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悲愤!
“码头,城门口,脚行,你这账,怎么做的?”
“公公,属下也未曾料到,那位太守大人一来就直接去这些地方盘小账去了啊。”
赵文化的脸,铁青着。
下方跪伏着的,是颖都转运副使。
颖都转运使,是孙良,整个转运司衙门,大部分也都是孙家派系的人,而这位转运副使,明面上也是孙家的人,但实则,是王府的人。
去国号,归附燕国后,王府明面上的势力,当时为了作姿态,退下去了很多,但暗地里,其实还有着极大的保留。
这位转运副使,在得知太守亲自派人去调取了码头脚行等处的出账后,忽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为了隐人耳目,穿着一身黑衣,打了招呼后,自王府后门入了王府前来通禀。
这件事,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一来,他人说不清楚,二来,他人没那个资格。
因为转运副使钱书勋明白,这件事,到底干系有多大,这可是王府尝试对外重新影响军权的把柄,真正儿的天大的干系!
赵文化有些无奈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这么大的事,之前杂家千叮咛万嘱咐,为何你还会出了纰漏?”
“公公,属下是真的没料到那位新太守………”
“你没料到,你不知道那位新太守在南望城就是主管后勤的,他不懂得查账?”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随即,钱书勋抬起头,带着侥幸的心理道:“公公,转运司衙门? 人多眼杂,关系繁复,那位太守就算看出了些许不对? 再往下,他也查不到的? 再说了? 这里头? 最大的蛀虫,不是他平西侯府么?”
“愚蠢!他郑凡当初是平野伯? 驻守雪海关,那会儿你说他勾结颖都里的孙家多吃多占,确实是一项罪责,但人现在是平西侯?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接下来颖都向东运输钱粮辎重,不就是给他平西侯府的么?
以前不全是他的? 他多吃多占,是罪过了,现在,以后? 就都是他的了? 你还能拿多吃多占去定他的罪么?
呵,
他平西侯现在石山唱一出,紧接着许文祖就在入城第一天就补一刀。
他平西侯归城时静悄悄,给的是谁的面子?
他许文祖马上就去拜访求见,又还的是谁的面子?
人家新太守和那位平西侯,明摆着就是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你还想着拿人家平西侯去给你顶缸?
许文祖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直接将侯府的账目给翻过去,剩下的,不就清晰了?”
“啊,属下,属下……”
钱书勋脸上冷汗直流。
“你来时,没人发现吧?”
钱书勋指着自己身上的夜行衣,道:
“公公放心,属下练过一些拳脚,也知道这事情紧要,所以就是属下的家人,都以为属下还在书房办公呢。”
“好,那就好,这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急,否则马脚只会越多。”
“是,公公,属下明白,属下知道了。”
“嗯,你回去后,先………”
赵文化站起身,走到钱书勋身前,
“还请公公示下。”
“先………”
“砰!”
赵文化一掌打在了钱书勋的额头上,后者七窍出血,直接毙命。
“来人。”
“公公。”
两个宦官走了进来,哪怕是看见一具尸体在那里,也没有丝毫慌张。
“先将他丢前院儿井里去,过几日找机会处理掉。”
“是,公公。”
两个宦官将尸体抬起来,
赵文化也走出了房间,
透了口气,
再看着夜空,
今晚天气不好,没有什么星星。
赵文化不禁感慨道:
“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啊………”
紧接着,
赵文化发出一声惊咦,
目光看向了院墙外,
有动静!
………
陈大侠在巷子口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一群甲士从后头追了出来。
“呼……”
深吸一口气,
陈大侠将自己的面罩戴了回去,用剑鞘,划拉了几下树杈给后面的追兵提个醒,而后脚尖蹬地,整个人跳上了院墙,顺着院墙的边开始快速移动。
之所以在院墙上走,是为了让后头的追兵不要迷路。
很快,
陈大侠又跳下了院墙,
因为他听到后头追兵弓弩上弦的声响。
曾几何时,郑侯爷曾真的认真研究过,强者的应对方法,以期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后来,
总结出两个方法,
一是在你身边摆上足够多或者足够高的高手;
这一点,郑侯爷已经做到了。
另一个,就是在你身边,有足够数量的精锐护卫。
为何强者在两军冲锋时,往往只是大一点的水花?因为真实的战场厮杀环境,不是单挑,那种只有两三个人打你外头的人拿着武器或者旗杆转圈圈等着里头的倒下再接上的模式是不会出现的,大家会本能地利用每个空档,由近到远,对你进行扑杀。
这也是为何高阶武夫可以在战场上存活稍久的原因所在了,无他,可以多扛几刀,多挨几箭。
“嗖!”
“嗖!”
陈大侠躲开了一根箭矢,又用剑鞘挡开了一根,渐渐的,他压力开始越来越大,因为前来加入围捕他的巡城司甲士,越来越多。
最主要的,还是那种吊着人家跑,特意去引路,宛若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累赘,很难施展得开。
王府对面,有一家酒楼,原本,这里曾是一名司徒雷时期大将的府邸,只可惜这位大将在野人入关时从了叛逆,颖都的宅邸自然也就被抄。
宅邸几经转手,被孙家出资收下,开了一座酒楼。
但几乎没人晓得,这座酒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平西侯府。
哪怕侯府近年没有向颖都伸手的计划,且在许文祖继任颖都太守后,这个计划再度被推迟,但不管怎样,你总得在颖都留下点布置。
这座酒楼放在后世,
就相当于是平西侯府驻京办事处。
此时,
郑侯爷站在三楼的窗户口,手里拿着一杯果饮,眺望着夜幕下的王府,在侯爷身侧,站着的是剑圣。
“你说,侯府里,会不会还有其他高手?”郑凡开口问道。
剑圣笑道,“没有才是真的奇怪。”
郑凡点点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接着,郑凡又问道:“大侠会不会有危险?”
“这得看你有没有安排好。”
“安排?”郑凡有些疑惑,“还需要什么安排?”
“你没安排?”
“没啊。”
……
陈大侠的身形飞掠上了王府的墙壁,单手一个攀附后,身形一个倒转,飞身落下。
却在这时,
黑暗之中闪烁出两道绿幽幽的光泽,
“王府再没落,也不是尔这种小贼可以轻侮的!”
下一刻,
王府大太监赵文化身形直接扑了过来,其十指处戴上了精铁箍,气血加持之下,于夜幕下宛若银蛇飞舞。
陈大侠抽剑而起,面对这种忽然出现的情况,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以一记最为霸道直接的剑招将对方逼退。
除非对方一上来就打定主意要两败俱伤,否则,不可能不退。
赵文化还是退了,但在退到一半,刚刚躲过剑光的同时,双手猛地向面前虚空一抓,竟然又硬生生地将自己整个身形给重新拉扯了回去,如饿虎扑食一般,再度杀向了陈大侠。
“铿锵!”
一连串的兵器对碰之音传来。
陈大侠因为先前过来时,就消耗了很多气力,一落王府时,本以为可以喘口气歇歇,所以正处于旧气刚退新气未接的时刻,谁成想正好碰上了赵文化,且赵文化这个太监走的竟然是武夫的路子,虽然带着邪异,不似寻常武夫那般堂堂正正,但一身体魄一身气血,也依旧是实打实的。
再者,
赵文化明白陈大侠是个剑客,所以从一开始交锋时,就打算以武者的依仗,靠绵绵无尽的气血硬生生地磨钝陈大侠的这把剑!
这其实已经不是境界上的比拼了,一如当初薛三杀了高品的福王;
夜幕之下,仓促开启的厮杀,生死,往往就在一瞬间。
如果是以前的陈大侠,说不定,就交代在这里了。
因为陈大侠强是强,天赋高也是高,但毕竟一直走的是野路子,想当初在尹城外的驿站时,瞎子和薛三,那才什么实力啊,却依旧可以拼废掉陈大侠的一条腿。
而且,有时候,不仅仅是江湖上不得台面,甚至,江湖厮杀,也上不得台面,因为古往今来,江湖上最优秀的一代代人,难免会走向朝堂。
赵文化曾是司徒雷的伴当太监,跟着先皇也是南征北战,也不知道见识和亲历过多少战阵厮杀,大成国昔日的库房里,也不晓得堆积过多少武功秘法招式心得。
无论是在实际经验上还是理论研究上,赵文化都可称一绝。
好在,
剑婢喊陈大侠一声“师弟”,
陈大侠是真的不亏。
剑圣不是那种敝帚自珍的人,他徒弟不多,是因为能让他看上眼的人,不多。
你也不得不说,这世上,确实是真的存在天才,他们偶然的闪光,足以让经验、理论,数百年的积累,失去颜色。
剑圣,就是这种人。
而得到过剑圣指点的陈大侠,自然也有了破局的依仗。
一剑平沙落雁,
一剑飞沙走石,
再一剑长河落日,
名字,是剑婢起的,其实和招式,没什么关系,却都是那种比较刚正的剑招,一改剑客给人一种无比凌厉顾前不顾后的形象。
陈大侠就凭借这三记剑招,不仅仅撑过了赵文化一开始的咄咄逼人,甚至,还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代价是,
自己胸腔发闷,气血上涌,喉咙发甜。
以剑客的身体,强行催发出类似武者的强横剑招,这负荷,自然不可能小,反噬,也绝无法无视。
这不是正规的对决厮杀,
因为陈大侠没料到辛辛苦苦刚引人进了王府,自己就遭受了突袭;
但好在这也不是真正的对决厮杀,
他没想过要杀赵文化,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所以现在,可以开溜了。
打不打得过,暂且不提,反正这也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最重要的是,压根不用打。
临行前,
郑侯爷对自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大侠,你尽管放心去吧,本侯,自有安排。
第二句话:大侠,一切明哲保身为重,该跑时,就直接跑,事儿成不成无所谓,你得安全回来。
陈大侠现在才意识到,
郑侯爷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句废话!
第二句话,才是真正的锦囊妙计。
所以,
又是一招以气血强行催动起的强横剑招撒过去,
迫使不愿意受重伤留下的人赵文化再度后退了两步,
紧接着,
陈大侠毫不犹豫地转身,腾空而起,风紧扯呼!
而就在这时,
王府内的仆役们才赶了过来。
这其实也是陈大侠的运气,因为王府在册的护卫,都被冉岷在前些日子解决了。
王府的力量肯定不仅仅是这些在册的护卫那么简单,到底是曾经的一个国家,烂船还有三千钉不是?
赫连家、闻人家,被燕军近乎灭族了,现在还有遗留在搞事情,弄出了一大堆类似“天地会”的组织,那就别说近乎以和平的方式交接了权力的司徒家了。
可问题是,
颖都大是大,但王府,也就这么大吧,而且还很显眼。
所以,明面上可以正儿八经摆在上头的,也就是护卫了。
护卫没了,不意味着王府没人了,仆役下人家丁什么的,还有很多,可是到底比不得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昔日王府护卫,所以,陈大侠正好踩在了一个空窗期,否则,只要来四五个护卫,以赵文化拖住了陈大侠这么久,其他护卫一上,陈大侠大概率想跑也跑不掉了。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
郑侯爷之所以敢玩儿这一出,不就是瞅准了这个空档了么?
陈大侠越出了王府外墙,
王府的人还想追出去,
却正好被追击而来的巡城司甲士给堵住,
双方本就有着火气,
一个带着复仇的意志过来,一个刚刚家里进了贼人,
一时间竟然动起手来,
还好赵文化出现及时,一掌拍碎了王府门口的一尊石狮子脑袋,发出一声怒喝:
“都住手!”
双方这才都按捺了下来。
倒不是说巡城司甲士认怂了,事实上,正因为他们之中以燕人为主,所以其实骨子里,压根就不畏惧这所谓的王府。
他们现在的等待,
是在等后头的大人上来,
等着求一个主持公道!
他们有这个底气,有这个自信,所以才愿意稍缓一下,等一下。
如果他们是晋人,可能这会儿大概就是一股脑地冲杀进去图一个痛快为自家都尉报仇了。
人,只有在彻底绝望时,才会孤注一掷。
巡城司中的一名燕地出身的校尉,
将自己的佩刀刺在地上,
对着站在前方台阶上的赵文化冷哼了一声,
道;
“嘿,直娘贼,老子倒不信了,这他娘的颖都,还不是俺们燕人打下来的江山!”
……
另一头,陈大侠进入了酒楼,来到了楼上,褪去了夜行衣。
剑圣走到陈大侠面前,道:“受伤了?”
陈大侠摇摇头,道;“调养一下就好了。”
就在这时,
下方街面上,有一群甲士抬着一个架子走了过来。
架子上,浑身是血的冉岷坐着,怀里,躺着已经死去的刘娘子。
郑凡不由地看向陈大侠,问道:
“你把人老婆也杀了?”
陈大侠眨了眨眼,道:“怎么可能。”
郑凡点点头,也是,陈大侠的为人,是不会去做出杀妇孺的这种事的。
剑圣看向郑凡,道:“怎么回事?”
郑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看着下方架子上坐着的冉岷,
缓缓道:
“是他自己主动的,在给这场戏,加码。”
“这么狠,是许文祖敢用他么?”
后一句话,剑圣没说,那就是,许文祖毕竟不是你郑凡。
郑凡吐出一口气,
道:
“老虞啊,你知道对于下面的人而言,他们最怕的,不是被上位者忌惮或者印象深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被无视。”
……
架子,被抬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巡城司甲士,当职的不当职的,在其他城区巡逻的,全都赶到了这里。
所有人,
看着架子上浑身是血的都尉以及都尉怀中抱着的小娘子遗体,眼里,都仿佛冒出了火光。
有个规矩,
斗归斗,
但祸不及家人。
正如王府护卫被杀,但他们的家眷,却没被受牵连。
这是仁慈?
不是。
只是一种心照不宣。
输了,是你自己没本事,但真的要祸及家人,就别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巡城司甲士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起来,一股强烈的悲愤和杀意,已经在酝酿。
他们不是衙役,
他们也不是官差,
本质上,他们都是从军队里调派过来,挂一个巡城司牌子,实则,是内城的军士,也都是上过战场的。
燕人,在晋人的颖都里,那是人上人。
这般被欺负?
这般被蹂躏?
奶奶的,
信不信老子们今天直接血洗了你这狗禽的王府!
架子,
被放在了王府正门口,甲士们,都默默地向两侧退开一些。
怀里抱着刘娘子的冉岷,
在此时有些恍惚地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台阶上,再是落到了赵文化身上,最后,落在了“成亲王府”的牌匾上。
“啊!!!!!!!”
冉岷张大嘴,
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
因为身受重伤,所以声音不高亢,但却拖得很长,带着一种深深的悲痛和绝望。
一时间,
血水混着眼泪和鼻涕,开始滴淌下来,落在了怀中刘娘子的身上。
冉岷低下头,
让自己的脸,
贴向了刘娘子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这个曾上过战场,立过功,斩过野人千户的汉子,
在此时无助得,像是个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冉岷哭喊道,
“你们冲着我来就好了啊,冲着我来就好了啊,冲着我来就好了……
她,
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四百四十一章 智珠在握郑侯爷
冉岷的声嘶力竭,
将巡城司士卒内心的怒火一下子引燃;
燕人这些年南征北战,四顾之下,近乎没有一个没被自己击败过的对手,这种膨胀起来的自信,可不仅仅局限于民间;
其实,
真正的眼高于顶,真正的老子天下第一情节最严重的地方,其实就在军中,就在这群丘八之中。
他们亲历过赫连家、闻人家,也就是晋人引以为傲的三晋骑士被自家镇北军靖南军打得溃不成军,他们亲历过兵锋抵近上京城下乾人的无助和彷徨,他们亲历过野人千里逃奔尸横遍野,也见过望江江畔,楚人宛若一头头猪猡一般血染江面。
这是一群骄兵,
如果是在燕地,他们或许会收着点,但这里是颖都,是晋人居多的地方,手下败将,哭喊着等着自己来从野人手中救出来的王府,
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时间,
弓弩上弦,
甲士抽刀,
有两个校尉直接开口喊道:
“直娘贼,俺们亲眼见着刺客进的王府,不交出刺客,就血洗王府!”
“血洗王府!”
“血洗王府!”
赵文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追随司徒雷半生,见证过大成国最辉煌的时候;
原本,他以为前些日子王府护卫被抓走处决,已经是最大的耳光了,谁成想,今日的这一幕,才是真正地将王府最后一丝颜面都丢入了粪坑之中!
连血洗王府的口号都喊出来,
那王府,
那司徒家,
以后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很可笑,
王府之所以在背地里依旧还有很多势力,还有不少追随者,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燕人看重王府,燕人想用成亲王府来安抚颖都,安抚晋地;
因为燕人看重,所以王府才能显得更值钱;
而一旦燕人明火执仗地主动去践踏王府的尊严,王府背后的势力们,估计不是同仇敌忾,而是会觉得,这座王府,似乎也就那样子了,而后,分崩离析。
“诸位,先前确实有一名刺客进入王府,却已被杂家击退了,现在人已经不在王府。”
赵文化只能开口解释道。
“哈哈哈,你当俺们是三岁稚童么?”
“糊弄鬼呢!”
这会儿? 王府内的仆役家丁们也都赶了出来,他们手里也拿着刀枪,其实,他们身手还是不错的? 但在此时,气势上明显颓了下去。
这就是王府坐视护卫被带走杀掉的后遗症了? 给你卖命可以,但你动不动就卖队友? 那谁还愿意给你卖命?
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赵文化的脸部肌肉抽了抽? 他当然知道自己先前的解释可能会起到不好的效果? 在这些已经被愤怒近乎冲昏了头的丘八眼里? 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但赵文化毕竟也是久经事情的? 刺客刚走,巡城司甲士们就怒吼着冲到王府门口,还抬着那个都尉。
要是到现在赵文化还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 那他真的就是白挨刀了当年胯下的那一刀!
可问题是,既然知道是被人设计了,自己还和那个刺客交过手,你要直接说“没见过刺客”“子虚乌有”,
这固然是看似最恰当的应对处理,
可设计这场局的幕后人没想到?
一旦你矢口否认,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打脸的证据出现,到时候那就真的是黄泥落裤裆了!
“兄弟们,杀进去,为嫂子报仇!”
“住手!”
就在这时,骑着马的许文祖出现了,他没穿官袍,而是一件白色的内衫,显现出其是刚从床上得知消息赶来的样子。
“这是在干什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许文祖怒斥道。
这时,
先前带头的校尉马上走了过来,在马前跪下:
“太守大人,好叫您知道,俺们都尉家今日遭了刺客,嫂嫂为了保护俺们都尉被刺客刺死了,幸好俺们一伙兄弟及时赶到,惊退了刺客,然后一路追着刺客到王府里。
俺们是眼睁睁的瞧着刺客翻入了王府的院墙!
大人,
兄弟们都是为大燕流过血,负过伤的,就是进了这巡城司,兄弟们也是三日一操练,从未懈怠过,都尉也常常对俺们说,绝对不能荒废了功夫,消磨了血性,日后要是陛下有诏,俺们巡城司兄弟还得披挂上马,继续为大燕厮杀!
就是在这颖都城内,
俺们平日里办案拿人,说实话,也没少得罪人,俺们都尉也是出了名的铁面都尉。
都尉对俺们说,俺们是燕人,燕人就在打起燕人的脊梁,替陛下,替朝廷,将这疆土给守好喽!”
说到这里时,
这名校尉已然泣不成声,
偌大的汉子,竟然擦起了眼泪。
“都尉是为了给大人您办差,才得罪了王府,招致王府报复,大人,您可得为俺们都尉做主啊!”
……
“这人口才不错。”陈大侠评价道。
郑凡瞥了陈大侠一眼,道:“对,你赶紧学学。”
陈大侠摇摇头。
剑圣的目光,则依旧还落在冉岷的身上。
“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能理解。”郑凡说道,“但我,也不是很喜欢。”
“你喜欢用这种人。”
“那是以前,没什么选择余地,谁不希望自己麾下都是谦谦君子德才兼备?
呵呵,就是让我麾下都是陈大侠,我晚上睡觉也会乐得笑醒。”
陈大侠微微皱眉,问道:“这是在夸我?”
“对。”
“为什么要有‘就是’?”
“着重强调。”
剑圣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事,看重他,然后收下他。”
“他是许文祖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和他抢?”
郑凡特意注意了一下剑圣的脸色,
继续道: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他想拼一把,那就看他以后的造化吧,再说了,许胖胖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心里有数。”
“这是一条充满着野心的狼狗。”剑圣这般评价道。
“谁在喊我啊。”
这时,
楼梯口,苟莫离正好端着糕点走了上来。
郑凡伸手,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道:
“本侯这儿已经有一条狼王了,这种狼狗,我还看不上呢。”
苟莫离马上露出微笑。
他善于捕捉任何微小的细节,
首先,
狼王,和狗很像,却不是狗。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来,自己这阵子的表现,已经在逐步得到平西侯的认可,自己现在,也在逐渐尝试性地学那些个先生们一样,将“主上”掺杂在“侯爷”的称呼里偶尔用用。
主上对自己锁链,正在越来越松,自己以后,就越来越有机会可以独当一面了。
剑圣看了看苟莫离,又看了看郑凡,
道:
“苟莫离和他,不一样,苟莫离可以忽悠自己的族人去送死,可以让自己最亲信的手下去为自己断后,但他,不会为了一点所谓的机会,就杀掉自己的女人。”
苟莫离将装着糕点的盘子送给很饿也很伤了的陈大侠,
举起手,
道:
“我想杀也杀不了,李良申和那个七叔,会把我脑壳捶爆。”
剑圣又看着郑凡道:
“你也是,你能狠下心来做很多事,你曾说过,田无镜不在乎什么世人不世人的,其实,你才是真的不在乎,有时候你看着民夫看着流民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像是在看一幅水墨画。”
“哦,很精致的比喻。”郑凡面容平静,心里则受到了触动,因为剑圣看得,很准。
“但你不会去故意牺牲自己在乎的人,所以,田无镜才愿意将他的儿子,放在你这里养。所以,我才会愿意站在这里。”
“我很荣幸。”郑凡后退半步,行了个西式礼。
苟莫离则开口道:“我说,剑圣大人,下面还在演戏呢,咱能不能等散场后再讨论心得?”
“唉。”剑圣叹了口气,“只是有感而发。”
苟莫离努了努嘴,道:“这也是我羡慕你的理由。”
“呵呵。”剑圣笑了。
其实,
没人真的会在意架子上冉岷怀里刘娘子的死,
哦不,
巡城司甲士们会在意,
但这座酒楼上,正在“看戏”的这群人,哪怕是最悲天悯人的陈大侠,也很难在此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死,去产生什么共情。
不去在乎一个女人的死,反而在讨论这个男人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矫情。
但苟莫离敢这么想,却不敢直接这么说出口,他最近发现剑圣有时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劲,所以尽量减少了自己单独出现在剑圣面前的机会,这货,似乎想杀自己!
不过,
在这时,
苟莫离还是走到栏杆边,一边看着下方的情景一边感慨道:
“怎么说呢,正如主上先前说的那样,人是分时候的,架子上的那位都尉,说不得没从军前,在邻里乡间,还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好汉呢。”
郑凡将最后一点糕点送入嘴里,然后伸手在苟莫离的狗皮帽子上擦了擦,道:
“你是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么?”
苟莫离笑笑,
“主上您,何尝又不是一样呢,以前的主上,应该是不屑玩什么幕后谋划的。”
以前的郑侯爷是什么行事风格?
几百骑?
走,南下乾国!
一千五百骑?
走,更要南下乾国!
那叫一个风风火火。
“因为现在发现,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去完成目的。”
紧接着,
郑凡补充道:
“但我还是喜欢享受这个过程。”
……
“大人,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一下子,
所有巡城司甲士都跪伏下来,将刀口横在自己脖子上,这是死谏!
马背上的许文祖,
和自己胯下的马一样,显得进退艰难。
而此时,
随着王府门口的喧嚣不断发散,
很多个衙门的人赶赴了过来,但没人敢插手,同时,外围还出现了很多道目光,显然,大半个颖都城的权贵,再次被惊动了。
悄无声息间,
一种共识开始在大家伙心底升腾起来,
那就是以前虽然去了国号成了亲王的司徒家,这座成亲王府,至少,尊荣上,是不可撼动的。
但如果几次三番地被削脸,那,就开始掉价,开始不值钱了。
这时,
一名手下文官来到许文祖面前,求禀道:
“大人,是否调城外军营入城?”
一般来说,
当城内局面失控,或者说,巡城司无法应对内部局面时,才会选择去调兵入城。
眼下,闹事的是巡城司自己,能压得住巡城司的,只能是城外大军。
许文祖当即举起马鞭,
对着这名文官下属直接抽了下去,
“啪!”
“啊!”
“昏了头的东西,看看这些跪在地上的是谁,是我大燕的将士,是我大燕的巡城司,你居然敢叫老子去调兵镇压自己人,混账!”
跪伏在地上的巡城司士卒们听到这话,心里也都舒了一口气。
这时,
站在台阶上的赵文化开口道;
“大人,我觉得,今夜的事,就是一场误会,是有人设计的阴谋。”
“阴谋?”
架子上的冉岷开口道:
“赵公公,依你的意思是,我冉岷,亲手杀了自己的爱妻,就为了嫁祸你们王府,我冉岷,用我爱妻的命,去为了给你罗织阴谋!”
“你……”
如果仅仅是遇袭,赵文化近乎可以八成以上断定是这位都尉的苦肉计,但加上了一个女人的死,赵文化自己有些话也很难说出口了,甚至,他自个儿都有些疑惑。
是其他哪家的势力,再故意对王府泼脏水,祸水东引?
“冉都尉,切莫伤心过度,你放心,本官在这里,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是受本官之命,上次才来的王府,这事,不管怎么回事,本官也都已经被牵扯进了因由之中,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管!”
“多谢大人,冉岷替妻子刘氏,叩谢大人恩德!”
“嗯。”
许文祖面向王府大门,
不管怎样,
今晚,
王府是必须要进的,
也是必须要搜查的,
他要的,就是王府斯文扫地,权威尽失,让其背后的势力,离心离德!
原本,
事情不会那么顺滑,
因为仅仅是一个都尉被刺重伤,怎么说呢,有些站不住脚,
好在……
许文祖情不自禁地用眼角余光又扫了一眼那个架子,
他前不久才对郑凡说过,
说这个冉岷,很像当年的郑校尉、郑守备。
现在,
他觉得,
冉岷和郑凡,是完全两个人,哪怕他们有再多再多的相似点,他也依旧觉得这两个,有一种……本质上的区别。
大概就相当于,
如果有朝一日,利益在前的话,冉岷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去拿取利益;
而郑凡,大概率会打骂自己一顿,
死胖子,死肥猪,害得老子损失了那么多。
然后,转身离去。
但,眼下,自己正是用人之际,冉岷这把刀,很好用,非常的好用,他也愿意用!
“赵公公,不管如何,今日必须让………”
“可否劳烦许大人,请平西侯爷过来主持局面。”
这时,
成亲王司徒宇从里面走出,但他站在了门槛边,没跨过去,甚至,还故意嘴角带着微笑,用靴底,在门槛上蹭了蹭,言外之意就是,
看清楚了,
我没出府门。
“大人,小王觉得,如此局面,当请平西侯爷来主持大局。”
许文祖看着成亲王,
道:
“但平西侯爷,最爱护短。”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同时,
也有些好笑,
因为这事儿,本身就是那位你喊着要来主持大局的人弄出来的。
但很快,
许文祖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自己顺势出面,
和郑凡出现,意义不一样,事情的性质,给人的观感,会截然不同。
……
楼台上,因为境界深厚,所以耳力惊人的剑圣开口道:
“那位小王爷,想喊你去出面主持大局。”
“嘿,别说,这个我早有安排。”
“安排?”剑圣微微皱眉。
“安排?”陈大侠睁大了眼,很是不信。
……
郑侯爷确实有安排,以前,他不想耍阴谋诡计,一是施展空间不大,二是效果还不如莽。
但并非意味着,郑侯爷不会玩儿,也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深思熟虑,事实上,走一步看三步,本就是郑凡的职业素养。
许文祖正思量时,
一名身穿飞鱼服的亲卫挤开外围人群进来,对许文祖行礼道;
“大人,我家侯爷听闻外面有动静,让卑职来查看情况。”
司徒宇马上道:
“快请侯爷过来。”
小小年纪,这个夜晚,在火把之下,司徒宇的眼里,像是在放着光,他的果断,在这一刻,不仅仅是让许文祖微微惊讶,甚至让赵文化都有一种看见昔日老主子风采的感觉。
亲卫双手托举起一枚令牌,
道:
“大人,我家侯爷有言在先,颖都的事儿,一切都该由大人您来管,我家侯爷不会越俎代庖。
若是有任何需要,
请大人您先调兵入颖都!”
“………”司徒宇。
许文祖闻言大喜,
马上伸手接过令牌,对司徒宇道:
“王爷,今日的事,必须快点有个了断,本官是不信王府会藏污纳垢,也不信王爷您会派刺客对我大燕朝廷命官行刺,本官相信,王爷曾经或许有些糊涂,但心底,还是忠诚于大燕,忠诚于陛下的。
所以,
还请王爷命下人让开,
让巡城司进府搜寻一番,
这样,事情也有个了结。
再者,巡城司士卒们先前说了,刺客进了王府,赵公公先前也说了,他和刺客交过手了,所以,为了确保王府内的安全,毕竟王府里面现在没有护卫了,还是让儿郎们进去搜检一番为好,以确保王爷和你的安全。”
听到这话,赵文化马上拱手道:“大人,刺客已经被奴才击退,离开了………”
“王爷和太后的安危怎能是小事,天知道刺客有没有同党,天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还藏匿在王府之中可能会对王府造成威胁?
本官身为颖都太守,保护王爷保护太后,是本官的职责,今日,说破了天去,哪怕担上再大的干系,本官也要为王爷和太后的千金之体安危,不惜一切代价!”
说着,
许文祖马上又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一大片巡城司甲士,
喊道:
“记住,进府之后,只准搜查,不得惊扰女眷,违令者,斩!”
“喏!”
“喏!”
一大群巡城司甲士马上起身,持刀冲入王府。
仆役家丁们自是无法阻挡,
就是赵文化,在脸皮抽了几下后,也只得是护在了司徒宇身前,没有去阻拦,因为木已成舟,因为,王府,本就是可以被燕人拿捏的弱势一方。
或许,
今日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小王爷应该是经历了事后,成熟了许多。
只是,
王府的脸面,
唉,
罢了,不去想了。
骑在马背上的许文祖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自己胯下马儿的鬃毛,
马儿开始吐沫子了。
事儿成了,
今儿个,这个耳光抽了之后,
就可以考虑下个耳光怎么抽了。
抽王府的脸,就是在抽那些颖都权贵的精气神,抽趴下了王府,接下来再料理那些所谓的权贵,就轻松了。
然而,
就在这时,
王府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呼,
一名巡城司甲士奔跑而出,
冲出了王府大门,
冲下了台阶,
无比兴奋且带着怒火地跪伏在许文祖面前,
“报,大人,王府前院井里发现了刺客被灭口的尸体,穿着夜行服!”
“嘶……”
许文祖愣了一下,
直娘贼,
郑老弟,
你安排得这般周密的么!
……
剑圣很是疑惑地看向身边的郑凡,问道:
“这也是你的安排?”
“啊?”
郑侯爷故作镇定地微微颔首:
“嗯。”
这总是突如其来的莫名神来之笔的配合,
郑侯爷都已经习惯了,
甚至有种感觉,
仿佛自己在战场上一直倒霉攒下的人品,全都用在了这里。
“主上神机妙算,属下佩服!”
苟莫离马上送上了第一舔,
没办法,
身边另两个是木头,他不舔,主上会冷场。
郑侯爷压了压手,
祭出了老扇形图,
脸上三分云淡风轻,三分智珠在握,三分不以为意,外加一分淡淡的笑意:
“小意思,小场面。”
第四百四十二章 意外中的意外中的意外!
对“冉岷”这个角色,有不少亲觉得厌恶和反感,其实,作为作者而言,能让读者有这种情绪,说明作者成功了。
我一直说过,想要尽量写一些形象清晰的角色,尽量不去流水账推进剧情。
另外,收到反馈,有些时候是我写得累赘和一些描述重复了,我会改进。
不过也有些时候是不做铺垫,人物就不得立体,你不可能需要时就直接提出来用,那样不符合我的美感,同时,有些亲能一下子看懂的梗,有些亲得需要解释,读者的需求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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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文祖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
这匹马竟然自己躺了下来,张着嘴,不停地哈着气,活脱脱地将自己演绎成一只生无可恋的哈士奇。
搁在平时,许文祖的坐骑是那头貔兽,就是不得已之下以马代替,也是选的军中魁梧战马,而这匹马,是从太守府后的马厩里随便拉出来的,其原本平静的日子,一下子经历了一次马生难以承受之重。
刺客的尸体被发现了,
在王府的井里发现了,
你能联想到什么?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杀人灭口。
最重要的是? 赵公公先前刚刚自己说了,刺客他碰到过,然后将刺客打跑了。
是的?
被打跑了的刺客,又偷偷潜回了王府? 跳入井口,然后自裁;
难不成是因为刺客觉得王府的这口井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阵眼? 死在这里可以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代富贵绵延?
许文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他当然清楚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但仍然觉得自家郑老弟把这事儿安排得实在是过于天衣无缝了。
王府内? 别的不说? 就是这老太监,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门口那尊没有脑袋的石狮子,对此最有发言权。
可偏偏自家郑老弟一边可以“请君入瓮”,一边还能再派人去井里投尸? 而且还做得悄无声息,连主家都没有察觉。
啧啧,
许文祖伸手擦了擦自己额角微微沁出来的汗珠子,
心里倒也释然了,
毕竟郑老弟在军中好些年? 麾下能人异士肯定不少? 据说那位晋地剑圣更是伴其左右不离身的。
郑老弟打仗那么厉害,能将布局做得这般缜密,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
许文祖有些头痛,本想着砸个场子,再堕一下王府的面子就鸣金收兵的,他压根就没打算把事情闹深入和闹大,因为在燕皇旨意下来之前,自己只有削王府脸面的权力,没有废掉王府的权力。
这他娘的,
安排得过于缜密后,
该怎么去收场?
因为,
压根就没想着深挖啊?
最重要的是,
明显的“证据确凿”之下,你不去给个交代的话,不仅仅是这些巡城司甲士不答应,甚至会坐实自己偏袒晋人的名声!
自己赴任后,是打算清理颖都的晋人权贵官僚的,难不成先自绝于燕人阵营?
那自己还玩个屁!
“大人,刺客尸体已经被打捞了上来。”
许文祖有些头大,但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没急着进去看刺客尸体,而是转身对那个身穿飞鱼服的亲卫招招手。
那名亲卫上前,
“你,去把郑侯爷请来,就说………”
“大人,我家侯爷说了,要请他,就直接请外城兵马进城吧。”
“你……”
许文祖的脑袋更大了,只能自己又招来一个随从,让他去将这里的事,告诉平西侯,至于要不要过来,让他自己决断。
随后,
许文祖就步入了王府。
刺客尸体,被放在院子中央。
王府虽说承袭了昔日大成国的皇宫。
但一则大成国建国比较短,以前三家分晋的同时,之所以保留京畿之地的虞氏晋皇,其实就是起一个互相牵制,所以,比如皇宫这类的,并未大兴土木去修建,至少名义上,不会去违制。
所以,这“皇宫”,本就比通俗意义上的皇宫要小。
去国号,建王府后,原本各部办公的区域从“王府”内脱离了出去,成了各司衙门,这也就使得王府的区域进一步被剥离,同时再算上一些躲忌讳,大殿各处不得再用成了祭祀场所等等条件规制,现如今的成亲王府,实则是昔日司徒家“皇宫”的后院一部分。
但寝殿,带奴才们住的屋子,带一个“御花园”,面积,还是比寻常富贵之家大的,但也大得有限。
刺客尸体湿漉漉的,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死得时间,不算久,浸泡的时间,也不算久,哪怕仵作还没来,但有战场经验的人依旧可以推断出人是刚刚没的。
最重要的是,
当许文祖站在刺客尸体旁,示意两个甲士上前将刺客面上的头发拨开后,许文祖愣住了。
这刺客,
怎么这么眼熟?
许文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人胖心细,他近乎可以断定,这人,他应该认识的才是。
这时,旁边一名巡城司校尉开口道:
“大人,这是颖都转运副使钱书勋钱大人。”
当刺客的身份被喊出来后,
许文祖面色骤然一沉,
边上站着的司徒宇面容也是大变,
赵公公则是轻轻咬了咬牙,他也是没想到,流年不利,能到这种地步,此时,在其脑海中,已经开始思索如何去圆这件事了。
亦或者,
是将自己丢出去,扛下所有,以保全王爷?
这事儿,
其实本就是自己做的。
“钱书勋?”
许文祖这才明悟过来,怪不得这个人自己有印象,之前查账时,转运司衙门里的以孙良为首的头头脑脑他可都是见过,也问询过的。
郑老弟到底在搞什么,
山路十八弯么,
这戏接下来还怎么演?
许文祖抬起手,
下令道:
“传本官命令,一,命巡城司包围王府,不得放任何人出入;二,让相关各部衙门,都派人过来;
三,传令外城四门大营,命令他们没有本官或者平西侯爷的军令,兵卒不得出营一步;四……”
说到“四”时,
许文祖看向站在那里面容阴晴不定的司徒宇,
“王爷,您现在不仅仅需要给巡城司一个交代了,还得给本官,一个交代!”
……
事儿,
闹大了。
原本,
这事儿是可以捂住的,可偏偏揭盖子的人,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却唯独没有做好底下真的有东西的准备。
高调的揭盖子之后,是双方,不,是各方面,一时间都都不清楚该如何去收场。
颖都城外四大营,不得调动,这是基础,也是底线,因为大军一旦入城,意味着事态完全被定性成了另一个方面。
放在当下时局之中,
大概意思就是成亲王府要造反了,大军进城平叛。
可偏偏他许文祖,没这个先斩后奏的权力。
颖都各部衙门的人,开始相继进入王府,钱书勋的家眷也来认领尸首了,哪怕四周兵丁环顾,钱家人也依旧哭得歇斯底里,平白地为各方心头又增添了一抹烦躁的火气。
坐在酒楼靠椅上的郑侯爷,不断接收着来自下面人的汇报。
到最后,
郑侯爷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对身边的这些亲信感慨道:
“许文祖心里,估计在骂我了。”
说好了请他下个小馆子,三菜一汤配点儿小酒;
人高高兴兴地来了,结果进门一看,好家伙,竟然在准备满汉全席,偏偏他许文祖出门还没带银子。
换做正常人,可能第一反应是郑凡在拿他当刀使。
许文祖不是正常人,不会第一反应就将怒火对准他郑凡,但心里头,肯定憋着火气了。
“钱书勋,转运副使……”
郑凡默默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许文祖先前告诉过自己,宫望部得到了来自颖都的额外资助,有点像是当年的自己。
兵马一项,撇开其他因素,最直接也是影响最大的因素,就俩字……钱粮。
钱粮充足,才是练出精兵的必备基础。
而偏偏不久后,一名转运副使就死在了王府的井里。
苟莫离其实不相信那个死者是自家侯爷的手笔的,先前拍个马屁,也只是顺势而为,毕竟,侯爷的谋划,没必要瞒着他,且总还得有人去经手。
在此时,苟莫离开口道;
“主上,大门大户的井口里,溺死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这是确实,大门大户,小婢小妾,不听话犯事儿的家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奴籍的人,是没什么人权的。
这一点,乾人做得比较好,乾国在官面上废除了奴籍生死由主家控制的权力,虽然,实际上依旧是主家可以生杀予夺,但明面上,乾人确实很“文明”了。
而燕国,在很长时间里,依旧保留着官面上的对奴籍者的政治法律地位的低下和压迫,燕皇姬润豪继位后,也曾下旨,大概意思就是学乾人,给予奴籍者生命权云云,但没几年后,燕皇马踏门阀,无数门阀人被充为奴,那充边的刑徒兵队伍可谓绵延不绝,他燕皇自己倒是成了最大的奴隶主。
晋地这里,虞氏皇族其实早就颁布过类似的诏书,但没人搭理……
豪门大户,打杀几个家奴,为了名声,丢井里,沉塘,再等过段时间处理掉,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按理说,
如果从王府井里吊出来一具家丁或者宫女亦或者太监的尸体,这再正常不过。
可偏偏吊出来的人,穿着夜行衣,而且,还是……“朝廷命官”。
苟莫离继续道:
“主上,您得出面了,王府事儿小,但您和许文祖的关系,事大。”
成亲王府再怎么闹腾,也依旧是秋后蚂蚱;
哪怕现在有一条线,透过死在王府的钱书勋,将宫望部和成亲王府连系在了一起,其实,威胁也不大。
在晋东那一亩三分地,他平西侯爷,还是能说一不二的,宫望的事儿,等自己回去时再顺手解决料理一下也就是了。
但,自己和许文祖,确切地说,是平西侯府和许文祖的关系,这是干系到侯府日后发展的重中之重。
友谊,有时候很廉价,但有时候,又十分珍贵。
见郑侯爷还坐在那里,苟莫离只得继续建言道:
“侯爷,巡城司那边,还需要侯爷您出面压制……”
郑凡点点头,
道:
“本侯去一趟王府。”
说着,
郑凡看向了陈大侠,道:
“大侠,你回去休息吧。”
他刚去过王府,也和赵文化交过手,身上还带上了伤,没必要再犯险,虽说哪怕赵文化当面指出来陈大侠就是刺客郑侯爷也不怕,但没必要多这一遭麻烦。
至于剑圣,肯定得跟着自己一起了。
郑侯爷出了酒楼,秘密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地,然后,骑着貔貅,领着一众亲卫,又来到了王府大门口。
而此时,
巡城司甲士们的火气,已经按耐不住了,人证物证具在,为何还不处理?
还要拖延什么?
但当他们看见平西侯爷的旗帜出现时,
王府门口的巡城司甲士还是齐齐地跪伏下来;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架子上,
冉岷已经被简单处理了伤口,但他作为苦主,现在却不能离开,只能继续抱着刘娘子的尸身靠在那里。
郑侯爷的目光扫过四周,
开口道:
“本侯来了,本侯,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没有威胁,没有训斥,
但大家伙的内心,还是都平静了下来。
这就是威望带来的力量。
比起新赴任的许文祖,平西侯爷的话,明显更具备信服力。
紧接着,
郑凡翻身下貔貅,剑圣走在身前,苟莫离和何春来在身侧,一众飞鱼服亲卫在外围,簇拥之下,郑侯爷步入了王府。
王府内,现在人很多,但当平西侯爷出现时,大家伙都很默契地让开了路。
钱书勋的遗体已经被白布盖上了,旁边是钱家的家眷,他们还在哭,但当郑侯爷目光扫过来时,钱家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人,是万物之灵,动物尚且能感知到危险,人,自然就更懂得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了。
剑圣上前,掀开白布,检查了一下尸体,很快,又将白布盖回去,旁边的仵作以为遇到了同行,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剑圣起身就离开了。
“赵文化以残缺之身,强走武夫道路,以前,我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其所走的,是残缺至阳的路子。
钱书勋是额前受掌力拍死的,骨骼碎裂不均,正符合赵文化的路数。”
残缺至阳,意思就是他的招式,都是带着瑕疵的,在伤势上,一拳下去,别人是雨露均沾,他不是。
所以,站在剑圣的角度,能够很清晰地辨认出来。
苟莫离开口道;“额头受掌……”
野人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继续道:“证明二人先前应该很亲近,是一方猝然出手袭击的可能性大。”
郑凡看向剑圣,剑圣点点头。
郑侯爷心下释然,又数了。
很大概率,钱书勋,是被赵文化杀的,杀他的原因,肯定不是嫉妒钱书勋有丁丁;
所以,大概就是为了灭口了。
为何灭口?
联想一下宫望部,
一条线,直接被反证串联起来。
王府和宫望勾搭在了一起,而且通过颖都这个平台,向宫望部进行利益输送,结果许文祖一来,这位精通后勤运作的太守直接查出了端倪,王府只能壮士断腕,杀钱书勋以灭口。
巧就巧在,就在今天,就在当晚,郑侯爷派陈大侠去泼脏水。
两件事,直接并成了一件事。
郑侯爷摇摇头,
这种自己忽然福尔摩斯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快乐,因为接下来,自己需要面对和许文祖一样的情形。
这事儿,
该怎么处理?
随后,
郑侯爷步入了王府大厅,也就是以前的议事厅,很大,也很宽敞。
司徒宇坐首座,表情有些木然,许文祖坐右下首。
另外,还有颖都各部衙门的话事人,或沾着半边屁股坐着,或干脆站着。
最显眼的一位,
是赵文化赵公公,
跪在正中央。
赵文化已经认罪了,
但也难为赵文化了,
因为在这件事上,认罪也需要机智。
赵文化说,是钱书勋见王府被小小都尉欺辱,心里气不过,所以才去冉都尉宅子里企图杀人报复。
然后,杀了人,失败,被追,逃入了王府祈求庇护。
赵文化心里很失望,
他觉得钱书勋这么做,是目无王法,陷王府于不义之地,再加上钱书勋身份特殊,身为官员却身穿夜行衣行江湖草莽之事,实在是有辱颖都和朝廷的颜面。
所以,
赵文化杀了钱书勋,命人将其投入井底。
他觉得,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掩盖这件事,保全各方的面子。
他有罪,
他罪大恶极,
他认罪,他也伏法,且他声称,这件事王爷和太守毫不知情。
郑侯爷在外头时,就听完了一个官员对先前里面情况的讲述,在进大厅时,已经跟上了进度。
当他进来时,
司徒宇起身迎接,许文祖也起身,其余大人也都起身。
珠帘后头,似乎也有响动,显然是那位王太后,在看见平西侯再度出现时,有些受惊。
有人端上来了椅子,郑侯爷坐下,闭着眼。
他来是人来了,但只是为了压场子,剩下的事儿,得交给许文祖去处理了。
差不多,
就是将赵文化当替罪羊给处理了吧;
然后,
钱书勋的家眷,先前哭得很热闹,接下来,逃不出一个全家被抄,族人被流或者被杀的结果。
得死人,否则不能平息巡城司的愤怒,得有足够牌面的人承责,否则无法全燕人以及新太守的面子。
最后,
王府,
还是王府,
这也挺好。
孙良那晚告诉了自己,说他从哥哥孙瑛那里得知了一条情报,王府其实早就和燕京的一个势力达成了联系。
所以,王府这些日子以来的举动,确切地说,是那群真正地拿司徒宇这个王爷当牌子的势力,他们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配合燕京那边的某位。
郑凡不知道是谁,但不应该是燕皇,燕皇想做什么,没必要这么麻烦。
那么,
剩下的是谁,
就不好猜了。
甚至,
会不会是小六子在那里玩儿什么终极无间道,郑侯爷也都考虑过了,毕竟,最不可能的往往是最可能的定理不能忽视不是?
许文祖站起身,
开始说话,
大部分是废话,
但在场的大家,脸上的面容也都几乎同时一松。
因为,这件事,要结束了。
一方主动出来背锅,
一方见好就收,打算息事宁人,
事情的真相,
并不重要,也没人去关心。
郑侯爷坐在椅子上,没睡,但也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到他这个位置,他渐渐有些习惯了什么叫影响比真相更重要的现实。
嗯,
这事儿还是他鼓捣出来的,就更没理由去想其他也做其他了。
早点完结了吧,
自己再待一阵子,等许文祖完全上手控制颖都后,自己再返程回去,顺路,去看望一下宫望。
其实,敲打王府,也是变相地在敲打宫望。
一群甲士上前,将赵文化用铁链困锁住,一身功夫的赵文化没有选择反抗,哪怕他其实有反抗的能力。
但他更清楚,自己反抗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
不仅仅四周甲士林立,自己就算反抗也杀不出去,且看站在郑侯爷身后的那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吧,很大概率,是那位晋地剑圣。
他在,
自己根本就翻不起浪花来。
被捆缚的赵公公,倔强地对着坐在那里的司徒宇,又磕了一个头。
司徒宇神情,依旧木然。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洋葱,被一层又一层地剥开,自己却还得忍着,不能让眼泪呛出来。
一场戏,
终于要暂时谢幕了。
郑侯爷指尖轻轻敲击着椅把,
而许文祖在说完各方面安排后,转而看向郑凡,他还没来得及和郑凡交流,也没有经过郑凡进场时的推断,但他不急,先把这里的事儿安排好后,再和郑老弟慢慢讨论就是了。
“郑侯爷,您觉得这般处置,如何?”
“大燕的体统,要保存好,成亲王府的体统,也要保存好,之前在石山上,本侯就说过,王爷还年轻;
现在看来,
王府的手下人,确实是不够清静,而且,护卫的缺,必须要及时补上。
本侯建议,
请太守大人,新选一批奴仆下人,再选一批护卫,充实王府,以护王爷和王太后的周全。”
没等司徒宇和珠帘后的王太后开口,
许文祖马上道:
“本官深以为然,就这么定了!”
这是要完全将王府彻底拉空,隔绝王府和外部的联系。
一定程度上,
成亲王府虽然顶着驻守颖都外加一个世袭罔替的种种头衔,但实则,已经要变得和燕京的晋王府差不离了。
当然,前提是再剪除一番颖都旧有的官僚权贵体系,杜绝根本上晋人想靠着这一脉折腾的可能。
“那今日的事,就这样了,本官也就不叨扰王爷和太后的休息了,郑侯爷,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凡睁开了眼,看向了赵文化,他想跟许文祖要走赵文化,因为他想知道到站在王府身后的,到底是燕京的谁。
不是说不能稍后再要,但问题是,郑凡担心赵文化被带下去后,会选择自尽,那自己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还不如现在就让自己的人去控制住他,再由剑圣出手封了其气穴,带回去,慢慢炮烙,总能有机会让他开口。
“且慢,还有一事………”
“王爷,王爷,王爷!!!!!!”
就在这时,
一名中年太监急匆匆地喊着跑进来。
郑侯爷的话,被打断了。
这个太监,很不知礼数。
偏偏外人此时不怎么方便呵斥,而坐在首座的司徒宇见状,脸色当即铁青,他正是怒火交加被安排揉搓之际,满腔抑郁无处发泄呢。
“啪!没规矩的奴才!拖出去,给孤杖毙!!!”
司徒宇抄起手边桌子上的砚台对着太监砸了下去。
太监被砸坐在地,头破血流。
没规矩的奴才?
许文祖和郑凡相视一笑,这是在指桑骂槐呢?
但,也就这种本事了。
真要做到可以唾面自干,从头忍到尾,还能高看你一眼,可惜最后还是破功了。
那个被砸得太监心下骇然,听到要被杖毙,
马上喊道:
“王爷,是小主子有了,大夫晚间来的,刚确认了喜脉!”
这事儿,本不该这么大声地说出来公布的,但这个太监先前在陪着小主子,所以不清楚这里的具体情况,故而急匆匆地跑来报喜,再被这么一诈唬,一下子就喊了出来。
司徒宇先是一震,随即露出了喜悦之色。
事情处理好了,场面活儿,还是要整的。
虽然这位成亲王还没成年,按规矩,其婚姻大事,也得被朝廷指婚,但怎么说呢,大家族嫡系子弟在成婚前,弄大一两个贴身丫鬟的肚子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管事儿的都会给这种贴身丫鬟服避子汤,亦或者真的怀了身孕,有可能就生下来当庶子,但如果这位嫡子有家族联姻需要,为名声着想,则可能将母子直接沉塘。
就是这么残酷,就是这么冰冷。
但司徒家,尤其是司徒雷这一脉,人丁本就有些凋零,司徒雷虽说当了皇帝,却也没能来得及靠后宫佳丽去开枝散叶。
所以,
这孩子,
就算是婢女妾室所生,也是不可能堕掉的。
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之后的指婚,本来司徒宇有一定概率可以和姬家宗亲之女联姻,以给富贵增添筹码,公主,他是不可能想的了,嗯,燕皇全儿子,没公主。
现在,有了这档子事儿,庶子在前,姬氏的宗亲贵女,也是没希望了,很大可能会从某个官宦家里选一适龄女子进行婚配。
“下官,恭贺王爷!”
许文祖带头,一众在场官员全都向成亲王道贺。
就连郑侯爷,
也不得不从椅子上起身,
其他人先道贺也就道贺完了,没道贺的,见郑侯爷起身,也先缓缓,不能打搅到郑侯爷,这是规矩,也是礼数,嗯,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其实,郑侯爷心里有些酸酸的。
司徒宇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就有种了?
自己先前在府里,辛辛苦苦地耕耘,结果一点音讯都没出来。
四娘也就算了,薛三先前就给自己提醒过,魔王们虽然现在实力不行,但生命层次很高,想诞子嗣,很难。
但公主和柳如卿,也没音讯,这就证明,生殖隔离不仅仅在四娘身上,很可能自己身上也有,这就很无奈了。
虽然耕地使我快乐,
但男人到了这个阶段,
风风火火地,该玩儿的也玩儿了,该经历的也经历了,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且自己的爵位,自己打下的“江山”,总得后继有人不是?
否则,岂不是纯粹的孤芳自赏?
“本侯,恭贺王爷。”
有些酸,酸啊。
其余官员,在郑侯爷恭贺完后,才继续送上祝福。
司徒宇自己还是个孩子,
又是第一次要当父亲了,所以显得很兴奋,这种兴奋,甚至冲散了先前的抑郁。
而被锁缚在那里的赵文化,
眼里,也流露出了一抹柔和的光泽。
这或许是今天,
最好的消息了。
“王爷,王爷……”
“小主子,小主子,您慢一点儿,慢一点儿。”
“主子,您小心点儿身子。”
这时,
外头传来了女人的叫喊声。
“谁敢拦我,谁敢拦我!”
外面的亲卫们,也听到了里头大人物们在恭贺“喜得贵子”“开枝散叶”什么的,就不敢真的去阻拦这个衣着华彩的女孩,只能由着她和两个追过来的小宫女一起进入了大厅。
女孩一进大厅,其他人完全视若不见,直接奔向了司徒宇,身后的两个宫女担心出现意外,也马上追着过来。
一时间,
原本肃杀气息很浓厚的议事厅,像是被掺杂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氛围变得有些不伦不类。
虽然知道她就这般出来不合适,但司徒宇到底没有像先前对待那个太监一般拿东西砸她,而是亲自离了座,走下来,搀扶抱住女孩。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司徒宇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是源自于女孩身份的见不得光;
但眼下这种紧张,再心思缜密的人,比如苟莫离,也无法发现异常的,因为这可以理解成司徒宇担心女孩的身体会出意外,毕竟肚子里可是怀着他的第一个孩子。
“王爷,妾身有了,妾身有了咱们的孩子。”
“好……好,好。”司徒宇只能伸手拍了拍女孩后背,然后环视四周。
许文祖笑了笑,这时候的他,像是个温和善良的胖子,
“王爷,下官先回去准备贺礼了。”
“下官告退。”
“下官告退。”
已经见不得撒宝宝粮的郑侯爷也起身,准备告退。
今日的事儿,
波折很大,
但终究,算是落幕了,最后,还加上了温情戏码,冲淡了血腥味,单纯从艺术角度上而言,还可以。
然而,
就在在场的官员们准备跟随着许文祖这位太后和平西侯爷一起离开议事厅时,
女孩清脆娇嫩的声音,
传来:
“王爷,我闻人家,终于有后了呢。”
“……”全场。
第四百四十三章 来自大燕的……愤怒!
整个议事厅,
除了那个女孩“咯咯咯”充满着喜悦与自豪的笑声,
其余人,
全都安静了下来。
剑圣隐藏在斗笠下的眉毛,轻轻一抖。
其实,剑圣对这些阴谋啊,诡计啊,并不是很感兴趣,他看是会看,不懂得,也会问,但更多的,是一种超然的心态,去寻求一种顿悟。
越往上走,剑圣的心,就越小了,小到只能装得下一把剑和自己那个小小院子里的家人以及一群鸡外加,一只鸭。
但在这一刻,
剑圣斗笠下的表情,动容了。
这一幕,实在是够突然,也够匪夷所思的,剑道之中讲究一个平地起惊雷,和当下场景的变幻,真的是契合了。
苟莫离正准备跟着自家侯爷离开呢,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他反应很快,下身没转,上身转,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直接盯着人家司徒宇怀孕的女人看。
曾经叱咤风云的野人王,在此时不禁有种恍惚的感觉,又像是恍如隔世。
不应该啊,
自己的闻人蜜儿还没送出去呢?
直娘贼,
这里怎么先出来一个,
而且还已经怀了?
许是脑子有些混沌,又许是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野人王是动脑子为主的,本身也就三脚猫功夫,所以这个姿势无法保持太久。
“噗通!”
苟莫离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疼,
但脸上仍然挂着笑意,
世间百态,苟莫离看得多了,今晚,倒是真的瞧见了一出绝品大戏!
已经走到议事厅门口的许文祖,停下了脚步,呼吸一猝? 原本三层下巴,因为气息内收? 成了一个半大的椭圆。
肚子上? 本该在下面塌着的一座山,因为吸气的原因,提到了胸口。
只可惜这“肉山”过于厚重? 很快又“坠”了下去? 一时间? 肚皮上肉浪翻滚,恍如波涛。
而许文祖接下来的反应,
不是去看那个怀孕的女孩,也不是去看司徒宇,
而是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理应和他一同走出议事厅的郑侯爷。
许文祖的眼神里?
带着一种麻木?
因为今晚? 自己已经被震惊好几次了。
目光中的意思很简单:
你郑老弟的安排?
既然细腻如斯!!!
许文祖现在有种感觉,大概就是他本意想要去和邻居交涉一下? 你的院墙过界了,然后他的好朋友郑凡拍着他的肩膀说? 走? 我帮你去交涉,压场子;然后自己去了后才发现,郑凡竟然是奔着灭邻居满门去的!
但谁又能知道郑侯爷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所有的谋划,只有两个,一个是让陈大侠给冉岷身上刺个窟窿,另一个是那名身穿飞鱼服亲卫的提前应对;
冉岷在那里给自己加戏就算了,
你成亲王府这到底是在干嘛!!!
自己只想着抽王府一巴掌,再顺带隔空抽一下宫望的巴掌,再再顺带隔空再隔空抽一下王府背后燕京那位的巴掌!
结果王府一巴掌下去后,
竟然抖落下来了一大堆凶器,
仿佛在赶着趟地求自己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了,这是拔出了粪坑!
而作为眼下,
真正的第一当事人,
成亲王爷司徒宇,
他的表情,
像是被凝固在了那里。
先前,坐在那里,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抑郁太多的怒火,再被自己女人有身孕的喜讯提起了心气儿后,
这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
这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岁,却很成熟很有主见也很知进退更懂得理顺自己心绪给自己带来的安宁的女人,
却用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
给自己带来晴天霹雳的一击!
是的,
她还在笑,
她还在喜悦,
她还在为她闻人家有血脉遗传下来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司徒宇清楚,
她,
没那么蠢!
退一万步说,
哪怕她真的只是一个被喜悦冲昏的小女人,
在整个议事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时,
她也应该明显察觉到氛围的不对劲,她也不应该继续再笑了;
但她还在笑,
笑得很开心,
这笑容,
让司徒宇心寒,让司徒宇感到畏惧,他像是看见了一条毒蛇,在狠狠地咬中自己一口后,还抬起了蛇躯,对着自己带着阴森的笑容吐着信子。
今晚,
司徒宇其实什么都没做,
真的,
他什么都没做;
他就是坐在那儿了,
然后,
感受到了来自王府内部的,一个个,一道道,一面面,对自己传递而出的恶意!
此时,
司徒宇在内心惊窒得近乎不能呼吸时,
他近乎本能地看向身侧那道珠帘之后,
那后面,坐着的,是他的母后。
十岁那年,
他目睹自己父皇驾崩,目睹山河崩碎,目睹满朝重臣,都决意归附燕国以求庇护。
他也是坐在那儿,
坐在那张他父皇曾坐过的龙椅上。
那时候,
他其实很无助,也很不安,但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一种情绪,
凭什么?
后来,
司徒宇逐渐明白了,其实,不是当时的满朝文武对燕人有多大的好感,颖都上下之所以这般选择,一是因为对面是野人,二是因为,对面有叛军。
因为向望江东岸,你已经无法投降了,在自己父皇驾崩后,不投靠燕人,大家,只能等着城破后被屠戮。
司徒宇忘不了,
十岁时的他坐在那儿,
真的希望有大臣可以站出来,说我们自己守住,我们继续保护住颖都,保护住大成国,因为这是他先祖创建的基业,是他父皇亲自缔造出来的国家。
但没有。
他一度曾瞧不起自己的母后,
因为在当年,母后抱着才十岁的自己,说:儿啊,以后,咱们母子俩就平平安安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可以了。
他觉得自己的母后,没有政治远见,虽然司徒宇自己,也是近年才深切意识到什么才叫政治,什么才叫权柄,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母后,太妇人了。
只是,
眼下,
他忽然明白过来,
在结局已经注定的情况下,
好好地过日子,最好,带着一抹尊荣,将日子过下去,其实才是真正的明智抉择。
司徒宇闭上了眼,
年纪轻轻的他,
现在,
感到好累。
很多人都对他讲述过自己父皇崛起的故事,从一个不受看重的庶出皇子,最后挤掉自己的两个哥哥,坐上了那张龙椅。
甚至,孙太傅还曾对自己暗示过,自己祖父的死,里头有自己父皇的影子。
对了,
孙太傅,
那个在自己父皇驾崩后,牵着自己的手走过很长一段路的老人,
他可能,
早就看透了,也早就累了,所以才早早地退下了吧。
自己,
终究不是父皇,
自己比父皇,
差得太多太多。
两行热泪,自司徒宇眼眶边溢出。
这位年轻的王爷,
已经有了一种预感,
哪怕眼下,议事厅依旧是安静的;
但他清楚,
有个东西,破碎了;
那是一条线,
燕人给自己,给这座王府画出的一条线。
当年,燕国大皇子东征军大元帅姬无疆,帮自己父皇抬起棺椁,是自己的父皇,向那位燕皇陛下,向燕人,要来的人情,画出的那条线。
自己只要站在线里面,他就是安全的,他就还是尊贵的。
哪怕燕人现在反悔了,哪怕燕人想秋后算账了,
哪怕那位平西侯爷在石山发作了,
哪怕这位新太守借机踩踏王府的尊严很清晰了,
但,
他们依旧不敢越过那条线。
司徒宇并不觉得自己很无辜,确切地说,并不觉得自己的这座王府很无辜。
否则,
钱书勋的尸体,怎么会在自己王府内的井里面打捞出来?
他对赵文化说过,他们在做什么事,他并非完全无法洞悉。
换句话来说,他可能并不知道赵文化他们在具体做什么,但肯定清楚,他们在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宴会投毒案,
五皇子被刺案,
钱书勋的死,
等等一切有的没的,
司徒宇事先不知道,但事后,他可以根据那段时间府里一些人的动态,去反推出来。
他很害怕,他们竟然敢做这种事?
但他又很兴奋,
因为他清楚,他们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最终受益者,是为了谁!
哪怕只是十岁的稚童,
在坐过那张龙椅后,
也依旧无法割舍那种对至高无上之感的深刻留念。
最重要的是……
司徒宇低下头,
睁开眼,
看着面前还在说话,还在欢笑,还在分享快乐,似乎还完全不清楚局面到底如何变化的女人,
自己,
也不是无辜的,
也并非单纯的,
也并非什么都没做,
不是么?
甚至,
他们做的那些事,就算被燕人发现了,燕人都可能捏着鼻子,为了保全一个面子,为了维护一个体统,为了擦拭一座牌坊,认下了。
就像先前那般,
燕人的侯爷和燕人的太守,燕人在颖都的官吏,他们都选择了捂盖子,不继续追究下去,息事宁人。
反而是自己做的,
已经做出的事,
会真正地……摧毁这座王府!
“呵呵……”
司徒宇笑了,
哪怕他的泪,依旧在流。
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经历这种事,未免过于残忍了一些,但他这会儿,却在短时间内,领悟到了一抹淡然。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那里头,
有自己的孩子呢。
女孩还在诉说着,还在叽叽喳喳分享着快乐,畅想着未来,
仿佛单纯得已经不是一张白纸,而是被一层又一层涂抹上去的浓稠白色颜料。
但当她看见司徒宇眼角的泪水,
但当她看见司徒宇此时显露出来的微笑,
但当她看见司徒宇的目光,最终又缓缓落在自己小腹上时,
女孩的眼眶,
也红了。
但她还是在继续说着,还是没有停,只是鼻音,开始越来越重,笑容,也开始逐渐扭曲。
他在哭着,她也在哭着;
他在笑着,她也在笑着。
他没问为什么,
因为此时,知不知道原因,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这个议事厅,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环境氛围,
可惜,
它很短暂。
因为,
片刻的惊讶之后,
黑色旗帜内,有一尊黑色的身影,抬起头,冒出火光,这是一头带着愤怒和压抑的龙,
大燕,
怒了。
而大燕的怒火,
在这座议事厅内,所呈现出的,
是大燕的军功侯爷,是大燕的太守,是大燕在这里的,所有官员。
这片脚下的土地,
为了征服他,
多少来自燕地的儿郎,战死沙场。
郑侯爷和太守许文祖,都是亲历战阵的人,甚至在场燕人官员里,几乎也都是参与过战事或者在后勤里栉风沐雨过的。
于许文祖而言,当镇北侯完全放弃了对那座龙椅的野望后,他的志向,已经成了匡扶大燕。
对于郑凡而言,这片晋地,是他和老田,一起打下来的,打过了野人,打过了楚人,一起拼下来的。
他郑凡以后会不会反,那是他和下一任皇帝的事,和小六子和太子或者其他谁谁谁的事;
怎么着,
也轮不到你一个晋人在这里企图染指什么!
许文祖的目光里,带上了深沉的阴郁,他转过身,原本他的身躯就很庞大,此时,则更是阴沉得可怕。
而郑侯爷,
其身上,早就有了历经不知多少场大战,以及麾下一次次数万儿郎汇聚在一起的气场,
当他转过身来,
面对里面的王府众人时,
仿佛空气里,
都开始弥漫出阵阵刺鼻的血腥味。
闻人家的孩子,
闻人家的血脉,
呵呵。
当年,是三家分晋的格局。
虽说燕国的战略,是借道于乾开晋,虽然南北二侯和燕皇,早早地算到了晋地的反应,也加以利用和布局;
但,
真实进程上,
是大燕对乾开战时,
赫连家和闻人家,组织了联军,先一步进犯燕国,这两个家族,实打实地,对燕国进行了侵入!
马蹄山一脉,为了阻挡两家联军,燕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所以,在靖南侯镇北侯自南门关入晋,自后方打崩了两家联军后,燕人对赫连家和闻人家,采取的,是灭族的政策!
这是燕人怒火的发泄,是尔等蝼蚁,竟敢主动向大燕挑衅的惩戒!
就是现在,
大燕的密谍司,依旧对所谓的赫连家闻人家余孽格外敏感,那些敢打出有什么赫连家公子闻人家公主旗号的晋地叛逆,往往也是最先个被剿灭。
在复仇方面,燕人可谓做到了睚眦必报,杀到了极致!
所以,
你成亲王府,收留闻人家的女人,是何意?
“啊啊啊!!!!!”
赵文化发出了一声怒吼,但其身上被特制的枷锁锁缚住,此时就是想出手,也被压制住了。
在其身后,四个甲士一起发力,将其继续按在地上。
薛三就曾搞出过一些东西,专门锁高手的,比如现在的徐闯,就享受着这种待遇,没道理燕人这边没有。
赵文化还在哀嚎,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甚至,被莫名其妙像是擦屁股纸一样随手丢弃的屈辱!
但一切,
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这座王府里,已经没了护卫,外加,还有一众巡城司甲士以及平西侯爷自己的精锐亲卫在,就算王府的暗处力量此时调动起来,也不可能撼动这里。
就在这个节点,
就在这个场面,
这个女孩的这句话,
无疑是掐住了王府的七寸,不,是掐碎了!
好狠辣的手段,好狠毒的心!
郑凡转身,走了回来,他将自己先前坐着的椅子,微微调整了方向,对准了司徒宇的位置,然后,坐了下来。
这一次,平西侯爷不是看戏或者像先前那般神游的姿态。
许文祖则压抑着一些情绪,走向前,
甚至,
还挤出了微笑,
哪怕这个微笑背后,是如何恐怖的渗人。
“夫人,您刚刚说,您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司徒家的血脉,还有谁家血脉来着?”
女孩扭头看向许文祖,
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吸了吸鼻子,
笑着道:
“大人,我刚刚说得不够清楚么?还有我闻人家的血脉啊,我姓闻人,叫闻人敏君,您瞧………”
女孩撸起自己的袖子,
自手臂上,
有一道类似茶花的印记。
这是闻人家的族徽,家族还必须得是核心家族子弟在幼年时,才会被种下的族徽。
虽说它没有楚国熊氏的族徽有对妖兽特殊的吸引力,确切地说,它毫无其他作用,但却象征着一种高雅。
姚子詹当年游历晋地时,受闻人家的招待,曾对这山茶花的印记写过诗,赞扬闻人家文华丰厚,有古夏遗风。
女孩又笑着道:
“王爷还曾与我说过,我们以后的孩子,将继承司徒家和闻人家的血脉,必然会成为晋地之主呢。”
许文祖,不说话了。
“呵呵呵………”
司徒宇忽然发出了笑声,
然后,
他看向了坐在那里,正面对着他的平西侯爷,
竟鬼使神差地来了句:
“侯爷,您听到了么,我司徒家,有后了呢,本王,有后了呢。”
郑侯爷点了点头,
道:
“王爷,咱们现在该聊聊,绝后的事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跪着
成亲王府,自己越过了那条线。
秋后算账,卸磨杀驴,那是传统,哪怕这里当政的不是燕人,是乾人或者楚人,只要解决了来自外部的威胁,必然也会对内部进行肃清和整理,以期获得长治久安。
再说了,
成亲王府并非洁白如莲花,事实已经证明,王府并不干净。
但当闻人敏君显露出自己的族徽,笑着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将闺房之话也说出来时,一切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线,
过去了,
过去了后,
司徒宇已经疲惫和无奈,
而对于颖都现在最大的两尊人物,侯爷和太守而言,他们也没了先前的那种束缚。
先前顾及的,是司徒雷留下的面子,是燕皇想给的面子,但前提是,你成亲王府,得尊重这个面子;
你自己彻底坏掉了游戏规则,那就不要怪燕人,终止这场游戏。
绝后,
不仅仅是威胁那么简单,
事实上,
郑侯爷之所以会撕破脸皮地对着当代成亲王说出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
闻人敏君,是不是傻子,是不是单纯,骗不过郑凡和许文祖。
这个女人,肯定不简单。
很大概率,她是自己选择在最为恰当的时候自爆,以将王府拖入深渊。
这里面的内情,之后可以去挖掘,眼下要解决的,是王府的问题。
郑侯爷自怀中抽出铁盒,取出一根卷烟,叼在嘴里。
何春来上前,拿出火折子,帮郑侯爷点烟。
世人传言,郑侯爷南征北战时,曾受过伤? 导致体内残余寒毒? 需要以烟草之力来以毒攻毒,缓解症状,所以时不时地需要来一根。
奉新城里? 也有专门的侯府专营烟草铺子? 卖这种卷烟,售价虽然高昂? 但销售一直火爆。
让郑侯爷意识到,哪怕在这个年代,侯府烟草局依旧是真正的暴利。
吐出一口烟圈,
郑侯爷翘起了腿?
于雾蒙蒙之中?
他其实不太想去思考太多,
今晚的事,一串接着一串,有些疲惫了。
最重要的是,
前面有一条岔路?
自己无论是走左边的还是走右边的,仿佛都在那位的算计之下。
自己若是走左边,扶持王府解绑,可能去燕京后,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场攻讦和发作;
所以自己走了右边,然后,王府就这样一块又一块随即是一片又一片地坍圮在了自己面前。
眼前的闻人敏君,
不由地让郑凡想到了当年的杜鹃。
会是一个人人手笔么?
如果是,那也挺好,你在燕京是吧?
议事厅的氛围,因为平西侯爷的“绝后”两个字,直接降入了冰点。
这时,
珠帘被掀开,
王太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走到闻人敏君面前,
闻人敏君依旧在笑着,可能是因为笑的时间太长了,这笑容,难免有些僵。
王太后也在笑着,
伸手,
拉住闻人敏君的手,
轻轻拍了拍,
道:
“其实,哀家早知道王爷在府邸里藏下了你。”
闻人敏君点点头,道:“妾身也明白,太后您知道妾身的呢。”
“哀家之所以没发作,是因为哀家觉得,我儿太苦,他父亲当年只顾着南征北战,做大事,基本没怎么陪在他身边过。
后来,当了皇帝,又变成国主,最后变成王爷,无非是被周围大臣、权贵们推着在走,说得直白一点,我儿一直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我儿过得很苦,他越长大,明白得越多,懂得越多,这苦,就越感触得深刻。
所以,哀家知道你,也知道你的身份,
哀家不是为了什么闻人家余孽,哀家也从未想过以后重塑什么荣光,哀家只是想着,我儿,也可以任性一回了。
既然我儿喜欢,那哀家,就认了。”
说着,
王太后看向坐在那里吞云吐雾的郑凡,
道;
“侯爷不也是抢回一个楚国公主做媳妇儿么?我儿要一个闻人家的女人做妾侍,又怎么了?”
郑凡没说话,
许文祖伸手指着坐在那里的司徒宇,
开口道;
“他,也配和平西侯爷比?”
许文祖说不出来“偷换概念”这个词,但他的表达,更为直接和冷酷。
王太后没有生气,只是溺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儿,伸手,抚摸着司徒宇的脸,
道:
“我儿为何没这个资格?哀家觉得,我儿是有这个资格的,如果先帝还在,他尚一个楚国帝姬,不是理所应当?
哪里会像现在这般,
想尚一个姬家宗室贵女,还得看姬家的心情。”
许文祖开口道:
“成国大行皇帝,已经不在了,成国,也早就没了。”
王太后不以为意,“一个闻人家女人而已,肚子里,也就一个孩子而已,哀家不信大人和侯爷您听不出来这女孩刚刚说的话。
她居然说什么,她闻人家有后了。
这孩子,
父亲姓司徒,那就必然是司徒家的子嗣,哪里算得上她闻人家的呢?
哀家不知道她为何要这般做,
我儿对她,是极好的,
她也应该有她自己的苦衷吧。
侯爷,太守大人,
你们说呢?”
王太后用怜惜的目光看着闻人敏君,随后,又看向她的肚子,那里面,很可能是她的孙子。
坐在那里的郑侯爷将烟丢在了地上,
起身,
用靴底踩了踩,
然后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没去回答太后的话,他只是走到了司徒宇面前,司徒宇看着郑凡,郑凡伸手,
“啪!”
一巴掌,
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司徒宇的脸上。
没怎么留力,
司徒宇的右脸,出现了一道红红的巴掌印,其嘴角也破了,开始流血,他的身体,在颤抖。
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畏惧。
当一个曾率领千军万马冲锋厮杀,现在依旧掌握着千军万马的侯爷,站在他面前,抽了他一巴掌时,
愤怒?
不存在的。
委屈、心累、彷徨,
种种带着矫情意味的情绪,在此时都不见了,只剩下最为本质也最为单纯的恐惧。
“下来。”
郑侯爷开口道。
司徒宇颤颤巍巍地起身,两只手捂着自己的右脸,缓缓地离开了王座。
许是觉得动作太慢了,郑侯爷伸手,直接掐住了司徒宇的后脖颈。
这块地方,其实是人的一块软肉,当你以足够大的力量掐住这里时,相当于掐住了人的七寸,那种疼,那种酸麻,那种痉挛,真的是非常人所能忍。
“啊………”
司徒宇发出了哀嚎。
郑侯爷手臂一甩,
司徒宇摔倒在了台阶上,
王太后上前,护住了自己的孩子,但她没敢看这位侯爷。
以前不敢,现在,她更不敢。
郑侯爷转过身,
自己在王座上,坐了下来。
“他,很苦?”
郑侯爷问道,
“本侯一直觉得,当你吃得饱饭,睡得了觉,没冻馁之患时,再说自己苦,就有点不要脸了。
孩子,是他的;
他苦啊,
但他不解开裤腰带,不去舒服,孩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做人,
就实诚点,
别总把自己看得太委屈。
奉新城外,多少流民这个冬天加春夏,只能吃土豆糊糊苦熬;
颖都城外,每天,都不晓得要冻死饿死多少个人。
然后,
颖都的王爷,
以及他的母后,
却在这里说着,
他好苦啊,哪怕是锦衣玉食,也无法弥补他内心的苦涩。
脸呢?”
司徒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王太后张了张嘴,嘴唇在发颤,却不敢继续发声。
闻人敏君脸上的笑容,也开始逐渐敛去。
一是因为,她该笑的,已经笑完了;
二是因为,当这位大燕的侯爷撕去一切伪装,就这般大大咧咧地坐上王座后,她,不敢再继续笑了。
“大燕,是讲道理的,本侯从一个黔首,坐到侯爷的位置,就是大燕讲道理最好的诠释,否则,根本就没有本侯的今天。
成国先帝,为后人留下了很丰厚的遗泽,这不假;
但后人拼命作死的话,再丰厚的遗泽,也是吃不住的。
大燕的道理,很简单;
顺我大燕者,昌;逆我大燕者,亡。
司徒宇,
你自己选的路,
自己承担这个后果。”
听到话语中的森然意味,
王太后抱着自己的儿子,
艰难地鼓起勇气,
抬起头,
看着郑凡道:
“侯爷,他还只是个孩子。”
“太后您可以去看看城外,每天会冻死饿死多少个,比你儿子年纪还小的孩子,再说了,你儿子,当爹了,还能算是孩子?”
郑侯爷伸手,
对司徒宇勾了勾,示意他自己过来。
司徒宇没敢动,
王太后也没放手。
郑侯爷笑了,
而这时,
训练有素的两个飞鱼服亲卫上前,毫无顾忌地抓住司徒宇的肩膀,将其从王太后怀里拉扯出来,送到了坐在王座上的自家侯爷面前。
郑侯爷微微斜着头,
看着司徒宇,
问道;
“孩子?”
司徒宇愣在那里,他感到自己右脸,更加地疼了。
“呵呵,孩子。”
郑侯爷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
伸脚,
直接踹中了司徒宇的腹部,
司徒宇被踹得倒滚下去。
王太后心底的母性被完全激发出来,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向平西侯爷喊道:
“侯爷,他姓司徒!”
郑侯爷看着王太后,
一字一字道:
“司徒毅司徒炯兄弟,是怎么死的?”
一时间,
全场再度寂然。
世人都知道,
伪朝皇帝司徒毅和其弟弟司徒炯,也就是司徒雷的两个哥哥,司徒宇的大伯二伯,是被当年的郑侯爷破城俘虏后,
粪溺而死!
你姓司徒,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场的,
杀过姓司徒的,且是真正嫡系的,还不止他郑侯爷一位。
郑侯爷杀的是你的大伯二伯,
还有一位杀过你的亲爷爷!
“平西侯爷,就真的不留一点面子,非要这么作践人么?”王太后流着泪说道。
“给了你们面子。”
郑凡抬起头,
“但你们,可曾给大燕面子?”
说着,
郑凡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犹豫了一下,没丢给何春来,
而是丢向了站在那里的苟莫离,
“传本侯令,调南门大营兵马,入城!”
苟莫离接过令牌,马上行礼:
“喏!”
军队,要入城了。
先前,无论是郑凡还是许文祖亦或者是王府,其实都在竭力避免军队的入城,因为军队入城代表着事情性质的变化,而大家,其实都不想把事情的影响给弄变质。
可问题是,事情的性质,已经变化了。
所以,
大军在此时,必须要入城,以维持局面,以安定人心。
最主要的原因是,
谁都清楚王府的力量不仅仅是那些个护卫那么简单,只有足够的力量,在接下来时,才不用担心王府势力的反扑,也能震慑住那些宵小。
苟莫离领着令牌出去调兵了,
郑凡又开始继续下达命令:
“召成国太傅孙有道,入王府议事。”
“喏!”
一名亲卫应命而出。
“戒令北门、东门、西门大营,严加防范,不得妄动!”
一营兵马入城,足以稳定住局面了,另外三个大营,没必要再动,而且还得防止他们骚动。
“召颖都,所有五品以上官吏,各部主官,入太守府待候!”
“喏!”
“命颖都四大门,除南门外,其余城门,即刻封闭,敢擅开城门者,守城校尉和当值守兵,全部以谋逆罪论处!”
“喏!”
布置完了这些,
郑凡看向许文祖,他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许文祖则对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和理解。
其实,
在这个时候,
既然平西侯爷在,那肯定是由平西侯爷主持局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最大程度地杜绝一些人的心思。
许文祖不会认为郑凡是想和他争权,当下这个情况,也不是去想什么权力斗争的时候,有郑凡在,他心里才真的踏实,至少,局面不会乱起来。
换句话来说,
此时郑侯爷若是韬光养晦,或者还在顾忌这顾忌那的,反而是一种失职。
苟莫离曾推测过,他之前似乎是中计了,如果侯府太心切地给王府松绑,在燕京有心人眼里,就是很着相之举。
事实上,以郑侯爷现在的地位,他畏惧的人和事,并不算多。
而且,他也清楚那三位,到底会如何看待事物。
当你一心为公,坐在这个位置上且做着该做的事,一切以大燕角度出发,那三位,是看得清楚的,而且,是绝不会怪你的。
这或许是这个大燕,最让自己舒服的地方了。
郑凡伸手指了指闻人敏君,
道;
“将其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本侯允许,不得接触其他任何人!”
两个亲卫上前,抓住了闻人敏君。
而郑侯爷的目光,则落在了剑圣身上。
这个女人,很关键,因为郑凡希望从她那里,得知幕后那位的真正身份。
别人看管,他不放心,唯有剑圣。
剑圣没扭捏,起身,跟着那几名亲卫一起离开了。
郑凡的心,踏实了下来,
继续下令道:
“另外,王府所有下人,包括宦官、宫女、家丁,全部缉拿,一个一个地给本侯严查身份,命密谍司协助。
告诉颖都密谍司掌舵,这件事,他逃不开一个失职之罪,如果无法戴罪立功,不用上报朝廷,本侯直接拿他脑袋祭旗!”
“喏!”
一系列事情布置了下去,
唯有宫望部的事儿,没下令。
一来,在许文祖提醒过自己的当晚,郑凡就派人回去给公孙志部传信,命其在这段时间,盯着宫望部;同时,还给奉新城的瞎子传信告知了这件事。
二来,宫望的事,是侯府内部的事宜,得由他郑侯爷亲自去料理。
闻人敏君的这件事,已经足够大了,加不加一个宫望,无所谓,反而若是将宫望的事放到明面上,还会有损侯府的威严,显得侯府驭下不利。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其实是一种对于王府而言天塌下来的前奏。
在场所有人其实都清楚,
准备事情做完后,
接下来,
就是要对王府进行发落了,
只不过,这个比较漫长,因为要得到燕京的首肯。
但当这件事明目化,公然化后,
以燕京那边的脾气,
是断然不可能再忍气的。
大燕的脾气,
向来不好。
哪怕那位皇帝陛下已经在后园修养很久了,但没人会觉得,燕皇陛下的脾气,已经被修养没了。
被捆缚在地上的赵文化虽然无法挣脱束缚,
但还是在此时抬起头,
看着郑凡,
道:
“还请侯爷接下来,手下留情,王府的事,要是做得太绝,恐引得晋人心寒!”
“呵呵,晋人心寒?”郑侯爷伸手轻轻拍打着王座的扶手,“好啊,有本事,就反啊,说得像是本侯怕了一样。
晋地敢反一次,本侯就带兵平一次;
敢反两次,本侯就平两次;
敢反多少次,本侯就平多少次。
本侯是封侯了,
可本侯麾下可不知道还有多少儿郎渴望着爵位呢?
拿这事来威胁本侯,
可笑,
我大燕的士卒要是怕打仗,
今日坐在这里的,
就不会是本侯了!”
赵文化凄然一笑,额头磕地,
道:
“王爷现在毕竟还是王爷,还请侯爷,多留一份体面。”
郑侯爷很平静地道:
“皇子,本侯又不是没废过。”
这时,
许文祖开口道:“郑侯爷,本官先去府里,准备去见那些大臣,先把颖都局面安稳下来,这里,就先交给侯爷你了。”
郑凡点点头,“许大人去吧,放心,这里一切有我。”
“嗯。”许文祖笑了笑,“得亏这次侯爷你在这里。”
这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郑凡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
这才是那位幕后黑手,
引自己入颖都的目的么?
他的目标不是自己,
而是从根本和法理上,以一种堂堂正正的理由和手段,
拔掉颖都得这座王府?
或者,这本就是算计自己不成后的,另一个选择?
无论自己怎么选,怎么应对,那位,都能达成他的一个目的,无非先后罢了。
郑凡缓缓地闭上眼,
他没有被算计的那种失落感,
心底,
反而有一种期待,
因为郑侯爷清楚,
这世上除了老田,其余任何人,既然敢拿自己当刀,
就得做好被自己这把刀割喉的准备。
见郑侯爷在那里出神,不说话了,
许久,
司徒宇此时缓缓地爬起来,
他想站起来,
而坐在他位置上的郑侯爷吐出了两个字:
“跪着。”
刚站起身的司徒宇,
又跪了下去。
第四百四十五章 必死无疑
虽然腰牌给的是苟莫离,但何春来是陪着苟莫离一起出来调兵的,之前在奉新城的侯府时,何春来除了做饭,其余时候基本都是跟着瞎子在学习。
这次出来后,他听从瞎子的建议外加根据自己所看见的,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跟着苟莫离去学习。
瞎子作为奉新城的“瞎樊力”,一直很是神秘;
而苟莫离更不用说,早早地就已经证明过自己。
说实话,这种级别的老师,能跟着学习,简直是一种天大的机遇。
南门大营,是一座晋营。
一开始,何春来没想到,在来到大营门口时,何春来不由地开口问道;
“调晋营入城?”
颖都四门大营,东西两座大营是燕军营,曾经是靖南军的一部,而南北两大营则是晋营。
在何春来看来,此时站在平西侯爷的角度,站在燕人的角度,自然还是调燕军营入城才最为稳妥。
燕晋之分,是显而易见的;
苟莫离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上次侯爷在颖都,调的是哪一座大营?”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东大营,是燕军营。”
“嗯,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主上是想假借靖南王的名义调兵,自然就得从燕军营里去调,为何?
因为燕军营对当时的主上而言,是自己人。
而晋军营,看似人多,但实则一直被打压,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燕人在提防着他们,所以不敢有什么错漏。
彼时主上就是去晋军营,哪怕披上靖南王的虎威,没有货真价实的靖南王王令,也很难调动的起他们。
现在不同了,
主上已经是侯爷了,侯府还在晋东? 作为大燕最年轻的一位军功侯? 百年侯府的基业,就在眼前。
在这个时候,
主上想调兵? 已经不用去假借靖南王的名义了? 直接以主上自己的名义来就是。
再调燕军? 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一些,调晋军入城? 才是真正的大格局。
另外? 以主上现在在军中的威望? 就算是这支晋营入了城? 你还担心他们会出乱子不成?你还认为主上自己,镇不住他们不成?
说白了,
主上现在虽说还没有靖南王那般骑着貔貅,一人一骑? 吓退千军万马的能力;
但主上玄甲一穿,
往城楼上一站,
震慑住几个地方军头几支地方兵马? 那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晋军入城? 你所担心的无非是成亲王府最后狗急跳墙? 外加可能和晋军营里有勾结,会出什么岔子;
但这世上,没人是傻子。
士卒们清楚,将校们其实更清楚,
当下,
冉冉升起的平西侯府和日薄西山的成亲王府? 到底哪家的大腿更粗?”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道道。”何春来感慨道。
“你以前混的,其实还是江湖,小打小闹,说好听点是义军,但说白了,无非是个乱匪,格局这种东西,主上是生而知之。
我甚至觉得,
主上当年在虎头城的客栈里时,他的格局,就已经很大了;
否则,
主上不可能拒绝郡主做李家家丁的招揽,而是选择一个名不见经传随手捏出来的护商校尉。
现在,你既然可以站在这个位置上,多看看,多想想,格局,是可以慢慢养出来的,等养出来后,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承您吉言。”
“还是看你自己。”
这时,
南门大营主将晋人孔明德领着一众参将疾步出营,
苟莫离直接将侯爷腰牌丢给了他,
孔明德接住,检查之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还回去,
随即退后几步,
领着一众麾下将领跪下:
“颖都南门大营孔明德,听奉平西侯爷调遣!”
“末将听奉侯爷调遣!”
“末将听奉侯爷调遣!”
苟莫离将腰牌收回去,
开口道;
“侯爷有令,颖都有变故,恐危急局势,现调南门大营主将孔明德亲率南门大营将士入城,护卫颖都周全!”
孔明德以及一众将领听到这个命令,
脸上露出的不是震惊之色,也没有丝毫惴惴之意,
反而呈现出的,是一种激动!
是的,激动。
颖都有变,侯爷没调燕军入城,而是调他们晋营,这对于晋营上下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信任和肯定。
到了孔明德以及其麾下这些将领这个位置时,金银珠宝这类的,反而算是稍稍看淡了,不是说他们不贪财了,而是寻常的财货,已经很难再打动他们;
他们所需要的,是政治上的进步和认同,比如,来自平西侯府的认可。
“末将领命,南门大营即刻入城,保护侯爷!”
孔明德很痛快地接令。
苟莫离点点头。
不多久,八千多南门大营士卒自南门而入。
苟莫离骑着马,
在甲士簇拥之下,
缓缓地策马入颖都。
他的脸上,不由得有些唏嘘。
何春来注意到了,但没说话。
苟莫离提醒道;
“下次如果主上脸上出现了这种神情,你得想办法搭台子。”
“是,您这是怎么了?”
苟莫离笑了笑,
伸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马头,
道:
“我苟莫离,终于带兵进颖都了。”
……
成亲王府,议事厅。
许文祖带着一众官员已经离开,王府上下,现在是鸡飞狗跳。
颖都密谍司掌舵,也就是那位曾夸过郑侯爷麾下亲卫飞鱼服好看的赵阳楼,满脸通红地开始领着手下对王府内的宦官、宫女以及家丁进行严格的身份审查。
赵阳楼是天子的人,确切地说,密谍司本就是由宫中延伸出去的一个衙门,他的真正最上头的上司,是魏忠河魏公公。
但赵阳楼清楚,
明日就算平西侯爷将自己给砍了,
魏公公知道后,反而会笑着给平西侯爷回信,感谢平西侯爷帮自己杀了个酒囊饭袋的脑袋,也省得他魏忠河亲自动手了。
所以,被“戴罪立功”的赵阳楼现在可谓真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议事厅这里,则显得安静很多。
厅内,
只剩下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坐在地上的王太后以及跪在那里的司徒宇。
连赵文化,都被带下去了。
此时,
议事厅外围,则被身穿飞鱼服的精锐护卫里外三层包裹着,这些亲卫身手了得,且精通战阵配合厮杀,再加上器械精良,不少身上还带着薛三设计出来的暗器;
说句不好听的,
就是百里剑此时出现在外围,想杀进来,也难。
没人奉茶,没人续炭火,议事厅内的温度,有些凉。
司徒宇的身子明显有些虚,毕竟这么小的年纪,还弄出了孩子;
郑侯爷不是很信那种养身之法所说的阳元泄得太早导致身体亏空云云,毕竟谁不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没道理就说,五姑娘弄出来的和别的姑娘弄出来的差距会非常之大不是?
但司徒宇平日里应该是对那事儿食髓知味了,平日里应该没少征伐,甚至可能不仅仅是那位闻人敏君,应该还有别的女人。
小小年纪,就掏空了身子,这才是最大的亏空。
要知道,以郑侯爷现在的武夫体魄,应付三个女人都难免过度劳累,腰膝酸软,更别说这个娃娃了。
王太后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向坐在王座上的平西侯爷。
可惜了,
郑侯爷不以为意。
人到中年,难免油腻,这是人之常情。
但你不能一味地指摘郑侯爷油腻了,只因为人家这位太后没有晋太后的丰腴而不懂得给一些面子;
就是女人,对美男的容忍度,不也是不同的么?
当然,
最重要的是,
郑侯爷现在没心思去注意到这些,
下面一坐一跪的孤儿寡母,已经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他现在要思索的,是如何收尾。
而且,
尽量地让自己走公心,将自己代入到大燕忠良的角度上去思考。
这或许是这个大燕,最不幸的地方,它的军功侯爷,在“忠良”一事上,居然还得酝酿情绪才能去代入。
好在,
孙有道来了。
孙太傅上了年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真的是一年,哦不,是半年一个样子。
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拄着拐,脚步略有些发颤,因为仆人不容许进来,所以最后一段路,走得有些艰难。
但当孙有道看见跪在那里的司徒宇以及坐在那里极为茫然的太后后,
老人心里,
才体会到真正的走得艰难到底是何意。
过往的辉煌,曾经的意气风发,老人已经不愿意再去反刍了,
反刍得次数太多,难免就没了滋味,只剩下干瘪得空虚。
“参见……侯爷。”
孙太傅没行礼,只是低了低头。
郑侯爷抬手指了指身下的一个位置,道;
“坐。”
屋子里没仆人,您也别跪了,跪了我也懒得起身去搀扶你,然后你再拍起来又很困难,咱们,就怎么省事怎么来吧。
孙太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
司徒宇低着头,没去看孙有道。
王太后则以求救的目光,看着他。
“肚子大了啊。”孙有道感慨道。
王太后脸色微微一变。
孙有道将拐棍在地上戳了戳,
“您,糊涂啊。”
王太后欲言又止。
曾经,
司徒雷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出皇子时,在司徒雷的府邸里,很多次,都是司徒雷和孙有道在一起畅谈未来宏图,而那时的太后,还很年轻,会端着小食送上来,且为自己夫君和孙有道续上茶水。
最艰难的时候,
司徒雷被贬谪,被剥去了爵位,断了明面上的俸禄,太后还曾亲自缝补。
但那时,
无论是司徒雷还是孙有道,亦或者是开始真正做针线活的太后,心底,其实都有着满满的希望。
这才有了后来的起复,有了出任镇南关,有了对楚之胜,有了再归朝堂……
当年,
无论是什么样的坎儿,什么样的困难,似乎都打不倒他们。
但现在,
不一样了。
司徒雷换成了司徒宇,
孙有道走路得有人搀扶,
就是太后,
针线活,
还做得利索么?
虽然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不再,英雄迟暮时,什么时势,都没意义了。
“侯爷。”孙有道看向郑凡,“王府,迁去燕京吧。”
世袭罔替,还能想想,其实,没了权柄后,所谓的世袭罔替,无非是多养一个闲人,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爷,就是户部小小门下行走都能卡你的俸禄。
这一代还好,下一代,再下一代时,除了一座牌坊还在那儿,你日子过得,也就那样吧。
没了地方驻守,权势,就如无根浮萍,是存续不下去的。
王太后听到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不……”
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则也摇摇头。
王太后见状,不说话了。
孙太傅面露痛苦纠结之色,他不似王太后那般,以为平西侯爷只是拒绝迁移王府的决定,他清楚,这是侯爷,对这个处罚,不满意。
自古以来,破国灭家之后,对皇室,其实基本都秉持着赶尽杀绝的意思。
例外在于,其是否提前投降了,而且,是在哪种程度的投降。
晋王一脉,因虞慈铭自开南门关引燕军入晋,这才是福报;
原本司徒家这一系,司徒雷做得,比虞慈铭还要多一些,格局,还要敞亮很多,而且,送给燕人的家底和地盘,残破是残破了点儿,但也是帮了大忙,为接下来的对野人对楚人的战事,提供了巨大助力,这才挣取到了比晋王更好的待遇,驻守地方。
现在,
折腾得没了。
何苦?
郑侯爷开口道;
“这个成亲王,得废掉。”
一时间,
司徒宇猛地抬起头,看向郑凡。
王太后更是如遭雷击,马上喊道:
“不,不可以,王府不能倒,不能倒!”
大成国没了,王府,就是太后对自己丈夫最后的挂念。
郑侯爷开口道;
“从司徒家支系里,选一人,承袭成亲王爵。”
“凭什么,凭什么!”
司徒宇马上吼道。
这比废掉他王爵,更让他难以忍受!
这就像是,你的家产因为天灾或者自己经营不善,家败了;
那是天灾**自己不争气,没办法的事;
但你的家产被别人拿走了,这气,就不同了!
大家虽然都姓司徒,
但自己父皇和两位大伯,还是兄弟呢,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呢,但那能一样么?
如果同姓就能这般互通有无,那古往今来,还有什么皇子争位?
郑凡目光微微一凝,
看着司徒宇,
道:
“你再叫唤,今晚你就可以突发恶疾,薨逝了。”
“……”司徒宇。
司徒宇低下了脑袋。
王太后哭着对平西侯道:
“还请侯爷,手下留情,还请侯爷,手下留情。”
这份自己丈夫的基业,不能丢。
与之相比,先前孙有道所说的,迁回燕京,算是极好的了。
因为,至少可以保证宗祠香火。
一旦过继给了别家,
那家人或许会继续祭奠列祖列宗,
但哪里会去祭奠自己的丈夫?
自己的丈夫,身为天子,在九泉之下,却得断了血食供奉,这又是何等的残忍?
孙有道开口道:
“侯爷,老夫觉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还是得等燕京来旨意。”
郑侯爷则道:
“燕京的旨意,大概就是让本侯,听从许太守的建议后,再自行决定。”
“………”孙太傅。
孙有道明白,大概旨意,真的会是这样。
燕皇乾坤独断,确实是乾坤独断,但对外的一些事情,却又极舍得放权。
所以,圣旨不出意外,真的会如郑侯爷所说,最后,还是由郑侯爷来代表朝廷去处理,朝廷不会往来不停地派遣钦差过来耽搁事情,只会最后有了决断后,派人过来走一个过场。
最重要的是,
如果平西侯爷只是一个武夫,那还好,可问题是,平西侯爷之所以能够当上侯爷,一是因为他的军功,二则是因为他处理事情的能力,不仅仅局限于军务,这就更给了燕皇放手交给他去料理的信心。
“侯爷,再留一分恩德吧。”孙有道叹气道。
“大燕先前,就是对这座王府,对颖都,留得恩德,太多了。”
“侯爷………唉。”
孙有道不说话了,他真的,无话可说。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那个女人,她有了身孕!
而且,
还公之于众!
这就堵死了大部分转圜的余地。
如果瞎子在这里,大概会打个比方,说这就好比康熙年间得朱三太子案,清廷也想做做怀柔之策,走走仁义包装,毕竟,多尔衮进京后,还给崇祯帝发了丧,但崇祯帝,毕竟是死了的,所以,在朱三太子案上,清廷只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燕国现在在晋地的处境,其实很类似。
这时,
王太后忽然擦了擦眼泪,
开口道:
“侯爷,哀家愿意告知,王府后面站着的那位,到底是谁。”
孙有道听到这话,目光先是一惊,他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早就被隔离开了王府赵文化那帮人的决策核心隐退了。
郑侯爷没说话,
等着太后继续说,
而孙有道则直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从椅子上起身,
跪伏下来,
喊道:
“贞娘,你说出来,你和你儿子,就必死无疑了啊!”
————
感谢呜嗷的墓志铭同学再上一盟。
争取一点前还有一章,但如果晚了点,大家也见谅哈。
第四百四十六章 幕后黑手!
孙有道并不知道王府背后站着的是谁,
因为他早退下来了,
就是这个太傅位置,也是上次被迫和郑凡达成合作,重新领上的官衔。
实际上,
在帮自己儿子料理后勤的事务,应付完大燕伐楚战事后,孙太傅又歇下去了。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出山做事了,心,早就累得很了,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每天有老妾陪着,走完自己最后的,残留不多的日子。
消消停停,
大家,都消消停停。
这一点,郑凡很清楚。
离开燕京,进入后园,说是要修养的燕皇,其实没人真的会以为燕皇心思全放下了在修养。
但人虽然在颖都的孙太傅,其实各方面都已经领悟到了他的心思。
所以,赵文化他们在做一些事情时,根本就没拉扯上他。
但孙有道毕竟曾任大成国宰辅,曾和司徒雷一起,成就过一番事业,这种人,他的一些敏锐,真的是外人所难以想象的。
在王太后看来,
将幕后黑手的消息告知给这位侯爷,是此时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筹码。
但在孙有道看来,
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那位,敢利用王府,去行这般算计,而且,还算计到这位侯爷头上,意味着什么?
一,人家有信心,事情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二,
如果事情漏了,
他也依旧能有信心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这位侯爷的性格,是睚眦必报的,这一点,孙有道心里明白;
事实上,这世上,圣人? 就那么几个吧? 那几个,还是个虚数? 绝大部分人,如果有机会可以报复的人? 所谓的十年不晚,也只是个遮羞布而已,都想的是报仇不过夜。
但如果必须要忍,此时无法报复呢?
有些秘密,不说,能活,说了,就要死。
因为说了? 只会引出更大的秘密,当这个大秘密不能公开解决时,就必须得要求守口如瓶,没什么人,能比死人,更会保守秘密。
也因此,
情急之下,
孙有道连王太后的名字都喊出来了?
甚至,
连因此会破坏之前孙家一直鼎力维系好的与侯府的关系,也顾不得了。
常言道,
知子莫若父,反之,其实亦然。
孙瑛对自己父亲会这么做,其实早就猜到了。
但孙良,
还是来晚了一些。
来晚的原因是,孙良的一个妾,今日生产。
所以,今日孙良就没出公职,就待在家里等着,等到孩子出生后,他去找父亲来正式赐名,才得知自己父亲竟然被平西侯爷派人喊去了王府。
只能说,
天资不够的人,发生这种事情在其身上,是真的在情理之中吧。
马上想到大哥之前叮嘱的孙良,在得知这件事后,心下一惊,这会儿,家里新生命诞生的喜悦直接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很可能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再下去了。
孙良骑着马,赶到了王府。
但王府外面的亲卫却阻拦了他,他大喊大叫着想要进去,却不得而入。
好在这时苟莫离率军入城后,领着孔明德要进王府,一是交还腰牌,二则是听候下一步吩咐。
见孙良被拦在外头,官服也没穿,头发也乱糟糟的,苟莫离最终还是带着他一起进去了。
三人刚走到议事厅门口,
就听到孙有道那一声大喝。
孙良当即吓得手脚发凉,马上扑向了议事厅。
苟莫离则伸手拦住了孔明德,示意孔明德先在外头一点候着。
孔明德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听的,听到了反而是坏事,所以后退到院门那边。
而那头,
孙良冲进来后,就马上跪伏在地,对平西侯爷磕头,
道:
“侯爷,侯爷,我父亲年老智衰,恐出不当之语,还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孙有道这会儿倒是已经不在意自己这个儿子的出现和言行了,事实上,在喊出那句话后,他整个人只觉得气血一滞,胸口发闷,整个人直接昏倒在了地上。
而这时,
苟莫离也刚好走进来,他先走到孙有道身旁查看了一下,抬起头,对坐在那里的郑侯爷摇摇头,示意人没死。
紧接着,他又从兜里取出一粒瞎子曾做的人丹,送入孙有道口中。
随后,
他来到孙良身边,拍了拍孙良的肩膀,道:
“乖,去照顾你爹。”
孙良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家老子竟然昏厥了过去,孙良马上爬过去,查看自己父亲的情况,见自己父亲还有呼吸还有脉搏,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竟然哭了起来。
郑侯爷微微皱眉,
苟莫离凑上前,低喝道:
“哭什么哭,还不扶着孙太傅下去歇息!”
孙良擦了擦眼泪,点点头,然后又看向坐在那里的郑侯爷,用力地再点点头,抱起自己的老子,就下去了。
议事厅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小插曲结束,
接下来,
该进入主题了。
但在这之前,郑凡还是先吩咐苟莫离道:
“去安排一下兵马布防。”
“是,主上。”
苟莫离是三脚猫功夫,但没人会认为昔日的野人王,他不会打仗,不会排兵布阵。
事实上,当年就在距离这颖都不远处的望江边,苟莫离输给了靖南王,也是因为郑侯爷千里奔袭雪海关得手,靖南王以镇北军靖南军精锐铁骑为依托进行决战;
野人王在当时,其实无论是在战略上还是在战术上,都被锁死了。
腰牌,没交还回去,苟莫离又走出了议事厅,吩咐何春来进去伺候着,自己则带着孔明德去布置颖都防务。
何春来进来后,
就站在角落里,半低着头,一动不动。
而郑侯爷,则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坐在地上的王太后,
意思很简单,
继续说下去。
王太后却有些无措,她是相信孙有道的,虽然孙有道在颖都归附大燕后,就心灰意懒地退下了,但她不傻,她清楚到最后关键时刻,谁才会真正地对自家人好。
但面对郑侯爷的目光,她却很难去抵挡。
昔日一国的皇后,
此时却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站在角落里的何春来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哪怕他是晋人。
其实,和剑圣一样,他也在看,也在思索,想着身为一个晋人,在国破家亡之际,到底该怎么走。
他可能没有剑圣感悟那么深刻和透彻,但他至少看见了,曾经高高在上的晋人权贵,
比如眼前这一家子,
看着他们现在的模样,
你会觉得,
三晋之地被燕人统治,
真的是情理之中。
“来人。”
“属下在!”
何春来马上应诺,因为整个人议事厅里,就他一个使唤人。
郑凡伸手指了指何春来,
道;
“我这手下,做得一手好菜,想必王爷今晚也该饿了,去准备一桌饭食进来,不用繁复,但尽量精致。”
“是,属下明白。”
做菜,他拿手啊,何春来长舒一口气。
“再准备一杯鸩酒,吃完了饭,好送咱们王爷上路。”
何春来猛地抬起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是觉得这所谓的晋人的王和王太后,很不像样子,但自家侯爷,真的是拿他们当作山鸡一般,说宰就宰了么?
但何春来还是一咬舌尖,
道;
“是!”
何春来出去了,王府的下人,现在都在被密谍司颖都掌舵赵阳楼盘查着,厨房里也是没人的,但只是做顿夜宵,何春来一个人就能搞定。
而议事厅内,
吩咐完之后,
郑侯爷就闭上了眼,
身子往王座上斜着一靠。
不看人,
不说话,
就让这议事厅的氛围,一直安静下去吧。
其实,
此时的这种安静氛围,才最是可怕,也最是煎熬。
等死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与之相反的是,那种痛痛快快喊着“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再“唰”地一刀,才是真正的令人艳羡的痛快。
我不重复地威胁你,
我已经给你下了定断,
我拒绝和你交流,
你自己,
看着办吧。
这不是郑侯爷在装腔作势玩什么心理战,而是他既然走到这个位置,站到这个高度,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这种气场。
一如郑侯爷自己先前所说的,
姓司徒的,他杀过俩;
姬家的皇子,他也废过;
乾国上京,他进过,晋国皇宫太庙里的金身,他刮过,玉盘城下的杀俘,还是他传的令;
其余的,还有太多太多。
你们母子俩自己去思量思量,
本侯,
到底是不是在吓唬你们。
这种安静的氛围,使得司徒宇第一个沉不下气,明明何春来还没过来,但司徒宇却仿佛已经嗅到了阵阵饭香。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而太后,在此时也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
终于,
母子俩,都撑不住了。
太后开口道;
“侯爷………”
郑凡依旧闭着眼,没动静。
“是燕京城里的一位贵人,他是………”
郑凡依旧没动静。
太后先前已经哭过了,这次,她再次哭了出来。
但就像是小孩子那样,哭着哭着,发现没人理她,她也就渐渐不哭了。
太后咬了咬嘴唇,
道:
“在大成国立国时,先皇曾一直和燕京的一位贵人,有着书信往来;
在大燕踏灭赫连家闻人家之际,雪原野人出现异动,先皇是先以书信告知那位燕京的贵人,他打算率军北上阻挡野人。
然后,
先皇集结国内精锐去了雪海关,大燕军队,则立在一线,不再东进。”
郑侯爷缓缓地睁开眼,
这段诉说,他很有代入感。
因为那时,郑侯爷就是盛乐城的守将。
当时,大燕铁骑兵锋正盛,大家都在猜测,何时继续东进,一鼓作气,将司徒家也一并击垮,一统三晋之地。
结果,正因为司徒雷的那项完全将后方放于你的举动,使得燕军反而得到了来自上面的知会,不得东进挑衅。
后来,
伴随着司徒家出征雪原的战事不利,
老田率三万靖南军精锐,走盛乐城向北,穿过天断山脉,远征了一下雪原。
那一仗,实则是为了支援和呼应司徒家的。
那时候,就有传言说,等到司徒家打完了野人,司徒雷会自降国格,臣服大燕,成为大燕国境内的一个封臣,也就是诸侯。
其实,
说白了,
大燕这几年,在晋地打了那么多仗,打野人,打楚人,动用了海量钱粮民夫,近乎打空了国力,最终在晋东立起了平西侯府;
说白了,
就是补司徒雷当初坏掉的那个窟窿。
按照燕皇的设想,
司徒雷的司徒家,保持对大燕臣服,坐镇晋东,可帮大燕抵御来自雪原和楚人的威胁,而大燕,则能够从容集结兵马,南下攻乾!
只能说,
时也命也,
当初曾跟在老田身边,刚刚打赢了一场仗的郑侯爷,在得知雪海关被攻破时,也是觉得很难理解。
司徒雷一辈子逆袭精彩,唯有那一个污点,是无法抹去的;
甭管将责任推到叛逆,推到司徒毅司徒炯兄弟身上如何如何,你没守得住雪海关,就是你最大的败笔。
一定程度上,燕皇本该有多余的几年,以及多余的国力,可以安安生生地从容布置对付乾国这一大块肥肉,却硬生生地,被耽搁了。
这一耽搁,
就是天时天命天寿,不等人了。
“先皇一直和那位燕京的贵人保持着联系………”
郑侯爷一直在听着太后的诉说,
他没去想当然地认为,那位贵人,指的是燕皇。
怎么说呢,
司徒雷,哪怕是其最巅峰时期,也没有那个资格,去和燕皇平起平坐地讨价还价。
听着听着,
郑凡恍惚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燕京的人,
而是自己身边的一个人………瞎子。
因为平时,是瞎子帮自己处理信笺,处理下面的事宜,而瞎子在处理完之后,只会给自己做一个简短的汇报。
那位贵人,
其在燕皇身边的位置,就像是瞎子在自己身边一样。
“先皇临终前,曾亲笔给那位写过信,嘱咐托孤事宜。先皇驾崩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位贵人,再无书信过来。
一直到,
前几个月,
那位燕京贵人的书信,又来了。
哀家见过先皇每次都是亲笔给那位回信的,而那位的回信,想来也应该是亲笔写的。
这件事,
哀家知道,
赵文化曾常伴先皇左右,知道的,只会比哀家更多……”
王太后忽然停滞住了,
为什么先前赵文化,一直到被拖拽下去时,也没有提过这一茬。
正如她先前所说的,赵文化对这件事,知道的,只会比她这个后宫女人,更多。
但赵文化没说,
而王太后,从不会怀疑赵文化对王府的忠诚,他不说,是因为他认为,说了,反而会更加害了王府!
赵文化那个老太监不说,
孙有道也在昏厥前喊着让自己不要说,
但自己,
却已经说了,
一时间,
王太后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一种后知后觉般的大恐怖,开始袭遍她的身心。
她记起来当年她夫君还在时,对她说过的一段话:
大争之世到来,曾经的草莽尘埃,会崛起出海,化身蛟龙;曾经的王侯将相,龙子龙孙,则可能被打落尘埃;
太后看着坐在那里的平西侯,
再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已经体会到了自己丈夫那段话的深意。
“他,是谁。”
郑凡问道。
虽然,郑凡清楚,太后其实也不知道,否则,她不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还与自己卖关子。
难不成,
还想讨价还价?
这位太后,确实比不得侯府的郡主,也比不得自家炕上的那位娇憨公主,她缺乏政治决断和眼光。
但她其实并不愚蠢,赵文化威胁自己,不善待王府会让晋人寒心,但这位太后自始至终,都在打感情牌。
看似无用,看似可笑,
却又是最为实用的一招。
她可能没有太多的能力和远见,但她明白,学赵文化那般用晋人去做威胁,只会让燕人,更加强烈地想要抹除掉这座王府。
所以,
她不是在卖关子。
“哀家,不知道,先皇,也从未说过他是谁,但曾经往来的书信,都放置在了御书阁,不,现在叫藏书阁了。
侯爷,可去对照笔记,文风,或许,会有所发现。”
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在此时却笑了,
这笑,
让跪坐在地上的母子,有些不明所以。
郑侯爷抬起手,
道:
“藏书阁,在哪里?”
“西北位。”司徒宇抢答道。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按照剧情发展,这会儿该着火了。”
“报!!!!!!”
这时,
一名亲卫奔赴进入,跪下后禀报:
“侯爷,王府西北角阁楼走水,火势很盛,但因池塘阻隔,应该不会波及到这里!”
“啧。”
郑侯爷点点头,
挥手示意其退下。
司徒宇马上喊道:“侯爷,这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放的,您要相信我。”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本侯信得,你没那个脑子。”
“………”司徒宇。
郑侯爷身子微微后仰,
双手交叉,
放在小腹位置;
不是小六子,那会儿,小六子可能还在南安县城当捕头;
不,
确切地说,
不会是皇子的。
以司徒雷的傲气,不会去和燕国的皇子,他的晚辈,去交流什么书信。
不是皇子,
却又是燕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类似于瞎子在自己身边的角色;
书信,
烧了也就烧了吧,
因为,
人选,
就那几个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燕京风雨
魏忠河魏公公今日自后园出来,回了皇宫。
他是来提前带一些开春后要用的物件儿回去的,虽说燕皇不喜奢靡,对用度,更是没什么讲究,但总不会缺这些。
但,
有些时候,人念旧。
用习惯的东西,那份熟悉,不是说再添新的就能弥补完事儿的。
这一点上,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要收拾的物件儿,不多,却都得小心归置,魏公公让手下人先去办了,他只需要负责最后的检查。
所以,
在这个间隙里,
魏公公去了自己原先住的宫内屋子。
屋子,没上锁,但他魏忠河的屋子,甭管他在不在,都没人敢擅自进入。
推开门,
屋子里,有些潮气了,混杂着一股子霉味儿。
魏公公不以为意,走到里间,打开架子外的遮帘。
一架子,
满满当当的角先生,
有长有短,有直有弯,有粗有细,
有精致中透露着一股子书香气息,
也有粗狂中裹着一种人生豪迈,
甚至,
还有断裂的,破损的残次品。
这一架子琳琅满目的角先生,呈现出的,竟然是一种人生百态。
这听起来有些可笑,
但看什么像什么,感觉出什么,无非是看的人自己去决定。
下雨了,
诗人会吟诵“天街小雨润如酥”,小民则踹一脚身边娃儿的屁股,“喊你娘快回去收衣服”。
魏公公许久未曾回皇宫了,
这次回来时,
他能感受到,
宫门的守卫,对他行礼时,更客气也更殷勤了;
沿途经过的那些宦官宫女们? 对他更是,比以往更为畏惧;
但这殷勤?
但这畏惧?
里面,却深藏着一种疏离。
阉人的心思? 本就比常人敏感? 能伺候皇帝的阉人? 能接得住伴君如伴虎差事的魏公公? 自然就更为敏感细腻。
其实?
别人怎么看自己? 别人如何对待自己,他魏忠河其实都不是很在意。
然而?
现在的问题是,
这次回来?
他竟然自己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儿了。
这座,他待了近乎半生的皇宫。
年幼时净身入宫? 后被派遣入王府? 再后来王爷成了皇帝,他再入宫。
皇宫? 是皇帝的家;
但除了皇帝以外? 它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座压抑的囚笼。
但囚徒们,可能并不会去憎恶和反感它,
因为习惯了,
习惯得久了,
反而会产生一种依恋。
一如蛮族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想念荒漠的风沙;野人无论在哪里,梦中还是白雪皑皑。
魏公公伸手,
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里,是他一个人的地方,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一个人去认真做自己的地方。
不需要掩饰,虽然掩饰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但至少,在这儿,可以稍稍地一个呼吸多出多留半须臾的气。
没人比魏忠河更清楚陛下的龙体状况,
但,
更没人敢来问魏忠河陛下的状况。
站在这儿,
看着这一排排的各式各样的角先生,
魏忠河忽然发现,自己内心的那股子安宁,以往面对它们时可以获得的那种静谧和安慰,正在极为清晰地逐步消失。
像是一坛酒,置于烈日之下,放于大雨之中,很快,就会散去酒的滋味。
根子,
根子,
命根子,
自己本是个无根之人,要这么多根子,又有何用?
这些年来,
他这个无根之人,
看见太多有根子的人,在自己面前做没根子的事儿。
魏公公其实也不晓得自己现在到底在想着什么,
可能,
这就是触景伤怀吧,
可惜,
他不会写诗;
嗯,
就算会写诗,
难不成写《观日月沧海角先生一片有感才有此记》?
“呵呵……”
魏公公被自己逗乐了。
他下意识地取出一个小瓶子,撒了一些,在自己裤裆位置。
他那里,早就不似普通太监会有味儿了;
但这个习惯,还保留着。
当年在宫内做小太监时,每每看见大太监对着胯下裆部涂脂抹粉再加熏香,
总觉得,
好羡慕,好神奇。
可惜,
陛下平日不喜熏香,不爱闻那么重的味儿。
但出产于奉新城的“醒神露”,陛下挺喜欢。
其实就是侯府做出来的风油精。
燕皇很少设贡品,因为这往往会演变成劳民伤财。
但对好用的东西,燕皇不会介意命魏忠河,静悄悄地为自己置办一些。
比如,这醒神露。
奉新城的侯府,对此自然无比重视,送来了很多,不仅仅醒神露,还有其他各式香水,在外头,都是和金子等价般的珍贵稀罕。
躺在床上的燕皇曾特意命人奉上侯府的礼单,
扫了一眼,
这个习惯,可能源自于当年一个屠户,敢在猪头猪脚上和自己炫富留下的一个习惯。
看了礼单后,
燕皇开口道;
“其余的,你留着,看着赏人吧。”
魏忠河跪着谢恩,同时道:“奴才可不会用这个,怕熏到了陛下。”
良久,
燕皇道:
“无妨。”
随后,
又道:
“朕,也闻不出什么味儿了。”
魏忠河回忆着那一幕,
眼角,出现了泪痕。
是人,都有依托。
他是一块浮萍,
当年进入王府时,他就清楚,自己这辈子的依托,就在这位主子身上。
主子只要好好的,
他魏忠河,就会好好的。
或许,
他魏忠河在意的,并不是一座皇宫,一座皇宫,死物一般的东西,又能算得了什么!
魏忠河伸手,将帘子再度拉了下来。
他没去想着将这些转移和处理,更极端点,去烧毁;
他想留着,留给这座屋子以后的主人,让他看看,自己的收藏品。
世间事儿,
多少纷纷扰扰,多少恩怨情仇,
看似复杂,
其实也简单,
差不离就只剩下一句话:
到底算不算是个带把儿的?
不知怎么的,
出了屋门的魏公公,忽然又想到了当年在那个夜晚仓惶入宫报信的平西侯爷。
啊,
封侯了啊,
真的,
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啊。
魏公公当即手掐兰花,
步入这外头雨帘之中,
哼唱道:
“可惜了,可惜了啊~”
——
一壶刚温过的黄酒,一碟蚕豆,一盘子窖藏的腌菜,外加一锅只放了两片姜一段葱料热气腾腾的白锅,足以酝酿出寒日里的片刻美好。
锅里烫的,不是羊肉,而是嫩豆腐,嫩豆腐夹进去不易,想夹出来,更需要巧劲儿;
烫煮好后,夹出,在料碟里走一遭,最后送入口中时,清香温烫,不需过多咀嚼,就已可以顺着喉咙滑入腹腔,驱散周身的寒气。
赵九郎招呼着其他几位阁臣一起吃着;
大燕的阁臣和乾国的枢密院也就是所谓的相公们不同,与郑侯爷所熟悉明朝的内阁更不同,在大燕这儿,阁臣其实就是秘书,皇帝的秘书,同时也是宰辅的秘书,不仅仅是官衔不高,也谈不上多么清貴,所以除了赵九郎之外,多以年轻面孔居多。
这时,一小黄门捧着一沓折子进来,将其放在了一边的公桌上。
看着大人们就在一起吃着豆腐,刚从外头进来冻了一遭的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赵九郎递上一双筷子,指了指旁边干净地堆叠在那里的碗。
“多谢大人。”
小黄门也没客气,拿起筷子拿起碗,也挤了进来,显然不是第一次搭伙了。
新鲜的嫩豆腐,御膳房会每隔一个时辰就送来一遭,黄酒等其他小菜吃食,也会看情况增补。
其实这口锅子,要么不点,点了,就会烧很久。
冬日里的时候,谁想吃两块就自己过来下着吃,所以,在外朝的臣子圈子里,就一直流传着内阁的人天天在那儿开豆腐流水席的说法。
赵九郎起身,走到公桌旁,开始翻阅新送来的折子。
以往,陛下在宫内时,是司礼监掌握批红的权力,也就是代表陛下的意志,对折子上臣子商议出的结果进行肯定、否定以及再议。
陛下很少有留中不发的时候,他的意志,懒得去让臣子也猜和瞎琢磨,他也不会因此沾沾自喜,更不会拿折子流程上的事儿,去和臣子们玩什么勾心斗角权力制衡。
归根究底,
还是为君者,已经做到了真正的一言九鼎。
但现在,监国的是太子。
一开始,是事必躬亲,起得,比臣子们还要早,走得,比轮值的臣子还要晚,而且还礼贤下士,不耻下问,使得很多上了点年纪的大臣,不得不在宫里或者签押房里干脆打地铺,可谓苦不堪言。
一些抱怨之声,难免会传入赵九郎耳中,赵九郎对此都是笑笑了之。
好在渐渐的,监国日久,太子开始学会从常务之中逐渐将自己抽离出来,开始学会用人去解决下面的问题。
这看似是一种方式的转变,实则更是心态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刚刚从父皇那里拿到的权柄再分配下去的结局。
太子,是才会;
但赵九郎清楚,有位爷,是早就懂了,否则生意不会做得那么大。
新送来的折子,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年景不好,无非是赈灾赈灾再赈灾,减赋减赋再减赋,然后,就是平个叛。
燕地这里,还算好,老燕人和姬家一起吃苦煎熬的耐力劲儿还在;
而晋地那里,小规模的叛乱,颇有些此起彼伏的意思,但都很快被按压下去了。
这时,太子身边的贴身伴当李英莲走了进来,看着里面团聚在一起吃豆腐锅子的众人,笑道:
“我说呢,老远就闻着香味儿了。”
赵九郎指了指里头,道:
“李公公也来一口?”
“不了不了。”李英莲后退半步,对赵九郎行礼,“大人,太子爷请您去一趟,要商议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选。”
李英莲亲自来请,且直接将议的事提前说出来,本就是一种尊重。
赵九郎拿起自己挂在碳炉上的披风,
李英莲亲自上前,帮赵九郎将披风披上。
赵九郎点点头,走了出去,李英莲落后半个身位跟在后头。
陛下在后园荣养,早先时候,太子事无巨细,每日都会去后园请见,汇报国事。
后来,后园干脆下了封门领,每月中旬和下旬,得面圣一次,其余时候,都不得见。
外界有传,这是陛下为了体现出对太子的信任,好让权力平稳地提前进行交接;
但也有人猜测,说这是陛下的身子骨,真的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连每日见人议事都觉得无比困难。
燕皇的抽身而出,使得朝廷原本的一言堂模式发生了改变。
太子监国,有着自己东宫的一套班底子,再掌着大义名分,自是一极;
六皇子,也就是所谓的六爷党,早先时候,因陛下命太子监国且不断给予权力,使得六爷党风头一下子被压制,但伴随着六爷党头号干将扛旗人物郑凡封侯,一时间,六爷党再度被提振了士气。
因为有不少人认为,郑凡封侯,固然有其功勋卓著非封侯不得酬功非封侯不得安疆的因素在,但燕皇陛下未尝没有想重设他和镇北侯那种亲密无间配合的意思。
两极之外,
其实还有一极,
那就是以宰辅赵九郎为首的一众朝内文武。
燕皇在的时候,大燕的宰辅大人,一直给人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觉,甚至,燕京城爱嘴碎的闲人还给这位宰辅起了些“雅号”,比如什么“纸糊宰辅”“泥塑宰辅”亦或者是“提线宰辅”。
因为古往今来,宰辅,其实都有着带领百官和皇权相争的天然历史属性;
可在大燕,
燕皇说什么,
赵九郎就做什么,
燕皇要什么,
赵九郎就给什么,
燕皇的意志,就是他赵九郎的意志,同时,赵九郎也会想法设法地去“鞭挞”百官,让他们一起跟上。
相权,在赵九郎这里,完全屈服于了君权。
但等到燕皇入后园后,宰辅的能力和势力,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这位能在大燕世家门阀林立时被燕皇从寒门之中提拔为相,历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伺候这样一位君主而一直屹立不倒的相爷,怎么可能是一位简单的人物?
眼下局面,
伐楚之后,大燕艰难,晋地艰难,举国上下,在结束了对外战争胜利的愉悦庆祝之后,开始为“穷兵黩武”去还债。
权力斗争的局面,并未出现;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都在这时候控制着双方势力,不去碰撞,一心为国。
一是毕竟哥俩都姓姬,这江山,最后谁真的坐下去,现在谁都不好说,但无法否认的是,他们都能拍着胸脯说,这是祖宗家业;
二是因为老子毕竟还在,老子一天没驾崩,哥俩就不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弃大局于不顾掐起来。
但,
有些时候,
争论,对峙,甚至,引发起类似党争的雏形,也是无法避免的。
这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真正的政见不一。
南望城原属于银浪郡,现在要改制,以南望城为郡城,设太守,以方便应付来自乾国三边的威胁。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子的意思是,让一名出身自军伍实则走的文官路子,也就是另一个翻版许文祖的人来担任,让其代替许文祖当初的差事,继续和老大配合,稳住那边局势;
而六皇子的意思是,让一个善于地方治理的官员去主政,以将当年大燕“小江南”南望城,重新恢复因战事而中断的繁华。
双方也都有了人选;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明面上,姬老六掌握户部,如今大燕财政艰难,想要尽可能地开源通商贸看似理所应当;
但实则,赵九郎清楚,太子才是偏向保守的类型,其施政方略和主张,原本应该是止戈罢兵休养生息才是;
而六皇子,最像燕皇陛下,他是不会满足做一个守成皇帝的,对外开拓,争取在功绩上和自己父皇比个高低才应该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甭管他是否承认。
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姬润豪”,会安于现状。
但双方,在这次人选争锋上,却互相走向了原本自己方针的对立面。
这里面,有太多值得说道的了。
一如这锅子豆腐,
夏天吃,容易燥;冬天吃,才是真的舒坦。
时节不同,则一切,大有不同。
陛下老了,
他们的父皇老了,
太子想向陛下证明,他虽为守成之君,却不会堕下父皇开拓之名!
六皇子想向陛下证明,他虽有开拓之意,却不会无的放矢。
赵九郎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稀稀落落得,
居然下起了小雨,
雨中夹杂着些许的冰晶,那股子凉气儿,仿佛能透进人的骨子里。
赵九郎笑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是晴是阴,
全看那天意。
也就在这时,
赵九郎看见向这里走来的魏公公。
“给魏公公请安,魏公公福康。”
李英莲赶忙向着魏忠河跪伏下来。
年迈的皇帝,最能让臣子胆颤,而眼瞅着将要去守墓的大太监,也同样能让同僚们,心惊!
魏公公对李英莲点点头,倒是没和他客套,而是对赵九郎笑道:
“宰辅大人,您瞧瞧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让人心里,怪慌的。”
赵九郎站在台阶上,
摇摇头,
道:
“放心,塌不了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亲家,讨碗面吃
御书房,
原本燕皇习惯性坐的位置,依旧是空着的。
下面,又摆了一张桌一张椅,太子坐在那儿,毕竟,老子还在,那个位置,太子是不可能坐的。
无论是组织朝会还是今日的小会,太子都是以新置的第二主位来开展自己的工作。
为人子为人臣,如果连这点避讳都不懂也不做的话,那就太小觑燕皇这些年所积攒下来的恐怖威望了。
太子下面,坐着一众大臣,都是能说得上话议的了事的。
姬成玦坐在左手下的第一个位置,手里把玩着鼻烟壶。
新一轮的交锋,刚刚结束,结果依旧是谁也无法真的压过谁。
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选,在兄弟二人之间,成了一个碰撞的死结。
太子习惯了润物细无声,在其监国的这段日子以来,上上下下,其实都很给他面子,他也会同样给下面面子,就是自己的六弟,在之前的大部分事务里,也基本保持着和自己同一个步调,所以,当老六在这件事上忽然显示出极为强硬的姿态时,太子这边一时有些无措。
毕竟,监国太子,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最重要的是,你面对的这位弟弟,其作用,在如今日趋严峻的大燕财政背景环境下,正在不断地被强化;
你当然可以用监国的权威,去行雷霆之事,或削或打或压,这不可能失败,除非后园的燕皇忽然放出言语,除非自己这位六弟忽然“狗急跳墙”;
在游戏规则之下? 太子近乎是不败的;
毕竟? 这已经不是两个皇子之间的对抗了? 而是一个皇子和一位披上君权外衣的存在进行角力? 前者如果不采取极端方式,后者几乎是稳赢。
可对于后者而言,这层君权的外衣也使得他很投鼠忌器,他也不可能还像皇子时那般以将对方整倒为目的? 这时候? 他得顾全大局。
毕竟? 将自己六弟逼入死胡同? 逼其就范? 事儿? 尤其是户部的事儿,谁还能在此时去接手?
都知道眼下财政是个烂坑? 除了让自己六弟继续维系着,其他人? 也没那个能力也更没那个胆量。
在座的这些大臣们,实则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这种看法? 不计较站位,其实? 他们这些人,别看举足轻重? 但是在这个时候,反而最为敏感。
因为事情一旦出现什么变化,后园的陛下可能出手对付自己两个儿子,干系会太大,那么,出手对付几个臣子以表达自己的态度,反而是一个最优解。
也因此,在此时,大家都只能抛弃掉门户和支持之见,尽量从公心角度出发,有支持太子的,也有支持六皇子的。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好在这时,
宰辅赵九郎终于来了。
太子起身,以示看重;
其余大臣们也都起身,宰辅,百官之首,这种体面,必须是要给的。
姬老六最后一个起身,起身后,他就离了座,对太子行礼,再对赵九郎行礼:
“诸位,宰辅大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南望城太守的位置,宜早不宜迟,必须快点决定下来,才能安定那里的人心。”
是骡子是马,先把磨拉了再说。
但这话,说得其实也很奇怪,既然如此的话,你早一步服软,不行么?
“太子殿下见谅,宰辅大人见谅,我户部,还有一大堆让人头疼的事儿要料理,您们继续商议一下。”
“六弟。”太子开口了,“不差那一会儿。”
姬老六没搭理,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直接走出了御书房。
坐在首座的太子,面色因此阴郁了一下。
坐在右手下首座特意为自己空出来的位置上的赵九郎,接过李英莲奉上来的茶,
喝了一口,
缓缓道;
“本辅,赞同六殿下的主张。”
……
朝堂的局面,风波诡异,当局者往往都会一头雾水,那就更别提雾里看花的人了。
但好在,
燕京城内的茶楼先生说话闲人,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代入逻辑能够将一些大家都稀里糊涂的事儿给你娓娓道来。
反正,大部分事儿到最后,经历再多的博弈再多的权衡,也无非是个不是一就是二,这也意味着,有一小半的嘴碎闲人能猜得中,被冠之以内幕先生的称号,受人追捧。
至于那些猜错了的,甭急,等下次机会。
乾人一直说燕人是蛮子,更是将燕皇描述成独夫民贼的典范,尤其是一遭马踏门阀,更是被形容成了生杀予夺的桀纣形象,但实则,在大燕,因言获罪的情况,可远远少于乾国。
燕京城的百姓,身处皇城脚下,这种喜欢念叨乐子的习惯,是改不了的,朝廷在绝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放纵。
何初很喜欢在收了摊后,去茶楼里听人说书或者听人说那些正在朝堂上引起争论斗争的话题,每次,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之后,他再回去和自己老爹说,好让老爹不拿鞋底抽自己,骂他糟蹋茶水钱随意消遣。
虽然何家有一位叫“姬传业”的外孙,但何家父子的生活,其实还是原本的样式,没发生过什么真正的变化。
哦,
何初前几个月说了门亲事,
双方经媒人撮合,
双方父母也都相中点头了,
正准备走流程时,女方忽然染病,病死了。
发丧那天,
老何头让何初送了两头猪过去,还让何初帮忙操持了女方家的丧事。
然后,老何头带着何初去燕京城外的一座山上算命。
寺庙和道观里的和尚算命太贵,名义上只收你几文钱解签,意思意思,但那之后马上会给你拿出一个红纸本子,再与你说,香油添置,多少全凭心意。
而当你扫一眼后会发现,这上头名字后头最少的一笔香油,都足以让你肉痛许久。
好在,上山道口上,做摆摊算命营生的人不知多少,庙会时,就尤其的多。
老何头带着自己儿子,选了个最角落人气最少的算命摊子,因为这个好砍价。
砍到合适的心理价位,且对方保证没有任何附加没吊胃口没猜谜没什么泄露天机不肯说需要额外花银子补身体的种种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套路后,
命,
算完了。
饿得就剩皮包骨头的算命先生用那似乎饿得要发光的目光盯着何初看了许久,
最后笑道:
“这两年,没福气的。”
何初坐得笔笔直直,老何头直接问道:“为啥?”
算命先生道:
“家里有其他人要用啊。”
何初张大了嘴,
神了!
老何头一拍算命桌子,
喊道;
“放屁!”
然后,又将原本就砍得很低的价格,又削去了三成,爱要不要!
之后,
老何头带着何初回到了家。
回家后,老何头饭也不做,何初亲自做了饭,端上来,老何头也不吃,就一直那么坐着,在院子里,坐到了天黑。
何初喊了无数次,爹,您吃饭吧?爹,您回屋休息吧?
老何头都无动于衷。
最后没得办法,
何初只能给自家老爹身上披了条毯子,自己也靠在老爹身边,裹着棉被凑合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早上,
老何头忽然老泪纵横,
一脚踹中了还在打呼噜以为今日不用出摊的何初,
骂道:
“孙贼!”
“哎!”
被降了辈分的何初还是得应着。
“你就吃两年的苦吧?你妹子身子又有了,你妹夫,得……”
何初忙道:
“好嘞,爹!”
老何头点点头,拍了拍脑袋,一夜没睡的老头,还是带着儿子出了摊。
何初倒是一直很高兴,他不觉得自己再吃两年苦算得了什么,无非就是两年娶不到媳妇儿呗,这算啥?
甚至,这位大舅哥还挺开心,开心于自己似乎真的帮上了一点自己妹夫的忙。
今日,
回到家,
老爹正在磨着杀猪刀,
何初就将今日听的故事和说头讲给自己老子听,
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老子手上的刀。
“哦?”
老何头听完后,倒是没拿刀向自己的儿子,反而有些惊奇:
“不是说咱女婿和太子关系很好的么?”
关系好,是最近传出的说法,说是燕皇进入后园荣养后,太子和六殿下精诚合作,共同为了大燕。
“亲兄弟之间,吵吵架,也正常吧?”何初猜测道。
老何头闻言,觉得有道理,点点头。
刀磨好了,老何头开始剁肉,待会儿要炸肉圆子,送入王府去。
自己的闺女喜欢这一口,连带着那个出自陆家的妾,也喜欢这一口。
陆家的妾,肚子里也有了呢。
老何头打听过了,按照大户人家的说法,妾出的孩子,得管自己闺女叫娘,只能管他亲娘叫姨娘。
所以,
那个妾出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外孙?
也因此,
每次送进去的吃食,老何头都会给那位也单独准备一份。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外孙孙姬传业,也喜欢自己做的吃食,什么炸肉丸香肠脆皮五花什么的,小家伙都爱吃,仿佛自家外公才是真正懂得他口味的人。
上次还吃了太多,没克化得好,导致身子不爽利了几天。
得知这事儿后的老何头没觉得有啥,小孩子嘛,贪吃吃坏了肚子,那是常有的事儿,但那肯定是爱吃才吃得撑了才是。
何初则去淘米,准备做饭。
据说眼下,大燕很多地方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艰难,但老何家到底是京中屠户,这一没人收场子费二没有什么官差来拿捏敲诈你的,生意只要做起来了,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顿顿干的不说,自家也绝不会少油水。
换句话来说,要是连大燕的屠户都日子过得艰难了,那大燕,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哆哆哆哆哆哆!”
老何头手起刀落,斩得砧板上的肉泥那叫一个“尸横遍野”。
而这时,
院子门的,被从外头推开了。
院门,是不会关的,天子脚下,又是临街口的,关门,不大气,也不讲究;
来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身上披着风衣,戴着帽子,脸上,有些苍白,也明显的有些瘦削。
来人,
是这座院子里的东家,曾经见过,还一道吃过饭。
老何头面露笑容,准备喊自己儿子准备茶水,
然后低下头,
发现自己的手还在继续剁着肉馅儿,
竟然:
“啊!”
吓得大叫了一声,
用了一辈子早已得心应手的刀子竟然飞了出去,
于空中翻转几圈后,
插入地面。
好险,不是朝着东家去的。
老何头“噗通”一声,
整个人跪伏了下来。
揣着明白当糊涂,是个人都会,但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很显然,
老屠夫没这个本事,所以,他跪了。
何初出来,一见自家老子跪那儿了,他也乖乖地跟着一起跪了下来,虽然不晓得跪的是什么。
来人缓缓走了过来,这才发现,在其身后,还跟着一位红衣小厮。
红衣小厮走过去,将老何头先前坐着剁馅儿的椅子搬了过来,放在了男子身后,男子坐下了。
“猜出我是谁了?”
老何头用力点头,不敢抬头看人。
自家女婿是当朝六皇子,
外加老何头也不再是当年初入京城的胆小屠夫,眼光见识,也长了许多,最重要的是,自家儿子往茶馆给的那些茶水钱,确实不是白给的。
谈不上什么线索分析,就是感觉,感觉就得跪!
燕皇不以为意,
道:
“起了吧。”
“不敢!”
红衣小厮走上前,伸手,搀扶起老何头,老何头不想起,他觉得还是跪着舒服,但奈何这年轻小娃娃力道贼大,竟然强行将其拉了起来。
这站起来后,老何头竟然忘记了该如何去对人说话,这俩膝盖,又开始哆嗦起来。
红衣小厮又给老何头搬来一张凳子,
轻轻一推,
老何头坐了下去,
双脚是伸直了不是,弯曲了不是,双手是放胸口不是,其他姿势更不是,最后只能像是个瘫子一样,软塌塌地坐那儿,顺带着目光呆滞。
而燕皇的目光,已经不是在老何头身上了,反而落在了跪伏在一侧的何初身上。
原本是宫内红衣小太监的小厮上前,很认真地观察着何初的面相,和摸了摸骨。
见老子这么怂,何初也不敢动,任其“轻薄”。
随后,
红衣小厮退后,一直退到了燕皇身后,
道:
“福缘深厚,王侯将相之相,当属大富大贵。”
燕皇点点头。
再次看向老何头,老何头打了个激灵,张开嘴:
“啊……这……那……您……不……”
咕嘟了半天,却不晓得该说些个啥。
燕皇则面露微笑,
道:
“晚食吃些什么?”
“鱼,肉,菜,还有,饭,干饭!”老何头马上回答道,“去,去买!”
燕皇摇摇头,
道:
“我现在吃不得这些,克化不了。”
曾经,
燕皇和镇北侯为了一个鸡腿打过架,当年在御花园里,镇北侯烤了只大羊腿,燕皇都会提前让魏忠河去为自己提前拿回一大块烤好的肉。
只是现在,
这些油腻的东西,
吃不下了。
这时,
听到在问吃啥的问题,
何初抬起头,
开口道;
“肠胃不好,可以吃浆水面,每次俺肚子不消食儿,俺爹都是做这个让俺开胃的。”
何初是将燕皇的情况和自己这个吃货等同了。
燕皇犹豫了一下,
点点头。
而一侧站着得红衣小厮却上前,开口道;
“您出来,就已经不合适了,您可不能再吃这些。”
他清楚燕皇的身体,经不起任何的意外和糟蹋了,今日出门,也是服了丹强打起来的精气神。
燕皇则继续看着老何头,
道:
“亲家,讨碗面吃。”
第四百四十九章 朕,只争朝夕!
浆水面的浆水是用做豆腐剩下的浆水发酵做成,有一种特殊的酸香味,和陈醋米醋的感觉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倒是与豆汁有些相似,吃面时,再淋上大油、香菜、葱花等,可谓酸香爽口,极为开胃。
一碗浆水面,被老何头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小木凳上,旁边摆着一双洗干净的筷子。
做完这些,老何头和儿子何初就双手放在身下,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曾几何时,
爷俩在看着闺女(妹子)一天天长大时,都曾幻想过,若是日后思思婆家待其不好,他们爷俩到底该如何如何做去给思思撑腰。
老何头也曾在南安县城小六子迎亲的那日,牟足勇气,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在小六子面前摆了一下岳丈的身份,提点训斥了几句,关上门,就差点吓得虚脱。
何初当初也曾想着,一把杀猪刀在手,直娘贼,谁敢侮辱我家妹子,真当你何家爷爷这些年的猪是白杀的不成?
但,
怎么说呢,
当你得知你的亲家,是大燕,哦不,确切地说,是如今整个东方,在他们眼里的整个天下,威势最重,是大燕子民心底的天时;
什么撑腰啊,什么底气啊,什么警告啊,
就都自然而然地不见了踪影。
不是何家爷俩怂,
而是就算再给爷俩十个胆儿,他们也只能怂……
燕皇拿起筷子,不急不缓地吃了一口。
他不是被手下人忽悠到一枚鸡子多少两银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
随随便便的,也不至于被民间的小食给惊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吃掉自己的舌头,
事实上,
这第一口下去,
他没觉得有多开胃爽口,
反而有些,
吃不惯。
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的老何头与何初,爷俩正在等待着自己的评价;
无奈,
燕皇只能又低下头,
多吃了好几口?
这才放下了筷子。
红衣小厮送上一块帕子? 燕皇擦了擦嘴角? 点点头,道:
“好吃的。”
老何头与何初都长舒一口气,心里放下了千斤担。
随即,
燕皇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道:
“日子,过得如何?”
“好着嘞,好着嘞。”老何头赶忙答道。
“成玦,会来看你们么?”
“时常来,时常来。”老何头马上道。
燕皇点点头?
“他却不会特意去看朕。”
“………”老何头!
燕皇进入后园,早些时候,太子会带着各部大臣来请示,姬成玦掌管户部? 自然也在其中。
后来? 后园下了闭门令。
太子和其他在京的皇子,都隔三差五地请见? 虽然都未得入内,但至少,有这个姿态;
而姬成玦,
一次样子都没来装过。
燕皇看了看四周的院子,这里,被拾掇得很是干爽,爷俩家里虽然没女人,但日子,也是过得勤快的。
“何初,还没说亲?”燕皇问道。
“他,不急,不急。”
“对,俺不急,俺不急。”
燕皇的眸子里,闪现出一抹疲惫,别看他现在可以正常地坐在这里,正常地说话,但如果此时撸起其袖子,可以自其手腕和手臂处,清晰地看见一块块的斑点。
这是丹毒,也就是所谓的重金属中毒。
是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昏昏沉沉,慢慢等待离世;
还是保持着相对清醒,每天被病痛和身体毒素折磨,随时都可能暴毙;
很显然,燕皇选择了后者。
“天家的亲家,不该过得如此清贫才是。”燕皇开口道。
老何头马上跪伏下来磕头道:
“陛下,小老儿已经知足了,知足了,这日子,已经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是该有份体面的。”燕皇摇摇头,“你何家不要,姬家,还是要的。”
老何头无话可说,只是跪着。
何初见状,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择个吧。”
“啥?”老何头不明所以。
燕皇却缓缓起身,
道:
“院子不错,很干净。”
红衣小厮搀扶着燕皇,走出了院门,坐上了马车。
只是,马车并未出城回归后园,而是继续在燕京城的巷子里行进着。
红衣小厮奉茶,
却被燕皇摆手拒绝。
红衣小厮开口道;“陛下,那个何家郎的命格,确实是极好的。”
“太爷若是坐在这里,他不会多说这句话废话。”
红衣小厮跪伏下去,请罪。
“他命格好不好,与朕何干?总不可能,朕会伸手取其命格为自己续上一些时日?”
红衣小厮沉默不语。
“就是乾国后山的那群喜欢夸夸其谈的炼气士,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做成这逆天之事,
怎么,
你能?”
“奴才愿为陛下贡献出一切!”
“那就没意思了,朕,向来都不信这个,命啊,国运啊,这些东西,神神叨叨地念来念去的,太烦了。”
燕皇挥挥手,
“朕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朕不喜欢变成老而昏聩的帝君,为了所谓的长生,为了所谓的气运,不择手段,自作聪明。
会被梁亭和无镜笑话的。
再有下次多嘴,
就去下面伺候太爷去吧。”
“奴才知罪!”
只要这位君王清醒着时,就没人能够糊弄到他,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会糊涂,会犯错,会被身为人的一些欲,所影响自己的目光。
之所以离开后园进了燕京城,不是为了来特意看何家的,看何家,只是顺带;
何家四周,包括何家父子的一举一动,其实都逃不开密谍司的燕京,哪怕是姬成玦也有专人负责保护何家父子的安全,但和密谍司的探子,也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担着自己的差事就是,完全装作不认识。
何家父子去算命的这件事,燕皇也知道。
尤其是算命先生所说的那句:
家里有人正用着。
很显然,
在有心人耳里,意有所指。
这事儿,
说大是大,说小,也是小得很,但毕竟已经牵扯到了朝廷眼下最大的一件事;
然而,
当密谍司的人去查那位算命先生时,却发现那位算命先生忽然人间蒸发了。
再具体查下去,竟然查不到那人在燕京城内外活动过的任何痕迹;
仿佛凭空地出现,又凭空地消失,只是在那一日,特意出现在山上,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等着为何家父子算上那一卦。
“何家那小子,是大富还是大贵,是平平还是庸庸,这些,朕都不在意,朕之所以让你去看看面相,无非是兴之所致,随手为之。
在朕眼里,
所谓的福禄寿之相,皆为无稽之谈;
古往今来,
能成大事者,能成大贵者,首先,看的,不是命,而是本事。
本事好,命不好,或许成不得事,但没本事,命再好,也终究是扶不起来的烂泥。
这几年,
真正的大富大贵之相,
朕只见了一个,
那就是朕的新侯爷,郑凡。
久经战阵,屡立奇功而不出意外,戎马峥嵘屡屡凯旋,说是时势造英雄,但没英雄,又哪里称得上时势?
一个何家小子,他就算命有九五之相,于朕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朕要是真到了就因为人家命格好就容不下他的地步,
那朕,
又算得了是哪门子的皇帝!”
红衣小太监点头称是。
“朕知道,炼气士,炼着炼着,就会有一种自己掌握了天地大道,自己明悟了天人之际的虚无缥缈的成就感;
仿佛这世间芸芸众生,都是俗人,这王侯将相,也都是蠢物;
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参不透,唯有自己眼明心亮。
这就是朕,最瞧不上炼气士的地方,自视甚高者,自以为是者,往往愚不可及。
朕与你说这些,
不是想敲打你,也不是嗓子咳了想说说话。
我大燕,
向来信的是金戈铁马,而非这些虚妄话术,
八百年大燕天下,
曾不知多少次蛮族铁蹄逼近燕京脚下,
我大燕历代先皇,都是以亲征而抗,可曾有蜷缩去宫内求神问鬼探吉凶胆怯之辈!
就是先皇,
你当先皇真的是一门心思地扑在求仙问道上么?
呵呵,
太爷,
是太爷,
你不是太爷,
你和姬家,没那股子情分在,唯独有的是,和太爷的情分做勾连;
但也仅限于朕这里,
到下一代皇帝,
可和你有半点情分底子?
朕知道你心里也慌,朕明白,你想做点什么,满朝文武,多的是这种心思的人,朕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这是朕和太爷的最后一点情分,
朕提醒你,
日后,
好好当你的裱糊匠吧,手和心思,都切勿伸得太长。”
“奴才清楚,奴才明白。”
“那个算卦先生,就算挖地三尺,也得给朕找出来,朕这辈子,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去装神弄鬼!”
“奴才领命!”
“朕乏了,朕先眯一会儿,难得出来一趟,也算是透了透气,说来可笑,朕身为皇帝,现如今出个门,也得小心翼翼。”
一旦燕皇出后园入京城的消息传出去,
顷刻间就会引起朝堂局势的动荡,
是对太子监国的不满?
是对哪项朝政不满?
是想向他的臣民宣告,他燕皇,依旧是大燕的主宰?
但其实,
燕皇想的,
并不是这些,
所以他得藏着,他得掖着,省得外头的人多想,也就省得自己心烦。
马车,
驶入了陆府。
一切的一切,都悄无声息,许是因为燕皇老了,后园一住,下面人的心思,难免就会开始飘,想着再来一次良禽择木而栖,这是常理,这也是人性,是每个年迈或者说病重的帝王,都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但以燕皇的权威,
想要做到彻底的隐人耳目,只为京城里小小的走一遭,问题,还是不大的。
陆府的人并不知道有谁来了,
公子小姐、奴仆下人们,依旧在过着自己的日子,做着自己的事儿。
老爷陆冰下了职后,
按照平日一直以来的习惯,先去了家里后院佛堂去给老祖宗请安。
只不过这次,
陆冰是一直跪伏在外堂通往内堂的过道处,低着头。
而在内堂里的床铺上,
燕皇正躺在那里,熟睡;
年迈的奉新夫人,没有拿佛珠,而是拿着一把蒲扇,斜靠在床边,一下一下地为燕皇轻轻扇着。
天寒,
扇扇子不是为了驱蚊散热,
只是要让那扇子上的清香,微微地散开,仿佛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当年。
当年,
也是这般,
还不是皇帝的皇帝,躺在小榻上,头枕着自己的腿,自己也依旧是这般扇着扇子。
陆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靠着墙壁,打着盹儿;
李梁亭淘气,坐不住,在外头练着武。
缓缓的,
燕皇睁开了眼,
一年来,这是难得的一场好眠。
奉新夫人柔声道:“陛下,您累了,再睡一会儿吧。”
燕皇摇摇头,
道:
“阿母,朕还得再撑一些日子,等撑过去了,朕就能好好歇下了。”
“挺好,人,总是要歇歇的,陛下也累了。”
有些人,说这种话,是意有所指,是自取灭亡;
但有些人说这话,却是一片真心。
全凭那,
帝王心意。
“真正累的,是梁亭和无镜,他们都没动身来京城,就是想让朕,再多熬一会儿,朕懂他们,也是朕,对不住他们。
朕再多煎熬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
等到时候他们来了,
见面时,
他们俩的气,也就该散去大半了。
到那时,
就能好好说话了。”
“兄弟间,哪里有隔夜仇的,也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陛下是当哥哥的,低个头,认个错,那俩做弟弟的,怎么会继续绷着脸让哥哥难做?
陛下曾说过,你们不仅仅是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就是以后到了下面去,日子,可还长着呢。”
“呵呵。”
燕皇笑了,
“是啊,大燕的日子,也还长着呢。”
燕皇的目光,逐渐落在了那把蒲扇上。
“阿母。”
“嗯。”
“让传业在你这儿,养一阵子吧。”
“好。”
“让阿母你,受累了。”
“给陛下带孙子,不累,再说,传业这孩子,我也喜欢,我瞧过,和小时候的陛下,很像。”
“成玦小时候,也很像朕。”
门口跪着的陆冰,心里,已经在掀起波涛。
“奶哥哥。”
“陛下,臣在。”
陆冰马上起身,进入内堂,在床边跪伏下来。
“朕歇够了,送朕回后园吧。”
“是,陛下。”
陆冰搀扶着燕皇起来,在起床的一瞬间,燕皇的眉头忽然蹙起,其胸口位置,猛地开始发闷,火烧火燎得感觉;
但燕皇只是微微停顿了片刻,便咬着牙,强行撑了过去,下床后,额头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陛下……”
“阿母,朕回了。”
“恭送陛下。”
……
马车,开始驶向城门。
燕皇斜靠在里头,身上,搁着两条毯子。
“陛下,颖都的事儿,就是这些。”陆冰做着禀报。
“这事,就由郑凡,自己去料理吧,他懂得该如何把事情做得漂亮些,他会做事,更会做人,可惜了,如果不是晋东离不开他,朕真想将他放在身边。”
“是,陛下。”
“奶哥哥。”
“陛下,臣在。”
“朕,是信你的。”
“臣,定然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是啊,一直以来,朕看中的人,辜负朕的,不多,朕辜负的,却不少,这是朕的不是,是朕,辜负了他们。”
“陛下也是为了大燕千秋万代,一统天下,孟寿在修史中曾留笔,是非功过,春秋待评,臣觉得,能评价陛下您的,唯有春秋。”
燕皇伸手,
轻轻地掀开车帘,
外头沿街的喧嚣,透了进来。
良久,
燕皇笑道:
“春秋算个屁,朕,只争朝夕。”
————
下一章在两三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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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镇北侯府世子
稀稀落落的雨,打在山神庙上的破瓦上,再顺着随处可见的缝隙滴淌下来,在破庙里形成了一串串雨帘。
一个看起来年约五十岁的算卦先生正盘膝坐在那儿,面前升着一团篝火。
火架子上,挂着一个陶壶正在烧着水;
其本人,则手持一陶杯,里头放着糯米,时不时地在手里晃动着,然后再将杯子送到在燃烧着的柴火旁烘烤;
过了一会儿,
再伸手将杯子拿出来,继续晃动着里头的糯米,里头不住传来“沙沙”的声响,紧接着,再送到柴火边。
他也不嫌手烫,周而复始。
等到时候差不多后,
再将早就烧开的热水倒入大陶杯之中。
“嗡嗡嗡!!!!!!”
一时间,
宛若雷鸣炸响。
算卦先生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
少顷,
他再拿起杯子,冲泡入放着茶叶的茶壶之中。
再之后,
倒入小茶碗,
将茶碗送到鼻前,轻轻一嗅,随即张嘴,猛力一吸,茶水在唇齿舌尖快速地旋转,待得温度合适之后,再咽了下去。
顷刻间,
体内当即涌动出一股暖意,
像是喝了一杯美酒一般,整个人,都开始有些飘乎乎的了。
什么寒冬,什么夜雨,什么破庙,
在此时,都不值一提了。
就在这时,
破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
一身红袍,头戴黑色飞檐帽? 脚踩云靴,根底挺高? 正好隔绝了水洼? 个头很矮? 倒是不虞被风给刮走。
“有客来?”
算卦先生伸手? 又取出一个茶碗? 倒入茶水。
“被雷响茶香吸引而来。”
来客说道。
“一起,一起? 一道? 一道。”
红袍小太监没急着进去,而是又道:
“我乃恶客。”
“既是客,本就足喜足迎。”
红袍小太监点点头,
走到山神庙的破门槛前? 止步;
伸手,
向前一挥,
刹那间? 流光溢彩,宛若有一道道蛛丝显现而出,却又在下一刻华为了短暂的绚烂? 消散一空。
这之后,
红袍小太监才走入其中。
算卦先生将一杯茶水推向前,自己又饮了一杯,依旧是唇齿回旋吸着茶水,声响很大;
搁在乾人眼里或者是对茶道有研究的人眼里? 这等喝茶行径? 实乃不雅;
但这茶,本就是拿来解乏,自当快喝快饮才能快哉。
红袍小太监伸出食指,点在了茶碗边缘,随即一拉,茶水自碗中飞出,红袍小太监微微张口,茶水进入。
算卦先生问道;
“如何?”
红袍小太监笑道:
“粗劣。”
算卦先生无奈地摇摇头,道:“许是你在宫中,好茶喝多了。”
“大燕的宫中,不似他国,我家陛下,也从不奢靡。”
“不奢靡不假,但和清贫,可也无半点干系的。”
这是事实,燕皇不喜享受,但也不至于硬要去“卧薪尝胆”。
“你倒是有几分胆色,竟然还敢在燕郊逗留,你应该清楚,密谍司在找你。”
“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晋地,也不还是你燕人的地盘?楚地,我和那里的巫正有仇,乾国,我曾当面辱过藏夫子,后山那帮家伙,都想着除我而后快。
荒漠么?
且不说我真的不习惯那荒漠的风沙尘土,就说当年我曾偷过蛮族王庭祭祀的一尊尸傀,他们到现在,估摸着还在记恨着我。
哎呀,
真是难办,
天下虽大,
却无我颜非子的落脚之处。”
红袍小太监从袖口里掏出一枚令牌,放在了面前地上,
道;
“你接不接?”
“嘿,这倒是有些意思,你到底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接我的?”
“你不接,就要杀你。”
“你们家陛下,会同意你这般做?”
“陛下很忙,只是觉得你吵闹了清静。”
“呵呵呵。”
颜非子笑出了鹅叫。
可这令牌,他还是没接。
“哎呀,只是自在闲散惯了,还真不喜欢受那约束呢。”
“那你今日,就走不出这破庙了。”
此时此刻,
破庙外,
上百密谍司高手已经将这里包围住。
颜非子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道:
“我还是能走出去的,说白了,曾经的四大国里,你大燕,是最让我觉得枯燥乏味之地,但这次我来,还是受人之托呀。”
“受谁之托?”
“不可说。”
“所托何事?”
“不可说。”
红袍小太监站起身。
颜非子道;“就不能让我将这一壶茶给喝完?要知就你口中这粗劣的茶,可也是费了我好久的功夫。”
“我不喜欢听你在这里神神叨叨的。”
“这他娘的真有意思,身为炼气士,居然说不喜欢神神叨叨的,您这是要成仙啊?”
红袍小太监后退三步,
指尖有气开始流淌。
颜非子伸手,端起茶壶,手掌在上头一拍,随即,茶壶破碎,其指尖探入,取出一枚黑籽。
“可知这是何物?呵呵,这是乾国后山莲籽,是那朵莲孕育出来的,有续命提神补气之效。
以此物,
换我一个自在,
可否?”
“换与谁用?”
“给你们陛下,你们陛下的身子,不是传闻不好了么?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你大燕龙脉,今日,再以其莲花之籽续养你燕国陛下。
这一饮一啄,不正合了天道?”
红袍小太监摇摇头,道;
“我若将此物奉上,我,必死无疑。”
燕皇的脾气,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他的性命做要挟。
再者,红袍小太监清楚,陛下的身体,早已要药石无用,灵丹妙药,更是无效,现在所服之丹药,实乃他们这些真正炼气士根本就瞧不上的旁门左道,实则,只是为了提神。
“那就不好办了。”颜非子挠了挠脑袋,忽然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道:“还有一物。”
说着,
颜非子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直接丢向了红袍小太监。
小太监伸手接过令牌,低头一看,却发现是镇北侯府的腰牌,非侯府真正嫡系不能有。
“你可知,这枚令牌我是在何处所获?”
“不知。”红衣小太监显得很实诚。
颜非子扭了扭脖子,
道:
“去年,我游历你燕地三石郡时,于一陈家村,偶遇一名捕鱼少年,少年根骨惊奇,无论是练武还是炼气,都是绝佳的好材料。
若是得以好生培养,细心打磨,
说不得日后,
其能成为第二个田无镜。
我呢,
就起了爱才之心,但还得观察其品性,就在村子里偷偷留了下来。
少年家有老母老父,属于老来子,侍奉双亲,勤勤恳恳,操持活计,精心细腻;
我化成落魄道人,过其家讨要饭食,其也分出家中糙米与我共食,丝毫不见嫌弃。
哎呀,
好孩子啊,
真是好孩子啊。”
红袍小太监的神情,出现了变化。
侯府的嫡系腰牌,加上那孩子……
镇北侯府世子传闻,千千万,有人说其根本不存在,本就子虚乌有,也有人说,世子在镇北军中为一校尉,有人说其在朝中为官大隐隐于世,也有人说,其在民间,过着百姓生活。
甚至,还有人惋惜,说那镇北侯爷比之靖南侯爷运气真是差了不少,没找到一个类似平西侯爷的人可以帮自己照看孩子。
“怎么着,这消息,可值我一个自在?”
事关侯府世子,自然是大消息。
但,
红袍小太监却冷笑道;
“你既然欣赏他,想收其为徒,今日,为何又将其出卖?据我所知,你颜非子虽然一辈子不靠谱,到哪里都闯祸惹事,搅得一方不得安宁,却绝非那种贪生怕死出卖亲朋的人。”
恰恰相反,
颜非子之所以会惹怒各国炼气士,根本原因,都是在为朋友出头,并非是为了自己。
颜非子伸手掏了掏耳朵,
笑道;
“这又有何奇怪,我又没说那个少年郎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殿下,那小子姓陈,名字被村里老儒生所起,霸得冒土的名字,叫陈仙霸。
而这令牌,
则是我取自其家隔壁一户人家里头的箱底。
那户人家,有一老母,外带一孩子,孩子腿瘸,脸上带斑,长得那叫一个磕碜,更是脑子愚笨,不及我所看中的陈仙霸十一。
嘿,
你说,
那靖南王将孩子丢平西侯爷看护,还情有可原,田无镜许是晓得自己不得善终,故而做了打算。
那镇北王爷,
是不是纯粹看自己那儿子长得太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顾才有此一出?
明明是自己嫌弃儿子,却整得真的像朝廷容不下他一个镇北侯府世子一般,做作,太做作了。”
红袍小太监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腰牌,
道;
“你可知,你就这般将这事说出来,你可能,就更走不了了。”
“你还太小,真的,和曾经的那位宫中太爷,差得太远。
我颜非子为何在这里布下雷响茶?
费时费力不说,到你嘴里,还得一句粗劣的评价?
其实吧,
我也不大喜欢这口味;
但,
有人喜欢啊,
哈哈哈哈……”
这时,
山神庙外围的坡地上,
出现了一队黑甲骑兵,
为首者,
身着黑色古甲,
腰挂长剑,
正是曾与剑圣齐名的四大剑客之一,镇北军总兵,李良申!
庙内,
颜非子和红袍小太监近乎同时感知到了外面那近乎喷薄而出的强横剑意。
雷响茶,
是为招待军旅之人而备。
颜非子放声大喊,以气御音:
“我说,李总兵大人,那老妪托我带出来一句话,她说她旧伤难抑,时日无多,恐不得再其周全,得派人来接啊。
还有啊,
李总兵大人,
我这传话跑腿的赏钱就不要了,可否保我今日一条命?”
李良申骑着貔兽,此时已经进了山神庙院子,四周的密谍司高手,不敢对其阻拦。
面对颜非子的询问,
李良申只是简单地吐出一字:
“可。”
红袍小太监则马上跑至门口,
对前方的李良申道;
“陛下口谕,要我查拿此人!”
李良申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小太监身上,
道:
“圣旨在何处?”
“只是口谕。”
“本将,只认圣旨,你且让开。”
“李总兵,我要是不让呢?”
红袍小太监站在门口,身形不动。
李良申笑了,
抽出自己的剑,
道:
“那本将就以假传圣旨之罪名,将你以及一众密谍司叛逆,覆灭于此。”
李良申是合何种人?
那一夜,
郡主说,他想小六子死,
李良申说:好。
红袍小太监的脸色一阵泛红,
低吼道:
“镇北军欲反耶?”
李良申的大剑举起,
指着前方挡门的红袍小太监,
一字一字道:
“世人皆知,我家王爷不欲造反。
但你这小阉货,
若是想代表朝廷对我们进行逼迫,
行,
可以,
那我镇北军就只能,
不得不反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小侯爷
陈家村,又被称为陈家庄,庄户们,以捕鱼种田为生;
村口小码头,此时正聚集着一大群乡亲,台子已经搭好,左右上后都有布帘遮挡,中间坐一中年说书先生;
先生姓周,本是个四里八乡的一个买卖人,后做生意亏了本,干脆拉起自己儿子一起,做起了说书先生的行当。
他嘴皮子本就好,外加见多识广,城镇里头,他不去,专挑这种人口多一些稍微富余点的村子开场。
书分两道,
午饭后一场,晚饭后再一场,自己和儿子两顿饭,就有了着落,临走前,还能按例从族长那里得一笔辛苦钱。
钱不多,但毕竟只是费点口水事儿的买卖,偏偏这口水在外人眼里,他分文不值,也就算是无本买卖了吧。
午食,是在族长家吃的,吃完了后,村民们早就将台子搭好了。
周先生拿二胡,往台子中央一坐,他儿子拿木鱼,坐其身后。
简单的乐器,只为顺个情绪,其儿子再在合适时候捧个哏,这故事,也就能说起来了。
其实,这活计干到现在,其肚子里的那点货,早就抖落得干干净净,所以,时不时地,他得去一些城镇上的大茶楼里去听故事,
用周先生的话来说,这就叫进补。
进补回来的,还得自己绘声绘色地进行加工。
受众不同,村民们对外界的事儿自然没有城里的人敏感,只要精彩,大家必然喝彩连连,甚至,同样的故事愿意让你在这里连讲个两三天都不稀奇。
“呔!”
周先生一拍巴掌,
“诸位可知我大燕伐楚一战? 攻破那楚奴国都颖都那一夜? 到底发生了什么?”
儿子:“发生了啥?”
“呵,那一夜,颖都上空? 出现了一头如鲲鹏般大小的火凤之灵,其身形? 比整个颖都城都要大许多。”
儿子;“嘶!!!”
下方一众听书的村民们也都一齐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平西侯爷骑着貔貅策马赶来,自颖都城南门外? 飞身而起? 与那火凤之灵展开惊天大战!
那一战?
可谓是打得山河变色? 日月无光………”
陈仙霸背着一个老儒生来到了码头外围,老儒生手里揣着炒花生? 自己吃两颗,再剥一颗丢身下陈仙霸嘴里。
“老头儿,你说,我多亏啊,你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我还得伺候你。”
陈仙霸一直对自己的这个名字,不是很满意;因为在当地方言里,仙霸仙霸,和本地人对水里王八的称呼很相近。
因这个名字,陈仙霸打小可没少被同龄孩子嘲笑,现在倒是好多了,他长大了,体格大,能揍人了,就没人敢再嘲笑他名字了。
“嘿,你懂个屁,有人命格不好,怕不好养活,所以取贱名儿,希望顺点儿地气撑着不会夭折;
你呢,
你小子命格太好,过犹不及,就得取这种肆无忌惮点儿的,好去宣泄一些,否则得小心撑死。”
“撑死多好啊,我这辈子,可还没正儿八经地吃过几顿饱饭呢!”
“驴啊,真渴着让你顿顿吃饱,你爹妈不得都饿死啊。”
陈仙霸的绰号,叫驴,和他大名儿一样,都是老儒生起的。
这时,
陈仙霸看见听书外围,陈阿飞正搀扶着他那瞎了一只眼的婆婆走来,应该也是来听书的。
“阿飞。”
“驴哥!”
“滚,去去去!”
陈仙霸无比嫌弃地嚷嚷着。
随后,
两个年轻后生娃分别将自己身边的老人安置在了一起,找了一节木墩子,让他们坐着。
陈仙霸拽了拽陈阿飞的肩膀,道;
“走,跟我去沟里打两条鱼去。”
冬日里打鱼,得看技术,而陈仙霸无疑是此中好手。
“你不听先生说书了,可是在讲着你最喜欢的平西侯爷的故事哩。”
“都听了几遍了,不听了,还不如去打两条鱼实在。”
陈仙霸是想听的,平西侯爷的故事,他是百听不厌。
可问题是他知道,阿飞前日为了给婆婆抓药,又典当出了一些东西,陶陶罐罐的不值钱,但谁叫阿飞家家底子本身就薄呢?
一起长大的发小,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帮一把。
陈阿飞有些遗憾地扫了一眼码头台子上还在唾沫横飞的周先生,他其实也是喜欢听故事的,但也只能点头道:
“好嘞,可以喝鱼汤喽。”
陈仙霸就走在前面,
陈阿飞跟在后头,
阿飞的右腿瘸的,走路有些摇晃,但胜在年轻,依旧能跟得上。
待得俩小子离开后,
木墩子上坐着的俩老人,
老儒生先是从兜里取出了一枚玉佩,递交给了老婆婆:
“前日里当去抓药的,我给赎了回来。”
老婆婆摇摇头,没收,
只是淡淡道;
“不值钱的破玉罢了,您若喜欢,就收着耍,不喜欢,就丢了吧。”
“真不要?”老儒生再问道。
“您应该懂得,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
老儒生叹气道:
“懂是懂,但我这辈子,还真很少见过特意来受苦的,我不知道阿飞这娃儿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断不至于让他一年四季穿破衣服,吃喝都一直是个问题。”
老婆婆闭上了眼,
道;
“这世上,您不懂的,我不懂的,太多了,既然搞不懂所有,那么,不懂就不懂吧。”
“哎,成。”
老儒生将那块玉收了回去,又伸出手,搭在了老婆婆的手腕上,
老婆婆没反抗,任凭其帮自己诊脉。
“脉象平稳正常。”老儒生道。
“这世上读书人,大多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觉得自己是儒帅了,读了几本医书,就觉得自己是名医了。
老婆子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底。
身上的伤,其实好养,但心头上的病,却最是消磨人。”
“这听起来,像是炼气士喜欢说的调调。”
老太婆不说话了,像是在安心地听着前头台子上的周先生讲故事。
但老儒生却还是止不住地继续道:
“谢谢。”
老太婆眼睛眯了眯,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伸了个懒腰,随后继续剥着花生,缓缓道;
“就先前,阿驴才刚问过我,为何给他取这个名字,我说,他得借这个名字,去散一散;
但实则,
就一个名字罢了,说破了天去,又能顶得了多少作用?
阿驴啊,
搁这里,会耽搁他的,得跟在贵人身上。”
说着,
老儒生看向婆婆,“原以为您会出手阻止。”
“孩子们自己能玩到一起就行了,我们又为何要干预?”
“也是。”老儒生嗅了嗅鼻子,“阿飞这孩子,其实挺聪明的。”
老太婆开口道;
“可以安静安静了,好好听先生讲故事。”
“嗨,他讲的神乎其神的东西,有什么好听的,你喜欢听?”
“喜欢。”
“嗯,那咱一起听。”
……
冰面上,陈仙霸不顾寒冷,趴在那儿仔细地观察着。
少年郎本就火气旺,而陈仙霸体内,似乎更蕴藏着一股火焰,他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就敢在冰面上不住打滚儿,反复观测。
另一头,手里拿着藤条准备编鱼的阿飞,也蹲在那里,全神戒备着。
少顷,
陈仙霸拿起镐子,对着身下就是冰面就是一阵快速穿凿,随后身形猛地向前一扑,落到先前自己早早打好的冰窟窿那儿,镐子一丢,双手直接探入水面。
“啪!”
一条个头很大的鱼就被陈仙霸给抓了出来。
这种抓鱼的本事,几乎没怎么借用太多繁复的工具,可谓神乎其技。
陈阿飞将鱼按住,开始穿藤条。
陈仙霸则笑着准备从冰面上走回来,却忽然间愣住,目光一凝,环视四周;
冬日,是万物萧索的季节,但就算是在雪原上,寒冷也不可能使得一切生灵寂灭。
而眼下,
四周林子里,却忽然安静得不像话了。
陈仙霸身子慢慢地匍匐下去,像是一头猎豹,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阿飞则继续在串着鱼,
一直到,
一双靴子,出现在其身后。
“阿飞,小心!”
陈仙霸如离弦之箭,扑了过来,其手中,攥着那把先前砸冰的镐子。
李良申伸手,
向前一抓,
直接抓住了陈仙霸手中来势汹汹的镐,
连带着,将陈仙霸整个人都举了起来,再手臂一挥,陈仙霸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砰!”
砸在了冰面上,身形滑动。
但陈仙霸很快四肢着地,再度爬起,发动了第二次冲锋。
李良申微微有些惊讶这少年的先天体魄,
在少年冲过来时,
他抬起脚,
踹了过去。
“砰!”
陈仙霸再度被踹飞。
然后,
他再度从地上爬起,只是这一次,他踉跄了一下,身体全身上下传来的酸疼感,让其有些难以为继。
然而,
他依旧咬了咬牙,竟然第三次成功地站起身。
颜非子曾说过,这孩子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说不得是个田无镜第二。
现在看来,
此言非虚。
陈仙霸第三次冲了过来,速度慢了很多,却在快要触碰时,速度猛地加快,显露出了他的那一份狡黠。
李良申腰间的剑,动了。
剑身飞出,向下一拍。
“砰!”
陈仙霸被抽翻在地,古朴的大剑压在其身上,其再也无力爬起,只能艰难地抬起头,满脸是血。
与此同时,
四周林子里,
出来一片身着黑甲的甲士,这里,已然早就被他们所包围。
那条被从河里抓出来的大鱼,还在不住地翻动着自己的身子,而陈阿飞,已经被此时的场景给吓懵了一般,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良申再度走到陈阿飞面前,
低头,
看着他,
陈阿飞身子开始颤抖。
李良申无奈地微微摇头,
但正当他准备做下一个动作时,
却忽然发现,
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其竟然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在了其靴面上。
匕首,很锋锐,少年的动作,也很隐秘;
最重要的是,李良申,没设防。
鲜血,
自李良申靴子里溢出,他,受伤了。
少年郎抬起头,
先前的畏惧之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厉,
他指了指匕首,
道:
“匕首上有毒,放他走,我给你解药。”
李良申笑了,
可以,
还算可以,
真的算可以了,
先前那个被自己连续打翻三次的少年,让自己眼前一亮,但,也仅仅是眼前一亮罢了。
因为有些人,
有些位置,
他就算不会习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毕竟,在其身边,有无数虎贲愿意为其效死冲锋。
就是那位平西侯郑凡,别看码头上的周先生将其吹得天花乱坠,还和什么火凤之灵大战得轰轰烈烈,别人不清楚,李良申是清楚得,大燕的平西侯爷,武功,也就寻常。
李良申笑着弯腰,将插在自己靴子上的匕首拔出。
然后,
缓缓地单膝跪伏下来,
道;
“镇北王府麾下总兵李良申,参见世子,参见……小侯爷!”
正如郑凡有时候也会喊田无镜侯爷而不是王爷一样,有些叫法,叫了大半辈子了,就很难改了,尤其是对于原本亲近之人而言,继续叫侯爷,叫侯府,本就是一种亲昵。
随即,
四周所有黑甲士卒也都跪伏下来,
齐声道:
“参见小侯爷!”
阿飞脸上,没露出惊愕之色,也没有喜悦之色,而是慢慢地站起身,不去看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也不去看四周近乎漫山遍野的甲士。
他走过去,
将陈仙霸搀扶起来。
陈仙霸现在是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虽说先前李良申没下杀招,但被四大剑客之一给连续揍了三记,也着实不会好受。
“我说,阿飞啊,嘿嘿嘿………”
陈仙霸不顾身上的疼痛,笑了起来,
“这怎么跟说书先生以前说的那些微服私访的桥段一样,你是啥,小侯爷?”
阿飞没搭理陈仙霸,继续搀扶着他往村子里走。
单膝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开口道;
“小侯爷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了?”
阿飞停住了脚步,
笑了笑,
道:
“对,另外,我还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
我爹当年,
想杀了我。”
第四百五十二章 秘辛
阿飞搀扶着陈仙霸回到了村里,
不过,没让陈仙霸回家,而是先安置在了自己家里头。
这是陈仙霸自己主动要求的,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年迈的父母看见自己这么凄惨的样子。
阿飞开始捣草药,准备给陈仙霸做化瘀贴。
陈仙霸则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那种激荡,
道;
“我说,今儿个那个用大剑的,也就是抽我三次的那个,是不是传说中的四大剑客之一,李良申?”
阿飞没停下捣药的动作,
回答道;
“他都自报过家门了。”
“哈,我居然接了李良申三招而不死!”
陈仙霸脸上,满满的自豪。
阿飞摇摇头。
“唉,没想到,你居然是小侯爷,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小侯爷了对不,喂,你明知道自己身份很尊贵,却一直还愿意和我耍,为啥?”
阿飞很自然地回答道:
“因为我怕被欺负,因为我怕饿。”
陈仙霸一直和阿飞关系很好,稍稍长大之后,陈仙霸没少帮阿飞干一些农活,或者弄些鱼来吃,谁敢欺负阿飞,或者笑话他是个瘸子,得先问问陈仙霸的拳头。
“看样子,你是要离开咱们陈家庄了。”陈仙霸斜靠在床榻上,看着阿飞,“我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不想走,我觉得这里,挺好。”
“你说,你如果回去了,是不是以后就有机会可以看见平西侯爷了?”
镇北侯,也就是现在的镇北王,在老一代心里,依旧有着不可动摇的位置,但在年轻人心里,平西侯爷,才是真正的偶像,因为他具备了年轻人所崇拜的绝大部分要素。
相较而言,镇北王? 就显得低调多了,乃至于整个侯府的动作,也是无比低调。
阿飞笑笑,“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你走的话? 日子? 会比在庄里过得好很多,不?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说过了? 我不想回去? 嬷嬷当初之所以带着我出来,就是因为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也不好说? 我爹以前也喜欢拿鞋底抽我,现在他年纪大了,脾气不也好得多了么?
你爹?
兴许也是一样。”
顿了顿,
陈仙霸继续道:
“再说了? 他们如果要带你走? 那个李良申就不说了? 你又不是没看见那漫山遍野的甲士? 真要带走你,谁拦得住?”
阿飞将草药用纱布包裹起来,放到锅里去蒸。
地方草药的用法,其实没什么一定的规制,总之,前人是这么弄的,后人也就这么跟着学,也不管具体有没有效果,但“被治疗”的人心里应该会得到不少安慰。
“阿飞啊。”
“又怎么了?”
“兄弟啊。”
“你想说什么?”阿飞扭头看向陈仙霸,“你想让我,带你一起走?”
“嘁!”
陈仙霸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鼻音,
“老子我才不稀罕什么镇北军镇北王府呢,老子的梦想,是去晋地,去晋东,投靠平西侯爷!
只有平西侯爷,才值得我陈仙霸去效忠,去效命!!!”
陈仙霸说得掷地有声,这也确实是他心中的想法。
一直以来,郑侯爷和其身边的魔王,都很用心于人设的打造;
当然了,
其实他们并未想得那么长远,至多也就是在晋东开设学堂时提前布局布局,筹备一些肉眼可见的后备力量;
对于吸纳吸引其他有志之士,没那么大的期待,用瞎子的视角来说,打造人设,是为了以后造反方便。
真要玩什么百年大计,或者学司马懿那般,
不是不可以,
但并不是在郑侯爷和魔王们的第一选择里,因为这样,总觉得不够爽利。
“那你刚刚想说什么?”
“阿飞,如果实在不行,你必须得回去的话,你忍一忍,等过个几年,我在平西侯爷那里立了功,熬出来了,我就可以继续罩着你了。”
这是少年郎的痴语,
但阿飞相信,陈仙霸这话里,带着无比的真挚。
阿飞点点头,
道;
“好。”
……
小码头上的周先生,还在继续说着故事,已经讲到大楚四大柱国,围攻平西侯爷的那一段了。
虽然,可能郑侯爷本人都不晓得,大楚在已经死掉两个柱国之后,哪里还能凑得起四大柱国。
但在周先生的故事里,郑侯爷反正已经和他们打起来了,又是打得山崩地裂水倒流。
老太婆却先一步起身,
老儒生伸手搀扶着他,他一直说自己腿脚和腰不好,所以出门都需要陈仙霸来背自己,但在此时,身为一个爷们儿,老儒生觉得自己应该伸出手搀扶旁边的女人。
对的,是女人。
他一直觉得,她很好看,很有气质,很有涵养,至于年纪,无所谓了,自己也早就满头华发了不是。
老太婆没拒绝老儒生的搀扶,
但让老儒生奇怪的是,老太婆不是想着回去,而是向村口走去。
村口有个石碑,石碑后头原本有一个牌坊,但去岁夏日,一连走了五个老人,村里人请来了风水先生,先生说是那牌坊阻了寿运,村民就将牌坊给拆了。
倒是留下了两条石头做的长凳。
老太婆在长凳上坐了下来,老儒生也在其身边坐下。
老儒生以为是老太婆想要和自己独处,心里,很是高兴,不由得又道:
“其实,我这人,除了懒了点,其余地方,是真的不错的。”
老太婆笑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
老太婆笑得更开心了。
“嘿嘿嘿。”老儒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呢,缩在这村子里,做什么?”老太婆问道。
“我发妻,是陈家庄的人,她走后,我就在陈家庄住下来了。”
老儒生在庄户里的日子,过得一向不错,是庄里的教书先生,同时,周围其他村子庄子里的不少孩子,也都在他那里上学识字。
当然了,他最大的本事,并不仅仅是这些。
“你想娶我?”老太婆很直接地问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
老太婆不置可否。
“您这是答应了?”老儒生忽然觉得今日的惊喜,来得是这般突然。
老太婆开口道:“我年纪大了。”
“我不嫌弃。”
“但我还是要聘礼的。”
“好说,十六出阁该有的,你也有!”
“我的聘礼很简单,是一把剑。”
“我差人去城里让铁匠师傅马上打造,上面再刻着咱俩的名字……”
老太婆伸手指向前方,
道;
“我要那把。”
一身甲胄的李良申,缓步走来,其身后,跟着一头貔兽。
“麒麟黑甲……”
“貔兽……”
“古剑……”
其实,就这三个要素,就已经足以将来人身份,给缩小到一个很极端的范围了,这个极端,是一。
老儒生当下摇摇头,
道;
“得,没戏了。”
李良申走到老太婆面前,
摘下剑,
很恭敬地行礼,
道;
“给嬷嬷问好。”
老太婆出自侯府,确切地说,她是陪着老夫人入的侯府,最早时,她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头子,年岁上,比老夫人要大不少。
“想不到,侯府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李良申微微皱眉,却又很快舒展开。
颜非子拿侯府腰牌,换取自己的一个自在,在颜非子口中,是嬷嬷认为自己年岁大了,已经无法继续护持小侯爷的周全,所以才让颜非子出来,找侯府的人。
很显然,颜非子说谎了。
但,
无所谓了,
最重要的是,
侯府下的总兵,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小侯爷。
其实,一直以来,镇北侯府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自总兵到下面的丘八,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家的侯爷而没有君上。
靖南军,一是因为骨干都是由靖南王亲自提拔,二是因为靖南王这几年南征北战,战无不胜,以此塑造出极为强大的军中威望。
而镇北军,
其实自很早以前开始,就是镇北侯府的……私兵。
换个角度来看,
司徒家、赫连家、闻人家,自立百年,其实就差最后一个形式,本质上,早就和国中之国没什么区别了。
镇北侯府,又能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这一代的镇北侯,以一己之力,强行将侯府的积攒和底蕴,绑上了大燕的战车,又将公主送入燕京城,向世人,主要是向自己麾下的镇北军军头子们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他李梁亭,不会造大燕的反。
乾国官家和楚国摄政王,都曾感慨过,要是自己手下也能有李梁亭田无镜,那该多好。
但也只是感慨而已;
楚人对年尧,前些年也是一直在提防着;
乾人更是曾极为默契地,狱杀了他们的刺面相公。
这不能说是错的,因为镇北侯府,其实早早地就尾大不掉了,可能,十次这般的境况,侯府大概有九次最后会造反;
一如当年乾国的太祖皇帝一般,领兵出征之际,直接来一个黄袍加身。
所以,燕国的这种模式,若非没有铁三角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运转起来,亦或者说,大燕,早早地就已经陷入内乱而不可自拔了。
就是镇北侯一力推动镇北军的切割,
但实际上,
若是当初侯府内,有小侯爷这个男性传承者在,
下面的军头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还真不好说。
李富胜曾暗示过郑凡加入他们,加入他们做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这些总兵,这些军头子,苦于在他们的侯爷“心意已决”之后,是没办法再找一个聚集在一起的由头或者再奋斗的目标了,所以才不得不,倒头向燕,为燕国冲杀。
而一旦有小侯爷的存在,
不需要多,
只要两个总兵违背一下侯爷的军令,直接对朝廷驻地开始进攻,直接以小侯爷的名义形成倒逼之势,看你侯爷,还怎么选?
说一千道一万,
别看几次燕国对外征战中,镇北军屡立战功,出力甚多,但实则,镇北军的私兵性质,比曾经屈氏的青鸾军,只高不低。
当然了,
现在,原本的六镇镇北军,两镇在晋地,李富胜一部,而原本李豹的一部,则又分割成了两部。
一部在燕京附近,充当卫戍兵马;
还有三部留在了北封郡。
当年,三十万铁骑齐聚,七大总兵近乎默认要去抢夺龙椅的默契时光,已经不再了。
就是,
缺他啊。
“嬷嬷这些年,辛苦了,我今日来,是要带小侯爷回去。”李良申说明了来意。
老太婆冷哼了一声,
道;
“你李良申的剑,是厉害,但也别以为老身老了,就真的不值一提了。”
老儒生闻言,新生豪迈,挺起了胸膛,意思是,还有他在!
当然,
老儒生自己也清楚,自己绝不会是李良申的对手,而且,距离还那么近了!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不,是我们这些义子,都很奇怪,为何嬷嬷当年要带着小侯爷不辞而别;
为何,
小侯爷先前会对我说,
侯爷,
想杀他。”
“难道不是么?”老太婆反问道,“侯爷为了大燕,已经魔症了,魔症了!”
说着,
老太婆又伸手指着李良申的脸,
“但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个义子,这些个总兵,挟兵自重,尾大不掉!”
李良申笑了,
“因为我们?”
“呵呵,你敢说不是?”
老儒生摸了摸胡须,插口道:“若真是这般,我大燕,断无今日之气象啊。”
李良申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马上泄气,闭嘴,收起肩膀,蜷缩了身子。
李良申对老妪道:
“就是田无镜,也没杀自己的孩子,而是交给了平西侯去养,侯爷,又怎么可能会亲自对自己的孩子动手。
侯爷,不会的。”
“那小侯爷的腿,是怎么瘸的?那一日王府内,若不是老身拼了一只眼拼掉自己的气海护持,可能小侯爷,早就已经夭折于侯府了!
所以,我才带着年幼得小侯爷直接逃出了侯府,这些年来,不敢和侯府有丝毫联系!
你李良申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
放眼天下,
能在侯府里杀小侯爷的人,
除了侯爷授意的,
还能有谁?”
李良申目光猛地一凝,
他没有被老太婆的话给反问住,
因为,
他想到了,
一个人。
第四百五十三章 回家
窝头,
鱼汤,
就两样菜。
李良申和嬷嬷面对面坐着;
陈仙霸在床上趴着,眼珠子时不时地在李良申身上转悠。
老儒生回来了,他去打了点酒,外带两份熟食,交阿飞摆盘,自己也不上桌,走到门口,想坐门槛上,犹豫了一下,干脆走了出去,在外头坐下。
阿飞摆盘,放好。
特意留下了一些熟食没放进去,走到床边,递给陈仙霸。
陈仙霸毫不客气,张嘴就吃,
儿豁,舒坦!
阿飞笑了,又去将酒匀出一大杯,递给了陈仙霸。
陈仙霸一大口酒下肚,只觉得浑身惬意,身上被李良申打出来的伤,一下子也就觉得不算什么了。
只能说,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以后大场面的话。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乡野,现如今最大的本事是打渔;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个寺庙,一个破碗一袭破袈裟,食不果腹;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个驿站,成天浑浑噩噩就是在混个日子。
这类人,
只要给他们机遇,
风雨一至,就当即化龙给你看看。
只不过,李良申对此,并不是很上心,至少,是远远不如老儒生那般上心的。
因为位置不同,环境不同,高度也不同,所以看到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
军中,类似这般的“猛虎”,不是很多,但绝不是没有。
镇北侯府下的七大总兵,除了青霜以外,都在官面上冠之以“李”姓,这六位姓李的? 哪个不是军中猛虎?
就是靖南军中的罗陵那几个,也绝非等闲之辈。
可问题是?
一通对外征伐打下来?
封侯的就两个。
其中姓姬的那个不算,
唯一一个异姓的? 是那个姓郑的。
在李良申这个位置上? 他清楚地明白? 脑子和格局? 有时候是比武力? 更为强大的兵器。
就是田无镜?
谁又真的会把他当作一个江湖一等武夫来看待?
这孩子,就算再天赋异禀? 那姓郑的身边搁一晋地剑圣,他能闯得过去?
老儒生没怎么见过真正的大世面? 所以对这孩子稀罕得不得了。
“我觉得,侯爷不会做出那种事。”李良申对嬷嬷道。
百年镇北侯府,固然已经封王? 但自家人说话时? 依旧习惯了老称呼。
嬷嬷笑了笑,“田家的人? 也从未料到过那一晚田无镜会在皇后娘娘归府省亲时? 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回答,有理有据。
嬷嬷又道:“夫人当年早就对我说过,这大燕的陛下,是个疯子,那田无镜,也是个疯子。”
说到这里,
嬷嬷顿了顿,
继续道;
“那你说,能和那两位站在一起的咱们侯爷……呵呵。”
李良申沉默了,在这件事上,如果站在事后智者的角度来分析,确实,如果当年侯府有小侯爷,现如今的大燕,完全会是一个不同的现状。
别的不说,
就说当年侯爷陈兵二十万铁骑向东,和朝廷大军对峙演戏,演给门阀世家们看时,
要是家里有小侯爷在,
镇北军说不得就假戏真做了。
正是因为没有男丁子嗣,所以很多事情,在往上摸的时候,就给人一种无根浮萍之感。
只是,
那毕竟是过去了。
想当年是镇北军一家独大,三十万镇北军铁骑,完全不把大燕其他兵马,甚至是不将整个天下其他兵马放在眼里;
而现如今,
就是身为镇北军总兵的李良申也不得不承认,单纯从兵马精锐程度上来讲,就算撇开靖南王不谈,那靖南军,已然成长成不亚于昔日镇北军的一支强横野战集团力量。
再加上田无镜……
或者,
后头再加个昔日自己可以一巴掌拍死,坐在那里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走入军中大帐的郑凡——平西侯。
更甭提如今的镇北军,早就被切割过了,早不复当年之势。
所以,
李良申开口道;
“现在,不会了。”
最好的造反时机,已经过去了,小侯爷,也可以回府了。
“既然现在不会了,那现在,又何必回去呢?”
“嬷嬷。”李良申伸手指着阿飞,“这孩子,是侯爷的嫡子,你就想让他一辈子,在这小村子里蹉跎?”
“呵呵,世人茫茫,九成九的人,一辈子,不就蹉跎着么?怎么着,蹉跎,就不过日子了,就得死了?
那这世上,活人可就真少得可怜喽。”
“他们,是没得选,如果有的选,谁想一辈子这般过?”
“你李良申的话,怎么越来越多了?你应该喜欢用剑说话才是。”
“我的剑,从不对自己人出。”
“那我的态度,就是不同意。”
“嬷嬷,以前你可以不同意,你隔绝了对外的一切,所以才能和小侯爷在这村子里安稳度日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
江湖上,
官场上,
疑似的小侯爷,多的是。
但现在,
小侯爷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你,护不住他的。”
“暴露了?”
“是,否则,我怎么找得到这里来?”
事实上,这世上,真的想要完全隐藏下来,也并非很难,深山老林一钻,也就藏下来了。
甭管是密谍司亦或者银甲卫凤巢内卫什么的,天大地大,总不可能开个天眼去找人抓人。
当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安安生生地藏着。
古往今来,
藏匿被抓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虽然藏着,但心,却没抑制得住想要去躁动。
不是凡人,也按耐不住凡心,对外有了交流后,自然也就出了破绽。
嬷嬷十余年来,未曾联系过侯府,这,就是最好的隐藏。
“唉。”
嬷嬷无奈地摇摇头,
而在听到这声叹息后,坐在门外的老儒生,脖子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许是当年,应该将你杀了的。”嬷嬷说道。
李良申没告诉老儒生颜非子的事,
但嬷嬷清楚,
真的会将自己身份不一般给暴露出去的,
只有坐在门外的那个儒衫老头。
老儒生回过头,看向屋内,道;
“俩孩子,眼瞅着都长大了,可不能耽搁孩子啊。”
嬷嬷笑了,
伸手,
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陈仙霸,
道;
“你终究是舍不得这孩子。”
老儒生没否认,而是声音小了点,道:
“阿飞,这孩子,我也是觉得很聪颖的。”
“李良申,借你的剑,将那孩子给杀了吧。”
李良申站起身,
抽出了剑。
老儒生急了,马上起身,对李良申喊道:“是我叫那个颜非子通风报的信,我是有功的啊,我是有功的啊!”
嬷嬷笑而不语。
许是在这陈家庄,亦或者是在附近的那座县城方圆,老儒生,是智者;
但他的格局和层次,还是不够。
李良申很平静地回答道:
“李家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容不得外人去算计。”
牌局的高度,在这里,不是谁都能上来摸牌的。
皇子夺嫡,那是理所应当,身为皇子,没那份心思,不去做那件事,还真可能被人瞧不起。
但异姓人敢动这个心思,敢做这种准备,那就是国贼,天下共讨之!
阿飞挡在了陈仙霸面前,
很平静地道;
“放下剑。”
李良申看着阿飞,道:
“陈家庄的陈阿飞,没那个资格命令我这个大燕的总兵。”
紧接着,
李良申又道:
“镇北王府的世子爷,有这个资格。”
二选一,
你自己来选。
这是威胁,
是的,
没错,
就是威胁。
你在乎什么,我就拿什么去威胁你。
你自己是否愿意接受?是否违背了你的本心?是否让你不舒服不开心不惬意!
谁在乎?
当朝太子,他日子,过得开心么?
郡主被送入燕京城,等着大婚时,她,开心么?
世子爷,也不可能万事都开心。
他李良申是个丘八出身,做到这个地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剑,是带兵打仗的能力,而不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所以,
他完全不在意,世子回府之后,会不会因为今日的事而记恨自己。
因为,世子若是回府,世子就是世子了,他,依旧是总兵,一家人,算吧,但更重要的,是上下级的统属关系。
上位者,
舍得杀自己么?
嬷嬷叹了口气,道;“何必?”
“嬷嬷自己心里也该清楚,事已至此,小侯爷,是回也得回侯府,不回,也得回侯府。
田无镜的那个儿子,
养在平西侯府内,
这两年,
也不见得就没人打过那孩子的主意;
您一个人,
气海也萎靡到如今的地步,
又如何可能再继续护得住小侯爷?”
“呵呵,我原本想着,等我气海完全闭合,修为全断,我该死,也就死了呗,我养这孩子一遭,这孩子,总得给我立个碑,竖个坟。
接下来,
这日子,
也就是他自己的了。
他想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也好,有朝一日,忽然想回侯府也罢,
都随他呗。”
“可惜,没这个可能了。”李良申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嬷嬷,“他没这个可能了。”
嬷嬷沉默了。
“李总兵,本世子,命你放下你的剑。”
李良申看着阿飞,
点点头,
“喏!”
剑,
放下了。
其实,
没多少知道自己身份的惊讶,
从震惊,到不敢置信,再掐一起掐自己的脸皮,看看是否在做梦,没这些步骤。
为什么要瞒着孩子的身世故意不告诉?
嬷嬷很早,就告诉了这孩子,你爹,是大燕三十万铁骑之主,是镇北侯爷!
为了孩子好,平平安安,所以不告诉孩子身世,非得等到自己死前,就剩一口气,亦或者就如同说书先生那般,等到刺客上了门,给自己一剑,等到这娃儿,哭着喊着扑到自己身上,自己在弥留之际,再给他说说他的身世;
扯呢?
有这个鬼必要么?
在嬷嬷眼里,也就只有周先生讲的故事里的那些傻子玩意儿才喜欢次次这般玩儿。
李家人,怎么过都可以,却不能过得糊涂。
阿飞看向嬷嬷,
道:
“婆婆,其实我早想过了。”
“真是自己拿的计较?”嬷嬷问道。
阿飞点点头,道:“本想陪着婆婆,给婆婆送终的。”
“也一样的要送的。”嬷嬷提醒道,“可不能白养了你一遭,你若是要回侯府,我自然也是会跟着去的,我也想夫人了。”
“那是自然的,生恩比养恩大,阿飞,不会忘。”
紧接着,
阿飞又看着李良申,道;
“我原本想着,送走了婆婆后,我差不多也就成年了,就可以离开陈家庄,去外面看看了,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知道我不姓陈,姓李。
所以,我想去北封郡,去荒漠看看,可惜了,我腿是瘸的,当不了辅兵。
我又想着,在北封郡看看,走走,然后再去燕京看看,走走,不管怎么样,既然知道了自己姓李,总得比别人多看看这世道上的风景,一门心思地埋头过日子,总觉得,会是一种缺失。”
李良申蹲下来,撸起阿飞的裤腿。
嬷嬷开口道:“婴孩时受的伤,还中了毒,我刮去了毒,保下了他的命,那块地方的筋脉,先天被毁,药石无用了。
说不得,连习武,也麻烦。”
“侯爷也不是高手,照样可以统御大军。”李良申说道。
“侯爷是因为曾受过伤,侯爷的练武天赋,本该极强。”
“这孩子,也是受伤,无碍的。”李良申站起身,问道,“可曾读过书。”
蜷缩在门口的老儒生马上举起手,
喊道;
“读过,读过,读书写字,诗词歌赋,我都教过,不说是全才,但基础肯定扎实,您瞧瞧,他眼睛里哪里有半点村户娃儿的混沌?”
李良申闻言,点点头。
读过书就好,以后,就省事了。
武功什么的,真的不重要,侯府不缺高手保镖,也不会缺猛将。
当然了,
就算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前这孩子对自己的那一刀就说明,有这个心性,足矣。
换句话来说,
其实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坐那个位置,
你可以蠢,你也可以笨,你甚至可以天真,也可以浪漫,
这些有的没的,你都可以有,
可唯独不能缺的,
是——狠!
蛮人是狼,荒漠里的狼,你不够狠,狼就不会畏惧你。
“婆婆,我想去看看,我想去问我爹一些事,有些东西,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
你说他是不想继续在村庄里过苦日子了,想去荣华富贵,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之常情。
你说他是想去求一个意念通达,问自己的父亲一些事情,也是理所应当。
不想养自己,为何还要生下自己?
他其实一直在思索,思索自己的未来,思索自己的出路,思索自己的以后,所以,他想求个明白。
阿飞转身,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陈仙霸,
道;
“跟我走吧。”
这是发小,
铁一般的发小,
他对自己好,纯粹是脾气相投,不带半点功利。
老儒生马上扬起脖子,他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自己看中的这个娃儿,有一份更好的出路么!
现在,
要成了!
陈仙霸笑着摇摇头,
道;
“不,我不跟你走!”
“………”老儒生。
这一刻,老儒生恨不得对李良申喊道:剑来!
赶紧给老夫捅死这王八羔子!
阿飞对此并不意外,道;
“你还是想去找平西侯爷?”
“对,我说阿飞,你小子在陈家庄,都是由我罩着的,我跟你去镇北侯府,岂不是变成你罩着我了?
说不得,我还得给你下跪行礼,喊你一声小侯爷,然后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对我也会热情殷勤一些。
但,
不对啊,
我陈仙霸,
啥时候要靠这样去过日子了啊?
嘿嘿嘿,
你且等着,
日后啊,
等我在平西侯爷手下混出个人样后,再来找你,那样,才有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独属于自己的路。
陈仙霸愿意和阿飞当朋友,是因为阿飞,他和其他孩子不同。
而阿飞愿意和陈仙霸当朋友,也是同理,不仅仅是为了那几锅鱼汤。
陈仙霸是个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所以,
他觉得同样出身于黔首的平西侯爷,才更符合自己对未来,对男子汉的想象。
阿飞对李良申道;
“可以送我这朋友去晋东平西侯府么?”
李良申点点头。
阿飞转而对陈仙霸道,
“送你去投军,不会和平西侯爷打招呼,你父母这里,我可以留下一笔钱的,他们养老,也不用担心的。”
“成,银子就当我欠你的,以后我拿军功赏银来还!”
阿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道;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想对你说,我家,很有钱得,我可以天天大鱼大肉的。”
这是阿飞,隐藏在自己心底好几年想要炫耀出来的话。
而这时,
嬷嬷开口道;
“镇北侯府的男人,顿顿粗茶淡饭,连侯爷,也不例外。”
“………”阿飞。
要不然怎么会镇北侯爷入京城,一口气连点了好几只烤鸭呢?
之前,没人告诉阿飞这件事。
因为世人,真的不相信,百年镇北侯府,日子会过得那般的清贫。
阿飞挠了挠脑袋,
叹了口气,
往床边一坐,
道:
“忽然,不想回去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姐弟相逢
燕京城;
大燕的官员,是有休沐的,但大燕的皇子,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法定假期的。
当然,你也可以歇息,你歇息除了你老爹,别人也没办法惩戒你;
但说白了,
这天下本就是你们姬家的,
你们姬家人自己不上心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姬成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下衙了,可以回去了。
其实,户部已经被他改造过了,老资格却又肯闷声听话不作妖的,就搁置在一边,自己喝喝茶看看邸报去;
敢冒头咋呼的,早早地就被姬成玦发配了出去,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姬老六可谓手段无比狠辣,要知道,其为了入主户部,可是接连整倒了两位户部尚书。
现如今,从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他姬老六的基本盘,任人唯亲;
但换一个角度来说,户部上下的运转,可谓极为流畅,这对于应付眼下大燕近乎崩溃的财政局面,确实是一股助力。
底下人会办事,效率也高的话,自己这个上司,其实才能得到真正的清闲,事必躬亲这事儿,就是自己老子,也办不到,否则也不会仿照乾国制度在燕国也弄了个内阁,将一部分权力下放。
以往,就算下衙的时辰到了,姬成玦也会多留两个时辰,不是为了装样子,而是你真要忙的话,总能找到事儿做,另外,宫内太子那里,想要做什么事儿都不可能离得开钱粮也就离不开户部,自己还得随时准备入宫去商议事情。
但今日,
姬成玦没加班? 到点了? 就走出了户部衙门。
依旧是张公公驾驶的马车? 只不过不是回王府,而是出了城。
刚出城,一队早就候着的王府护卫自然而然地跟上。
驾车的张公公忍不住回头对坐在车内的姬成玦道;
“主子,咱就这样去迎,合适么?”
姬成玦不以为意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可是? 太子没来呢。”
“他不来? 我就不敢来了么?”
“主子? 您是知道的,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这事儿,能瞒住很多人? 却又注定很多人瞒不住,甭管我去不去,别人事后肯定清楚我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
我还要装作不知道干什么?
我大部分的家底? 在大婚那日就已经显现出来了? 一套遍及大燕的情报眼线? 知道这事,是情理之中。”
“可知道归知道,主子您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来迎着,会不会……”
“百年来,李家是我大燕基石,自皇爷爷那一辈以来,更是成了我姬家最为依仗也是最为亲近的家族。
李家的小侯爷,呵,是小王爷了;
于情于理,
我这个同辈的哥哥,都该去见见的。”
“主子,奴才的意思是,有些事儿,好像难得糊涂为好一些。”
张公公帮姬成玦操持很多事,很多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参谋,而非一个单纯的奴才。
“入秋后,两王两侯入京,一切,也就会盖棺定论,现在,大家伙反正已经明牌了。
我的境遇,不会因自己这次出来见了而变差,也不会因此而变得多好。
既然如此,
还是见见吧,
我好奇。”
“主子这番话,让奴才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郑侯爷。”
“哈哈,姓郑的若是在这里,他肯定也会去看的,他这个人啊,就是千金难买他乐意。”
“主子,您说,也是奇了怪了,他李良申为何要特意从三石郡绕路过燕京?难不成是故意向大燕宣告他们的世子找到了?”
“不是,李良申擅离职守,于情可说,于理不合,但情理尚可中和。
但这里头,得有一个度。
他终究得过燕京的,确切地说,他得留在这里,然后,这个人,还得交接好,让另一位,将其带回北封郡。
他脾气是不好,好像,用剑的人,脾气似乎都有点臭。
但到底是京畿驻守大将,不可能太任性的。”
“若是这般,主子觉得,会是谁来接他?是镇北王府的其他高手,亦或者是,干脆再来个总兵?”
“不好说,不好说啊。”
“很难想到,会有主子也猜不准的事儿。”
“这马屁,不走心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算得清楚?
就是那姓郑的,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也是多么怕死的一个人,但就是他,有时候出征都得做好把脑袋系腰上的准备,得去赌命。
不过啊……”
姬成玦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呵呵,倒是有个想法,但有点吓人哦。”
张公公马上道;
“那主子您可千万别说出来,奴才胆儿也小,可经不住吓。”
马车,
在京城外的一座小集市镇停了下来。
这里,是商贾聚散之地,同时,归京大臣,也会在这里先行逗留,整理一下装束体面再进京。
今日,
这里显得很安静。
因为一队队镇北军骑士,完全将这儿给包围了起来。
就是姬老六的马车上,有着自己王府的标记,也依旧迎来了盘查,好在,当张公公亮出身份后,这些镇北军哨骑也马上行礼退下,没做过多的纠缠。
但这实则,
已经够无礼的了。
天子脚下,
大燕帝都外围,
身为大燕的皇子,
竟然还要被这般盘查。
你可以说是这些镇北军骑士今日格外兴奋,对那位也格外慎重,但,张公公已经被气得脸色发红,却又不好拿这事去对自家主子说道什么,因为他清楚自家主子心里,只会比自己更抑郁,所以,张公公只能对拉马车的马儿挥舞鞭子时多加了两分力道在马儿的嘶鸣中略作发泄。
姬成玦伸手,捡起面前的一块糖,送入口中,
自言自语道;
“前日,太子议事时,有想法将老大调回来,让李良申部去南望城进行换防,我没反对。”
卧榻之侧,
摆一镇镇北军,
领兵大将还是李良申这种心里只知镇北王府而不知天子的刺头。
他老子霸气,觉得无所谓;
但奈何自己这些当儿子的,心虚,不踏实。
反正老大在南望城也整合练出了一支兵马了,调回来,也就安稳了。
当然,这个提案,太子提的,自己也肯了,到头来,是否能得到通过,还得看后园的意思。
但姬成玦觉得,后园那里,应该会否掉它的。
因为如果父皇本打算让老大回来的话,不会再让老四重新整顿京营兵马,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最重要的是,
老大回来,成为京畿之地最大兵权掌握者的话,
他很显然将会有能力直接影响到夺嫡的结果。
姬成玦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老大以前是自己的人,以后就一定会依旧是自己的人;
同理,太子之所以提案这个,也并没有因为老大曾上过六爷党的船就直接将老大给打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老大娶了蛮族公主,也有了带有蛮族血统的皇孙,按理说,他没有继承大宝的资格了,因为燕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皇室血脉被蛮族血统玷污的。
但他毕竟是皇子,
真到了那个时候,
天知道老大手下人会不会来一出黄袍加身?
乾国太祖皇帝当年被手下将领黄袍加身时,还哭喊着自己是被逼的,自己对不起先皇云云呢。
但对于哥几个来说,
老大回来,
最起码可以保证一点,
肉,
是烂在锅里的。
咱自己斗可以,输赢就输赢呗,可千万别最后玩儿脱了,给别人做了嫁衣。
李良申作为京畿大将,掌握着其嫡系镇北军兵马,真的是让皇子们太不舒服了。
可这事的根本在于,
在他们老子眼里,
只要李梁亭不高喊造反,他李良申,就不会反,且李良申这种孤僻谁都瞧不上的性格,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其在接下来的夺嫡白热化时继续保持中立。
最终,
皇权的转移,会以父皇自己的意志为准,这是父皇的底线。
姬成玦清楚,太子,应该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而已,对这个提案能否被通过,他自己也不会抱有太大的期望。
马车,
终于停了下来。
“我倒是谁来了,小六子,行啊,这大婚之后,有了孩子,胆色倒是越来越起来了。”
郡主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姬成玦掀开帘子,走出了马车。
月明星稀,前方,点着篝火,士卒们也打着火把。
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身黑裙的郡主骑在貔兽身上,英姿挺拔。
姬老六看了郡主两眼,
笑着问道;
“原以为,不说是梨花带雨声声泣,至少也得是个为伊消得人憔悴,谁成想,姐姐竟然比之前,还丰腴了一些。”
再丰腴一点的话,就快成姓郑的那家伙喜欢的那一款了。
郡主并不恼怒,反而很直接地道;
“没了男人,难不成还得寻死觅活吃不下饭不成?”
“那是,那是,姐姐巾帼英雄。”
郡主没下貔兽迎姬成玦,
姬成玦也没下马车凑过去,
大婚那一晚的事儿,在他们二人心里,早就种下了刺。
而此时,王府护卫也将马车包围了三层,护卫之中,还有隐藏高手。
姬老六就坐在马车外面,后背靠着,拿着鼻烟壶,缓缓地把玩。
郡主则继续坐在貔兽身上,二人,不再言语。
终于,
前面有哨骑来汇报,应该是快到了。
郡主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姬老六嘴角,也露出了讥讽之笑。
恰好此时郡主目光扫了过来,捕捉到了,道: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姐姐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才是。”
“我不清楚。”
“我脑子进水了,忽然想笑了。”
“你是在,看我笑话?”
“哪能啊,哪敢呐。”
“是个爷们儿不,这样说话,忒费劲了一些。”
“咱李家的弟弟回来了,我是为姐姐你开心啊,姐姐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日子,也能过得更轻松一些。”
“还是在看我笑话。”
“咱能看破不说破么?”
“太虚伪了。”
“我是男人,所以得顾全大局。”
“那这日子,岂不是过得太不自在?”
“这世上,谁又能真的活得大自在呢,姐姐你自在么?”
“我自在。”
“不,你不自在。”姬成玦再次面露微笑,“你很不自在,说真的,这独食吃久了,就会想当然地以为,本就应该是自己的了。”
“姬老六,你皮痒是不是?”
姬成玦张开手,
道;
“来啊,我大婚那一日姐姐送的礼,那一日,我没收,今儿个,我能收的,姐姐还敢再送么?”
你已经不是李家的唯一了,
换命,
你敢么?
姬老六平日里都是一个十分冷静的人,但面对郡主时,他就难以抑制自己心头的火气,毕竟,谁在大婚那晚遭遇那样子的事,都不可能轻易地放下。
“是因为那郑凡封侯了,所以你姬老六觉得自己真的能了是吧?”
姬老六盘了一下腿,
道;
“可不是咋滴。”
“你以为那姓郑的,会继续像以前那样巴结着你,供奉着你么?”
姬成玦摇摇头,
道;
“早就是我巴结着他供奉着他了。”
功成名就了,就提起裤子了;
现在来信里,还劝自己看开一些,他会尽量保全自己安危。
得,
整一个舒服完了后劝姐们儿从良。
对此,姬老六倒是完全看得开,他郑凡是个什么人,当年在镇北侯府时,就明明白白地说过了。
但,
这样也显得真实,
他郑凡说会保全自己安危,那就必然值得托付,自己就算了,但妻儿,确实是可以交给郑凡的。
一直以来,姬成玦都理解田无镜为何会选择郑凡托孤。
“姬老六,你知不知道,你再继续维护那姓郑的,会给你姬家,养出个什么东西?”
姬老六点点头,
伸手,
指了指郡主,
道;
“怕什么,我姬家,不已经养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了么?”
到最后,
还是忍不住想撕破脸骂个人了。
骂完后,
呼,
舒服了。
郡主笑了,道;
“姬老六,记着你今日的话。”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一个本事,打小过目不忘。”
这时,
远处来了一支队伍,为首者,腰佩一把古朴大剑。
郡主伸手拍了拍胯下貔兽,貔兽从匍匐姿态起身,向那边张望。
“一起?”
郡主向姬成玦发出了邀请。
姬成玦抬抬手,
道;
“你们一家人,先好好叙旧,我不急。”
郡主骑着貔兽向队伍而去。
姬老六看了看四周,行礼不少,
笑道:
“终于可以安生一段日子了。”
“主子,这是何意?”
姬成玦没回答,
而是感慨道:
“你说,这老李家人丁不多,但论精彩,还真不逊色咱姬家丝毫。”
……
当郡主来到李良申面前时,她开口道;
“辛苦了。”
李良申笑着摇摇头,道;“幸不辱命。”
“阿弟是在马车里么?”
李良申点点头。
郡主准备去马车那里,却被李良申伸手拦下。
“呵……”
郡主侧过脸,看向李良申。
这个曾无比包容着自己,纵容着自己,支持着自己的义兄。
现在,却拦下了自己。
因为,阿弟回来了。
“你以为,我会去做什么?”
李良申也看着郡主,道:
“不能再任性了。”
郡主咬了咬嘴唇,道;“我知,所以先前那姬老六出言讥讽我,我也没冲过去抽他鞭子。”
“这个,倒没必要忍着,想抽就抽就是了,或者,待会儿我帮你出手。”
“哥,我不会对阿弟怎样的,让我去见见他。”
李良申的手,还是没收回去。
他知道她的疯。
郡主就停在那里,等待着;
二人之间,很安静,只剩下风声。
最终,
李良申摇摇头,
道;
“等将他送回侯府后,再见不迟,或者说,等接应送他的人到了,你再见他,也可以。”
人,
是他李良申找回来的,他不允许在自己手上时,出任何的意外。
郡主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李良申。
李良申接过书信,
郡主开口道;
“父王的亲笔信,让我,保护阿弟回家,我已经向陛下辞行过了,我就是来接应的人。”
李良申看了信,义父的亲笔信,做不得假。
他的手,收了回来。
既然是义父的意思,他李良申,自当无条件遵从。
郡主径直上了马车,拉开车帘。
里头,
换了一套新衣服显得很是清爽的阿飞坐在里头,
看见她时,
他的表情,
不是疑惑,
也不是惊喜,
不是那种弟弟看见姐姐的笑容,
而是,
带着极为清晰地戒备。
“知道我是谁么?”郡主问道。
阿飞点点头,道:“我曾很多次坐在陈家庄的河边,想过,婆婆说,是父亲想让我死。
咱家,
人口不多,
也就四口人。
母亲如果想我死,就没必要将我生下来;
而如果不是父亲的话,
又可能会是谁呢?”
郡主摇摇头,
道:
“你该装装的,该高兴地喊我阿姊,然后,扑到我怀里来,刚才的话,应该一个字也不要说,就藏在心底。
你知不知道,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你就没转圜的余地了。”
阿飞叹了口气,
坐在马车里,
很平静地道;
“我自小在陈家庄长大,婆婆很早就告诉了我身世,所以,我一直得装作自己是一个普通的陈家庄的孩子。
不过,
当我答应离开陈家庄时,
我就决定,
自此之后,
我,
不装了。”
郡主将头斜靠在马车车壁上,
没生气,
反而笑道;
“以前不觉得,现在忽然发现,家里同辈里有个爷们儿在,挺好。”
说着,
郡主又伸手指了指阿飞,
点头道;
“可惜了,现在的李家,是没能力让你去坐龙椅了。
但,
保你一个一世不装,没问题。”
阿飞笑了,笑得很开心,笑着道:
“阿姊。”
“嗯。”
“其实,我在陈庄的那条河边,不仅仅只是在想我刚刚说的那件事,其实更多的,还是在想另一件事。
现在看来,我想的,是对的。”
郡主捋起脸侧青丝,问道:
“哦,想得是什么?”
阿飞很认真地道:
“我的阿姊,和我想的一样,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