过,造剑师所说的养剑,其意思并非是将剑一直带在身上,而是指的是,一把剑,需要靠用他的人来“养”。
就如一乞丐,机缘巧合之下捡到了一把玄铁宝剑,握在手中;
而另一位,则是一位帝王配在身上的古朴残剑,后者的身价自然比前者高得不知多少倍。
所谓的“养剑”,其实是用人的身份,去烘托出剑的身份。
得知这个答案后,郑伯爷只感慨了三个字:
“真现实。”
而此时,
被郑伯爷称呼为“真现实”的造剑师,闭着眼,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剑身,发出清脆之音。
在其身后,隐约间可以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呼吸,还有些许白气。
显然,那里隐藏着一支人马。
前方,
铁塔一般高大身影的樊力走了出来,在其身后,一众士卒,缓缓压上。
持盾者在前,持枪者在后,持弓弩者,在中。
这个世上,存在那种可以以一敌百的强者,他们的实力,令人咂舌;
但说到底,
无论是当年沙拓阙石战死镇北侯府门前,还是剑圣力战雪海关口,外人看热闹,赞叹的是他们的强大,内行则感慨着,人定能否胜天不知,但至少,人很难胜过一百人,一千人……
操练得道,配合娴熟的军队,可以极为轻易地猎杀那些所谓的强者,无非,是己方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
造剑师,
一个虽然没出过剑,却位列四大剑客之一的存在,他,值得被这般慎重对待。
毕竟,有时候,未知,才是恐怖的真正来源。
樊力举起斧头,身后的阵形,开始再度变化,呈现出钳形,而后,再度开始推进。
造剑师依旧坐在那里,
还是闭着眼。
似乎,今夜的他,注定要出手了。
江湖中如今普遍认为天下剑客,当以剑圣为最,因为这几年,剑圣的光辉已经超过了其他几位。
无论是在军中许久未曾再与人比试的李良申,还是曾面对燕国铁骑退去的百里剑,他们的风采,在近几年,几乎被剑圣完全遮掩了下去。
但依旧有自认为“独醒”的江湖人士,认为现如今能在剑道上和剑圣比肩的,可能,也就是那位神秘的造剑师了。
因为他没出过手,所以,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打架,只是欺世盗名,但他又很有可能,境界无比之高,懒得再去人间争长短。
瞎子手下有一群人,专门负责监控江湖传闻,在得知这些传闻后,曾笑过称这叫“薛定谔的造剑师”。
但在其脑袋落下来之前,你真的无法掉以轻心。
瞧瞧,此时,魔王里最憨的这位,现在也变得如此谨慎。
造剑师终于睁开了眼,他没看见剑圣,但他却并不显得意外。
他抬起手,
墨侍发出一声轻鸣,
下一刻,
自造剑师身后,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色甲胄的骑士。
燕人尚黑,楚人则更喜欢鲜亮的颜色,所以,虽说楚国很多贵族都有自己的私兵,甲胄样式也各不相同,但却鲜有黑色,在楚人文化里,黑色,意味着大泽,而大泽,意味着不祥。
尤其是在楚国极为精贵的骑兵,更是每家贵族的排面,自然就更少会用黑色的甲胄去武装这些宝贝疙瘩。
这些自造剑师身后缓缓而出的黑甲骑士,身上,散发着的,是一种从人到马的森寒,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骑兵。
只不过,他们的数目并不多,借着星光粗略看去,可能也就四百多骑。
这对动辄可以组织上万铁骑作战的燕军而言,真的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狭窄的区域里,步卒面对数量对等的铁骑,往往就意味着被屠杀。
只是,让人有些奇怪的是,这些骑兵完全可以直接从黑幕中冲锋出来,发动袭击,像眼下这般堂而皇之地现身,其实已经失去了先手。
造剑师可以不懂兵事,但他身后的这些精骑,不可能都不懂。
樊力再度举起斧头,挥舞半圈,其身边的甲士们停止了前进,盾牌手将盾牌砸入地面,身体后拖,斜靠,将盾牌死死立住。
长枪手上前,并两排,同时,侧翼开始轮转,长枪架起。
弓弩手向前推进,防止对方骑兵迂回切后方。
造剑师依旧没动,其身后的黑甲骑兵,也没动,仿佛他们不是来作战的,而是来看戏的。
可偏偏,他们才是这处密林里的一方唱角儿。
外围,
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金术可率领的第二批次甲士包围了过来,弓弩手迅速找好了位置,其余士卒则三五成群结阵。
而造剑师和黑甲骑士,还是没动,任凭这道包围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形,至此,这支骑兵,已经陷入了绝境。
晚风吹拂而过,并不算很大的密林之中,剑拔弩张。
而这时,
造剑师,
终于开口:
“我要和虞化平一战。”
看这情况,像是恼羞成怒了一般,选择一份最后的体面。
樊力却微微皱眉,他感觉,事情,没有那般简单。
金术可则马上派人向军寨中的伯爷通报了这一消息。
……
“我觉得,他是想向我求情。”剑圣开口道,“他,还是不想用剑,还想躲避,更何况,他的那支骑兵,已经被提前察觉,眼下,也已经被包围住了。”
有些人物,高高在上,那是因为你是从下面仰头看着他。
造剑师这种人物,哪怕抛开其四大剑客的身份,就是看其独孤家的出身,也已然超越了绝大多数人。
但剑圣是和造剑师同层次的存在,平视时,是没什么神秘色彩的。
造剑师吝啬一剑,那是出了名的。
燕军击溃野人主力,围困玉盘城前,造剑师早早地就带着八皇子出逃了,也不说留下来帮忙守个城。
摄政王和五皇子熊廷山引高手对弈时,造剑师只坐在后头喝着小酒,也没说出手顶下去一个位置。
现如今,摄政王被围,大楚局势,可谓是相当不好,造剑师很可能愿意为了救出摄政王,而真的用剑。
但他的谋算被提前洞悉后,五百本可以用来夜袭的精骑失去了作用,夜袭也自然不可能再被完成,所以,他很干脆地选择收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对于熟悉他,曾和他平等地坐在一张桌子上边喝酒边赏剑的剑圣而言,这个“昔日的朋友”,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至于所谓的单挑,只是为了见到自己,好再以龙渊,求个人情,放其离开。
郑伯爷却摇了摇头,
道;
“我觉得,不是这样,他更像是故意把自己摆在那个位置上的。”
郑伯爷沉吟片刻,又道:
“这样吧,见见,我,陪你一起见。”
“你去了有何用?”剑圣问道。
郑伯爷却道;
“说不定,你也只是个幌子。”
剑圣目光微凝。
……
“西行,三百丈。”
金术可命人去前面喊道。
造剑师起身,
向西边开始行去。
跟随着他一起出现的五百黑甲骑兵,则继续静默在那里。
造剑师已经走了挺远,算是稍稍离开了双方对峙和包围的区域。
而这时,
自其身侧,传来一道声音:
“好了。”
声音,是剑圣的。
造剑师摇头道:“没好,还差十一丈。”
说着,又果断地向西继续走了一段距离,在最后的那个位置,停下。
郑伯爷见到这一幕,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重度强迫症。
剑圣走了出来,
造剑师看向剑圣,
然后,
他侧过身子,
似乎想要看看剑圣身后。
剑圣发现,郑凡猜对了。
郑伯爷从剑圣身后,走了出来,却并未超过剑圣去。
因为,在剑圣身后,郑伯爷确信剑圣可以保住自己,再往前,就难说了,保不齐,对面那位造剑师想来个极限一换一?
造剑师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那里,是据羊城所在。
“平野伯爷是想来抓我大楚王上的?”
郑伯爷点点头,
道;
“正是。”
虽然未曾动手,虽然郑伯爷已经做好了过几日就撤军退入大泽的决断,但怎么说呢,在面对这个问题是,回答“是”,是没错的。
谁知,造剑师接下来极为简单且仅有两个字的回应,让郑伯爷的心神,一下子松动了,甚至,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充斥着一种黑色喜剧荒谬。
造剑师笑着道: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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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龙陪龙嫂回蓉,舟车一天,太疲惫了,今天就这么多了,明天多写一些,抱紧大家!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天灾
“一起?”
这是询问,
带着三分真诚,三分试探,三分玩笑,外带,一分的说不清道不明。
但实则,哪怕只有一分试探,就足以让人感到震惊了!
“您在开什么玩笑?”
郑伯爷笑道。
但,还是没有往前走,反而,又后退了半步。
一个可能是三品剑客的存在,远远没有一个可能是三品剑客且脑子好像有点发疯的三品剑客来得恐怖。
前者,还讲理,讲个收益,后者,则有些百无禁忌了。
“玩笑?”
造剑师摇摇头,道:
“你看得出,我是认真的。”
说完,
造剑师再度席地而坐,墨侍插在身侧的泥土里。
“给个理由。”
郑伯爷说道。
总得,给个理由。
造剑师又摇头,道:
“不想说。”
“那我凭什么信?”郑伯爷反问道。
造剑师抬起手,
道;
“信不信,也随你。”
明明说的是干系到一国帝君生死遭遇的事儿,结果,却洒脱得仿佛是在商量着今晚去不去镇上红帐子。
“为什么?”
郑伯爷又问道。
造剑师的身份,在楚国极高,独孤家子弟的身份,更是让其天生地被列为大楚真正的上层人士。
当初去抢公主时,郑伯爷可是看见摄政王和造剑师同乘一辆马车的,他如果想,他肯定有很多种方法去对摄政王不利;
但他没有。
你说他如果真的是“欺世盗名”之辈也就罢了,但,真的就连自己也给骗了?
“大楚王上,是大楚的凤凰,这只凤凰,可以为外敌所擒,却不能被其羽翼下的臣民所绑。”
造剑师说出了这番话。
言外之意就是,摄政王可以被燕军抓住,却不能被自己人出卖。
这是他给出的,他以前有很多机会却没有出手的缘由,只是,这个缘由,郑伯爷真的很难信服。
但信服不信服,是一码事,反正可以先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所以,
郑伯爷下一句话是:
“怎么做?”
先听听实际的,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得失。
“让我在你军寨里,杀个三进三出,骗得据羊城守军出击,你郑伯爷再顺势杀进去。”
郑伯爷微微皱眉,这是一招引蛇出洞,但……
郑伯爷摇摇头,
道:
“不做。”
造剑师扫了一眼郑伯爷,道:
“怕我假戏真做?”
“是。”
“胆量呢?”
“搁着呢。”
“此事要是成了……你燕国这一仗,就不用再打下去了,接下来,楚国会割地求和。”
摄政王一旦被抓了,或者,再极端点,死于乱军之中,那楚国这场仗,真的就没发打下去了。
大楚内部现在的整合,一是因为外部的燕军虎视眈眈,且燕皇还有马踏门阀的前科;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摄政王的识大体和手腕,让各方面都得以信服,摄政王到如今都未正式登基,就是最大的让步和诚意。
单纯战事角度来看,这一场军事冒险,是值得的,而且,是很值得。
打成了,燕楚国战,就可以宣告暂时落幕了。
郑伯爷还是很坚定道:
“不成。”
“总得给个理由?”造剑师问道。
“我怕死。”
我不想拿我的命,去赌一个大燕的美好未来。
犯不着,
不愿意,
傻不傻?
“真的是很难想象得出来,大燕平野伯爷,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得像是世人能够想象得出来,大楚造剑师会说出‘一起’的话来一样。”
“取信不得?”
“取信不得。”
深夜,配合演一场惨败,自己这是一万多战兵,不是一万多演员,怎么演?
演着演着,说不得就成真了,然后到那时据羊城的楚军杀出,那可都是皇族禁军中的精锐,一冲,可能自己这边就直接崩溃了。
如果郑伯爷这次带的,都是原版雪海军,且大家战马都在,那还能试着搞一把。
但这次自己麾下,看似士气旺盛,实则是拼凑出来的一支“精锐”,还都成了步卒,一旦出现极端情况,就完全交代了。
现在,郑伯爷还能再拿捏自己大舅哥几天,一旦风向不妙,大可遁入大泽,打一打游击,苦会有点苦,但问题也不大;
然而,一旦梭哈了今晚,自己说不得就得像当初抢完公主后一样,在楚人搜山检海下,亡命天涯,重走当年路了。
“还是不成?”
造剑师觉得自己已经给了这位大燕平野伯爷很长时间考虑了。
“不成。”
郑伯爷继续给出了原本的答案。
造剑师点点头,道:
“战马,留你一半,让我的人离开。”
“可以。”
郑伯爷很爽快地答应了。
先留一半呗。
造剑师又指了指插在自己面前的墨侍,
道:
“等我的人走后,这把剑,也送你。”
“好。”
郑伯爷又爽快地答应了。
你的人,我也可以留下。
造剑师又看向剑圣,道:
“龙渊上你欠我的人情债,今日还,我就坐在这儿,等我的人出去了,这把剑,我给他。”
剑圣在这里当然可以护得住郑伯爷,但如果剑圣愿意答应这个协议,不出手,那么,原本已经可以吃下这五百骑外加一个造剑师的郑伯爷,就得真的去认真履行协议了。
这么近的距离,又离开了包围圈,四周就算金术可或者樊力带人上来,造剑师也能提前察觉,总之,剑圣不动的话,造剑师,能对郑伯爷刺出一剑。
“凭什么?”
郑伯爷问道,
“你送他一把龙渊,他送你上四大剑客,谁亏谁赚?”
江湖都传说,造剑师之所以能位列四大剑客之一,是因为剑圣的吹捧。
造剑师闭上眼,叹了口气,
有些无奈道;
“我当初,没让他帮我说话,四大剑客不四大剑客的,带给我的,只是麻烦。”
说着,
造剑师催促道:
“你虞化平,同意不同意吧。”
剑圣则看向郑伯爷,道:“你刚刚都答应人家了。”
“我那是骗他的。”
“………”造剑师。
“那我现在就很难办了。”剑圣指了指坐在那里的造剑师,“我确实欠他一个人情。”
一把龙渊,实打实的人情。
“战马全留下,你的人,滚。”郑伯爷说道,“我就站在这儿,可以?”
“可以。”造剑师同意了,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火信,拔出,一道红色的光火飞逝天空。
另一侧,黑甲骑兵下马,将战马缰绳系在了身侧的树上。
金术可命人去寻了郑伯爷,得到郑伯爷的首肯后,放开一条道,让那些骑士得以离开了林子。
战马,
则全都留了下来。
造剑师闭目养神,剑圣也盘膝而坐,郑伯爷斜靠在一棵树上,口中,含着一颗薄荷糖。
等到远处,再度出现一枚火信飞上天空后,造剑师才站起身,指尖,在剑尖上点了点头,将墨侍留在那儿,转而,向西北方向行进。
“这是去哪儿?”郑伯爷问道。
他原本以为造剑师是留下来断后的。
“去据羊城,保护我家王上。”造剑师如是回答。
“你有病?”
郑伯爷很认真地问道。
“先前拒绝我的提议时,我也觉得你有病。”
造剑师走到剑圣面前,笑道:
“不一样了。”
剑圣则道:“走就走,别废话了。”
“确实不一样了,以后,没什么四大剑客了。”造剑师叹了口气,“哦,对了。”
造剑师看向郑伯爷,道:“墨侍这把剑,我用了些特殊材料,对人的心神,有很大的影响,我不想用魔剑来称呼它,因为太俗。”
郑伯爷没说话,有魔丸在身边的他,还真不担心什么心魔不心魔的。
“就这样吧,我走了,虞化平,下次有机会,我来伯爵府寻你看剑喝酒。”
剑圣则道:“是侯爵府。”
“啧………”
造剑师的身形,消失在了西北方向的夜幕之中。
剑圣走上前,伸手,将墨侍拔出,道:
“这把剑………”
“您若是喜欢,您拿去。”
在这方面,郑伯爷一向大方。
“一把龙渊配在身上,就已经够累赘的了,这把,我不要。”
“那您先替我收着,等仗打完了我再拿出来把玩。”
“行。”
“嘿,你说,如果他是真心的话………”
剑圣笑道:“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甭管人真心不真心,人都已经走了。
“你说,为什么呢?”
拒绝是拒绝了,但这并不妨碍郑伯爷再反刍几轮。
实在是那句“一起”,太过惊人,也近乎勾走了郑伯爷的魂。
“他其实一直和一个人很像。”
“谁?”
“你。”
“我?”
“你是军功封爵的伯爷,大燕待你不薄,你也是个燕人,不也为了自己安危拒绝了他的提议么?
他是世袭的贵族,独孤家,与国同休,他是楚人,就不能为自己而活?
这世上,大的条条框框,本就那几个罢了,但人,却有千千万万种,那几个框,怎可能都套得住?”
“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只可惜,我没办法像您那样现在坐下来就顿悟。”
“六品武夫,也够用了,我在你面前挡着,他,也得和你谈买卖,术士方外,为朝廷驱使,武夫剑客,为军中走狗。
到底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不一样的,我如果………”
剑圣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下次,我会好好看看。”
“这话听起来,让人瘆得慌。”郑伯爷搓了搓手。
“乡下人做久了,就习惯没事儿做时,搁院儿里头,向邻居家望望。”
“呵呵。”
郑伯爷摆摆手,
道:
“成吧,咱这一通,也累了,您早点休息,过两天,咱被撵着跑时,还得您跟着护持护持。对了,你说,他是不是和摄政王有私仇?比如被抢了心爱的女人亦或者是那个心爱的女人被杀了?”
“为什么是女人?”
“对,为什么是女人,这样好像有点俗了;
不说了不说了,回家回家。”
郑伯爷说完,就开始往军寨走,剑圣跟着。
来时,剑圣走前头,伯爷走后面;
归时,伯爷先走前头,剑圣走后面,慢慢地,伯爷又走到后头去了,剑圣变成了前头。
剑圣没有问郑伯爷他和那些“先生们”的真正关系,哪怕剑圣,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
正如他也没有去说龙渊剑身上,居然会有破开大楚皇族秘术锁凤手的禁制一样。
有些事儿,说不说,问不问,既然得不到答案,就没必要再开这个口。
军寨里,
薛三坐在那儿,四娘正在帮他缝合伤口。
阿铭不在这儿,他特意回到自己帐篷里放血去了。
“受伤了?”郑伯爷问道。
薛三点点头,道:“没事儿,主上。”
“我刚外头有点事儿,累了,就不故意嘘寒问暖了。”
“属下也受了点儿小伤,也有点累了,也就不故意装作感动了。”
“呵呵。”
“哈哈。”
郑伯爷看向四娘,问道:“药材准备好了么?”
“应该够用了。”四娘答道,“如果咱们不特意往大泽深处走的话。”
“深处就不必了,在外围带着楚人放放风筝就是了,我就不信,他们会舍得派出十万大军就在这里一直和我遛弯儿。”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
道;
“有点饿了,早食吃什么?”
………
造剑师进了据羊城,
他没有像其他强者那般以梯云纵的方式飞掠而起,落于城墙,而是让上头放下吊篮,他翻身进去,再被拉了上去。
入城后,他见到了摄政王。
摄政王本已经就寝了,此时的他,身着一身白袍,坐在床榻边。
“王上。”
造剑师行礼。
“外面如何?”
“燕人防备,很是森严。”
“朕这个妹夫是靖南王的亲传弟子,田无镜用兵最善谋细,他自然不可能犯那种疏忽,听城门卫禀报说,你是走来的?”
“是,我带了五百骑过来,本想与那平野伯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问他,想不想进城来,拿住王上您,只要他愿意陪我演一场夜袭的戏,就可以骗开据羊城的城门。”
“他拒了?”
“是。”
“信不过你?”
“是。”
“呵呵,那可惜了。”摄政王感慨道,“他可是错过了一次大机会。”
“可不。”
“那五百骑呢?”
“人,走了,马,留给他了。”
“真舍得。”
“还有一把墨侍。”
“亏大了。”
“我也这般觉得。”
摄政王端起身边太监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缓缓道:
“独孤柱国的大军,到哪里了?”
“已经开始张网了。”
“你再出城一趟,替我向柱国传一道旨意,据羊城这儿的事情,就不劳烦他老人家了,让他率军去渭河,去荆城,把那儿的局面,给稳下来。”
“家主,大概不会听我的,可能王上您有千般考虑,但在他眼里,来不来这里,是态度,大楚贵族子和皇室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失去了什么,都不能失去这个态度。”
“让别人传旨,自是没效果的,所以,才让你去,孙渊到了么?”
“回王上的话,孙将军已经被传召来了。”
“让他进来。”
“遵旨。”
很快,一名独眼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跪伏行礼道:
“城内还有多少骑兵?”
“回王上的话………”
造剑师打断了孙渊的话,直接道:
“王上,那把墨侍,也是子母剑。”
说着,造剑师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柄黑色的小剑,
道;
“不用劳烦孙将军掩护我出城了,我拿这个,换一个出城离开的机会。”
摄政王挥挥手,示意孙渊下去,孙将军起身告退。
“你去传旨,如果你家老子还执意要过来,就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好。”
造剑师起身。
“不用这般急着走,待会儿陪朕一起喝碗羊汤吧,据羊城的羊汤。”
造剑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许是为了回应接下来的那一碗羊汤,造剑师问道:
“王上就继续留在据羊城?”
摄政王点点头,道:“他不就是想要借着朕,牵扯住我大楚的兵马么,那么,朕,就偏偏不如他的意。
朕这里,不用担忧,那小子是坐船走的渭河,屈氏那边,应该有所察觉了,不需多久,我大楚水师和屈氏的青鸾军,应该就要到这里了。
让屈氏的人去对付那小子,正合适。”
造剑师也点点头,道:“的确。”
摄政王将手中茶杯放下,
道:
“你其实不该将大部分心思用在造剑上的,文治武略,本可以选一个,以你的资质,我大楚,完全可以多一个田无镜出来。
他们都没看出来,偏偏你却看出来了。”
“你不是姬润豪,为何总想要田无镜?就算你是姬润豪,田无镜的下场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呢。
但我也很想知道,您,为什么这般笃定。
我家那老头,和其他那些家的那些老头,不是没看出来,而是他们不愿意去相信。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去做那种事?”
“但你却相信朕会去做。”
“你不怕,真的亡国了?”
“国,亡不了。”
“哪里来的笃定?”造剑师问道。
摄政王将茶几上两册书拿起,丢到了造剑师的面前。
这两册,一册是《晋史》,一册,是《燕史》,当然,这不是全部,只是两部史书中的各一册。
“孟寿回来了。”摄政王说道。
修了四国史书的孟寿,回楚了。
“我知道。”
“孟寿,告诉了朕一件事,朕后来亲自让人去查阅了史料,最后,确定了。”
“确定了什么?”
“百二十年为一轮,那两年里,会有大灾北方尤重。。”
造剑师笑了,道:“孟寿修史修成了炼气士?”
大灾大难,这是炼气士喜欢挂在嘴边的说辞。
“这里的大灾,是真的天灾,干旱、洪涝、寒冷、粮食绝收。孟寿修燕史和晋史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一百二十年一轮,就会有一场大面积的天灾,气候,会变得诡异和极端;
诸夏北部,受此影响最为明显。
八百多年前,因为那两年的灾害,迫使蛮族和野人,不得不南下,大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这才有了燕侯、晋侯奉命开边,抵御蛮族和野人;也才有了太祖皇帝奉命驱逐山越,为诸夏开辟新疆。
上一轮,是百二十年前。
燕地大旱,蛮族王庭看准了机会,以为有机可乘,才会选择在那时号召荒漠部族东进,和燕国血战,妄图一举击垮燕国;
乾国五十万大军北伐,史书上记载,燕人坚壁清野,但偌大的地方,如何真的能做到完全的坚壁清野?
其实,燕人,已经绝粮了。
银浪郡,得于初代镇北侯的那首得胜诗:扬鞭策马逐银浪,清溜迢递看桃花。
讲的是,乾国北伐军于道途上,尸横遍野的惨状,只剩下,甲胄反射着太阳的银光。
但实际上应该是,地上,只剩下甲胄了,饥饿的燕人,他们已经不去理会什么甲胄兵器之类的,而是已经将乾人的尸体,当作了口粮,拖回家,开烹了,哈哈哈。”
摄政王说着说着,就笑了,继续道:
“初代镇北侯,为什么不直接南下攻乾?而是只劫掠了乾国三边人口、粮食、财帛就北归?不仅仅是因为燕国当时正在和蛮族血战,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于,燕国的国力,在那时,已经无法再承担一场大的战事了。
司徒家、赫连家、闻人家,三家晋地之主;
其中,司徒家和闻人家,最早就是晋侯的封臣,赫连家有野人血统,归降过来的,但,也是门第很早了。
百二十年前,晋地大涝,百姓流离失所,河工上,爆发了民乱,势大无比,席卷了三晋之地,差点连当时的晋国国都都被攻破。
晋皇下旨,准地方团练组织兵马勤王保驾,赫连家、闻人家、司徒家,原本只是大家族,却在那两年平叛之中,吃进地盘,扩充兵马,待得民乱平息后,三家分晋格局,始现雏形。
今年,
燕地的夏日,比往年要长得多得多,旱情,已经出现了;晋地的暴雨,也下得足够足够久。
呵呵,
皇帝,
为天子,
可这天的真正意志,就是这天子,也是不知道的。
以史为镜,
这才是以史为镜,
非修得四国史书的孟寿,无人可洞察这一规律。
燕人的强横,也就在此时了,今年之后,燕晋之地,将遭大灾,本就已经严重透支两地民力的大燕朝廷,还怎么维系下去?
更别说,继续打仗了。
凤巢卫在晋地的探子来报,说燕人的水师,大概是趁着望江决堤时开出的。
大燕的那位靖南王,不愧是军神,这种以天工自然为媒介之策,他都能用得上,着实让人惊叹,让人佩服。
但,
天之怒,
孰可测?
守住镇南关,待得明年,看他燕晋,民不聊生!
就算镇南关守不住,两年后,朕,也可趁着燕晋之地疲敝,挥师北上,将故土收复。
朝中有人觉得,燕人很可能在打下镇南关和上谷郡就,就见好就收,转为徐徐图之;
但朕清楚,朕明白,他燕人,就算想要继续扩大战事,妄图一举灭楚,呵,就是有那心,也没那力了。
就像是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击溃了乾人北伐大军在大好形势下,却依旧无法南下一样。
你问朕为何如此笃定,
朕就这般回答你;
你问朕为何此时居然还会做那些事,
那是朕,在早做准备。
你,
知道了么?
怎么,
在你眼里,
朕难不成真就是个为了一己权力私欲而置大楚江山社稷于不顾的短浅之君?
还是你,
舍不得身上流淌着的那所谓的,独孤氏大贵族的珍贵血脉?
燕国的那位皇帝,据说已经放太子监国,自己,则去后园荣养了,他的身子骨,怕是撑不得许久了。
可惜了,
可惜了啊,
真正的大争之世,
才将要开始。
所以,
以后,
需要你我,一起用事的地方,还有很多。”
造剑师低下头,
俯身下去行礼,
道:
“臣,晓得了。”
——————
莫慌,晚上还有。
第三百六十四章 难
老何头收了铺子,回到自家租住的院子,找了个板凳,坐下来,摇着扇子。
摇着摇着,
老何头不由得将扇子放在面前,
这都几月了都,咋天儿还没见凉?
而且,有多久没下过雨了哟。
皇帝每天都在俯瞰天下,
而下面的老百姓,最常做的事,其实就是望天。
因为老百姓,基本都是靠天吃饭。
老何头虽然操持了大半辈子猪肉生意,但归根究底,还是没有脱离那半截腿的土气。
“再旱下去,今年这收成………”
老何头开始担心起来。
京城脚下的百姓有一个风气,那就是哪怕是码头上的力夫,闲暇下来,都能和你唠几句朝堂风云。
老何头铺子上不忙时,几个铺子的老板也喜欢抓一把葵花籽什么的搁一起侃侃山。
在他们嘴里,老何头“见”到了一幕幕的朝堂大戏。
虽然,肯定不得真切,有些,更是谬之千里,但大概是红色绿色,还是可以分辨得清的。
比如,他的姑爷,是管户部的皇子。
所以,
老何头有理由为这旱情焦急;
他没皇亲国戚的概念,也没想过父凭女贵,他的一切思维和做事方式,都遵从于自己在南安县城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么多年。
因为那些年的经验和认知让他支撑何家到现在,所以,他不觉得那有什么错。
旱灾继续下去,粮食收成就直接没影了,户部是干嘛的老何头知道,不就是管着天下钱粮么?
钱粮钱粮,没钱还可以,没粮,那是真的要出人命的!
作岳父的,担心自己女婿的差事办不好,继而自己的女儿,日子也会过得不好,继而自己的外孙,日子也会过得不好。
哎哟哟……
可能,附近住着的几户人家真的没料到,他们家的一个邻居,一个拿着蒲扇的老汉,此时正在抒发着最为纯粹的忧国忧民。
何初推着板车走了进来。
“送去了么?”
“送去咧。”
“人没留你吃饭?”
“没说咧,我就回咧。”
“混账!”
老何头骂了一句。
前些日子,他托媒人给自己这个儿子说了门亲。
是西边巷的一处人家,也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家里男人在码头上当一个小管事,谈的,是他家的闺女,姓萧。
对面接了媒婆的请,意思是,这事儿,可以谈。
明日,是萧家老母过寿的日子,托媒人来何家猪肉铺子上要买猪肉。
说媒说媒,
其实和谈买卖一样,
为什么要有媒人?
还不是因为说成了两家年轻人要凑一对成一家人,一家人谈钱伤和气,却又不得不谈,只好请个媒人中间传话。
这不人家家里要办事儿,需要肉,来你这儿买了,这就是看你的意思了。
你愿不愿意做这个亲家,你到底看不看重我家闺女,
得,
先拿出一个态度。
人可以说清楚了,不在乎钱不钱彩礼不彩礼的,看重的,是个态度;
但老何头自己也清楚,没钱,你摆不出态度啊。
老何头是个知数儿的人,这一点,从他当初为何思思置办嫁妆时可以看出来;
大燕八百年,敢在嫁妆上和皇帝别苗头的,只此一家。
但双方还没正式谈定,也就没法正式下聘,所以,这猪肉,不能送,这就是不尊重人了,至少,老何头是这般认为的,所以,他收了钱,但只收了市面价的一半不到,让何初送去的,还是最新鲜的。
但人萧家收了肉,居然不留自己儿子一顿饭,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留顿饭,
明儿你家办事儿,再让初儿去帮个忙,搬搬东西干干活什么的,如果真打算处,这是你萧家该有的态度。
何初倒是无所谓的,他心儿大。
老何头已经气了,骂道:
“这萧家的闺女,咱攀不起了,人是觉得咱不是京里人,嫌丢份。”
何初挠挠头,笑了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人瞧不起你你笑啥!”
何初还是笑。
老何头的脸阴沉了下来,骂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是贵人,人萧家是没攀附上你,你才好笑?”
何初愣住了。
“做哥哥的,给自家妹子撑起一片瓦,那是本分,想沾妹子光的哥哥,就是他娘的没出息!”
何初耷拉着脑袋。
“去,把猪油熬了,明儿给王府里送去,你妹子要是留你说话,问你婚事,萧家的事,不准提。”
“是,爹。”
“哎哟,这真是老远的就听见爹你在训大哥了。”
院门被推开,姬老六走了进来,在其身后,还跟着一身便服的何思思。
张公公带着小张公公留在门外,同时,附近还有一批高手在警戒。
自打上次被郡主那个疯婆娘在自己新婚之夜吓出一身冷汗后,姬老六就变得和他那位姓郑的兄弟一样谨慎了。
每隔几个月,姬老六都会带自己妻子过来看看何家父子,至于孩子,是不方便带出王府的,他是姬家这一代的长孙,能否带出王府,不是由姬老六说了算。
“哟,姑爷来了。”
老何头每次见自家的姑爷,都有些别扭,别人家泰山还能拿捏一下谱儿,他这里,根本办不到啊。
姬老六也就没再和何家父子摆什么“寻常人”;
大家就这样,客客气气一点,你舒服他也舒服,也挺好。
“我去做饭。”
何思思起身,去屋内替了自己的大哥出来,她是带着菜过来的,所以不用再出门买菜。
好在,何家人现在倒是不觉得何思思去做饭算什么,自打思思长大以来,父子俩就是每天吃她做的饭。
王妃不王妃的,他们没什么感觉,到底是自家的闺女自家的妹子,吃她做的一顿饭,怎么了?
至于这姑爷,
额,
姬老六坐长凳,
老何头和何初坐小板凳,
男人间,
还是得规规矩矩的。
“爹,生意这阵子如何?”姬老六问道。
民生好不好,看地方官呈报的折子,看不真切的,真正对民生有发言权的,其实就是卖猪肉的。
民生好了,猪肉自然也就卖得好;
民生差了,这猪肉,自然也就不好卖了。
老何头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这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喽,这,还是京里哩。”
姬老六闻言,点点头。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一场国战,让本就需要修生养息的大燕,再度开动起来,朝廷上下各个衙门,也在为这场战事持续运转着,无数的民夫为此在奔波,物资收集供给前线,等等的一切措施下来,将大燕本就虚弱不堪的生产和民生给彻底穿凿了一个大洞。
动,是还能动,但这血,已经有些止不住的意思了。
“好久没下雨了哦。”老何头小声道。
姬老六叹了口气。
是啊,
各地旱情折子,已经上来了。
姬老六这阵子,正为这个犯愁着,大燕的财政,早就已经是寅吃卯粮了,可以说,明年后年甚至是大后年的赋税和产出,都已经被列入了计划之中,就等着上来补窟窿呢。
超负荷运转的战车,最怕的,就是某个零件,忽然崩断,而今年呈现出来的旱情,很可能会压垮整个大燕。
因为,谁也不清楚,旱情到底要持续多久。
今年,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明年。
让百姓们勒紧裤腰带,支援打仗,老燕人是能做到的,这毕竟是刻在老燕人骨子里的传统。
但当大家屋内无粮,开始饿死人,开始易子而食时,你要是还要打仗,再通情达理的百姓,也将难以理解,民怨,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
但,
因为燕皇定下的基调在那里,
因为前方伐楚大军的统帅是靖南王田无镜,
所以,
朝野上下,
哪怕他姬老六,都不敢上书去建言停止这场战争。
战事,是不能停的,已经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了,不打出成果来,先前的一切投入,就算是做了无用功了。
但如果战事继续羁縻下去,大燕,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晋地的水灾,也是频发,望江的决堤如果说有人为因素的话,那么场场暴雨下来,山洪,洪涝,受灾的地方,真的不仅仅是望江沿岸。
甚至,正是因为频繁的水灾,导致望江的决堤,朝廷都不用去隐瞒了,因为已经很不起眼了。
现如今,大燕疆域辽阔是辽阔,人口多也是多,但这负担,也是真的重。
“不说这些了。”姬老六是带着老婆回她娘家散散心来着,扭头看向大舅哥,问道:“婚事怎么样了?”
“好着嘞。”何初笑着回答道。
老丈人要亲自给大舅哥安排婚事,姬老六也没法插手,外加他这些日子来事情实在太多,已经很难再去分出足够心思放在何家人身上了;听闻这个回答,点点头,道:
“婚期定下了么?”
“没,还没呢,哪能那么快呐,得好好商议商议。”老何头抢着回答道。
“是得好好商议商议。”
屋内,已经传出饭菜的香味。
何思思虽然当了王妃了,但手艺却没落下丝毫,在王府里,姬老六的饮食,基本是她在亲自负责,姬老六也喜欢吃她做的菜。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原生家庭的缺憾,所以姬老六才喜欢何家的这种氛围,这种,一家人,就真的是一家人的氛围。
很多时候,
姬老六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如果父皇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可能,也就是女人多一些,这也很正常,大富人家,哪家没一排排的姨娘?
自己和兄弟们,能一起骑骑马,一起玩乐,笑,也能是真心的笑,不像是现在,连小七,都已经学会假装乖巧可爱了。
但这些念头,每次都只是稍纵即逝,姬老六清楚,自己还是得活在现实,因为他现在有儿子了。
同时,
父皇的身子也不行了,
日子,
总算是有了盼头,
每天起床后都能有个期待,期待自家老子到底还有多久才会驾崩。
“我听说,南面的乾人,开始不安分了?”何初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楚人太远,隔着晋地,乾人很近,和大燕接壤。
南下攻乾,曾是绝大部分燕地孩子童年时玩过的游戏。
姬老六笑了笑,道:“乾人,不打紧,也就只是搞一些小动作吧,他们原本有一个还不错的大帅,结果前阵子病死了。”
钟文道死后,乾国秘不发丧,硬生生地瞒了好久。
治丧旨意和新任三边指挥使的任命圣旨,是一道发过来的。
乾国朝廷上经过一系列的磋商后,任命钟文道的弟弟,钟文勉,作为新任三边指挥使。
原本的小钟相公,晋升成了老钟相公。
但在新三边指挥使上任的第二天,绵州城的西军就发生了内讧,据说,还动了刀兵。
这场内讧,连燕人的密谍司都能察觉到,足以可见规模之大。
内讧的原因,现在不得而知,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必然是和原本钟文道的死有关的。
大乾西军被钟文道带到三边来防御燕人,已过三年,眼瞅着,第四年也要到了,西军思乡亲切,厌战情绪更是强烈,作为客军,他们根本就没有守土的热情。
所以,姬老六综合情报猜测,估计是老钟相公在的时候,还能弹压住西军内的这股情绪,让他们继续老老实实地在这里为大乾戍边;
等到老钟相公亡故的消息传开,新上任的钟文勉,估摸着发出了准备北伐的暗示,这才成了内讧的起因。
积攒的情绪一旦爆发,可不就得出乱子么?
所以,
虽说钟天朗那小子因为他爹的亡故而变得更加发疯,开始频繁地率领乾人的宝贝骑兵袭击燕国银浪郡边境,但在大皇子的调度下,乾人一直没占到什么便宜。
而后续的大规模北伐,乾人一直打不起来,物资、军械、粮草,倒是能输送上来,但到最后要去打仗的,可不还是人么?
西军作为乾人三边之中战斗力公认最强的一支军队,不管哪个人当新帅,想北伐,都必须将西军当作自己的中军依靠,现在被作为依靠的西军自己先尥蹶子了,其他各路兵马怎么看?
姬老六记得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当着乾国官家的面嘲讽过人家不知兵……
事实,确实是这般。
那位乾国官家将文圣姚子詹丢到三边都督的位置上,可谓是三边的文官领袖,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三边原本文官主导外行指挥内行的尴尬局面;
姚子詹也的确是在那里拉拢和调解了三边各路兵马之间的关系,让三边的氛围,变得和和气气。
但他娘的军队是用来打仗用来杀人的,你在那里搞和和气气?
和和气气之后,还怎么打仗?
北伐什么的是不能北伐的,大家继续蜗在城池里不好么?
乾国朝廷,是想要北伐的,这一点,从密谍司从乾国那儿弄来的邸报就可以清晰看出。
乾人再蠢,都知道此时眼睁睁地看着楚国兄弟被燕国揍,这是不对的!
但朝廷的意志下达到乾国三边后,居然被顶了回去;
而后,
朝廷不得不考虑三边反馈过来的情况,最后就是,原本信心满满决意北伐的朝廷,自己也狐疑了。
大概,
那几位相公和那乾国官家自己心里都开始打鼓,
以这种状态下强行让三边兵马北伐,
能成么?
另外,因为西军主力不断地北调,使得西南地区又开始出现不稳迹象,当老钟相公的死讯传到西南地区时,当即就有几个土司扯旗开始造反!
这种情况下,乾人的北伐可能性,又被降低了。
姬老六知道,何初问这个,是他也想被征召从军。
“南边,打不起来的,等东边楚国那儿打完了,咱,就可以歇歇了,老百姓,太苦了。”
其实,在姬老六看来,老百姓辛苦不辛苦,已经不重要了,他姬老六,是真的快要累死了,整天殚精竭虑地为大燕财政想方设法地补窟窿,可这窟窿,却已然有越来越大的征兆。
“哦。”
何初有些失望。
老何头瞪了何初一眼。
“吃饭吧。”
何思思端着菜出来了,示意男人们拼椅子做饭桌。
平日里在王府,那是锦衣玉食,但何思思还是觉得,在家里,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饭,才叫真的过日子的味道。
就在这时,张公公走了进来。
姬老六清楚,不是真的有事,张公公不可能这般没眼力见儿地打扰自己的安逸。
起身,
离座,
姬老六走到门口,
张公公赶忙递上折子,
焦急道;
“主子,这是虎威郡刚呈上来的折子,十万火急。”
姬老六接过折子,
打开,
随即张开了嘴,牙齿,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近乎咬出了血:
久旱之下,最为可怕的一个恶果,已经出现了。
折子,是虎威郡太守亲自加盖的加急折子,言明虎威郡多地忽然出现,且有愈演愈烈乃至于波及到京畿之地也就是天成郡的趋势:
那就是,
蝗灾!
“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老六手里捏着折子,
蹲了下来,
开始红着眼,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长风起!
久旱出蝗,而这一场蝗灾的出现,足以让本就无比艰难的大燕,被扯去最后一道“盛世”遮羞布;
对外开拓的战争,打得再好,一场再一场的胜利就算可以不断到来,但已经食不果腹的老百姓,还会再为此欢呼么?
姬老六让何思思拿了一个海碗,饭在下面,菜在上面,再拿了双筷子,坐进了马车。
驾车的是张公公,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城外,是………后园。
姬老六一边吃着饭一边在皱着眉,
眼下,
争权夺利的心思,其实已经淡了,他甚至没让人去探查一下东宫太子有没有动身去后园。
按理说,自己这边收到了折子,太子那边,只可能比自己更快一步。
自己辛辛苦苦,像是个糊纸匠一样,尽量地让大燕这座屋子看起来,不至于四处漏风,眼下,这差事是糊不下去喽。
梁,要塌了。
自古以来,就没有万世不灭的王朝,当年大夏缔造了诸夏文明,三侯开边,更是让诸夏的火种散播至整个东方;
结果呢,
大夏,早已经亡了。
大燕呢,
八百年大燕天下,
很长久了,真的很久了,久得让不少人都会习以为常大燕天下真的应该与日月同休。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自打自家父皇马踏门阀开始,姬老六就觉得这手段,有些过于激进了,是的,攻乾、吞晋、逐野、伐楚,大燕国势,看起来如日中天;
但这一团虚火,实在是太旺了,一盆凉水下来,不是降温,而是锅底直接炸裂开。
以往,灾年时,朝廷可以动用自己的粮仓储备,不够的话,再行粮食转运,将正常郡国的粮食转运至受灾郡国,再不够,那就募捐,摊派,门阀大族们一直有存粮的传统,朝廷派钦差下去,责令他们放粮;
乖乖听话的,总能得一个体面,不听话的,那就一顶“谋反”的帽子就扣下去。
最后,大家再熬一熬,卖卖祖产田地,投靠大户成为佣户,总能活下来,就算是饿死,也只是少部分饿死,问题,也不大。
但问题是,马踏门阀后,政治上是空前的集权,但生产民生方面,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外加这几年连年对外征伐,大燕自身,已经掏空了,以往可以用的层层压榨法子,也早就用过了,现在再压榨,没粮了,你能往哪里去压?
马车行至城外时,姬老六将饭菜吃完。
这一次,他罕见地将碗内的米粒都吃干净了,最后,还用茶壶倒水进去,晃了晃,连那点油水,也一起喝了下去。
以往的姬老六,只要条件允许,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儿,今儿个,倒是真的开始认真对待粮食了。
“主子,是东宫的队伍。”
赶车的张公公提醒道。
姬老六掀开帘子,看向前方,果然,东宫的队伍比自己来得更早。
另外,除了东宫队伍外,还有宰辅的马车以及另外几位大员的马车。
姬老六放下车帘,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先前的他,悲天悯人,为大燕的未来而惶恐担忧,为此珍惜每一粒米;
现在的他,则恢复了政堂狐狸的本色,步入这黑色的漩涡。
这,
或许就是真正的帝君之威;
身处于后园,不问朝政,但上下都清楚,谁才是大燕现在真正的主宰。
姬老六摇摇头,
自家父皇的权威,已经不是什么司礼监什么宰执这类的可以去撼动的了,他可以交出去很多很多,但其实,他也相当于什么都没交出去。
没人敢无视于他,
除非……
“张伴伴。”
“奴才在。”
“回户部。”
“是,主子。”
姬成玦的马车调了头,他来了,但他又走了,这一幕,必然落不得其他人的眼睛,但他还是就这般离开了。
蝗灾爆发,且虎威郡太守已经给出了即将扩散至天成郡的预测,如果这个可能性不大,他不敢将这话写进折子里的。
去后园,找父皇,这是身为儿子,身为臣子的一种本能。
但真到了门口,
姬老六却又不想进去了。
天灾之事,非人力所能及,找父皇,也没有用,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皇到底是怎样一种高傲的人。
伐楚之战,是他亲自推行的,那么,他就不可能会同意在此时终止战事。
无论付出再大的代价,无论家底子到底已经如何千疮百孔,皇帝的意志,都不可以更变。
既然如此,
去不去见父皇,
又有什么意义?
太子带着一众大员去了,
他们难不成真敢去面刺父皇让父皇下旨罢兵?
不,
他们不敢的,
他们能做的和敢做的,只是暗示,暗示,再暗示,将受灾折子,放在最上面,用尽一切方法去暗示。
像是在演那皮影戏,玩儿的,其实都是只可意会。
姬老六坐在马车里,又进了城。
他的双手,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楚地的战事,到底还要多久,他不知道,父皇的身子骨,到底还能支撑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可以做很多事,但绝大部分事,在面对这两项未知时,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来到户部,姬成玦可以清晰感知到这里的气压之低。
老百姓可能还懵懵懂懂,其他官员可能看不真切,只有这里的官吏,才清楚地知道大燕这个看似庞大的帝国,现在已经中空到了什么程度。
姬成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条陈,开始批阅。
其他人见他这个样子,也就慢慢地开始恢复工作。
“王爷,这是东边来的折子。”一名户部员外郎将一封折子送到了姬成玦的面前。
对伐楚之战,燕皇早早地就大开了一切方便之门,所以,来自靖南王的折子可以不过中枢,直接出现在户部的案头,当然了,中枢那里肯定会有一份备份。
简而言之,就是靖南王有什么需要,后方可以直接对接,然后去落实,不给丝毫扯皮推诿的机会。
可以说,在这一点上,靖南王的待遇,足以让其他国家的所有大帅都集体羡慕。
这才是真正地,本帅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燕。
但问题就在于,靖南王需要什么,就直接提了,而如果按照往常的那种流程和套路,你提个十分,中枢可以给你改个八分,具体落实时,下面再叫个苦,就给了六七分的样子。
这是标准流程。
但这里的十分,是必须实打实的。
姬老六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折子,在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又要多少民夫又要多少军械又要多少战马又要多少粮食了……
的确,
是要下一季的军需的。
姬老六伸手拿过茶杯,然后,茶杯一晃,茶水洒落在了桌面上,好在是凉茶,不烫。
将茶杯放下,姬老六重新将折子拿起来,放在自己面前。
这是入冬时,也就是年前,必须要送达到前线的军需,因为无论是准备还是运输都需要时间,所以现在就必须提出来。
然而,
这上面的数字………
战马的需求没变;
粮秣其后面所需之数字,只有上一季的………两成!
其余各方面,也都只有两成,甚至两成不到。
最夸张的,
是民夫,
民夫上,靖南王的批注居然是:酌情遣返。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前线的民夫,够用了,不用再往前添加人手了,后方的民夫,也可以遣返一些了。
姬成玦绝不会认为是靖南王知道大燕户部现在的财政以及大燕如今的民生艰难,所以故意的体贴后方;
这不是靖南王会干出来的事儿。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需求上的变故,
是因为,
因为,
因为……
姬成玦身子瘫靠在了椅子上,手中死死地攥着那道折子;
靖南王觉得,
战事,
很快就可以收尾了。
姬老六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先前的蝗灾消息,让他的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块巨石,而这道折子,虽然没有直抒前线谋划和进程,却已然透露出足够的讯息。
石头一压一挪,
这人,就有些受不得这种上下折腾的劲儿,简直比思思坐完月子后在上头还让自己受不住。
事儿,
得一桩桩做,不管怎么样,东边战事,应该可以看见曙光了,下面,就该考虑如何抗灾。
尽量,
少死点人吧。
其实,
姬成玦一直很想问问自己的那位父皇,
如果老燕人最后弄得元气大伤,
你就算一扫四大国一统诸夏了,
到最后,
又会便宜了谁?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和将该交代的事吩咐下去后,
姬成玦又起身离开了户部,坐上了张公公的那辆马车。
“见着了?”
姬成玦开口问道。
“回主子,见着了,但据说陛下发怒了,说你这监国太子没本事监国就自己滚出东宫。”
“父皇真这般说了?”
“是的,主上,咱们的人传来的消息,且太子和赵九郎从后园出来时,也是一副被训斥过的模样,太子还魂不守舍地上马车时险些摔了一跤。”
“呵呵。”姬成玦笑了笑,“装的。”
他们进去前,就应该知道会被骂了;
而父皇,在得知他们要进后园前,就已经清楚待会儿要去骂了;
一个准备好了挨骂,一个准备好了去骂,
这就是姬成玦在后园门口调头的原因,
局面是烂,
但再烂,也总得有人去做事,
在那里走那种既定的流程,又有什么意思?
“主子,文寅传来的消息,四殿下府下的一个亲信昨夜和李英莲接头了。”
四皇子姬成峰掌京营一部后,来找自己要过军械粮秣,但被自己以前线战事紧张为由否了,后来,姬成峰找上了太子,太子下了旨,被自己顶了回去;
再之后,太子开了禁军府库,从这里拨出了军械和钱粮给了四皇子。
在外人眼里,
这就是四皇子和大皇子一样,选了边;
只不过大皇子站到了六爷党那一边,四皇子则站到了太子那边。
“李良申那一部,南下了么?”
“是,已经南下了,今儿个前军刚走。”
李良申部南下,是为了给乾人压力,让乾人再掂量掂量敢不敢孤注一掷地北伐。
“通知西边的人,让他们多注意一下西边镇北侯……镇北王府的情况。”
“主子是觉得那位会有话说?”
“父皇身子骨见差是毋庸置疑的,东边战事也快出结果了,还记得四年前镇北侯入京么,那是开始;
我觉得,
他可能还会再进京一次,作为结束。”
“主子,如果那位又来了,那咱们………”
“孤这边的人,除了郑凡外,其余人,都是图的以后能有个退路,最起码,可以护着孤一家可以出了这京城,保一个江湖平。
孤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染指真正的军权,以军权去行迫。
真要那般想,就小觑了孤那父皇了,太子,其实也是一样。
大家,玩儿归玩儿,闹归闹,实在不行,也可以在朝堂上拳打脚踢,但谁想染指军权来一出同室操戈,呵呵………
有时候,孤真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蛐蛐,被人看着,在那里跟着人斗。”
“主子,奴才才是蛐蛐,主子您是………”
“在父皇眼里,世人都是蛐蛐,无非大只小只罢了。”
姬成玦叹了口气,
又道:
“那个疯女人,现在安分么?”
燕皇入住后园,而原本住在后园里的郡主自然得搬迁出来,后园很大,必然住得下,但不符合规矩,郡主身上可有半个儿媳妇的身份。
所以,郡主现在住在西山居的一处皇室别苑里。
在后园修建起来之前,那里曾是姬家历代皇帝避暑泡泉的地方。
“主子,郡主前日去了一趟田家老宅。”
姬成玦闻言,沉默了。
算算日子,
快到田家的年祭了。
良久,
姬成玦嘴里吐出两个字;
“疯子。”
………
如果从天上俯瞰的话,可以清晰地看见,自镇南关以北,是一大片的营寨。
燕军一直在打造攻城器具,但这么长时间以来,燕军却未曾真的发动过对镇南关的战役;
不仅仅是对镇南关,连镇南关下面的东西两大军寨,燕军也熟视无睹。
楚军一直在枕戈待旦,但燕人却不解风情。
另外,
战场上还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和此时双方对垒推到镇南关一线的紧张氛围不同,燕军在军寨后方,开始了一场场的会操。
所谓会操,其实也就是练兵。
伐楚大军中,镇北军一脉和靖南军一脉,那素质自是不用多提,但其他兵马,就有些参差不齐了。
在靖南王的王旗下,燕军各部开始严格的按照原本靖南军的要求开始操练,练的,也不再是燕军的软肋攻城,而是骑兵野战布阵,冲锋,交叉,迂回,等等细节上的战术。
对于其他兵马而言,有靖南军作为蓝本的表现在前头,他们这些士卒训练时,等于就有了一个参照物,而且大军之中的氛围本就是谁都不服谁,这种劲头上来后,士卒们参与训练想要在下一轮会操中提升名次的主观能动性就更强了。
也因此,会操的效果也的确非常之好。
这一举动,是外人所无法理解的。
国战开启,已经打了这么久了,燕人都已经将镇南关以北的军寨军堡都要拔掉了,不趁势对镇南关发动进攻而停留在那里开始练兵,白白每天消耗大量的军需,换做其他国家的大帅敢这么做,估计马上就会被冠以怠战和居心叵测的罪名。
但靖南王在军中的威严实在是太高,自开战之后,燕皇唯一发出的旨意,还是口谕,所以,燕廷上下,无人敢置喙于其抉择。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话谁都会说,但还真没人敢在数十万敌军的眼皮子底下,安神老在地磨刀。
一场会操结束,排出了名次,分下了奖赏。
诸将齐聚王帐之中,等待着靖南王每次会操之后的例行点评。
终于,
靖南王走入王帐。
“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
众将拜见。
靖南王走到帅座前,目光,扫过全场,
道:
“楚人的粮道,已经被断了。”
众将一时哗然。
随即,
很多人都想到一个人,一个在第二轮战役中,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的那位。
然后,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激动之色;
因为在场的所有将领都清楚,眼前那数十万楚军,一旦被截断了粮道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就算是继续守着那坚城硬寨,也将陷入萎靡和惶恐不安。
意味着战场局势,将发生质的变化!
“传本王军令,各部厉兵秣马,准备好随身粮草,等待本王起兵之军令,昔日,本王在望江边的玉盘城围了楚人的四万青鸾军,这一次,本王想带着你们,再围一个大的。”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李富胜留下,余等,都去做准备吧。”
众将纷纷离开了王帐,快马流星地回各自部队里去招呼。
王帐内,
李富胜凑上前,问禀道:
“王爷,有何吩咐?”
“李富胜,你部要做好长途奔袭的准备,到时候大军出动时,你就负责直扑荆城。”
“王爷,可是郑凡那小子来信说情况危急?”
李富胜是真的关心郑凡的。
靖南王摇摇头,道:“自他率军乘船入楚后,本王就未曾再收到他的任何讯息了。”
战场跨度太大,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有极长的滞后性,更别提现在镇南关这块区域,楚人可谓严防死守,寻常的传信兵,近乎无法通行。
李富胜忙问道:“那王爷怎知郑凡他已经拿下了荆城?焚掉了楚人储存的粮草?”
面对李富胜的问询,
靖南王只是很随意地回应道:
“习惯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渴着薅
据羊城下,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
这里的诡异,已经不再仅仅是楚国京畿之地出现了一支燕军包围了楚国摄政王所在的城池这般了,而是这持续的时间,着实是有些过于的长久。
郑伯爷一直在忙着准备跑路,从第一天起,他就下了决断,不攻城。
余下来这些日子,全军上下都在准备着如何安稳地退入大泽。
然而,
预想中的楚军解围,并没有出现。
燕军的探子已经探测到,前些日子外围有楚军在活动,但他们并未向这边过来,而是向北而去,显然,是打算投入上谷郡战场的。
反倒是,
将他们的“王上”,给丢在了这里,不管不顾。
这就让郑伯爷很难受了,原本,他想的是以自己这一路负责拉仇恨,将楚人的精力给吸引到这里,但楚人在此时表现出的决绝,反而像是将他这一支奇兵,给困在了这里一般。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每天,
据羊城内的大楚摄政王都会派人坐吊篮出城来给郑伯爷送一些吃食;
糕点、羊汤,反正,摄政王今天吃什么,都会给他这个妹婿送去一份。
郑伯爷呢,偶尔也送点瓜果蔬菜,反正都是从四下农户田里采摘的,农户们早逃得没影了,一人份,派人送去据羊城内给大舅哥还礼。
双方你来我往,都很知道礼数,也都很客气。
………
“算算日子,青鸾军,应该要到了吧?”摄政王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有些慵懒地坐在椅子上,问着孙渊。
“回王上的话,算算时日,应该就在这两日到了。”
“呵呵,城外朕的那个妹婿,应该是等急了。”摄政王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就让青鸾军,陪他去兜圈子吧,等他走后,朕也得回都了。”
虽说有太后出面安抚朝堂,
但他这个“皇帝”不在,终究会不稳的。
况且,他在这儿待的时日也够久了,不仅仅是送走了独孤家的军队,还让另外五个原本位于大楚南部的贵族私兵尽数北调。
差不多了,
是真的差不多了。
“屈氏一直不服气,行,朕现在,就给他这个机会,朕倒要看看,屈天南之后,他屈氏,是否还有资格再担一个柱国之位。”
………
“柱国呢?”
“大将军呢?”
“大楚的忠诚义士呢?”
郑伯爷每天都坐在帐篷前,思索着这个问题。
跑路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但一直等待着去跑路,其实比前者更为煎熬。
楚人是真的沉得住气,在某些方面,楚人的素质和表现,确实比当年的乾国高了不知多少。
要知道,楚人还是贵族林立的状态,而乾国,他其实比燕国更早不知道多少年就是大一统集权王朝了。
当然了,
能有这个悠哉心情和悠哉时间坐在这里悠哉的,
仅仅是郑伯爷一个人。
其余人,上至魔王们下至士卒们,可从未少过忙活,大家伙作为一支孤军深入,自然得分外小心翼翼。
而最忙活的一位,不是别人,正是苟莫离。
梁程留在了荆城那儿用四千骑兵和楚军打游击,瞎子又留守雪海关,郑伯爷擅长骑兵作战,但其他方面,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其实是他的弱势。
摄政王在城内,想吃又吃不到,外头,不断的有猛虎经过,时不时地瞥你一眼,却没有真的扑过来。
战场态势,不说整体,单说这一部,其实真的很差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逆风翻盘,其实是野人王最为擅长的事,早年在雪原起事时,从面对雪原其他部族再之后面对司徒家的军队以及最后面对燕军时,他其实一直都在不利的环境劣势的局面下去不断地进行翻盘。
所以,郑伯爷也乐得将此时这支军队名义上的“指挥权”,先交给了野人王,就连金术可,都得暂时听野人王的调派。
而这时,
野人王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有些杂乱,眼窝子也有些凹陷,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但目光里,却依旧闪烁着神采。
被囚禁在雪海关那么久,再以半囚徒的身份陪着去了一趟燕京,再鼓动自己麾下野人去送死赚得地位;
这一次,
野人王终于在据羊城下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像是一头野狼一般,去窥觑去观察自己的敌人,去找到他们的破绽,然后猛地扑上去,撕咬住它的脖颈,让其窒息,让其流血,最后,让其死亡!
“伯爷。”
郑伯爷点点头,道:“到了么?”
“到了。”
郑伯爷有些欣慰地点点头,道;“到了就好。”
到的,是屈氏的青鸾军。
范家反了,
事实上,
当燕军水师从范家势力范围内入渭河再东进时,范家根本就无法再隐藏身份了。
范正文领着范家一家老小,外加范家势力的兵马,提早地撤出城,入了蒙山,以此躲避来自屈氏的倾轧。
屈氏确实是没功夫在此时和范家在蒙山里玩躲猫猫游戏,他们有正事要做,所以,在屠了范氏早先所在的小城后,即刻整顿了青鸾军,伙同楚国水师一道,东进追逐燕人的水师。
追到一半,旨意和军情一起到来,他们的任务,变成了勤王,大楚摄政王陛下,被燕人,围困在了据羊城内。
所以,屈氏和楚国水师没有在荆城那里停留,帮助一支楚军过了渭河后,马上顺着渭河继续前进,追逐那支胆敢冒犯大楚天颜的燕军。
而郑伯爷这支军队呢,
孤军,也确实是孤军,哪怕探子们很努力了,三儿带着自己手下更是不停地在四周刺探,但依旧无法掩盖在大局上还是两眼一抹黑的局面。
整个这一块区域的战场,除了据羊城这一块是亮着的,其他区域,应该全都是战争迷雾。
但,
唯独还有一个闪光点,
它在移动,
它在前进,
它到了哪里,几时将到下一处地方,郑伯爷这里,全都可以预算到。
正是那支青鸾军!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说范家前代先人所做的,只是出于一个商贾世家维系自己存在和繁衍的本能行为的话,那么,自范正文娶了闵氏也就是小六子小姨那一天起,甚至更早之前,范正文已经在为今日反出大楚做准备了。
在看见燕军势如破竹地灭晋吞并三晋之地后,范正文近乎是发了疯一样,将手头一切资本,都投入到了这场大赌桌上。
范家,不仅仅是范家,范家作为屈氏百年来的钱袋子,他的触手,其实早就遍布屈氏上下,屈氏毁掉的那座县城,其实根本就未曾触及范家的真正势力存在。
更别提青鸾军主力曾在玉盘城下覆灭过一次,新编的青鸾军固然有老底子在,但新纳入的兵丁和新提拔的将领,实在是太过容易掺沙子了。
青鸾军坐着船,一路追过来,就像是一只得了皮肤病的野兽,其身上,不停地有皮屑掉落,然后主动飞到了郑伯爷这里,向郑伯爷汇报这支青鸾军的动向,有时候,一个情报,能来三拨人!
从最小的百夫长,到千夫长,到水师里的副将,甚至还有一位青鸾军的都统,都已经派人下船来这里汇报过消息了。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心想投靠大燕的,不得而知,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各个都有把柄在范家手上。
“呵呵。”
郑伯爷笑了笑,点了一根卷烟,
继续道;
“兴许,我那位大舅哥还以为那支青鸾军可以作为驱逐我的棍子,却不知道,那支棍子,早就被蛀空了。”
野人王则道:“伯爷,范家这类的家族,以后,咱们这里,不能留,属下当初起事时,其实就有很多晋地的商贾之家和属下早早地就眉来眼去,还为属下走私了大量起家用的甲胄军械。”
“无妨,小六子是以商贾起家的,日后他若是上位,对这些商贾的打压,没人会比他更狠。”
朱元璋为什么要弄沈万三,郑伯爷现在是深刻明白了。
“有把握么?对方的人数,可是咱们三倍还多。”
“伯爷放心,咱们,可都是精锐。”
“嗯。”郑伯爷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据羊城,道,“兵马调过去后,我那大舅哥,可能就要跑了。”
甭管青鸾军到底有多透光,郑伯爷想要去迎击它,都得拼尽全力,对据羊城的包围,只能撤开。
摄政王是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班师回京的。
可惜了可惜了,
丽箐是那么的想她的哥哥,
自己却没能请大舅哥回家做客。
“不管了,先把这支青鸾军吃掉再说!”
“是,伯爷。”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笑道:
“仔细想想,总是逮着屈氏薅羊毛,好像还真有些不地道。”
“伯爷的意思是………”
“不管了,不管了,那小子估计信心满满地想来取我狗命呢,是他自找的。”
………
芦苇荡处,
楚国水师的大船靠岸,
一队队青鸾军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下船。
一身红色甲胄骑着白马的年轻将军眺望着远方的夕阳,
目光微凝,
沉声道;
“郑凡,我来取你狗命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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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杀奴!
据羊城自早晨起就下起了雨,天,灰蒙蒙的,但尽管如此,城外的燕军军寨,依旧显现出一种极为清晰的萧索之感。
前些日子热热闹闹的营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銮驾将军孙渊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派出了一小部分人以吊篮的方式去到城外探查情况,很快,消息反馈回来,城外的燕军竟然连夜撤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营寨。
孙渊马上将这一军情禀报给了摄政王。
摄政王正在用早食,
对孙渊道:
“依你看,外面的燕人,是真的撤走了?”
“燕人可能是撤走了,也可能是故布疑阵,因为就算是要撤,也不应该撤得那般干脆才是,他们就不怕咱们顺势杀出城去追击其后军?”
用兵者,进攻是一门学问,撤退,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前者决定一场战争的上限,而后者,则决定一场战争的下限。
“青鸾军到了?”
“回王上的话,算算日子,青鸾军应该要到了才是,燕军可能是察觉到了青鸾军的到来。”
“所以,朕那个好妹婿是为了躲避青鸾军才选择的撤退还是………”
“回王上的话,按情理来说,这支燕军孤军悬于此多日,军心应该早就不稳,再者,青鸾军来势汹汹,燕军撤离以图自保,应属正常;
但这支燕军将领既然是那位平野伯,兴许会有不同的变化,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撤离,而是主动向青鸾军发动进攻。”
摄政王看着孙渊,
孙渊跪在下面低着头。
“所以,你到底对朕说了什么?”
“………”孙渊。
摄政王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想当初年尧在孙渊这个位置上时,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合着在你这里正反都有可能,那你来对朕汇报个什么东西?
“下去吧,准备保护朕出城回京。”
“臣遵旨!”
……
青鸾军士卒已经从青滩成批地登岸了,最早一批登岸的左军,已经向青滩外的一个镇子铺开,而右军,则在青滩对面登岸,彼此之间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现在正在登岸的,是由屈培骆亲自指挥的中军。
青鸾军,合计三万五千人马赶赴这里。
屈氏能一直拥有柱国之位,哪怕屈天南和一支青鸾军尽没于玉盘城,也依旧是摄政王需要嫁妹拉拢的对象,靠的,就是屈氏真正的底蕴。
一个家族,能够在短短两三年时间里,拉出十万兵马,放在哪个国度,都是一等一的豪门大户了。
要知道,就是郑伯爷现在都没这个排场。
“培骆,左右中三军是否分开得太开了一些?”
问话的是一名武将打扮的男子,此人一身银色甲胄,看起来,当真是英武非凡,昔日郑伯爷抢婚时,他也曾出面过,是屈氏一族自己的强者。
原是旁系,但靠着自己的武学天赋,重新获得了在屈氏中的地位,饶是屈培骆这位嫡子,也不敢对他不恭敬将其当作寻常家将。
“轩叔放心,左路军,是前年新建的一支,里面,多少还有范家的影子在,其中一位都统,更是早就和范家眉来眼去了。
行船日久,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飞苍蝇,可能真觉得我屈培骆是乳臭未干不成事的小子。”
“可以早点与我说的,我可以将他们全都杀了。”
“不用杀,留着他们当鱼饵,让那郑凡上钩即可,燕人势大,那个平野伯更是心比天高之辈,见我屈氏来了,见我青鸾军来了,见我…………屈培骆来了。
他肯定会忍不住想来咬我一口,所以,我就故意给他露一个破绽,让他知道我什么时候到,让他觉得咬我有利可图。”
屈培骆笑了笑,
继续道;
“估摸着,他踩我踩得应该要习惯了。”
“有些事,可以当成自己人生的台阶。”屈明轩感慨道,“一味被仇恨蒙住眼,反而让自己落入对方的套里去。”
“轩叔说的是。”
“你,很好,在其他人都在笑话你嘲讽你瞧不起你时,其实也是你最好的隐藏方式,这世上,也有一些人,想藏拙而不得。”
屈培骆知道屈明轩说的是什么。
在屈氏,族里的任何秘辛,想瞒着谁都不会瞒过他这位少家主。
屈氏族人哪怕是旁系,其实大部分日子过得还是可以的,最起码,族内不会让人吃不饱饭,多少能混得一个差事;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就都有了,屈明轩年幼时,其父本是担任着族内一处车行的小管事差事,后来在一次送货时出了意外,身死;其大伯就霸占了他家的宅地,同时,还企图霸占自己的弟妹。
屈明轩的母亲跑去了屈氏祠堂哭喊鸣冤,当时这件事还惊动了族内长辈,后来,年幼的屈明轩被家族安排进了练堂,其母则被安排进了内宅,为嫡系子弟做阿姆,也就是嬷嬷。
可以说,在这件事上,当时屈氏的长辈还是做得不错的,至少,表现出了屈氏的公正,哪怕,屈明轩的那位大伯并未遭受什么惩处,但至少将其孤儿寡母给安顿了下来。
二十年后,屈明轩一人拿着刀,灭了大伯满门,报了当年之仇。
接下来,就是很俗套的大家族利益至上了,这件事,被压了下来,那位大伯是否罪及被灭满门,没人去计较了,因为屈明轩表现出来的潜力,是能够有机会冲击三品武夫的。
而如果当年主持那件事的屈氏长辈,没有照拂他们,而是充耳不闻,可能这位屈氏的练武天才,今日就不会还留在屈氏成为“供奉”一类的存在,而是在野成为一江湖野修,视屈氏为生死仇人。
“轩叔说的是,培骆心里清楚。”
“我很看好你,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以前的我自己,哪怕,你是嫡系。”
“承蒙轩叔厚爱。”屈培骆目光扫向四周,开始接连下令。
左路军人数有六千人,说实话,这六千人到底是大米里掺沙子还是沙子里掺了米,连屈培骆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总之,这一部,在屈氏对范家出手后,其实本就不能用了。
他们被单独安排在了凸前的位置,其实就是当作一只鱼饵,吸引燕军先从这里打开突破口。
随即,
右路军就将从对岸迂回,切断燕军后路,而自己则亲率中路军,从正面挤压燕军,以达到毕其功于一役的目的。
仗,
就是这么个打法,
现在,
其实就是看看燕军会不会上钩了。
但屈培骆觉得,
那个燕国平野伯,
是必然会上钩的。
………
“这钩太直。”
苟莫离一边吃着炒面一边手指着自己绘画出来的简易潦草地图说道,
“伯爷您看,这些日子来,给咱们送过消息的,昨儿个,居然又都送消息说他们将作为前军去往大河镇。
虽说属下觉得那个屈氏嫡长子怎么着都没办法和英明神武博学多才心胸宽广的伯爷您相比,
但人好歹是屈氏里出来的嫡种,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差到蠢货的地步,真要这样,要是还继续将他拿来和伯爷您放在一句话里头,岂不是玷污了伯爷您?”
“说人话。”
“嗯,属下觉得,这是一只鱼饵,他屈培骆,大概现在就在等着咱上去咬这个钩。”
“嗯,你觉得该怎么办?”
郑伯爷一直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善如流,会用人,其实,很多时候他都把自己的角色定位成刘邦,而不是李世民。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一直有人可以用。
堂堂一个野人王,做自己的军机参谋,帮自己制定和设计战场布局,这已经是极为奢侈的配置了。
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了郑伯爷对屈培骆那位兄台的尊重。
“属下以为,我军当先将大河镇上的左路军当作一颗棋盘外的子,可以不用看了,剩下的,其实就两路了,一路,是已经在青滩西侧的右路军,一路,则是青滩东侧,兵甲作为整肃不出意外应该是由屈培骆亲领的中军。
既然那位屈氏少主将阵势摆开,还特意选择了这处开阔的位置,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我们来打,那我们就选一路打。”
郑伯爷点点头,
指了指这张用墨笔画出的草图,
道:
“那就,打右路?”
………
“报!!!!!”
“林将军部南方十里处出现燕军!”
林将军,叫林荣,是屈天南的麾下家将,现在,则是屈培骆的家将,是屈氏世代忠仆出身。
屈明轩深吸一口气,道:
“燕人没咬大河镇这只饵。”
屈培骆笑了笑,道:“那位平野伯,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其实,还是我这饵给的太直了,但这偏偏又是没办法的事。”
开战在即,不直接将那些可能心怀鬼胎的人安置在一侧,难不成还得留着他们在中军随时提防着他们反水?
“林荣那边能撑得住么?”屈明轩问道,他一直走武修之路,其实在排兵布阵方面,并不是很精通。
其实,他此行随同而来的目的,就是保护屈培骆。
屈培骆摇摇头,道:“林将军应该会后撤。”
“我听说,燕人这次没有马,不是骑兵。”
按理说,步战的话,应该是青鸾军更占优势才是。
“燕人兵锋强劲,就算是没有战马,但能够被那位平野伯带着深入我楚地的兵马,必然是燕人军中精锐。
这等精锐,无论何时都不得小觑。
另外,我是想在这片青滩上将燕人完全包个圆的,并不想一开始就和他们硬碰硬,否则燕人完全可以从这里入长溪郡,过白蒲,进大泽。
我可不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北面打得热火朝天,而我们,只能在大泽里和那群燕人一直兜圈子。
上一次,让这郑凡跑了,这一次,我必不能让他再逃掉。
传令,
林将军按预先安排,与燕军接触后后撤至滩头,将燕人引进来!”
……
“伯爷,属下觉得,如果打这楚人右路军,楚人这支军队,必然会后撤,好将咱们给牵引进去。”
“意思就是,你不同意打这右路军?”
“伯爷,咱们兵没楚人多,唯一的优势就是,咱们士气旺盛且士卒敢战皆为精锐,所以,分兵和冒进,都是我们的大忌。
属下觉得,那屈培骆,现在就像是红帐子里的老姐儿,瞅着咱们兜里的银子,站在那儿使劲地抛媚眼,就等着咱们进去后她好施为将咱给掏空喽。
咱呐,
就偏偏不能如她的意。
她撩拨勾引咱进去,成啊,咱就当那老油条般的铁公鸡嫖客,你引我,你逗我,咱就乐呵乐呵着,受你引受你逗,时不时地顺手,该吃豆腐就吃豆腐;
她屈培骆还偏偏不能生气,
欲拒还迎地拿一把扇子遮住半张脸,
对咱来一句:
讨厌~”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怪比喻?”
“额,伯爷您不喜欢?”
“感觉用在战事上,太过不严肃,要是我学你先前那样在靖南王面前这般比喻,呵呵……”
“伯爷,咱不是一家人才这般说么,再说了,您是英雄,那屈培骆在民间传闻和故事里,和您比起来,可不就是一娘们儿么?”
搁谁家但凡男人有栾子的,
能让人在自己大婚那天将媳妇儿直接抢走啊?
“行了行了,你的意思,我懂,这样吧,让薛三领一路人马,以柳条藤蔓营造出声势,逼近一下青滩西侧的那支楚人右路军,让他们假以为我军上钩了,先让他们自己往后退求着咱们进帐子!
再告诫一下三儿,让他自己知道点分寸,可以接触,但绝不能恋战,楚人右路军后撤后,他也即刻后撤。”
………
“报!!!”
“林将军来报,燕军后撤了,未入青滩!”
林荣遵照了事先的吩咐,在和燕人刚接触后,就假装不敌,开始后撤,楚人追击了一小段距离后,也马上脱离了接触,后撤了回去。
双方像是蓄势待发的两个大汉,冲撞到一起后只是亲了一下嘴儿,然后马上各自向后跳开。
屈培骆此时已经不是坐在马背上,而是坐在了帐篷内。
数万大军的对弈,其实真的不算小棋了,除非一波卷双方直接对冲一波,看看谁生谁死,否则,这场战事打下来,断然不可能太快。
再者,他虽然选定了以这片青滩作为主战场,但是否来进攻,还得看燕人的意思,所以,战场实际空间还是很大的,双方可以慢慢地绕着擂台玩太极推手。
屈明轩坐在帐篷口,不时有传信兵进出这里,接收和发布来自屈培骆的命令。
“命张煌,领一部,前推。”
张煌,是中军的一名将领,麾下有五千人。
帐篷内,还有一名面容清秀的亲兵正在烹茶,小火炉轻轻煨着。
良久,
茶烹好了。
“主子,喝茶。”
屈培骆接过茶。
“轩爷,喝茶。”
屈明轩接过了茶。
他很看不惯军帐里有这一号人存在的风气,但偏偏,这又是习惯成自然,哪怕是屈天南出征时,军帐内,也有伺候其起居的文秀亲兵。
在楚地,晋风没有北面那么重,但身为贵族,哪能不会享受?
军营中不能出现女人,
那男人,总可以了吧?
久而久之,
这文秀亲兵可以不用,可以不好这一口,但不能没有,近乎和军旗一样成了一种标配。
茶,是好茶,文锦茶,有提神醒脑补气之效。
屈培骆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面前的地图,在屈明轩眼里,倒是真有乃父之风。
“看来,燕人还是没上当?”
屈明轩开口道。
屈培骆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
屈明轩又道:“燕人孤军在外,凡事,必然谨慎。”
“不,不是的,轩叔,如果是换做别人,确实会这样,但对面,既然是郑凡,他就不会这般,此人用兵打仗习承于那位南侯,而那位南侯用兵,向来讲究不动则已,动则如疾风。
再者,
郑凡此人也心情桀骜,当初在我大婚那日,他本可偷偷抢走公主,却偏偏悬在那一日当着宾客的面出手,所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名望罢了。
此人做事,要么不做,做,就不会犹犹豫豫。
如果他不想打,他大可完全不必率军前来与我军接触,直接拍拍屁股往长溪郡去就是了。
我就感觉,
他想吃定我,
他在和我熬,熬鹰。
没事,
我可以陪他熬,
看谁熬得过谁。”
………
“汤,得慢慢熬才香,才入味,属下一直觉得,这打仗,就像是熬汤,得将食材和佐料的滋味充分柔和在一起,再端起碗来,喝得,才叫那个过瘾。
属下认为,这屈培骆,必然想着以这种心态来陪着咱们玩,老姐儿生意不好,所以对每个潜在的客人,都会付出更大的耐心。
甚至,为了多挽留一个回头客,还能和你完事儿后多聊会儿天,让你觉得这钱,花得真值,出去后,是朋友等你而不是你等朋友。
屈培骆中军分出一部分推了过来,其实就是为了搂草打兔子,他在寻找咱们的主力,在压缩咱们的空间。
他是笃定了,咱们也必然是憋久了,尤其是还对她一见钟情,非得点她的牌子不可。
属下建议,咱直接将这支人马放开,让他们进来,咱们不阻击也不袭扰,就让他们一路向南吧,属下倒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够往南走多远。
不管什么时候,咱们自己的拳头,都得攥得紧紧的。
接下来,
属下觉得,屈培骆会以他这支深入的兵马为依托点,其中军和右路军,也必然会缓缓跟着压上,迫使咱们做出选择,
是去大泽,还是去她的床。”
“你不去茶馆说书可惜了。”郑伯爷道。
“呵呵,以前在北封郡时,没少编这些故事来骗其他丘八的酒喝。”
北封郡的那段日子,一直是野人王心底最美好的一段回忆,虽然那时候日子过得也苦,但却过得很充实。
他在那时,学习着镇北军的战法,学习着他们的军队管理,同时,还在那里给自己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疤,捡到了一只绣鞋。
“他们压上后,我们怎么办?”郑伯爷问道。
打仗,就像是摆下了棋盘,既然自己同意且已经由野人王下了先手,接下来临场换人相当于是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
郑伯爷不会犯这个错误,他只会在旁边看着,听着,说好听点,叫查漏补缺,说直白点,就是一本正经地在混。
“咱们就继续后退,压缩,咱们就是沉得住气,就是不打;
伯爷您看,自青滩至大河镇,这一块区域是一个扇面,等楚军继续向南推进时,咱们就相当于挤进了其中军和右路军的空档处。
这里,相当于是一个人的心胸口,只要这一刀捅成了,局面,就能顷刻被翻转。”
“但同时,这里也最危险,一旦被楚人发现了我们的位置,我们马上会面对来自楚人右路军和中军的夹击之中。
同时,大河镇的那一支左路军,既然屈培骆将其单独放出来当一只诱饵,肯定也做了一定的布置,关键时刻,也是能拿来一用的,且在看咱们陷入颓势之后,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甚至是‘投诚’书都给过来的,说不得,会比其他人打得更狠;
屈培骆完全可以用这支左路军,在右路军和中军对咱们完成夹击后,对咱们的后路,进行包抄。
到时候,咱们就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毕竟,如果是以前,燕军以骑兵为主,突围的方式就有很多,也能很从容,但现在,郑伯爷麾下的骑兵,只能拿来当哨骑用用,不出意外的话,都没屈培骆那边的骑兵多。
习惯了骑兵作战方式的郑伯爷,在面对此时的局面时,难免会有些节奏感上的不适应。
“伯爷………”苟莫离面露难色。
“有话就说,这会儿了,你藏着掖着有意思?”
“这不是战场谋划上的话。”
“照说。”郑伯爷笑了笑,“咱们,其实最喜欢的就是在做正事时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一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剑圣闻言,微微颔首。
他早发现了,
也早习惯了。
比如,在做最后一轮冲锋时,郑伯爷会问身边的四娘晚上吃面的话做什么浇头?
而薛三和樊力,则会很认真地为选择哪个浇头而争论起来。
苟莫离点点头,
道;
“还请主上,给狗子我这次机会,狗子我最擅长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翻盘,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咱们才能有机会一刀给他血放干!”
郑伯爷闻言,微微皱眉。
苟莫离盯着郑伯爷的脸色,抿着嘴唇。
郑伯爷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伸手,
朝着北面指了指,
道:
“我相信,对面的那位屈培骆,他应该知道我想踩死他,虽然是我抢了他媳妇儿,虽然是我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了大丑,但不知怎么的,再碰到他时,我还是忍不住想上去踩他一脚。
他真的很可怜,但本伯是真的忍不住。
可能,
他就是欠踩吧。”
苟莫离点头。
“成,你来指挥,我只问,但不会更改你的命令,我的要求就一个,给本伯,再踩他一次,将他的脸,给本伯踩到这青滩的泥浆里!”
“伯爷放心,属下必然做到!”
随即,
野人王对着郑伯爷身边的亲卫道:
“传伯爷军令,命我方人马收缩,不要和楚人接触。”
亲卫看了一眼郑伯爷,见郑伯爷点了点头,这才应“喏”。
命令下达后,
苟莫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道:
“属下好歹折腾了大半辈子,赢不了伯爷您,那是没办法,但一个小小屈氏嫡子,怎么可能会玩得过咱?
天色,已快入黄昏了,他会急躁的,他会开始怀疑,咱们是不是真的一改常态,拍拍屁股走了。”
………
“燕人,真的走了?”
一队队传信兵回来,不断地告知着屈培骆来自战场上的情况。
而战场的情况其实就是……………没有情况。
燕人,仿佛已经消失无踪了一般。
仿佛先前和右路军接触的,仅仅是燕人的断后兵马,在林将军下令撤退后,那支断后兵马也马上脱离战场追主力去了。
这应该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否则你无法说得清楚为什么伴随着自己各路兵马的前推,依旧没有搜索到燕军存在的事实。
是的,在张煌部南进没有遭遇燕人阻击和袭扰后,屈培骆命令张煌部停了下来,随即,自己的中军和右路军及其他兵马,开始一起缓缓压上。
自青滩开始,连大河镇按个点,仿佛一把犁,开始耕耘这块区域。
屈明轩长叹一口气,
道;
“燕人,可能真的是跑了。”
虽然,这个结果很残酷,因为这意味着,堂堂屈氏少主,在这青滩上,和空气斗智斗勇,在劳师远征后,又瞎折腾了一通军队。
这已经不是闹笑话了,而是会对屈培骆在青鸾军中的威望,造成极大的打击。
因为士卒们是绝对不会愿意跟随着一个蠢货主帅打仗的。
那位燕人南侯自灭满门,军法森严,为何依旧能够受到麾下军士们的爱戴?
因为他百战百胜!
“还有一种可能………”
屈培骆咬了咬牙,
重新低头看着地图,
道:
“燕人,收缩了,可能他们,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只需再多一点点时间,在后半夜前,我们就能发现他们。
他们是想等野战,等夜袭,他们故意在等待着这个我们最始料未及的一个节点!”
屈培骆的眼睛,开始泛红。
不得不说,
他猜对了。
而他猜对的基础,不是因为他军事素养方面多优秀,作为统帅的预感有多强烈,而是因为,他对郑凡这个人,可谓十分了解。
如果说在以前,平野伯这个人,靠战功起家,和年尧位列年轻一代四大将星,让屈培骆有些不服气的话,那么,等郑伯爷抢走公主后,屈培骆并未沉沦下去,当然,也着实迷茫难受了一阵子,随即,他便开始动用家族的一切力量,开始搜集关于平野伯从北封郡到雪海关的所有事迹和传闻。
他要全面地了解和熟悉这个男人,
因为他有一种预感,
在未来,他将会再度和这个男人碰面,到那时,他将有机会在这个男人身上,将自己丢失的尊严,给全部找回来。
越是了解这个男人,他就越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恐怖。
因为,
这个男人,
在权谋、兵事、民生方面,无可挑剔,甚至是,优中选优;
野战,攻城,都可称大家;
在才华、诗词、个人实力上面,也是令人惊叹。
虽然他所做诗词很少,但每一部都是经典,尤其是《郑子兵法》,更是兵法集大成者之概述;
更有传言,其每临冲阵,箭矢加其身而无视,刺客临其面而从容;
晋地剑圣之所以会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能在剑道上对剑圣进行指点!
可能,郑伯爷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在屈培骆的心里,到底是怎样一个高伟岸的形象。
也正因此,
屈培骆不相信郑伯爷带着那支兵马,居然放着自己不打,直接逃入大泽了!
我在这里啊,
我在这里啊,
你怎么会忍得住不打我不来再踩我一脚?
屈明轩闻言,以为屈培骆走入死胡同了,不由开口道:“培骆,若真是这般,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自己压缩兵力覆盖范围,等着被包饺子?
虽然屈明轩不精通兵事,但他也知道,那位大燕平野伯绝不是不会打仗的人,事实上,他比这个世上绝大多数将领都会打仗,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将兵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边好让自己有安全感的愚蠢之举?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逃,他不会逃的,他肯定是在盘算着什么,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
………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郑伯爷忍不住问道。
因为,不断从外面进来通禀的探子,已经在告知楚人的兵锋距离自己多近多近了。
可以说,
楚人距离发现自己这支兵马,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在下一刻就发现了,也丝毫不奇怪。
捅刀子,得选择一个时机,不是说你说捅就能痛进去的,屈培骆不是傻子,青鸾军,也不是乌合之众。
“属下记得,伯爷您曾说过一句话,那就是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对,我是说过。”
“所以,属下可以想象,在屈培骆眼里,伯爷您,到底有多么可怕。”
“现在,说这些?”
“伯爷,请随属下出来。”
郑伯爷和苟莫离离开了帐篷,发现外面跪伏着五个身着楚人甲胄的甲士,确切的说,他们身上的甲胄,也不是普通楚人士卒的甲胄,甚至,不是普通皇族禁军的甲胄,而是拱卫皇城真正的天子亲兵甲胄。
突袭据羊城外围时,有两部专司负责帮摄政王传递奏章的骑兵就安置在城南和城北的营盘里,虽然他们逃出了一部分出去,但一大半,还是被留下来了,但基本,被杀死,没有被俘虏的。
天子亲兵,在忠诚上,还是毋庸置疑的。
眼下,这五个甲士,其实是穿着他们甲胄的燕人。
苟莫离问道:“话,你们都背好了么?”
“背好了!”
“背好了!”
“药,都藏好在齿间了吧?”
“藏好了!”
“藏好了!”
“好,你们都有父母兄弟在雪海关,今日,伯爷的伟业需要你们去付出,但请放心,你们的家人,伯爷会善待如子侄。”
“为伯爷效死!”
“为伯爷效死!”
从雪海关出来的士卒,是真心愿意为郑伯爷赴汤蹈火的,他们的思想政治绝对过关,另外,雪海关的百姓是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也亲身体会过。
“去吧,为了伯爷!”
“喏!”
“喏!”
五个甲士,翻身上马,离开了营地,跟随着他们,还有一队小规模数量的骑兵。
郑伯爷现在手底下骑兵可是很宝贵,轻易不舍得用,现在,却撒出去了三分之一。
苟莫离看着郑凡,
咧嘴笑道;
“这锅汤,就差这一味也是最重要的一味料,就可以出锅了,伯爷,属下包您满意。”
“摄政王,不会来救的,也不会用他在据羊城里护驾的兵马,来袭击我军后路的。”郑伯爷说道,“这是常识,他是天子。”
苟莫离却摇摇头,
道:
“伯爷,在您面前,常识,不管用。”
“就这么赌了?”
“属下赌的,是人心。”
………
“驾!”
“驾!”
一队骑兵,在追逐着另一队人数很少的骑兵。
他们追入了张煌部,
“救驾!”“救驾!”“救驾!”
前方被追逐的骑士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啊!”
“啊!”
两名骑士中箭落马。
剩下三名骑士在被看清楚了身上甲胄后,被前线楚军放开了进入自己阵列,但后续的燕人骑兵依旧冲杀了进来,直接砸入了楚军阵列之中,楚人措手不及之下,这一处出现了松动。
燕人骑兵像是发了疯一样不顾自身安危冲杀进来,只为了解决掉前面三个“楚人”骑兵。
终于,
在很多袍泽被两侧楚人长枪挑下捅死后,这支追杀不懈的燕人骑兵又杀了两名“楚人”骑兵,最后一名骑兵,后背被连中两箭,却依旧匍匐在马背上,继续向前冲去。
外围的燕军骑兵选择了撤离,而被包围住的剩下的十几名燕军骑兵很快就战死于楚军围堵之中,全部战死,没有弃械投降者。
“将军,将军!”
一名背后中了两箭身着大楚皇族宫门禁卫甲的骑士被数个楚军抬送到了青鸾军前锋军主将张煌面前。
“怎么回事?”
张煌这边正在为找不到燕人主力而烦恼上火呢,隐隐约约间,身为将领的他,已经有了一种不祥预感。
那名受了重伤的“楚人”骑士抬头,
看向前方的张煌,
吐出一口血,
用尽了全身力气,
道:
“王上命护驾行军袭扰燕狗后路…………中…………燕狗…………燕狗埋伏………危………危在旦夕………救…………救驾!!!!!!”
最后的救驾两个字,是吼出来的,吼出来后,这名骑士脖子一梗,身子当即瘫软了下去,失去了气息。
张煌整个人愣住了,
这一刻,
张煌是真的张皇失措了。
但他马上一咬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身边的亲卫吼道:
“快去报告少主,快去!!!”
随即,
张煌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喊道;
“传令,全军向南,向据羊城方向行进!”
………
“什么?王上中了燕人的埋伏,危在旦夕?”
屈培骆整个人一阵摇晃。
他是真的没想到,原本应该在据羊城内没什么危险的王上,竟然会在此时选择将自己的护驾行军派出来袭扰燕军后方。
这是王上知道了自己到了,所以和自己前后夹击燕军。
但王上怎么会做出这种选择,他是王上,他是大楚的天子啊!
一种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屈培骆近乎未能站稳,
那名清秀的亲兵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是了,是了,怪不得燕人主力不见了,那郑凡,是在借我的刀,去给王上下套。”
对,
这才是他郑凡会用出的手笔,
这才是他郑凡打仗喜欢的风格。
他是个疯子,
他就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
他就是喜欢赌,
就是敢去做别人不敢做的决策!
而他,他屈培骆今天一整日都在各种排兵布阵,
反而将王上给卖了,
让燕军得以不受任何压迫地从容于野外对王上的行军进行包围!
屈培骆的脸上,当真是一股火辣辣的疼。
现在,
已经不是去搞清楚王上为何会要行险这一问题的时候了,
他必须得去救援,也一定要去救援!
“传令林荣,命其向据羊城急行军!
传令中军,顷刻出动…………救驾!”
………
“楚人钓了一整天的鱼,终于自己去咬钩子了,楚军已动,肋部已完全向我军洞开!”
野人王兴奋地不停手舞足蹈。
两年了,
两年了,
他终于又成功指挥了一场大战,不是冲央山寨和打东山堡时单纯地忽悠士卒去送死,这是艺术,这是其一生所学所感所悟的战争艺术!
酣畅,
痛快,
爷的青春,又回来了!
不过,
苟莫离还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无比激动的情绪,
对着面前的郑伯爷长拜下去,
道:
“还请伯爷下令!”
饭,盛好了,筷子,也摆好了。
余下的事,就简单和轻松了。
郑伯爷翻身上马。
一时间,四周所有甲士都将目光投向了一个人。
郑伯爷抽出自己的蛮刀,高高举起,
喊道:
“大燕的将士们,本伯的麾下的儿郎们;
眼下,
是用你们手中的刀,向王爷,向陛下,向本伯,
证明你们武勇的时候了!
没错,这里是楚地,
但这里,
也依旧是我们驰骋纵横的疆场!
尔等今夜,
随本伯,
杀奴!”
————
晚安。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大胜!
黑夜,永远是最好的保护色。
在郑伯爷的一声令下,先前近乎是放弃所有战略主动权的燕军,开始迅捷地向一个方向快速移动。
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去歇斯底里,氛围,会传染,大家都显得很安静,这其实是一种真正来自骨子里的军事素质。
这不同于走正步,校尉拿着皮鞭子抽几下子就能抽出的整肃;
这也不是喊口号,封功许愿下让所有人脑子发热时的冲动和狂热;
这些士卒,都是上过战场的,也是打过很多场胜仗的,不能说全部,但基本都是老卒。
老卒的优势就在于,他们明白在战场上该做什么时就做什么。
就比如现在,
他们并不觉得大喊大叫会提前引起楚人的注意,至少,他们没想到这一层;
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与其大喊大叫,还不如把力气省下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厮杀。
真正的百战老卒,生活中是什么样子千人千面,但在战场上,却近乎同时地抛去了身为人的外衣;
化身为野兽,
为了捕猎,
只有捕猎,
一切,
都是为了捕猎。
撕碎敌人的脖颈,撬开敌人的脑袋,将敌人的将旗撕扯下来践踏在脚下,这是他们此时集体的信念。
将这群士卒捏合在一起,真的很不简单,如果不是郑伯爷亲自挂帅,换做其他将领,都断然做不到这种程度;
威望在,大家就信服你,因为你曾千里奔袭过取得大捷,立下大功,所以大家才对你有希望,有信任,有认同。
但就是这样,郑伯爷也是一直将这支军队藏着掖着,梁程那边如何可以先不管,毕竟不管怎样,梁程在收获了楚人养马场的战马后,再度化身为骑兵,胯下有马,燕军的信心是不同的;
郑伯爷这里,可是放着摄政王所在的城池不攻的,为的,就是这股子气不馁,不破,而一切的一切,只为留作此时来用!
青鸾军的右路军已经算是向西脱离了既定前扑范围,他们的目标,是据羊城;
而张煌部作为屈培骆所在中路军的前锋军,则因为早早地就扑过了头,在向据羊城开赴时,相当于是早早地已经跑到了燕军的南面去了。
将战场简单地剖析成平面的话,可以分为五个板块。
其中,楚人占四个,燕人占一个。
右路军在先行分离,中军前锋军在向南扑进,中军则拖在后面,却也在扑进,左路军则继续在大河镇。
敌众我寡,这仗,不是不可以打,事实上,古往今来,从未有哪一仗就是单纯地数双方人头定胜负的,若真那样,那这世间早就和平大同了。
但作为“寡”的一方,集中兵力选择打哪一个,就十分关键。
先前苟莫离的一众操作,其实就是为了将本就主动放开阵形的青鸾军更加剧烈地撕扯开,其目的,其实一直很固定,那就是青鸾军的中军,也就是那屈培骆所在的位置。
打掉它的中军,相当于将一个人的心脏给一击毙命,剩下的躯干,看似粗壮,实则,已经无法再构成什么威胁了。
且夜战之下,对突袭方还是被突袭方,其实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夜幕之下,军队一旦展开,战斗一旦开始,自上而下的指挥建制必然会是小,将领很难再像白天那样对本方战场和各部进行调控。
所以,夜战的目标,必须明确且简单。
郑伯爷对燕军下达的命令就是,全军向东北方向突进,不要停,一直打穿打到青滩岸边!
只点一个大方向,
然后,
你们冲杀吧!
……
“杀!!!!!”
“杀!!!!!”
碰撞,来得极为突然,至少对于青鸾军而言,显得那么的突兀。
因为他们先前根本就没发现燕军主力的踪迹,且在他们前方,还有张煌部的先锋军在前,按照常理而言,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先锋军先接敌,他们再随之准备做出应对。
谁成想,燕军竟然直接跳过了先锋军,打在了他们中军上。
而且,青鸾军在白日登岸后,其实一直在屈培骆的调动下和“空气”斗智斗勇,身着甲胄站队列,再不停地移动变幻,哪怕没有厮杀,却也足以疲劳士卒,而燕军这边,除了薛三曾带着一小波人和林荣部稍微接触了一下外,今日大部分时间其实一直都收缩着部队坐在那里休息。
大胆的战术设定,近乎是赌博式地交出战场主动权,担着这么大的风险,其目的,就是为了换取一个以逸待劳。
同时,
楚军忙着“救驾”,在急行军且前方有自家先锋军的前提下,军列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保持,楚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步兵方阵,在此时更是一种笑话。
所以,
在燕军第一波接触后,
第二波和后续第三波第四波燕军,就如同刀子切豆腐一般,直接穿透进了这支青鸾军的中军本体。
夜幕之下的杀戮,往往给人一种恐惧到极点的彷徨,士卒们的阵形被切散后,立马就陷入了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的局面之中,所以,正常情况下,在晚上,将一支小股军队切散,也就相当于他们“脱离”了战场,无法再对大局进行变动。
若是在白日,在将旗或者帅旗以及其他将领的呼喝下,他们还能集结成球,再以滚雪球的方式将溃散的士卒聚拢起来重新布置,现在,却是不可能的了。
再者,燕人冲锋的速度很快,前方的袍泽被冲破了,后方的楚军也压根没能来得及组织什么阵列,甚至还会被前方莫名其妙溃退回来的己方袍泽反过头来冲垮了自己这边。
而这些袍泽之中,往往还夹杂着跟着一起冲杀过来的燕军,你对他们下手嘛,容易砍到自己人,你不下手嘛,前面的阴影很可能不是己方袍泽而是燕军,上来就给你一刀!
而在局部区域,楚人人数又占据着优势,所以,战场上很快出现了楚人和楚人互砍的局面,双方直接杀红了眼,有人清醒过来想停止这种己方杀戮,但对面已经又提刀砍来,没办法,为了保命只能继续杀下去。
一时间,四处都是喊杀声,对于中军士卒而言,仿佛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大量的燕军冲杀过来。
当初真正的青鸾军主力,其实葬送在了玉盘城,这一支,可以算得上是由青鸾军后军组建而成的兵马,精锐,倒也算是精锐,但就是欠缺了一些火候和历练,卖相上是不错的,你让他们白天去结阵迎敌,其实也能打,也扛得住打,但面对晚上这种复杂且出人预料的袭击,他们还是崩了。
崩,已成定局;
当初攻打东山堡时,城内的那位柱国率军杀出时,郑伯爷麾下的兵马也差点被打崩。
士卒再褪去人性,再是野兽………
就是野兽,也并非冰冷的机器不是?
所以,
接下来还是看在这崩局已现的情况下,
屈氏少主屈培骆能否像昔日郑伯爷那般,强行稳住局面,再将劣势给反推回去!
不过,
他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他是黑夜。
而郑伯爷那次,是在白日,有帅輦有将旗有一身金甲,可以让士卒们看见。
潜行,
快速冲锋,
接敌,
破阵,
势如破竹!
郑伯爷骑在马上,身侧,有四娘阿铭和剑圣三人,外加十名亲卫,这算是此时郑伯爷身边所有保护力量了。
但除非在这黑夜里,楚军能忽然冒出来一个将领忽然率五百以上的士卒杀到这里将郑伯爷包围,否则郑伯爷这边,安全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进军的速度有些过快,导致郑伯爷这里骑着马向前,也得提起速度,但提起速度的同时,又担心自己会偏离战场。
究其原因,还是夜袭的效果太好,好到出乎了郑伯爷的预料。
在这种情形下,你甚至不用再下达什么命令了,士卒们会一路向东北方向杀去,杀到青滩岸边,杀到不能游泳过去时才会停歇。
而这一通穿凿只要能成功,那么这支青鸾军中军,就算是完全被击溃了。
郑伯爷一边策动着胯下战马一边对身边的剑圣道;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那种宿命之敌的搭配,当你很优秀时,总会有人给你拉起一个靶子,让你们强行对等。
就比如,你那边的四大剑客,我这边,前年不还流行说什么四大新生代将领么?”
就是屈培骆,民间也有不少流传着关于其“卧薪尝胆”的故事,一来,是民间向来有那种拉配对的嗜好,这不仅仅是体现在婚假上,而是大家广义上,并不喜欢那种纯粹的一枝独秀;
再者,屈培骆作为屈氏嫡长子,有屈氏资源在背后撑着,结合燕楚之间势同水火的大局,想来以后二人在战场上相遇的机会也绝不会少,所以好事者自然会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费些笔墨。
你抢人妻子,他再复仇回来,这样子的故事,才有意思,才有波澜,才有看头;
当然了,燕地百姓和他国百姓对这种故事的情感倾向自然是不同的,不过,大家看热闹听故事的心态是一致的。
“存在即合理。”剑圣说道,“能站在那个位置上的,必然也是有水平的。”
“百里剑能比得过你?造剑师能比得过你?就是那位在军中厮混这么久,剑锋都要生锈了的李良申能比得过你?
谁才是你的一生之敌?
真觉得俩人原地踏步一直对骂一辈子,这种一生之敌么?”
“你现在要打胜仗了,你说什么都对。”剑圣说道。
“这就没意思了,你得捧我。”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打胜仗了,我很高兴,作为朋友,你得让我多高兴一会儿。”
“可这仗从头到尾都是苟莫离指挥的。”
“你杀人时,别人会说是龙渊杀的人,和你虞化平没关系么?”
“也对。”
“是吧。”
“所以,恭喜郑伯爷运筹帷幄,再立新功。”
“新功不新功的无所谓了,我功劳够多的了,这一次入楚,荆城一烧,我就已经大功告成,现在做什么,无非就是个锦上添花。”
跟着愿意无限制提携自己的领导就是有这种好处,
你的付出,已经算好了,你可以得到的收获,也算好了,真真正正地按劳分配;
甚至,
你还能在这基础上,有闲情逸致地去做一些本可以不做的事。
如同浇花、
如同养鱼、
如同烹茶,
如同将那位明明一点都未曾得罪过自己反而自己对不起他很多的屈氏嫡长子再一脚给他踩在地上!
这一仗,本可以不打,大大方方遁入大泽,等着靖南王铁骑来接,自然是稳妥,但眼下这一仗打成了,
得,
那自己还能在这大楚京畿之地继续悠哉一段日子,不必急着去大泽的烂泥浆里打滚儿。
“嗯,怎么感觉前面有些堵了?”
虽然这里视野很受限,但从身边燕军士卒的行进速度和前方厮杀声来看,应该是终于遭遇到了来自楚军的真正成建制的抵抗。
“阿力!”
郑伯爷直接喊道,
“给我冲垮他们!”
随即,
前方传来一声大吼:
“乌拉!”
一群士卒跟着一起喊:
“乌拉!”
“乌拉!”
只见一身着重甲铁塔一般高大的汉子像是一头野牛一般挥舞着巨斧向前直接莽了过去。
如果是在白天,楚军结阵时,像樊力这般冲过去,很快就会被长枪卡住然后被制服或者被杀死,但现在是晚上,楚人虽然在这里形成了有组织的抵抗,但距离真正的结阵还是差了太远,无非是靠着某个将领的威信组织起来了一批,又正好碰到了燕军一轮冲锋旧力刚去新力未接正需要喘口气的当口,才得以拦住片刻罢了。
樊力领着其身边士卒近乎无畏地冲撞,砸开了前方楚人的一个缺口,黑夜之下,只需要将楚人分割下来,楚人的抵抗马上就会削弱到极点,后方燕军士卒再一跟上,楚人这波拦截被彻底冲垮,卷珠帘之势在受阻一会会儿后又继续掀起。
燕军士卒们不知疲倦,再者,他们的体力保留本就比坐船刚到且折腾一天的楚人要好得太多。
这年头,可没有海军陆战队的说法,步兵就是步兵,楚国水师是强,也多,燕国那种刚起步的水师跟人家那是完全没得比;
但楚人的士卒也不可能没事做就玩个拉练坐船从这里到那里在自己国境内拉着玩儿,尤其这支青鸾军后军为主而建成的新青鸾军,他们很多其实也没经历过长途跋涉的乘船行进。
反观燕军,拿下荆城之后,一路南漂,又在据羊城下休养了好些日子,除了探子很忙之外,主力其实每天就看着城内的大楚“皇帝”和自家伯爷护送吃食,表演一家亲的戏码。
最重要的是,
郑伯爷这支兵马,本就是精锐拼凑起来的,联合作战时没有战马的话,可能配合上还有些生疏的问题,但晚上时,大家甩开膀子往前扑往前冲往前砍,这正好将燕军士卒单兵素质强的优势给完美发挥了出来。
算来算去,
除了人没楚人多,
其他方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燕人占优势,最后,再添上一个有心算无心的突然袭击,楚军崩盘不奇怪,他不崩盘才叫奇怪。
郭东和许安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一起,睡一个帐篷,吃一个锅里的饭,这会儿冲锋时,也是一样。
当然了,他们已经不是只会举大盾的辅兵了,这种万众一心的冲锋中,也由不得他们去摸鱼。
所有燕军士卒都很清楚,楚人比他们多,如果这一轮冲不垮冲不穿楚人,等待他们,将是被数倍楚人的围攻。
郭东扛着盾,向前冲,撞开一个是一个,许安则拿着刀,见机就砍,二人配合地很是默契,黑夜里,火把很少,能见度也不高,但二人这半年相处同吃同睡的默契使得他们哪怕闭着眼也能感应到对方的动作。
“砰!”
郭东被一个楚人扑倒在地,许安上去,一刀将那个楚人结果,伸手将郭东拉起来后,又直接纵身一跃,将前面一个楚人压了下去,郭东上来二话不说举着自己的盾牌对着那楚人的脑袋就一顿砸。
郑伯爷的雪海军,披甲率本就很高,不逊靖南军和镇北军这种精锐,再加上先后攻破央山寨再破东山堡,缴获了大量的楚人甲胄,拼凑挑选出来的各部精锐也都是各个精甲,所以,在甲胄精良上,燕军也比对面楚军高太多。
毕竟,四万多青鸾军主力葬送在玉盘城,燕人可不会将他们甲胄给送回来,屈氏就算有库存,也不可能库存那么多,重新锻造,也没那么快,故而,眼下燕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装备优势去欺负楚人。
像这种直接将自己身体迎着对面的刀口丢出去的招式,可不仅仅是樊力才能用,通常意义上,不给对面足够的挥刀发力距离的话,近距离之下,除非对方运气极好直接将刀口捅入你的甲胄缝隙,否则,大概率只能拿着刀很无奈地在你甲胄上敲砸几下。
“杀!!!!!!!”
郭东继续往前冲,许安依旧跟在其身侧,落后半步。
其实,杀红了眼之后,对谁出刀,已经快成一种本能了,好在,燕军这边基本都是在向北面冲锋,倒是不用像楚军那样还得尽可能地去分辨敌友。
且楚人的阻拦之势,正在极为清晰地变弱,甚至出现了那种画面。
那就是郭东和许安在冲刺时,超过了前面相同方向也在奔跑的人,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同向北面冲杀的友军,后来还是许安眼尖,直接一刀招呼上去,砍完了后郭东才发现竟然是个楚人。
“直娘贼,这楚奴居然跟着咱们一道冲着嘞!”
这到底是敌军还是友军?
面对凶神恶煞的燕军,崩溃的楚人在往后跑时,忽然发现,与其回归头去面对恐怖的燕军,倒不如去面对在北面阻拦自己的袍泽。
大家一起冲,大家一起跑,一起向北面冲;
燕人在跑,楚人也在跑,夜幕之下,除了两翼被击溃的楚人还在懵懵懂懂外,中军位置这边,主流就是一起向北。
阿铭紧随着主上,提防着暗箭,但这一场战事,确实是过于安逸了。
不过,阿铭也清楚,并不是说那位被自家主上抢了老婆的屈氏少主有多废物,事实上,那位今日在排兵布阵上的表现,绝对可堪称一个“赵括”。
但他真的和赵括一样,一出道,就碰上了王者。
以野人王的谋略和对战场的把控能力,对付一个屈培骆,真的是有些欺负人了。
阿铭清楚,这也是主上当年为何要留着野人王慢慢收服不舍得杀的原因所在了。
野人王在蛊惑人心方面,没瞎子精通;在指挥作战方面,没梁程优秀;
但奈何,人两者兼顾,这就很实用了。
阿铭也会不由自主地犯些许忌讳在自己心里想着,要是今日指挥战事的是自家主上,兴许就不会那般轻易了。
自家主上现在是会打仗,也称得上是真的优秀,毕竟名师出高徒,但也是不可能像野人王这般将战争玩儿成艺术的感觉。
就在这时,
一根箭矢射来,
阿铭闪身一侧,用自己的肩膀挨了一箭,然后继续像没事人一样想着自己的心思。
郑伯爷这边,则对剑圣道:
“您就不想到前面去玩两把?”
剑圣不语。
他的任务,是保护郑凡,在战场上,防止郑凡出意外,亦或者是在军寨里时,防止郑凡这个主将被对方强者来一出斩首。
至于亲自下去,到士兵窝里厮杀,他真的没太多的兴趣。
无他,
掉价。
而偏偏郑伯爷最擅长的,就是抚剑圣这类人的毛。
不光能给他抚平了,还能给他抚顺了,最后,还能涂上油,让毛发泛着光。
郑伯爷抬起一根手指,
道:
“您今夜只要出手,战后,我治下百姓,免去一年的丁赋。”
丁赋,就是人头税。顾名思义,就是按人口缴纳赋税。
剑圣有些意外地看向郑凡,道:
“当真?”
“当真。”
郑伯爷又将那一根手指手回,
道;
“您要是能帮我在这溃军之中逮到我那位姓屈的好兄弟,
丁赋,
日后在我治下,永不再收。”
剑圣目光微凝,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虞化平到底是虞化平,他被忽悠时,是因为他愿意被忽悠,而不是真的被忽悠了。
“日后,在治理地方时,我打算摊丁入亩,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这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是。”
郑伯爷大大方方承认了,
同时道:
“您出不出剑,其实都会这般安排下去。”
“那我为何还要出剑?”
“您觉得呢?”郑伯爷反问道。
剑圣点点头,道:“这一策,当浮一剑白。”
言罢,
龙渊飞出,
剑圣身形落于马下。
郑伯爷大喝道:
“三儿,为剑圣大人领路!”
“是,主上!”
三儿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簇拥着剑圣向北疾行而去。
郑伯爷则伸手对着身旁的阿铭招了招,
催促道:
“快,再靠近点儿。”
四娘策马上前,却被郑伯爷伸手拦下,道: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你给我挡,有阿铭呢。”
“………”阿铭。
“主上是否忘了,您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都可能暴毙。”
“话是那么说,但我总要一点面子的。”
郑伯爷今儿个心情好,
确切地说,
是有些膨胀了。
然后,
很快,
他的后背就一阵发凉。
就是薛三领着剑圣前突的方向上,也就是距离郑伯爷可能也就五十丈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声轰鸣和一道剑气呼啸之音。
阿铭马上策马斜靠过来,挡住郑伯爷。
四娘单掌一拍马背,径直落在了郑伯爷身前,坐在郑伯爷马上。
郑伯爷有些无奈道;
“不乖。”
四娘则道:
“主上,那是楚军派来斩首您的队伍。”
“我知。”随即,郑伯爷又笑了笑,道:“所以,为天下苍生着想是真的有福报的,瞧瞧。”
乱战之中,
夺旗斩将往往是最快决定战场格局的一种方式。
昔日东山堡一战里,那位大楚柱国也是猛攻郑伯爷帅輦所在处,想要以此作为翻盘的契机,不失为一个反败为胜之豪赌!
眼下,这支楚军败局已定,以小股精锐逆流而上,妄图行一招斩首战术,也是情理之中。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隐藏着过来的,也不晓得他们是如何做到这般悄无声息且精准的,
但,
怎么说呢,
这个世上,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屈氏作为大楚大贵族,自然也是有些底蕴的,执行这一场斩首冒险的,也必然是跟随在屈培骆身边的真正精锐。
好在,
剑圣也在先前动身了,
好在,
无巧不巧地,双方竟然碰上了。
若真是让这支人马继续拉近了二三十丈距离,那哪怕郑伯爷身边有阿铭剑圣胸口里有魔丸,也依旧会有出意外的可能。
“主上,避避?”阿铭说道。
郑伯爷一只手搂住四娘的腰,
明明心里还有些后怕,
却依然笑道;
“避什么避,狗急跳墙罢了,扑灭这一支,这一路楚军,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了。”
笑着说完,
郑伯爷的手还在四娘腰肢上轻轻捏了捏,
只可惜四娘身上着了甲,手感微凉坚硬,但倒是不妨碍郑伯爷脑补那熟悉的细腻和柔软。
紧接着,
郑伯爷仰头望了望天,
道:
“天亮之前,将这里都了结了吧,别耽搁了本伯请那位姓屈的好兄弟吃早食。”
………
而那边,
薛三刚领着一众人扑入军潮之中,当即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是谁,
刺客,
而且是曾经站在巅峰的刺客,
刹那间,
一股近乎浓郁得让他窒息的刺客味道袭来。
其目光之中,当即看见有一群人,他们竟然在逆着人潮反向前进,身边有不少燕军士卒直接被他们用匕首这类的武器了结掉了性命。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燕军主力在前面扑杀,因为楚人溃败得太厉害,所以导致燕军前锋到郑伯爷这儿有些脱节了。
所以,换句话来说,这一群刺客,应该是从外围绕行过来的,然后再选中了这个位置进行渗透。
薛三的汗毛当即炸开,
谁曾想,
在局面一切大好时,危机,竟然已经距离自家主上这般得近?
说到底,这的确是战场,有无数种可能,哪怕是所谓的真正强者,在战场之中也是可以随意陨落的存在,没人,是绝对安全的。
“楚军来袭,杀!”
薛三马上大喊出来,其本人,更是猛地前冲,匕首投掷,瞬接自己袖口下的暗弩,射中了一个楚人刺客。
但当薛三准备继续向前时,
刺客群中忽然闪现出一名身着银甲的男子,薛三一眼就瞧出这名银甲男子才是关键,而附近的那些刺客,其实就是为了帮其隐藏身份好使得其接近自家主上!
“砰!”
对方一刀劈砍过来,
薛三当即认怂,避开。
而原本跟着薛三前冲的一名手下提刀去挡,但其刀直接被斩断,一道血线自其眉心位置向下,直接死透。
屈明轩发出一声低吼,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异样,不出意外,那里,应该是燕军将领所在位置,也就是那位大燕平野伯所在之处!
“杀!”
屈明轩身边,一众楚人刺客也纷纷抽出兵刃冲杀过来。
避开那一刀倒地后的薛三当即对那一身白衣大喊道:
“必须快点弄死他,否则局面会坏!”
屈明轩没管一侧地上的薛三,而是如同猛虎一般向前冲去。
谁料,
一声剑鸣传来,
屈明轩心头警兆顿生,提刀去扛。
刀剑碰撞,
屈明轩身形巨震,后退数步;
剑圣傲然而立,龙渊在其身前游走。
“晋国剑圣?”
屈明轩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血渍,
只一剑,
只一次对招,
他就清楚,
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位剑圣大人的对手。
他是四品武夫巅峰,还未入三品,且就算自己现在是三品武夫,若是单挑的话,估摸着也不是这位剑客的对手。
世上公认,
同阶之中,剑客最强。
武夫体魄,固然精悍,却真的不适合这种捉对厮杀。
或许,
只有那位大燕的南侯才能以武夫修为真正做到过击败剑圣。
但那位南侯,
只有一个!
“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居然…………”
未等屈明轩将话说完,
剑圣眉心一皱,
口中吐出一股舌尖精血直接喷洒在了身前龙渊剑身上,龙渊当即释放出一道血光。
而后,
剑圣一指向前,
龙渊宛若一道赤色的雷霆,呼啸而去。
速度太快,
攻势也太猛,
屈明轩整个人都愣住了,
自己的开场白还说完,
自己本想着再多调理两口气血,
无论成败,
自己都应该多说一些话,
至少,
再多过几招,
或是败于这位晋地剑圣之手亦或者是陨身于乱军之中,都能接受;
可偏偏,
这位晋地剑圣上来就直接献祭本源,半点废话都没有!
屈明轩伸手抓住身边一个同行刺客,推向自己身前。
龙渊直接将其身躯洞穿,
屈明轩再度提刀,
周身气血凝聚于刀锋之中。
“砰!”
刀剑碰撞!
龙渊弹回,于半空中又飞回剑圣身边,屈明轩手中的刀则则直接碎裂数段。
他的身上,
倒是没有丝毫伤口,
但那恐怖的剑气却已经刺入其体内,开始疯狂地绞杀着其体内的气血,一时间,屈明轩只感觉全身麻痹,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倒过去。
飞剑而去,
取人性命,
对方还是一个武夫高手,
剑圣还真做不到一剑毙命;
至少,
没有十足的把握。
武夫的体魄,实在是太强大了,还是需要按照常规流程慢慢去打削。
但剑圣这一次,却直接以最为凌厉的一剑,没选择去破防杀伤,而是以剑驭气,以自身剑气强行对冲掉对方身上的气血,对方身体或许不会留下什么伤势,但其本人,也将在一段时间内再无法调动起丝毫气血。
薛三眼疾手快,确切地说,正如阿铭所言,在抢人头方面,薛三有着极强的天赋。
在其他刺客被燕军士卒围攻无法他顾时,
薛三就已然窜到了屈明轩身前,一把带毒的匕首直接刺入其脖颈之中。
“呼!”
人头收割完成!
躺在地上的屈明轩瞪大了眼睛,他死得,可谓相当憋屈。
回顾自己的前半生,他一直在修炼,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母亲,这一次,他陪着屈培骆出山,其实也是为了向家族证明自己的真正价值以确定自己可以以旁系身份再入主宗的资格。
这样一来,自己的儿女虽然没有屈培骆这一脉高贵,但也不算是旁系了,可以以主宗的身份过日子。
但,
自己就这般……结束了?
而剑圣本人,
在耗去一部分本源后,
已然盘膝打坐,不再出手,而是调理。
从出场,
到结束,
他只发出了一剑。
一是因为薛三喊的那一声要快,
所以剑圣就给那位楚国武将来一个快的;
二是因为,
那句熟悉的开场白:
“没想到堂堂晋地剑圣居然………”
剑圣是真的已经听腻了,
似乎每个人在见到自己后,都要来一句这话;
所以,
剑圣没给对方将这话给说完的机会。
一开始听这话,剑圣有些羞愧;
再之后听这话,剑圣有些感伤;
随后听了这话,剑圣有些忧郁;
继续听了这话,剑圣有些烦躁;
最后,
再听到这话,
算了,
你去死吧。
屈明轩一死,其余刺客在薛三的手下以及郑伯爷亲卫的围攻下,很快死伤殆尽,薛三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上招呼一批亲卫将盘膝打坐的剑圣保护起来。
虽然有种充电十小时通话十分钟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那是相当地好用啊!
郑伯爷搂着四娘策马缓缓过来,
问道;
“没事吧?”
薛三回道:“主上,解决了。”
“保护剑圣。”
“是,属下明白。”
随即,
郑伯爷左手继续搂着四娘右手举起蛮刀,
前方,
大局已定,
晨曦也已经露出了一角,
这一场持续了整个后半夜的厮杀,
该落幕了。
“亲卫营听令,随本伯,向前!”
………
青滩,
岸边;
朝阳撒照下来,
尸横遍野,以楚人为主。
这是一场大败,败得很彻底。
一名披头散发的红甲将领,颓然地跪伏在地上,在其四周,有一众士卒持刀持弩对准着他。
屈培骆没有迂腐,他是打算突围的,哪怕丢下整个中军。
因为他还有林荣的右路军,他还有张煌的前锋军,还有那支驻扎在大河镇不管内部有多少蛀虫但名义上依旧是自己麾下的左路军。
他突围出去后,还有资本,不用等十年,在第二日,就能卷土重来,可以和平野伯再扳一次手腕。
但当他调动亲卫骑兵准备突围时,却一下子成了溃军的主心骨,然后,溃军们本能地向他集合而来,一下子将准备突围的他给堵住得动弹不得,直接错过了最后的突围机会。
而金术可则领着郑伯爷麾下仅存的骑兵在此时切了进去,击溃了成团的溃军,又将屈培骆逼退向了青滩。
等到日出之后,
屈培骆身边的亲卫尽数战死,
屈培骆本人则被燕军士卒当作一条大鱼,给留到了现在。
因为大家伙都清楚,这位,应该留给自家伯爷去处理。
“哗哗!”
包围着屈培骆的燕军士卒让开一条路,郑伯爷策马载着四娘缓缓而来。
天亮了,
为了防止郑伯爷好人妻这种误解传闻之上,
再加一条郑伯爷好晋风,
所以四娘将头盔摘去,露出了自己的长发。
四周士卒看到这一幕后,也是心潮无比澎湃。
有不少士卒是认得雪海关的风先生的,当然,也有很多士卒是不认识的,但他们本能地觉得,伯爷骑着马,载着一个女人闲庭信步过来,抬手间,楚军灰飞烟灭,真乃大丈夫也。
所以,
郑伯爷很早就说过这番话,一个人做的事,到底荒不荒唐,其实还是看他最后的结果。
如果自己战败了,军帐里藏着一个女人,这就是大罪过;
你现在大胜了,这就是真性情,真英雄,受人膜拜。
“主上,你看,屈培骆的脸很干净,两鬓头发有些湿,他刚刚应该自己洗过脸了,在这个时候还想着保持自己的干净,证明,他是不愿意死的。”
郑伯爷低头道:“你的意思是,他想当洪承畴?”
“这种大楚贵族,家和国,哪个在前头呢?”四娘反问道。
“可我和他,可谓仇深似海。夺妻之仇就算了,毕竟是公主硬要倒贴我,我也是被迫的。
但,
我和他还有杀父之仇。”
“主上,咱们身边,带孝子,还少么?”
“唔,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不少。”
“所以,主上,大可试试,如果主上愿意,就给他一个台阶,看他下不下来,毕竟,外围,还有不少楚军;
当然了,主上若是不愿意,也无妨的,大势如此,静候靖南王铁骑南下至此就是。”
“好,我尽量试试。”
郑伯爷翻身下马,
向着岸边的屈培骆走来。
四周,
所有燕军士卒集体将刀敲击在自己的甲胄上,发出连续的撞击声。
“虎!”
“虎!”
“虎!”
许安看见自己身边的郭东敲击得最响,敲完后,发出了一声闷哼,晚上的厮杀没啥事儿,但刚刚似乎自己给自己敲出内伤了。
在这种肃杀氛围下,
郑伯爷一步一步地走向跪伏在那里的屈培骆。
屈培骆抬起头,
看向郑凡,
他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所幸,
他不用说什么,
因为现在这里的话事人,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位。
郑伯爷脸上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容,
双手负于身后,
轻叹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虽说不至于礼贤下士,但至少,温和一些。
少顷,
郑伯爷目光望向河面,
缓缓道:
“这里,和你爹当初死的地方,好像。”
“………”屈培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反击,从现在开始!
青滩边的风,从湖面吹来时是和煦的,但在岸边绕了一圈后,似乎也被这里的浓郁血腥味熏过了头,打起了好几个小旋儿,经久不散。
郑伯爷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屈培骆。
他不算是跪着,只能算是半跪半坐,应该是腿上受了伤,想站也站不起来。
第一声问候,帮其追思了亡父;
沉默许久,
郑伯爷开口道;
“你饿了么?”
屈培骆笑了笑,道:“这是我们楚人的规矩。”
楚地规矩,两军交战,战胜一方要厚待战败一方的贵族,美婢丫鬟这个不奢望了,但,衣食无忧是要有的。
“我让人准备饭食。”郑伯爷说道,“正好,我也饿了。”
屈培骆摇摇头,
道:
“你是燕人,没必要和我讲我楚人的规矩。”
“什么燕人不燕人,楚人不楚人的,归根究底,大家都是夏人。”
燕、晋、楚,祖上都来自于大夏封臣,往上数个**百年,都是同朝为官的。
屈培骆却道:“篱笆筑起来,围得久了,也就是家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意思。”
“郑伯爷比我预想中,也要有意思得多,当初虽曾一见,但郑伯爷隐匿了身份,说话的感觉,确实和现在不一样。”
“难得你还记得,我都忘了。”
“郑伯爷是想来劝降我的?”
“是有这个想法。”
“您觉得可能么?就您和我之间的关系?”
屈培骆身子向后一倾,双手撑在后面的石子儿上,仰面朝天。
其实,他长得真的很不错。
尤其是在这种战败后的氛围渲染下,还真有种异样的落寞滋味。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郑伯爷笑了笑,道:“我不认为自己欠了你什么。”
下令屠了青鸾军,
逼死你爹,
在你大婚那日抢了你的未婚妻,让你在大楚,不,在全天下声名远扬。
郑伯爷继续道:“正如你所说的,你是楚人,我是燕人,两国对立,燕人对楚人做什么,都是各为其主,各从其国,所以,我不欠你什么。”
“郑伯爷说的是。”屈培骆点点头,道:“还是培骆我自己不行,论兵事,论修为,都比不得伯爷您。
说句心里话,
恨,是真的恨,但哪怕加上这一次,我也算是输得心服口服。”
“这算什么?大楚贵族的体面?”郑伯爷问道。
“算是吧。”
屈培骆抬起手,
道:
“还请平野伯,给个体面。”
“我没想让你死。”郑伯爷说道,“这世上,对我这么好的人,不多。”
屈培骆张了张嘴,
无声地笑了,
道:
“那确实。”
“外围,还有不少楚军,我希望你能帮我传个话,让他们退开,我这人,最是心软,也最见不得杀生,平日里看见人杀鱼我都会感到不忍。
所以,能少死一些人,就尽量少死一些人吧,也算是为自己积阴德了。”
屈培骆开口道:“平野伯说笑了,林荣那一部和张煌那一部,不见得是伯爷您的对手,眼下,我中路军大败,我这个屈氏少主又即将身死,青鸾军残部,必然士气大衰,再加上还有一支左路军摇摆不定。
伯爷您想打,可以顺势打过去;
伯爷您想退,也可以从容入长溪。
何必再在这个时候,对我这个将死之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呢?
难不成,
这般奚落一个数次惨败于自己脚下的人,
能让伯爷您觉得开心?”
“还真……有点儿。”
“伯爷倒是纯粹。”
“我一直很看重生活品质。”
“可惜了,我们见面就是仇人。”
其实,屈培骆在大婚前,至少在大楚风评一向很好,一来,他身份尊贵,不会缺人来帮他造势吹捧,二来,身为屈天南的嫡长子,完全是按照日后承柱国位来培养的,再差,又能有多差?
楚人的浪漫,对于贫民而言,是不相干的,但贵族,是真的浪漫。
如果不是有抢公主这件事,
哪怕燕楚两国交战,
他屈培骆也是愿意和大燕平野伯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
甚至,
战前双方来一番惺惺相惜;
这岂不是一桩妙谈趣事?
但,二人的关系,自那一日,就已经完全撕裂了。
屈培骆伸手,想要用郑伯爷的刀来自尽。
郑伯爷摇摇头,没把自己腰间的蛮刀给他,而是向着身侧一名燕军士卒摊开手。
郭东马上激动地将自己的刀递给了郑伯爷,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郑伯爷将这把马刀挥舞了一下,
道:
“当初你爹,就是用大燕的马刀自刎望江边的。”
屈培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屈氏嫡长子,在一定程度上,其实真没那般不堪。
第一次时,阿铭假扮了摄政王,偏偏摄政王也真的来过,所以才得以让郑伯爷带着公主轻易地逃脱;
这一次,他对上的是野人王。
野人王是何许人也?
是曾经和他父亲平辈平起平坐在望江东岸互为犄角的枭雄人物。
屈培骆接过了刀,
横在自己脖颈上,
面朝湖面,
道:
“倒是,让家父蒙羞了。”
郑伯爷则平静道;“放心,不需多久,屈氏全族上下,无论老幼妇孺,鸡犬不留。”
“………”屈培骆。
岸边的风,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屈培骆笑了,
侧过头,
看着郑伯爷,
道;
“您觉得现在用这个来威胁我,还有用么?”
我都已经是要自裁的人了,还会在乎其他?
“我这人,就是喜欢自言自语,抱歉,打扰你正事了,没事儿,你做你的事,我说我的。
范家不是已经反了么,范正文早就是我的人了,依照范家对你们屈氏的熟悉,日后我大燕铁骑打到那里去时,你以为姓屈的能逃走几个?
本伯呢,
其实挺心胸宽广的,
谁让我不痛快,
没事儿,
我让他全家一起永远无病无痛。”
屈培骆则道:
“大战未了,伯爷您以为,打赢了我一场,大楚,就亡了么?”
“我自哪里来?”
“燕国?”
“不,是水上,你应该收到了消息,荆城的粮仓,已经被我烧了。”
“大楚,还是能坚持………”
“我自哪里来?”
“什么?”
“我自据羊城来,我在据羊城下,待了好多天,却未曾向城头放出一根箭矢。”
“伯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据羊城下,每天吃着御赐的糕点,看着独孤家的军队,看着其他各家的军队,绕过据羊城,径直向北而去。
我不会骗你,我没见到我那位大舅哥,也就是你们大楚的摄政王,但………”
郑伯爷低下头,看着依旧将刀横在脖子上的屈培骆,
继续道:
“我有种感觉,你们的王上,在借刀杀人。”
“呵呵,哈哈哈哈哈……………”
屈培骆笑了起来,
道:
“我还以为伯爷您想说些什么呢。”
摄政王,昔日的四皇子,他的雄才大略,各家贵族,其实是心服口服的。
所以,屈培骆不认为摄政王会如此目光短视,值此国破之际,依旧行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真的,或许,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在挑拨离间,如果你觉得我会用这般低级的手法来离间;
嗯,
那就是吧。
其实,
我也不知道你们的王上,他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
用不了多久,
很可能现在已经开始了。
我大燕靖南王爷将率数十万铁骑,无视镇南关,直接打入楚国本土,入上谷郡,进楚地腹心。
年尧,
他能拿什么拦?
失去粮道的他,只能领着楚军在关内当一支孤军,他要北上,随他去,反正晋东之地除了我雪海关外,早就被连年战乱打烂了,他能在晋东搜刮到一担米,我算他厉害。”
一旦靖南王大军出动,无视镇南关内外的楚军,那么,年尧的局面就尴尬了。
要么,继续当缩头乌龟;
要么,只能强行出来决战;
没第三条路。
因为他连极限换家的可能都不存在了。
而燕军,将完全掌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让田无镜来打顺风仗,
想想,
该有多恐怖。
“伯爷你可知,若是我今日不自杀,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我?”
“史书,不会为小人物留太多的笔墨。”
“呵呵呵………”
“他日,我大燕若是能一统诸夏,你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是你殊死抵抗了,可能千百年后,史书上会留下六个字的评价:破坏民族融合。
天儿,
不早了,
早食的时辰快过了,弟兄们还都饿着肚子呢。
你也麻利点儿,
是抹脖子还是弯个膝盖,
咱来个痛快话。”
屈培骆没把脖颈上的刀放下来,而是道:
“其实,我不想死。”
“我知道。”
“但您,似乎一直在逼我去死?”
“一个不想死的人,就算是站在悬崖边,对四周喊一万遍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他也不会跳下去的。”
“辛苦您了,对我浪费这般多口舌。”
“没事,作为胜利者,在这会儿,吹吹湖风,和自己的手下败将聊那么几句,其实,心里挺惬意的。”
“那我还真是有幸,能让伯爷您舒服了?”
“这儿是楚地,可不是晋地。”
屈培骆将刀放了下来,
丢在了地上,
道;
“我饿了。”
郑伯爷弯腰,将那把马刀捡起,递送向了郭东。
郭东将刀接住,激动地抚摸着刀把,一遍又一遍。
郑伯爷指了指远处站着的四娘,
道;
“没听到么,去寻些吃食来,咱屈公子饿了。”
………
饭食,谈不上多精美,但也算是可以了。
现擀的面,腊肉,还有鱼汤;
搭配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四娘手艺很好,做出来的,也是有滋有味。
郑伯爷和屈培骆相对而坐,一起进食。
郑伯爷进食时,很是随意,咀嚼的动作也很大,一是他本就是那种自己追求自己舒服的性子,二则是自打见过镇北侯在御花园里烤羊腿和靖南侯坐门槛上的随意后,郑伯爷也就“入乡随俗”了。
屈培骆吃得很优雅,
以前郑伯爷也看过人家茶道花道,总觉得有些做作,现在看着人家真正的贵族公子哥进食,嘿,还真有种柔顺的美感。
真正的贵族,不是靠名贵餐具和食材衬托自己的身份,而是能将粗茶淡饭吃出世上珍馐之感。
“楚人就是规矩多,吃个饭,也这么多的道道。”
屈培骆轻轻放下筷子,
道:
“公主不这样么?”
“她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所以不会在我面前这般。”
屈培骆点点头,
习惯了。
少顷,
外面传来了通报。
林荣部派来一个人,张煌部也派来一个人,大河镇的左路军也派来一个人。
按照楚地的规矩,一场大战之后,若是有贵族被俘虏,那么,得先让贵族家里人来“验货”。
确认是否幸存,确认是否全须全尾;
接下来,才会走流程,是用金银赎买还是在其他地方上选择退让,以换取自家贵族的归来。
本来,
这是燕楚之战,双方早就杀红了眼了,哪里来得那么多的规矩?谁又愿意跟你讲这些规矩?
但郑伯爷还是哨骑去跟这三部打了个招呼,
嘚,
先别急着动手,
你们家少主被我生擒了,来瞅瞅吧。
规矩这东西,
说白了,
当你有凌驾于规矩之上的实力后,
对你有利时,它是规矩;
对你不利时,她就是个屁。
那三支兵马派来的人,应该是真正的心腹,甚至按照楚人喜欢豢养死士的传统,应该是真正的死士。
当然了,郑伯爷身边的亲卫,其实也和死士差不多了。
这类人,不怕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被收买,平时又基本待在主将身边,见过大人物,所以由他们来验货,最为稳妥。
郑伯爷这边和屈培骆还在吃着饭,
那边,三个人就进来了,进来后,都跪伏在了地上,然后抬起头,看着屈培骆。
随后,
三个人分别和屈培骆说话,看似是问候,但里头也有着机锋。
屈培骆都很正常地应答了。
随后,
取下了自己身上的印信,手写了三封简单的信,用了印,交由郑伯爷看过后,才分入三人手中。
这三人马上离开,回去汇报各自主将了。
屈培骆一边喝着鱼汤一边道:
“伯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你那三支人马,能收服不?”郑伯爷也不客气,之所以留着屈培骆,还不正是因为那三支兵马。
屈培骆笑了笑,
道:
“大河镇上的左路军是个什么情况,可能伯爷您比我更为清楚。张煌,是我的嫡系,他会听我的号令的,至于林荣,他不好说,但他应该不会与我为敌。”
这么一算,左路军加上张煌部的先锋军,合计,也能有一万出头的伪楚军了。
“想好了?”郑伯爷问道。
屈培骆点点头,道:“既然怕死,还有什么好多想的?”
“前几年南下乾国时,有个乾国第二剑,叫袁振兴,于汴河对岸持剑一人拦我铁骑,被我射死在了对岸。
他的那个徒弟,我收留了。
我对她说,
只有好好活着,好好修行,以后才能有机会也有那个本事,杀了我。”
屈培骆微微有些惊讶,道:
“伯爷让我也一样?”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活着,多好啊。”
屈培骆微笑点头。
一顿餐食吃完后,四娘又上了一些水果和糕点。
郑伯爷和屈培骆坐在一起,随意地吃着。
少顷,
四娘道:
“主上,奴婢累了。”
郑伯爷点点头,
道:
“那就下去歇着吧。”
待得四娘走出帐篷后,屈培骆开口道;“伯爷军帐里,居然带着女人。”
“我打赢了你,就算是带十个龟公在军帐里,也是不拘一格自带风流。”
屈培骆叹了口气,
道:
“伯爷是真不想我活了。”
“呵呵,不急,慢慢也就习惯了。”
没多久,
外面就传来了通禀声。
林荣部开始前压,
张煌部开始前压,
就是驻扎在大河镇的左路军,在此时竟然也跟着一起前压。
这不是要开战,
而是这三路兵马的主将,他们要亲自聆听屈培骆的指示。
因为,他们不可能自己来到燕军大帐中来面对面地谈话。
“本伯去外面看看,你再坐会儿。”
“伯爷请便。”
郑伯爷离开了军帐。
军帐内,
屈培骆的目光沉了下去,他伸手捡起桌上的一颗葡萄,送入口中,缓缓咀嚼着。
随即,
他拍拍手,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未曾褪去的甲胄。
他清楚,
很快,
这位燕人伯爷就要将自己带到双方军阵前,由自己喊话,让林荣、张煌和左路军投降了。
但……
屈培骆深吸一口气,
林荣部、张煌部,后撤入京畿,寻王上拱卫行驾!
至于左路军,随他们去吧,但不管怎么样,左路军内,起码有一半是不会愿意投敌的。
张煌部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林荣有着自己的底线,
但只要自己喊出让他们撤军拱卫行驾,
这两支兵马就绝不会落入燕人手中。
屈培骆闭上眼,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这是自己现在身为被俘的屈氏嫡长子,所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臣服于你的脚下?
做梦。
屈培骆走出军帐,门口,站着阿铭和薛三。
屈氏少主继续往外走,
却忽然感到脑袋一晕,整个人昏厥倒地。
薛三忙招呼阿铭道;
“快点,麻利点!”
………
悠悠然醒来,
屈培骆却发现自己被绑坐在一匹战马上,而在其身侧,则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左臂环抱着他。
低下头一看,
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的甲胄已经换成了普通燕军的甲胄。
四周,
是燕军士卒的军阵,他们明显有些疲惫,但士气,却依旧旺盛,可以看出满满的求战欲。
而对面,
屈培骆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见林荣部和张煌部的旗帜,更远处,应该是西路军的旗帜,那名叛变的副将,叫韩旭。
双方大军重新列阵,
各自主将开始上前,到一定距离后,停下了。
而这时,
自燕军军阵中,出现一名“屈培骆”打马而出,
“他”策马自林荣、张煌以及韩旭前方过去,
大喊道:
“屈氏自今日起易帜,归降大燕!!!”
屈培骆见状,
瞪大了眼睛。
那个身穿着自己甲胄的“自己”,仿佛是他在照镜子一般,从模样到声音再到气质,连他这个本尊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而这时,
前方,
郑伯爷和剑圣分别骑着马缓缓至此,
郑凡看着屈培骆,
伸手,
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道;
“这次,本伯可是长记性了。”
上一次是那位姓石的柱国,
那时自己刚磕了药,结果有些毛躁,被人给恶心了一把。
这一次,
有四娘这个易容大师在,怎么可能再给你屈培骆机会?
屈培骆开口道;
“伯爷,好手段。”
郑伯爷点点头,
道:
“不管是不是你,你其实已经降燕了。”
屈培骆闭上了眼。
郑伯爷策马上前,和屈培骆拉近了距离,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
屈培骆睁开眼,看着郑伯爷,目光中,带着愤怒,这种举动,已经超出了言语上的侮辱,一般是上位者对兔爷做的行止。
“现在,你还想死不要,想死的话,说句话,我马上可以送你上路见你父亲。”
屈培骆沉默了。
最终,
他洒然一笑,
道;
“想死不想死又………”
“好!”
在其说出“想死”时,
边上,樊力的斧头已经举起,对着屈培骆的头颅就直接砍了下来。
“嗡!”
“铿锵!”
龙渊出鞘,拦下了斧头。
金铁碰撞之音,让樊力手臂发麻,斧头落下。
而剑和斧头碰撞的区域,就在屈培骆的脑门前,一时间,他被震得脑子“嗡嗡”作响,耳朵里,也流出了鲜血。
“阿力,下次听话得听完。”
樊力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点头道:
“好嘞,主上。”
屈培骆甩了甩脑袋,
一时间,
又是笑,又是哭,
然后,
他还想嘶吼,
但在其第一个音节喊出来时,
就被樊力一记手刀砸中了后脖颈,整个人再度晕厥了过去。
“嗯,这次不错。”
郑伯爷表扬了一下樊力。
一侧,剑圣则开口问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还退入大泽?”
郑伯爷伸手,
指向北方,
道:
“玩泥巴什么时候都可以玩,想抓大泽的妖兽,以后,有的是机会。
算算日子,
王爷的大军应该已经开拔了,
所以,
咱不逃了,也不退了,
调头向北,
打他楚人的后路,为王爷开路!”
樊力闻言,激动地喊道:
“捅他腚眼儿去,乌拉!”
——————
今儿个精神头不济,有些写不动,不过这章也6k字了,还勉强可以,还是不敢熬夜了,怕作息再崩,好不容易调整过来正常了一些,得好好维护。
晚安,抱紧大家!
第三百七十章 朋友
“屈氏少主”下达了投降的命令,左路军,欢欣鼓舞,马上卸甲归降,甚至,跑出来一大群早早就“反正”的头目过来想要找郑伯爷套近乎。
张煌部同意了归降,却没有做出卸甲的姿态,而是提出了要保留建制的要求,另外,还请求少主可以入他们营中。
当然了,这个要求,张煌本人也清楚燕人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提了等于没提,但他这一部五千号人,则顺势保持着相对独立,自己扎营,自己指挥自己。
不过,大楚的火凤旗,倒是摘下了,竖立了一面黑龙旗意思意思,军中最多的,还是屈氏的族旗。
至于林荣,这个将领,是有家国情怀的,和屈培骆预想中的一样,林荣并未选择归降,而是率部向南退去。
他没有发动进攻,已经是最好的克制。
但奈何,
他所率的是青鸾军,
而青鸾军,又是屈氏的私军。
士卒的家人老小,可都住在屈氏的地盘里,屈氏少主说投降,他们怎么敢不听话?
这不是由主将个人能力和魅力所能决定的东西了,毕竟,任何时候,敢于抛下妻儿老小跟你干的,永远都是少数中的少数。
所以,林荣不是不想进攻,而是他清楚自己根本就无法进攻。
往南撤时,郑伯爷也没有下令去追击,燕军虽然一场夜袭下来,伤亡不算大,但都很疲惫了,而你让张煌部和左路军的韩旭去整备兵马去攻击林荣部;
太过明显地狗咬狗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戏码,很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但是,林荣部南撤后,队伍里不断出现逃兵,直接从那边跑到郑伯爷这边来寻找少主。
所以,那支人马固然南撤了,但估摸着,也很难再形成什么像样的战斗力了。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尤其是在郑伯爷确定了向北打的方针后,比最早时更为“拼凑”起来的兵马,开始向北移动。
左路军和张煌部为前锋,燕军压后。
行军数日后,左路军拿下了池县县城,张煌部则拿下了池县对面以控制附近水域的码头,还缴获了一些楚人水师的舟船,数目不多,但意义重大。
并非是这两路兵马有多能打,而是他们以“楚军”的身份过来,防御方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是敌人,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攻破。
在池县这里,郑伯爷下令全军休整。
同时,
以暗示的方式,告诉韩旭,让他的麾下士卒们,找点乐子。
让士卒们去找点乐子,是什么意思,真的很清楚了。
原本,左路军这边以韩旭为主的这些“二鬼子”们,因为头顶有燕人压着,所以显得很本分,也很殷勤。
明显比张煌那一部,更为出力,总之,就是尽力地侍奉燕人,为燕人做事,以获得来自燕人“父亲”的认同。
他们本不敢放纵,也不敢造次的;
但现在,
燕人“父亲”让他们去放开去耍,奉命去“耍”,那自然更是乐意之至。
因为,要约束好自己麾下的部族,实在是太难了,尤其还贴着“败军”“降军”的标签,军心不说涣散,但士气,必然是相当低落。
由各自将领传达好意思后,原本的左路军士卒就开始放开欢儿地三五成群地开始劫掠,池县县城内,挨家挨户地破门抢劫,县城下的民户家里,也是各种盘剥。
对此,张煌部依旧恪守自己的营寨,没有应声。
两日之后,燕军再度开拔,继续向北,进入了下一个县城地界。
有了上次经验的左路军,在风风火火地拿下了守军不足的县城后,即刻开始了烧杀抢掠,比前几日在池县更为过分。
在池县时,只是盘剥一些家财,这次,是敲骨吸髓,牲口家禽抢来吃,任何值钱且方便携带的,都带走,女人,则肆意凌辱。
随即,
两日后,
燕军再度开拔,继续向北。
这一次,很清晰地可以看见,行军的速度变快了,尤其是左路军,他们的前进意志更为高昂,而且,张煌部,明显也压抑着某种情绪。
这一次,
他们碰到了一支楚军,不过是地方部队,人数不多,由两个当地小贵族组成的联军,也就两千余人。
朝廷大军过境,辅兵、民夫,早就征发过了,所以,这两个本地小贵族,是真的没办法再聚集起更多的力量了。
燕军没动,左路军攻其左翼,张煌部攻其右翼,一战而击溃这支杂牌楚军。
紧接着,
燕军进驻,开始安营扎寨。
左路军各路军头子则开始带着各自手下肆虐地方,这一次,张煌部也不再继续安分守己了,放开营寨,士卒出来,加入了劫掠队伍。
之前两次,是张煌靠着自己个人威信,强行压制着手下。
但同为楚军降卒,看着左路军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吃香的喝辣的,烧杀抢掠,好不快意,张煌部的士卒们怎么可能不眼红?
人家在潇潇洒洒,
为什么我们要做圣人?
都投降了燕人了,还装哪门子的清高?
可以说,青鸾军一降,首先被破坏掉的,其实是这支军队的信念和骄傲,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体,当这两样事物被破灭掉后,堕落的阀门,其实就已经被打开。
张煌再不放开手下让他们去劫掠去释放心里的抑郁,可能手底下的士卒就要哗变,将其杀死,然后再全方位地向燕人投降了。
屈氏少主投降后,他这个屈氏家臣,法理上,其实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就是底层士卒也清楚一个道理,燕人只在乎手底下的狗听不听话,而不在意狗头到底是什么色的。
有句话,叫兵过如匪,但实际上,就算是落草为寇的山大王,他们也是讲究个养韭菜的模式,真把四里八乡地弄成无人区,以后他们的收成怎么算?
但当兵的乱起来,可真不会讲究那么多,所以下手也格外狠。
相较楚人士卒对待楚人的狠辣,
燕人这边,反倒是显得很是“淡然”。
一是因为燕军之中,禁酒令很严格,酒这个东西一旦禁了,接下来,士卒们再怎么放纵也有一个限度;
再者,这支燕军被郑伯爷带领着深入敌后,焚荆城粮仓,围大楚摄政王,再击溃青鸾军生擒屈氏少主,大家伙心里有数,这次入楚作战,功劳已经满得都要溢出了。
得到满足后,自然就不会再那般饥渴。
最重要的是,燕人虽然没有出动劫掠,而是稳稳地落于军寨之中,但楚人士卒每日劫掠而来的财货,泰半都会被送到燕军军寨里来。
郑伯爷对财货这类东西,向来不是很在意,直接分发给了士卒。
不用自己脏手,好处,依旧会落到袋中来,燕军也乐得清闲;
当然了,你要说遗憾,那肯定是有的;
但燕军士卒心里还是有些矜持的,总不能跟那帮楚人崽子那般一个德性,丢人,丢自家伯爷的脸面。
………
军寨外,可以看见一群楚人士卒绑着好几个当地民女走过去,后头,还拉着一头牛两头猪。
女人已经哭喊得累了,又仿佛像是认命了一般。
许安隔着栅栏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低落。
他想到了当初青鸾军进入玉盘城时,自己全家都被抓过去当劳工的场景,母亲和他们分开,到最后,他也没能找到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确切地说,
是母亲的尸骸,到底在哪里。
眼下,楚人在自己面前做着当初一样的事情,只不过施暴的对象,变成了楚人自己的百姓。
和许安的情绪丰富不同,
郭东斜靠在栅栏边,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刀柄,一脸的迷醉。
从那日郑伯爷借用过他的刀后,他只要空闲下来,就是这个表情,这个模样。
不过,在发现许安在看着自己后,郭东还是抬起头,咳嗽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找话题道:
“这帮楚人真有意思,对自己人,居然也能这么狠。”
许安点点头,道;“楚人不觉得自己是楚人,正如我们晋人,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是晋人一样。”
“为啥?”郭东挠挠头。
“呵呵。”
许安笑了笑,道:“楚人觉得他们是哪家贵族的人,我们晋人,以前也分为三家,谁谁谁家的,就是谁谁谁家的。”
“我们燕人可不这样。”郭东说道,“我们燕人一直觉得自己是燕人。”
许安不置可否。
“你不信?”郭东问道。
“我信的。”许安回答道。
燕人一直是燕人,这其实不准确,因为燕国以前也有门阀世家,但归根究底,镇北侯府矗立才百年,大燕真正意义上剪除掉来自荒漠的威胁,其实也就不到一甲子。
燕人骨子里,依旧流淌着从着自家皇帝一起向荒漠出征和蛮子厮杀的精神烙印。
最重要的是………
这是许安作为一个“晋人”所看见的,
可能是这些年燕国对外屡战屡胜,将这些燕人骨子里的骄傲给激发了出来,燕人这个身份,一下子就变得尊贵了。
让一个人去认一个低贱的身份,很难;但若是去认一个“高贵”的身份,必然趋之若鹜。
许安喜欢看,喜欢思考,也喜欢观察,用郭东的话来说,一旦不打仗,许安就喜欢发呆。
“听上面将军说,再往北走,应该就要碰到楚国大军了。”许安说道。
普通士卒们,其实对自己所处位置,没有什么清晰概念的,但许安有,他会留意于校尉和将领们的谈话,同时,自己也会留意一些机会去找当地的楚人打探。
问问这里距离镇南关,距离上谷郡,还有多远。
虽然这些消息不全,也不准确,更不系统,但至少能让许安脑子里,有个大致的认知。
楚人现在有两道防线,一道,是镇南关;
另一道,就是荆城对岸,沿着渭河一线布置的由柱国独孤念所率的大军。
而自家呢,其实正好处于楚人后方的中空地带。
当然,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中空,因为青鸾军来围剿他们了,只不过自己这边将它们给打败了。
“嘿,等仗打完了,我打算接我娘和我哥还有那阿水姑娘,一起过来。”郭东开口道。
许安有些意外道:“不是说要卸甲归田的么?”
“赏赐啊。”郭东说道,“赏赐丰厚啊,现在就很丰厚了,等打完了仗,还有新的封赏,嘿嘿,以前想着要回去,是真的因为割舍不下家里人,再者,我娘我哥也不适合走长路。
但只要银子够,坐马车,路上好生吃喝,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银子够,就没什么问题了,彩礼给足了,阿水姑娘家,也就愿意放她出来跟我了。”
“下次,我再让你两个首级,你升个官,你那阿水姑娘家里也就会跟着一起来了,你丈人还不敢对你摆架子。”
“别别别,做兄弟的,别说这种屁话。”郭东马上摇头严肃道,“缺银子使了,我会跟你借,反正你许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也不会跟你客气。但前途的事儿,那是你的,我可不能耽搁你前途。
你比我脑子好使,学什么都比我快,你以后,是有大前途的,这话,我爹也对我说过,说你比我灵光。”
许安摇摇头,道:“我是个晋人。”
“那金将军还是个蛮子呢!”
郭东喊道。
“放肆,大胆!”
这时,
栅栏外两个骑士直接呵斥道。
郭东见状,整个人愣住了,因为他看见那两个骑士背后,还有一名骑马的将军,那将军一身黑甲,没戴头盔,露出了一张极为明显的属于蛮人的脸型。
栅栏被打开,
两名骑士先策马过来,似乎还要再发落,却被后面的金术可直接骂道:“让开。”
两名骑士马上让开。
金术可骑着马缓缓过来,
郭东和许安马上行礼:
“参见金将军!”
“参见金将军!”
金术可笑着挥舞了两下鞭子,对前面的两个骑士也算是他自己的亲卫骂道:
“蛮子怎么了,我就是个蛮子,被喊蛮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火急火燎地干嘛,伯爷都没那般注重什么上下尊卑的,用得着你们俩在这儿帮我耀武扬威?
怎么着,你们是想让大家伙都知道,我的架子比伯爷的架子还要大?”
金术可训斥完两个亲卫后,
低头,
先看了看郭东,
道:
“在说啥呢?”
郭东忙抬起头,道:“回将军的话……我……我……”
郭东还是有些紧张,一来,自己挖了坑,二来,虽然燕人身份在军中有优势,但那要看和谁比。
谁不知道眼前这位蛮族出身的将领是伯爷的心腹爱将?
雪海关军中,伯爷第一信任的,是梁将军。
梁将军的本事,也是上下皆服;
第二个信任的,就是这位金将军,履历战功,从未让伯爷失望过,东山堡一战时,就是他最后杀出,逆转了局面,也算是救了伯爷。
许安接话道:“回将军的话,我这兄弟说我脑子好使,以后会有大前途,我对他说,我是晋人,不是燕人,我这兄弟为了鼓舞我,就说,金将军您也是蛮族出身,不是燕人,却依旧可以做到将军的位置,成为伯爷的左膀右臂。他说,在咱们伯爷治下,有教无类,只要肯效命,只要忠于伯爷,就一定能出人头地。”
金术可打量着许安,没说话。
许安则缓缓低下了头。
良久,
金术可笑了,
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守城门的时候。
那会儿的他,夏语说得其实不利索,还经常弄错成语,常惹笑话;
但,
他依旧很会说话。
他是凭借军功获得伯爷的赏识一步步高升起来的,
但要是没有当初那位剑圣大人的一句推荐,
他根本就没有去立功的机会。
“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小的叫许安。”
“识字么?”金术可问道。
许安点头道;“识字,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
“骑马呢?”
“会!”
“成,跟你们什长说一声,就说我说的,明儿个,去我帐篷外做个亲卫。”
“多谢将军提携!”
许安郑重地跪伏下来,磕了三个头,这是郑重的礼仪。
这时,四周聚拢过来的目光就慢慢多了。
金术可扬起头,扫视四周,大声道:
“伯爷麾下,不分是哪儿的人,只要你肯卖命,只要你有本事,伯爷不分你的出身,赏罚分明!
我,
金术可,
一个蛮子,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能有今天,
你们以后,也一样能有,能跟着伯爷打仗,生死有依,这是咱们这些丘八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完,
金术可策马离开,他还有军情要汇报。
待得金术可和他亲卫们离开后,
不少人袍泽都上来恭喜许安。
应付完之后,
许安长舒一口气,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他回过头,
看向依旧靠在栅栏边的郭东,他还在抚摸着那把刀的刀柄,陶醉。
许安开口道;
“你刚是看见金将军来了才喊的。”
郭东从陶醉中清醒过来,愣了一下,然后看着许安,目光柔和地笑了笑,
道;
“昂。”
————
凌晨一点左右还有一章,莫慌!
第三百七十一章 王旗
“今儿个,怎么是你来送饭?”
坐在帐篷口柜子上的薛三晃动着自己的三条腿问道。
苟莫离手里端着一份饭食,
笑道;
“这不没事儿做么,来找他聊聊,开解开解他,三爷辛苦。”
屈培骆,是由薛三专司负责看押。
交给其他人,不保险;
阿铭这个人,太惫懒;
剑圣来看人,太浪费;
四娘去看人,不舍得;
樊力看着他,怕把他给看死了。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薛三适合这个活计,他在这儿看着屈培骆,屈培骆就算想使什么招,那也都没用,不会出现电视剧里那种让被看押的公主莫名其妙逃走的令人致郁的情况。
“客气了您嘞。”薛三摇摇头,“咱不用太客气,主上不喜欢。”
人的面儿,都是自己挣来的。
青滩上一战,从布局到破局,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最终使得燕军以极小的代价获得了大捷,这,都是苟莫离的功劳。
你有多大能耐,才能期望获得多少尊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苟莫离点点头,伸手,轻轻抽了抽自己的嘴巴,道:“可不是,已经在改了。”
薛三道:“去看看手下败将,收获快乐?”
苟莫离道:“对,双倍的快乐。”
“成,你去开导开导他,他还是有点用的。”
“那可不,但还是得小心,这小子,也就是年轻,但,也是年轻,其实容易养虎为患的。”
薛三不以为意道:“连您咱都敢养得起,何况他?”
“啧,很有道理。”
“进去吧。”
“好。”
苟莫离端着饭食进去了帐篷。
帐篷内,屈培骆被绑着脚链,坐在地上。
苟莫离将饭食放下,
菜,
挺好。
红烧牛肉加笋子,炝炒凤尾,羊肉汤,主食是俩馍。
楚兵们四处劫掠加上供,军需上自然不是问题。
楚国打仗,这里百姓日子过得也是极为艰难,但再艰难,二鬼子也能给你敲出存粮来,更别说大门户或者贵族,共克时艰也永远不会真的艰难到他们身上。
屈培骆没矫情,
既然没死,
那就该吃吃该喝喝。
见他吃得很痛快,
苟莫离坐在旁边,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块薄荷糖,送入嘴里。
郑伯爷抽的烟,他不抽;
在他看来,烟草就和服散一样,是恶癖;
但这薄荷糖,他倒是从瞎子那里要了一些,和郑伯爷烟盒里放着的是一个款。
屈培骆吃了一半,歇了下来,看向苟莫离,他能感觉到,今日送饭的人,不寻常。
因为,
他很丑;
脸上的那道疤,太过显眼。
苟莫离点点头,道:“可以,能吃,就没事儿,这世上,再多的难,再多的痛,只要还愿意吃饭,就能趟过去。”
“你哪位?”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嗯,和你爹一样吧。”
“………”屈培骆。
“我和你爹联手过,然后都输给了一个人。”
屈培骆目光一凝,随即,有些好笑道:
“他居然会把你放在身边?”
很显然,屈氏少主猜出了苟莫离的身份。
“呼………”
苟莫离长舒一口气,
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
屈培骆点点头,道;“还真是……有些佩服他了。”
驻守雪海关,却将野人王放在身边;
这是何等大的气魄,以己度人之下,屈培骆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
“呵呵。”苟莫离伸手拿起筷子,夹出一块牛肉,送入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他确实是值得佩服的一个人。”
“他把你留在身边,当奴隶?”
屈培骆指了指面前的饭食。
如果只是将野人王放在眼前看着,当奴隶,倒是还稍稍能够理解,这种将昔日大人物放在面前伺候着自己的感觉,应该很让人惬意。
若是郑伯爷知道此时屈培骆内心想法,大概会说:对,当年吴王夫差也是这般惬意的。
苟莫离摇头,
道;
“是我主动想来看看你的,至于说为奴为婢,怎么说呢,天子以万民为羊群,遣封疆以牧之;
说白了,
不坐到那把龙椅上,
谁都是在为奴为婢,
无非是衣着光鲜一点的和衣着破烂一点的区别罢了。
我呢,
到底是哪种,
你可以自己猜;
不过,
我可以告诉你,
青滩上那一仗,是我指挥打的。
咱们伯爷懒得对你费什么心思,就交给我来安排了。”
“呵,呵呵呵…………”屈培骆扭了扭脖子,“那我,还真输得不冤。”
“没什么冤不冤的,说到底,你还是个年轻人,毛刚长齐。”
“他不见得比我大多少。”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苟莫离只是说“不一样”,其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
那个瞎子、那个梁程、那个风先生,这仨,是民生军事里真正的行家里手,却一直对那位死心塌地,没丝毫反意;
其他人倒也罢了,
就是那瞎子都没反意,这是让苟莫离最想不通的!
明明那位最为热衷的就是造反,那你为什么不造造你主上的反?
“这些日子,你麾下的青鸾军,可没少造孽,你,洗不白了。”
屈培骆沉默了。
一些事,郑凡会派人告诉他。
“如果我是你,现在想的,应该是去做些实在的,毕竟,你屈氏的名声,已经注定要败了,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在这个基础上,为自己多争取一些东西。
比如,屈氏的家宅平安,比如,那个范家,你想日后等大燕铁骑打进楚国后,范家为主让你屈氏为奴的这一幕出现么?
不想的吧,
哈哈哈,
你可知道,
最可怕的是什么?
那就是昔日的奴才翻身做了原本主子的主子。
那手段,
那折磨,
那屈辱,
你受得了?
归根究底,
这世上,哪里有不灭的王朝?
千年前,燕地一半还是蛮族的牧场,晋地还是我圣族的故土,楚地还是山越的乐园;
大夏天子令一发,
三侯开边,
该交代的,也就都交代了不是?
但,
百年前巍巍大夏,也不是说崩也就崩了么?
人,
有时候就得把事情看淡,看淡后,才能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燕国那位南侯,自灭满门,却率军对外,百战不殆,灭国吞疆,一代军神,日后青史留名,骂他的,固然不少,但崇敬崇拜他的,只会更多。
你现在死在这里,
又有何意义?
且不提数十年后,是否还会有孟寿这般的人物,就算是有,也就了不得为你屈氏加四个字‘父子忠烈’。
但,谁会在乎你屈培骆?
青史有时候和白话本子差不离,大部分人看的,其实还是个热闹。
你屈培骆现在就算是慷慨赴义,以后绝大部分知道你,也是从平野伯传记里知道你这号人的,知道你被平野伯,抢走了媳妇儿,呵呵呵。
咱伯爷日后前程越是远大,青史笔墨,自然也就越重,而你,则会被越发地当作风花雪月的一笔,为更多人所熟知,为后世千百代人,化作本子,搬上戏台;
伯爷扮演者在前面,画个英武的脸,持刀,搂着美人;
你呢,
你的扮演者,就跪伏在下面,瑟瑟发抖,为下面观众所嗤笑。
若是伯爷日后封侯,再封王,
那就了不得了,
你屈培骆也会水涨船高;
日后哪家女人偷了汉子被村里人知晓,提醒那男人时,估摸着会说:你姓啥?
男人答:我姓张。
村里人道:不,你姓屈!
男人马上就明白了。
嘿嘿嘿嘿嘿,
啧啧,
喜欢不?”
屈培骆抿了抿嘴唇。
“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也已经发生了,怎么说呢,还是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弥补。你现在还有用,真的,否则,你早就死了。”
苟莫离是知道郑伯爷的性子的,
不喜杀生平野伯;
但,
伯爷杀人,万不得已,不用自己动手。
“我要是你,我早看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着吧,你是为了族人而活,为了屈氏传承而活。
这样想想,
忍辱负重的日子,
也就能品咂出些许甜儿来了,也就没那么苦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说客。”屈培骆诚心道。
“过奖啦过奖啦。”
野人王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这些饭食,
“吃好喝好,日子多好,干嘛想不开,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当了表子还要去立牌坊。
名声反正没了,
还没落得个好处,
亏哦,
真亏哦!”
“我现在,能做什么?”
“一,你出面,喊张煌和韩旭过来,见一面,韩旭那边,问题不大了,张煌呢,咱伯爷还是挺看重的,这人带兵有一套,跟他说说你的心里话,让他认清楚现实,知道你的意思。
二,派人以你的名义,去昭告屈氏,你投正降燕了。”
“第一条,可以做到,第二条,光传信回去,不可能,就是我本人亲自回去,也会有许多族人反对。”
“这不要紧,等大燕铁骑打进来后,许你两万铁骑回家门口转一转,这第二条呢,又不是让你立刻从屈氏封地再拉一支青鸾军出来。
你屈氏肥,也不可能接二连三地挤出奶了。
先一封信,让那些人跳出来,等下次带铁骑回去,方便清理人头。”
“那是我屈氏的忠诚义士!”
“不,那是不服从你的刺头,这种刺头,再忠诚,又不忠诚于你,留着,有个屁用?”
“………”屈培骆。
“还有第三件事,去伯爷面前,递杯茶,磕个头。”
“他,会信我?”
“笑了,和我比起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屈培骆。
“连我都容得下,为何容不下你?是伯爷抢了你媳妇儿还是你抢了他媳妇儿?”
“我………”
“卖个惨,哭个穷,求个委屈,你反正就姓屈,不用人教吧?
咱伯爷这人,心其实挺善的,你只要乖,懂事,听话,多多少少,会对你补偿一些。
就这么着和你说吧,我是觉得,燕国这次,拿个镇南关,再收个上谷郡,其实就够了。
镇南关日后,也是由我家伯爷掌管。
至于你屈氏的封地,可自立为一统。
楚人要收拾你,镇南关这里,大燕铁骑就能南下帮你,那条河,可以再挖挖,日后从晋地入楚,又多了一条路。
大争之世,
大争之世,
多少世家倾覆,多少泥腿子登天,
能在这浪潮中,保持家门不堕,已然是天大的难事了,做到这个,你日后就算下了九泉,也能和列祖列宗好好掰扯掰扯,他们,也说不得你什么了。”
“怎么可能掰扯得过。”
“一开始,肯定是掰扯不过的,但你儿子下来后,你孙子下来后,你曾孙子下来后,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到时候,他们一起帮着你掰扯,不就够了么?”
“呵呵呵………”
“你当这是笑话?”
“不是么?”
“这是世上,最大的道理,为什么那些帝王,最怕的就是绝嗣?
你瞧瞧,
乾国太祖皇帝,世人只知道其抢夺了义兄留下的孤儿寡母的江山,但太祖皇帝当年可是和其义兄一起开疆拓土,连灭几个小朝廷的猛将。
但,他的故事多么?
不多。
因为他的后人,没当皇帝,被一代代圈养起来了。”
屈培骆缓缓点头。
苟莫离站起身,道;“话,就说这么多,你应该听得进去的,我这人,很少说废话。”
“是他让你来对我说这些的?”
“不,你在我们伯爷心里,没那么重要。”
“好……”
“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就这样。”
“多谢。”
“别谢我,谢你自己,一直舍不得死。”
说完,
苟莫离离开了帐篷。
薛三依旧在摇晃着三条腿,
像是钟摆一样撞击着:
“啪!啪!啪!”
这是薛三在用手鼓掌。
“精彩,精彩。”
“见笑见笑。”
“以前我们开客栈时,一直有一个问题,我呢,和阿程表演杂技,瞎子,在门口摆摊睡觉,阿铭在后头酿酒,樊力挑水砍柴,四娘倒是会招呼客人,但女人家家的,有些时候总是不方便的,何况现在还有了男人。
现在,我觉得以后你可以当个店小二。”
苟莫离脸上露出了笑容,
道;
“荣幸之至。”
薛三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闭上眼,
道:
“好,我认同你了。”
苟莫离眨了眨眼。
薛三睁开眼,
耸了耸肩,
道;
“可惜,没得用。”
………
“行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是,伯爷。”
金术可退出了帅帐。
郑伯爷坐在了毯子上,四娘走了过来,帮其揉捏着眉心。
“主上,可是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做了?”
“最稳妥的,自然是卡住前面独孤家大军的粮道,但我觉得,有些不过瘾;冒风险一点的,就是继续往北打。
先前,独孤家的军队没来对付咱们,大概是因为北面战事尤重,且屈氏青鸾军来了,上下都以为,青鸾军足以逼退我。
现在,我击溃了青鸾军,又跟着过来了,说不得,那位柱国就会开始对付我了。
咱们兵力,毕竟少,那些归附的楚军,烧杀抢掠破坏破坏楚国战争潜力是一把好手,但真和独孤家的军队打起来,不帮倒忙就算好的了。”
四娘笑道;“主上还是不甘心?其实,主上不用有那么多顾虑的,自己觉得怎样开心就怎样做抉择好了。”
“我是相信王爷的大军,已经出动了的,而且我也相信,王爷大军一旦进发,绕过镇南关后,必然会长驱直入,过上谷郡,渡渭河,一路向南打。
其实,
你想想,
如果我军正陷入独孤家的重围,生死一线时,大燕的黑龙旗帜忽然从天边山坡上出现,苍鹰再翱翔个几只,随即,
就是‘虎’‘虎’‘虎’。
这画面,
多美。”
“确实很美。”
四娘下半句话没说,像是王子救公主。
“但这毕竟是电视剧里的画面,真实情况,永远不会被拿捏得那般凑巧的。”
“主上说的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折中一下,咱也不要太稳,也不要一点稳都不照顾。
一边往北打,一边停,停了后,再继续往北打,打打停停看看。
最好,
感知到北面王爷的大军到了,再呼应一下一起冲锋,这样,危险最小,画面效果,也最好。”
说到这里,
郑伯爷伸手拍了拍额头,
感慨道;
“所以,越是精美的画面,越是被设计好的。”
………
镇南关外,
燕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奔腾涌动,
以一种旁若无人之姿向南,向南,再向南。
镇南关和两侧军寨里,楚军未得军令,未敢出战,只能选择目送。
这已经不是燕军第一次这般行事了,昔日南下攻乾时,就是以这种姿态绕过了乾国三边重镇三重防御。
那时,
燕军背后留下的,是大燕的银浪郡;
这一次留下的,是近乎一片废墟的晋东。
年尧坐在镇南关城楼上,
发着呆,
完全无视那肉眼可见的出现于地面的乌云。
在其面前的下方,
跪伏着一片将领,
他们额头磕出了血,
请求大将军出兵阻拦燕军。
年尧熟视无睹,继续发着自己的呆。
……
一人身着鎏金甲胄,骑着貔貅,于亲卫近军护卫下,疾驰而行,在其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滚滚黑色骑兵洪流。
王旗南下,
标志着伐楚之战的第二阶段,
正式拉开序幕!
第三百七十二章 王爷,救我
月停岗的东面,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原本那里停着一些船,此时这些船只正在被焚烧着,河对岸,楚人旌旗招展;
河岸另一边,一群骑士驻马于此,看着那些船只上的火焰,表情不约而同,极为淡漠。
梁程骑马立于军阵最前方,其身上的甲胄,已经有好多处破损了,不过好在他是僵尸体魄,甲胄的防御就算破了,其本身的肉身防御也是惊人,外加战场厮杀,冷不丁地被来一刀或者被来一箭,也算是了不得了,基本不会给对方第二刀或者让自己中第二箭的机会;
再怎么说,他也不是自家主上,骑着马老远地都能被投石机于雨天砸中。
所以,梁程身上虽然有伤,但问题不大。
河对岸正在焚烧船只的,是熊廷山所率领的皇族禁军骑兵,数目不是很多,来时,也就六七千的样子,和自己在渭河两岸,玩了好些日子的猫捉老鼠游戏。
而在正南方向,已经垒起了一座庞大的楚人军寨,独孤家的旗帜伴随着火凤旗,迎风飘扬。
这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压力,但梁程却并未对此有什么担心。
自家主上不在,
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束缚的解开。
虽然自家主上绝大部分时候,不会干预自己的指挥,完全放权于自己,但自己做决定时,还是得顾及一下主上的感受。
比如,是否会让主上觉得憋屈?
比如,是否符合主上的审美。
但真正的战场,其实最容不得这些有的没的东西,本质上,还是尽可能保存自己的同时,最大程度地消耗敌人。
分兵时,梁程就四千骑,这么多日子过来,现在还剩下三千骑出头。
损失,其实真不算大,但他起到的效果,却极为可观。
“将军,船没了。”
梁程身边的赵琦开口道。
是他从相好那里得到的消息透露给了郑伯爷,还帮着梁程拿下了这座楚人的马场,而后,他就一直跟在梁程身边。
这位游歌班的班主,看似女人,但骑射功夫,还真不赖,同时,运气也是极好,在没有得到特殊照顾的前提下,一直能紧跟着队伍还没战死,甚至,身上连伤都没一处。
梁程觉得,
这种战场上的运气,自家主上肯定会羡慕到要哭。
“没了也就没了吧,用不着了。”
梁程显得很平静。
赵琦又问道:“那……将军,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去哪里?”
梁程伸手,指了指对岸的楚人骑兵,
道;
“这个,应该问他们了。”
………
河对岸,熊廷山手里拿着水囊,不时地喝着水,自打十多年前被父皇发配梧桐郡后,他就养成了个习惯,那就是喝水吃饭时,将一天的量,一次性解决。
进食,不仅仅意味着麻烦,同时,也意味着疏于防范。
这是他那些年和山越人在山林里厮杀中得出来的经验。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一个山林里最正统的猎人了,若是褪去自己身上的甲胄和属于王爷的蟒袍,脸上再涂抹一些泥色,他能带着老婆孩子在山林里毫无阻碍地逍遥自在;
但自从对上河对岸的那支燕军,
确切地说,
是那支燕军的主将,
他忽然发现,
这个世上,竟然还有比自己更为经验老道的………猎物。
如果,对方真的是猎物的话。
从据羊城,他率部疾驰而来,哪怕后方传来了据羊城被一支燕军围困的消息,他也在收到旨意后没有回撤,继续向北。
目的,就是为了收复荆城,重新打通粮道。
他成功了,荆城很快就收复了,因为对面的燕人将领,根本就没打算去守。
而且,
自己收复的也不是荆城了,
城墙被拆卸,
屋舍被焚毁,
昔日繁华的码头之城,如今,只剩下乌黑的断壁残垣。
而后,
就开始了让他一开始愤怒,随即冷静,再之后无奈的一段心路历程。
收复码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粮草的转运才是关键,但对面那位燕人将领,却以不多的骑兵,发挥出了极大的效果,对粮草转运,进行了最大程度的压制。
他不是不让你一粒粮食都运不到北面去,而是让你运得很艰难,运得很煎熬,运得效率极为低下。
在熊廷山看来,
合格的将领打仗,必然刻板且带着教条;
优秀的将领打仗,则像是做人一样显示出一种圆滑;
而真正的极善用兵者,就宛若雕刻匠人一般,有那么一股子巧夺天工的意味了。
眼前那位和自己周旋这么多时日的燕军将领,就是第三种。
一开始,
熊廷山还以为在对面和自己交手的,是那位大燕的平野伯。
后来收到第二封圣旨后,他才知道那位平野伯居然在自己的后方。
那么,
和自己对弈这么多天的,又到底是谁?
按情理来推测,那位应该是平野伯在拿下荆城后分兵于此的一部,其将领,应该也是平野伯麾下的一员。
如果说,平野伯麾下一个将领都能有这般惊人的本事的话,那么,平野伯本人的用兵能力,又到底该有多惊人?
火,还在燃烧。
熊廷山的心情,也随之略微平复了一些,不管怎样,在对方没了船后,那种横跨两岸的腾挪,是再也做不到了。
而此时,
独孤家的兵马,已经重新在荆城旧址处,重新立下了营寨。
到时候,自己向西,独孤家向北,镇南关一处再加以策应,三面用兵之下,这支孤军被围歼,只是迟早的事。
但歼灭不歼灭这支燕军,已经没多少意义了,因为在熊廷山看来,平野伯留下这支孤军于此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镇南关内外,数十万楚军每天的人吃马嚼都是海量的数字,杯水车薪了这么多日子,那边的存粮,显然将要告罄。
粮道断了这么久,军心还能稳固那才真叫见了鬼了。
当然,
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可能,
熊廷山不愿去想,
也不敢去想。
这位曾在梧桐郡里厮混了十多年的皇子,
原本自以为自个儿算是知兵事儿的,下能抚慰山越百族,上能缔结帝心,天大地大,总归得有离开梧桐郡后的他一张椅子;
但北上之后,
真真实实地感知到来自那面黑龙旗帜所带来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
自己在大势面前,
仍然是那般的无力且苍白。
山越百族再难缠,那也是只是难缠;
而那个国号为“燕”的帝国,
却有着彻底倾覆大楚江山社稷的恐怖实力。
一时间,
熊廷山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丝后悔,
国势艰难,
早知道就不出梧桐郡了,就在山林里厮混,
似乎也不错?
摇摇头,
甩开脑子里的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熊廷山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长刀向前一指,
道;
“渡河。”
………
“你是姓熊还是姓独孤?”
独孤家老家主独孤牧冷冷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家子弟。
他是,家族的骄傲;
但在此时,独孤牧却真的有些无奈了。
“独孤家,还是不是大楚的臣子?”造剑师反问道。
独孤牧冷笑了两声,
道;
“你想学田无镜?”
造剑师摇摇头。
“其实,就连我都很好奇,你到底会不会杀人,眼下,你我距离这般近,我年老气衰,你只要有四大剑客之一五成,不,三成,甚至,只要一成的本事,你都可以抽出你的剑,将我给杀了。”
造剑师继续摇头,道:“我不想做田无镜。”
“但你现在做的事,和田无镜当年有什么区别!”
造剑师默然。
“这仗,越打越不是味儿了,我算是品出来了,原本以为不至于,不可能,不应当,但现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真的。”
独孤牧伸手指了指后方,也就是南边,
道:
“告诉我,他到底有什么依仗,敢借燕人的刀,来收他自己的皇权?”
造剑师继续沉默。
“他就真不怕,这大楚的江山社稷,被他给坐塌了?
说破了天,
这大楚,
是熊氏打下来的,
但当年没我们这些家的祖先陪着熊氏一起卖命征讨,又怎么可能有如今的大楚?
只不过他熊氏坐在那个位置上罢了,
就理所应当地觉得,
这大楚,
就是他一家的了?
凭什么,
为什么,
还要脸不?
是家族给了你自小的衣食无忧,是家族给了你用之不尽地材料让你去造剑,是家族给你找了无数珍贵的剑谱;
你,
若是生在贫民之家,你整天只能为了生计为了那一口吃食而忙碌,哪里有什么机会去造剑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吃着家族的用着家族的,享受着家族给你的各种好,现在,居然想着拿家族当鞋底,来拔高你自己的家国情怀?”
造剑师开口道;
“他说,会给我们一个体面,他不会学姬润豪。”
“皇帝的话,你也信,你是造剑把自己脑子也造傻了么?
没有兵,
没有封地,
只是顶着一个贵族的名号,
那他这位皇帝,岂不是想怎样揉捏就怎样揉捏我们?
这般的贵族,
说是贵族,
还真不如一富家翁潇洒!”
也难怪独孤牧会生气,
原本,独孤牧是想先去解据羊城的围的。
结果,摄政王的旨意到达,让他去渭河布防,重新打通向北的粮道。
这是深明大义之旨,
不惜继续让自己身处险境,也要为大局着想。
但独孤牧是什么人,那是活成精的老祥瑞。
他本能地就猜测出了此间的问题,摄政王,就是大楚的皇帝,说句不好听的,镇南关丢了,都没摄政王丢了对大楚的打击更大。
“您想如何做呢?”造剑师问道,“像现在这般,迟迟不让主力过河?”
“不让主力过河,是因为后头有燕军,后方不稳,如何过河?老夫来都来了,肯定是想好如何打好这一仗,揣着心思再打仗,这是取死之道!”
“是。”造剑师点头。
沉默,
良久,
独孤牧开口道;
“体面,会有的吧?”
造剑师开口道;
“燕人来了,我们是一点体面都没有的,所以,各家才会这般拼命,至少,面对这位,您还能问一声:
的吧?”
“呵呵…………哈哈哈…………”
独孤牧伸手,拿起自己的帅印,放在造剑师的面前,
道:
“体面不体面,是给人看的,算账,也是得看行情才能算出来的;
你说,
可不可以,
他熊氏既然想借刀杀人,
那我独孤氏,为什么不‘弃暗投明’?”
独孤牧干咳了一声,
继续道:
“趁着,咱们手上本钱还足的时候,商量一下,把自个儿先卖出个好价钱?
反正横竖都要被卖,
价高者得,
不对么?
他姬润豪固然马踏门阀,帝王之断酷烈至极,但那是对他燕国,他不马踏门阀没办法去实现他的野心。
现在,
且不说他的年岁,也不说他燕地晋地现在的局面,就说一直传闻着的他身子骨的问题。
怎么着,
弃暗投明,
不至于待差了的吧?
柱国是没的想了,
但司徒家能封一个成亲王,晋国余脉能封一个晋王,咱们独孤家不求封王,封个国公,可以吧?
对了,对了,他燕国吝啬爵位,行吧,封个侯?
一世富贵,帮其镇守楚地,也不亏吧?
这种帝王,他的心可以很小,但同样,他的心,也可以很大的。
嗯?
你笑什么?”
造剑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最后,
好不容易才止住下来,
道:
“我也曾这般对他说过。”
独孤牧愣了一下,问道:“那他,怎么说?”
“他说,为何选择您作为诸家贵族最后领兵出征的一位?”
“为何?”
“因为,您爱大楚。”
“………”独孤牧。
“您爱大楚的音律,您爱大楚的辞赋,您爱大楚的华服翩跹,您爱大楚的风华浪漫。
为了这些,
您都不会降燕,
让燕人的粗蛮,
毁掉我大楚的八百年华美!
他也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大楚的田无镜;
我说,我不愿意,我干不来那种事儿,受不得那种苦。
他说,
没事。
他又说,
如果大楚还有一个人愿意的话,
那就是,
您。”
独孤牧咬了咬牙,
最后,
“噗通”一声,
坐在了帅座上。
“呵……”
“呵呵……”
“呵呵呵……”
独孤牧猛地攥紧了拳头,
其身前的帅桌直接崩断,
这气象,
哪里有丝毫年老气衰的意思?
独孤牧近乎怒吼咆哮道:
“老子珡你姥姥先人!!!”
………
镇南关内外,依旧静悄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仿佛他们所阻拦的燕军,依旧在他们的北面。
而在镇南关的南面,
各路燕军以一种近乎嚣张到无视楚军的跋扈姿态,肆意纵马。
几路燕军停留在镇南关南面,仿佛就在等待着,等待着镇南关内的楚军自己出来。
他们不是在阻拦,只是在警戒。
但神态上,却像是荒漠上的蛮子放牧时看着前方在绕着圈圈的羊群。
得益于事先做到了最为精细地分工,所以各路燕军在绕过镇南关进来后,每一路都有自己的目标,大军虽然庞大,却丝毫不显得臃肿。
当然,
上谷郡,只是大军驻留整顿的一个场所,因为接下来,大军必然会继续南下。
否则,
大军的给养从何处而来?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大破乾国北伐军后,马踏乾国三边,里面就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坚壁清野后的银浪郡,已经没粮可就了。
自家没粮,要想不饿死,那就只能端着碗去邻居家吃饭。
王旗之下,
田无镜骑着貔貅,眺望着已经位于自己北面的镇南关。
年尧的安静,他不意外,但这般过于安静,则稍稍出乎了他的预料。
因为,
年尧不是自己,
自己可以无视来自后方朝廷的一切压力,当然,也没有压力可言。
年尧不同,
他是奴才,
他敢这般闷着头,连一声叫都不发出来?
田无镜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思索,却没有丝毫忧虑。
兵强马壮,在自己这边;
自己只要占着这一条,
那么,
楚人无论有什么谋划,有什么盘算,
无非就是个在颓势之下,求一个最划算的折中罢了。
本王,
不想去猜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因为,
你们也不会知道,
本王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一队骑兵通过外围的防卫,来到了王旗之下。
来人,正是梁程。
熊廷山部渡河了,
梁程没去选择半渡而击,
因为没那个必要了。
躲猫猫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孩子调皮不听话,该打屁股喽。
虽然主上不在,
但梁程依旧在为自家主上尽可能地保存一些以后的家底子,所以,在和李富胜部接洽后,梁程马上就亲自赶赴王旗下。
靖南王是认得梁程的,
未等梁程向自己参拜,
靖南王直接问道;
“郑凡呢?”
“禀王爷,我家伯爷在拿下荆城焚烧粮仓后,独留末将领一路兵马在这里挟持楚人粮道,伯爷则为吸引楚人注意为王爷大军南下做掩护,亲自率军继续乘船顺着渭河向南,去往了楚地京畿。”
田无镜闻言,
微微颔首。
不可否认,虽然每次让郑凡去做什么,他都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一旦他真的去做了,他总会给你惊喜。
田无镜开口道:
“传令,其余各部按原方略行事,靖南军本部一镇,二镇,三镇,随本王即刻出上谷郡南下。”
军令传达后,
靖南王一边伸手随意地抓了几把胯下貔貅的鬃毛一边问道:
“郑凡可曾留什么话给本王?”
梁程犹豫了一下,
最后,
点点头,
因为,主上确实给他留了一句话,但,这话,梁程是真不想转述,只是田无镜既然问了,他只能道;
“回王爷的话,有。”
“说。”
梁程深吸一口气,
道:
“王爷救我啊!”
第三百七十三章 王旗之下,兵锋所指!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一列列楚军甲士迅速排开列阵,肃杀之气盈野。
渭河南岸五十里处,独孤牧一身戎装,登上黄古县县城。
黄古县只是一个小县城,城墙太矮,城池也太小,事实上,一个国家内,除了边塞区域外,其国内区域真的适合那种坚城大城可据城而守的,真的不多。
因为没那个需求,所以慢慢也就没那个必要。
而此时,就在这块区域,独孤家十万私军矗立于此,左右还有其他贵族第二批次派遣来的私兵,合计也有十万余。
大楚贵族私军,镇南关外消耗了一批,眼下,这是第二批。
中间一个插曲,那就是屈氏的第二批青鸾军被郑伯爷击溃了。
所以,
严格意义来说,眼下以独孤牧为首的这二十万名义上的“楚军”,已经算是大楚各家贵族现如今能贡献出来的最后一波家底子了。
最后一波后,并不是意味着完全没有了,有,肯定还是有的,毕竟,虽说是毁家纾难,但肯定还会刻意留一些过日子,这个,很好理解。
但在第一批第二批之后,不可否认的是,贵族私军的骨架其实已经贡献了出来。
军队,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它的塑造和培养,其实很讲究代差的,以老带新尚且会使得战斗力下滑一段时间,而一场大换血,往往就会使得一支军队彻底更迭。
看看当初屈天南所率的青鸾军吧,在望江江岸,击退了大皇子的登陆,据守玉盘城时,更是让靖南王田无镜根本就没打算去强攻,而是不惜被牵扯住大量兵力去围困。
而这第二批的青鸾军,明显就好打得多了,一场夜战,一顿莽,竟然直接就将其中路军给冲垮了。
只能说,这支新编起来的青鸾军,实力比老牌青鸾军,差距,实在是太大。
独孤牧看着四下兵甲林立,老实说,并没有属于年轻将领才会有的“意气风发”。
他是独孤老家主,年轻时,也是自军中历练起来的,虽然近些年,没再亲自出征打过仗,但见识和底蕴,还是在的。
年尧如今麾下的一员大将独孤念,就是独孤牧亲自调教出来的。
所以,独孤牧的心情,才显得格外沉重。
大楚真正的边军精锐,在年尧手中,面对燕国铁骑,都只能依靠城关据守;
他如今虽然麾下号称二十万,但真实战力,其实参差不齐,再者,将要面对的是蓄势已久由大燕那位南侯亲自率领的精锐铁骑。
这仗,
很难打,
是希望很小,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打的仗。
至于说为什么选择在离渭河河岸这么远的黄古县立寨,而没有选择以渭河为界,是因为渭河虽然很宽很广也很长,但其适合做渡口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它真的是,太过于温顺。
依靠渭河结寨,看似稳妥,然实际上却是将自己和全军放在了悬崖边上。
燕军可以从其他地方渡河,而后进行包抄,楚军一旦溃乱,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无非就是昔日野人大军在望江江畔战败的另一场翻版。
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以黄古县这里作为临时组织抵抗的一个结点,已经不求靠自己的力量去击溃迎面燕军了,而是为了多撑一会儿,以获得更多的转机机会。
“军容,整肃。”造剑师出现在了独孤牧身后赞叹道。
“你应该清楚,剑,不是越华丽越好。”独孤牧说道。
造剑师点点头,道:“后面的那支由燕人平野伯所率的燕军………”
“我已经让昭文通那老东西领五千骑和两万步卒去盯着了,只求盯着,不求主动进攻。那老东西接了这个差事,可是高兴得很。”
临战之际,两万步卒稳住后路不算什么,但五千骑抽调出去,对于本就骑兵处于绝对劣势的楚军而言,绝对是大手笔了。
但,
没办法,
不动用成建制的骑兵,独孤牧担心昭文通那个老东西会步屈氏子的后尘。
有五千骑压阵,那位平野伯想来也就不敢再冒进捅自己后方了。
“呵,这仗,怎么打成了这样。”
独孤牧是真的很无奈。
镇南关内外的楚军精锐,不敢外出;
自己这边,勉强结阵以作应对,而偏偏自己身后,竟然还有一支活跃着的燕军存在。
更重要的是,大楚皇族禁军在一开始派出了部分主力去了镇南关后,余下的兵马,则开始固守京畿,摄政王对于那支由自己妹婿领着的兵马,选择了放纵。
按道理来说,此时,摄政王应该御驾亲征才是,就在黄古县这里,将燕军入境的兵马,给怼回去!
只要自己这里能大胜一场,那么镇南关那儿的年尧,其可施为的余地,也就多了。
不过,你也不能说摄政王对那妹婿有什么“恻隐之心”。
因为独孤牧认为,可能摄政王自己也没料到,赴援于此的屈氏青鸾军,竟然一夜之间就被那支燕军给打崩掉了,据说屈培骆还被活捉,导致不少青鸾军倒戈。
屈氏地盘上的事儿,暂时不用着急理会,屈氏世代承袭柱国之位,不会因为一个嫡长子少主叛投就整个家族易帜。
呵,
可能在摄政王看来,屈培骆就算不能将他那妹婿全歼,最起码,可以撵着他的妹婿去大泽里转圈圈去,剥离战场之外。
“国将乱,则必生妖孽。”独孤牧感慨道。
“您说的是谁?”
“咱王上的那位妹婿。”
“何以见得?”
“世人都以为,那位平野伯日后说不得就是第二个田无镜,但田无镜有自灭满门做投名状,那位平野伯,可是无牵无挂的。
此人行事看似张狂随意,却又极知进退。
军功赫赫之下,
日后,
谁人能制?”
“现在说这些,还太远了一点。”
“不远,一点都不远了。”
独孤牧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再说太多。
与此同时,
哨骑来报,
燕军已经渡过了渭河,而且,是成建制地过来了。
这意味着那位燕国南侯,并未过多理会镇南关内的年尧,且并未经过试探,直接选择了渡河。
否则,断不可能来得那般快。
虽说,兵贵神速,但那也是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其如此这般,要么是极为张狂,要么,是为了一个目的。
独孤牧不由地回头望了望身后。
一个敢千里迂回到后方寻闹腾,
一个敢长驱直入赶来营救生怕那位被自己包了饺子;
这个理由,看似有些荒谬,但独孤牧却觉得,那两位,是真可能做出来这种事。
有本事的人,有傲气的人,
其行事风格,
本就脱离了寻常的窠臼。
“能拦得住么?”造剑师问道。
“看吧。”独孤牧目光微凝,“不寻求野战的话,结寨依城而守,倒还是能支撑一些个时日的,其实,还是得看看王上的想法。
看他,
是想让咱们这些遗老遗少被荡涤得干干净净,
还是多少为其日后收整局面后,保留一些种子和元气。”
“我觉得,还是会留一些元气的,否则,再从头收拾,哪来得及?”
“说不准,
是真说不准啊,
燕国那位皇帝,身子大概是真的不好了,虽说我不信什么藏夫子斩龙脉这种鬼神之说,但看其这几年连年征战,真所谓急切;
乾国那位官家,据说常穿道袍,乃后山记名弟子,修行吐纳之法,擅长养身,再者,乾国富饶,人口众多,可徐徐图之。
然则,
咱们这位王上,
咳咳………”
独孤牧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眼神,却变得越来越锋锐,
“不登基,是为不急;
诸皇子之乱,未趁机打压那些涉事贵族,是为不急;
今朝此举,贵族惧燕之罚,拼命以护国自救,其仍然稳坐钓鱼台,依旧是为不急。
他是真的,
很不急,
一点都不急。”
造剑师的眼神里,开始有其他神思流转。
“你常与他相伴,你对他,应该了解得最深,他为什么不急?他凭什么不急?他有………很多时间么?”
造剑师张了张嘴,没说话。
“是因为他体内的,那只灵么?”
“我……不知道。”
“当年太祖皇帝以火凤血脉融入自身,携家臣,斩山越百族盟主于大泽,那是有史料记载的,也是我等家族记载的,八百多年来,唯一一次融灵入身。
太祖皇帝一生战事频繁,伤势众多,致命伤,就受过多次,却依旧享年八十,得以寿终正寝,家族记载先祖曾目睹太祖皇帝遗体;
身虽死,然,身不朽。
先祖留下这段话,是有其意味的。
这意味着,很可能,若是太祖皇帝一生没经历那么多征伐受过那么多次伤损及到本源的话,太祖皇帝,可以活得更久更久。
摄政王,
是八百年来,太祖皇帝之后,第二个可以将灵融入自身的存在。
你说,
他,
能活多久?”
独孤牧略有些干枯的手,撑在了城垛子上,摇摇头,笑道;
“我年纪大了,人一旦年纪大,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油尽灯枯的大限,也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
但我淡然了,真的淡然了。
他呢,
站在那把椅子旁边,不急着坐;
现成的果子,他嫌弃,其实就是不想摘;
因为他等得起,
他觉得自己,
能活得很长,
长到足以让他另起炉灶,重头再来!”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
独孤牧那一双宛若孤狼一般的双眸,
死死地盯着造剑师。
造剑师则在此时闭上了眼。
“其实,就连魏都不知晓,你到底会不会杀人,因为没人见你出过手,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你的眼光见识,绝对远在常人甚至远在我这糟老头子之上。
所以,
你心里,
应该是有数的,
是吧?”
造剑师不语。
“昔日,你先站在大皇子身后呐喊,后又站在三皇子身后摇旗,最后,又站在了四皇子身后。前者,能给你想要的材料和剑谱,他们要玩,你就逗他们玩;
但王上呢,
为何你最后,会站在王上身后?”
“没有什么为什么。”
“不,是有的,必然是有的,他必然有哪里,打动了你,让你觉得,非他莫属。我了解你,我独孤家的怪胎,别人不懂你,我懂你。
你的眼里,
无君无父无尊长,世俗纲常伦理,在你眼里,还没剑炉里的一块炭更值得多看一眼。
但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居然真的在为他游走?
为他奔波,为他行事。
说句真心话,
我就算战死在这里,
你该走还是会走,不会为我这个老不死的拔剑;
但我感觉,
若是有朝一日,
他将死了,
你会站在他面前的。
无论你到底会不会用剑,会不会杀人,你都会为他,将你的剑,拔出来。
奴隶,许他一日两餐饱腹,他可为你卖命;
平民,许他金银细软,他可为你卖命;
富户,许他门第门槛,他可为你卖命;
无他,
画饼而已。
至于贵族………
贵族的命,
值钱啊,
怎么卖?
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卖的。
而你,
你的命,在贵族里,又算最值钱的。
他到底给你画了怎样的一个饼,
你愿意去相信他?”
独孤牧忽然笑了:“寻常人画饼,只是画出来,给你看看个大概样子,能画,不一定能做,因为谁知道以后。
是否,
你清楚,
他能活到以后,所以………”
造剑师摇摇头。
“不知道?”
造剑师沉默。
“不想说?”
造剑师依旧沉默。
“好,不说,没事,但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
花,枯荣盛败,人,生老病死。
帝王,虽号称天子,却也终究离不开那一场轮回。
天子,也会死,所以,天子身上才会带着人味。
若真的长长久久,不说长生不老,但要是真能活得比那最擅养身的炼气士还要久,他身上,还会有人味么?”
造剑师闻言,扭头,看向独孤牧。
独孤牧猛地一拍城垛子,
喝道:
“为何当年,只有屈天南一支青鸾军北上入晋?
石远堂,他没找过么?
昭文通,他没找过么?
老夫,他没找过么?
只有屈天南去了,只有他去了,我们仨,没答应。
为何?
呵呵呵呵………”
独孤牧有些干咳地笑了起来:
“因为,和野人联手,丢人,丢人,丢祖宗的人呐!!!”
独孤牧深吸一口气,
低吼道;
“可他,身为熊氏皇族,连我等都觉得丢人,他呢,他却觉得,无所谓的。司徒雷临死前,为何要将那成国基业,送予燕国?
只是为了保一个子嗣富贵么?
因为连司徒雷那个半路出家的皇帝,所谓的成国太祖皇帝都清楚,夏夷需严辨。
可他,
可他,
为什么就不在乎了呢?”
独孤牧有些颓然地收回了手,负于身后,身形,也显得稍微佝偻了一些,
道:
“娃儿啊,别后悔,别后悔以后,你所看见的,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大楚,哈哈哈哈哈。”
………
谈话以沉默结束,
日落时分,
又一轮哨骑回报,告知了燕军的最新动态。
收到军报后,
独孤牧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渡河的燕军,分为两部,一部走西边,一部,走东边。
一路是八万余骑,
一路是四万余骑,
打着的,
是靖南军本部军镇的旗号。
独孤牧相信,自己这二十万大军陈列在这里,对面燕军除非集体眼瞎了,否则不可能看不见,但他们却偏偏选择对自己所在,熟视无睹,直接绕开了自己。
绕过了镇南关,可以理解,因为荆城被破,粮仓被烧,缺少粮食后援的镇南关大军,年尧除非破罐子破摔,出城结阵和燕人来一场野外决战,否则就注定不敢有其他动作;
但放过了自己,
又是个什么意思?
将自己也摆在身后,不管了?
自己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了,你就直接不管了?
自己铺垫了这么久,你就直接无视了?
饶是独孤牧一大把年纪了,在此时,终于有种羞怒交加之感。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将大军彼此切割,彼此切分,这一段有你,下一段有我,这般行险,你田无镜,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独孤牧思索道:
“急着去接应那位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平野伯?”
随即,
独孤牧又马上摇头。
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再怎么样,
也不至于为了救一个自己看重的人这般,哪怕,那是他亲自选择的传人。
那……
独孤牧忽然感到心脏一阵抽搐,
难道?
………
两路大军,走东路的那一支,领军者是罗陵,他的目标,是绕过黄古县的楚军,直接接应到在其后方活动的那支燕军,也就是平野伯部。
梁程,也在这一部之中。
但梁程所看见的是,靖南王本人,并不在这一部中。
在梁程看来,
还有什么事对靖南王而言,比亲自去“救”自家主上更重要的么?
如果有,
那会是?
………
靖南王的王旗,在西路军中。
在大部已经绕过黄古县的守军营盘区域,确定里头楚军没有粘上来后。
王旗下,
诸多传令兵策马去往西路军各部,传递靖南王新下达的军令。
命令是一致的,
各部即刻调转向南,
人歇马不歇,
兵锋所指,
郢都!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南侯风华(1)
小陈庄,是京畿附近的一处皇庄,这一日,小陈庄管事太监下的干儿子的大伯家的邻居——小管事周福带着一众庄丁将窖里的粮食拉扯出来装车,要送向京里。
周福年岁不小了,干儿子今年才十六,但他已经四十有三,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那位能去认管事太监当他干儿子的原因所在了。
那管事太监得多重口才会认他周福这个老菜帮子当干儿子?
不过,周福在小陈庄其实也算是话事人之一,地方上的小衙门……姑且将小陈庄也算是一个衙门,这里头,最上面肯定有一群搞关系且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少不得他们,但同样也少不得会真正做事儿的。
没真正做事儿的人,上面的差交不了,更别提自家的油水儿了。
其实,在七八年前开始,周福在小陈庄就已经是这个地位了,但京畿附近一带的皇庄子,早年间名义上是内务府的,但实际上是由二皇子打理,各家庄子上头,也是二皇子的人。
然后,在三年前吧,周福和另一个管事竞争“心腹”的位置,上头,自然是听从于二皇子的管事太监,他们呢,争的就是现在这个“干儿子”的位置。
周福和那位竞争对手马全儿一起使银子走关系,想要傍上那个太监,结果,马全儿家里出了事儿,他媳妇儿偷男人被抓了,一时间,那事儿闹得庄子里人尽皆知。
管事儿太监是胯下没把儿的,虽然也养了个外室,但只能用角先生过过干瘾,在那方面,就一直有些自卑,所以,对马全儿深表同情,就将其提拔为小陈庄的真正管事儿人。
周福一直认为马全儿当初应该是故意的,
因为马全儿媳妇儿,膀大腰圆脸黑龅牙的绰号赛野猪,就这,还能偷到人?
但不管怎么样,
马全儿赢了。
一辈子在庄子里摸爬滚打的周福,第一次深刻触摸到了“权力斗争”的深刻;
后来,马全儿就开始打压周福这边,故意欺压周福身边的人,似乎要将“赛野猪”身上吃的亏,都发泄出来。
只是没多久,先皇驾崩,诸皇子之乱开始,二皇子在皇庄内开始私蓄兵刃。
但还没等起事儿呢,禁军就冲了进来,管事儿太监被抓走了,马全儿也被抓走了,连带着赛野猪和马全儿儿子女儿也作为犯属一起被抓。
牵扯进谋逆大案,起步价就是全家株连。
周福记得马全儿被抓的那天,
他看见了跪伏在一众禁军后头的自己,
马全儿大喊:
“周福儿,周福儿,老子是替你死的,替你死的!”
可不,
就是替自己死的。
因为周福清楚,当初就算是自己竞争过了马全儿,当了那个管事儿太监之下的大管事,当上头要求你在庄子里私蓄兵器时,你能反对么?你敢反对么?
马全儿全家被问斩,
那些日子,
伴随着一个个皇子的起事失败,
被杀的从逆,可谓茫茫多。
不过周福倒是听说,那些个皇子们,可一个都没死,现在被圈禁在王府里,只能生孩子,不停地生孩子。
这对于周福而言,不,确切地是说,对每个平头老百姓而言,可谓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叫抑郁不得志,也不清楚什么叫抱负无法施展;
他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亦或者是推着车做着活儿赚那几个一家老小的口粮钱已然殊为不易,实在难以理解那些个皇子王爷们被圈禁在精致的王府里锦衣玉食依旧且还有好多女人伺候的日子,到底有多艰苦!
周福在一次喝酒喝到微醺后,
给了阻拦自己的婆娘一巴掌,
不节不年的,
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些黄纸,再架个火盆,开始烧纸。
烧给马全儿的,
烧给赛野猪的,
烧给马全儿那几个在自己被他欺负时还会跑着去找他爹求情的几个娃儿的。
起乱的皇子们没死,城内的书生老爷说是因为摄政王仁义,不戕害手足;
但周福知道,是因为有太多像马全儿一样的人,已经替他们死过了。
周福冥冥之中,似乎懂得了一些道理。
所以,新的管事儿太监过来后,周福没往前凑,哪怕他呼声最高,哪怕他众望所归,却依旧以自己身体骨不好为由,没去争那个位置。
他就当个小管事的,就挺好。
周福对自己儿子说过,
这世上分为三种人,
一种,是天上的仙人;一种,是烂泥里的;一种,是地上走的。
大风吹过,
天上的仙人晒不着也淋不到,烂泥里的裹一裹泥巴;
吹翻的,都是地上跑的,他们蹦蹦跶跶跳得欢,真当自己是个人啦!
“哟!!!!!”
赶车的王梆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啼。
骡子们也一起发出了叫声,像是在呼应他一样。
王梆子目光得意地扫向四方。
跟在后面,坐在骡车上的周福的儿子周大山对自家爹小声道:
“爹,听北面逃来的人在讲,说燕狗打过来了。”
周福骂道:“打个球的打,年大将军守着镇南关,燕狗怎么可能打得进来?他们能飞么?”
京畿之地的百姓,对于年尧,观感还是极好的。
诸皇子之乱,京畿百姓最怕被战火所牵连,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是年尧率军,一个一个地快狠准地将那些起事儿的皇子们提溜了回来,虽然掉了不少脑袋,抓了不少人,但最起码,京畿之地没遭遇过大军过境。
“爹,我这不是担心嘛。”
“担心啥子?需要担心啥子?陛下的行驾都回京了,把心放肚子里去,燕狗,来不了的,没瞅见前半年那一支支从咱们庄子外过去的各家大老爷的兵马?
那是干嘛的?
那就是去北面打燕狗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甲,一人一口唾沫也够将燕狗给淹死了。”
“也是,爹说的是。”
周福瞧了瞧四周,
故意压低了声音对儿子道:
“就算真打来了,甭管是咱们陛下还是咱们的老爷,亦或者是燕狗,怎么着,都得要人种田的。
他燕狗,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光喝水就能喝饱。
上个月,爹我就让你娘去扯上了一些黑布回来。
等这次去京里送完粮,咱爷俩再去茶馆里转转,听听北面的声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风向了。
回去后,就让你娘和你那口子,先把布裁剪裁剪,可不是拿来做衣服的,燕人的旗不是黑的么?”
周大山眼睛当即瞪大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老子居然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周大山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自家老头子用目光制止。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这里这么多人,一直说悄悄话也不好。
周福斜靠在骡车上,目光眺望着北方,有些迷离。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想活着,皇庄里的人日子过得还是比外面的人要好一些的。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官家的钱,最好贪。
贪了贵族老爷的钱,贵族老爷会扒你的皮。
但官家的钱,
除了陛下,
哪怕是日后陛下的儿子,其实也是在贪他的钱。
所以,
周福不想死,他现在可以保证家里顿顿有荤腥,日子,过得挺惬意的了。
活着,
活着……
“哟!!!!!!!!!”
王梆子又啼了起来。
每次出来赶货,他就喜欢玩这一出,像是想告诉庄户里的娘们儿,他下面那活儿和驴一样。
然而,
这一次,
回应王梆子的不是骡子的叫声,而是一阵如同地震一般的雷动!
“嗡!嗡!嗡!!!!!!!!!”
大地,
是真的在颤动!
王梆子的嘴巴还没闭合,只是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
周福已经坐起身,
目光,
死死地看着北方。
那里,
有一层黑色的乌云,愈来愈广,也愈来愈深,顷刻间,就形成了黑云压城之势!
周大山傻乎乎地道:
“哪家老爷的骑兵,好大的排场。”
先前对他爹说担心燕狗来的是他,但其实,最不相信燕狗会来的,也是他。
反而,
先前大声喊着燕狗不可能从年大将军面前过来的周福,已经早早备下了做黑龙旗帜的布料。
此时,
周福一巴掌抽在了自家儿子的脑壳上,
骂道:
“攮球的!”
随即,
周福大喊道:
“乡亲们,停下,都停下,跪下来,跪下来!!!!!!”
周福一个跳下了骡车,跪伏了下来,双手放在头前的地面,屁股翘得老高。
不得不说,
这个一辈子生于庄子长于庄子成家生子于庄子的老汉儿,他在保命方面,其实有着一种过于常人的天赋。
他跪下来了,
他儿子周大山也马上跪了下来。
其他人,则还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很是茫然无措。
周福埋着脑袋,
大喊道:
“是燕狗………是燕军来了,燕军来了!!!!”
周大山的身子颤抖起来,燕……燕狗真的来了?
大家伙都开始跪了下来,学着周福的模样,屁股翘得老高。
别说逃跑,
如果北面黑压压一片正在快速逼近的,真的是燕军,那你再怎么跑也没意义,骑着骡子跑过燕军的骑兵么?
看似很慢,实则很快,一队燕军骑士已经策马过来,他们将周福这一群人包围住。
而在另一侧,燕军大部队还在快速地向南移动。
周福没敢抬头,但他能够通过响动感知到一些,他大概猜到了,这支燕军的目标………其实和他们此行是一致的,
是,
郢都!
这时,
一道庞大的阴影出现在了周福面前,
阵阵炙热的鼻息吞吐过来,打得周福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周福只得抬起头,
看见一只巨大的凶兽就矗立在他面前。
“这…………这…………”
凶兽身上,
还坐着一尊身着鎏金甲胄的伟岸身影。
那个人微微低下头,
目光中,仿佛带着无上威严。
周福整个人都开始颤栗起来,这一刻,他想哭,他是真的想哭,像是小时候撞了客抱着自己老母的腿大哭。
不能怪周福没胆色,
要知道就连“胆大包天”的那位伯爷,在这目光之下,次次也只能低头。
“京里,兵多么?”
周福咽了口唾沫,强行让自己镇定一些好让说话能连贯,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思考对方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农户这种问题了。
他只是本能地去回答给面前这位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丝一毫地反抗念头都没有。
“回………回贵人的话…………我们这批粮…………就是送去送去给…………那些新调进进京…………京外大营大营的兵吃…………吃的。”
凶兽身上的男子微微颔首,
随即,
凶兽迈开步子,绕过了周福等人,开始了继续奔腾。
大军,
就在周福等人的面前,两侧,不停地疾驰而过。
尘土,一层一层地飞扬起来,落在了周福等一众小陈庄的庄户身上,但没人敢起身去拍打,这一身穿出门的好衣服被这般糟蹋了他们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大家只是很默契的,将自己的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将自己的屁股,翘得越来越高。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没人去算,也没人去数,
声音,似乎已经消失了。
“噗通!”
周福身子一歪,侧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个动静之下,其他庄户也都瘫倒在地,大家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被溺水憋气了许久。
“儿啊………”
“爹…………”
周大山伸手,想要去搀扶住自家老汉,却因为自己双腿都麻了,没能搀得住,反而拽着刚刚自己将要起身的老汉一咕噜又摔在了地上。
“呸………”
啃了一嘴泥的周福没功夫去骂自家儿子了,
而是攥着他的手,
道:
“回……回家,让你家那口子和你娘,赶紧,赶紧做旗,做旗去!”
说罢,
周福又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南面,
喃喃道:
“要变天了…………变天了…………”
……
觅江,
原本是郢都富贵闲人聚集游玩之地,
楚人相信,
觅江里的水,因沾染过火凤的气息,所以可以去除灾厄。
不仅仅附近很多百姓举行祭祀时,会选择在觅江边,就是病人,也会被家人抬到觅江里洗澡,病后,更是要来觅江里还愿;
婚嫁丧娶,都离不开这条江。
只不过,真正能够在这里终日宴饮的,还是楚地的达官显贵。
然而,
因为北方战事的持续,再者,当地百姓可能不清楚,但贵人们可是知道摄政王为何会在据羊城被困那么久。
所以,
在这种氛围之下,还有闲情逸致在觅江上继续耍乐的人,少了很多。
但并非没有人耍,
因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缺什么都不会缺傻子。
只不过,当那一群黑甲骑士沿着觅江沿岸疾驰而来时,再傻的人也终于意识到,
天,似乎要塌了!
原本不管怎样,都能维系住浪漫风情的郢都,被这一支规模庞大打着黑龙旗帜的骑兵,以一种极不解风情地姿态,强行戳破了一切美好表象!
珠黄之乱时都未曾点起的郢都烽火台,
升腾起了滚滚狼烟。
上次看见这道狼烟升起的楚人,就是还活着,现在大概也早就四世同堂了。
郢都外,
各大营的皇族禁军开始快速集结和出动,他们,在往外赶;
而外围的百姓,则发了疯似的拖家带口地向郢都城内涌去。
士卒们不是不想固守待援,不管什么时候,拒城而守,仿佛都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就如当年乾人的上京一样,
城门一关,兵马一收,
李富胜只能强行催动附近抓来的乾人去攻城泄个愤。
但郢都不同,
国都的政治意义基本上都是超过实际运用意义的。
而在楚人这里,这种超出,被拔高了。
若是从初代楚侯算起,大楚有八百年社稷了。
孟寿编四国史书时,其实就是按照这个来算的。
而大楚的国都,其实并非固定,它一直是活动中的。
最早创业时,和山越百族厮杀,抢地盘,国都不断地前移,楚侯的火凤旗在哪里,哪里就是国都。
后来,大楚境内平定得差不多,山越成了小患后,说是因为火凤于觅江驻足才选择于此建都,其实还是因为这里,是楚人最富饶最肥沃人口最稠密区域的核心。
熊氏建都于此,再号令四方贵族拱卫,以服全境,内继续镇压同化山越,外,继续扩张开拓。
东方四大国中,有两个国家的都城,防御型很高。
一个是燕国,一个是乾国。
燕国是因为和蛮族厮杀了太久,甚至曾被蛮族一度牧马燕京城下;
乾人……乾人为了防备燕人南下,还强行让乾江改道,硬生生地在上京北面开挖出了一条汴河。
晋国都城和楚国的郢都,相较而言,就不那么看重纯粹的军事防御。
楚人的浪漫中,其实蕴含着一种极强的自信。
他们在郢都外,修建了一座座名胜古迹,却懒得去修筑它的城墙,因为,楚人觉得,煌煌大楚,没这个必要。
然而,
这次,
燕军来了。
来得很快,也来得很突然,跳过了楚人在北方设置的一道道防线,就这般突兀得近乎不顾及丝毫退路地,疾驰行军,来到了郢都外。
当大燕铁骑习惯的黑甲出现在郢都城外,当郢都百姓看见那成片招展的黑龙旗帜时,无论是百姓还是权贵,都有一种自己正在做梦的感觉。
梦,
很快就醒来,
醒来不是孤独,
再浪漫的楚人此时也无法再去营造出孤独的氛围,
是恐慌,
被撕开一切华美,让兵锋撩拨开脸上浓厚胭脂的恐慌。
靖南王骑着貔貅,
来到军前。
军前训话,会让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形式主义,这是因为说话的人,其实德不配位。
野人王的训话,郑伯爷的训话,
往往能够让士卒们嗷嗷叫起来,忘记生死之畏惧。
而靖南王,
在靖南军士卒心中,
他就是神!
当年,
大燕只有镇北军!
是他,
带着靖南军崛起,
现在,
镇北军的那几个镇只能在靖南军身边协同作战。
田无镜不喜欢累赘地说太多话,很多时候,他就默默地抽出锟铻刀,第一个冲锋。
这一次,他的目光扫过身前的靖南军儿郎们,
平静地问道:
“累不累。”
说话,是很平静的。
但在田无镜三品巅峰武夫的气血加持下,宛若惊雷响起。
所有士卒抽出马刀,抽击着自己的甲胄,
齐呼:
“虎!”
“虎!”
“虎!”
长途行军,人困马乏,是必然的。
但他们用此时的这种气势来告诉他们的王爷,
他们还能战,
还敢战!
田无镜却道:
“本王,累了。”
刹那间,万马齐喑。
士卒们不敢相信,他们的王,会累。
但这话,却是王亲口说的。
一位战无不胜的王,一座军中图腾,竟然这般在千军万马面前,说,自己累了。
貔貅调转身形,
面朝南面,
那里,
楚军正在结阵,
更远处,
已经可以依稀看见郢都那巍峨却基本不具备太多防守价值的层层叠叠高耸城墙了。
田无镜背对着自己的麾下儿郎,背对着自己亲手缔造出来的靖南军铁骑。
他轻轻一拍胯下貔貅的脑袋,
貔貅张开嘴,
锟铻吐出,
于空中盘旋,最后落入田无镜的手中。
田无镜斜举着锟铻,
道:
“杀进楚都,抢下龙椅,让本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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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上仙齐天成为《魔临》第一百四十九位盟主!
晚上不要等,我得再斟酌一下下面剧情,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先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