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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临全文阅读

作者:纯洁滴小龙     魔临txt下载     魔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说说一些心里话和以后的剧情

    《魔临》到快到三百万字了。

    按照以前龙的作品篇幅,到这个字数时,其实已经可以考虑收尾了。

    不过《魔临》的真正高、、潮还没到,还有很多想写的没写。

    所以,字数不字数的没有意义,我也不说还要写多久,这事儿没的准,反正就踏踏实实慢慢写完呗。

    很多读者愿意追龙的书,也是因为相信龙的这份踏实。

    但现在有个问题就是,《魔临》发书已经整整过一年了,龙除了一些特殊情况请假外,其实还是延续着每天更新的传统。而且这本更新的字数篇幅以及写作难度上,其实比上本《深夜书屋》要高出很多。

    就像是足球运动员一个赛季后会有休赛期恢复一样,龙这种没有法定节假日的,连续一年的写作,难免精神和身体上会陷入不济,我现在明显感觉到这种问题的持续影响,疲惫延长后,压力会累加。

    这个,只能靠龙自己去想办法调节,说这个,也不是叫苦和卖可怜,既然吃的是这碗饭,就得承受碗的重量,各行各业,想谋生,就没谁是简单的不是,也没必要去矫情。

    说这个,只是给大家事先打个预防针,道一声歉,如果在以后,哪天精力和状态真的无法支撑自己写出满意的一章只能请假缓缓时,还请大家理解。

    其实,水,真的很好水,写书这么多年了,水文怎么可能不会。

    我也不会说《魔临》没有一章水过,这怎么可能呢不是?

    有时候,困累乏之际,难免会想着赶紧把这章凑完,好去洗澡睡觉,人之常情,但又有些时候,不适合去水,有些剧情写到时,也没办法敷衍。

    一开始写《魔临》,其实我的主编是不大同意的,不过我还是执意想写。

    撇开其他因素不谈,在《魔临》里,可以尽情地文青,可以去炫技,写其他类型的书,没那么高的自由度,没这么好的试验自己各项技能的便宜,能让自己去突破去尝试去成长,以获得更好的写作能力提升。

    所以,《魔临》本就不是奔着成绩和商业化也就是收入去的,一开始写它时,心里其实就清楚,成绩会有下滑。

    怎么写能大卖,怎么写成绩更好,怎么写受众更大,其实龙心里懂,也擅长,但怎么说呢,总得像郑伯爷一样矫情一下,这就是郑凡和魔王们的价值观,也是我自己现在的心态。

    在尽可能满足物质生活条件的基础上,咱尽可能地,去照顾一下自己的快乐。

    唔,

    其实《魔临》的订阅数据,并不高,均订高订,也不高,但外在成绩上看起来,好像挺高的样子,因为不喜欢这本书的人,会真的很不喜欢,而喜欢的且看到这里的,会很喜欢,也就是咱这本书的读者比较热情。

    一直以来,我都很感谢大家的热情,我说过好多次了,自己任性时,旁边还有一群人支持,这真的是一种莫大的鼓励,一个作者,自信有了,他创作时,才更有气象。

    写这本书,累是真的累,但爽是真的爽,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能带着快乐的心态去工作,真的是很大的幸福了。

    最近剧情推进得有点慢,

    这就像是开车一样,前面到岔路口了,你得慢一点,看看指示牌,权衡一下到底走哪条路。

    剧情的猜测,大家可以讨论,但还是不要互相攻击了,对于我而言,现在追书着的你们,都是最可爱的人,嗯,大家要继续可爱。

    我只能说,我会尽力给大家一个,比较能接受的剧情走向,其实,我自己就是我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像精分一样,一个我写书,一个我在看,前者不满意了,后者就上去打。

    嗯,所以,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然后具体到剧情细节上,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作者,也不是军事作者,我…………是个写鬼故事出身的。

    所以,细节常识如果错了,大家可以指正,我改,但也请大家多一些包容,毕竟,这是一个架空背景,还有妖,有炼气士,有魔王,所以,它不等同于一个纯粹的古代历史背景,哈哈哈,一些错误就能搪塞过去了,叉腰。

    我呢,尽可能地写得有的放矢一些。

    就比如看见有读者说,就这般打着打着直接几万骑兵就打到人家都城下面了,玩儿呢?

    怎么说呢,

    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儿,很多时候,比小说家编写的故事,更有故事性,你编故事还讲逻辑,但现实,很多时候就是不和你讲逻辑……

    就比如这次用兵,

    真实历史上的就有一段:

    《史记.范睢蔡泽列传》: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怎么说?

    其实魔临里很多战例,都在历史上有影子,我这还是往不那么玄幻的方向去写的,现实里的战例更玄幻……

    《魔临》,其实主要还是讲人的故事,王朝争霸,大燕战纪,只是一条为了写人而铺设的主线,其实,我更喜欢用一些小世界,去丰富这个世界,让它更有人味儿。

    说白了,

    这只是一个死肥宅宅在家里臆想出来的世界和人物,感谢大家愿意跟着过来一起瞅一瞅。

    唔,

    话就到这里,

    接下来的路,咱们继续一起嗨皮地走下去。

    看完这章感言后,大家可以刷新一下书架,因为下一章我也一起发了,我现在学乖了,光发感言不发更新,不好。

    所以以后想写感言前,先把下一章更新写好。

    晚上会有第二更,但会比较晚,大家可以不用等,因为晚上家里来俩晚辈亲戚,我是姐夫哥,得带他们去吃顿饭。

    最后,

    莫慌,

    刷新书架!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南侯风华(2)

    郢都内有一座观星楼,始建于百八十年前,由景氏先人所设计,历时十年乃成。

    之所以修建了这么久,并非其工程过于庞大繁复,因为一开始的修建是为了庆贺当初的皇太后亦是如今楚国官称慈明皇太后七十寿辰,预计工期是两年。

    临竣工前一个月,慈明皇太后薨逝,这观星楼就被认为不瑞,观星观星,以人眼窥天机,被认为犯了老天爷的忌讳。

    停工八年后,新皇登基,才下旨复工摘星楼,终于建成。

    现如今,观星楼算是郢都地标性建筑之一,因其高耸巍峨,早期景氏那位大才设计时,竟然以原城墙处为选址,将楼的下端和城墙合为一体,结合郢都龙脉之象,认为观星楼的位置,正是龙脉龙眼所在。

    以龙眼观星,寓意后代熊氏皇族子孙,亦指后世皇帝,目光如炬,洞若烛火,星辰之下,皆入其眼。

    这座建筑自然是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但同时,它的存在,也相当于在郢都旧有的城墙体系上,硬生生地挖开了一刀。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郑伯爷打下的荆城,其实也差不离是这般样子,而郢都,不过是放大版罢了。

    太平年间,这里自然是艺术和浪漫的殿堂,而一旦遭遇来自外敌的兵锋,就未免过于华而不实了。

    只可惜郑伯爷虽然入楚抢过公主,却未曾来过郢都,若是来到这里游览,出于职业病的习惯,

    必然会感慨一句:

    “奇观误国。”

    所以,燕人难怪被乾楚二国称为燕蛮子,因为燕人真的是欣赏不来这种浪漫。

    燕国先皇在位时,宠信方士;

    姬润豪继位后,大肆清剿,佛堂道观等等各类教派之地,都被查封改建成朝廷各衙门的办公场所,那座皇子府邸,也是在昔日道观的原址上改建起来的。

    来自荒漠的沙尘,三晋之地马蹄的跃跃,乾地三边冰冷密集的城垛,没有那么长远的岁月静好,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自然也就难以滋养出属于燕人的文艺情怀。

    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燕皇诸子之中,如今唯一“夭折”的那位三皇子,早年,可是大燕“文脉”的种子。

    而,

    最先被抛弃的,

    往往是被认为最不重要的。

    ………

    此时,

    观星楼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姓景,名文轩。

    一人,姓昭,名越林。

    观星楼,顾名思义,

    能抬头没事儿做望望天的,

    只有贵族;

    黔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来的那份悠闲。

    这楼,非达官显贵不得上高层。

    景明轩和昭越林二人,看他们姓氏就注定了他们的高贵,和景仁礼那种旁系子弟还要去军中熬出身不同,这二位,是家族核心子弟,且都已经在朝为官。

    昭越林的手中,还拿着一本书,上面的封皮是《郑子兵法》。

    景明轩笑道;“知己知彼?”

    昭越林则道;“想不到,你也看了这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郑子、谋攻》

    景氏主文职,清貴,封地虽大,却不蓄私兵。

    “自是看了的,一开始,对那位燕国平野伯自称郑子,还有些不屑,看完后,倒真是获益匪浅。”

    “爷爷说,凡是觉得看了这书就觉得受益匪浅的,那就是不知兵的。”

    昭越林的爷爷昭文通,现在正和独孤家家主一起,在外领兵,而且,昭文通还和郑伯爷在对弈,也就是《郑子兵法》的作者。

    只不过前线和后方受制于消息传播,不可能那般通达。

    再加上郑伯爷那一出“蛙跳”,严重袭扰了京畿外围的一大片区域,更是使得军情信使没办法像先前那般有序传递。

    换句话来说,就是提高了对外讯息接收的成本,原本,普通贵族也能得到的消息,这次,可能连大贵族都很难及时获悉,真正的最高讯息保证者,那就是回京不久的摄政王,因为他是大楚名义上的第一人。

    “知不知兵,无所谓了,大楚若真需要我景氏子弟来领兵出战的话,那大楚,是真的没希望了。”

    “哈哈哈哈。”

    昭越林笑得很欢畅。

    景明轩也不生气,只是道:“兵书,其实是诸多书类之中最少的一类,但和古往今来的将星比起来,其实还是太多了。

    然而真正的将星,能功成名就卸甲归田的又有几个?

    将军百战死,能有闲暇著书的,自是凤毛麟角。

    以前,倒是看过一些,但怎么说呢,一看就是和我这般不通军伍的文人写的,没什么嚼头,倒是这本;

    读书如看人,看看书,再看看人,那位,还活着,还在打仗,据说………”

    《郑子兵法》在四大国之中很是流行,因为依旧活跃在军界的郑伯爷相当于是为自己的书一直在代言。

    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他,严肃看待他,甚至希望去研究他时,必然避不开这本《郑子兵法》。

    “我懂。”昭越林点点头,“王上,已经回来了,那位,想来也会被马上清理掉。”

    “可不然,屈氏的青鸾军都战败了。我也是奇了怪了,那屈培骆是不是就真的和那位平野伯命里八字犯冲?

    怎么着他做什么,都是给那位平野伯徒做嫁衣?”

    贵族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一片和谐,总会有矛盾的,最起码,彼此看不上眼。

    若是他们真一团和谐,那么楚皇也会想办法让他们撕咬起来。

    “景氏要改行做巫正了么?”昭越林调侃道,“都开始钻研命理了?”

    “只是闲聊罢了,北面战事吃紧,族里已经在张罗着了。”

    “张罗着弃文从武?”

    “张罗着让家里几个在朝为官的子弟,寻求个外放机会,去文湖郡那儿。”

    文湖郡,位于楚南。

    春江水暖鸭先知,

    大贵族们已经感知到了前线战局已有糜烂之势,故而开始为自己的后路做起了准备。

    楚地河道密布,水系众多,南方尤甚,所以,若是南下,还是选择乘船最为方便和快捷。

    昭越林叹了口气,其实,在做这种准备的,又何止是景氏一家?

    事实上,他家老爷子前脚出征,后脚,家里其实就已经在安排向南方重新置业了。

    当一个家族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家族的延续,已经成了其本能。

    家族,整体上来看,它其实是“活”的,趋利避害,是每个“活物”的本能。

    昭越林伸手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栏杆,

    道:

    “真的要衣冠南渡?”

    “我也不知道,说到底,还是得看你们,能不能拦得住燕人。”

    “燕人,过不来的。”昭越林说道。

    “那位平野伯,可是已经过来了。”景明轩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既然那位平野伯可以来,那位燕国南侯,为什么他不可以来?

    说句不好听的,自古以来,就没有实打实手拿把攥的事儿;

    就算是马上咱们面前出现了一支燕国骑兵,我也丝毫不会觉得………额…………”

    景明轩刚刚牵扯出来的嘴角,僵住了。

    观星楼,很高,又是白天,天气又很好,所以星星是看不见,但登高眺远,却是极为便利。

    因此

    当天的尽头出现一片黑色时,

    景明轩整个人就木在了那里。

    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儿前谈笑风生,事儿后呆若木鸡。

    昭越林深吸一口气,

    道;

    “所以,你们景氏是真的开始钻研命理了?”

    还带这般言出法随的?

    景明轩的身子斜靠在了栏杆上,指了指前方,熟读《郑子兵法》的他,依旧难掩此时的慌乱:

    “黑色,黑甲,是……是燕军?”

    “是。”

    “多……多少人?”

    昭越林答道:“现在看去,不下三万,这还只是打头的,后头明显还要,估摸着,得倍之,甚至,再倍之。”

    “就算倍之再倍之,顶了天,也就十万吧?”

    景明轩开始盘算起来。

    昭越林到底是昭氏核心子弟,现在兵部任官,闻言,当即摇头道:

    “账,不是这般算的。”

    打仗,永远不是数双方人头来衡量的。

    “京内的皇族禁军,能拦得住吧?守住京城,没问题的吧?”景明轩问道。

    大楚郢都里,可是一直驻守着一支数目不少的皇族禁军精锐,虽然早前调拨出了一半给年尧带着去镇南关以方便统御下方各路贵族私兵,但在京里,家底子还是有的。

    更何况定亲王这半年来,可是在郢都又训练了一批新军。

    景明轩身为一个文人,能在此时,虽然看似慌乱,却依旧条理清晰,没有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给震惊到歇斯底里,已是殊为不易。

    只是,

    昭越林到底看得更深入一些,

    直言道:

    “郢都的城墙,真不适合守。”

    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看见这样子的一座都城,都不会将其和“易守难攻”联系在一起。

    “为何?”景明轩马上问道。

    他不可能不急于这个干系到自家现在身家性命的问题。

    昭越林指了指脚下,

    自己二人先前闲叙之所,其实就是郢都防卫的重大漏洞……且还是之一。

    这座观星楼,平日里就一直有一支水龙队驻守,严防火灾,外人攻城时,一把火一烧,这一面城墙之间直接就能烧出一个大窟窿,再加上大火烘烤,两边的城墙也会遭遇极大的损坏。

    景明轩抿了抿嘴唇,

    道:

    “所以,得御敌于外了?”

    在此时,

    一队队禁军甲士已经奔赴于城墙,而外围各个大营之中,兵马也开始尽出,准备于外列阵。

    这是很能给予楚人内心镇定的画面,燕军来得是突然,但至少现在自家的士卒还敢还能主动去城外列阵。

    但在昭越林眼里,这一幕,却显得很是滑稽。

    当外敌杀到都城下方时,自己这边却只能选择孤注一掷,这分明是一种悲哀。

    不过,

    还有另一件事,这件事,比悲哀更为严肃和紧迫。

    “景兄,眼下所需关切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为何,你我家里,为何都没有收到燕军入寇至此的消息?这么多的燕军,他又不是飞过来的,就算燕军骑兵可日夜兼程,人歇马不歇,但沿路为何没有示警?

    莫说京城这里,

    京畿之地其他城池,燕人经过时,为何都不见烽火燃起?

    燕人马蹄再快,

    他们能轻易超过看见燕人而逃难的百姓,

    却不可能快得过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选用最好的战马,以牺牲马匹使用寿命为代价,追求最快的速度将重要军情传递过来。

    因为人数少,规模小,往往三骑为一队。

    而燕军既然是大军出动,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八百里加急传讯的。

    而且,各家在外围,都有生意,甚至有的,还有分宗,亦或者是在外为官的,都可以遣亲信以最快的速度将情况告知京里。有些家的人,还专门豢养着最擅身形功法的高手,专门用作这种生死消息间的传递。

    虽然大贵族们都有自己的封地,但大贵族的核心子弟,其实都在郢都为官,真正的权力圈子,还是在京城。

    但,

    没有,

    都没有。

    景氏没收到就罢了,还能说是意外;

    昭氏也没收到?

    景氏昭氏没收到,好,那其他家贵族,都没收到提前预警的消息?

    昭越林一拳砸在了身后的这一层石碑上,

    石碑上是一名楚地先贤的手迹,但在此时,却顾不得去怜惜破坏不破坏了。

    搁在平时,景明轩见到这般暴殄天物,必然会心痛得无法呼吸,甚至会不顾自身手无缚鸡之力而上来和昭越林拼命。

    但现在,他无暇顾及先人了,因为可能自己也快变成先人了。

    昭越林的眼睛开始泛红:

    “市井百姓,黔首平民,他们闻不到风声,也属于正常;咱们家里,也听不到风声,成!

    凤巢内卫,

    难道也变成聋子或者瞎子了?

    他燕人大军都已经打到咱们京城之外了,大家才后知后觉,你不觉得这未免过于荒谬了么?

    外敌入侵至社稷宗庙前,

    我们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见才知道,

    这叫,

    什么事儿,

    这到底叫什么事儿!

    滑天下之大稽,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景明轩脸色煞白,这种煞白,比之先前看见城外忽然出现的燕军更多出了一分绝望。

    “越林兄,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有人,隔绝了咱们的耳目。”昭越林又道,“这一点,燕人,做不到的。”

    燕人做不到,

    谁能做到?

    只有……

    景明轩的目光,马上挪转向了城内,那处巍峨金瓦之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会…………”

    只有天子,

    只有那个人,

    只有那位手下的凤巢内卫,

    才能做到将京内大贵族的眼,完全遮蔽。

    悄无声息间,

    隔绝内外。

    而这,一般是大臣对皇帝用的法子,让皇子困于“囚笼”之中,成为只知道祭祀时才用一用的陈设。

    乾国文官们的所谓致君尧舜,说白了,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但这一次,

    在大楚,

    却是“皇帝”,用这种方式,欺瞒了他的臣子们。

    “王上……王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明轩整个人已经懵了,一种叫做信念的东西,正在快速地坍塌着,摧毁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昭越林气极反笑,

    道;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去叩宫阙,去问王上啊,你去问啊。”

    昭越林忽然大口喘着气,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边喘气一边又笑又哭道:

    “如果,王上还在的话。”

    ………

    “阿姊,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我今日可是和丁家和刘家的那俩小子约好了一起出门踏秋的。”

    “娘亲,咱们这是去哪里啊?是去找阿爹么?囝囝想阿爹了。”

    “笨妹妹,阿爹在北面,我们是在往南哩。”

    “都给老娘闭嘴!”

    一向和颜悦色的年夫人,在此时以一种极为森严的目光扫了下来,再伴随着她先前的呵斥,一下子使得马车内一大俩小全都噤声。

    年夫人伸手,掀开马车车帘,外头,是一众禁军护卫,正在护送着他们一家老小,向南。

    她不敢问是去南方哪里,

    她丈夫出征前,只是说过,如果哪天宫里来人,喊他们出京,她就必须马上带着家人出京。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

    从当初自己是王府的婢女他只是个奴才,

    他偷喝了“王爷”待客的剩酒,醉醺醺的鼓起胆子抓着她的手,说他以后不会只做一个奴才,让她跟着他,给她请诰命那天起。

    她就一直相信着那个男人,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而在另一处地方,

    山水清秀,

    一张石桌两侧,

    一身穿紫色蟒袍的男子和一嶙峋老者正在下棋。

    自这处山坡位置,向下望去,可以看见甲士林立,军帐,绵延无边。

    孟寿一子落下,

    缓缓道:

    “王上,值得么?”

    摄政王答道:

    “以千秋来算,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说法。”

    孟寿又问道:

    “王上,后悔么?”

    摄政王落下一子,

    淡然道;

    “落子……无悔。”

第三百七十六章 南侯风华(3)

    郢都城内,已经乱作一团,但这种乱,却带着一种“井然有序”。

    两种相对立的形容出现在一起,看似很荒谬,但又确实是现实。

    但凡国破家亡,王朝倾塌,都讲究个循序渐进。

    大楚,毕竟不是一个匆匆建立起来的短命王朝,不是那种兵强马壮者为之的纷乱之世。

    想当初乾国所在的那块地方,今朝你称帝,明日就被属下将领砍了头的乱象,在楚地,并没有发生过。

    虽说眼下,大楚在北方和近些年来如日中天的燕人僵持着,形势,算不得多好,甚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在;

    毕竟,三晋之地前车之鉴啊。

    然而,所有人心中想的是,就算局面要崩,也得是一步一步来,燕人就算真打进来了,也该是一城一地慢慢地啃。

    就如同大楚这数百年前不断蚕食四周山越和小国的地盘那般。

    谁能料到,

    忽然一下子,

    燕人的铁骑就出现在了都城之外?

    因为下至于黔首上至京内贵族,都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所以,一刹那的慌乱之后,是本能地继续遵从一直以来的运转规则和逻辑。

    先是京外大营,发现了敌情,马上向城门司汇报,城门司敲响城门鼓,同时向京府衙门汇报,京府衙门再向郢都护军司去汇报;护军司再马上派人入宫,向兵部汇报,兵部再向莫敖汇报,莫敖再向司马汇报,司马再向令尹汇报,在楚国,令尹就相当于是相国,最后,再由令尹向摄政王去汇报。

    嘿,

    别说,

    外面燕军铁骑已经到了,

    城内郢都的官僚体系居然还能这般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层层叠叠往上走,你都不知道是夸他们临危不乱呢还是嘲讽他们已经脑子僵木到这种地步了。

    大楚虽然也有六部,但大楚的兵部尚书并没有太大的权柄,所谓的六部官制,更像是看着兄弟国家都这样,那我也得有否则就显得我落后了才搞出来的,本质上,朝廷的权力,还是被各大贵族世袭瓜分掉了。

    所以,兵部尚书和司马一起下了调令,命京城外大营迅速做好防御准备。

    郢都,

    是不好守,

    但现在原本郢都内能打仗的有资历的老贵族,都在外领兵,所以,军令是防御,是入城防防御。

    下达命令的人,是不管郢都这座充满浪漫气息的大城到底能不能进行守城战,只知道第一时间先把城外兵马调进来才觉得安心。

    然而,

    军令下达下去之后,京外大营竟然做出的是兵马出寨,直接在城外面对着燕军开始结阵。

    这一幕,先入为主的结果之下去反推,例如昭越林,他觉得应该是下达命令的司马认为燕军长途奔袭必然疲惫,郢都不利于防守反而会让自己束手束脚,所以干脆御敌于外。

    但实际上,

    是因为中枢和京外大营出现了命令上的对立。

    令尹没能见到摄政王,但摄政王的圣旨却下达了。

    言简意赅:

    郢都,乃我大楚宗庙社稷根本之所在,必当誓死守卫。

    其实,在这个时候,留在郢都的真正高层人士,已经像昭越林那般,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燕军怎么都来到了自家都城外自家才得到消息?

    不应该,

    不可能啊!

    但摄政王紧闭宫门不出,

    令尹为首的等一众大贵族留京的代表们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先召集自家部曲先攻打皇宫,去瞅一瞅自家摄政王到底还在不在里面?

    世上,永远是傻子占多数,但能够坐到万人之上位置的,傻子,真的很稀缺。

    所以,郢都能猜测出端倪的人,不少,但奈何燕人来了,就真的来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他们从容布置慢慢考究缓缓追责。

    当燕军骑士的马刀举起,

    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慑人的光泽,

    这光泽,

    可以将一切覆盖在贵族身上的雍容和华贵,

    切割得面目全非!

    燕军,

    进攻了!

    ………

    楚军,勉强算是依靠着城墙在结阵,只是这城墙靠得,有点远。

    而燕军,因为长途奔袭至此,人困马乏是事实。

    而就算是人可以强行提起精神靠着热血燃烧一把压榨出自己的潜力,但战马,可不能。

    所以,

    燕军并未选择像以往对付步兵方阵那般,以游猎的形式去挫其锐气,再寻机分割,因为燕军已经做不到这些操作了。

    好在,一个疲惫,另一个,却是仓惶;

    双方,勉强算是打平。

    接下来,就是看那一波的了。

    靖南王亲自冲锋在前,其身边的骑士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从正面西面和东面对前方的楚军军阵发动了冲击。

    一上来,就是穿凿。

    不是你把我戳成窟窿,就是我将你撕成碎片;

    简单、直接、干脆、明了,

    直指战争的本质。

    李富胜曾说过,打胜仗的要求很简单——兵强马壮。

    这话有些绝对了,但真的是绝大部分。

    第一波的冲击,发生了。

    然后,

    楚军崩溃了。

    崩得很快,

    崩得很突然,

    他们来了,

    他们结阵了,

    他们崩溃了,

    像是赶着台子唱戏的角儿,只是过来露个面,唱两声应个景,再跟老主顾敬杯酒,然后急不可耐地去赶下一个场子。

    又像是脾气不好的花魁,千呼万唤始出来,给你翻了个白眼,然后又马上退回了房中。

    意思意思,是真的只是意思意思。

    而这种意思,

    甚至让燕军都始料未及,楚军的崩溃其实在双方接触前就开始了,面对燕军铁骑的冲锋,这种阵仗这种声势,楚军前军就开始往后跑,中军见前军跑了,也马上跟着跑,后军莫名其妙,以为前面已经溃败了,这时候,是你不想跑也得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大势之下,非一人或者一小撮人所能阻挡。

    而一直严格按照经验控制着冲锋马速的燕军在此时不得不重新调整既定的方略,像是急刹车,然后还有不少燕军士卒摔落下马被自己战马踩踏到亦或者是被后方袍泽的战马践踏。

    燕军的冲锋军阵,因为楚军太过急切地溃逃,明显阻滞了下来。

    这种情况,其实不应该出现在以弓马娴熟而著称的燕军身上,且靖南军更是燕军之中军纪最为森严的一支。

    但奈何猪一般的对手往往会让你也同样呈现出猪一般的操作。

    楚人既然已经溃败了,就没必要再冲进人堆里去了,燕军这边是前军降速中军后军始料未及,大家直接堵在了一起。

    因为按照靖南军的传统,前军是视死如归的,中军是负责跟上撕开口子,后军则是为了进一步洞穿敌军军阵。

    大家整体呈现出的是一种,前军马速最快,中军续接,后军再最后一波莽的状态,然后,乱了,乱了,都乱了。

    不过,好在,燕军的这种乱,只是始料未及引起的,其实无伤大雅,因为你的对手,是彻底地溃散。

    靖南王的目光,微沉;

    这不是大楚皇族禁军精锐。

    其他各大国,晋国因为早早的皇权旁落,所以不算,乾国和燕国,其实被称为中央军的京中禁军,反而是战斗力最为拉胯的一支部队。

    都城经济和生活都为全国之最,纸醉金迷之下,再坚硬的马刀也会锈蚀;

    但楚国不同,楚国的皇族禁军是熊氏的依仗,是皇族能够主导大楚的根基。

    若将各大小贵族比作群狼,那么熊氏就是狼王,狼王,必须保证自己足够强壮,才能号令起群狼,才不会被群狼所吞噬。

    荒漠蛮族王庭,其实和大楚很相似,只不过蛮族少了楚人的这种含情脉脉的遮掩。

    所以,

    显而易见,

    这支溃逃的军队,

    绝不是正儿八经的皇族禁军。

    战斗力和数目上,都对不上号。

    但尽管如此,田无镜还是下令,追逃,追杀,同时,夺门。

    而燕军士卒们也忘却了所有的疲惫,在胜利的刺激下,开始更加兴奋地追杀逃跑的楚人,同时,被分出去的各路兵马,开始夺门。

    而郢都的城门,真的太好夺了。

    观星楼这里不算,还有好多处相类似的地方,城墙本该是拿来做军事防御手段的依仗,在楚人这里,则完全变成了艺术的附加品。

    不怪楚人懈怠城防,

    而是因为,

    哪怕是诸皇子之乱,京畿这里,其实也没有遭遇大规模的兵戈。

    一个从未被外军进攻过的皇城,

    真戒备森严防御体系严谨,

    那才叫见鬼了。

    并且,

    不管日后如何,

    至少当下,

    至少此时,

    至少眼前,

    曾为不知多少文人骚客所吟诵的大楚郢都,

    褪去了其身上所有象征着美好浪漫的各色纱裙,

    袒露在了不解风情地燕地蛮子面前。

    骑着貔貅立于城外处于大军中央的靖南王,

    此时心里忽然想起了一次自己和郑凡站在一起时,郑凡无意之中说出的一句话:

    文明,

    总会被野蛮所毁灭。

    将大燕比作野蛮,

    这不是不敬;

    而是一种骄傲。

    一如当年蛮族王庭左谷蠡王沙拓阙石在镇北侯府门前吼出的那一声:

    “我本荒漠一野蛮。”

    这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百年前,当燕人面对磨刀霍霍的蛮族骑兵时,虽然声称他们是蛮子,但这里的蛮,代表的是一种强大,一种畏惧。

    毁灭文明的野蛮,

    这里的野蛮,象征着一种力量;

    而被野蛮毁灭的文明,

    这种文明,

    它,

    有病。

    田无镜忽然有些遗憾,

    他遗憾于郑凡现在不在自己身边,

    此情此景之下,

    如果郑凡也骑着貔貅在自己身侧,

    他应该能说出一些让自己觉得挺有意思的话,

    亦或者,

    就算是他什么都不说,

    就站在这里,

    他也有一种带着另一个“自己”在见证的感觉。

    晋国的国都,

    那个破落的衰败的皇族京畿,

    没半点意思。

    曲贺城、历天城、颖都,

    说白了,

    没有那种真正的天家气象。

    而八百年社稷熏陶下矗立至今的大楚郢都,

    才真正的有那种味道。

    你看见了么,

    大楚国都,

    我打下来了。

    以后,

    你也可以。

    ………

    “啪!”

    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孟寿的棋艺,没摄政王好。

    事实上,孟寿的棋艺,本就很一般。

    人这一辈子,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已是殊为不易,其他方面,真的很难再去分出太多的精力。

    不是羽扇纶巾的人,下棋,都下得好;

    有人忙着做文章,有人忙着做学问,有人忙着学治国,总之,很忙。

    摄政王没想着去赢,

    只是为了下而下,为了落子而落子,为了继续这盘棋而继续。

    双方,其实都没有输赢的概念。

    “王上是否好奇,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日?”

    孟寿问道。

    摄政王没回答,而是端起身边茶杯,抿了一口。

    孟寿又道:

    “修史如做人,史官说得好听,叫史笔如刀,但实际上屁股下,依旧坐着的是人家的凳子。”

    摄政王放下茶杯,

    道;

    “可知接下来一甲子大楚史官如何写书?”

    孟寿问道:

    “还请王上示下。”

    摄政王微微一笑,

    道;

    “朕口述,他誊记。”

    孟寿张了张嘴,苦笑道:

    “那是连凳子,都没得坐了。”

    史官,得跪着,听口述,誊写。

    身为大夏以来,史官集大成者,孟寿对这个结果,自然是很唏嘘的。

    摄政王落下一子,

    道:

    “你说,你那位徒弟,会不会进郢都?”

    孟寿摇摇头,落下一子,

    道:

    “臣只教了那徒儿一些文事,武功兵事,可和臣一点干系都没有,这,哪能猜得出来。”

    “朕觉得,他必然会进去。”

    “臣觉得,我那徒儿应该清楚,王上您已经有了布置,这是,请君入瓮。”

    摄政王则道:

    “但他,还是会进去。”

    “王上如此笃定,难不成是打好了招呼?”孟寿笑着调侃道。

    但他虽然笑着,眼神里的关切,却做不得假。

    修史大半生,人都活到史书里去了,他也懒得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摄政王拈起一枚棋子,

    道:

    “就如这棋盘,就算你我不说一言,只看这棋路,你亦能推算出朕想做什么,朕亦能推算出你想做什么。

    棋子,还是会继续落下去,因为………”

    “啪。”

    摄政王将棋子落入棋盘,

    吐出后面那四个字:

    “各取所需。”

第三百七十七章 江湖(上)

    一个国家的帝都,往往就是这一个国家的缩影,所谓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这个时代,不出意外的话,都是自帝都起,向四周辐散,呈现递减趋势。

    属于楚人的浪漫和情怀,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而浪漫两个字,并非仅仅单纯地特指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确切地说,这只是浪漫之下的一个极小极小的分支。

    一如楚人喜欢于风中逆行,两鬓特意留出的长发随风飘散一样,楚人钟爱的浪漫,其实是一种洒脱和无拘束的人生与生活的态度。

    这并非是贵族的专利,

    只是贵族,可以玩得最为花哨;

    孟寿UU小说,煌煌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其所钟情的浪漫之下,滋养着的,其实是平日里潜藏于底子下的那一股子民心士气。

    大乾开国百余年,

    郑伯爷南下攻乾时,

    不也遇到过将军堡开做了红帐子却依旧要走上烽火台的堡长?

    不也遇到过持枪逆流而上的老者以及本可以活下来却依旧射出那一根箭矢的其子;

    大乾的军队和军备,在那一年,表现得很是不堪,但依旧有足够的闪光点,有人愿意,为了这片生养自己的国度,去奉献出自己的光辉。

    大楚,八百年,怎会少了这个?

    切莫说大楚是贵族之下,皆为奴才;而那大乾,士大夫阶层,文华昌盛。

    说白了,

    无非是肉食者在更迭自己的名字,换了身不同颜色的衣裳,干的,还是那吸人血而肥自身的一样勾当。

    燕军初至,

    郢都震动。

    高层的权贵,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近乎能和乾国银甲卫对标的大楚凤巢内卫,竟然没能提前将这一则军讯传递回他们的国都;

    一时间,隐约猜测出什么的他们,抿了抿嘴唇,发觉,竟满是苦涩;

    中层权贵,马上开始奔走,是跑是留,该怎么跑,该怎么留,得赶紧商议出一个章程。

    底层权贵,则开始马上去联系自己平日里巴结着的上一层权贵,希望能够给自己指一条路,甭管干什么,捎带着自己一起吧。

    得益于燕军来得太快,大楚中枢各项运转还都在,且保持着自己的惯性。

    比如,京府衙门内下面一个司的几个小贵族官员在自己司的签押房内讨论要向那个大贵族靠拢共进退时,

    司下一个小吏竟然走进来将原本今日需要议的有司议题给贴在了文房墙上:

    明凤门向北御道上的桂花树要不要砍?

    几个贵族有司贵族老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难临头时,

    他们竟然真的在思索,

    到底是先带着家眷和家底跑路,

    还是先给这桂花树要不要砍拿出一个初步章程?

    只能说,大家潜意识里,真的缺少那种敌军兵临城下时的正确反应;

    这一点,楚人确实需要向乾人好好学学。

    自百年前乾国太宗皇帝北伐大败后,数代乾人,一直都会时不时地做一场燕军铁骑南下的噩梦,再者,前几年李富胜部跃马汴河,也让乾人实地温习了一遍;

    而楚人,是真的没经验。

    和官老爷和贵族老爷们或长远或短视或惊慌或强壮镇定不同的是,

    郢都,

    这座大楚皇都内的“江湖”,

    展现出了属于江湖人士特有的豪迈和洒脱。

    你可以说他们头脑简单,

    因为头脑简单上不得台面,往往是江湖在庙堂的一致印象;

    但在敌国大军已经来到你的都城外,你再去从长计议的话,仿佛才是真正的脑子有病。

    人多的地方,必然有江湖。

    江湖,在每个地方的表现,都不一样。

    它不是一个地名,

    更多时候,其实是一种习气。

    江湖人,有江湖上的规矩,而遵照江湖规矩的人,往往又是江湖人。

    于江湖中,

    有人喜欢于偏远之地开宗立派;

    为什么选偏远之地?

    因为人口稠密的地方,有一座最大的门派,叫“朝廷”。

    但也有人,喜欢在人口稠密的地方建立自己的传承,这类人,通常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半官面身份。

    姚子詹曾说过,所谓的江湖,无非是将黑的白的红的,各种颜色的都捣鼓在了一起,江湖嘛,其实就是浆糊。

    但吃起来,终究逃不离一个爽脆俩字。

    “哐当!”

    马家刀馆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马老五扛着自己的马家连环刀走了出来,在其身后,是其一众弟子。

    看着面前正惊慌奔逃的百姓,

    马老五笑了起来,

    师傅一笑,

    其身后的一众弟子们也就一起跟着笑了。

    人,总得在一些时候,去找寻一些存在感。

    譬如学舍里最喜欢捣蛋的学生,常做惊人怪状之举博同学一笑,哪怕被先生拿戒尺打了板子,他心里,也是甜的。

    都是生而为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不同的感觉。

    就如现在,

    你们仓皇乱窜,

    而我们,

    可是准备逆流而上去寻那燕狗拼命的!

    街坊邻居当地百姓们越是慌乱,就越是可以显得咱现在的牛不是?

    马家刀馆,传承已经五代,之所以能在这郢都天子脚下有自己的传承,刀馆入门弟子三百,各地记名弟子上千,乃是因为马家刀历代都有从军的传统。

    大楚皇族禁军的刀斧手,练的,其实就是马家刀改良来的套路。

    当然了,

    不是说是马家将刀谱送给了朝廷,

    而是因为创建马家刀的那位,早年,本就是楚军刀斧手百夫长出身。

    自那之后,历代马家刀传人,都会有一小半投身军旅。

    这是传统,

    也是立身之本。

    马老五带着弟子们来到前街,前街有一道牌坊,牌坊上有仨字:

    佛手崔!

    这条街,也叫佛手街。

    一甲子之前,楚皇出郢都巡游,行驾遭遇刺客,御前一名姓崔的侍卫在率众击溃刺客后,更是孤身一人追出去,三日后,带回三名刺客头目的首级。

    楚皇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但求平生所学得以传承。

    因这名护卫擅长佛手,乃是一种掌法,回宫后,楚皇御笔于郢都中赐名一条“佛手街”,准其开门立宗。

    这一代,佛手掌门人亦是那位的后人,江湖人称崔佛手。

    因为马家刀馆也在这条街,都是江湖门派,所以彼此之间,就有些不对付。

    马家刀馆?

    哪里的?

    佛手街街尾的!

    耻辱!

    耻辱!

    马老五大吼道:

    “佛爷在礼佛么?”

    “呵呵。”

    一道笑声自街面一侧传来。

    身高马大的脖子上戴一串珠子手里也盘着一串菩提的崔佛手领着一众弟子走了出来。

    “还想着等等看,看看你这刀还敢不敢对燕狗亮出来,不错,倒是没让某看轻了去。”

    “呸!”

    马老五对着地面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喊道;

    “瞎了你的狗眼,我马家刀岂是被吓大的?他燕狗怎么了,他燕狗再厉害,难不成还三头六臂吃俺一刀还能继续活蹦乱跳?”

    “那可不然,燕人也是有马刀的。”

    燕人的马刀,是一种刀的款式;

    马家刀的刀,则是刀法。

    “娘的,姓崔的,休要瞧不起人,待会儿咱比比,要是我砍下的燕狗脑袋多,以后这条街就改名叫马家街!”

    “呵呵,那我岂不是亏了?”

    “还争个屁,城外禁军败了,燕狗马上就要打进来了!”

    这时,一名身穿道袍手持长剑的男子开口道,在其身后,则跟着一众手拿各种武器穿着也不一的江湖人士。

    其实,他们不算是什么江湖人士,他们是漕帮的人,为首那道士,也并不清心寡欲,他姓陈,人称陈莲花。

    掌管郢都至觅江那一段的码头,手下三教九流之人众多。

    平日里,也会做一些人口贩卖的活计,也放印子钱,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更是会帮一些达官显贵做一些他们觉得脏手的事儿,以此获得来自上面的庇护。

    其人的剑术高超,早年间闯荡郢都码头时,就是五品剑客,这些年出手的次数少了,但想来剑术应该更为精进了一些。

    陈莲花人品和风评都很差,但在这个时候,他能召集自己手下漕帮的兄弟一起过来准备帮官军打燕狗,至少,于大义上不亏。

    马老五和崔佛手也不再言语,带着门下弟子们一同向北门走去,期间,又有不少江湖游侠加入,队伍规模一下子扩充到了千五之数。

    郢都够大,人口够多,池塘水足,才能养鱼。

    只是当这一群人来到南门时,恰好撞见外面溃散下来的楚军退入城中,后面,燕军紧随其后,倒是没有一股脑地冲杀进来,而是选择第一步控制城门楼。

    “直娘贼,杀,杀回去啊!”

    马老五吼道。

    但没用,溃兵们只顾着往城内跑,压根就聚集不起来。

    其实,先前郢都城门外溃散的楚军,有一半脑子灵光的,压根就没想着往城内跑,而是就地在城外溃散了。

    因为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自己是郢都的最后一道防线,自己都崩了,就算是退回郢都去,那又能指望得了谁来保护自个儿呢?

    所以,这会儿逃进城内的溃军,基本上都是傻乎乎的。

    燕军顺着溃军的后路进来已经占据了城门,马老五带着一众江湖人士打算冲上去,却被燕人的弩箭所阻。

    江湖人士到底不是正规军,一没配合,二没弓弩,三没甲胄,四也没盾牌,空有一身武力,却偏偏发挥不出来。

    同时,伴随着占据城门楼的燕军越来越多,虽然他们没有选择一股脑冲杀进来,但看着城门楼两侧越来越密集的黑甲,无论是马老五还是崔佛手亦或者是陈莲花,都放弃了以自身实力突进强行夺回城门的想法。

    他们是能突进去,但突进去后,后头的人可能根本跟不上来,到时候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被困杀在燕军之中。

    恰好这时一名身着蓝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在其身后跟着的居然是巡城司的衙役。

    巡城司这个职位,每个国家都有,其实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地方的治安队伍,跟后世派出所差不多。

    “本官巡城司典尉官秦海,劳请诸位英雄稍安勿躁,我家大人已经去收拢溃军去了,稍待片刻,我等一同发兵打将出去,夺下这城门!”

    秦海的上官,就是昭越林,巡城司的上峰衙门,其实就是兵部,而昭越林正好负责这一块。

    观星楼上看见燕狗来了后,

    景氏那位就马上回景氏在京中的宅邸找老祖宗去了,

    昭越林则马上组织起人手准备支援前方禁军和燕人的厮杀,

    只是,就连昭越林都没料到,自己这边的支援还没组织起来,前面的楚军就迫不及待地溃逃了。

    但不管怎么样,总得做一些事情不是?

    马老五、崔佛手和陈莲花见状,只能点头答应。

    这其实是一件很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并非特指崔佛手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以及秦海这位巡城司的典尉官,

    同时也指的是城外的燕军。

    在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楚军后,燕军并未快速地入城,只是进行了顺势夺门。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

    就算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战场雏儿做燕军主帅,也应该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

    都已经打到敌国国都门口了,

    敌国君臣除非脑子进水了,

    否则绝不会在自己都城门口再来玩什么诈败的戏码。

    相当于底裤都当掉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翩翩公子呢?

    但燕军却在此时保持着一种极强的克制,

    面对这座近乎完全向他们敞开的都城,

    这些如狼似虎的燕地甲士们,只能干瞪着眼,不住地咽着唾沫,但就是不能进去。

    这是一种煎熬,一种真正的煎熬。

    而城内的楚**民,面对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却还要继续等待,这,其实也是一种煎熬。

    大家都在煎熬着,

    甚至巴不得这一刀能够利索点,再利索点!

    可偏偏持刀的那位,

    却一直没有下达进城的命令。

    皇城内外,这么多士卒,这么多百姓,只能因为那个人的意志而干着急。

    ……

    靖南王没有下令进城,哪怕城门已经在手。

    他骑着貔貅,来到自己的中军面前。

    伐楚大军,是由靖南王做主帅;

    但世人皆知,靖南军,才是靖南王的真正嫡系,靖南王于十多年前接手这支军队,任何一个校尉,都是他亲自考核提拔上来的。

    而靖南军中,有一支人数在一万左右的兵马,战时,基本都作为雷打不动的距离靖南王旗帜最近的那一支军队。

    靖南军中都以能够进入那里为荣,虽然,他们每次都是冲锋在前,死伤也最大,但他们在冲锋时,距离他们的王爷,是最近的。

    靖南王的目光,扫过前方骑士。

    “家有妻儿者,出列!”

    有士卒策马出列。

    “家中独子者,出列!”

    有士卒策马出列。

    “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

    凡出列者留守城外,

    凡未出列者上马听吾号,随本王,入城!”

    最后,

    总计三千骑士得以跟随靖南王入城。

    其余骑士,都想去,只要是能陪着他们的王爷一起,他们死都愿意。

    但奈何靖南军最重军纪军律,所以那种哭天抢地我也要一起去的场景在这里,没有出现。

    田无镜骑着貔貅,

    手腕,

    向前轻轻一挥,

    三千骑士列阵,开始冲入城门。

    耽搁许久的燕军入城,

    开始了!

    ………

    昭越林终于收拢了一支溃军,另外,还拉来了一批另一个衙门的兵丁。

    而这一批属于郢都的江湖人士,在这段时间,也没闲着。

    热血褪去,偷偷跑掉了两三百人,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但大部分,还留着,且将附近街面上的门板给拆卸下来,打算做临时所用的盾牌。

    后方的衙役和兵丁则拿出了一些弓弩,

    不管怎么样,

    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反攻队伍,在燕人刻意迟缓没有第一时间冲入城的前提下,还是成型了。

    昭越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活什么,因为他自己清晰地知道,在城外禁军溃散之后,除非神兵天降,否则偌大的颖都城在燕人眼里,其实就是完全开放的,就是燕人面前的一盘菜,只不过燕人似乎嫌烫嘴还是怎么着了,没急着动筷子罢了。

    但昭越林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懒得去参与那些贵族之间的密谋,哪怕,他自己也是贵族之一。

    他骑着马,在秦海的簇拥下,举着刀,

    喊道:

    “本官与尔等一起,杀燕狗!”

    各路衙役、兵丁、溃军、江湖门派人士在南门处聚集起来的数千乌合之众当即一起举起兵器跟着大呼起来。

    而后,

    他们再度开始了向南城门的进发。

    城门楼和城墙上,燕军弓弩已经准备就绪,下方,也严阵以待。

    说实话,

    驰骋天下近乎无敌手的大燕靖南军,还真不会将眼前这支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而就在这时,

    沉闷的马蹄声传来,

    原本在城门下列阵的燕军士卒马上退散开去,

    一尊骑着貔貅身着鎏金甲胄的伟岸身影缓缓自城门口驶出,

    其身后,

    两名执旗手策马扛旗,

    一面,

    是大燕黑龙旗,

    一面,

    是靖南王的王旗。

    一时间,

    先前被昭越林鼓噪起来雄赳赳的大楚义军队伍,

    还没真的交手,

    顷刻就崩散了大半。

    在燕国,

    因为靖南王曾自灭满门导致民间风评不好,

    常被燕地父母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再哭,再闹,让南侯爷把你吃了!”

    殊不知,

    在燕国之外,

    靖南王的名字,

    足以让敌军心涣散。

    ————

    这段剧情用大章一口气写完比较合适,但一看时间,就先发出来了,晚上不要等了,明天起来看吧。

    晚安,抱紧大家!

第三百七十八章 江湖(下)

    靖南王本人和他的王旗出现了,

    义军,也在此时开始了崩盘。

    燕人不喜靖南王,只是单纯的不喜,但你真要去燕地任何一家茶馆酒肆里去问,

    问他们大燕,不,整个天下,谁打仗最厉害?

    基本都只会得到一个回答:

    南侯!

    说这话时,心底,还是带着骄傲的。

    甭管咋样,

    南侯,是咱燕人的南侯;

    甭管咋样,

    南侯对外,战无不胜!

    这种恐惧夹杂着骄傲,前者的意味,无形中就被冲散了许多。

    但对于楚人而言,远的不说了,靖南王两军铁骑打崩了晋地,近的,就说那玉盘城下四万青鸾军正军亡魂……

    那可是楚人的切肤之痛。

    再者,楚人国内,撇开对山越百族的战争不谈,楚人贵族之间的战争摩擦,最后,其实都会讲究一个贵族体面。

    因为生活在这个“体面”的国度,这个“体面”的环境里,使得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世界,本就应该是这般样子的。

    和约,

    说撕就撕;

    俘兵,

    说杀就杀。

    大楚这一代大将军年尧,虽说是奴才出身,但看其在平诸皇子之乱时,抓那些皇子跟抓小鸡一样,楚人对他,还是服气的。

    但就是年大将军面对那位南侯,都只能龟缩在城内被动挨打,就这,还无法抑制住战局的糜烂。

    最让人绝望的是,

    南侯那恐怖的实力,单挑之下,击败过晋地剑圣,以武夫之体魄,行此之举,可谓百年江湖头一遭。

    一向“野心勃勃”的瞎子,都曾感慨过,南侯在一天,自家就不可能反。

    树的影,人的名。

    城内的楚人,只知道燕军来了,但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率军孤军深入的,竟然是燕人的伐楚大帅靖南王本人。

    本就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之下,再竖立起一面靖南王王旗,相当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群由江湖人组成再佐之以溃军的一些年轻有志向官员的人,已经算是当此时下整个郢都为数不多的勇气。

    但现在,

    这股勇气,

    却因为那道身影的出现,

    被轻飘飘地吹散。

    还是那句话,燕军来得太快,快到偌大的郢都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有效且实际的反应。

    哪怕燕军在击溃了城外楚军后,还耽搁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对于此时的郢都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但不管如何,

    任何时候,

    胆怯畏缩者往往都是占大多数,却总少不得那些热血上涌慷慨而行的义士。

    大楚八百年江山,怎么着也不可能那般不济。

    昭越林洒然一笑,

    右手持刀,左手抓着缰绳,不顾身边下属秦海的劝阻,直意策动马蹄,想要冲上去。

    无他,

    求死而已。

    楚地贵族的祖上随楚侯开疆,将原本的山越百族全都打进了山沟沟小水洼之处,他们的先人,是披荆斩棘过来的。

    富贵风气数百年之后,就是百炼钢也得锈蚀下去,更何况是人的骨头?

    但什么东西多了,也都能找出那么几个异类。

    昭越林知道自己向前,必死无疑,但他却是笑着向前的。

    临了到头,

    他发现自己依旧逃离不开这种属于贵族属于大楚的浪漫风气,

    这种死法,

    很美,

    也很浪漫,

    不是么?

    然而,昭越林并非是冲到最前面的。

    当此时,

    大局已崩的情况下,

    马老五、崔佛手和陈莲花三人,未曾退却。

    他们周遭泰半江湖人士跑了,但也有一小半人,在看见这仨颖都城内江湖的“泰山北斗”后,也跟着继续嗷嗷叫地向前冲去。

    当初在雪海关,

    郑伯爷和剑圣喝茶时,曾学着靖南侯的语气调侃了一句:江湖,在庙堂面前,真的是上不得台面。

    剑圣笑了笑,

    回应道;

    庙堂太高,在天上;

    江湖太矮,在地上;

    太高的,如云彩,吹口气,它就飘散了;

    太矮的,在地上,你的脚踩上去,怎么着也要溅上你一裤管的泥巴。

    而眼下,

    这群江湖人,无疑就是泥巴。

    因为他们是清楚所谓的江湖豪侠在正儿八经的军阵面前,到底有多么的不堪。

    马老五祖祖辈辈嫡系以及弟子,都有参军的传统;崔佛手祖上更是楚皇的护卫,他们两位,哪里不清楚一旦精锐结阵之后等待着他们这些江湖高手的是怎样的结局?

    人人都艳羡那剑圣雪海关前斩上千野人骑,

    但怎可能人人都是剑圣?

    再说了,

    剑圣自那一日后,可曾再复刻过昔日的辉煌?

    彼时乱乱糟糟后路被断的野人骑兵在看见格里木被斩杀后,其实早就慌乱崩溃了。

    太多太多的巧合,铸造出了那一战的经典,成为江湖的一段足以传颂一甲子的佳话。

    佳话之所以是佳话,正是因为不可得。

    他们乌央乌央地冲上来,

    骑在貔貅背上的靖南王没有动作,

    他的目光,很清冷,已经跳过了面前的一群,落到了自城门楼延伸下去的御道尽头。

    那里,

    是大楚的皇宫。

    昔日,平野伯携公主入燕京面圣。

    平野伯笑着告诉燕皇,公主说,这大燕的皇宫当真是比不得大楚的皇宫。

    龙颜大悦!

    事实,的确如此。

    乾国是富饶,地大物博,人口稠密,但乾国立国不过百余年,在那之前到大夏崩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块最为富饶的地方曾经历了六代十二国的纷乱洗礼。

    反观大楚,

    自楚侯开疆,熊氏立国,大楚就一直在不停地对外扩张。

    北,接晋地;西接乾地。

    数百年来,郢都,永远安静祥和地矗立在这里,这座皇宫,自然也是富丽堂皇,彰显真正的皇族气派。

    但,

    这又如何?

    终究是被自己打到了这里。

    义士们已经冲了上来,

    靖南王身侧和身后的骑士们,则开始催动胯下的战马,冲了上去。

    得益于郢都大道的宽敞,骑兵在这里,倒是不怎么显得逼仄难以施展。

    黑色洪流对撞过去之后,一片血雨腥风。

    人,是血肉之躯的,就是武者,体魄可能强一点,但没修炼到那个门槛的话,其实也当不得真。

    最重要的是,

    江湖中有高手,那么,军中,岂能没有好手?

    一轮冲锋过去之后,一部分燕军骑士开始追逃,另一部分则开始调转马头,准备把自己刚刚犁过的地,再来一遍。

    “噗!”

    马老五一刀斩下一名骑士的手臂,翻身而上,将那名燕军骑士拽下战马,随即,自己本人上了马。

    “举!”

    城楼上以及城门口,后方的燕军弓弩手张弓搭箭,趁着这个双方错过之后的契机射出。

    刚刚翻身上马的马老五用自身气血去格挡箭矢,但伴随着第一根箭矢射入其身躯,其身子一颤,气血滞缓,随即,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很快,

    马老五就被射成了一个刺猬,连带着其胯下那匹马,都瘫倒在了血泊之中。

    崔佛手在先前一轮冲锋中,连续震碎了四名骑士的胯下战马内脏,随后更是将一名骑士的马刀空手夺下,反手又送了出去,将刀口刺入那名骑士的后背。

    但就在下一刻,

    军中一名用流星锤的校尉直接将锤子丢出去,铁链当即锁住了崔佛手脖颈,校尉的臂力加上战马速度的加持,将崔佛手整个人提了起来。

    掌法离地,就如无根浮萍,四周,早就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生死的燕军士卒马上蜂拥而至,一把把马刀刺入了根本就没穿甲胄的崔佛手体内。

    因为郢都只是一座城,所以郢都的这座江湖不大;又因为郢都的人很多,所以郢都的这座江湖,很深。

    正如江湖上有四大剑客一样,郢都的这座江湖,也被好事者排出了四大掌门。

    不是那种游来行走的游侠,而是得开山立派收纳弟子的那一类才能上榜。

    为什么是四大掌门?

    那得去问问为什么是四大剑客。

    反正是四个,正好是四个,结果就是这四个了。

    马家刀的马老五,佛手街的崔佛手,漕帮的陈莲花,

    还有一位,是郢都清虚观的二重眉。

    他是个炼气士,叫二重眉,是因为别人是一道眉毛挂着,他呢,是两道。

    只不过今日,他没出现。

    许是忙了,许是困了,许是没听到动静又许是听到了装作没听到。

    但现在,

    郢都四大掌门,已经死了俩。

    倒是陈莲花,其人功夫并非真的比另外二人高出多少,但其战阵经验,是有的,那二位早就当一派掌门许久了,背后,还有宫中或者军中的关系,功夫是没落下,倒是勤练着,但那种厮杀经历,这些年,是真的少了太多。

    陈莲花在码头,时不时地会被仇家寻上门来亦或者是被人刺杀,所以,好的身手加上好的意识,才能让其发挥得更为有效。

    扛过了第一轮骑兵冲锋后,

    陈莲花身边还有一些个漕帮手下,他们算是陈莲花亲自训练出来的帮派死士,此时,在陈莲花的命令下,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强行帮陈莲花开路。

    剑,舞得很有灵气,宛若莲花盛开,然而,陈莲花的剑却并非如晋地剑圣和乾国百里剑为主流的那般,讲究个招招致命,反而是三分挑拨,三分格挡,三分穿透,最后,还能留下一分蓄力。

    大道很宽,但大道,毕竟又是大道,所以,一轮冲锋之下,接触面,也就那么多。

    身边帮派弟兄地得差不多后,陈莲花本人,也在长剑护身之下,穿透了过来。

    他的目标,

    是王旗下的那位。

    陈莲花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战胜那个人,自然也就不会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可以杀死他。

    一个巅峰武夫,

    他的体魄到底有多恐怖,想想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就是剑圣和百里剑在这里,凭他们剑之锋锐,也得一层层先削其体魄,再伺机动手。

    陈莲花清楚自己的剑,比传说中的四大剑客,差了太多;

    同时,

    这也不是单挑。

    但陈莲花还是想要奋力一搏,穿过这些燕军骑士的阻挠,去对那位,刺出自己的一剑。

    昭越林已经死了,

    早早地死在了第一轮骑兵冲锋之中,

    死得,毫无悬念。

    贵族的身份,九品武者的身份,在这种局面下,无论哪个,其实都不够看。

    但躺在地上满脸血污的昭越林,脸上,还挂着笑容。

    是的,

    这就是陈莲花此时奋力要寻求刺出那一剑的原因。

    贵族,有贵族的浪漫;

    文人,有文人的浪漫;

    他呢,

    回首自己前半生,

    不该杀的人,没少杀,损阴德的事儿,没少干。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干净,也没稀罕那看似多干净的样子;

    但正如他的名字那般,

    出淤泥而不染之莲,

    反正,

    死是肯定会死的,那就让自己在死之前,先满足一下属于自己的绽放。

    他出来了,

    他向前了,

    他的身法很快,

    一步步地上前,甚至,还划出了残影。

    靖南王身侧的亲卫提刀策马向前,企图拦住他,因为伴随着两轮骑兵冲锋,王爷身前,空出了一片开阔地。

    然而,陈莲花没杀人,只是绕过了这数个亲卫。

    他的目的很简单,也很直接,所以,可以心无挂碍,反倒是那些亲卫们,想得有些多,反而会束手束脚。

    然而,

    就在这时,

    一名持长枪的军官忽然立于靖南王身前,长枪刺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是一个高手,一个不容忽视的对手,哪怕离开军中去往江湖,也能开宗立派!

    大燕军中自是人才济济,其实,军中士卒,也是会修炼的。

    但个人的实力,在战场的规矩面前,很难真的发挥出决定性的效果。

    一如先前死得很干脆的崔佛手和马老五,

    他们都是高手,

    但却死得很是利索,

    因为战场有战场的规矩,他们面对的,是善于结阵久经沙场的靖南军铁骑,且还是正面对抗。

    郑伯爷曾和梁程讨论过像剑圣这类高手在战场上的最合适用法,以为自己日后的忽悠找准方向。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雪海关前那一战过于经典,若非梁程及时赶到,剑圣也早就死在了那里,太多太多巧合导致那一战得以大放光彩,但却很难再复制,也不舍得再去复制。

    而若是将剑圣投入正面战场,

    这就相当于是在后世让一群特种兵或者让一群兵王们扛着敌人的炮火冲锋在第一线,虽说革命不讲究分工,但强行丢正面战场上去体验众生平等,还真是太亏了。

    所以,剑圣现在只负责郑伯爷本人的安保,嗯,如果有需要,倒是可以说动他去解决掉一个桩子或者对方的高手。

    至于丢兵海里洗澡,

    不是没尝试过,

    但效果,真的不好。

    东山堡一战中,剑圣哪怕出手了,对于战局的影响,依旧很是微弱,远不如金术可那一众骑兵忽然切入。

    但你不能说崔佛手等这批掌门他们傻,因为他们本打算是拿自己当奇兵用的,出城后偷袭一下燕军后方什么的,但谁成想城外禁军这般不经打,直接崩了,这就直接导致他们这批奇兵直接成了站在正前方的一群人。

    此时,挡在靖南王身前的这位,姓陈,名冲,乃燕地陈家枪的传人。

    只是,

    陈冲信心满满地一枪刺上去,

    却愕然发现,

    陈莲花没做丝毫的阻挡。

    “噗!”

    长枪,刺入陈莲花的身体。

    陈莲花将自己的剑,送出。

    这不是一把名剑,只是很早以前开始就陪伴着陈莲花成长打地盘的普通佩剑,大楚造剑师的剑,他收藏了一把,但只是收藏,没用,不是不好用,而是用不习惯。

    一剑,

    飞出。

    陈冲转过头,随即,心下一松。

    因为,剑,飞得很快,这是对于常人而言的快,但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这把剑的速度,并不快。

    在陈冲看来,王爷只需要微微侧个头,就能躲开这一剑。

    然而,

    靖南王并未侧头以最省事的方式去躲开,

    而是整个人自貔貅背上升起,

    剑自人下过,却忽然停住了。

    倏然间,剑身一滞,停下了,而后,开始颤抖,像是要爆裂开。

    那个位置,正好是先前靖南王坐在貔貅上脑袋的高度。

    靖南侯一脚踩在剑身,

    “轰!”

    长剑被径直踩入地面。

    剑身上先前的颤抖和将要爆裂的感觉没有了,只有一股又一股的鲜血溢出。

    不远处,

    一座民房的屋顶裂开,一名长须老者飞身而出,其人,脸上,有两道眉毛,二重眉。

    他早就来了,

    他来得,也最早,

    但除了陈莲花外,没人知道他来了。

    所以,陈莲花才在最后时刻,为了刺出这一剑,拼尽全力,不惜让自己,被一枪刺死。

    因为他自信,自信于这柄提前做好手脚的剑,可以有机会,取了这位燕人南侯的命。

    如果,

    剑能够在那位南侯的头侧爆开的话。

    但,

    没有这个如果。

    世人皆知,大燕南侯三品巅峰武夫,实力恐怖。

    但真的鲜有人知,他其实还略会方外之术。

    这里的略会,值得商榷,但田无镜本人,确实是认为,自己只是略会。

    他真正所学的本事,是打仗,就是这武夫修为,

    嗯,也是略会。

    剑圣当初,就是在削靖南王肉身体魄的最后关头,被靖南王以术法强行封禁,最后不得不败走。

    但剑圣虽然很快走出了失败的阴影,但他又没那个毛病,会到处跟人去说自己是如何如何败给田无镜的。

    而知道这件事的人,真的不多。

    郑伯爷是知道的,魔王们是知道的,李梁亭也是知道的,那位一直保护郡主的七叔,也是知道的。

    但这些知道的人,他不会说出去。

    因为,

    一是他们本就不会被套出话的人,二是,这本就没什么说的必要。

    三品巅峰武夫,才是靖南王实力的标配,至于那些术法,真的只是小打小闹,陶冶情操罢了。

    虽然,江湖人,有一些风言风语,因为田无镜自灭满门那夜,田宅上方,出现了炼气士的波动。

    但,那真的不算什么证据,也无法确切地证明什么。

    此时,

    郢都凤巢内卫衙门库房里,还存着这样一份档案。

    那封档案,记录了一件事。

    去岁,

    郡主入雪海关,途中传闻遭受天断山脉内妖邪作祟,昏迷不醒。

    后郡主马车被送到奉新城,似乎是想请靖南王出手解除。

    但后来,郡主的马车又离开了奉新城,在颖都,找术士施法,再到回燕京城后,才完全复原。

    凤巢内卫根据这则情报,认定燕国南侯是不同这些方外之术的,至多,也就懂一些皮毛。

    否则,

    你怎么解释那位南侯会对镇北侯府郡主的昏迷,选择见死不救?

    这世上,

    到底能有谁,能让南侯愿意对自己这位侄女儿见死不救?

    只可惜,

    剑圣不在这里,

    否则若是见到此时一幕必然会发出大笑,剑圣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当初的自己就是被田无镜这一出给翻盘,眼下,居然还有个憨憨想用这种法子来暗算田无镜。

    这种暗算,其实极为凶险,因为你在想着暗算人家时,除非对方完全没察觉,而一旦发觉,或者,一旦对方其实有能力运用相同的手段来反制你的话,

    那真的就相当于是主动将自己的心脏,交托到了对方的手上。

    二重眉飞上屋顶后,又再度想要施展轻功离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肚子,很胀很胀,他的表情,也很是痛苦,扭曲的表情让原本清晰的两道眉毛都近乎贴合到了一起。

    田无镜抬起脚,

    下方的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要飞离,但又在顷刻间被田无镜的气机所压制。

    脚,

    再度落下,

    这次,

    是真的发力了!

    “咔嚓!”

    剑,被踩成两段。

    刚刚飞掠起来的二重眉,在半空中,肚子直接炸裂开,于空中,出现了一片飘散的血雾。

    田无镜弯下腰,

    伸手,

    掸去了靴面上的尘土;

    江湖,在田无镜眼里,一直只是凉菜,偶尔有些精致的,能上桌,看似入了席面,却永远无法取代主菜的地位。

    不过,

    郢都江湖的味道,还行,蛮开胃的。

    田无镜没有再翻身坐到貔貅背上,

    而是迈开步子,

    沿着大道,向前走去。

    踏平三大国,一统诸夏,是他自幼的夙愿,为此,他付出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更,失去了太多。

    他现在,想要亲自走在这郢都的青砖石板上,去感知,去实打实地踩着,去丈量,这座被自己攻陷下来的皇都。

    半辈子的苦,

    只为了,

    这片刻的甜。

    随行自家王爷入城的靖南军骑士重整军列,将自家王爷护在中央。

    一人行,

    千军行,

    自大道向南,行了好远。

    大道两侧,一直安稳。

    一路行进,也未免过于安静了一些,只能隐约听到孩子和女人压抑着的抽泣,仿佛这座都城的所有血性,在先前的城门口,就已经被那群江湖人士的死,给抽取得干干净净。

    田无镜有些觉得不满意,

    楚人向来重礼教,讲究复古;

    先甭管自己到底是正客还是恶客,

    好歹,

    来者是客。

    就这般清清冷冷地招待,有违楚人一向所自诩的待客之礼。

    田无镜停下脚步,

    他不满意,

    很不满意,

    平日里,他是个清冷的人,但却不喜欢这种冷清,特别是在此时;

    只可惜,

    最懂他的那位伯爷,不在这里,否则,不用自己开口,他就会主动地帮自己去催。

    所以,

    下一刻,

    堂堂大燕靖南王,

    就站在街口,

    喊道:

    “楚奴,上菜。”

第三百七十九章 残羹冷炙

    “让南侯失望了,此刻的郢都,只剩下残羹冷炙喽。”

    前方,出现了一鹤发白须的老者,老者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右手拄青蛇拐,左手被一个小女童搀扶着。

    乾国文圣姚子詹,这是四大国都公认的当代文坛大家,他的字,他的诗词,他的文章,没没问世,都能引得各国文人和权贵争相传阅。

    不过,大楚一直都有自己的文华传承,而专司负责这传承的家族,就是景氏。

    景氏,家大业大,他不会像其他贵族那般去豢养私兵,因为他们这个家族的依仗,不在于此。

    大楚教化、祭祀、礼仪等等方面,景氏,都是当之无愧的大拿。

    山越百族,一直被称之为蛮夷一般的存在,景氏先祖曾带着三五随从,孤身入大泽,教化了一批又一批的山越族部落归顺于大楚所代表的文教礼仪之中,让他们认知到自己的野蛮,认知到自己的落后,从而,从根本上否定自己,继而归附于大楚。

    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用瞎子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德服人”;

    甚至,“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在瞎子眼里,也有不同的味道。

    可能这看起来有些老好人,笨好人,总是在自我反省的意思,但实则不然。

    瞎子说,这其实是老祖宗的智慧,因为在古代,咱们就相当于是……灯塔国。

    这样一来,万事就都好理解了。

    熊氏先皇曾言,景氏,可抵百万兵。

    景氏以文教之法,告诉山越人,你们的一切,都是落后的,而大楚,方方面面都是光明的,都是先进的,继而瓦解山越族的反抗意识,相信楚人是来帮助你们耕种,教授你们识字,教导你们礼仪的,是为了让你们过上更加光明的日子。

    从而忘记了,楚人现在所占据的广袤土地,其实就是从你们祖先手中掠夺过来的,从而忘记了在边疆,很多仆从军,就是出身于你们;从而忘记了,接下来,原本属于你们部族的山地,被楚人贵族吞并占有,河流,被楚人船只占据,你们想要吃饭,都得去楚人贵族手下做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足够强大。

    当你足够强大时,你就可以尽情地玩弄“皇帝新装”的戏码。

    景氏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大楚一直压制山越百族的基础上的,因为楚军的强盛,所以他的谎言,才更能让人信服。

    就像是樊力一样,

    他嘴很笨,

    但当他举起斧头时,

    你马上就会觉得他说的很多话,都好有道理!

    反面例子,就是乾国。

    乾国文教之盛,堪称东方四大国之最。

    但燕人会去仰慕他的文化么?

    有个三皇子是这样子的,然后他死了。

    就是最底层的燕地百姓,谈及乾国,也都是很不屑的神情,当你不能打,你的军队强壮不起来时,你的文化,就注定输出不出去。

    景氏家主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

    道:

    “其实,早该有所察觉了,真的早该察觉了,但偏偏,是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啊。

    君上,

    真乃雄主也!”

    大楚摄政王被他妹婿也就是大燕平野伯困在据羊城许多日,京城之中,则因此调拨出了很多军队、官员、工匠等等;

    而这些调动,是在摄政王被燕军困住的前提下发生的,可以说,那是最为天然的掩饰。

    景氏老祖说这郢都城,让南侯您失望了,因为这里,只剩下残羹冷炙,拿不出玉盘珍馐再来招待远方来的客人了。

    因为,

    真正的精华,

    确切地说,

    是摄政王本人认为的精华,

    早就已经转移出去了。

    景氏老祖,已经是成精的人物了,但在此时,一朝梦醒,也不得不摄政王的这份手笔,心服口服。

    以天子之尊,被敌**队围住,当城外都是敌国虎狼时,他居然还能借着这个机会,遥控京城,行此瞒天过海之策,为其另起炉灶做准备。

    服,

    真的服。

    景氏老祖“呵呵”笑了笑,

    举起自己的青蛇拐,

    道:

    “南侯您真没必要进来,不,但您又必须得进来。”

    景氏老祖仰起头,

    喊道;

    “来者是客,怎么着,我楚人总不可能失了待客的礼数,只可惜了,老朽我这道菜,只能南侯您独尝。

    不知,

    南侯可否赏脸?”

    “退开。”

    靖南王开口道。

    前方燕军骑士马上让开道路,靖南王缓步上前。

    “南侯您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

    景氏老祖说道,

    “注定俱往矣,何必再在炭盆上,再踩一脚?”

    “本王来,就是为了溅一团火星。”

    景氏老祖点点头,

    道:

    “这道菜,有人弃之如敝屐,难得南侯您愿意品尝,这是,老朽的荣幸。”

    说完,

    景氏老祖低下头,

    对着身边的小孙女道;

    “来。”

    女童看着前方站着的那名身着甲胄的威武男子,

    开口颂念道:

    “忆往昔,先人苦;天子令,持节出…………”

    这是楚地的民谣,被收入楚乐之中,讲述的,是楚侯奉大夏天子令开疆楚地的艰难和不易。

    伴随着女童清脆的念诵之音,

    景氏老祖将青蛇拐丢到地上,

    整个人缓缓跪伏下来,

    似哭似唱: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倏然间,

    一股特殊的韵律流淌出来。

    在这一刻,

    仿佛这座城,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复苏了过来。

    它在这里,一坐数百年,历经了不知多少春秋,看着繁衍,看着作息,看着开拓,看着华美;

    它是见证者,也是记录者。

    自古诗家大才,喜咏物言志亦或借景抒情,抛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其实,是真的有那么一类人,能够在冥冥之中,抵触到一些,本不该存在的灵魂,和它们,交流。

    田无镜就站在那里,

    任凭其视线之中,

    出现了一群身着楚地长袍两鬓头发飘逸的男子,他们纵情高歌,他们借酒消愁,他们赤着脚,踩在这青砖台面上,跳着,欢呼着,恣意地去抒发今日的热情。

    有的,在高声吟诵着新作的诗词,有的,则在唱着新收集来的曲乐,有的更为直接,以玉佩当击,敲打着拍子。

    兴至高乐处,

    玉佩碎裂,掉落一地。

    持佩者蹲在地上,心疼地抽泣,其余人则放声大笑,纷纷解开自己的配饰递送了过去。

    再来再来,

    接起接起,

    继续继续!

    “嗡!嗡!嗡!!!!!”

    一座座巨大的石碑拔地而起,楚地习俗,每新拓一地,必刻之于石碑,以告天地神灵。

    楚地祖庙,分为三重门,外重门,为祭祀所用,二重门,为皇室大礼所用,如新皇登基、太子册立;

    最深处的那层门,

    非有开疆拓土之功,为君者,也依旧不得入!

    熊氏先祖知道立业不易,所以才立下此规矩。

    也因此,数百年来,楚人一直对于对外开拓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因为每一任君王,都不希望自己至临死前,都不得入祖庙内门,生怕自己沦为笑柄。

    楚地多水泽,多重山,在没被开发前,其实就是穷山恶水,有时候,为了占据那些地方而兴兵和那里的山越族人开展长年累月的战争,实际上是一种亏本的买卖。

    但楚人对土地,无疑是极为贪婪的,每一代君主,其所想要的,其实就是更多更多地占据新的土地,以此能够向先祖,夸耀自己这个后代子孙的功绩。

    而贵族分封制,则是最适合新纳入土地治理以及对外开拓的最合适政体。

    此时,

    这一座座巨大石碑,就是历代楚皇的开疆功绩。

    眼下,大楚很多人口稠密的富饶之地,在百年前,本就是穷山恶水,先祖披荆斩棘的进取,才给诸夏,在这块地方上确立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石碑上,刻着那一代楚皇的名字,也刻着为开拓战争立下功勋的贵族名字。

    独孤氏、屈氏、昭氏,出现频率最高;

    而没有私兵的景氏,则紧随其后。

    前三家,以军事开拓,景氏,则以文教收服。

    很多人都认为,这大楚四大一等贵族,全凭祖上之功,但其实是数百年来,在大楚对外开拓之中,他们都贡献极大。

    石碑上面,除了文字,也开始显现出一道道身影,他们很是模糊,却都宛若真实存在。

    景氏老祖抬起手,

    喊道;

    “燕人南侯,这道菜,敢提箸否?”

    这不是炼气士的术,

    也不是剑客的剑,

    更不是什么武者的体魄,

    它不是道,更不是法,

    而是一种以前存在,现在存在,过去,也依旧会存在的信念。

    它不属于宗教门派,因为世间任何宗门的供桌,都没那个资格去供奉他们。

    它不具备杀伤,

    连踩死一只蚂蚁的能力都没有,

    但,

    前提是,

    你不去理睬他,

    一旦你提起筷子,

    就等于是将自己拉入到那种境地之中,

    你接受了挑战,

    就要去直面于此。

    这是一种,真正的大气象!

    景氏老祖,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字,讲了一辈子的道理,他就是个老学究,但临了这时,却竟然硬生生地来了一出平地起惊雷。

    田无镜看着面前的情景,

    他现在可以不去理会其他,

    走上去,

    一脚踹翻那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那个女童肯定也会被吓哭,

    这样一来,

    此时现在眼前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是镜中花,都乃水中月。

    但先前,

    田无镜已经喊出来了:上菜。

    他就不可能不提起筷子。

    他站在那儿,

    双手负于身后,

    刹那间,

    起风了。

    仿佛此时,

    无数的石碑,无数的印记,无数大楚贵族的先辈,无数的楚辞楚乐,化作山崩地裂的海啸,向他倾轧了过来。

    这座城,

    这座皇都,

    在轻易击溃了城外的禁军后,

    身为军神的大燕靖南王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里面的问题;

    但他还是进来了,

    因为有些事,

    他必须得进来才能做。

    摄政王不是故意将这座都城送给他,是没办法,才退而求其次;

    他丢下了,不是不想要,而是知道保不住。

    但甭管是丢下的还是保不住,

    身为大燕的靖南王,

    他都必须走进来,

    踩上一脚。

    他要将楚人的骄傲,楚人的历史,楚人的自豪,全都踩在脚下。

    这一次,

    就算补技能灭楚,

    但失去了精气神的楚人,

    他们日后,

    还能拿什么和黑龙旗帜下的滚滚铁骑去抗争?

    国,

    是疆域,

    是人口,

    是军队,

    是战马,是兵器,是铠甲,是铁匠,是河流,是山川,

    但它的根本,

    是信念!

    景氏老祖大笑道:

    “来吧,南侯,老朽等着您用你大燕那数百年和蛮族厮杀的金戈铁马豪气,来与老朽这八百年大楚风华,

    比一比,

    高低!”

    田无镜摇摇头,

    他没打算那般做。

    “再辉煌的过去,也终究只是过去。”

    田无镜站在那里,

    继续道:

    “厚古薄今,在本王看来,只是后人孱弱得自我安慰。

    大楚八百年,不假;

    大燕自立国以来,为东方御蛮,历代先皇亲征荒漠,血染疆场;

    但,

    都是过去。

    以过去比之过去,又有什么意思?

    当世人当有当世谋,当世谋当有当世勇。”

    ……

    燕京,

    后园,

    斜躺在御榻上的燕皇,缓缓地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将手中的折子,丢到了一边。

    边上趁着陛下歇息而正在闭目养神的魏忠河马上睁开眼,蹲下来,捡起折子。

    却不敢高声出一言。

    ……

    北封郡,镇北侯府的院子里。

    李梁亭坐在靠椅上,

    下方,跪伏着一众新归附而来的蛮族头人。

    忽然间,

    这些蛮人头目发现,

    先前正在听着他们表忠心的侯爷,忽然笑了。

    ……

    大楚,郢都,御道。

    靖南王的身边,又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人,身着黑色甲胄,拄着大刀,眼里,带着真正的桀骜。

    一人,身着黑色的龙袍,目光中,蕴藏着的是真正的伟岸。

    你以无数人压我,

    我以三人阻之;

    你以古人做逼迫,

    我以当代做回应;

    景氏老祖在见到这一幕后,嘴巴当即张大,他很震惊,震惊于眼前这位南侯,他心中所想。

    崇古,这里的古,是先人;

    而他,

    而他们,

    是想要自己开创一片新的格局,

    他们想要自己,成为一片天下的,真正缔造者。

    我不去崇什么古人,

    但我的后人,会来崇我。

    这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信念,

    所以,眼前这位,才能去自灭满门。

    在其身后,已没有来时路,他脚下走的,是新的道路。

    景氏老祖先是震惊,随即愕然,再是荒谬,最后,是气急败坏,

    他吼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景氏老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潮红,他竟然可以不再依靠着拐杖就站起身,他指着站在他面前的靖南王,

    又喊道;

    “狂妄,狂妄,狂妄!

    老夫倒要问问,

    你的狂妄,

    到底是凭什么!”

    田无镜向前一步,在其身侧,燕皇和镇北侯也一同向前一步。

    而此时,四周的石碑、文华、英灵也都再度逼迫过来。

    田无镜伸出手,

    指着前方气急败坏的景氏老祖,

    道:

    “凭本王,现在打进了郢都。”

    “噗!”

    景氏老祖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当即面如白蜡。

    而这句话落下之后,

    四周,

    一切一切的幻象,都在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烟消云散。

    仿佛刚刚,

    真的只是一场白日下的梦,

    不真切,不真实,也不可寻。

    任你再多的理由,再多的铺垫,再多的辉煌,这句话,足以杀死一切。

    景氏老祖喊不出那种大楚就算被破了国都,大楚也依旧还在的话。

    “凭大燕,南下攻乾,如入无人之境。”

    “凭大燕,一纸诏书,蛮族不敢只马过境。”

    “凭大燕,三年两战,吞并三晋全境。”

    “凭大燕,举国伐楚,现今日铁蹄,已入你大楚皇都。”

    田无镜缓步走到了景氏老祖面前,

    先前的那个女童,已经跪伏下来,开始抽泣。

    景氏老祖有些茫然且艰难地抬起头,

    看着靖南王,

    道:

    “呵呵…………其实,我早就输了,如果王上觉得有用,不会不带走我,也不会舍弃了这里。”

    连自己的君上,都已经舍弃了过去的规矩、礼仪、辉煌;

    他,

    还能去争什么,

    去辩驳什么?

    这本就是一场,必输的对决。

    结果,早早地就已经注定了,裁定结果的,还是自家人。

    “或许,王上是对的,大楚,需要一场新生,大楚的图腾,是火凤,凤凰,本就可涅槃。”

    说着,

    景氏老祖又指着靖南王笑道:

    “你灭不了楚,你,灭不了楚的,大楚,是会复活的。”

    靖南王蹲了下来,

    看着这个已经油尽灯枯甚至已经回光返照的老者,

    他没有去做任何的惺惺之态,

    因为没这个必要,

    他是胜利者,

    胜利者的仁慈,是一种施舍,他不想施舍。

    所以,

    面对这位景氏老祖临终前的诅咒,

    靖南王只是很平静地回应道:

    “本王,很闲。”

    “呵呵………是嘛…………有多闲?”景氏老祖死死地盯着靖南王,等待着答案。

    “闲到可以,见一次,灭一次。”

    景氏老祖沉默了,然后,他的脑袋低垂了下去,大楚文宗,于御道中央,于阻拦大燕铁蹄的路上,阖然离世。

    “爷爷…………爷爷…………爷爷你醒醒…………爷爷你醒醒。”

    靖南王站起身,

    跨过了老者的尸体,往前走。

    其身后,

    靖南军骑士跟随左右。

    没人去理会御道中央那具老者的遗体,以及遗体旁,正在哭泣的女童。

    这是一座被征服的都城,同时,也是一座被丢弃的都城。

    它的辉煌,

    将在今日后,

    永远被定格在过去。

    靖南王的目光,落在了已经就在前方的大楚皇宫。

    那里,

    是大楚的骄傲,是大楚的中心,那里面,曾是大楚中枢所在,是大楚祖庙安息之所。

    隐约间,

    似乎可以听闻有凤鸣在那处皇宫上方悠扬,大楚,早已没了火凤,但,真的是如此么?

    一直跟随在靖南王身后的貔貅,喉咙里,发出了阵阵低吼。

    靖南王伸出手,放在了它的脑袋上。

    貔貅马上温顺了下来,

    甚至,

    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王爷的手心。

    “莫急,就快轮到它了。”

    -

第三百八十章 大义春秋

    郢都的三座城门,被拿了下来,留有一座放在楚人手中。

    毫无新意却又往往很好用的围三缺一,至于留出的那个城门,外头,早就布置好了磨刀霍霍的靖南军。

    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田无镜并不知道,也懒得去知道。

    当他率军杀到这里时,

    这座城,这座皇都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现在的他,只是在走一个流程。

    看看那位,

    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压轴的菜。

    这座城,现在是慌乱着的,但靖南王所行之处,却又无比的安静,冰与火,在这里,泾渭分明。

    皇城在前,

    这高耸的城墙,这威严的宫门,这一片望下去整齐肃穆的阶道,极大程度地,还原了当初大夏还在时的气派景象。

    楚人好复古,尊古礼,从何而来?从大夏来。

    相较而言,

    无论是燕晋亦或是后来建立起来的乾,除了名义上都自奉为诸夏的传承者,宣扬诸夏正统在我外,其实三国对于大夏的礼法和规制,早就改得不像样子了。

    口中喊的是大夏天命,其实心里,早就将此当作一门赚吆喝的生意。

    皇城外,有一道巷子,巷子一侧是皇宫,另一侧,则是一座王府。

    此时,

    王府紧闭,

    里头,

    应该是有人的。

    田无镜不知道这座王府到底是谁家的,但想来能够毗邻皇宫住着,祖上应该曾极为光辉过。

    但,

    现如今,

    当燕人的马蹄已经踏在了皇城的阶面上时,这座王府,却保持着沉默。

    而今日,

    沉默,

    才是真正的主题,

    能发声的,敢发声的,才是少数。

    其实,

    今日若是换做其他燕军将领打入了郢都,就绝不会这般冷清。

    尤其是在高层贵族发现他们的王上人很可能已经不在皇宫时,贵族们识时务的一面就会体现出来。

    因为大楚贵族的真实底蕴,不在郢都,而在地方上的封地。

    他们其实还有谈买卖的本钱,燕皇马踏门阀传递出的是一种君主中央集权的理念,降服大燕,并非意味着你会马上被清算,但下一代燕皇呢?再下一代呢?

    贵族们反抗燕国,是因为以他们的政治头脑,早就看清楚了大燕到底准备走什么样的路;

    一边,是世袭罔替的大贵族;

    一边,是下一代最晚下下一代就会被清算终结的富贵。

    如果有的选,

    你会选哪个?

    但眼前,很多家的家主或者家族精华,本就在郢都里,要真这般被一锅端了,或者说,现在自己就没了和选择下下一代再没?

    你又会选哪个?

    当事不可为时,

    还是选择先活下来再享受享受,不再去顾死后洪水滔天了。

    可偏偏为什么打进皇城的,是燕国的南侯?

    一个自灭满门的魔头,

    一个在玉盘城下屠戮四万青鸾军的杀神,

    怎么降?

    如何降?

    跪伏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再等他轻飘飘的一句“尽诛之”么?

    若是今日,

    不是靖南王来,而是平野伯来。

    以平野伯大楚驸马的身份,

    贵族们在看清楚风向后,固然,会有一大批“遗老遗少”选择于大楚殉葬,但绝多数还是会上来套近乎。

    说到底,

    也算半个自家人不是?

    楚人不是不懂得热情,也不是不会热情,而是面对靖南王,他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热情。

    故而,

    这座城现在分为两个较大的派系,

    一派,已经在组织逃难了,从那座城门出去,但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都清楚,这是一条死路。

    燕人甚至省去了挨家挨户搜罗的麻烦,直接在旷野上几个冲锋就能完事儿了。

    另一派,则叫不动如山派。

    投降不是,死命抵抗也不是,就这般坐着,喝喝茶,装作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样子。

    浪漫嘛,

    就是要会装,

    装样子,

    谁不会似的?

    只要今朝不死,他日,就又是一桩美谈。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座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以去左右它命运的两个人,早就不在乎了。

    “馄饨,卖馄饨喽!”

    巷子口,有一个馄饨摊。

    摊位不大,没座位。

    后面,插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吴记”。

    每个国家的皇城外的巷子里,都有老字号。

    但不是有铺面的老字号,而是摊位。

    上朝前,大臣们自然得起早到宫门口候着,难免肚内饥。

    所以,命下人去巷子口买一些吃食过来垫垫饥自是首选。

    不是不能从家里带,但从家里带的话,一是少了热乎劲儿,二则是轿子里或者马车里吃东西,摇摇晃晃的,不方便且容易弄脏朝服。

    至于说上朝带着厨子和食材过来,那太招摇。

    哪怕一些大贵族家里良田万顷,奴仆无数,但在皇城下,依旧得保持一下“一贫如洗”的体面,千百年来,这是为官的必备素质。

    所以皇城巷里的这些小摊小贩,就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当然了,不要以为这些小摊小贩就真的是小摊小贩。

    能在这里摆摊的,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摊位卖饼或者烙子的,其背后的能量,都大得很,普通的摊贩可付不起这里头的摊位费。

    首先,凤巢内卫会审核在这里摆摊的摊贩,审核他们的背景,否则真要弄出个谁下个毒毒死了一群大员岂不是闹出天大的笑话?

    二来,皇城巷的摊位,都得竞标的,也算是凤巢内卫的外快之一,在这里,卖早食的,背后都插着旗帜,都是郢都城内的大酒楼百年老店。

    靠卖早食,肯定回不了本,你卖得再贵也不可能回本,但因为吃的都是那些朝臣,所以这个广告,这个面子,你得做,你不做别人就会做。

    不过,

    今日不上朝,也不是这个点,就算是上朝也是这个点,也没摊贩敢出来在这里支起摊子。

    可偏偏,一个馄饨摊,就出现在了这里。

    下面,是小炉,烧着炭,案子上,有刚包好的馄饨,大的小的都有,各式调料也都备齐了,可以根据主顾的口味加。

    摊主是一个中年男子,系着围兜,许是常和面粉打交道的关系,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白。

    其背后的吴记,其实是老字号了。

    很多朝臣听自己的老前辈就说过其刚上朝时就吃过吴记的馄饨,

    也有好事者觉得这馄饨味道不错,就去找寻这吴记到底是郢都哪家铺子在这皇城巷支起的门面,但都一无所获。

    吴记,似乎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卖馄饨的小摊贩。

    但傻子也清楚,这不可能。

    但既然查不出,就没人会再继续查下去。

    凤巢内卫既然让人在这里卖馄饨卖出了个百年老字号,自然有着他的道理。

    今日,

    吴记又出摊了,

    只可惜,

    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不是上朝前的大楚朝臣,而是燕人。

    “伯爷饿了吧,来碗馄饨暖暖胃?”

    摊主吴麻子热情地喊道。

    他不屑去隐藏,也懒得去装模作样。

    他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也就没必要再画蛇添足,茶楼酒客喜欢听这般的故事,但当事人却不喜欢傻乎乎地这般去演。

    靖南王走了过去,

    而此时,

    皇宫大门口,

    出现了一顶小轿,

    俩轿夫放下轿子,

    从里头下来一个老者。

    此人,是大楚令尹,相当于大楚的宰辅。

    他身材矮小,人老了,就更像是缩水了一般,更小了。

    俩轿夫只是普通人,忠心耿耿那是没得说,但在此时,面对一众如狼似虎的靖南军铁骑,依旧两股打颤。

    “哈哈哈,回,回去吧。”

    令尹挥挥手,让这自家的俩轿夫回去。

    这俩轿夫,从他们的爷爷辈起,就给他抬轿子了。

    随即,

    令尹也来到了馄饨摊前,吸了吸鼻子,

    道:

    “唉,好久没吃这一口了,还真想得慌。”

    吴麻子笑道;“令尹大人是吃腻了。”

    “也是,也是,呵呵,早年,老吴在时,我隔三差五地就吃,到你小子手上这些年,这馄饨,是真没老吴在时的那味儿了。”

    吴麻子笑笑,不说话,麻溜地两份馄饨下锅,盖上锅盖。

    紧接着,拿出两个碗,开始往里头调配佐料。

    “令尹大人还是老规矩,多葱多香菜多辣子多酱?”

    令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红通通的鼻子,道:

    “没忘就好。”

    “王爷您呢?”

    靖南王道:“随意。”

    “好。”

    吴麻子又对令尹道:“瞧瞧人家燕国的王爷,就是不讲究吃穿,咱们这儿一比,可就差远了。”

    “哼哼。”

    令尹又揉了揉鼻子,明显不是很喜欢这话,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吃喝吃喝,说破了天去,无非是吃饱喝足罢了,真想吃得多好,还能好过天上的神仙?”

    吴麻子却像是打开了话匣,

    又道:

    “瞧瞧咱们皇城巷,什么佛手白菜,什么玲珑包子,什么鱼滑鲜汤,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以为咱们大楚的朝臣大人们多接地气哩,吃喝也简单嘛;

    却不晓得,那提鲜的汤得熬多少只鸡鸭,得丢多少天材地宝。

    口里吃着这般名贵的东西,

    碗里喝着这般珍贵的汤底,

    你说,

    这嘴里还要说民生多艰、心系万民,谁信?”

    “吴麻子,你今天的话怎么就这么多!”令尹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他燕人就不懂豪奢就不懂享受了?

    我跟你说,当年我认识的那些个………”

    “都死了。”

    “………”令尹。

    燕人自是会享受的,大燕门阀,和大楚贵族一般,坐拥土地,拥有私兵。

    享受嘛,

    谁不会。

    享受之余,兴致来了,吃一顿普通人过年才能吃得上的“粗茶淡饭”,就已经够亲民自然的了。

    楚人是人,燕人就不是人?

    但,

    令尹知道,人说的没错,他当初认识的那些大燕门阀子弟,现在,都没了。

    可能在哪里做着苦工,可能在军中当刑徒兵苦熬。

    一股脑的,

    就都扫光了,扫了个,干干净净。

    令尹叹了口气,道:“这般做,不好的,你燕国马踏门阀后,还有乾地可以打,还有晋地可以打,只要打着胜仗,这局面,再差,总能吊着一口气不是?

    我大楚呢,

    能打哪儿?

    山越百族拾掇得差不离了,剩下的,不是早同化了的变得温顺的,就是早已剿灭却还在不停死灰复燃着的。

    民心如火,总得找个撒火的地方不是?”

    “你们自己,不就是么?”

    “………”令尹。

    吴麻子将馄饨捞出,放入碗中,随后,拿出勺子,递送了过来。

    令尹端起碗,吃了一个,一边抿着一边道:

    “不得行,不得行,大楚熊氏根基在贵族,是因为我们支持,所以他才能是皇帝,没了贵族在下面托着,他得位不正。”

    靖南王似乎不惧对方下毒,喝了一口汤,

    道:

    “当年我田家长辈,也是这般想的。”

    “………”令尹。

    “本王从不信什么君权神授,也不信什么自古以来,昔日泱泱大夏,不也崩塌得一塌糊涂?

    这世上,

    真正重要的人,不多;

    多的是,觉得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现在外有强敌,郢都一丢,民心一散,王爷,你说说,这还怎么弄,这还怎么搞?我是知道的,你大燕为了这场伐楚,可谓是国战之下,全力以赴。

    坚持得是很难,但若是眼下这大好局面之下,再难,也会坚持下去吧?

    我们拿什么挡?

    他,

    拿什么挡?”

    靖南王摇摇头,

    道:

    “本王不知。”

    他知道摄政王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却真的不知道大楚摄政王敢这般做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帝王以天下为棋盘,王爷,您说,如果没有退路,他敢这般放开自己的门户么?”

    “你在问本王?”

    “是,王爷,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请给我大楚,留一份体面,割地、岁币、纳贡,我大楚,都可满足你燕国。”

    靖南王笑了,

    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何意?”

    “本王行事,你送我,是你的事,但本王,更喜欢自己来拿。”

    “王爷,今朝之后,大楚贵族必然会对那位离心离德,大楚,甚至会陷入纷乱之中,王爷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

    “你们,斗不起来的。”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

    “本王,也姓田。”

    “………”令尹。

    吴麻子手撑着摊位,认真听着两位说着话,笑道:

    “也是,燕国能出一位靖南王,我大楚贵族里,就不能也出一个敢为国家开格局之辈?”

    不懂的,

    认为燕国南侯自灭满门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懂得,

    则清楚一个田无镜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令尹无奈道:

    “可像王爷这般的人物,真的是举世无双。”

    自灭满门,难不难?

    威逼利诱之下,愿意做带孝子的,真不少。

    但难就难在,那位本身之前就是国内一等门第。

    难就难在,自灭满门之后,再领军出征,战无不胜!

    “王爷,就不得转圜了?王爷您就不怕,您入得这宫门后,就出不来了?

    就算是将我大楚面子和底子都踩在了这脚下,你大燕没了您,您就不担心以后?”

    “不担心。”

    “王爷就这般笃定?这是笃定您一定能进得宫去再出得宫来,还是笃定您自己已经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本王不信这座宫门可以困得住本王,本王也相信,日后,就是这里没有本王在,你楚国想要北上,也是痴心妄想。”

    “王爷,容小老儿,再说句屁话。”

    靖南王不置可否。

    “以和为贵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靖南王看着令尹,

    道:

    “你是觉得,你,还有以后?

    还是觉得这座城,还有以后?”

    令尹将馄饨碗放了下来,泪流满面。

    他摇摇晃晃走向紧闭着的宫门,

    道:

    “罢了罢了,好歹老夫为楚国令尹,令尹者,相国也,当持身许国,可惜老夫不会武功,年纪大了也提不动刀。

    老夫就站宫门口,

    求王爷您入宫前,给老夫个痛快。”

    走着走着,

    令尹身形又停了一下,

    道:

    “还请王爷留小老儿一具全尸。”

    顿了顿,

    令尹又道;

    “最好,得喷点血,弄出个血溅宫门的样子。”

    又顿了顿,

    “是喷血还得有全尸。”

    最后顿了顿,

    “王爷您受累。”

    令尹径直走到宫门口,

    双手撑开,

    喊道:

    “老夫在此,燕狗想要进我大楚宫门,得从老夫尸身上踏过去!”

    吴麻子“嘿嘿”笑了两声,

    转头看向靖南王,

    道:

    “王爷觉得,馄饨如何?”

    “尚可。”

    “虽说小的知道王爷您不是个讲究吃食的人,但能得到王爷您的一句尚可,小人还是觉得很有荣光。”

    说完,

    吴麻子后退两步,

    指着这馄饨摊,

    道:

    “令尹老头儿说得没错,其实,我师傅煮的馄饨,比我煮的确实要好吃一些,因为我比我师傅,强上一些。

    他临死前,堪堪三品,我呢,比我师傅强点儿。

    做什么事儿都是这个理儿,

    练功的时候多了,功夫,也就上去了,煮馄饨的时候多了,这馄饨,才会更有滋味。”

    吴麻子又扫了一眼这馄饨摊,目光中,带着留念。

    靖南王看着面前的这个先前还麻利地煮馄饨的男子,

    道:

    “本王听说,大楚皇城,一直有一道影子。”

    大楚皇城,一直有一道影子在守护,它隔绝于凤巢内卫,只忠诚于历代楚皇。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影子,到底是谁,他到底,在哪里。

    现在,

    真相大白了。

    影子一脉,都是单传,在皇城巷摆摊,卖馄饨。

    自大楚立国以来,皇宫,就未曾被政变攻破过。

    不是没有政变过,也不是没有政变成功过,

    但只要楚皇人在皇城内,他就是安全的。

    “五年前,还不是王上的四殿下曾来到我摊子上,吃了一碗馄饨。”吴麻子的目光里,透露出一抹追思,“殿下问,真饿狠了,就是生馄饨,热水烫一下不用煮,也是能吃下去的。

    我说:

    不成,

    煮馄饨,得有煮馄饨的规矩,规矩,是自师傅,自师傅的师傅,师傅师傅的师傅那儿一路定下来的。

    馄饨,得煮好,得煮透,煮到火候,才真的好吃。”

    楚皇驾崩,诸皇子之乱开启,但那些兄弟们,都一个个地被摄政王击败抓了起来。

    皇族禁军,石家,几家一等贵族,都早早地站在了摄政王身后。

    可以说,

    摄政王,早就是内定的赢家。

    但先皇在病榻上,一躺就是数年,这也就意味着大楚,浪费了好几年。

    在这几年里,

    大燕马踏门阀,攻乾灭晋。

    待得大楚准备吞并成国时,刚刚从诸皇子之乱中脱身的楚国只来得及派遣屈天南领一支青鸾军北上。

    如果楚国没有“丢失”这几年,如果给那位摄政王多几年的时间,兴许三晋之地的归属,乃至于如今大燕兵临城下的局面,都不会发生了。

    吴麻子口中,说出了当年的一件秘辛。

    当年摄政王不是没想过提早发动,让自己病重的父皇,早先归天。

    但最后,

    摄政王还是选择了等,可能,他想等一个名正言顺,可能,他不想担上这弑父的恶名,可能,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没有安抚好朝野和贵族的势力;

    当然,

    也有可能,

    他是没能劝服一个在皇城巷摆摊卖馄饨的小贩。

    “王爷,小人今日一直在想一件事,要是小人当年破个例,可能今日,王爷您就进不得这郢都城,叩不得这皇城宫阙了?

    小人是想守住这份规矩,因为以前,小人一直坚信,守好这规矩,对这大楚,才是最好的。

    但今日,

    我想守护的,却因为我的守护,而将要失去。

    王爷,

    小人斗胆问您一句,

    您觉得,

    小人做错了么?

    小人,应该是做错了吧,王上也应该是认为小人做错了,所以,他才没带小人走。

    虽然,

    小人是不会走的,但王上连问都没问一声。

    唉。”

    问着,

    吴麻子身上开始宣泄出属于三品巅峰武夫的强横气息,宛若旭阳拔地而起!

    一个三品巅峰武夫看守皇城巷,

    哪位皇子想要犯上作乱前,

    都得先掂量掂量!

    田无镜就站在那儿,

    独自扛着来自馄饨摊主身上迸发而出的气机,

    缓缓道: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三百八十一章 盖世!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吴麻子听到这句回答,

    弯腰,

    作揖,

    诚声道:

    “多谢王爷。”

    是非功过,待由春秋评述。

    这是一种大自信,同时,也是一种大洒脱。

    吴麻子再度直起腰,

    气机开始锁定靖南王。

    靖南王要入皇城,

    他则是皇城的影子,

    如果说令尹大人的阻拦,只是属于场面上要走的仪式,那么,对于吴麻子而言,他则是仪式中重要的一环。

    因为,他这个仪式比较难完成。

    靖南军骑士开始列队,他们已经准备好绞杀高手了。

    确切地说,

    强者在这个世界,并不算少数,但真正能够让一支军队去严阵以待的,并不多。

    先前入城门时,无论是崔佛手还是陈莲花亦或者是马老五,都算是一方高手,但在骑兵冲锋之下,固然能够造成一些杀伤,但自个儿,也难免消陨。

    只不过,真正的三品武夫,那待遇自是不同的。

    三品武夫的体魄太强,需要先消磨掉其气血。

    正如剑圣当初对决靖南王时,是以剑气先消磨其气血,而当初沙拓阙石战镇北铁骑于侯府外,也是先被镇北骑兵消磨掉了大半气血,最后才被李元虎击杀。

    这是约定俗成的定律。

    世间万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高耸城墙,我就有登天云梯,总能找到克制和应对的办法的。

    吴麻子淡然一笑,

    将自己的气机从靖南王身上挪开,

    转而开始面对前方蓄势待发的靖南军骑兵。

    他没奢求去和靖南王一对一地单挑,

    先前,令尹大人的要求,有些琐碎不假,但无非是靖南王的举手之劳罢了;

    而吴麻子,

    并不觉得以骑兵消磨死自己算什么不光彩的手段。

    说白了,

    是人家大军压境至你国都,至你皇城大门口,主动权,就自然而然地在人家手上。

    就是这般形势,

    就别再去扭捏喊着要什么公平,

    否则人家先前攻城拔寨野战大捷的付出,

    又算是怎么回事?

    靖南军骑士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各自校尉也已经来到各自军列之前,战马的蹄子刨动着地下的青砖阶面。

    吴麻子解开了围兜,没什么华丽的打扮;

    身为影子,本就不需要太多形式上的累赘。

    生于影子下,长在影子下,死,也死在影子下;

    所以,

    吴麻子很感激,吴麻子的师傅也很感激,也不晓得是前代哪位影子,想出了皇城巷卖馄饨的这个主意;

    至少,

    让他们可以在阳光下透透气,

    就着馄饨的香气,

    给一大群早起上朝的衣冠禽兽做吃食,

    像是喂鸡。

    然而,

    靖南王却主动向前一步,阻断了气机。

    吴麻子有些意外且惊喜道:

    “王爷愿意和小的过过手?”

    田无镜的气机,锁定在了吴麻子身上,已经表明了态度。

    “王爷还真是爱兵如子。”

    靖南军骑士们倒是没有嗷嗷叫地请战,

    因为靖南王治军森严,他的意志,在靖南军中就是铁律。

    最重要的是,

    靖南军士卒将他们的王爷奉若神明,他们坚信自家的王爷战无不胜。

    田无镜摇摇头,

    道:

    “只是没那个必要。”

    这是一种绝强的自信。

    吴麻子却好意提醒道;

    “王爷可知这宫门之内,还有东西在等待着您?”

    “本王知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王爷可要想好了。”

    吴麻子是提醒,提醒靖南王,宫门内,还有一道大菜,一定要在这里被自己消耗么?

    是的,

    吴麻子并没有决心战胜靖南王,

    因为靖南王可是战胜过剑圣的存在。

    身为武夫,他当然清楚以武夫体魄去战胜晋地剑圣,到底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

    这里还有数千靖南军铁骑,靖南王,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如果让吴麻子来选,

    他当然希望能够和靖南王交手,

    不求什么战而胜之,胜而斩之这种不切实际,但能伤到他,消耗到他,对于吴麻子,对于此时的郢都,对于大楚而言,都是一笔绝对划算的买卖。

    最重要的是,

    一辈子的影子,

    能够在最后堂堂正正地和靖南王打一场,

    自己前半生所嗅到的馄饨香气,都值了。

    “藏着掖着,待时而动,不合本王心意,为将者,当愈战愈勇。”

    吴麻子点头,

    道:

    “小的,明白了。”

    这是想拿自己当磨刀石,提前将自己的状态给打出来。

    江湖上,确实有那种愈战愈勇的功法,其中以武夫为最,武夫气血是会被消耗掉的,但那种疯魔一般的厮杀状态,也确实能够在无形中将体魄和气血的状态拉升到一种极致。

    吴麻子右手摊开,

    “嗡!”

    馄饨摊下的火炉里,一把乌黑的断刀落入其手中。

    “此刀,乌崖,乃当年楚侯斩山越族一酋首后所缴,也不知道在我们影子一脉里传了多少代了,此刀遇热而持热,放炉子里,刚好。”

    田无镜举起自己的锟铻,

    没说话。

    吴麻子横起断刀,

    单腿蹬地,整个人宛若离弦之箭向田无镜扑了过去。

    武者交手,本就没太多的花哨,至少,前期是这样。

    乌崖劈砍下来,

    锟铻拦截,

    两把刀撞击时,四周青砖直接炸裂飞起。

    紧接着,

    吴麻子不停地挥舞乌崖,一刀接着一刀劈砍下来,田无镜以锟铻,一刀一刀地挡。

    双方的刀罡被限制在一片区域中,不停地碰撞和消融。

    场面上,确实不够精彩,但往往这种“不精彩”才是真的精彩,反倒是那种剑气刀罡四处乱飞乱砸的,看似很热闹,但实际上是因为交战双方根本就没办法细微控制每一股力量。

    吴麻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刀刀劈砍下来,每一刀都蓄在了先前一刀的势上,相当于一层层地叠加。

    这不仅仅是给对手带来压力,同时他自身也承受着相对应的压迫,但,这就是武夫体魄,他能吃得住!

    相较而言,

    田无镜的回刀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节奏,不紧不慢的样子。

    “吼!”

    吴麻子发出一声低吼;

    刀口蓄势,一击而发!

    田无镜身形后退一步,随即,锟铻横扫上去。

    “砰!”

    吴麻子身形倒飞出去,落地,胸口一阵起伏。

    田无镜后退的那条腿,靴子没入地面,又缓缓地拔了出来,重新站直。

    “痛快,过瘾!”

    吴麻子大笑道。

    田无镜依旧面色平静。

    吴麻子体内开始出现骨骼的脆响,先前一轮对拼之后,很难说谁真的占据了优势,但吴麻子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是吃亏的一方。

    并非指的是伤害,而是自己的攻势看似很猛,却都被田无镜借着地面之势引导了下去。

    大家的气血,自然是有高有低,但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时,再低,在普通人习武之人眼里,也已经是海量了。

    但饶是如此,他的付出如果是十的话,那么田无镜就是以五,绝对不超过六的付出,将自己的攻势给化解了。

    过瘾是过瘾,

    但你又能清晰地察觉到一种不舒服,

    就像是你在大手大脚的花钱享受这种恣意,结果和你家底差不多的人,却在那里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你能清晰地看到一个结局,当你家徒四壁拿着个破碗准备出门讨饭时,对方不说加继续山珍海味,但至少能够顿顿带荤腥。

    他,

    在算!

    只可惜,郑伯爷不在这里,那么,一直在郑伯爷身边保护他的剑圣自然也就不可能在这里。

    否则,

    若是让剑圣看到这一幕的话,必然会发出酣畅的大笑。

    三品巅峰武夫,是能够进他们这个圈子的,所以,是值得一笑的。

    因为,当初剑圣就是败在了田无镜的“算”之下。

    强者交锋,

    讲究的应该是那种恢宏意气,武者体魄横扫八荒,剑气纵横一剑云霄,术法之下天地变色。

    这才是强者之姿!

    但田无镜动手时,就像是在领兵作战一样,他善于将一切都抽丝剥茧地来算,每一分力道,每一点伤势,他都能算计得很精准。

    昔日晋国京畿之外的小树林,

    剑圣在削田无镜的体魄,田无镜则在算着以自身多大的损伤去换取剑圣的剑气,最后,时机来临,一招翻盘。

    吴麻子换了一个握刀的姿势,

    其实,

    两个人交手,

    不考虑外界因素干扰的话,有些东西,是恒定的。

    就比如眼下,

    影子的成长,绝不是一帆风顺,上一代影子收徒再培养,断然不可能培养出一个“福王”那般中看不中用的强者来。

    但在双方实力差距,至少表面上差距不大的前提下,厮杀经验和方式上,吴麻子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不是靖南王的对手。

    靖南王要进宫,

    他不能让靖南王进宫,

    他不能逃,不能闪,不能避,

    这样一来,只能以最为愚蠢的方式在这里硬耗。

    吴麻子笑了,

    他打算换一种方式,

    那就是换伤。

    换到最后,大概率,也是他输。

    但这能够给予靖南王最大的杀伤,相较而言,是划算的。

    是你不让麾下士卒来淹我的,

    那就不要怪我了。

    乌崖一颤,

    吴麻子整个人再度袭来,

    这一次,

    他完全是一往无前。

    田无镜退了,

    锟铻和乌崖转瞬间碰撞了十余次后,因为田无镜的后退,双方的距离被再度拉开。

    吴麻子落地,舔了舔嘴唇。

    靖南军骑士开始纷纷用腿夹住马身,准备随时冲杀过去。

    “王爷,还是让小的,领略一下大燕铁骑的锋锐吧?”

    田无镜没说话,

    下一刻,

    田无镜身形主动冲向了吴麻子。

    吴麻子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泽,刀口横向,直接切了过去。

    “轰!”

    双方的这一次碰撞,分明都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气势,明明人刀和刀人和人的撞击,却比投石机的巨石空中相撞威势更盛数倍!

    锟铻和乌崖,再度贴合在了一起,双方的主人,距离也很近。

    彼此之间的气血,

    借助着身躯,借助着体魄,借助着刀口,在疯狂地较量着,比拼着。

    “王爷为何先前后退?”

    “不划算。”

    田无镜的答案很简单。

    你想和我换伤,

    但我只想和你消耗气血。

    战胜你,是肯定的,那为何不选择成本更低的那一条?

    “王爷还真是坦诚。”

    两人在对拼时,还能说话。

    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现在极为激烈的焦灼对抗状态,单看二人脚下,那一层又一层被旋转的气血削去的地面青砖,就能够感知到这片区域里的恐怖。

    哪怕此时一个满身甲胄的人靠近,大概也会在顷刻间被搅碎。

    “王爷,这是我的最后一战,就这般打?”

    “就这般打。”

    “但这般打,不得劲啊王爷!”

    你我都是堂堂三品巅峰武夫,

    这一战,

    注定要被后世所流传,

    不说打得花里胡哨那般吧,

    但至少,

    也该弄个飞沙走石的气象才是。

    可偏偏,却打成了最为蠢笨的武夫形象。

    吴麻子这真的有些后悔了,还不如让自己在靖南军冲锋中,杀个痛快,也,死得痛快。

    这时,

    吴麻子察觉到靖南王再度加了力道,他也马上提起气血,以同等的力道扛了回去。

    锟铻和乌崖之间,宛若有银蛇交碰,刺耳的爆裂之音,更是让附近不少养鸟人家的笼中鸟直接暴毙。

    忽然间,

    吴麻子先收刀,刀收,人进,左手攥拳,砸了下去!

    田无镜则刀进人退,躲开了吴麻子这一拳,但锟铻,依旧向吴麻子劈下去。

    不得已之下,吴麻子只能再度以乌崖相挡,那一拳,也只能打出了半记。

    随即,

    田无镜再度跟进,双方又再度陷入了刀锋气血对拼的熟悉状态之中。

    吴麻子再度收刀,一腿甩出。

    田无镜则依旧刀进人退,你可以踹我一脚,我吃你半脚之力,但你可以试试看,我的一记锟铻,能否直接将你斩毙!

    吴麻子是想换伤来着,但这般换伤,简直亏到姥姥家去。

    所以,第二次尝试脱离接触又失败。

    双方都是真正的强者,双方又都是武夫;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再说什么招式不招式的,再谈什么功法不功法的,已经没意义了。

    再玄奥的功法,也就是一拳一脚一刀的事儿。

    那种天阶地阶玄阶功法,都是江湖骗子糊弄初入江湖兜里有点儿碎银子的小年轻的。

    就连因为魔王在,所以家底子一向很厚的郑伯爷也从未去找寻过什么真正的“天阶”功法以期待越级挑战成功。

    因为郑伯爷也明白,无论是军阵厮杀还是单挑,有绝对实力差距的话,你丫根本不用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可以秒杀,就比如剑圣对那些开口就说“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那帮人一样。

    而实力差距不大时,比拼的就是厮杀经验和对气血的控制了,你的一拳多少力道,我的一脚多少力道,你能吃我几拳,我能受你几脚。

    所以,有魔王在,隔壁还住着剑圣,郑伯爷每天的修炼依旧是重复的练刀,打熬筋骨,再找阿铭练练箭,找梁程喂喂招。

    武道,是一种踏实。

    这个道理,吴麻子是知道的,但他受不了的是,靖南王这种过于踏实!

    踏实得,

    有些欺负人!

    “王爷,若是日后江湖厮杀,都像咱们这般算计着来,这江湖,还有哪门子的精彩?”

    “你,算江湖人么?”

    吴麻子笑道:“对,我不是。”

    随即,

    吴麻子第三次企图收刀,企图拉开距离,刀收,拳出。

    田无镜也是一样的,人退,刀进。

    双方,再度毫无新意地又撞击在了一起。

    但吴麻子却在此时刀锋一转,想要短时间内再拉一次距离。

    只不过这次,他是先出拳,再收的刀,和之前,是反着的。

    田无镜右手握刀,刀口贴上,同时,左手攥拳,怼上对方的拳头。

    吴麻子却在此时大笑道:

    “好让王爷知道,为何我这馄饨煮得没有师傅煮得好吃,我有一拳,可开二品!”

    三品巅峰,是一个门槛。

    门槛上面,是江湖不见却早已划分出来的一二品。

    七叔那种一辈子修一剑的所谓强者,都能够以七品剑客之修为强开二品一剑。

    那种三品巅峰的强者,自然更为容易地可以去那传说中的二品之境去望一望。

    这是吴麻子,

    准备好的杀招!

    他知道田无镜要做什么,

    他也知道田无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双方之间,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

    除非,

    某一瞬间,自己可以有力量打破这个平衡!

    他甚至不敢提前出这一拳,他担心这一拳之后依旧没能取得效果,所以,先前的几次强行脱离,只是为了做一个铺垫,为这一拳,做铺垫!

    田无镜的拳头,没能拦得住这速度奇快的一拳,刹那间,吴麻子的拳头直接向田无镜的头部砸了过去。

    “王爷,您,算到这一拳了么!”

    田无镜没有回答,

    而是顷刻间,

    他的身形忽然向前拉动了咫尺距离。

    这诡异的一幕,让吴麻子的眼睛瞬间瞪大,这是,二品的气息!

    因为这一段距离上的强行腾挪,吴麻子的这一拳可以说是嚓着田无镜的脸过去了,但田无镜握着的锟铻,却因为其主人的前移,也一下子拉近了和吴麻子的距离。

    刀锋,

    一闪。

    “噗!”

    一切的一切,

    仿佛在此时都静止了。

    就连先前那狂躁恐怖的气血绞杀,也陷入了静谧。

    秋风袭来,

    吹起地上那一层层厚厚的青石灰烬,于半空中,打着那细小的旋儿。

    吴麻子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道:

    “我早该想到的,我的拳头能进二品,你的刀,应该也可以。”

    田无镜开口道:

    “不,我是整个人可以进。”

    “………”吴麻子。

    自以为自己算计了一切,结果,其实都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

    这种感觉,很像是与天在斗,怎么斗,都离不开他的掌心。

    所以,

    这滋味,

    很苦涩。

    吴麻子现在清楚了,田无镜不想和自己换伤,是真的,但他居然连互相比拼消耗气血,都不想。

    他只是在等自己出招,然后,他再拆招。

    吴麻子清楚,开二品的代价,有多大,所以,这位王爷,连多开片刻的二品,都不愿意。

    他想用一种极为干脆的方式,来结束两个三品巅峰武者的对决,一种,他认为最划算的方式。

    “这世上,怎么会有王爷您这种人………”

    一个人,

    武功,可镇压江湖;

    军功,可镇压诸国;

    吴麻子惨笑道:

    “所以………您活该天妒之。”

    “噗通!”

    吴麻子的脑袋一晃,

    从躯壳上脱离,

    滚落到了地上。

    田无镜收刀,

    弯腰,

    将乌崖捡起。

    大楚影子一脉单传宝刀……乌崖。

    能和自己的锟铻对拼数百记不损丝毫,可称为对等神兵。

    田无镜看着这把断刀,

    忽然“咳”了一声,

    随即,

    缓缓道:

    “比那把蛮刀,要好。”

    ——————

    感谢夕阳丿灬同学和灬小焱灬同学成为《魔临》第一百五十位和一百五十一位盟主!

第三百八十二章 火凤!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靖南军骑士们挥舞着兵器,发出着高呼。

    在这个时代,一个军神一般的主帅,那绝对是值得崇拜和跟随的;

    如果是一个战神般的主帅,也能起到相类似的效果;

    而靖南王,

    则是将战神和军神双肩挑起。

    再加上那一串彪炳史册的战功加持,

    除靖南军外的各路燕军为何也都在王旗之下俯首帖耳也就丝毫不让人觉得奇怪了。

    个人的威望,

    权势的威望,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黄袍加身,

    但在军中,

    他就是真正的神祇。

    士卒们会觉得,跟随这样的主帅,哪怕是和他一起战死,都是这辈子自己最大的荣耀!

    难怪吴麻子临死前,会感慨一句:世上怎会有王爷这种人。

    镇北军有六镇,有镇北侯府百年积攒;

    而靖南军,

    撇开前几任近乎无为而治般的不谈,

    真正的靖南军,才不过建军十余年。

    但现如今,大燕靖南军的名号,早就掩盖过了镇北军。

    这一方面是因为昔日的镇北侯现如今的镇北王需要镇守荒漠,

    但前者之所以能够继续留在北封郡,也是因为在其他方向上的战事中,

    一个南侯,

    已经足够。

    大乾的老钟相公刚刚亡故,三边军队加上各路军镇,直接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上上下下都清楚要去北伐帮楚国分担压力,却又偏偏牟足劲儿后没办法去发出。

    大楚摄政王以年尧挂帅,那是因为他不信任其他的几位柱国和大贵族。

    反观燕国,

    南侯挂帅战无不胜的同时,

    还能留一个镇北王在北封郡悠哉悠哉地看风景。

    真是奢侈,

    奢侈到无以复加。

    因为,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镇北侯,只是吃蒙荫而不会打仗。

    像这种军神般的存在,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能在一个时期,拥有一个,已经是绝大的幸运,但大燕,却有俩。

    当然了,这类存在,往往下场不得好。

    想大乾当年的刺面相公,平定西南战局后,也曾磨刀霍霍准备北伐以雪太宗皇帝之耻,结果却被以莫须有之罪名下狱而死。

    好马配好鞍,

    有这般的军神,还得看看龙椅上的那位,到底有没有这般的气魄去用。

    田无镜收起了乌崖,甩手一挥,断刀飞向身后的貔貅。

    貔貅张开嘴,

    将乌崖一口没入,

    随即伸长了脖子,无声地打了个嗝儿。

    紧接着,

    田无镜走向站在宫门门口的令尹。

    令尹脸上挂着笑,

    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影子死了,死得没太多的价值。

    或者说,这价值,可能不是自己这个不通武事的糟老头所能够看得出来的。

    但令尹还是发出了一声感慨:

    “王爷,您不当皇帝,真可惜了。”

    田无镜没有理会。

    “王爷,像您这般的人物,早可逆天而行,为何要去做那龙椅上那位的刀?

    亲族的血,

    它不刺眼么?

    它不刺鼻么?”

    田无镜依旧没有理会。

    令尹张了张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他感觉自己现在,有些无能狂吠的意思。

    说白了,

    言语上的刺激,根本就不能对眼前这位军神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这类人,心如顽石,心境更如那万年寒冰。

    但奈何,

    他现在除了过过嘴瘾还能干啥?

    “王爷,您知道您的夫人,是怎么死的么?”

    田无镜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这句话停下,

    而是因为他已经走到令尹的面前了。

    “全尸,喷血?”

    令尹点点头,道:“其实,凤巢内卫也没找到证据,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您……节哀。”

    田无镜伸手,

    攥住了令尹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手,松开;

    令尹的身躯向下落,

    田无镜一拳砸过去,砸中令尹的胸膛。

    令尹的身躯没有爆裂开,

    身体一颤,随即,自其后背位置,喷出一片血雾,溅洒在了宫门上。

    “噗通!”

    令尹的尸体,落在了地上,全尸保留。

    做完这些后,

    田无镜没有再多看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而是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宫门。

    大楚皇宫,

    就在自己面前了。

    “开门。”

    “喏!”

    一队靖南军骑士马上下马,开始尝试去推开城门。

    另一队则拿出了抛锁,准备尝试攀登宫墙。

    不过,城门没有从后头上梢闩,第一队士卒直接将宫门给推开了。

    里头,也没有藏着什么暗箭,更没有忽然杀出什么人来,反而显得格外的安静。

    貔貅来到田无镜身侧,默默伏地。

    但田无镜却摆摆手,径直走入这宫门之中。

    靖南军骑士则自两翼,直接冲入宫内,这是为了扩大警戒区域以防止宫内出现其他变故。

    但这里面,没有宫女,也没有太监,更没有护卫的身影。

    整座皇宫,似乎就是空的。

    但很快,就有骑士来报,绕过金殿之后,后面的另一块宽敞区域,有人。

    是的,

    有人。

    这里,插满着旗帜,同时,在中央位置,还有一处凹陷区域。

    下面,是一片尖锐的倒刺,倒刺上甚至还泛着斑斓的光泽显然是淬了毒;

    而上方,一个木架子上,挂绑着六个成年男子,他们被封了嘴,见到燕军骑士出现时,开始本能地“呜呜呜”起来,还扭动着身子。

    除了这六个被绑着的人以外,

    还有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太监。

    老太监先前似乎是在打着盹儿,被燕军骑兵进来的动静刚刚惊醒,随即,他的目光开始逡巡,最后,落在了靖南王身上。

    “老奴,给大燕靖南王爷,请安了。”

    老太监有些艰难地起身,隔着老远给靖南王行礼,他的声音,很沙哑,但穿透力却很强。

    不出意外,应该是一位术士。

    因为在老太监身侧,放着一面令旗还有一面罗盘。

    老太监的太监袍子里头,也隐约可见八卦的内衬。

    “按照规矩,王爷您得向我大楚殿下们,问个安。”

    大楚殿下们?

    田无镜的目光,落在了那被绑着的六个人身上。

    这是,

    六个曾引发大楚诸皇子之乱的皇子们。

    他们在起事后,被摄政王一个一个拿下,干脆利索地圈禁起来。

    原本,按照正常流程,他们会被圈禁至死,在他们圈禁之后生下来的后代,则能拥有一些宗室资格和身份。

    为熊氏这一脉,开枝散叶嘛。

    但那是正常流程,

    现在很显然不是正常流程,

    因为摄政王都已经放弃了皇都提前离开了,为此,不惜捂住了整个郢都大贵族的眼睛和耳朵。

    徐徐图之,

    摄政王原本也是想的;

    但谁叫,形势逼人。

    其实,镇南关并不是最开始的,最开始的是在玉盘城下,楚军和野人没能将燕军拦在望江西侧。

    接下来,

    年尧在面对田无镜时,也一直受挫处于下风。

    紧接着,

    望江溃堤,郑伯爷率军乘船奇袭荆城,烧了荆城粮草,预示着这场国战,楚人基本没办法获得胜利。

    最后,再闻得一支燕军正在快速南下后,摄政王不再犹豫了,干脆将这一切陈旧的东西,伴随着这座陈旧的都城,一并给丢了去。

    既然丢了,那就丢个干干净净。

    这些个曾经和自己争位的兄弟们,原本养着他们是为了给自己赢得一个“贤”名,现在,没这个必要了,那为何还要继续带着?

    老太监笑了笑,弓着腰,

    道:

    “让王爷见笑了,见笑了。”

    田无镜伸手,向前一指。

    当即,

    身侧数十名骑士张弓搭箭,向着那边抛射过去。

    但箭矢在飞向那里时,却宛若被一层气流格挡开,落于四周。

    木桩子也因此一阵摇晃,随时都可能坍圮。

    皇子们惊恐无比地不停“呜呜呜”呼喊着。

    老太监则抬起手,稳住了局面,随即,整个人飘然而起,跳到了木桩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田无镜和燕军士卒。

    “王爷,切莫心急,我家王上,还有几句话托老奴来传达给王爷。”

    田无镜抬头,看着老太监。

    “王上说,我大楚看似输在少了一个靖南王,但实则,是输在了国力。为何燕国,以四国之中最贫瘠之土地,最少之人口,却供养出了可横扫四大国的数十万铁骑!

    燕国能做到,我大楚,本也可以做到,他燕皇能做到,朕,也能做到。

    决胜之地,在庙堂,不在田无镜,也不在李梁亭,更谈不上,那个抢了朕妹子的平野伯。”

    田无镜静静地听着,他可以感觉出来,面前的结界,很是孱弱了。

    但结界的关键,在于那个老太监手中所捏着的小旗。

    只要老太监心念一动,他自己和那六个楚国皇子,必然坠入下方的深渊荆棘之中。

    而这座大楚皇宫……

    楚国公主熊丽箐曾言,大楚皇宫比燕国皇宫,恢宏数倍;

    这座楚国皇城,自外面,看不真切,但进到里面来看,尤其是在看到这个阵仗后;

    才会真的明白,

    为何当年那一代楚皇要以“火凤栖于觅江”为由,在觅江江畔,新修一座都城。

    这座皇宫,

    不仅仅是皇宫,

    还是一座大阵。

    “大楚输了,朕,也输了,但朕,不会服输,朕很遗憾,因为在朕看来,大争之世,才刚刚开始,而那些朕欣赏的,朕所敬佩的对手们,却已经开始天不假年了。

    朕已经可以想见,

    在以后的将来,

    朕,

    会很寂寞。

    好在,

    朕已经准备好忍受这种寂寞,因为朕清楚,活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田无镜,

    你攻破得了郢都,

    又有何用?

    你,

    能守住么?

    你背后的燕国,

    你背后的晋地,

    还能再继续供着你将这场战事打下去么?

    甚至,

    就连你,

    今日你既然进来了,

    那朕真的拭目以待,

    大燕靖南王爷,

    能否在今日,走出这座皇城,走出这郢都!

    朕知道,

    你明知朕不在,却依旧会进入这座皇城,因为你想,想要将我楚人的骄傲,全都踩在脚下。

    朕,

    送给你踩,

    这份丢失的骄傲,

    朕会花十年,二十年,再重新聚拢起来。

    到那时,

    朕很想看看,

    你燕国,

    到底还在不在!

    朕,

    有的是光阴,有的是时辰,大把大把地可以等,大把大把地可以挥霍。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老太监复述完这些话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

    “王爷,这最后一句,是老奴听得王爷您在外头和那影子说的话,老奴觉得,这话放在咱王上的话里头,也是贴切得紧呐。

    王爷您,

    和咱王上,

    都是千秋人杰,

    千秋功过自然留与千秋去说。

    老奴可真是遗憾,

    看不到了,

    看不到喽。”

    “你也算是个人物,对他也忠心耿耿,为何,他不带着你离开。”田无镜开口问道。

    “老奴犯了错,这既然犯了错,就得留下来受惩处呐,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你,犯了什么错?”

    “六年前,还是四皇子的王上,让老奴拿一碗羹汤,给批改奏折的先皇喝,啊~”

    老太监伸手,

    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话语和神色中,

    都带上了一抹追思,包含情绪:

    “啊~老奴伺候先皇大半辈子了,老奴想啊,先皇走可以,看着这大半辈子的主仆情分上,让先皇走得轻松一点,不好么?

    老奴就擅自做主,减了这羹汤的分量;

    呵呵呵呵呵……………”

    老太监笑了起来,

    低头,

    看着下方的田无镜,

    道:

    “王爷您猜怎么着?啊啊~这分量,王上早就调配好了呀,让先皇死于疾病突发,弥留个半个月,再高明的太医,也无力回天;

    可偏偏,

    因为老奴的心软,减了分量,先皇病是病了,但却硬撑着没能驾崩,就在那龙榻上,撑了好几年呐,好几年呐。”

    老太监开始抹泪,

    哭道;

    “老奴悔啊,恨啊,您说,老奴当初这心软个什么劲儿啊,让先皇白受了这好几年的苦,又让王上白等了这好几年。

    王爷,

    您说,

    老奴当年要是不犯这个错,

    王爷您今日,还能打得进这郢都,能打得进这皇城么?

    您说,

    老奴这错,

    大不大,

    老奴该不该留下来受惩呢?”

    权力的核心,是一个变化的状态。

    司徒雷是向剑圣借剑,一剑杀了自己的老子。

    随后,

    从容掌握大权,登基为帝;

    那是因为在那之前,司徒雷就已经掌握了朝政,更是将自己那两个有威胁的哥哥给贬到了雪海关那儿啃雪去了。

    但六年前,还是四皇子的摄政王,或许同样有把握在自己老子驾崩之后,击败其他竞争者坐上那个位置。

    但那是建立在他老子驾崩后,大楚上下都需要一个新的皇帝时,那才可以,那个时候,皇子的争斗,那是名正言顺,早点争斗完,早点胜出一个,坐上去,大家还能继续过日子。

    但问题是,

    楚皇没死,反而在床榻上硬挺了几年。

    皇帝没死,

    下面,

    就不好动了,因为没大义了。

    而且,因为这件事,触动了很多方面的神经,朝廷里,明显会有忠诚于先皇的人,比如,皇城巷的影子。

    而大贵族们,巴不得自己头顶上有个卧病在床的皇帝,大家既可以维系住明面上的和谐,又不用担心来自皇权的实际威胁。

    所以,各方势力,都默认地去维系这一政治常态。

    饶是当年的摄政王,也没那个把握,以明面上政变的方式夺下皇位。

    他只能等,

    等了几年后,

    他的羽翼更加丰满,

    当先皇终于驾崩时,

    摄政王对付那些个兄弟,当真是手拿把攥。

    皇族禁军,在先皇驾崩后,站在了摄政王背后。

    大贵族们,也都默认了摄政王的能力,默认了其坐上那个位置的事实。

    因为,确实需要有人坐。

    而且,彼时大燕马踏门阀之后,攻乾再伐晋,给予了楚国极大的压力。

    以前,贵族们希望头顶上的皇帝,卧病在床不能理政;

    之后,贵族们希望,还是换上一个有本事有能力有手腕的皇帝吧。

    只能说,

    此一时彼一时,

    摄政王最终,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偏偏,失去了那几年,最为宝贵的时间。

    一步落后,

    步步落后,

    到最后,

    这盘棋,是真的下不下去了,所以,摄政王选择了掀翻棋盘,重新开始。

    老太监叹着气,

    而这时,

    田无镜动了。

    老太监微微一笑,

    手中小旗瞬间燃烧,

    顷刻间,

    一股强横的气压将这结界给崩坏,

    老太监本人连带着六个皇子,一同落入这荆棘深渊之中。

    田无镜止住身形,

    他终究,没能赶得上,虽然,他事先就清楚,他本就不可能赶上。

    六个皇子身体被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穿,

    老太监也是一样,

    但老太监哪怕脖颈和脸上都有倒刺穿透出来,

    却依旧用气浪喊道:

    “以皇族之血,奠火凤之灵,圣火降临,荡涤污垢,再造乾坤;

    天佑熊氏,大楚涅槃!”

    六个皇子的鲜血,在刹那间就被抽干没入地下。

    而前方大殿屋檐上的那一尊火凤雕塑,

    在此时竟然燃烧起来,

    一道巨大的火凤虚影,腾空而起,发出啼鸣!

    下方,

    浑身被穿透的老太监在弥留之际,

    笑道:

    “大楚有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殿上方,

    火凤舒展着身姿,

    以一种睥睨的姿态,

    将它的目光,

    落向了下方。

    “吼!”

    靖南王的貔貅马上向前,冲着上方的火凤发出了嘶吼。

    貔貅,是大燕的图腾;

    火凤,则是楚国的图腾。

    昔日,乾国藏夫子自燕京城外,斩大燕龙脉;

    今日,大燕靖南王自大楚皇城,要灭这楚国图腾!

    不同的是,

    藏夫子当年身边只有一位百里剑,且其二人,未得入燕京一步;

    而今日,

    大燕靖南王,率铁骑入郢都再进皇城!

    前者昔日,斩的是虚妄;

    后者今日,灭的是希望!

    下一刻,

    田无镜手持锟铻,

    一跃而上,

    对着前方气势磅礴的火凤虚影,

    一刀斩下!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一座城,一个人

    火凤展翅,炙热的炎浪席卷而出。

    但那已经一跃而上的一人一刀,完全是以不闪不避之姿,强行分开了炎浪。

    携磅礴之威,

    劈斩而下!

    火凤发出一声嘶鸣,它居然选择了退避,但尽管如此,其身上,依旧留下了一道迟迟不能愈合的间隙。

    田无镜站在大殿金瓦之上,刀口向下,目光,盯着面前那只硕大且在扑腾着翅膀的火凤虚影。

    如果说,火凤代表着火,那么,一头白发的田无镜则代表着一种森寒。

    寻常人,

    见着这种景象,能抑制住不马上倒头就拜就已经算是意志惊人了,但大燕靖南王,见面就是一刀上来!

    没有铺垫,

    因为,

    根本就不需要这些那些的累赘。

    莫说田无镜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神祇,不信那炼气士毕生所求之真谛会真的存在;

    就算这苍穹之上,真有神灵,

    已经自灭满门的他,

    早就将自己彻底自绝于天下,

    就是神真的下凡来了,

    他,

    也照斩不误!

    更何况,

    若是神祇也能被斩伤,

    那还算是神祇么?

    下方,

    貔貅急得不停地刨动着四蹄,原本,它应该亲近那道火凤气息,因为双方都曾是千年前存在的灵兽;

    血脉之间,是存在着一种认同的。

    但如今立场对立,所以,更是不得服气!

    对别的兽类,甚至是普通妖兽,貔貅都能不屑一顾,但对这有着火凤气息的存在,那就真的认真起来盘一盘!

    只是,它不能飞,上不去,只能在下头干着急,不停地吐出着炙热的白息。

    此时,

    火凤虚影之中,

    竟然传来了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

    “放肆,竟敢冒犯天威!”

    声音悠扬,带着一股子至高无上的意味。

    田无镜再度举刀:

    “装神弄鬼!”

    随即,

    田无镜又是一身奔赴,对着火凤虚影再度一刀劈斩而下!

    火凤再度仓惶而起,但其虚影身躯实在是太大了,不可避免地再受了一记刀罡,身躯上,又显露出了一道极为清晰的缝隙。

    “尔敢,尔就不怕天诛之!”

    “本王,求之不得!”

    田无镜再度上前,又是一刀。

    火凤再度腾起,其尾巴一半没能逃过,竟然被锟铻刀直接斩碎,化作了漫天洒落的红色晶莹。

    这火凤,

    看起来,

    真的不过如此!

    但若是细心的话,可以发现火凤几次闪避都没能完全避开,并非是因为其速度不够,而是它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座金殿的殿顶,而且,其飞起来的高度,也有限制。

    也因此,这般庞大身躯,这般狭窄的腾挪范围,它怎么可能完全躲得开?

    几次三番地狼狈逃避还受了创后,

    火凤虚影之中的声音终于不再那般“高高在上”,而是出现了一种类似人的情绪:

    “锟铻刀?是乾人?乾人竟然打进来了?”

    这时,

    另一道声音响起:

    “是锟铻刀,那位的弟弟继位后率军北伐败了,刀,落入燕人手中了。”

    锟铻,曾是乾国太祖皇帝的佩刀,伴随着乾国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打下了如今乾国的疆域;

    后其弟以皇太弟的身份继位,挥师五十万北伐,被初代镇北侯大败,太宗皇帝躺在牛车上逃回了乾国,原本其腰间左配锟铻右配天子剑,结果双双遗落在了战场。

    天子剑,没能找到,但锟铻刀,却是早早地被燕人缴获,收入皇室。

    田无镜领靖南侯爵时,燕皇将锟铻刀赐下。

    “瞎么,下面那头蠢物不是貔貅是什么!”

    火凤虚影明明是一个人在说话,却给人一种好几个人在争吵的意思。

    田无镜站在那里,没再急着挥刀,目光里,流露出思索之色。

    “燕人,燕人怎么打进来的?难不成是乾国被灭了,还是晋国被灭了?”

    燕楚原本的疆域格局,两国之间想要大打出手,还真难。

    燕人大规模伐楚,必须建立在乾国和晋国某一方被燕国完全吞并的基础上才能发生。

    “乾人、乾国?是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国家?是又有新小国称国主了么?”

    这像是火凤在自问自答,又像是在互相争论。

    “是燕人,燕人竟然打到了郢都来,怎么会这样。屈氏呢,昭氏呢,独孤氏呢?”

    “我还看见了下面燕人的黑龙旗,是燕人的兵马杀进宫墙里来了。”

    “我大楚,怎么会沦为这般模样?”

    “燕人不是被蛮族压着么,他们怎么会打到我楚国来?”

    田无镜终于露出明悟之色,

    随即,

    眼里流露出真正的嘲讽。

    此刻,火凤声音中“说话”的人,不是别人,应该是楚国的历代先君。

    但,

    田无镜右手依旧握着锟铻,左手却在此时掐印,随即,左手食指至于眉心位置,按了下去。

    一道蓝光,自田无镜瞳眸之中一闪即逝。

    这是“开天眼”的术法,可以破除一些虚妄,看见本质。

    这并不算是什么高深的术法,但却很实用。

    就比如现在,

    如果说这道火凤虚影,是一种介乎于灵与魂杂糅的话,那么,其整体,其实就是一团被割裂下来的火。

    虽然可以看出被撕裂过的痕迹,但这一部分,其实是纯色的。

    意味着,这是一个被撕裂下来的灵,但它,依旧是“完整”的,它的不完整只是相较于之前,但其本身,并没有杂质。

    这意味着,火凤虚影内,并没有存在着其他人的灵魂,也就不存在什么前代楚君灵魂杂糅在一起的情况。

    而这时,

    火凤似乎也察觉到了田无镜的动作,

    当即,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燕地崽子,你在看什么!”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也响起:

    “呵,他死到临头还不知!”

    “这里是郢都,朕活着,是大楚的皇帝,朕死了,也是大楚的皇帝!”

    这不是楚国先皇们在讲话,因为火凤内,只有唯一的一个灵。

    再联想到楚国皇室一直号称身上流淌着的是火凤血脉,

    而且,

    在亲眼见过熊丽箐后,

    田无镜清楚,至少熊氏嫡系血脉里,确实存在着火凤气息,哪怕很微弱,但却是真实的。

    所以,

    并非是历代楚皇在驾崩后,魂识融入这火凤之灵中被保存;

    而是,

    那只火凤之灵,一直在借助历代楚皇的龙体,在吸收,在滋养着自身。

    因为熊氏嫡系血脉中,就有它的血脉,这血脉,能够让熊氏嫡系皇族在御兽时比常人占据更大的优势,更容易让妖兽臣服于自己。

    但那一代代熊氏嫡系之人,其实也是在用自己的一生,温养着那一缕火凤血脉,待得进入陵寝之后,自会被收回抽出。

    这就像是在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

    因为皇帝享有真龙之气,且能为帝君者,其意念绝对超于旁人,也因此,在驾崩后,曾一度伴随着他们从生到老到死的那一缕火凤血脉,宛若见证过一位位帝君一生的观察者,在融入火凤之灵后,很显然没有将“前世”所存在的意识给抹除掉,亦或者说,难免被其所影响。

    若是此时瞎子在这里见到这一幕,他会用更简洁地方式去陈述:

    这就是吸收了太多人记忆所诞生了多重人格。

    “我大燕深宫底下,有一只年迈貔貅,数百年来,我燕人一直以貔貅为引,繁育出貔兽,希望数百年后亦或者千年后,大燕铁骑可以人人骑貔兽冲锋。

    人,

    终究是人,

    畜生,

    终究是畜生。

    人骑畜生,天经地义。

    你楚人,

    倒是反着来的。”

    田无镜再度举起锟铻,

    道:

    “一个层次的东西,

    我燕人拿来当坐骑,

    你楚人拿来当祖宗,

    如此楚国,还有何必要继续存续?”

    似乎是感知到了来自靖南王身上再度冷冽下来的杀机,亦或者是这只被六个皇子血脉刺激苏醒的火凤之灵终于度过了先前的浑浑噩噩。

    此时的它,

    虽然虚影依旧残破,

    但意识之中,却传递出一种极为阴沉的情绪,先前你一言我一语的状态,完全消失不见。

    “你若再步步紧逼,吾就彻底放开这大阵束缚,引天火,降天罚,让你身躯成灰,魂魄尽散!”

    这是真正的火凤之灵在说话,在彻底苏醒自我意识之后,它开始变得敏锐起来,同时,金殿下方的金瓦,也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龟裂。

    郢都城的很多不起眼的角落里,

    从地下,

    从城墙墙壁处,

    探出了一只只凤凰头,

    很快,

    一股股火油开始自凤凰嘴里流出。

    大阵,

    其实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开始运转了。

    火凤之灵的虚弱,是因为它只是被献祭了六个皇子,且还处于阵眼之地;

    灵的强大,

    需要祭品,

    而郢都,

    郢都的百姓,

    自数百年前,

    其实就已经被摆上了供桌!

    “现在退去,你我相安,否则,整个郢都,将成为你的坟冢之地!”

    田无镜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看着面前的火凤之灵,

    反问道:

    “你在拿楚人的命,威胁燕人的王?”

    随即,

    田无镜将锟铻刺入脚下金瓦之中,

    自己席地而坐,

    伸手指了指四周,那里,是入夜后今日明显没那般明亮的“万家灯火”。

    “天凉了,烤个火。”

    ———

    明儿争取用个大章把这段剧情写完,莫慌,晚安!

第三百八十四章 平野伯走单骑

    (ps:白天有事出了趟门,码字晚了,莫慌,今晚还有)

    “太后安歇了么?”

    摄政王对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回王上的话,太后已经安歇了,先前派人来问王上今晚喝了几碗粥,奴才见王上和孟大人在下棋,就自作主张地让粥多熬了会儿。”

    摄政王点点头,对孟寿道:

    “爱卿陪朕进点儿吧。”

    “谢主隆恩。”

    粥,上来了。

    不是白粥,而是加了一些配料进去,烹煮的方式也不同,所以很香也很鲜美。

    喝粥养身养胃,其实是不错的,但粥和粥,是不同的。

    棋盘撤下去后,

    君臣二人就着先前下棋的石桌慢慢地吃着。

    “以后,再想安生地吃粥,可就难喽。”

    “是王上您想过这苦日子的。”

    “嗨,还不是因为原本的安生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

    “臣,不这般觉得,臣以为,就是清淡白粥配小咸菜,也能吃得可口。而粥好喝不好喝,关键在于这筷子,这碗,这碟,是不是自家的。

    臣在楚地一直有几亩田,陈家代为照料,每年出产,也都记在臣老宅账上,臣以前在颖都修史时,经常能吃到自家田里种出来的小米;

    臣在晋地,臣在乾国,臣在燕国时,家里也有一老仆,每年都带一袋家里的米给臣送来。

    他年纪大了,送不到了,就让他儿子送,现在,是他孙子在给臣每年送了。

    说是什么乡愁加进了碗里,那是虚的;

    说白了,

    还是自家田里所产的米,熬粥才香,香得踏实。”

    “爱卿这话说得,倒是熨贴,让朕心里舒服多了。”

    “文过饰非,春秋笔法,本就是史官嘴上不要但却是最拿手的活儿。”

    “哈哈哈哈。”

    摄政王发出了大笑。

    少顷,

    摄政王搅动着手中的小勺,

    道;

    “将那些,都打烂了,朕就能着手,去做自己的碗筷了。”

    “臣修史以来,看得最多的,是国势倾颓之下的得过且过,上位者总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开口闭口循序渐进,提笔研磨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们看重的,是精妙的瓷器,仿佛宝贝得不得了,动辄天下苍生为念;

    但臣又看到的是,那些人口口声声精美得不得轻动的坛坛罐罐,在打碎了一地后,往往继任者又能很快地给收拢起来。

    这天下,真有那么精贵么?

    臣觉得,不见得。

    他们精贵的,不是这天下,而是………”

    摄政王开口接话道:

    “而是他们自己屁股下面的这把椅子,是他们这一族子孙世代的富贵荣华,是他们和天子共治天下的权柄。

    让他们交出他们所有的,是不可能的。

    所以,

    朕只能自己去抢。

    这面子上,

    必然会不好看。”

    孟寿俯身道;

    “王上,臣编纂四国史书,只看见了四个字。”

    “爱卿请言。”

    “成王败寇。”

    “对,对啊,这世道,其实就是这般,哪里来的什么自古以来,哪里来的永世不变?

    大夏当年何等风光,说崩也就崩了;

    日后就算是史书说朕苛刻贵族,忘记了当年贵族先祖和我熊氏先祖一同开业之情,毁了天下共享之的承诺;

    那燕国呢?

    燕国皇帝马踏门阀,不也成了么?

    那晋国呢?

    虞氏对待封臣如何而封臣如何对待虞氏的?

    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罢了。”

    摄政王摊开手,

    道:

    “茶。”

    两杯香茗端上来。

    摄政王端起茶杯,没喝,而是洒在身侧地上。

    “以茶代酒,先敬郢都,敬那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孟寿则端起茶杯,

    道;

    “可惜臣老了,否则臣真想为王上身边一待诏,为王上写那起居注。”

    “是昏是明,还不得明朗呢。”摄政王笑道。

    孟寿摇摇头,

    道:

    “史家眼里,没有昏和明,最怕的,是中庸。”

    “一般,小说家才这般觉得吧?”

    孟寿笑道:

    “拿笔杆子的,都一个样。”

    ……

    昭文通现在很痛苦,

    他原本在这里驻扎着对应着那支燕军,应该是燕国平野伯部。

    第一次,

    楚军可以利用自己的骑兵优势去挤压燕军。

    昭文通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没吃过猪肉又怎么可能没见过猪跑不是?

    可能骑兵在其手里用得没有燕人将领那般精湛,但大概该怎么用,该如何发挥出骑兵的性能,军旅这么多年,家传又这般久远,怎么会不晓得?

    所以,

    布兵压阵,

    骑兵压缩,

    昭文通成功地将燕国平野伯部给压缩进了一座县城里。

    县城的城墙不高,占地也不大,谈不上什么易守难攻。

    但一开始因为担心燕军会趁着自己围城时去尝试突围,所以昭文通选择了最为稳扎稳打地方式,像是侍女扫地一样,一点一滴地将外头的灰尘全都收拢起来。

    反正独孤牧那老东西给自己军令就是对住这支燕军,让他们不要再在自家后方乱窜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急,慢慢拾掇。

    同时,昭文通也清楚这支燕军里,有万余青鸾军士卒,是楚军,近乎和燕军的数目相当。

    所以,

    昭文通也想以步步紧逼,日日施压的方式去将面前的这支诡异的“燕楚”联军给分化开来。

    效果,

    是很明显的。

    这些日子以来,对面叛逃过来的楚军数目不少。

    昭文通觉得,再过些时日,等到那位平野伯麾下的士气再低落一些,就能够尝试真正的开始攻城了。

    到那时,面前的燕军在失去锐气之后,就不会再是难啃的骨头。

    然而,

    谁成想,

    忽然间一支燕军骑兵竟然从自己后方包了上来。

    四万余靖南军骑兵,从行军时的军容上来看,就能清楚地知道这绝对是燕军的精锐。

    昭文通麾下兵马散得有些开,但好在燕军来袭,他的外围哨骑提前对本部进行了通知,所以昭文通马上就收拢了部队,撤出了对平野伯军的包围。

    而靖南军也因为长途奔袭,人马疲惫,罗陵也就没有直接下令进攻,双方隔着三十多里互相对峙下来。

    但不管怎样,这处战场因为这四万靖南军骑兵的出现,使得局势彻底被颠倒了过来。

    第一日,相安无事;

    第二日,哨骑厮杀;

    第三日,已经缓过来的燕军开始有意识地出动压缩楚军。

    而昭文通为了避免被内外夹击的情况,不得不再度收缩。

    双方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郑伯爷的围则是完全被解开了。

    角色互换,

    现在轮到昭文通蜷缩在一个位置,而燕军则在外围开始嚣张。

    早些时候,叛逃过去的楚军这次又叛逃了出来,不仅如此,他们还“拖家带口”,带出了更多的一波。

    战事持续到眼下这个局面,一波又一波的燕军出现在了楚地腹心,楚人的士气,其实才是受压最严重的。

    再者,有了青鸾军的投靠,屈氏带了个头,连大贵族都能投降,这些楚军士卒还能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投降来投降去的,只是一种必然会出现的小反应,对大局,并不影响。

    除非镇南关里的年尧忽然一拍桌子,反楚投燕,其余人,真的只是“小赌怡情”。

    终于,

    在布置和完善好下面各部对昭文通部的监控以及对其他方向可能出现楚军的提防后,

    罗陵领一队亲军来到郑伯爷的大寨中。

    二人先前其实闹过一次不愉快,但其实谁都没放心里去。

    私交是私交,打仗是打仗。

    他罗陵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靖南王也不可能容得下他成为王旗下嫡系总兵官之一。

    再者,

    罗陵也清楚平野伯这一仗打得有多不容易,冒了多少的险。

    大燕军中的风气,还是很昂扬向上的,能打胜仗,能为其他人所不能为,自然会被尊重。

    最重要的是,罗陵也清楚自家王爷对待平野伯,那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以前,他有点想和平野伯别苗头,那其实也是有点儿想争宠的意思。

    明明是他先到的………

    只是,现在,再想这些,就没意思了。

    他大军刚到的第二日,双方就互派了信使,交流沟通了各自的情况。

    罗陵没觉得他平野伯没主动来见自己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不,他自己主动过来了。

    然而,

    当罗陵来到平野伯军寨时,

    却得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平野伯于他罗陵大军到的翌日,就将大军丢给了金术可看管,自己领着几十个亲卫径直向南找靖南王去了!

    ………

    郑伯爷是真的去了,而且只带了二十名亲卫,另外就是四娘和剑圣了。

    或许,

    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一种感应。

    原本,在罗陵大军出现,郑伯爷长舒一口气,在得知王爷率领另一路大直扑郢都时,还觉得很是过瘾。

    这才是王爷的风格,这才是王爷的脾气。

    所以,

    当晚,

    郑伯爷胃口大开,

    吃了三碗面,早早地就睡着了。

    然后,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

    他看见了火焰,然后看见火焰中,有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在梦里,

    郑凡拼了命地对着火焰里的人大喊大叫,但火焰里的人却毫无反应,好几次,郑凡尝试冲入火焰之中,但哪怕自己愿意忍受那种痛苦,却依旧无法拉近和那个人的距离。

    噩梦醒来后,

    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打湿。

    魔丸飘浮在其面前。

    很明显,这不是寻常的噩梦,如果是寻常噩梦的话,魔丸不会出现,确切地说,自打和魔丸在一起后,郑伯爷做噩梦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

    一来是见惯了厮杀大场面,自己的韧性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二来魔丸这种邪物在身边,真的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你能克服魔丸的影响,其他那些,真的就不值一提了。

    上一次做噩梦,还是几年前了,在靖南王自灭满门之后。

    苏醒后的郑伯爷就有些浑浑噩噩地坐在床榻边,

    四娘端水过来,

    郑伯爷不喝。

    薛三将剑圣请来瞅瞅,他担心楚人不是会巫术么,别不是眼瞅着正面战场打不过就给自家主上下降头了。

    剑圣不通这些,但还是看了看。

    然后,没看出什么。

    郑伯爷像是丢了魂一样,在床榻边坐了半个晚上。

    翌日一早,

    郑伯爷猛地站起身,做出了决定。

    他要去郢都,他要去追上田无镜的队伍。

    身为一军主帅,这真的是很荒谬的一个决定。

    起因,

    仅仅是因为一个噩梦。

    但,更荒谬的是,没人反对。

    金术可等一众下面的将领,是没发表意见机会的,他们只能遵照郑伯爷的一切指示。

    而魔王们,

    无论是薛三还是四娘亦或者是阿铭和樊力,对自家主上的这个决断,都没提出什么异议。

    因为他们清楚田无镜在自家主上心中的位置,

    再者,

    魔王们在观念上,本就和普通人不同,一定程度上,郑凡这个主上的审美和魔王们其实是一致的。

    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句“大不了以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家客栈”真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了,眼下至少这块区域的大局已定,现在不是昭氏想要吞自家了,而是昭氏在担心自家会不会反吞了他。

    郑伯爷这次入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该刷的军功,也早就刷到了溢出。

    于大局无碍的前提下,

    冒点险,任点性,

    又怎么了?

    辛辛苦苦打拼出家业,难不成是要让自己过上循规蹈矩守财奴般的日子的?

    还有一点,主上没说,魔王们也没说,同时,剑圣也没说。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说出来。

    但凡人到一定地位后,他做的梦,意义也就不同了。

    比如古代皇帝的老妈,在生皇帝前就得做个梦,哪个仙翁下来或者哪条龙亦或者是巨蟒下来钻进自己肚皮去了。

    郑伯爷现在是预备役的一方封疆,这个地位的人,他的梦,常常会有警示意义,甭管准不准,但经常有人拿这个当说头。

    另一方面则是,如果说天天是在“坟头”上长大的话,那么郑伯爷本人,更是被群邪贴身环绕。

    像郑伯爷这样子的人,就算是不修炼,他的命格也会在后天强行被加硬,否则压根就扛不住这种“恶劣”的环境。

    最最重要的是,

    田无镜在郑伯爷心中,那近乎是无敌的存在。

    做梦,

    梦到靖南王大破楚军,甚至大破郢都,都是正常的,而做梦梦到这种带着明显负面暗示的画面,那就明显是不正常了。

    自打从这个世界苏醒,

    有两个人,对自己是真的好。

    一个是沙拓阙石,但沙拓阙石毕竟一直沉睡着,常年躺在棺材里,他的关护,是真的,源于当初自己多磕了一个头,只是,少了一些温度。

    对田无镜,那是真的………难以形容了。

    来这个世界也好几年了,但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其实还是在的。

    对这个世界的百姓,对这个世界的家国,其实都有着一种疏离和隔阂。

    唯独,

    在田无镜这里,

    那真的是一种亲哥一般的感觉。

    说走就走,

    但这里毕竟是楚地,

    燕军虽然在局部战局上掌握了优势,但这里到底还是燕人的主场。

    所以,这种无限接近“单骑闯关”听起来很洒脱,但实则也是刀尖上跳舞,万一恰好碰上一支楚人军队,被发现后,很容易就会被包饺子。

    阻拦,是遇到过,甚至还有楚军追击过,但都被郑伯爷这边甩开了。

    小股骑兵的活动确实是有优势,再者,剑圣还在郑伯爷身边。

    不管怎样,原本一直调侃自己战场运气不好所以让阿铭常伴身边的郑伯爷,这次运势倒是不错,身为主将的“裸、、”奔,竟然真的奔成了。

    郢都,

    就在前方了。

    到这时候,

    剑圣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田无镜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你会怎样?”

    剑圣知道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很不合适。

    但一来,他清楚郑凡不是那种普通的内心脆弱之人,自然不用在此时去刻意地维护和关怀;

    二来,

    他是真的好想问这个问题,很想很想。

    高手是寂寞的,也是高冷的,但并非意味着高手完全清心寡欲成了圣人;

    只能说,

    他们的兴趣阈值比较高一些。

    很显然,这个问题现在顶到了剑圣的阈值,若是郑伯爷愿意回答,剑圣甚至愿意答应下一次出征时,他还可以跟着出来混一混津贴好给家里的屋子再翻修一下。

    郑伯爷没哭没闹,眼眶也没泛红;

    毕竟噩耗又没传来,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甚至,可能自己飞奔过去,看见田无镜后,田无镜会给自己直接来一脚!

    打仗呢,你瞎跑什么!

    再或者,

    和自己算个账,

    听说,你和你大舅哥在据羊城下相处得不错,护送吃喝?

    这当然是郑凡最想看到的画面,哪怕被田无镜一脚踢成重伤也无所谓。

    此时,

    面对剑圣的这个问题,

    郑凡毫不犹豫地回答,显然,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是多虑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思考了无数遍后果。

    “那我就在楚国建十座京观给田无镜做大蘸!

    我也要去查杜鹃的死,到底和那位有没有关系!

    老子就要变成一条疯狗,凡事沾染上干系的人,欠债的人,都等着被老子咬吧!

    然后,

    就是,

    老子会不惜一切,

    将我那干儿子送上龙椅,

    无论那会儿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话音刚落,

    刚过一道山坡,

    一行人当即沉寂下来,

    前方,

    出现了郢都的辽阔,

    而此时的郢都,

    火光冲天!

    ————

    凌晨两点前还有,我今晚肯定把这段剧情给个结果,莫慌!

第三百八十四章 平野伯走单骑

    (ps:白天有事出了趟门,码字晚了,莫慌,今晚还有)

    “太后安歇了么?”

    摄政王对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回王上的话,太后已经安歇了,先前派人来问王上今晚喝了几碗粥,奴才见王上和孟大人在下棋,就自作主张地让粥多熬了会儿。”

    摄政王点点头,对孟寿道:

    “爱卿陪朕进点儿吧。”

    “谢主隆恩。”

    粥,上来了。

    不是白粥,而是加了一些配料进去,烹煮的方式也不同,所以很香也很鲜美。

    喝粥养身养胃,其实是不错的,但粥和粥,是不同的。

    棋盘撤下去后,

    君臣二人就着先前下棋的石桌慢慢地吃着。

    “以后,再想安生地吃粥,可就难喽。”

    “是王上您想过这苦日子的。”

    “嗨,还不是因为原本的安生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

    “臣,不这般觉得,臣以为,就是清淡白粥配小咸菜,也能吃得可口。而粥好喝不好喝,关键在于这筷子,这碗,这碟,是不是自家的。

    臣在楚地一直有几亩田,陈家代为照料,每年出产,也都记在臣老宅账上,臣以前在颖都修史时,经常能吃到自家田里种出来的小米;

    臣在晋地,臣在乾国,臣在燕国时,家里也有一老仆,每年都带一袋家里的米给臣送来。

    他年纪大了,送不到了,就让他儿子送,现在,是他孙子在给臣每年送了。

    说是什么乡愁加进了碗里,那是虚的;

    说白了,

    还是自家田里所产的米,熬粥才香,香得踏实。”

    “爱卿这话说得,倒是熨贴,让朕心里舒服多了。”

    “文过饰非,春秋笔法,本就是史官嘴上不要但却是最拿手的活儿。”

    “哈哈哈哈。”

    摄政王发出了大笑。

    少顷,

    摄政王搅动着手中的小勺,

    道;

    “将那些,都打烂了,朕就能着手,去做自己的碗筷了。”

    “臣修史以来,看得最多的,是国势倾颓之下的得过且过,上位者总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开口闭口循序渐进,提笔研磨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们看重的,是精妙的瓷器,仿佛宝贝得不得了,动辄天下苍生为念;

    但臣又看到的是,那些人口口声声精美得不得轻动的坛坛罐罐,在打碎了一地后,往往继任者又能很快地给收拢起来。

    这天下,真有那么精贵么?

    臣觉得,不见得。

    他们精贵的,不是这天下,而是………”

    摄政王开口接话道:

    “而是他们自己屁股下面的这把椅子,是他们这一族子孙世代的富贵荣华,是他们和天子共治天下的权柄。

    让他们交出他们所有的,是不可能的。

    所以,

    朕只能自己去抢。

    这面子上,

    必然会不好看。”

    孟寿俯身道;

    “王上,臣编纂四国史书,只看见了四个字。”

    “爱卿请言。”

    “成王败寇。”

    “对,对啊,这世道,其实就是这般,哪里来的什么自古以来,哪里来的永世不变?

    大夏当年何等风光,说崩也就崩了;

    日后就算是史书说朕苛刻贵族,忘记了当年贵族先祖和我熊氏先祖一同开业之情,毁了天下共享之的承诺;

    那燕国呢?

    燕国皇帝马踏门阀,不也成了么?

    那晋国呢?

    虞氏对待封臣如何而封臣如何对待虞氏的?

    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罢了。”

    摄政王摊开手,

    道:

    “茶。”

    两杯香茗端上来。

    摄政王端起茶杯,没喝,而是洒在身侧地上。

    “以茶代酒,先敬郢都,敬那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孟寿则端起茶杯,

    道;

    “可惜臣老了,否则臣真想为王上身边一待诏,为王上写那起居注。”

    “是昏是明,还不得明朗呢。”摄政王笑道。

    孟寿摇摇头,

    道:

    “史家眼里,没有昏和明,最怕的,是中庸。”

    “一般,小说家才这般觉得吧?”

    孟寿笑道:

    “拿笔杆子的,都一个样。”

    ……

    昭文通现在很痛苦,

    他原本在这里驻扎着对应着那支燕军,应该是燕国平野伯部。

    第一次,

    楚军可以利用自己的骑兵优势去挤压燕军。

    昭文通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没吃过猪肉又怎么可能没见过猪跑不是?

    可能骑兵在其手里用得没有燕人将领那般精湛,但大概该怎么用,该如何发挥出骑兵的性能,军旅这么多年,家传又这般久远,怎么会不晓得?

    所以,

    布兵压阵,

    骑兵压缩,

    昭文通成功地将燕国平野伯部给压缩进了一座县城里。

    县城的城墙不高,占地也不大,谈不上什么易守难攻。

    但一开始因为担心燕军会趁着自己围城时去尝试突围,所以昭文通选择了最为稳扎稳打地方式,像是侍女扫地一样,一点一滴地将外头的灰尘全都收拢起来。

    反正独孤牧那老东西给自己军令就是对住这支燕军,让他们不要再在自家后方乱窜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急,慢慢拾掇。

    同时,昭文通也清楚这支燕军里,有万余青鸾军士卒,是楚军,近乎和燕军的数目相当。

    所以,

    昭文通也想以步步紧逼,日日施压的方式去将面前的这支诡异的“燕楚”联军给分化开来。

    效果,

    是很明显的。

    这些日子以来,对面叛逃过来的楚军数目不少。

    昭文通觉得,再过些时日,等到那位平野伯麾下的士气再低落一些,就能够尝试真正的开始攻城了。

    到那时,面前的燕军在失去锐气之后,就不会再是难啃的骨头。

    然而,

    谁成想,

    忽然间一支燕军骑兵竟然从自己后方包了上来。

    四万余靖南军骑兵,从行军时的军容上来看,就能清楚地知道这绝对是燕军的精锐。

    昭文通麾下兵马散得有些开,但好在燕军来袭,他的外围哨骑提前对本部进行了通知,所以昭文通马上就收拢了部队,撤出了对平野伯军的包围。

    而靖南军也因为长途奔袭,人马疲惫,罗陵也就没有直接下令进攻,双方隔着三十多里互相对峙下来。

    但不管怎样,这处战场因为这四万靖南军骑兵的出现,使得局势彻底被颠倒了过来。

    第一日,相安无事;

    第二日,哨骑厮杀;

    第三日,已经缓过来的燕军开始有意识地出动压缩楚军。

    而昭文通为了避免被内外夹击的情况,不得不再度收缩。

    双方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郑伯爷的围则是完全被解开了。

    角色互换,

    现在轮到昭文通蜷缩在一个位置,而燕军则在外围开始嚣张。

    早些时候,叛逃过去的楚军这次又叛逃了出来,不仅如此,他们还“拖家带口”,带出了更多的一波。

    战事持续到眼下这个局面,一波又一波的燕军出现在了楚地腹心,楚人的士气,其实才是受压最严重的。

    再者,有了青鸾军的投靠,屈氏带了个头,连大贵族都能投降,这些楚军士卒还能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投降来投降去的,只是一种必然会出现的小反应,对大局,并不影响。

    除非镇南关里的年尧忽然一拍桌子,反楚投燕,其余人,真的只是“小赌怡情”。

    终于,

    在布置和完善好下面各部对昭文通部的监控以及对其他方向可能出现楚军的提防后,

    罗陵领一队亲军来到郑伯爷的大寨中。

    二人先前其实闹过一次不愉快,但其实谁都没放心里去。

    私交是私交,打仗是打仗。

    他罗陵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靖南王也不可能容得下他成为王旗下嫡系总兵官之一。

    再者,

    罗陵也清楚平野伯这一仗打得有多不容易,冒了多少的险。

    大燕军中的风气,还是很昂扬向上的,能打胜仗,能为其他人所不能为,自然会被尊重。

    最重要的是,罗陵也清楚自家王爷对待平野伯,那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以前,他有点想和平野伯别苗头,那其实也是有点儿想争宠的意思。

    明明是他先到的………

    只是,现在,再想这些,就没意思了。

    他大军刚到的第二日,双方就互派了信使,交流沟通了各自的情况。

    罗陵没觉得他平野伯没主动来见自己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不,他自己主动过来了。

    然而,

    当罗陵来到平野伯军寨时,

    却得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平野伯于他罗陵大军到的翌日,就将大军丢给了金术可看管,自己领着几十个亲卫径直向南找靖南王去了!

    ………

    郑伯爷是真的去了,而且只带了二十名亲卫,另外就是四娘和剑圣了。

    或许,

    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一种感应。

    原本,在罗陵大军出现,郑伯爷长舒一口气,在得知王爷率领另一路大直扑郢都时,还觉得很是过瘾。

    这才是王爷的风格,这才是王爷的脾气。

    所以,

    当晚,

    郑伯爷胃口大开,

    吃了三碗面,早早地就睡着了。

    然后,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

    他看见了火焰,然后看见火焰中,有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在梦里,

    郑凡拼了命地对着火焰里的人大喊大叫,但火焰里的人却毫无反应,好几次,郑凡尝试冲入火焰之中,但哪怕自己愿意忍受那种痛苦,却依旧无法拉近和那个人的距离。

    噩梦醒来后,

    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打湿。

    魔丸飘浮在其面前。

    很明显,这不是寻常的噩梦,如果是寻常噩梦的话,魔丸不会出现,确切地说,自打和魔丸在一起后,郑伯爷做噩梦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

    一来是见惯了厮杀大场面,自己的韧性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二来魔丸这种邪物在身边,真的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你能克服魔丸的影响,其他那些,真的就不值一提了。

    上一次做噩梦,还是几年前了,在靖南王自灭满门之后。

    苏醒后的郑伯爷就有些浑浑噩噩地坐在床榻边,

    四娘端水过来,

    郑伯爷不喝。

    薛三将剑圣请来瞅瞅,他担心楚人不是会巫术么,别不是眼瞅着正面战场打不过就给自家主上下降头了。

    剑圣不通这些,但还是看了看。

    然后,没看出什么。

    郑伯爷像是丢了魂一样,在床榻边坐了半个晚上。

    翌日一早,

    郑伯爷猛地站起身,做出了决定。

    他要去郢都,他要去追上田无镜的队伍。

    身为一军主帅,这真的是很荒谬的一个决定。

    起因,

    仅仅是因为一个噩梦。

    但,更荒谬的是,没人反对。

    金术可等一众下面的将领,是没发表意见机会的,他们只能遵照郑伯爷的一切指示。

    而魔王们,

    无论是薛三还是四娘亦或者是阿铭和樊力,对自家主上的这个决断,都没提出什么异议。

    因为他们清楚田无镜在自家主上心中的位置,

    再者,

    魔王们在观念上,本就和普通人不同,一定程度上,郑凡这个主上的审美和魔王们其实是一致的。

    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句“大不了以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家客栈”真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了,眼下至少这块区域的大局已定,现在不是昭氏想要吞自家了,而是昭氏在担心自家会不会反吞了他。

    郑伯爷这次入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该刷的军功,也早就刷到了溢出。

    于大局无碍的前提下,

    冒点险,任点性,

    又怎么了?

    辛辛苦苦打拼出家业,难不成是要让自己过上循规蹈矩守财奴般的日子的?

    还有一点,主上没说,魔王们也没说,同时,剑圣也没说。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说出来。

    但凡人到一定地位后,他做的梦,意义也就不同了。

    比如古代皇帝的老妈,在生皇帝前就得做个梦,哪个仙翁下来或者哪条龙亦或者是巨蟒下来钻进自己肚皮去了。

    郑伯爷现在是预备役的一方封疆,这个地位的人,他的梦,常常会有警示意义,甭管准不准,但经常有人拿这个当说头。

    另一方面则是,如果说天天是在“坟头”上长大的话,那么郑伯爷本人,更是被群邪贴身环绕。

    像郑伯爷这样子的人,就算是不修炼,他的命格也会在后天强行被加硬,否则压根就扛不住这种“恶劣”的环境。

    最最重要的是,

    田无镜在郑伯爷心中,那近乎是无敌的存在。

    做梦,

    梦到靖南王大破楚军,甚至大破郢都,都是正常的,而做梦梦到这种带着明显负面暗示的画面,那就明显是不正常了。

    自打从这个世界苏醒,

    有两个人,对自己是真的好。

    一个是沙拓阙石,但沙拓阙石毕竟一直沉睡着,常年躺在棺材里,他的关护,是真的,源于当初自己多磕了一个头,只是,少了一些温度。

    对田无镜,那是真的………难以形容了。

    来这个世界也好几年了,但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其实还是在的。

    对这个世界的百姓,对这个世界的家国,其实都有着一种疏离和隔阂。

    唯独,

    在田无镜这里,

    那真的是一种亲哥一般的感觉。

    说走就走,

    但这里毕竟是楚地,

    燕军虽然在局部战局上掌握了优势,但这里到底还是燕人的主场。

    所以,这种无限接近“单骑闯关”听起来很洒脱,但实则也是刀尖上跳舞,万一恰好碰上一支楚人军队,被发现后,很容易就会被包饺子。

    阻拦,是遇到过,甚至还有楚军追击过,但都被郑伯爷这边甩开了。

    小股骑兵的活动确实是有优势,再者,剑圣还在郑伯爷身边。

    不管怎样,原本一直调侃自己战场运气不好所以让阿铭常伴身边的郑伯爷,这次运势倒是不错,身为主将的“裸、、”奔,竟然真的奔成了。

    郢都,

    就在前方了。

    到这时候,

    剑圣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田无镜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你会怎样?”

    剑圣知道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很不合适。

    但一来,他清楚郑凡不是那种普通的内心脆弱之人,自然不用在此时去刻意地维护和关怀;

    二来,

    他是真的好想问这个问题,很想很想。

    高手是寂寞的,也是高冷的,但并非意味着高手完全清心寡欲成了圣人;

    只能说,

    他们的兴趣阈值比较高一些。

    很显然,这个问题现在顶到了剑圣的阈值,若是郑伯爷愿意回答,剑圣甚至愿意答应下一次出征时,他还可以跟着出来混一混津贴好给家里的屋子再翻修一下。

    郑伯爷没哭没闹,眼眶也没泛红;

    毕竟噩耗又没传来,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甚至,可能自己飞奔过去,看见田无镜后,田无镜会给自己直接来一脚!

    打仗呢,你瞎跑什么!

    再或者,

    和自己算个账,

    听说,你和你大舅哥在据羊城下相处得不错,护送吃喝?

    这当然是郑凡最想看到的画面,哪怕被田无镜一脚踢成重伤也无所谓。

    此时,

    面对剑圣的这个问题,

    郑凡毫不犹豫地回答,显然,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是多虑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思考了无数遍后果。

    “那我就在楚国建十座京观给田无镜做大蘸!

    我也要去查杜鹃的死,到底和那位有没有关系!

    老子就要变成一条疯狗,凡事沾染上干系的人,欠债的人,都等着被老子咬吧!

    然后,

    就是,

    老子会不惜一切,

    将我那干儿子送上龙椅,

    无论那会儿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话音刚落,

    刚过一道山坡,

    一行人当即沉寂下来,

    前方,

    出现了郢都的辽阔,

    而此时的郢都,

    火光冲天!

    ————

    凌晨两点前还有,我今晚肯定把这段剧情给个结果,莫慌!

第三百八十五章 田无镜

    火,

    大火,

    以一座都城以及它里面的人作为柴料供养起来的大火!

    骑在马背上的郑伯爷,眼睛睁得大大的。

    如果没有那个梦,

    或许郑伯爷会觉得这是王爷大破楚都后,一举焚城!

    说不得,

    郑伯爷会骑在马上,悠哉悠哉地欣赏着这无比奢侈的“篝火”盛况;

    若是兴致来了,

    想玩忧郁:

    可以感慨一句:燕人一炬,可怜焦土。

    想玩情调:

    可以拿一尊酒,对着这冲天火光,就着城内凄惨的叫声小口小口地饮着;

    想玩澎湃,

    可以在军中将士面前演讲,点燃他们的激情!

    但现在,

    郑凡没丝毫闲情逸致去做这些,

    当他看见那火光时,

    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两世为人,说句比较现实一点的话,因为家庭原因,上辈子郑凡和自己爹的感情,其实一直很淡薄,自己老爹也没太多像爹的样子,他自己感情破裂后,常常酗酒,很多时候,可能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父子之间,也没什么温馨的回忆。

    后来,他出车祸走了,其实挺突然的,但一来自己那时候还小,二来……也就是突然吧。

    在自己父亲葬礼上,不舍,伤感,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于自己将从一个“近似”孤儿变成“实际”孤儿的彷徨。

    父母亲情,常常被赞美,被以各种各种伟大的比喻去称颂;

    但实则,无论是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只要是感情,都是需要去维护的。

    普通人又不是貔貅,不可能面对面地就能从对方血脉里感受到呼应;

    感情不维护,不经营,说得现实一点的,父子、母子、兄弟姐妹,过得形同陌路得,多了去了。

    但老田对自己是真的好,

    你无话可说的好,

    有时候,

    郑凡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

    瞎子作为旁观者,可能可以去分析出老田的心理,但瞎子不可能傻乎乎地去和自家主上研究剖析。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算计不出来的,不算计的,才是真关系,否则就是个相互利用。

    一笔糊涂账,很多时候,也挺美好。

    “兴许,田无镜他没事呢。”剑圣开口道,“毕竟,武夫的皮,厚实。”

    剑圣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阈值不阈值的问题了,而是当事情发生,当梦的警兆和现实相呼应之际,他是真的有些担心郑凡了。

    至于对田无镜,

    剑圣可没什么惺惺相惜之感,

    他是曾发出过最苦不过南侯的感慨。

    但,也就仅限于感慨罢了。

    毕竟,田无镜不会隔三差五地来他院子里蹭饭,田无镜也不会给自己的继子带糖食,也不会很娴熟地喊自己媳妇嫂子。

    人,怎么可能不分个亲疏远近?

    他是剑圣,又不是儒圣;

    且就算是儒圣,这会儿也不该是担忧田无镜一个人,而是应该担忧这座郢都城内的百姓才是。

    郑凡默不作声,

    策马向前。

    只是,速度,慢了一些。

    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的。

    上辈子的自己都敢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理由这辈子越活越回去了,

    也辜负了老田对自己那么多次的赶鸭子上架。

    但,马速,是不想提起来了。

    最好能慢点,最好,再慢点。

    四娘在旁边,没说话,她清楚,主上现在不需要旁人来帮他分担什么。

    “呼……”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眼眶,有些泛红,越是靠近郢都范围,那空气里弥漫着的烟霾就越是呛眼。

    但自家人在这里,郑伯爷也没兴趣去找个理由说是被烟熏的。

    如果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去隐藏自己的情绪,去遮掩自己的失态,这日子,未免也太没意思了一点。

    “其实,我很早很早,就有这种预感了。”

    四年前,

    田宅,

    靖南侯对一众正在吃饭的亲卫下令:

    “鸡犬不留!”

    如果不是见过白天靖南侯和田家人相处的情况,外人可能会觉得大燕南侯和家里关系并不亲厚。

    但郑凡是可以看出来,田家或许有田家的毛病,但田家人,对田无镜,是真的好的,靖南侯,也是真的很喜欢和享受这种家的氛围。

    不在乎的东西,

    毁了也就毁了;

    这世间,最大的折磨,无外乎就是让你亲手毁掉你所在乎的美好。

    那句:

    无镜请叔祖登天。

    像是拿刀子,亲自将自己的心,一条一条,还要讲究整齐和对称地割下来。

    再之后,

    就是杜鹃的死。

    凯旋至盛乐城,

    庆功时,

    收到了妻子亡故的消息,

    侯爷一夜白了头。

    那一次,

    侯爷口中第一次说出了“靖难”两个字。

    但他偏偏又不能反,不能真的去反,有些事,甚至不能查,不敢去查。

    为了大燕,

    为了大业,

    为了理想,

    他已经自灭满门了,

    如果自己再反复,

    那先前被自己亲自下令屠戮的亲族,他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条注定没有后路的不归路,当你走上去时,就下不来了。

    听瞎子说过,那一夜,侯爷去看了天天。

    父子相见,可能也就那一次。

    瞎子说,田无镜不见自己儿子,除了那些猜测的林林总总理由外,其实,最大的理由大概就是,身为人父后,他害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起誓,这面黑龙旗帜,得一直在你手上。”

    太多太多,极为明显的铺垫了;

    旗,早就不知道立了多少杆。

    有时候,郑凡只能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你甚至没办法去劝说,也没理由去劝慰;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如果你在那个位置,

    可能你最想做的,就是赶紧死了解脱。

    但郑凡真心不希望老田死,

    他已经习惯了那道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句话,郑凡从未跟别人说过。

    他不喜欢行礼,不喜欢下跪,对别人下跪,是为了以后不会下跪;

    但每次向老田行礼时,心里,真的是一点抵触都没有。

    这时,

    两路骑士包抄了过来,他们是靖南军外围的哨骑。

    不过,误会并没有发生,首先是郑凡带着的这些亲卫身上的甲胄,明显是燕军制式的,再者,打前儿的一个校尉直接认出了平野伯。

    “参见平野伯!”

    “见过伯爷!”

    “见过伯爷!”

    郑凡深吸一口气,问道:

    “王爷人在哪里?”

    那名校尉脸上露出了些许焦虑之色,

    道:

    “回伯爷的话,王爷早先率军进郢都了,卑职换队出来时,王爷……王爷还没出来,现在,现在王爷应该出城了吧。”

    郑凡不作其他言语,策马向前。

    郢都的大火,一时半会儿是烧不完的,甚至烧个几天都很正常,越是靠近城墙,从那些向自己行礼的士卒身上,郑凡就越是能够感受到一股焦虑。

    这是一种全军上下的焦虑,这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王爷还没从城里出来。

    如果仅仅是城内着火就算了,大家伙不信这种火灾会对他们的王爷造成什么威胁,但问题是,跟着王爷进程的那些靖南军骑士已经出城大半了。

    他们出来得早,除了先前厮杀时的伤亡外,火灾对于他们并未造成太大的损伤。

    郑伯爷下马后,马上喊来了一名先前跟着靖南王进城的一名参将。

    郑凡一边向北门走一边听着那名参将的叙述,

    靖南王从进城后到火凤出现的所有经过,终于被郑凡所得知。

    一直陪在郑凡身后的剑圣开口道;

    “所以,田无镜是猜到城里会有火灾,才没有让大军入城?”

    面对敌国的国都,却没有让麾下大军进城,这真的很说不过去。

    毕竟,靖南王是不会做出施恩于楚人然后借楚地自立为王的事儿的,他没必要对楚人温柔。

    当一个国家被打败后,除非是体面的投降,否则它的都城必然会被荼毒。

    早年靠着天子脚下过的几代人的安生日子,往往会在王朝崩塌时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四娘则回答剑圣道:

    “楚国摄政王既然不在京内,楚国皇族禁军主力也不在这里,那就必然意味着城内有古怪,在这个时候不让大军入城是对的。”

    一旦大军主力进城,大火之下,得被烧死被熏死多少燕军甲士?

    如果是战死,那也就罢了,毕竟大燕铁骑,任谁想啃下他们,自己就先得脱层皮。

    但这般被大火给烧死,绝对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那名参将马上道:

    “在那只火凤出现后,王爷就下令让我们撤离出城,如果再晚一些,或者等火势完全起来后,这些弟兄最后能活着冲出来一半就已经是运气很好了。”

    “王爷呢,他一直没走?”

    “回伯爷的话,没有,已经有兄弟们进去找王爷了,但都没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一开始出城,是因为靖南军习惯于服从自家王爷的任何军令,而等到大火忽然升起时,士卒们关切自家王爷,必然会忍不住派人进去查看。

    剑圣开口道:“如果这火是那火凤之灵引起的,那么皇城作为阵法的核心所在,必然是火势最重的地方。

    而且,田无镜是不会走的,他来这里的目的,一是为了践踏掉楚人的尊严和骄傲,二就是毁掉这座都城。

    他所需要的这两件事,都需要他留下来。”

    “那靖南王还能有希望?”四娘代替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道:“这是大阵,这是血祭,这种规模的血祭之下,那只火凤会在短时间内强横到什么地步只有天知道。”

    四娘使了个眼色。

    剑圣摇摇头,道:

    “看命吧。”

    言外之意,是田无镜想逃,他必然能提前逃出来。

    一只火凤,

    听起来很稀奇,

    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火凤,只是一只灵。

    况且,

    就算是真正的火凤又怎么了?

    那些所谓的“神兽”当年真那么无敌于世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在史料中记载成为燕侯楚侯的坐骑?

    都成坐骑了,都被驯化了,这意味着它们也并非如加工传说中那般不可战胜。

    但若是田无镜不想走,去主动地逼迫火凤之灵这个阵眼去开启这个大阵拼一个鱼死网破……

    剑圣不是武夫,

    他很难设身处地地去思索一个三品巅峰武夫在那种情况下的生还率,

    嗯,

    他大概……是必死的。

    因为剑客的肉身,和武夫没法比。

    郑伯爷没说话,但是剑圣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抬起头,

    哪怕隔着城墙依旧能够看到上方天幕的亮红。

    “让开!”

    前方的燕军士卒犹豫之下后,退开了,他们占据着城门位置。

    战场残酷的一面,在此时显露出来,因为当城内大火起来后,大批量的百姓想要逃出城来。

    先前,燕军忽然杀至,城内,是大家伙心底默认地最安全的地方,但当城内大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猛地窜起时,大家伙又开始惊慌地想要出来。

    但燕军把守在这里,用箭矢,用军阵,堵住了城门。

    这自然不可能守住所有人出不来,因为郢都很大,有些强者或者少数富贵人家可以用自己豢养的高手来帮自己翻越城墙,然后躲避开外围燕军的巡逻骑士逃出去。

    但,能带的人不多,相较于大户或者大家族的人口稠密而言,只能出去几个核心罢了,人多了,必不可免地就会被发现。

    郑伯爷主动走入城门,城门这一片,确切地说是城内烧得很厉害,但那也是因为火势快速蔓延的原因,而城墙这边,相较而言是比较空旷的区域。

    哪怕那座观星楼正烧出火炬的感觉,但大部分城墙下的区域,还是比较安全的,就是烟尘大一些,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所以,当郑凡进来时,看见墙角密密麻麻地都是拖家带口的楚人。

    他们出不得城,就只能依偎在这里。

    国破家亡,今日,郢都的百姓,是深切体会到了。

    这乌央乌央的人群里,肯定还有楚人的溃军以及大贵族隐藏其中。

    因为皇城是烧得最厉害的地方,火势是中央最严重向四周蔓延的,而那里,往往是达官显贵府邸的聚集地。

    郑伯爷已经看见不少脸上黑漆漆但实则穿着锦服的人蜷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了。

    还有很多小孩在哭,也有女人抱着孩子。

    换做平时,

    郑伯爷大概会对这些孩子网开一面,他当初在驻守雪海关时,也是尽可能地收纳晋人流民的。

    但现在,

    郑伯爷没那个兴致,也没那个心情。

    小孩子受大人情绪传染,哭声此起彼伏,这声音,让此时的郑伯爷感到无比狂躁,甚至恨不得抽出蛮刀先大杀一通再说!

    剑圣叹了口气,

    道:

    “罢了,我去那观星楼上看看。”

    观星楼是郢都的至高点,虽然现在还在燃烧,但因为它太高也太大,所以还真有的烧呢,剑圣打算冒险此时上去,想着能否居高临下看看里面的局势。

    剑圣遁走了。

    郑伯爷继续麻木地向前一段距离,

    大火已经蔓延到这儿的大道两侧民居,前方,有一群人逃了出来,身上穿着的,是楚人制式甲胄。

    楚国私兵多,甲胄样式也多。

    想来,他们是进去将需要保护的人物救了出来,此时也是有些踉踉跄跄的了。

    在他们经过郑伯爷身边时,

    郑伯爷抽出蛮刀,

    对着面前的几个楚人护卫直接砍了下去。

    这几个护卫早就被大火和烟烧熏得迷迷糊糊的了,身体也疲惫不堪,怎可能是郑伯爷的对手,很快就被郑伯爷全部砍杀在地。

    那个有点胖乎乎的嘴里还捂着一个湿帕子的楚国贵人则马上跪伏在郑伯爷面前: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

    “噗!”

    郑伯爷的蛮刀,自其后脖颈位置,直接捅了进去。

    大燕平野伯,现在已经没兴趣去抓什么大鱼了。

    懒得去将刀拔出来,

    郑伯爷一脚踹翻了这贵人的尸体,

    然后直接坐在了其尸体上。

    右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郑伯爷笑道:

    “没意思啊,四娘,真的好没意思,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天的,瞎子都不止一次地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过,说老田不死,咱就很难施展得开拳脚。

    但我真没想过,他会忽然走得这么突然。

    我以为我做好准备了的,我会把天天好好带大,我会让老田安心地走,是吧,老田不也就是看重我的实诚么?

    奶粉钱给了这么多,是吧?

    但他娘的,为什么呢?”

    “主上,节哀。”

    “不是节哀不节哀的,他如果死,他是自己找死的,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他去找解脱了!”

    郑凡忽然大吼道:

    “这是喜丧,喜丧,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继续受苦了,他不用再去承受内心煎熬了,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放逐,我战死沙场。

    你瞧,

    你看,

    一座郢都,

    为他埋骨,

    大半个皇城的人,为他殉葬。

    这世上,

    哪里还能找到比这里更适合他的墓穴?

    什么风水宝地,

    老田不在乎,也看不上。

    他就适合这里,

    说不定,

    他早就想好了,

    在我从望江坐船南下时,

    不,

    应该更早,

    在刚开始伐楚时,他可能就已经算好了。

    他想死,

    但他又得继续活着,撑着这一切帮大燕开疆拓土,剪除强敌。

    现在,

    他觉得自己可以卸下担子了。

    你看,

    楚国皇城都被烧了,过几日后,这里就变成一块白地!

    这场战事,如何收尾其实是看燕军自己的意思了,大差不差的结局,不想打了,咱撤就是了。

    所以,

    他觉得可以了,

    燕国门阀被他平了,

    晋国被他灭了,

    野人被他逐了,

    楚国被他打得元气大伤,

    乾国,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他觉得他已经做到可以能做的了,他终于可以放手离开了。”

    郑凡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应该再请个杂耍队伍,让他们在这里摆上几天场子,庆贺庆贺?”

    四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家主上。

    “他终于解脱了,是啊,终于解脱了。”

    郑伯爷双手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有些哽咽道;

    “但我还是不舍得,真的不舍得,还是不舍得!”

    他活得很苦,

    他应该得到解脱;

    但感性上,郑凡还是无法接受田无镜就这般离开人世的现实。

    “主上,我们可以向前看。”

    见主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四娘终于开口道:

    “燕国欠王爷的,咱们代替天天给他要回来,王爷自己不能报的仇,咱们帮他报了;史书上,谁敢瞎描乱写,也得看看那些史官有没有这个胆子。

    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单纯的安慰,没用,你得提醒他,你还能去做什么事。

    有事做,就没太多精力去瞎想了。

    郑伯爷擦了擦眼泪,

    深吸一口气,

    然后,

    大声对着前方的火海吼道:

    “田无镜你这窝囊废,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妈的,

    你去死吧,

    死了好,

    死了干净,

    死了这世上就干干净净的了,去死吧!!!!!!!”

    吼完了,

    舒坦不少,

    唯一的遗憾是,

    没用太多标志性的脏话。

    有时候,骂那种脏话才更能方便宣泄情绪,但郑伯爷还是刻意收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

    郑凡双手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道:

    “四娘。”

    “嗯,主上,您说。”

    “老田死了。”

    “是的,主上。”

    “老田真的死了。”

    “是的,主上。”

    “老田他死了。”

    “是。”

    郑凡侧过脸,看着四娘,火光映照下,四娘的脸透着一抹红晕,而郑凡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违和。

    四娘清楚,这是情绪剧烈波动的后遗症。

    “挺好,真挺好,没人可以管我们的了,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种田,可以大大方方地保存实力,可以大大方方地拉人头。

    不用担心万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就有人骑着貔貅过来将我脑袋给摘走。

    什么狗屁的大燕,

    什么狗屁的大局,

    以后,

    谁他娘的都别再想让老子去替他卖命!

    因为,

    唯一一个能够让老子心甘情愿去卖命的人,他死了,他没啦!

    以后,我就只为我自己而活,为自己开心去活。”

    世人都认为,是靖南王在一直提拔平野伯爷;

    但实际上,这世上,只有靖南王,才能够让平野伯去真心实意地做事。

    不去计较个人得失,不去计较家底得失,甚至,让一向惜命如金的郑伯爷一次次地去以身犯险。

    郑凡站起身,

    背对着那成片燃烧着的屋舍,

    看着四娘,

    其身后,是大火通亮,

    但其正面,却无比阴沉,

    郑伯爷伸出手,

    指着天,

    一字一字道:

    “以后,再没谁能拿捏住老子了,相信我,今日的事,很快会传出去的,很多人会高兴,高兴于田无镜死了。

    但老子会让他们明白,

    明白他田无镜,

    和咱们比起来,

    到底是多么的仁慈善良!

    他田无镜,就是个废物,这个不敢那个不敢,那个犹豫这个迟疑的,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妻子对不起自己儿子;

    老子不会,

    老子以后,

    绝对不会像田无镜那个废物一样,

    明明有那么大的本事,却把自己整成这世上最苦的一个白痴。”

    “哦,是么?”

第三百八十六章 !

    “哦,是么?”

    声音,自背后火海中传来。

    熟悉的语气,

    熟悉的音色,

    甚至,

    还是熟悉的那种不经意;

    郑伯爷没急着转过身去看,而是笑着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对四娘道;

    “你看,每次都是这样,一说他坏话,他就冷不丁地出现,我就知道这次也是一样,所以,我是故意的。”

    四娘微微一笑,即使她清楚,这绝不是故意的。

    先前的那种歇斯底里和极致的阴郁,并不是可以随意装出来的,那是真情流露。

    其实,

    先前的一瞬,

    四娘自己也迷茫了。

    因为主上先前呈现出的那种心境,无疑是魔王最喜欢的。

    无拘无束,是彻底的无拘无束,玩的界限,将不再有边界。

    大家可以领着军队一起高歌,

    真玩儿脱了,大不了退回去于山野之间开一间客栈。

    迎来送往那些可能一个月都不会出现几次的旅客,

    修炼,聊天,打屁,

    这种日子,要是真过腻了,大不了重新做个规划,若是时局有变,说不得再出山玩儿一把。

    帝王将相开口闭口,以天下为棋盘,但说到底,他们其实并没有下棋者的那种闲适心境。

    但,

    魔王们有。

    只是,

    四娘也清楚,绝对的自由就是没有自由;

    看着眼前主上的喜极而泣,身为“他”女人的自己,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在不确定未来的洒脱到底是不是自己等人真正想要的生活前,

    先维系住眼下的局面,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

    眼下还不赖。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转头。

    他看见自火幕之下,走出来的田无镜。

    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熏黑,也没有按照常理而言应该是一身烧伤,甚至,看起来,也没有东倒西歪。

    有些人,

    会有很多面具,不同时候戴上不同的款式;

    且绝大部分人都有人生低谷,

    再强大精致的人,在其重病时,也会看起来很是虚弱;

    唯独田无镜,

    似乎他在任何的时候,任何的地点,都是田无镜。

    他就站在那儿,

    然后,

    他就永远站在那儿。

    如果是别人,郑凡兴许会觉得是那人在装。

    因为郑凡自己就是个很喜欢装的人,在府邸时的懒散悠闲,在雪海关军民面前的昂扬奋进。

    但田无镜不会,

    对于其他人而言,是那种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但对于田无镜而言,

    无非是下意识地挺直自己的腰杆,

    不痛苦,

    不勉强,

    在他眼里,

    本就该是这样。

    没有激烈的拥抱,也没有大笑连连,

    郑凡虽说自己先前是故意的,

    但真实情绪之下,

    依旧是显得有些恍恍惚惚。

    没死啊,

    还在啊,

    他娘的!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兴许,

    这一幕将会成为郑伯爷自己的人生巅峰,

    而且,

    也确实是巅峰。

    郑凡右手攥拳,

    上前,

    抡起,

    对着刚刚走出火海的田无镜,

    直接砸了过去。

    “砰!”

    拳头,

    砸中了田无镜。

    没卸力,也没收力,毕竟,郑伯爷自己心里清楚,自个儿牟足劲儿的一击,对于靖南王而言,无异于在挠痒痒。

    然后,

    田无镜被击飞了出去。

    “………”郑凡。

    “飞”,是个形象词,带着夸张。

    如果是剑圣那个级别的强者对决,被抽飞,被打飞,倒是真的很贴切。

    但郑伯爷没那种开山的力道,

    只是,

    田无镜被一拳打倒,

    给人的视觉冲击力,

    真的像是高耸的山岳,忽然崩塌了下来。

    随即,

    是郑伯爷心底忽然升腾起来的剧烈恐惧。

    午后喝茶或者夜间饮酒,常常为了烘托茶香和酒气,感慨几句人生还真是奇妙无常。

    但郑凡可真不想自己成为这奇妙中的一环,

    万一老田没被火凤烧死,

    挺着一口气出来,

    却被自己一拳打死,

    这简直荒谬到将人生浸泡在了酱料铺子里,反反复复地上下揉搓。

    “我艹!”

    回过神来的郑伯爷马上冲过去,将倒地的田无镜扶起。

    还好,

    田无镜没露出弥留之际的那种神色,

    甚至,

    对于郑伯爷对他先前的那一拳,他也懒得去计较和理会。

    郑凡是什么意思,能够将纷乱战局都抽丝剥茧下来以应对的靖南王怎么可能不清楚?

    只是过于去计较这些,牵扯这些,或者说,张口说出来这些,真的没这个必要。

    “王爷,你没死啊。”

    郑伯爷问完后,

    自己都笑了。

    田无镜则看了一眼郑凡,

    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为一军主将,

    擅离职守,

    丢下部队不管,

    冒险赶到这里,

    这是军中大罪!

    郑伯爷想也没想,直接答道:

    “做了个梦,梦到王爷你被火烧死了,就来了。”

    小六子曾说过,父皇年纪越大,身体越差时,其实就越是想要那种来自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关切之情。

    这是人之常情,天子,也是人,他也无法免俗。

    只是,上位者对于这种情绪,在其需要时,他是高兴的,但当其不需要时,这种情绪,会让他觉得厌恶。

    一是因为上位者做很多事情时,他得摒弃很多作为人的情感,不得被干扰。

    有史以来,绝大部分被史家被读书人所称赞的仁君,他都有一个特点:屁事不干。

    二是因为上位者天生的孤独感和危机感,人穷时,想着谁会打自己的主意?人富时,仿佛谁都想占自己便宜;帝王拥有海内,这种不安全感,就更强。

    但郑伯爷懒得去理会这些,

    同时,

    他也清楚靖南王也不会去理会这些。

    是的,

    因为靖南王的扶持,郑伯爷的发展,得到了很多的好处。

    但同时,郑伯爷也没少脑袋系在腰带上去拼命;

    说句不好听的,别人没了机遇,或者没抓住机遇,那很可能就一辈子蹉跎。

    而郑凡没这个苦恼,开局自带七个魔王,想平平淡淡过一生都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话到嘴边,

    田无镜也就没有再去追责郑凡擅离职守的罪过了,

    这其实是他以严厉军律治军的大忌;

    因为,

    他不可能去杀郑凡。

    与此同时,

    郑凡也清楚田无镜不会杀自己,所以,才大大方方地将实情说出来。

    “王爷,你没死啊。”

    郑伯爷又问了一遍。

    此时的他,虽然搀扶着田无镜,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股子的不真实感。

    用一句极为俗套的台词去阐述:

    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很想,本王死?”

    “没,就是我觉得,王爷您可能想故意找死。”

    “本王给了它机会,但它还是没能杀了本王。”

    “………”郑凡。

    “这场大火,郢都,得被毁了。”田无镜说道。

    “这倒是省了咱的事儿了,不过,属下觉得,这可能是摄政王故意的。”

    “他想另起炉灶,我们想早早地将战事了结,各取所需罢了。”

    “我那大舅哥,是个有主意也有本事的,可能十年二十年后,他就能缔造出一个新的楚国,一般来说,中兴之主自带中兴格局,王爷你可得保重好身子,少不得日后还得您继续出来撑台面。”

    “十年,二十年?”

    “人,总得给自己一个信念,活下去。”郑凡说道。

    一场大梦,

    一场大火,

    且还趁着你身体看似没什么大碍却虚弱至极的机会,

    很多话,就可以说开了。

    “郢都被毁,楚人比我们更打不下去,这场仗,何时收尾,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年尧大军不可能北上,只能硬着头皮选择南下稳定局面。

    镇南关,可不攻而破。

    有你守着镇南关,

    你这大舅哥,翻不起什么浪花。”

    没人比田无镜更清楚郑凡的能力。

    世人都以为平野伯是在他靖南王的看重下才能屡立战功成长起来的,

    但实则平野伯的很多军功,完全是靖南王放任之下的神来之笔。

    都说燕国南侯,用兵如神,且实力恐怖;

    但燕国的平野伯,在治理地方和军事上,也都是可称精绝。

    最重要的是,

    他很自私。

    一个有极强能力且无比自私的人,坐镇镇南关,坐镇晋东,楚国,以及那位摄政王,绝对会无比难受。

    寻常武夫,再能打仗,坐镇这块近乎被打烂的晋东地盘,也很难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唯独平野伯,有擅长沙漠上养鱼的能力;

    他在,

    晋东可安。

    这是靖南王在开战之前,就做下的规划。

    这一仗,打完,这里,他早就挑选好了谁来驻守。

    甚至,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和朝廷里的那位达成了共识。

    也因此,

    才有楚国公主熊丽箐入京受封,郑凡成为正儿八经的驸马爷,这是在名义上,对楚地的影响进行官方盖章;

    才有成国大将军的封号,这是在实际上,为日后主政晋东之地,在晋东这块区域,开府建牙的铺垫。

    上位者之所以为“上”,因为他们站得高,他们看得远。

    从伐楚一开始,靖南王就近乎是押着平野伯去打首功,打战绩,将原本溢出的声望,彻底巩固和推高。

    为封侯封疆造势,让各方面,都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但对于这些,

    郑伯爷自然是想要的,

    因为曾在北封郡待过的原因,

    所以郑伯爷很早就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侯府。

    但问题是,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很多时候你没办法一手抓,只能抓一个主要的。

    “您是知道我的,您得在,否则,我肯定不着调。”

    “呵。”

    “我是说真的,我现在还不确定,您这次千里奔袭过来,到底是为了打郢都,还是您早就想好了的,在这里看看,选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坟墓。”

    “扶本王起来。”

    “好。”

    郑凡搀扶着靖南王起来。

    “仗,还没打完。”靖南王开口道。

    “但仗,迟早会打完。”郑凡提醒道。

    “乾国看似不堪一击,却必然能耗,楚地这位摄政王,壁虎断尾,实则有大韬略,西部荒漠,蛮族小王子率军这几年东征西讨,想要重塑蛮族王庭荣光。

    大燕身上,还有三晋之地这块负担,国势看似顶烹,实则随时都可能倾覆。

    今年晋地大雨,燕地干旱,

    大燕,

    很难。”

    会打仗的将军,绝不会只盯着打仗,确切地说,当一件事,你做到极致后,其实,就已经出圈了,这就是格局。

    “王爷,但在我看来,楚地这一战,就算是我们现在就开口议和,楚人想要复原,没个十年,是不可能恢复元气的。

    乾国得等他下一个刺面相公出来,前提还得是不会被文臣们构陷致死;

    蛮族王庭东征西讨,荒漠很大,部族很多,想要有心东进,也绝不会是近期;

    燕晋多天灾,只要不打仗,总能熬得下去,山贼乱民起个事儿,无非是宣泄一口怒气,平定了就是,我还真不信,他们能得野火燎原之势,他们也配?”

    大燕野战精锐还在,

    只要镇北军靖南军在,

    百姓再民不聊生,能怎么反?反了又怎么样?

    这就是现实。

    镇北军不反,靖南军不反,姬家脑子不进水自己不反自己;

    说句不好听的,

    大燕百姓全都扯旗造反,也真不够两支铁骑犁一遍的。

    大燕又不是异族政权,不是蛮族或者野人建立的国家。

    秦亡,说是天下苦秦久矣,但陈胜吴广嗝屁后真正挖下根基的是六国贵族;

    汉亡,黄巾起义平定后,真正推翻大汉的是地方割据势力,明面上的汉朝臣子大汉忠良们;

    隋亡,十八路反王闹腾,最终夺取天下的李渊和杨家本就是亲戚。

    说是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

    只要楚乾不全力以赴北伐,只要蛮族不忽然间凝聚起来东进,大燕就算再天灾**,朝廷自己不乱,想要亡国,那真是太天真了。

    再难的坎儿,熬一熬,也就能过去了。

    “照你所说,这就天下大安了?”田无镜问道。

    “但这不一定是好事。”

    “不是好事?”

    “因为王爷您很可能接下来没仗打了。”

    田无镜沉默了。

    没仗打了,

    田无镜会做什么?

    他,

    还能做什么?

    大概率,

    会又回到历天城的那座老侯府里,继续坐在门槛上,看院子里的花草盛开再败落。

    一想到那个画面,

    郑凡就心疼。

    那次,侯爷一夜白头。

    同时,

    最最可怕的一幕就是,

    不打仗了,

    靖南王的存在,本就难以被上位者真正容得下。

    杜鹃的死,

    查不查?

    密谍司的一郡掌舵,竟然是乾国银甲卫的暗子。

    乾国银甲卫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怎么不说哪个皇妃也是银甲卫的暗子呢?

    怎么不说三皇子的那位知书达理的母亲,她也是银甲卫的暗子呢?怎么不说早年喜欢舞文弄墨交友文士的三皇子本人,也接受了银甲卫的训练和培养呢?

    就算这件事上,真的能掰扯得干干净净。

    成,

    可以。

    但靖南王自灭满门,一个连满门都能自灭的人,除了当今燕皇,谁敢用?

    燕皇敢用,燕皇也能压得住,那是因为当今陛下叫姬润豪;

    下一代呢?

    下一代燕皇他能压得住靖南王么?

    那么,

    当燕皇身子骨明显不行的时候,

    他是否会去担心,

    他的继任者,

    能否将自己立起来的山头,给制服呢?

    当国家需要对外用兵,一场一场国战之时,就是再对“靖南侯”三个字讳莫如深的百姓,都清楚靖南侯能打仗,都清楚大燕,还需要南侯。

    而一旦接下来不打仗了呢?

    为国,为了大燕,奉献了一切,结果,马放南山后,换来的,就是他付出一切所为的国,根本就没有他可以容身之地。

    靖南王是什么人?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郑凡的言外之意。

    当即道:

    “你,想做什么?”

    郑凡撒开手,田无镜的身子微微一晃,却还是站稳了。

    郑伯爷后退三步,

    单膝跪伏下来行礼:

    “末将请王爷,就此死在郢都!”

    此时,

    这里四周只有大火,没有外人,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也都敢说。

    最重要的是,

    你田无镜,

    暂时没有了能够一脚踢爆我郑凡脑袋的能力。

    田无镜笑了,

    道:

    “你,翅膀硬了。”

    语气,很平静,但却有着一种决绝。

    “王爷,您没发现么,您死在这里,其实是最好的交代,对各方,都有一个交代。”

    您死了,

    就可以抽身了。

    “本王,从不屑于去给别人交代,郑凡,你觉得本王是一个会自欺欺人的人?”

    自灭满门,这罪孽,是他田无镜亲手制造的。

    这孽,

    他来还,

    他会还,

    战死疆场,为大燕一统诸夏后,他会还!

    他已经在叔祖面前,在田家满门面前立过誓,

    田无镜,

    绝无善终!

    他是自愿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有头有尾的。

    之所以没有退路,

    是因为他不会往后退,

    不往后退,

    不转身,

    后路,

    自然也就没了。

    否则,

    他田无镜就不是田无镜了。

    “王爷,大战,这几年不会发生了,就此死去,对大燕,对朝廷,对陛下,都好,也算是,都有个交代了。”

    “王爷,天天也在家里,在等着你呐,我只是个干爹,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你看,我媳妇儿就在这儿呢,要不是怕耽搁打仗,咱早就准备要孩子了。

    我要是有了孩子,肯定不会对天天好的,肯定紧着自己孩子不是?”

    “王爷,天天真的很可爱的,自小就没生过病,打小就自己和自己玩儿,乖巧得很,带他,真的一点都不烦。”

    “王爷,杜鹃姐为什么会自己上天虎山,为什么会将孩子交给剑圣?因为她不想让您为难,她知道您的苦。

    她希望,您能过得安稳,您能和孩子,一起过得安稳,她不想彻底堵死您的所有的路。”

    田无镜站在那里,

    看着郑凡不断地诉说着。

    “还有,王爷,真不是拍您马屁,反正平日里我拍您马屁的次数也多,这会儿,咱就不拍了。

    我这人呢,性子其实挺凉薄的。

    这世上,至今为止,也就俩人无缘无故对我真心好过,拿我郑凡当兄弟,当晚辈看待,护着我。

    一个,

    已经躺棺材里了。

    王爷………”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压制一下自己的泪腺,

    道:

    “哥,

    您别也躺进去,

    成么?”

    田无镜摇摇头,

    道:

    “不可能。”

    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再多的恳求,

    都无法压制住田家那一夜的惨叫声。

    他不挂帅,

    他不接旨,

    宣旨太监死在自己侯府门口都无所谓。

    一声令下,四万青鸾军战俘尽数杀了也就杀了。

    有些话,有些情,对别人有用,对田无镜,没用。

    郑凡咧开嘴,

    笑了笑,

    他站了起来,

    道:

    “那就请王爷见谅,属下,打算用强了,趁着您现在,还不是您的时候。”

    靖南王的强大,

    可以让凤巢内卫和银甲卫完全放弃“刺杀”这一选项。

    但终于,

    他虚弱了一次,

    郑伯爷甚至难以想象,

    下一次想等到田无镜这般虚弱时,

    得是什么时候。

    甚至,

    下一次,

    自己还能不能赶来,

    还能不能救,

    或许,

    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虞化平,帮我一个忙,帮我看着他,困住他,带走他,我答应你一件事,日后我治下百姓,十六岁以下者,不得从军出征。”

    已经从观星楼上回来的剑圣,抱着龙渊,从一侧灰墙后缓缓走出。

    他笑道:

    “成交。”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平野伯,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本王,否则,本王不会从你的愿。

    退下去吧,

    收拢军队,

    仗,

    还没打完。”

    郑凡侧着脸,

    看着靖南王,

    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道:

    “也不晓得刚刚我说的那些话,王爷您到底听没听到。

    我刚刚说了,

    自此以后,

    谁都别想拿捏我,

    我就为自己而活,

    我得活得尽兴,活得开心,绝对不活得憋屈。

    成,

    您可以不答应,

    您尽可不答应。

    我让剑圣现在将您打晕,将您困住,将您带得远远的。

    您是对的,

    我不会杀您,

    我郑凡的刀,永远不会对着王爷您。

    剑圣也不会杀您,您也清楚。

    他会带着您,在楚地,远远地流浪。

    等到哪一天,

    您恢复了一些,

    剑圣困不住您了。

    您可以回来,

    然后,

    您会看见,

    我郑凡,我大燕的平野伯,已经投靠了我的大舅哥,我已经成了大楚的驸马,成了大楚兵马大元帅,年尧,都得在我下面!

    您会看到,

    因为我的反复,

    我和年尧合力,将这次入楚的燕军,尽数葬送!

    大楚顺势北伐,

    晋东之地尽入燕土!

    接下来,

    大燕和晋地灾祸不断,民不聊生,

    我将为楚国继续北伐,

    打过望江去!

    您可以不答应,您可以回来,您可以再重头收拾,从头到来。

    好啊,

    那属下我倒要看看,

    这一支伐楚大军全军覆灭后,

    您一个人,

    还能不能再在内忧外患之下,支撑起这个大燕!”

    郑凡将自己的蛮刀从身边那个楚地贵族的身上拔出,

    刀口在自己甲胄上擦了擦,

    道:

    “别人可能会以为我郑凡在虚张声势,在故意恐吓人,

    但您是知道我郑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您心里清楚,

    我到底敢不敢说到做到。

    现在,

    您要么什么都别说,您就沉默着;

    要么,您尽可再喊一句:本王不答应。

    您想喊就快点喊,

    喊完了………”

    郑伯爷将蛮刀直接刺入地下,

    喊道:

    “我好叛燕!”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无题

    郑凡的话,掷地有声;

    似乎,他还从未这般和田无镜说过话,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带着谨慎和小心偶有一点点真情流露。

    但不管怎样,

    话,

    已经说出来了,

    说完后,

    郑伯爷还有一阵空虚和落寞感,

    但终究是,

    舒服了。

    蛮刀,

    就插在面前的地上。

    郑伯爷的目光,平视着田无镜。

    田无镜依旧站在那里,也在看着郑凡。

    两人,

    隔着不远,

    就这么对视着。

    剑圣怀抱龙渊,一副看戏的姿态。

    世间的戏,能够值得他去看的,不多,但眼前这一出,确实是难得的景,难得的人,难得的词儿,不好好看看,真可惜了。

    四娘默默地站在主上身后,时不时地,还要警惕一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来。

    至于说郑凡说的那番威胁的话会不会成为现实,

    这么说吧,

    主上的好恶是魔王们这个团体的最高准绳。

    对于魔王们自己而言,其实是没什么心理压力的,也谈不上舍得舍不得,就像是玩积木,好不容易堆起来后,到头,还是会推倒,享受的,只是这个过程。

    太注重结果,拘泥于结果,被结果所反绑架,这不符合魔王们的审美。

    大家伙每个人,其实都有那种拍拍手,直起腰,看着苍茫一片甩甩头的那份洒脱。

    但,

    不可否认的是,

    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对视。

    起先郑伯爷蛮刀插入地面,说话带吼,带决绝,确实将气势给提了上来。

    然而,

    对视时间久了后,

    哪怕是旁观者,也很容易地可以看出来,双方的气势,再度开始此消彼长。

    自家主上雄起一阵后,

    又慢慢地开始被田无镜反客为主。

    呼……

    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的主上,虽然成长得很快,但到底还是不能和靖南王去相比。

    不过,魔王们可不喜欢自家主上是靖南王的翻版,那日子,就没啥意思也没奔头了。

    主上所起到的作用是粘合剂,而不是单纯地大魔王加一。

    郑伯爷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现象,

    哪怕他依旧绷着脸,

    哪怕他目光依旧严峻,

    哪怕他意志依旧坚定,

    但老田人就站在那儿不动,就这么看着你,你的气势,就已经不可自抑地往下跌,跌,跌………

    如果是其他事儿,

    如果是其他的争论,

    郑凡说不得就已经服软贴上去:哥,我刚吃了猪油蒙了心说的是糊话,您别往心里去啊!

    但,

    这件事上,

    郑伯爷清楚,自己不能退。

    自己的梦,并不是主要因素,而是来郢都后,从其他军士那里听来的过程。

    是的,

    郑凡清楚田无镜为何一定要进郢都,他要踩碎楚人的骄傲,对一个国家而言,没什么是去将那个国家的国都毁掉更大的打击了。

    但田无镜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办法。

    因为田无镜虽然个人实力很强,但他并不是那种喜欢逞匹夫之勇的人,虽然有两次近乎是单枪匹马就吓退了敌军,但那也是敌军主将忌惮于其身后可能跟着一起来实则却没来的靖南军。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亦或者是和对方主将拉出来单挑,这类把戏,老田没那个兴趣。

    但这次进郢都,他却这般做了。

    说句冷血的话,

    一座郢都,打下来了。

    直接命一个总兵领五千铁骑杀进城去,焚灭皇城,哪怕那五千铁骑都葬送于这里,都是值得的。

    五千骑兵,比得过一个靖南王重要?

    这话听起来很不“众生平等”,但却是事实。

    连姚子詹那老不羞的都敢放言自己若是入燕,燕皇愿意用一万铁骑来换,

    更何况是大燕南侯?

    所以,

    这是真的看到战局向自己这边发展,

    看到楚国摄政王准备另起炉灶,

    看见这场战事已经进入尾声,

    甚至看见了更多更多后,田无镜开始有意地为自己找寻一个“退路”了,此处的退路,即为坟墓。

    可能,真的是火凤不够给力,亦或者是,老田觉得这处坟地,还不够满意。

    总之,没死成。

    瞎子曾说过,只有一场真正的血战,一场旷世大战,才能配得上那大燕南侯的落幕。

    最好是力挽狂澜的,

    最好是战至一兵一卒的,

    夕阳拉个远景,

    脚下尸堆如山,

    身上血浆浓厚,

    砍至破口的锟铻刀拄着,

    最后,搭上点风,轻轻拂动发丝。

    这画面,

    才配得上大燕南侯的最后归宿。

    瞎子为此还画了一幅画,走的是水墨,还真是传神得很。

    当然了,早早地为人靖南王设计好归宿,也可见瞎子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审美是假的,关键是瞎子想要自由地呼吸。

    剑圣是个强者,他对气机更为敏感,此时,他开口道:

    “我说,其实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真的挺好的,你忙了半辈子,我也算忙了小半辈子,这日子啊,其实………”

    田无镜看向剑圣,

    就这么看着。

    “………”剑圣。

    无形中,

    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但诛心了。

    你忙来忙去,三晋之地加一个京畿之地,全玩崩了!

    我呢,

    攻乾吞晋伐楚,破郢都。

    怎么就我怎么样你也怎么样了?

    能放在一起说么?

    脸呢?

    “田无镜,其实我真没你想象中那么有品,信不信我趁着你虚弱的时候给你身上刺俩窟窿?”

    剑圣自打和郑伯爷在一起,隔三差五地“顿悟”几下后,在某些方面,其实比当初圆润多了。

    这人呐,

    一旦接了地气,

    说话做事时,难免就会带上一些土腥味儿。

    明明在旁边吃瓜,结果莫名其妙被鄙视了,而且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求鄙视的!

    田无镜没再去搭理剑圣,

    转而再次看向郑凡,

    道:

    “你想让本王过得如你那边的左谷蠡王一样?”

    上次去见儿子时,是晚上,沙拓阙石现身阻拦,被田无镜强行阻断隔开。

    世上的三品武夫,比三品剑客多得多,但也绝不至于如路边大白菜那般泛滥。

    且看其身上的服饰风格以及继承于生前的一些习惯性招式,真正的行家很容易就能瞧出沙拓阙石的身份。

    堂堂蛮族左谷蠡王,本也是风云人物,最后,只能躺在棺材里,说是续命,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沙拓阙石可能没得选,

    但如果他能够选择的话,

    一代蛮族人杰,怕是更希望战死得轰轰烈烈。

    因为他当初来到镇北侯府外叫门,本身就是想着求死的,最后却生不算生,死不算死的;

    何等苦?

    何等悲?

    “王爷,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躺进棺材里,陪着天天长大就好。”

    田无镜摇摇头,

    “我教过你,排兵布阵,最大的忌讳就是为将者的迟疑犹豫和反复,路,是本王自己选的,本王选的路,没给自己留下过什么转圜。”

    田无镜双手负于身后,

    道:

    “要么,现在就杀了本王,要么,你现在就叛吧,等本王修养好了后,再来杀你。

    这辈子,本王所做的一切,所走的路,都是自己的抉择,还从未有人敢对本王指手画脚,更没人敢对本王进行安排。”

    田无镜没说什么,你敢反叛我就自杀这种话。

    这种威胁,太没意思,老田做不出来。

    事实上,他本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别人不清楚,但郑凡是清楚的。

    在老田眼里,

    姬家,

    皇室,

    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不畏惧自己那位姐夫,哪怕那位姐夫是公认的雄才大略。

    自灭满门,是他的选择;

    杜鹃身死,一夜白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为了那面黑龙旗帜,忍下了所有,而非不得已而为之,只是那一口信念,既然已经践行了,就不容许自己去更改。

    三皇子,是他让郑凡废掉的。

    明知道郑凡不是一个“大燕忠良”,却依旧不停地给郑凡行方便,送兵送地盘送各种利好;

    镇北侯府郡主被郑凡弄昏迷了,他知道,但不救;

    郑凡打着他田无镜的旗号在颖都大闹一通,又去了历天城,他也知道,然后默认了。

    他对皇权,没有畏惧,

    他不是皇权下的走狗,

    就是燕皇,也不敢拿他当走狗使唤。

    郑凡现在是在威胁他,

    但他,

    不会接受这种威胁。

    实在不行,

    鱼死网破就是了。

    人活于世,没死之前,他不愿意随波逐流。

    这就是田无镜,这就是大燕靖南王和剑圣最大的不同。

    剑圣,说破了天,依旧是江湖中走出来的人,或许是被龙渊的光芒所掩盖了,但本质上,其骨子里依旧带着江湖习性的一面;

    而靖南王,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心中,

    其实就已经有了对大燕未来的规划。

    江湖人,从小看着刀和剑,看着村头王寡妇家的篱笆院儿;

    而田无镜,

    从小就看着疆域图,眺望着的,是郢都和上京城的乾楚风华。

    拿捏人性的手法,

    若是对别人,必然会很有效果;

    但对于靖南王,无用,

    因为,

    他没有人性。

    郑凡的面容,开始露出狰狞。

    他伸手,抽出地上的蛮刀。

    先前,他是气势已经完全馁下去了,但在此刻,他的倔脾气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成,您等着看,看看我到底如何将您看重的大燕,折腾得天翻地覆的,看我是如何将您一心开拓出来的疆域,全都再送出去的。

    我到底是您的学生,

    总得有点像您一样的脾气不是,否则,岂不是辱没了您的威名?”

    师傅自灭满门,为大燕开疆拓土;

    徒弟背叛师门,投身大燕敌人;

    得,

    这师徒,

    绝配。

    靖南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很难解释他和郑凡之间的感情。

    兄弟?

    军中人,很喜欢称兄道弟。

    今朝一起冲杀是兄弟,来日一道喝酒也是兄弟,说不得介绍自家老婆的妹子给你,再一起当个连襟。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

    若是有其他人,胆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叛燕归楚,说什么对大燕不利的话,靖南王哪怕身躯残废,也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的刀砸过去。

    但看着郑凡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心里,

    没有丝毫的生气。

    做哥哥的,

    哪里会对自己叛逆期的弟弟真的置气。

    更何况,

    这个弟弟现在做的,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但正如郑凡先前所说的那般,田无镜很懂郑凡。

    这种懂,可能不是郑凡和七个魔王之间的关系,因为这太过奇妙,也过于玄奥,不是想懂就能懂的问题。

    撇开其他的不谈,田无镜懂的,是郑凡这个人。

    别人看似一辈子珍重的事物,他能为了心头的一时痛快,丢掉、砸掉、毁掉!

    他不会后悔,因为他一直在刻意维持着这种随时随地只要他愿意的潇洒。

    然而,

    剑圣在此时却动了。

    “你可以让剑圣直接制住我,或者,敲晕我。”

    “………”剑圣。

    刚准备动手的剑圣,一下子滞了下去,身子一阵摇晃。

    当初输给靖南王,

    剑圣就对郑凡埋怨过田无镜用打仗的思路在算计着比武,真的是欺人太甚!

    但这种料敌先机实在是无解。

    将靖南王强行带回雪海关,

    接下来,

    自然也有着一套应对的流程。

    首先,得趁着田无镜虚弱时,想方设法地封印和防止其实力恢复。

    然后,田无镜比昔日的野人王更见不得光,野人王的基本盘早就崩了,但曾追随过靖南王旗帜的燕军一旦知道他们的王爷被平野伯囚禁着,必然会发疯一般地杀来。

    在“囚禁”好后,

    再将天天每天都放在田无镜可以看见的地方,让孩子玩耍,让孩子去和他亲近。

    用孩子,去软化他和感化他。

    套路,

    都是一定的,

    很好安排,

    也很好设计……

    但,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田无镜向前迈出一步,

    道: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让我,

    生,

    不如死。

    郑凡闭上了眼,他先前那句:请王爷赴死。

    说白了,是心血来潮,在那之前,他并未对此做过什么长久的设计。

    因为他从未认为过靖南王会是一个能够让自己去随意摆布的人。

    可问题是,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个可以逼田无镜就范的好机会。

    “我希望你可以归隐山林,可以和天天一起生活,我希望你可以,活得不要那么累。”郑凡说道,“我知道,你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现在走的,是不归路。”

    “郑凡,你知道什么叫不归路么?”

    郑凡沉默了。

    “不归路并非指的是背后和两侧,没有其他路了,而是,除了继续往前走外,走其他的路,都是一种更大的折磨。”

    田无镜再度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郑凡面前,抬起手,放在郑凡的肩膀上。

    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透支过于严重。

    先前被自己一拳打飞只是其一,事实上,看看现在郢都大火漫天的惨状,田无镜是活着出来了,但其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仅是“身受重伤”那么简单。

    郑凡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眼底,开始泛红。

    那是一种郁结,一种深度的郁结而引发的愤怒。

    “长大了。”

    田无镜点点头,

    继续道:

    “我很早就与你说过,这世上,不缺蝇营狗苟之辈,缺的,是能够站得住立得起的人。

    你以前,就太过喜欢算小账,小账不是不能算,但大账要是算不起来,小账算得再多,也没什么用。

    本王的宿命,就由它去,可好?

    这条命,

    这辈子,

    怎么掰扯都掰扯不清楚了,也洗不干净了;

    就这般吧,

    也就这样吧,

    这是本王咎由自取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再说了,

    本王也不是今日就一定要死,火凤,没能杀死本王,这是本王早先就想到的。”

    说到这里,

    靖南王顿了顿,

    道:

    “二品的界限,不是自己进去,而是将其引出来,就像是这大火,拿根柴棒引燃就是了,想要火种,何须自己走进这火海。”

    “………”剑圣。

    这话,显然不是对郑凡说的。

    郑伯爷才到哪儿,现在压根没必要考虑二品的事情。

    “你……”

    剑圣无奈地笑了笑,

    又点点头,

    往后退了一步,

    道:

    “对不住雪海关的娃儿们了,郑凡,这事儿,我不掺和了。”

    不管有意无意,

    不管是否自己愿意,

    人就直接这般说了出来,

    自己就这般听了进去。

    对于真正的三品巅峰而言,这句话,可谓价值千金!

    因为这个,没办法试验,上次剑圣雪海关前开二品,近乎暴毙。

    而田无镜,

    从火海中走出,这证明他试验过了,甚至早就试验过了。

    而且,

    别人的话或许不得全信,

    但田无镜,

    剑圣清楚,

    堂堂靖南王不会对自己耍这些心机。

    怎么办?

    凉拌。

    一字之师;

    何况这种巅峰境界的点拨,这情,不管如何,你都得认。

    剑圣宣布不掺和,意味着郑伯爷的盘算完全流产,因为没有剑圣看着靖南王,谁能看得住他?

    靖南王不是苟莫离,

    苟莫离个人战力是个战五渣,

    但靖南王一旦恢复过来,比沙拓阙石当初还要恐怖得多。

    自己是想救他,不是想杀他;

    自己是想帮他,不是想害他;

    真把他用铁链穿透身躯,每天喂毒药防止其修为恢复,

    这算哪门子的事儿?

    自己和田无镜是有深仇大恨么?

    田无镜看着郑凡,从刚刚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伸手,

    在郑凡肩膀上拍了拍,

    道:

    “我想你军寨里的那种,带馅儿的馒头了,很香。”

    郑凡深吸一口气,斜抬着头。

    “反不反燕,随你,本王喜欢的,只是这面黑龙旗;

    但你刚刚的气势,不错,活得自在,活得通透,活得无拘无束,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这样吧,

    下次如果有机会,

    本王会喊你一起来商议一下,

    商议一个最适合本王的死法,

    死得,

    让你满意,

    如何?”

    后方的四娘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

    她是早就看透世俗风月的女人,

    但唯独,

    在此时,

    她却有些惊讶于面前这俩男人之间的关系。

    不是那种男男,

    而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他懂他的苦,他乐意成全他的潇洒。

    亦师亦友亦同道;

    就在这时,

    四娘回过头,

    后方,有人来了,而且是一群人。

    剑圣也叹了口气,因为他清楚,没得选了。

    郢都的火海,很大,找人,很困难。

    但一队靖南军士卒还是直奔向了这里,领头的,居然是靖南王的貔貅,这只貔貅被烧得通体发黑,可谓是惨到了极点,但这货到底是皮厚,明明都快再撒点孜然可以直接上桌了,却依旧挺着一股气势。

    在发现田无镜后,貔貅马上奔赴田无镜面前。

    而四周其余军士则马上聚拢过来。

    “参见王爷!”

    “王爷您没事啊!”

    “王爷威武!”

    没人会拿刀对着平野伯,因为不会有人相信,平野伯会对靖南王不利。

    当这些军士赶到时,郑凡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靖南王的强大,不仅仅是其恐怖的个人实力,还有其身后的那支忠诚于他的强军。

    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

    郑凡抬起头,目光里的血色缓缓褪去。

    他不担心田无镜会秋后算账,

    也不担心田无镜会治自己的罪,

    更不担心田无镜以后会疏远自己,改变以往对自己的扶持和看重。

    如果田无镜要这么做,

    在先前,

    他就会直接说出来,表明态度。

    郑伯爷常常为了“生活”去演戏,

    早些时候,需要以“影帝”的身份去面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路走来,开始越来越少。

    哪怕是在京中面对那些皇子时,没兴致时,也懒得去招呼。

    人努力的目的就在于,你能更加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的事和人。

    老田却不屑于去演戏,

    他一直活得很真实。

    自灭满门后,他从未解释过一句;

    杜鹃死后,两个宣旨太监撞死侯府门口,他也没多说一言。

    就如先前,

    郑凡让他选择时,

    他也直接选择了拒绝这种安排。

    今日之后,

    郢都的火,还会再烧好多天;

    若是大燕没能一统天下,日后史家的论调就是燕蛮子一炬之下,大楚文化瑰宝被破坏殆尽;

    而若是大燕能一统天下,且不要二世而亡,稍微长久一些,这场大火,只会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插曲。

    而二人的关系,

    则会重新恢复到原本的位置。

    可能,

    小六子也会很羡慕这种“默契”和“关系”,

    因为小六子清楚,

    他如果造自己老爹的反失败了,

    他爹,

    也就是燕皇,

    绝对不会说什么一切如故,你,依旧是我的好儿子。

    嗯,

    大概率会极为愤怒地来一句:

    造反都不会造,你还配当朕的儿子?

    然后,

    小六子会步上自己三哥的后尘。

    同理,

    四娘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叹息,却丝毫不显紧张。

    剑圣则舔了舔嘴唇,也没认为接下来,会有什么“风起云涌”。

    事实,

    也的确如此,

    甚至,

    田无镜还主动开口道:

    “以为本王在故意耽搁时间?”

    耽搁时间,

    等自己的貔貅寻着自己的气息,带着士卒们过来?

    而一旦靖南军士卒过来,

    郑凡想造反,也造不起来了。

    平野伯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他本部兵马,还是不够多。

    说到底,

    想造反,

    也不难,

    要么等回去后,

    要么先前将田无镜带走,再假借靖南王陨落的名义赶紧收拢一波兵权,和自己大舅哥私下联系一下,果断去送。

    但现在,再考虑那个没什么意义了。

    想,都没必要去想。

    现在,行驾落于六工山的摄政王并不清楚,在刚才的短短片刻间,他曾差点拥有一丝现在就翻盘的可能。

    郑凡没说话。

    田无镜伸手,轻轻拍了拍貔貅的脑袋,貔貅脖子上的那一圈毛早就烧得黑卷。

    它张开嘴,

    吐出了一把乌黑的断刀。

    断刀并非指的是残破的刀,而是一种刀的款式。

    至于在锻造时,是否是故意的,那就不好说了,但其实并不影响它的使用。

    影子一脉传承的神兵利器,怎么可能是凡品或者残次品?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掉落在地上的断刀:

    “这是乌崖,我先前怕自己可能出不来,担心它会失落在大火里,就让它先带出来了。”

    郑伯爷弯腰,将乌崖捡起。

    捡起的刹那,就清楚,这把是真的神兵,比自己的蛮刀,好了不止一个层次。

    但因为先前的事,

    心里倒是没太多的喜悦和激动。

    “仗,还没打完。”靖南王开口道。

    郑凡看向田无镜。

    “本王伤势很重,你来了,也正好,这支兵马,你先领着吧。你先前说得对,这场仗,得收尾了,打到这里,差不多了。”

    郑凡没跪,没去像以前那般诚惶诚恐略带些许激动地喊“末将遵命”!

    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

    靖南王看着郑凡,

    道:

    “你说说,该怎么收尾。”

    郑凡叹了口气,

    笑了笑,

    提着乌崖指了指四周的火海,

    道:

    “我那大舅哥,早放弃他的都城了,他其实也不想打了。”

    靖南王微微颔首:“是。”

    “既然双方都不想打了,那就找个台阶下一下。”

    “继续说。”

    “他的行驾不在这里,应该带着他看得上的文武大臣已经提前离开了,但不会距离太远。

    我会领着这支靖南铁骑,

    追上他的行驾,

    他搬去哪里,

    我就打到哪里,

    撵着他跑,追着他打,

    打着打着,

    台阶也就有了,

    就可以议和了。”

    田无镜看向貔貅,

    已经很是疲惫的貔貅只得低下头,从自己口中再次吐出靖南王令牌。

    靖南军中,不认陛下的虎符,只认靖南王令。

    靖南王指了指地上的令牌,

    道:

    “拿去。”

    这标志着,自己这次带来的近八万靖南军铁骑,将由郑凡统帅着进行接下来的战事。

    郑伯爷将乌崖扛在肩膀上,

    转身,

    摆摆手,

    道:

    “用不着那玩意儿。”

    “狂妄了。”

    “你惯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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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临介绍:
这个世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终有一日,魔王会降临于这个世界,魔王的麾下,有七尊恐怖的魔头,他们,将带给这个世界绝望的黑暗。
魔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魔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魔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