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送礼
“客官,您的面。”
“客官,这是您的五碗面,还有五碗面出锅了就给您送来。”
剑婢和樊力面对面地坐在面馆桌子旁。
面是葱花儿面,没浇头,但面筋道,汤也鲜美,吃起来,很是过瘾。
且因为面馆这大锅煮面也下馄钝,所以时不时的面碗里头还能发现几块馄钝皮,运气好,还能有完整的一个小馄饨,也算是一种丰富了。
樊力吃面的速度很快,因为他嘴巴大,筷子一插,一挑,一转,基本上碗里面七七八八就全都串上了,再一齐地往嘴里一送。
咀嚼后咽下,再端起面碗,将汤和剩下的些许面条一并喝下去。
“噔!”
空碗一方,继续对付下一碗。
剑婢吃起来就文雅多了,吃一小口面,再喝一口汤,颇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意思。
时不时的,
剑婢还抬头看了看外头的街道,外面是骡马集市,人头攒动。
一路行来,自打出了雪海关,就是寂寥;
不过,越往西,越靠近燕地,烟火气息也就开始慢慢恢复了,一直到了燕京郊外,确实能给人一种京城在望的感觉。
剑婢是乾人,乾国上京也待过,在她看来,乾国的上京肯定比燕京更为精细,无论是画舫上的莺歌燕舞还是柳林畔的诗词歌赋,都给人一种写意浪漫的感觉。
而燕京这里,则充斥着一种豪迈气息,这不仅仅体现在这里的人身上,甚至是连这里的牲口在打响鼻时,仿佛也带着一种高傲和不可一世。
自己第一任师傅曾和自己笑着说过,
他说乾国的上京百姓,喜欢表面上谦恭涵养,一边对你笑着一边在心底戏谑你是乡野刁民,一如青楼里的姐儿,拿着红绸子捂着嘴笑声虽出,其实则是在骂你粗鄙。
而燕京地界儿的燕人百姓,他们不会瞧不起觉得你是刁民,因为他们自己就以当刁民为荣。
樊力已经吃好了第五碗面,
在等着小二将剩下的五碗送上来的空档,抬头看向剑婢,道:
“要凉了唉。”
剑婢低下头,继续吃面。
吃了面,
樊力拉着剑婢走出面馆。
樊力将一个小软垫绑在自己的右侧肩膀上,
剑婢坐了上去。
这一路,他们没骑马,剑婢就是坐在那里,樊力跑过来的。
用樊力的话来说,
骑马,
费事。
继续往西走,
日落城关之前,他们进了京城。
寻了一间客栈,住下来后,樊力主动蹲在房门外,里头,剑婢在洗澡。
等了好一会儿,
剑婢推开门,头发有些湿,披散在肩上。
近两年的时光,剑婢也长出落了不少,以前,不仅仅是天生剑胚,还是个美人胚子,现在,不能叫美人胚子了,因为已经是个小美人了。
年龄,尚且有一些尴尬,但已经在某些禽兽的可接受范围。
“逛逛?”樊力开口问道。
来到京城,得逛逛的。
剑婢点点头,
随即道:
“我要吃烤鸭。”
……
全德楼,包厢。
剑婢吃了几口烤鸭就放下来了,懒得再去包面饼子。
樊力见状,问道:
“不好吃?”
剑婢点点头,道:“肉老了。”
剑婢是能吃得了苦的,自记事起就跟着乾国第二剑走南闯北,时常过着有这顿没下顿的日子,之后跟着郑凡,日子过得好了不少,谈不上锦衣玉食吧,但想吃鸡就能吃鸡想吃鱼也能吃到鱼。
烤鸭不好吃,因为是慕名而来吃的,所以失望,所以不想吃。
樊力点点头,左手抓了一大把烤鸭,右手抓了一大把面饼子,依次塞入自己嘴里。
随后,
二人下了楼。
剑婢依旧坐在樊力的肩膀上,
小姑娘喜欢坐在这里的感觉,因为樊力很高,而坐在樊力肩膀上的她,是这条街最高的人。
樊力问她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剑婢不屑道:
“小孩子才会吃的东西。”
然后,
让樊力连带着插冰糖葫芦的草棒也一起买了下来。
樊力右手拿着草棒,剑婢伸手可及,吃得很开心。
二人就这么一直溜达着,
除了冰糖葫芦以外,其他东西一个没买,只是看看。
而樊力是一个能靠着双腿,从雪海关跑到燕京来的男人,自是不会在此时觉得腿酸发麻。
燕京城百香街,正在扫水,两侧商户屋檐上也挂起了象征着喜庆的红灯笼。
就说,三天后大燕六皇子的大婚,将从这里过。
没有走官道,也没有走正街,反而选的是这条很窄很小的道。
比之当初太子那场中断的大婚,在气派和规模上,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京里传言,大燕六皇子一直不为陛下所喜,故而才有此待遇,甚至有传闻说,这位六皇子娶的还是民家女。
瞧瞧,瞧瞧,要是真讨喜哪能会娶民家寻常女子?
京里的老百姓大多不会觉得皇子娶民家女使得他们与有荣焉,反而会可怜这位皇子。
樊力和剑婢也来到这条街面上。
剑婢已经吃好了冰糖葫芦,
从樊力背在背后的行囊里取出一个鱼泡泡一样的滑腻玩意儿拿出来,
对着嘴,
开始吹气。
鱼泡被吹鼓起来,成了一个球。
剑婢手指捏住卡口位置,一边玩着这个球一边问道:
“这玩意儿干嘛用的?还怪好玩儿的。”
樊力回答道:
“抓蝌蚪的。”
“抓蝌蚪的?怎么抓?那你来陪我一起抓好不?”
樊力摇摇头,道:
“俺抓不来。”
“没事儿,我来帮你。”
樊力眉头微皱,
随即坚定地摇头,
道:
“不用。”
和一个小女孩,解释古代版碧云涛的用法,科普这类的生理知识,对于樊力而言,实在是很浩大的一个工程。
既然麻烦,樊力就不打算解释了。
“这玩意儿带着来干嘛?”
剑婢知道樊力的行囊里,一袋背着一些小玩意儿,一袋,背的都是银子。
“送给六皇子的。”樊力回答道。
“主上送的?”
“是。”
紧接着,
樊力又答道:
“现在,不用送了。”
因为燕京和雪海关距离遥远的关系,书信往来有着很大的时差。
郑凡在收到小六子的信说他准备结婚时,就派出了樊力出马,代替自己去燕京参礼。
因为雪海关的基础建设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阿铭在忙作坊的事,其他魔王也都有各自工作,也就只有樊力现在空着,就被派出来了。
剑婢吵着要一起来,
最后跟来了,
据说剑圣大人在发现自己徒弟被拐走后气得不轻。
只是,郑凡没想到的是,何家女已经怀孕了,那样一来,这个特制的鱼泡泡,也就没用武之地了。
“话说,主上就给你钱让你在京城里买礼物,是不是太随意了一些?”
樊力点点头,道:
“主上说,他们关系好,所以怎么方便怎么来。”
雪海关倒是可以派出一支送礼队伍,敲锣打鼓地过来,但真没这个必要。
一来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则是路途遥远,很不划算。
樊力自己过来,带上钱,就在燕京城采买,可谓是真正儿的方便快捷。
“那我们买什么?明日就要去送礼了吧?”
“嗯。”
“买古玩?买字画?买玉器?”
樊力摇摇头,道:
“主上说,要买一些接地气的东西。”
“接地气?”
“对,主上还说,要一眼就看出诚意,还得醒目,鹤立鸡群。”
“唔,那要买什么?”
……
百香街新开了一家猪肉铺,铺主是外地人,其实,真不算外地了,因为南安县城也在天成郡,但在京城本地人看来,出了这座东西南北门,哪怕是住在城外田庄里的,也都是外地人。
摊主姓何,他儿子做帮手。
小生意刚开张,谈不上红火,但摊主为人和气,是个会做买卖的。
“哎哎哎,初啊,那个灯笼再往右一些,对对对,挂正了啊,挂正了。”
老何头在指挥着自己儿子挂红灯笼。
旁边一处卖干货的铺子泼辣寡妇老板娘倚着门板一边嗑瓜子一边笑话道:
“哎哟,我说老何啊,瞧你这上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六皇子殿下娶的是你家闺女呢。”
挂灯笼的何初闻言,傻乎乎的笑。
老何头则道:
“外头人进京,头一次见这种皇家的热闹,多少得凑个趣不是,以前在老家,可碰不上这种大事儿。”
“也是,不过啊,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以后日子可还长着呢。”
“那是,那是。”
老何头转过身,正准备再磨磨刀,却看见一座铁塔一般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摊位前。
老何头抬起头,
脖子有些痛,
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高了。
而旁边的寡妇老板,眼睛当即瞪直了,同时还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大高个汉子就这么站在摊位前,
其肩膀上,还坐着一个少女。
“这个,客官,买猪肉么?”
老何头有些发怵地问道。
樊力点点头,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剑婢。
剑婢抛出一小袋银子,“咯噔”一声,落在了老何头的案板上。
“买三头大肥猪,绑上红绳儿,戴上红花,我们送礼用的。”
————
晚安咯。
第二百零五章 姓姬
御书房内,刚刚结束了一轮议事。
燕皇不怎么说话,太子主持,各部尚书和有司大吏基本都在场,在最角落位置,还有名义上是户部观风使的姬成玦。
没办法,原本的户部尚书倒台了,朝廷任命了一位新的德高望重的户部尚书,却恰好爆出了一桩陈年旧案,醉酒杀妾。
这其实本不算什么大事,作为当朝权贵大员,偷偷摸摸在家里杀一个小妾处死一个犯错的下人,是件很正常的事儿,只要将事情首尾给处理好就行了。
但谁成想,三年后,正当这位大员刚传出要被廷推出任代理户部尚书时,那位妾侍的家人和亲族纠集了数十人来到京城府衙击鼓鸣冤。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那位大人也因此病倒,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连朝都不上了。
燕皇下旨,先遣派太医过府诊治,同时着有司跟进这个案子。
这样一来,堂堂大燕户部,竟然主座空悬到了现在,却又偏偏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甚至,户部上下的运转,比当初还要更好不少。
在座的,都是饱经风霜宦海沉浮的老狐狸,哪能不清楚这先后两位户部尚书的出事到底和谁有关系。
同时,大家伙也暗暗吃惊于,这些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基本以闲散逍遥王爷自居的六殿下,为何在领了观风户部的差事后一反常态地强硬。
政治斗争归政治斗争,其实都得讲究一个规则,像这种揭老底翻旧账的行径等于就是撕破脸皮破坏原本的政治默契了。
两次整人的手段,也着实过于激进和下作了一些,很容易被朝堂上下孤立。
毕竟,说到底,真正老底子清白如雪的,又有几个?
但因为燕皇一直没有对此发话,且六殿下身份特殊,毕竟是皇子,皇帝的儿子,皇帝他自己当然可以随便揉搓;
毕竟,又是君又是父的。
但大臣们毕竟是外人,你想出手帮皇帝教训儿子?想伸手掺和进姬家家事?
搁以往年间,可能真有大臣敢做这些事,但如今燕皇君威隆盛,没人敢擅自去抚摸虎须。
今日所议的,是商税之事。
至始至终,原本应该说话的六皇子却一句话都没说,反倒是太子极力主张推行。
其实,归根究底,基本上每个大一点的商队后头,都站着权贵的身影,有体量走这种长途大规模买卖的,要么就是权贵饲养的,要么就是自己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主动找权贵去挂靠的。
商税之法,其实就是在割他们的肉。
但如今的大燕已经不是门阀林立的时代了,现如今,老姬家想做什么事,大家都只能捏着鼻子认着。
说好听点,这是老姬家喊大家伙来议事,说白了,其实就是老姬家在通知你们。
不服?
憋着。
再不服?
死去!
终于,议事结束。
燕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太子和老六留下。”
大臣们马上躬身告退。
很快,
御书房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魏忠河亲自上前,给燕皇、太子和六皇子都换了新茶,随后自己也走出御书房,站在了门口。
太子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可以看出来,他似乎是在模仿燕皇喝茶的动作。
姬成玦则将茶杯放在膝盖上,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六弟,户部发往雪海关的钱粮可是厚道得有些过头了,本宫可是听说,下面有些将领对此意见很大啊。”
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不少,毕竟一大笔钱粮路途遥远的输送过去,不是什么一车两车的事儿,想瞒过有心人,根本不可能。
所以,这件事,太子必须点出来。
他是太子,东宫之主,国本所在,若是你自己弟弟都在私结边军将领了你还装作缩头乌龟一声不吭,那这太子当得也太窝囊了。
就算是要韬光养晦,也不是这么个韬法。
皇子私下勾结边军将领,这是天大的忌讳。
原本,太子以为自己说了这话后,当着父皇的面,自己这位六弟应该诚惶诚恐地跪下来请罪,然后说出一大通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但让太子的意外的是,
姬成玦听到这话后,
只是微微抬头,看着他,
很是疑惑道:
“哦,是哪位将领不满意?”
“………”太子。
太子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哪位将领说了自己不满么?
问题的重点,明明就在于你偏袒雪海关,示好平野伯!
所谓的将领不满,就如同朝堂上不少御史大臣,张口闭口就是“为民请命”或者“民怨沸腾”一样,仿佛他们真的天天生活在民间在倾听百姓的声音,是细究不得的。
最重要的是,
不满的将领,肯定是在晋地驻守的某位。
而凭借着平野伯和靖南侯的关系,谁敢说这话?
就算真的有人敢,
那就敢说敢当,点出来,站出来,
看看靖南侯会怎么处置那位心有不满的将军!
坐在首座的燕皇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抿着唇齿间残留的茶叶。
“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成玦笑了笑,道:
“二哥,平野伯当初曾救过弟弟我的命,您就当弟弟还这个人情,成不?”
“国之重器,岂可用以还作人情!”太子呵斥道。
姬成玦点点头,起身,向太子行礼,
道:
“回太子殿下的话,晋地各部驻军钱粮分为三份,一份出自朝廷,一份出自颖都,一份自筹。
上半年,从颖都押送雪海关之钱粮,亦是足额。”
这是靖南侯原本就答应过郑凡的事。
“六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弟想说的是,太子殿下您说的是,军需钱粮之务,乃国之重器,干系甚大,颖都所发钱粮,乃由东征大军主帅靖南侯爷亲自配给。
军旅之事,不是过家家,不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讲究个雨露均沾,同蒙君恩。
各地驻军,所驻之地域不同,所承之责不同,所面之敌不同,安可等同视之?
雪海关北拒野人,南抗楚国,以一关之地,为我大燕稳定晋东之局势,若军需不足,钱粮不够,到时野人再起,楚人再入,难不成我大燕,还得再打一场东征之战么!
太子殿下,
您不知兵,
就不要过多指手兵事了。”
“你说本宫不知兵,那你呢,六弟,你的意思是,你是知兵的?”
“臣弟不知兵。”
“那你………”
“但臣弟不多言语。”
“……”太子。
我不懂打仗,但我不哔哔。
“臣弟所做之分配,基本照颖都所发之军需配给,既然靖南侯爷认为雪海关需发实额,那臣弟就照着靖南侯爷的意思去做。
若是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比靖南侯爷更清楚晋地局势,更知兵,
那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臣弟,
敢不从命!”
“你……”太子。
“够了。”
燕皇开口了。
太子和姬成玦一起跪下。
“朕留你们下来,不是想听你们斗嘴的。”
“儿臣知罪。”
“儿臣知罪。”
燕皇伸手,将一份折子拿起来,这是一份关于票号的折子,是姬成玦前些日子递送上来的。
折子,燕皇看过了,他本意是想将自己这两个儿子留下来,单独议一下这份折子上的章程。
但燕皇最终还是将折子拿起后又放了下来,
道:
“滚吧。”
“儿臣告退。”
“儿臣告退。”
兄弟俩离开了御书房,经过御花园的小池时,太子开口道:
“婚事如果还缺什么,跟哥哥我说。”
“谢谢二哥,不缺什么了。”
因为,
本就基本什么都没有。
皇子大婚,可是大事,按照以往惯例,都会由一位大臣牵头负责筹办。
比如上次太子大婚,燕皇是命宰相赵九郎负责筹办;而大皇子和蛮族公主的婚事虽说低调,但名义上,也是着礼部尚书领头筹办。
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则是由礼部下的一位员外郎负责筹办,那位礼部员外郎姓陈,因为出身上沾染过门阀关系,所以虽说没被清理,但也早早地被打发去坐冷板凳了。
皇子大婚,国库和皇室内库都会共同出一笔银子以做资用。
和太子上次大婚所议银费相比,自己这次大婚所出资用不到一成,甚至是,不到半成。
同时,皇子府邸相当于是皇子们在成家前的集体宿舍。
大皇子已然在燕京城内另赐了宅子,靠近皇宫,太子则已经入了东宫。
而自己,
明明大婚之期已经定下了,却依旧没提宅子的事儿。
甭管大小好坏和位置,居然连个音讯都没有。
若是郑伯爷在这里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笑话小六子一句你这是结了婚后还带着老婆孩子去住厂里宿舍啊。
所以,当太子以兄长之姿来问询缺什么时,姬成玦回答的是什么都不缺。
有时候,
当你什么都没有时,也就是什么都不缺了。
“弟弟长大了,也成家了,自当稳重一些。”
“臣弟明白。”
兄弟俩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后,太子就回自己东宫了,而姬成玦则是一路出了南门,坐上了张公公亲自驾驶的马车。
马车摇摇,人影晃晃。
坐上马车的姬成玦拿起里面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他擦得很细心。
“太子今日当着父皇的面,说了关于雪海关钱粮的事。”姬成玦一边说着一边将毛巾丢入面盆之中。
“主子,太子这是心急了啊,他自己亲自挑这个话,未免有些过于着相了。”
身为太子,身为东宫之主,若是什么都事必躬亲,那要那些投靠于你门下的那些大臣走狗们有何用?
自己出来打冲锋,看似干脆直接,但实际上,算是失了储君的体面。
姬成玦摇摇头,道:
“他是故意的,他是在提醒父皇,我交好郑凡,而且我要大婚了,而他跟郡主原本被中断的大婚,应该也可以重新提上日程了。”
“奴才愚钝了。”
张公公赶忙认错,他先前只顾着当着自家主子的面去嘲讽太子了,居然没能品出太子此举背后的深意。
“事儿,都安排好了么?”姬成玦问道。
“安置下去了,主子,只是………”
“只是什么?”
“主子,这是要直接掀开咱们所有的底牌,是不是……”
“张伴伴。”
“奴才在。”
“自打我这次进京起,我就说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前,父皇可以对我身边的人,连削带打,那是因为我身边没什么不能去放弃的人。
现在,
我当爹了。”
“主子,夫人肚子里的那位,毕竟也是陛下的孙辈啊。”
“天家无情。”
“是,主子。”
“咱就赌吧,就赌他乾国官家和楚国摄政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所以,这次正好借着大婚的由头,就掀开给他看。
是老头子自己想要看的,那就给他看看。”
“对了,主子,平野伯府来人了,叫樊力。”
“樊力?呵呵,倒是一直听说郑凡手底下有个叫樊力的,能文能武且精通算计,在江湖中有很大的名声。
他人在哪里?”
“在府里。”
“成,回府吧,他郑凡派来的人,我总得亲自见见。”
江湖上,早就在传闻郑伯爷手下大将樊力的故事,且版本众多。
“陛下与平野伯,也是很久没能见面了吧?”
上一次,张公公奉命去了历天城,因为靖南侯夫人出事,所以那一次郑凡是跟着田无镜晚一天就到的历天城,也算是见过了。
“我羡慕他啊,别说什么野人在侧,楚人虎视眈眈的,他那个地方,才是真正儿的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
如今,他是自由了,我却还得继续留在这京城,有时想想,还真觉得亏得慌。”
“主子是想去雪海关么?”
姬成玦摇摇头,道:
“去雪海关做什么?弄出个什么兄弟联手?
呵呵呵。
那以后这天,
到底姓姬还是姓郑?”
……
御书房内,燕皇的手里,继续拿着那本关于票号的折子。
魏忠河在旁边研墨,见状,假装没看见。
“闵家当初曾与先皇说过要建立大燕票号的事,但先皇拒绝了,没想到,朕这个儿子,又将它提了出来。
魏忠河啊,
你说说看,
是不是这世上这些做生意的人,总是会认为自己比旁人要聪明很多,认为周遭其他人,都是傻子?”
“陛下,六殿下应是不敢有这个意思的。”
“他不敢?呵呵,以前,他是不敢,现在,他可是比谁都硬气。”
“陛下,奴才听说,乾国一些地方,也用这种东西,当地人称之为交子,那个地方的人做生意时,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呢。”
燕皇摇摇头,道:“这个东西,朕,不能用,至少目前来看,还用不得。朕刚刚踏平了门阀,可不想几十年后,我大燕,沦落到一群富商巨贾的手中。”
言罢,
燕皇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魏忠河研墨的手顿了顿,道:
“陛下,下面人来报,说是最近不少商贾之人进京了,原本一些已经退下去的老人,也进京了。
其中,不乏……”
“是闵家的人?”
燕皇当年曾命靖南侯率军踏平了闵家,同时,宫内六皇子生母闵妃被打入冷宫,月余后赐白绫香陨。
闵家,早就因造反之名,被灭了,且正因为是被燕皇亲自下旨做的处置,所以,闵家,是不可能被翻案的,因为帝王无错。
“回陛下,是闵家余孽。”
闵家被灭是被灭了,但闵家当初的财势到底有多么可怕,可能外人永远都不清楚。
因为闵家外表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门阀,但财能通神,以财帛为纽带,所缔结起来的关系,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网格。
如果说,当初大燕林立遍布的门阀,控制了燕国泰半以上的土地和人口,那么闵家,就曾经近乎掌握过大燕泰半以上的流通。
燕楚、燕晋、燕乾、燕蛮甚至是远到西方,
漫长的道路上,
都有打着闵家旗号的庞大商队。
所以,
在当年闵妃入府时,
闵家家主才敢送上来一份那般夸张的嫁妆。
财不露白,闵家家主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有恃无恐。
只不过,他错估了燕皇。
不仅仅是他,
其实曾经扎根于大燕数百年的那些门阀大族们,也错估了燕皇。
“陛下,这些闵家余孽,不知天恩浩荡,奴才请旨,以密谍司………”
密谍司出动,清剿闵家余孽。
燕皇抬起手,打断了魏忠河的请求,
道:
“魏忠河啊。”
“奴才在。”
“知道朕为何当初只命无镜灭了闵家,却未清扫闵家余孽么?”
一个以商贾立本的大家族,你只是灭了他的本家,就如同只是踩死一只蜘蛛,却忽视了它早就编织起来的庞大蛛网。
那张网,以及那张网上所打出来的一个个结,才是真正的根本。
“奴才愚钝,还请陛下示下。”
“因为以前,他们姓闵。”
说着,
燕皇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茶,
嘴里咀嚼着刚刚喝入的些许茶渣,
继续道:
“现在,他们姓姬。”
——————
下一章是个高、、、潮,想一口气写好发出来,大概一两万字吧,所以大家今晚就不要等了。
那天看个书友的吐槽很有趣,说小龙跟我们说了这么多天的晚安,结果他作息崩了,哈哈哈哈。
确实是作息崩了,囧。
下一章大概在明天上午或者中午时写好吧,莫慌,抱紧龙!
第二百零六章 怒火
“嘿,大傻个,你说这皇子是不是口味有什么问题,招待客人其他的也就算了,居然中间还摆一大盘玉米面儿饼子?”
茶是好茶,瓜果也很丰富,就是这一大盘玉米饼,显得过于突兀了一些。
樊力不以为意,不停地拿起玉米饼就往自己嘴里塞,他饭量大,也饿得快,小果盘什么的吃起来太费力,所以还是觉得玉米饼实在。
听到剑婢发问了,樊力回答道:
“早年六殿下日子穷得快过不下去了,主上就派我们给他送来了一大车玉米面,这才帮助他度过了那次危机。”
“哦,是这样啊,那这玉米饼是咱们主上和六殿下之间情谊的象征?”
樊力犹豫了一下后,认真点了点头。
这时,里屋内走出来一个女子,女子小腹微微见隆,脚穿布鞋,头发盘起,看起来很是风韵迷人,同时,也流露出一股子洒脱不拘束劲儿。
樊力只顾着坐在地上继续啃饼子,剑婢倒是先一步起身,显然已经猜出眼前女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六殿下即将迎娶的何家女无疑了。
“你们是平野伯派来的人?”何思思笑着问道。
“是。”剑婢点头。
“我家殿下常与我说过,他与平野伯是过命的交情,刚听得下人来传,说平野伯派人来了,我就按耐不住,过来看看。”
说着,
何思思伸手抓住剑婢的皓腕,
摸了摸,
赞叹道:
“这才多大,就出落得这般水灵,再过个三两年,岂不是得迷死人,最后不晓得得便宜哪家才俊了。”
何思思出身民间,说话倒是亲和,像是在街头拉着姊妹唠嗑。
“哇,小宝宝多大了?”
剑婢倒是对何思思的肚子更感兴趣。
何思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
“还早呢,都说是要十月怀胎。”
“嗯。”
“郑凡的人在里头么?”
姬成玦人未至声先到。
樊力默默地又拿起一块玉米饼子,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你就是樊力?”
姬成玦看着樊力问道。
“是俺。”
“倒是魁梧,有猛将之姿。”
姬成玦随即又看向剑婢,第一反应是这个女孩儿是不是郑凡送给自己的礼物?
时下这种风气,其实很是正常,而且基本都是往小了送。
不过再看剑婢腰间所系短剑以及身上的挂饰,姬成玦清楚,自己想多了。
也是,
那姓郑的怎么可能会为了巴结自己做出这么没品的事儿。
“叫什么名字?”姬成玦问道。
“剑婢。”樊力帮忙回答。
“唔,很别致的名字。”
樊力又道:“俺们伯爷取的。”
“倒像是他的风格。”
樊力拍拍手,又擦去嘴角的玉米面,道:“殿下,伯爷知道您要大婚了,就派俺们来道贺,贺礼在院子里呢。”
“哦,那个啊,我看见了。”
姬成玦对身边的张公公道:
“妥善安排他们。”
“是,殿下。”
樊力和剑婢被带下去休息了。
姬成玦起身,走到何思思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道:
“都说了,让你在家里歇着,不用出来会客了。”
“是。”何思思也没辩驳,更没说自己很闷。
“哦,对了,你猜猜那姓郑的给我送了什么贺礼?”
“郑伯爷送的是什么?”
“三头猪,脖子上还缠绕着红带子。”
“噗,怎么又是猪。”
“呵呵,你可知更有趣的是什么?”
“是什么?”
“这三头猪,是郑凡这个手下从你爹铺子上买下来的,从我丈人那里买下来,让我大舅子赶过来,送到的我的府上。”
“呵呵呵。”
何思思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唉。”
姬成玦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得叹道:
“我早说过,那姓郑的,人很有意思,但我没想到,他的手下,也这么有意思。”
“可惜郑伯爷戍守边塞,很难见到呢,奴家也是想见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平野伯。”
“他有他要做的事儿,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儿,思思,这次大婚,你父兄不能来,你会怪我么?”
“奴家一介民女,能嫁与皇子,已然是高攀,又怎能奢望更多?夫君,若是因为这些事就来询问奴家,反倒是让奴家觉得夫君失了大气。”
“哈哈哈,倒不是什么大气不大气,就是我姬成玦的大婚,总不能寒酸和将就了。”
说着,
姬成玦伸手抚摸着何思思的肚子,
道: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孤家寡人了,思思,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在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咱们,以及咱们的孩子,包括你的父兄,其实都已经没退路了。
要么,
咱们一大家人整整齐齐,菜市口走一遭;
要么,
这肚子里的孩子,日后必然坐上那张椅子。”
很多男人的分水岭,就在于他孩子的诞生。
你会本能地想要去为你的孩子博取更多,争夺更多,你想要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都拿过来给予他。
而那张椅子,则是姬成玦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
何思思倒是没有被这阴森森的话给吓到,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
“奴家在笑一年前,奴家还只是跟在父兄身后帮忙招呼生意的屠家女,现如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有机会去做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怕么?”
“奴家有什么好怕的,人生一世,不过一遭,既然有这个机会,赌上一切又何妨?”
到底是曾拿簪子抵着自己脖颈要亲自晚上去送肉的何家女,
在此时展现出的,
是一种超出一般人的豪气。
这或许,才是她的真正本性,草莽之中,并非不能孕育出龙凤。
姬成玦看着自己的妻子,
说实话,
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那一天稀里糊涂地一瞥,看见站在老何头身后那位屠家西施感觉很养眼的话,那么随后,夜里她亲自上门,献上自己的完璧身子,则是让姬老六有了一种深深的迷恋。
他姬老六的女人,他姬老六孩子他娘,
可以是一介民女,不管是屠家女还是渔家女,都可以;
但必须性子如火,
否则这日子,过得也忒寡淡了。
“都到今天了,大哥领兵在外,帮我肃清商路,其他那些个兄弟,也没人过来支个声,说我大婚那天来帮帮忙。
他们,可都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呢,都以为我是一张瓢,沉下去,又浮上来,没个定型。
这一次,
我就让他们真正开开眼,
让他们清楚,让他们明白,
只要父皇不出手,
他们这些我的兄弟们,
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
湖心亭。
这里是一片孤寂之地,外围,有甲士巡逻,而内里,则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仆役都没有。
每日的饭食和用度,都会由两个聋哑人负责传递,里面的人需要什么,都会写在一张纸上,再由俩聋哑人带出去,第二日备好了,再送来。
都说住在湖心亭内,日子清苦;
但实际上,和这种与世隔绝的寂寥比起来,这点清苦,真的不算什么。
“哐当!”
铁门的锁,被打开。
姬成玦提着一个食盒,在身边两个聋哑仆人的目送下,走上湖心亭。
湖心亭内,有一个白衣男子,衣服,还算干净,就是这头发,已经长得不像话了。
他没有在湖心亭里作诗,也没有再抚琴,
而是蹲在青石砖上,正在看蚂蚁搬家。
待得姬成玦走了过来,他才察觉到有人靠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好一会儿,才惊喜道:
“老六!”
湖心亭的孤寂,早就磨去了绝大多数的东西,包括,仇恨。
事实上,除了动手的郑凡早先起家是靠着姬老六以外,三皇子和姬成玦,其实没什么仇恨。
“三哥。”
姬成玦干脆席地而坐,
将食盒打开,
端出一壶酒,一盘清炒丝瓜,一盘炒茼蒿,以及一盘,红烧肉。
三皇子也席地而坐,脸上挂着笑意,道:
“可是父皇让你来看我的?”
姬成玦摇摇头,道:
“哥,你自己心里也有数的,靖南侯一天不死,你一天就别想出这湖心亭。”
三皇子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苦笑,道:
“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直了。”
三皇子的事,对外看来,是因为他犯了错,被燕皇惩戒。
但本质上,他算是撞到了靖南侯的刀口上,因为在废了他后的当天晚上,靖南侯屠灭自己满门。
他,本质上其实已经被燕皇当作了靖南侯发发脾气的一个宣泄口。
对于燕皇而言,一个儿子而已,和一个田无镜比起来,这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靖南侯一日不死,三皇子一日不可能出湖心亭。
姬成玦叹了口气,道:“因为不想装了。”
“哦?”
三皇子轻疑了一下,而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
“味道很不错,肥而不腻。”
“你弟妹亲手做的,你多吃点。”
“好。”
三皇子开始很认真地吃饭,姬成玦则默默地喝酒。
兄弟俩在之前,其实关系就谈不上什么亲近,哪怕到此时,也依旧没什么热乎劲儿。
终于,大半饭菜都进了肚子后,三皇子发出一声满足的长息,道: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今晚,又得肚子疼了。”
他的身子本就有创,湖心亭这个地方也不是个修养之所,所以就留下了病根。
其实,他看起来的年纪已经比真实年龄要老很多很多了。
“有把握么?”三皇子问道。
“这种事儿,哪里能谈得上把握,父皇是天,我们哥几个再怎么斗,都是父皇面前竹篓里的蛐蛐儿。”
“我帮不上你什么。”三皇子说道。
这位昔日被称之为大燕文脉传承者的皇子,自从被打入湖心亭圈禁后,基本就已经废掉了,不仅仅是其身体,还有他原本手头上的一些势力。
“哥,你就算不在这里头,在外头,在弟弟眼里,你也帮不了什么。”
“你这话,说得好伤人。”
“抱歉。”
“我在这湖心亭里,其实也能看看一些朝廷的邸报,所以,还是大概知道外头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比如,咱们大燕的平野伯?”
“你故意刺我?”
“想看看你反应,毕竟,你也是知道的,咱们这群兄弟,打小就不习惯玩儿什么手足有爱,也就二哥现在是太子了,所以会特意表现一下。”
“我知道,平野伯,是你的人。”
“哎哟,哎哟,哥,弟弟我还真没脸说这句话,人家现在是平野伯,雪海关总兵,靖南侯面前的第一等红人。
可不是弟弟我门下走狗。”
三皇子看着姬成玦,沉默许久,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最后洒然一笑,
道:
“本来不打算说的,怕你觉得我在挑拨,但还是说吧,因为你也清楚,我现在根本就没必要挑拨了,于我现在的处境而言,已经不奢望离开这里了,干干脆脆地赐死我,反而也是一种解脱。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日郑凡对我出手时,他的目光。”
“您说。”
“在他的眼睛里,我没看见丝毫敬畏,他,根本就不敬畏我等身上的天家血脉。”
不敬畏天家血脉,
其本意就是,
不敬皇权。
姬成玦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
“嗯。”
“但,哥啊,咱们这身上的血脉,有什么稀奇的?哥,你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自作自受么,那帮儒生在你耳边整天吹什么正统,什么大义,什么君为臣纲,你居然真的信了。”
三皇子嗫嚅了一下嘴唇。
姬成玦举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
“说白了,要不是眼下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咱们父皇,你说,镇北侯和靖南侯,啧啧啧,谁压得住?说不得早就兵马直入燕京改朝换代了。
什么狗屁天家血脉,人啊,就容易犯这个毛病,日子过好了一些,椅子坐高了一些,就总觉得自己似乎与众不同,天然高其他人一等。
咱大燕的百年门阀,也已经雨打风吹去了,说在乎,那是假在乎,别人可以对着你自己说在乎,但你不能真的以为,他们会在乎。
所以啊,弟弟我刚找的媳妇儿,就是一个民女,我丈人是杀猪的,我大舅哥,也是杀猪的,他们杀猪的本事,贼爽利。”
“呵…………呵呵呵。”
三皇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有眼泪在滴落。
“六弟,我年纪比大哥和二哥小一些,记事,也比他们晚几年,早年间,好像曾听一位老臣说过,说在六弟你小时候,父皇对你甚是喜爱。
只是我一直对此不以为意,因为那时,在我眼里,六弟你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混吃等死浑浑噩噩罢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我目光浅薄了。”
“别介,二哥就算记事早,现在也没正眼瞧我呢,更别说三哥你了。”
“所以,你现在打算换个活法?”
姬成玦点点头,道:
“换个活法,赌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正式向世人宣告,我,姬成玦,要夺嫡,要跟二哥争东宫之位。”
“既然你的大婚要到了,那么二哥的婚事,应该也要续上了吧?”
“嘿嘿嘿。”
姬成玦仰起头,连续笑着,笑得最后干咳起来。
“怎么了?”三皇子问道。
在三皇子看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湖心亭的希望,甚至连得到一次干脆了断的希望也没有,正是因为其中牵扯到了靖南侯。
而一旦太子和镇北侯府结亲,等于是又上了一层保障。
姬成玦伸出手指,放在了自己嘴唇上,道:
“我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或者,也是不想说吧。”
姬成玦站起身,东西也没收拾,准备离开了。
自始至终,三皇子都没问姬成玦为什么要来湖心亭看自己,姬成玦也没想去解释这个问题。
待得姬成玦转过身往外走时,
三皇子喊道:
“等你孩子到练大字的年纪时,找我来要字帖,我今天就开始准备。”
姬成玦没停步,没转身,甚至都没回头,
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谢了,哥。”
……
两日后的上午,
礼部板凳员外郎陈子由穿着他的官服,左手提着一筐红鸡蛋,右手提着一沓新衣,来到了皇子府邸门口。
他似乎没打算进去,而是将放着红鸡蛋的篮子先放在地上,随后抱着那一沓新衣服,靠在了石狮子上歇脚。
约莫一刻钟后,
姬成玦从里面走出来,在其身后,跟着张公公。
六皇子今儿个一身朝服,胸口系着红花,张公公也是换了一件新的宦官服,还特意配了一把新的拂尘。
陈子由已经靠着石狮子在打瞌睡了,还是张公公上前轻拍醒了他。
“陈大人?陈大人?”
“哦,啊,啊!”
陈子由伸手,擦了一下自己嘴角的口水,目光先看向张公公,随即又落在了姬成玦身上。
紧接着,他提起鸡蛋赶忙过来,道:
“殿下,这一篮子鸡蛋是昨晚下官和妻女一起描的红,这新衣,是下官妻女亲手缝制,送予殿下,祝殿下新婚大吉,早生贵子!”
姬成玦看着陈子由,点点头,道:
“陈大人有心了。”
张公公马上上前,接过了东西。
陈子由则再度躬身道:
“殿下,还请请出何氏。”
姬成玦闻言,道:“我家夫人昨夜就不在这里了。”
“这………”
陈子由有些惊愕。
按照原本的礼仪流程,应该是由宫内派出一支禁军,配合京府衙役一同护送花轿和六殿下从百花街走,再入宫面圣。
仪式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但这已经是陈子由所能争取到的最多了。
他就是一个坐冷板凳的员外郎,能有多少薄面?
而且,那些真正的各部大佬,也都很默契地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就连陛下,也并未对大婚下发制式规格上的旨意。
“怎么着,哪里有娶亲娶亲,让自家媳妇儿从自己家里出来,转悠一圈后又回去的道理?
陈大人,您娶亲时,是这么个流程么?”
“殿下,可是,可是何氏是民家女。”
“民家女怎么了,既是我的妻子,我就不会让她受这份委屈,按大燕风俗,夫妻成婚有远嫁者,当以夫家之地择一亲朋,认其家为宿,新郎官再从那里将新娘子接回来。
我大哥成婚时,我嫂子不也认了赵九郎夫人为义母,我大哥不也是从赵九郎府里将嫂子接出来的?”
“但,但,但是……”陈子由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话讲了出来,“殿下,宰辅收大王妃为义女,乃是陛下旨意,您这里可没有啊。
殿下若是想,前些日子应该去求陛下下旨赐定才是,今日乃是大婚的日子,殿下应遵循规矩。”
“规矩?”
“就是下官前几日送入府中的章程。”
“哦,孤没看。”
“…………”陈子由。
“规矩不规矩的,没什么意义,另外,禁军那里孤昨夜也派人去传了消息,让他们今儿个歇息不用来了。
二哥上次大婚,禁军出动了一共十个标,到我这里,只有一个标,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么一对比起来,孤这里也未免太寒酸了一些。
京府的衙役,孤也派人通知了,也不用来人了。”
“殿下,那这可这么办,距离吉时已经很近了,下官马上去通知,让他们……”
“不必了,陈大人,你是父皇指派给孤这次大婚的司仪,有你在,就行了,下面,陪着孤去迎亲吧。”
陈子由这才想起来先前六殿下说何氏女已经于昨晚被送走了,当即问道:
“殿下,敢问何氏现在何处?”
“奉新夫人处。”
“奉新夫人?”
奉新夫人是当今陛下的乳母,陛下是吃着她的奶水长大的,陛下登基后,赐诰命,赐宅邸,同时,奉新夫人之子,也就是陛下的奶哥哥,则老早地就在密谍司里做事,姓陆,叫陆冰。
可以说,京中权贵,若是以清貴论处,奉新夫人府当属第一。
因为马踏门阀之后,在大燕,在燕京,能真正可以让当今圣上低头认小的人,陛下见了她,是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乳娘”的。
而陆家,一向极为低调,奉新夫人平日里基本都是在家念经,不闻外事,陆冰在密谍司职位不低,却为人格外谦逊。
陈子由惊讶的是,六殿下的这场大婚,在陛下未发话的前提下,其实已经被朝堂各部大佬默认冷处理了。
一则,是近期户部的一些事,让不少朝臣对手段激烈的六皇子产生了反感,二来则是太子都没有出面真正地帮忙张罗,其他人怎么会去凑这个热闹?
“陆王氏已经收了何氏做义女,今日陆家,就是何氏婆家。”
陆王氏就是陆冰的夫人,收为义女,也就是有了一个暂代婆家的名分。
陈子由张了张嘴,
只能道:
“殿下,花轿和红礼队怎么办?”
太子大婚前,国库内库都拨款,细致到太子和“太子妃”身上的每一块配饰大到东宫布局,都是重新布置了一遍,可谓是相当精细。
而姬成玦这里,则是要用宗正府那里的花轿,一般宗室子弟婚娶,都会向宗正府借用。
毕竟,花轿这个东西,和后世的婚纱差不多,大部分人也就用这么一遭,所以很少有人会买下来,基本都是以租用为主。
当然了,堂堂皇子,向宗正府借花轿,也是真的磕碜了。
但一来燕皇没发话,二来姬成玦自己也没闹更没提任何要求,所以上上下下,可谓是能“节俭”就“节俭”。
原本,那一标禁军出宫过来时,会将花轿带上,同时,他们还有着充当红礼队伍的装束,也就是仪仗队。
但既然昨晚六殿下派人对禁军那里传了话,不要人家来的话,那花轿,自然也就没有了。
姬成玦双手叉腰,
道:
“孤的王妃,怎么可能去将就。”
话音刚落,
皇子府邸外街那儿就传来锣鼓之音,引得护卫这里的军士也迅速做出了戒备。
很快,
一群身着喜庆红衣的男女队伍向这里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老者,身体看着还很硬朗,他牵着一匹挂着彩边的白马过来。
而在其身后的队伍里,还有一顶三十二抬大花轿。
花轿上端各角,镶嵌着东珠,瀑布般披散下来的红绸上,也镶着金边,虽说因为要避逾制,一些地方有着特殊的要求和克制,但在现有条件下,已经呈现出了一种令人惊愕的豪奢之气。
白发老者走到台阶前,对着姬成玦直接跪下来:
“宁安镖行掌舵宁德荣,给少主子请安!”
宁安镖行,总舵在图满城,说是镖局,但实际上更是一支商队,他们活跃在荒漠和通往西方的道路上,没有足够的底气和本事,是断然不可能吃这一碗饭的。
前些年,因为闵家被灭,宁安镖行势力受到北封郡门阀北封刘氏打压,但即使如此,依旧牢牢攥着一半的份额,而在马踏门阀之后,北封刘氏被镇北军直接踏平,镖行迅速抢占之前失去的市场份额,重新壮大起来。
当初姬成玦和郑凡在镇北侯府外相识,其实那时,在那里,姬成玦手下就有一支落子于北封郡的力量被四娘发现过,正是出自宁安镖行之手。
“宁叔请起。”
姬成玦亲自上前,将宁德荣搀扶起来。
宁德荣看着姬成玦,笑道:
“今日少主子要成婚了,老爷和小姐若是泉下有知,定是极为高兴的。
少主子,这花轿,是仿当年小姐嫁入王府时所坐的那一顶。”
昔日闵妃就是坐着和这一模一样的轿子,嫁入了王府,那时的陛下,还只是王爷。
姬成玦看向陈子由,道:
“劳烦陈大人掌局,陪孤去迎亲。”
言罢,
姬成玦翻身上马。
陈子由只觉得自己有些浑浑噩噩的,但还是走到队伍最前面,开始领路。
花轿起身,
前前后后,锣鼓喧嚣。
姬成玦目光不由得瞥向皇宫所在方向,
他很好奇,
很好奇他的父皇,
若是看见这一幕,看到这一顶花轿,
会做何感想。
……
“宁安镖行。”
“是,陛下。”魏忠河回答道。
“呵呵,梁亭曾来信与朕,问朕是否要将宁安镖行同北封刘氏一并剪除。”
“是陛下仁慈。”
“不,梁亭不会多此一问,他问了,就意味着他并不想剪除,要知道,闵家老家主昔日创建这支镖行时,可是给了镇北侯府也就是梁亭的父亲,四成干股。”
魏忠河心里一时骇然,这件事,密谍司居然一直不知道。
当然,也不能怪密谍司办事不利,因为镇北侯府本就是密谍司的禁区,没有当今圣上的明确旨意,密谍司探子不可能对镇北侯府真正下手侦查。
但谁能想到,当年的闵家老家主,居然会和镇北侯府合起伙来做生意。
“朕的那位奶哥哥,今日没去当值?”
“回陛下的话,陆冰今日告假了。”
现在看来,这个告假,分明是回去布置婚事去了,毕竟就算是暂代婆家,需要准备的事宜还是很多的,同时,陆冰夫妇还会成为何氏的长辈,受六皇子奉茶。
“你是不是也不清楚,为什么朕的乳娘,会替成玦撑这个场子?”
“陛下,奴才确实不知。”
“因为成玦讨人喜欢,他想真的去讨好谁,谁就很难不喜欢他,年初时朕去看望乳娘,乳娘和朕说,这些年,逢年过节,成玦只要人在京城,都会上门看望她,人若是不在,礼也没落过一次。
朕七个儿子里,只有成玦一个人如此。”
“陛下……”
魏忠河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说六皇子纯孝?这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但你能说他心机深沉么?
然而,
接下来燕皇的一句话,却直接将魏忠河吓得当即跪伏在地。
燕皇道:
“就像是咱们宫内的这么多大太监,平日里,都是他们收人银子孝敬的,结果,一个个地却愿意主动给成玦送银子送吃食,心里还乐呵着。
魏忠河,你呢,你喜不喜欢成玦?”
“陛下,奴才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起来吧,随口说说罢了,你,朕还是信得过的。”
“谢陛下。”
魏忠河缓缓起身,后背已然被冷汗所淋湿。
因为他今日确定,除了密谍司之外,陛下还有另外一支神秘到连他魏忠河都不知道的情报衙门。
“这才刚开始,接下来,还有好多家呢,呵呵,一个个的,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得可真够深的。”
魏忠河闻言,感慨道:“想不到当年闵家,居然积蓄了这么大的力量。”
燕皇冷哼一声,
道:
“闵家被无镜灭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至于到这番地步。
你可知,朕马踏门阀之后,收拢田地拥护最多的,是谁家?
你可知,朕命无镜梁亭发兵入乾时,提前囤积粮草转卖朝廷的,是谁家?
你可知,无镜灭晋时,又是谁家在跟进?
朕在前面做事,
朕的儿子,就跟在朕身后发财!”
燕皇每次要做什么,
自己这个儿子往往就能提前洞悉到,然后做到提前布局,随后及时跟进,自然吃的盆满钵满。
这让燕皇觉得自己就像是给自己儿子打工的!
当初在北封郡,正当整个大燕门阀权贵都在等着朝廷和镇北侯府决裂开战时,小六子就曾在郑凡面前坦言这是一场双簧。
魏忠河身子开始微微颤抖,他也是才清楚,原来那位笑起来总是那么人畜无害的六殿下,竟然还有这一番模样。
他一直认为,自己因为密谍司的关系,所以对六殿下的了解,应该比旁人深刻得多了,但自己只是在第三层,人六殿下在第五层。
燕皇继续道:
“为何两任户部尚书都垮了,朕却没做声?因为户部尽是一群酒囊饭袋,朕下旨让户部抽走成玦手上的产业。
好嘛,
成玦手上真正的产业,户部那帮大人们一个都没发现,他们给朕做了什么?他们只是替朕拿来了一家烤鸭店!”
午间的风吹来,却没能让人感到燥热,魏忠河反而有一种森寒冰凉的感觉,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关系,让他都有些害怕。
魏忠河甚至担心,担心下一刻,陛下就会下旨,让他率人去抓了何家人,直接在婚礼当日问斩。
因为他很了解这位他侍奉了这么多年的陛下,陛下的心,有时候真的冷得跟一块寒冰一样。
而今日,
婚礼虽然才刚刚开始,
但可以想见,
六殿下一反常态地高调,
等于是在当面锣对面鼓地向他的父皇宣告,你以往对我的打压,其实都没真正伤到我的根本。
这是当儿子的,在向他的父亲叫板。
然而,
很快,
陛下的话语忽然一变,
变得很愤怒,
变得无比愤怒,
变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愤怒,
但这愤怒,
却不是对今日正面向自己宣告的儿子。
“魏忠河,你看见了没有,你看见了没有,朕是没说话,但朕就算是没说话,朝堂上下,上至宰辅下至普通官吏。
他们居然真的敢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敷衍,若不是成玦自己有本事挣这个场面,他们是真的敢让当朝皇子的大婚,办得冷冷清清比地方土绅都不如!
他们,是真的敢让天家威严扫地,让天家沦为笑话!
每日上朝,皆跪拜吾皇万岁的是他们;
奏疏前言,表赤胆忠心的也是他们;
但真正逮住一点机会,
想要骑在天家头顶上的,也是他们!
若是后世皇帝性格怯懦,权柄下放,
是不是,
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了?”
……
感谢默林瑜同学的飘红。
因为作息崩的原因,强行调作息需要一个过程,原本这章要写一万五以上的,想将这一段全部写完,但从昨晚后半夜写到现在,就写到这么多,实在脑壳昏写不动了。
今天就这么多了,容龙踏实睡一觉醒来后再元气满满地写。故事要写得嗨,还是得思路和身体状态都很好时才行。
莫慌,抱紧大家!
第二百零七章 老太君
陆府,
亦被称为奉新夫人府。
一个家,总会有一个牌面,搁在寻常百姓家,那叫顶梁柱或者当家的,而京城陆府,虽说当家人并不是那位老太太,但在外人看来,陆府的分量,九成九,都压在老太太的那根拐杖上。
天地君亲师,天地虽在前,却从未显露,故而君最大,身为当今圣上的乳娘,奉新夫人的辈分,自然超出了寻常世俗的衡定。
在陆府,上下无论是少爷少奶奶还是仆役下人,都称她为老祖宗,而外人拜访陆府时,则恭敬地称呼其为老太君。
此时,
老太君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供桌上挂着一尊佛像,正在默诵经文。
在其身后,小佛堂门口门槛外,老太君长子陆家家主密谍司佥事陆冰,正恭敬地站着。
少顷,
老太君睁开眼,在身边一位叫苓香的婢女搀扶下,缓缓起身。
小佛堂并不小,但供佛的地方不大,因西侧有一间卧房,东侧则是茶舍,所以只能委屈着佛,虽占中央,却东西逼仄。
老太君入了茶舍,苓香开始泡茶。
一杯菊花茶,沁脾香远,给了老太君;
一杯毛尖,回味甘醇,给的是老爷。
老太君将佛珠放下,端起茶盏,道:
“说吧。”
陆冰没动茶,而是恭敬地开口道:
“娘,为什么?”
为什么陆家,要掺和进这件事。
太子在看着,
满朝文武在看着,
这场大婚,注定是烫手的山芋,别人避之不及,自家,却接了。
而且不是他这个家主接的,是自家娘亲接下来的。
老太君喝了一口茶,默默地用杯盖轻轻划拉着花瓣,道:
“因为他是陛下的儿子。”
陆冰正襟危坐,像是在向自己的母亲请教,问道:
“为何?”
“你是问为娘,为何帮小六子?”
“是,儿子问的,是这个。”
“为娘刚刚,已经回答你了。”
陆冰微微皱眉,显然不解。
老太君放下茶杯,继续道:
“为娘清心惯了,家里俗务,也是你家那口子在管着,人呐,只要日子过得清静了,这心思,也就没那么多了。
在你们看来,为娘是在帮小六子;
但在为娘眼里,帮的只是陛下的孩子。
莫说是小六子上门了,就是换做其他皇子上门,哪怕是湖心亭里的老三自己逃出来了,来到咱们陆府门口敲门。
咱们,也一样是要帮的。”
陆冰嘴唇微张,他似乎想通了一些。
“陆家,和其他府邸不同,为娘的话,可能直了一些,你别不爱听。”
“娘尽管说,儿子省的。”
“陆家今日的景象,你们兄弟几个今日身上的差事,是靠着为娘当初奶陛下的情分,换来的。”
在这个时代真正的富贵人家中,乳娘的工作,不仅仅是奶孩子等孩子断奶后就结束了,而是在断奶后,会继续当老妈子,伺候孩子长大。
所以,奉新夫人不仅仅是有哺乳过当今圣上的情谊,小时候在王府内,当今陛下可是由奉新夫人带大的。
“儿子自是明白的。”陆冰很恭敬地说道。
这是事实。
“所以,咱们陆家,和那些大臣们,是不同的,因为咱们陆家和圣上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我们,是家里人。
寻常臣子和天子之间,是君臣之义,我们,则多了一份情。
你那几个弟弟到底是个什么德性,你也是清楚的,但每个人身上也都有个差事在,这就是天子对咱们的情。
既然是家里人,晚辈求到老身面前,你怎么可能不帮?
你记住了,
莫说这次是小六子了,
就是哪天哪位皇子造反了,要被抓了,他跑到咱们陆家门前叩门,咱们陆家,都得给他把门给开了。
别担心陛下会治罪,就算治罪,也比不开门的罪更大。
因为他们是皇子,是陛下真正的家里人,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可以欺负他们,老子打儿子,那毕竟是天经地义。
但其他人要是敢这么做,
就得自己掂量掂量,
你有这个资格么?
陛下的儿子,只有陛下能动,让他跪着就跪着,让他趴着就趴着,其他人,敢落井下石,那就是不给陛下脸面。
再说咱们,咱们陆家,要是连这份和陛下之间的恩情都没了,那还能倚仗什么?”
“是,娘,儿子明白了。”
“再提点提点你那口子,事儿,既然为娘已经应下了,今儿个,小六子就要来咱们府里娶人了。
什么红灯笼红绸子喜面儿什么的,这些玩意儿,都能用银子买来的物件儿,本就不算什么。
得对人家何家姑娘热情点儿,多动点儿心窝子,就算是自己掐自己,也得给老身我抹出一点儿泪来,做出一副嫁闺女心疼不舍的姿态。
真不真,像不像,假不假,
那是后话,
只要态度到位了,这份情,也就应下了,日后,至少也能有个缘由走动走动。
今儿个,你给人家脸了,明儿个,人家才会给你面儿;
你那口子平日里就是太精明,为娘怕她一时糊涂,算不清这个账来。”
“娘可是听说了什么?”
“呵呵,不过是一些嚼舌根子的话罢了。”
“儿子治家无方,扰了娘清静了,这是儿的过失。”
“你事儿也多,哪里有多少心思去照顾家里,也是为娘懒了,只想图自个儿清静不想管事儿,平日里那些小字辈儿的雀儿叽叽喳喳听几声,倒也能解闷儿。
但遇到正事儿时,可由不得她们胡闹。”
“儿听娘的吩咐。”
老太君再度端起茶杯,
苓香上前,开口道:
“老爷,昨儿个给何家姑娘送宵夜时,小二少奶奶当着人家何姑娘的面儿教人家吃茶的规矩哩。”
陆冰闻言,目光一凝。
小二少奶奶,是陆冰二儿子的媳妇。
老太君又抿了一口茶,一边放下一边道:
“为娘也年轻过,女人呐,心眼儿有时候确实小,呵呵。”
陆冰起身,拱手道:
“娘吩咐。”
“小楠子的那个媳妇儿,是邱家的吧?”
“是,邱家的。”
“嗯,倒也不算是小门小户,但………休了吧。”
“是。”
“咱陆家的人,可以没什么本事,因为咱们这种人家,本就不是靠本事起家的。
但,绝对不能蠢。
小楠子的腿,打断一条,那叫声,得让人家何家姑娘听着。”
“是。”
哪怕要打断的,是自己儿子的腿,陆冰依旧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老太君重新拿起佛珠,道:
“敢瞧不起人何家女的出身,觉得人家屠户家出身低贱了,呵呵;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人何家女是要嫁给皇子的,人是要当主子的,咱们,就是一群奴才。
这世上,哪有奴才敢笑话主子不懂吃茶规矩的道理!
规矩,
规矩是什么劳什子玩意儿,
在咱们当奴才的眼里,主子的话,才是规矩!”
“是,娘,儿子记下了。”
“丫头。”
“奴婢在。”苓香应道。
“叫月丫头她们进来帮我着正服。”
陆冰闻言,微微一愣,道:
“母亲,您……”
老太君瞥了自己儿子一眼,道:
“虽说你也是打小跟在陛下和梁亭身后一起玩儿的,但你那时候毕竟还小,有些事儿,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这话,老太君没说。
那就是在老太君看来,小六子身上,有太多地方都像陛下年轻时候了。
尤其是那一晚,小六子来佛堂求自己时,那个神情,那个姿态,以及那个说话时的腔调,简直和陛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但这些话,真的不能说出来,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说。
世人都言,当今陛下的继位很是顺利,因为先皇几个孩子里,陛下太优秀了,优秀到了,几乎不用去考虑其他。
但这并非意味着先皇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废物。
“既然今日我陆家暂代何家姑娘娘家,那老身,就必须得出来给何家小娘子撑这个场子。”
说着,
老太君目光炯炯地看着陆冰,
在心里感叹道:
虽然我已经老了,但我还能站起来,为我陆家,再挣出一份香火情来。
苓香则道:
“老祖宗,奴婢来伺候您就行了。”
老太君摆摆手,道:
“何家小娘子打小身边没个丫头,如今就这样孤孤单单地嫁过去,未免冷清,苓香,你是老身亲自调教出来的,打小就跟在我身边。
这里,暂且不用你伺候了,去梳洗打扮一下,做这个陪嫁丫头,一并入府。”
苓香心神一震,她还是真的才知道这个安排,但还是马上后退三步,对着老太君跪下来,
道:
“奴婢知道了。”
没说什么煽情的话,比如不舍啊,感情啊什么的,因为苓香清楚眼前这位自己伺候了这么多年的老人,她的目光,能看透太多太多的东西。
“你父母兄嫂,如今在我陆家做仆役是吧。”
“是,老祖宗,多亏了老祖宗提携帮持。”
能在高门大户里做佣人,真的是很大的福气和幸运了。
老太君点点头,
道:
“一年内,你若有身孕了,那就等着给你父母兄嫂治丧吧。”
“……”苓香。
老太君看着苓香,嘴角噙着笑意,继续道:
“你是个聪慧机敏的丫头,何家小娘子如今有孕在身,不能伺候;按理说,你这陪嫁丫头本就有同床之礼;
但你既是我陆家送过去陪嫁的丫头,本就是我陆家向那何家小娘子示好所用,若是因你而恶了人,我陆家,何苦来哉?
别怪老祖宗我心狠,老祖宗我这是为你好,这怀了孕的女人,尤其是怀了头胎的女人,心思,最为细。
就是那姬成玦实在畜生上头,想强行要你,那你也得拿着钗子抵在自己脖子上,你要敢从,老身,就敢做。”
“是,奴婢知道了。”
“一年,你就等一年,是你的,也不差这一年,一年后,你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也随你,但你必须给老身我等这一年。
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
一座皇子府邸,女人家家的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若是日后真的有那个机会,你大可大大方方去争。
你要真能争下来,我陆家儿孙辈,说不得还得指望着你苓香姑娘来照拂。”
“老祖宗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万万不敢………”
“好了。”
老太君打断了苓香的话,
“要是老身能舔着脸活到那时候,该讲规矩时,老身也会痛痛快快地给你下跪的。
下去吧,拾掇拾掇自个儿。”
“是,老祖宗。”
苓香下去了。
老太君看向自己儿子,道:
“你也别杵在这里,要记着,你今儿,是要嫁闺女的,反正,你也会演戏。”
陆冰直接忽略掉了自己母亲最后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行礼,准备告退。
老太君却又道:
“别怕,别担心,夺嫡的事儿,不是你想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但只要你本着本心做事,就没人能就着这事儿拿捏你,因为咱们陆家,是天子家奴,能决断咱们陆家命运的,只有天子。
做事,也不用束手束脚,本着为天子做事的态度去做,就可以了。”
“儿子多谢母亲教诲,儿子省的了。”
“去吧。”
“是,儿子告退。”
离开了小佛堂的陆冰吩咐身边的老管家,去找一根棒子来。
他待会儿,要去打断自己二儿子的腿。
站在那里等的时候,
陆冰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母亲先前说的话。
其实,
魏忠河今日才确定,在陛下手上,还有一支独立于密谍司的情报衙门,那个衙门,更为隐秘,同时,权限可能更大,甚至,可能还盯着密谍司。
但这个世上,没几个人知道,那位帮燕皇掌管这个衙门的人,是这位世人眼里是靠着自己母亲曾是陛下乳娘而得以赐差事的陆冰,这位,陛下的奶哥哥。
也因此,
陆冰比旁人知道更多关于六皇子的事情,六皇子和闵家余孽的关系,六皇子和平野伯的关系,六皇子前些年一直隐藏着的面目。
良久,
陆冰发出一声叹息:
“娘啊,你说夺嫡的事儿,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这不假;
但娘,你可知道,
人家压根不是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在争,
他,
是和陛下在争啊。”
————
这章写得真有味儿。
第二百零八章 盛大
迎亲队伍正在行进。
姬成玦高坐白马上,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但身上所流露出的,却是一种真正的自信和坦荡。
很久很久了,
真的很久很久了,
明明自己是皇子,
但在外人面前,已经忘记上次这般姿态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人逢喜事儿,自是开心的,可能,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姓郑的现在人不在这里,否则他若是骑着马在旁边当自己伴郎,今儿个,才算是真正的圆满。
只可惜了,姓郑的没能瞧见自己今天意气风发的一面。
队伍过了前街,很快,就碰上了另一支队伍,这是一支由花车组成的队伍,所谓的花车,并非是带轮子的那种,而是由十多个到近百个不等的力夫在下面抬着,上面是一个平台,平台四周被打扮得极为精致。
每个花车上面,
或有妙龄女子翩翩起舞,
或有蒙纱女郎一展歌喉,
或有抚琴吟诵,或有琵琶脆动,
或有肤白男倌儿吟诗作赋比那女子更俏三分,
或有莺莺燕燕裙摆翩翩引出那香风阵阵;
她们的出现,吸引了附近几条街的目光,不断有人潮向这里涌来。
待得迎亲队伍过来时,
花车主动退避,
姬成玦骑着马走过去时,
听到的是一声声极为恭敬地唱鸣:
“寻芳阁在此祝东家新婚大吉!”
“觅春苑在此祝东家百年好合!”
“西兰亭在此祝东家早生贵子!”
“扶柳台在此祝东家幸福美满!”
“牛郎馆在此祝东家和和美美!”
姬成玦只是在笑,挥挥手,算作呼应。
燕京是个好地方,毫不夸张的是,是整个大燕,最为繁华底蕴最为深厚之地,就算比不得乾国江南桃雨纷纷人间天堂,但想玩儿的能玩儿的可以玩儿的事物,必然不在少数。
今日,
燕京城内凡是有名号的花柳之地,全都派出了各自的头牌花魁出场。
要知道,平日里的她们,就算是你腰包鼓囊,想瞅见一个,也得看看运气,但今儿个,她们一个个的全都像是街头卖艺的一般,出现在了这里,只是为了吸引目光,只是为了给当今六皇子,她们的东家大婚之日,壮一壮声势!
有她们的出现,一时间,迅速吸引了极大的人气,大半个燕京城的人流都开始向这里聚集。
这是很现实的一件事,
当朝大员们对六皇子的大婚选择了淡漠的态度,因为他们以后很可能要吃太子的饭。
但这些青楼之地,则表现得无比热情,原因很简单,他们现在就是吃的六皇子的饭!
“大个子,你这横幅怎么又收起来了?”
坐在樊力肩膀上的剑婢开口问道。
“没必要挂咧。”樊力回答道。
“谁叫你挂的?主上?”
“是咧,主上原本叫俺在六皇子大婚时挂的,现在俺觉得,不用挂咧。”
为什么不用挂,
因为横幅上绣着的是:全体甲字号牌子姑娘祝六殿下新婚大吉!
然而,在见到此等场面后,哪怕是樊力这个憨憨,都觉得这个横幅没必要挂了。
主上,不是俺不听你的话做事,而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因为人家自己就是京城最大的老鸨子。
……
“荒唐!”
皇宫南城墙上,燕皇站在那里,听着一批一批地宦官过来的叙述,在听得这一幕后,直接吐出这两个字。
堂堂大燕皇子,居然经手着这门营生,这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不过,作用却极为清晰可见,此时站在城墙上的燕皇,可以清楚地看见目光所及的几个街道上,人流都开始向迎亲队伍那里涌动。
大婚大婚,想要将这场面撑起来,没人,怎么行?
魏忠河在旁边,弯着腰,瑟瑟发抖。
这种事儿,连他这个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密谍司居然没能打探出来这一层关系,想来这门生意并不是六皇子直接经手,而是择人出面当老板,自己隐藏于幕后。
同时,明面上的老板,又都是各家权贵的门面,这就相当于是又多了一层遮挡,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权贵门下的产业。
一念至此,魏忠河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虽说愿意出面做这种营生的权贵也不会很大,因为真正的大权贵是要脸面的,但这也足以说明,暗地里,六皇子已经编织出了一张网,而自己居然对这张网的存在,毫无察觉?
再看看陛下的反应,像是事先也不知道一样。
看来,自己那位同行,在调查时,也并非没有疏漏啊。
但愤怒之后,
燕皇的怒火再度转移向了户部,
“户部那帮酒囊饭袋!”
魏忠河长舒一口气,是啊,自己没能查出来,是因为陛下并未明旨让自己去彻查,平日里虽说多少留意了一些,但力度毕竟不同。
但当初陛下可是曾特意下旨让户部接管六殿下手中产业的,
所以,
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脑子里真装的全是肥腻腻的烤鸭么!
就是全德楼烤鸭店,
户部接手后入额也已经掉了五成!
……
一众花车载着花魁,吸引了一大群目光,又因为这些花车跟着迎亲队伍,所以迎亲队伍所过之处,更是人潮涌动。
队伍刚入百花街,
一阵齐声呐喊传来:
“南望商行掌柜赵四海给少主子道贺,起!”
“起!”
“起!”
“起!”
街面上,出现了一群身披红绸子的男子,他们手中提着沉甸甸的篮子,里头,满载着铜钱还有碎银子。
伴随着一道道“起”字,
街面上,开始撒起了钱雨。
这是正儿八经的钱雨,货真价实的钱雨,寻常勋贵大婚迎亲途中,也会撒喜钱,但那只是为了讨个吉利,一般也就是小孩子争先恐后地去地上抢着捡,大人都不太好意思去弯腰的,因为毕竟少。
但事实证明,矜持、脸面,这些东西仅仅是在钱不够前才会有;
一旦钱足够后,这些东西早就被抛去爪哇国了。
银钱滂沱落下,
百姓们陷入了疯狂,氛围直接被点爆。
燕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也够意思,捡了你的钱不假,但吉祥话,那也是没落下。
什么六殿下大婚吉祥,六殿下福康延年种种,堪称升浪滚滚。
毫不夸张地说,
就是燕皇銮驾出宫,百姓们山呼万岁时也没这般喧嚣热闹!
有上了年纪的燕京城老人见到这一幕后,不由得想起了当年。
当年,
也是皇子大婚,
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场面。
精美绝伦的三十二抬花轿,
那漫天洒落的钱雨,
那令人心惊震撼的豪奢,
这一幕,
曾经在燕京城里出现过,而今日,又重演了。
只不过,
昔日骑着白马的那位皇子,如今已为九五至尊,灭国开疆,堪称雄主;
而当年坐在花轿里出嫁的佳人,也早已经香消玉殒多年,连坟冢灵位都寻不得;
曾操办过这一场大燕有史以来最为豪奢大婚的那个闵家,比门阀世界们更早湮灭于过去。
一家家商行,
一个个掌柜,
不断唱喝出自己的名号,
他们,有的本就是在燕京城内,但也有不少是千里迢迢从外边赶回来,就是为了参加他们东家,他们少主的大婚。
对于那些被姬成玦亲自扶持起来的掌柜们而言,今日,是他们光耀的一天;
而对于那些闵家余孽老头目而言,今日,是他们对过去的追忆,对那个当年行商东方触手延伸到西方的那座闵家门楣的追思。
小孩们的狂欢,中年人放下了矜持,老人因为挤不进去而对过去的缅怀,
一幕幕,一桩桩,注定会再被燕京城百姓再记个二三十年!
而在此时喧嚣狂热的人潮之中,有一对眼眶泛红的父子,注定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
姬成玦的目光,
不由得再度望向皇宫,
距离太远,
所以他不可能看见皇城上现在所站着的那道身影,
但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一种感应。
你能看到的,
你能看到的,
你,看见了吧。
我能赚钱,我能经营,我能让闵家的产业重新延续辉煌,我能妙手生财;
今日,
我将我的底牌掀开,
就是为了给你看,你可得好好地给我看啊,父皇!
你不是想要一扫天下,以燕代夏么?
你不是想要开疆拓土,成就千古一帝么?
我能给予你钱粮支撑,我能为你经营,我能为你维系,我能帮你实现你的夙愿。
你当然可以像以前那样,再将我打压下去,剥夺我的一切,惩戒与我有关联的人,
但你舍得么,
舍得你的夙愿,舍得你的宏图霸业,就此东流?
……
魏忠河看见陛下沉默了。
身为奴才,
他不敢在此时妄图去揣测帝王的心思。
陛下是在愤怒?
愤怒于自己儿子对你长年的隐瞒?
亦或者,
今日似曾相识的一幕,
让陛下想到了当年的那个女人?
那个一入王府,就给府中上下所有下人奴才都做两套新衣发奖俸的女人?
魏忠河现在可还记得当初还只是王府内一个小太监的自己,从那个女人手中接过红封时的情景,当时的他,只觉得手中的红封,沉甸甸得很哩。
“你叫魏忠河?”
“是,奴才贱名魏忠河。”
“可有家人?”
“奴才是个孤儿。”
“那可真怪可惜的,人家都没办法给你家里人发银子拉拢你了呢。
要不,你快点收个干儿子吧,我爹可是对我说过,银子落手里花不掉就和山上石头没什么两样了。”
“主子……”
“怎么了?”
“奴才现在自个儿还在给孙公公当干儿子哩。”
“成,那等你准备收干儿子时告诉我一声,我来帮你置办房田,你是殿下的贴身伴当,我可是要好好收买你的,你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哎呀,你说,我这收买得是不是太明显了,让你为难了?”
“主子……”
“没事儿,你下次偷偷告诉我,你也要争点气啊,老给人当干儿子多没意思。”
不知怎么滴,
魏忠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昔日闵家主子嫁入王府的画面。
如今,
他魏忠河身为大燕内宫司礼监掌印,执掌密谍司;
膝下别说干儿子了,就是那干孙子,都数不胜数,宫内小太监见着他,还得喊一声老祖宗。
但那位闵家主子,
却看不到自己今天的威风了。
忽然间,
魏忠河心下一凛,炼气口诀开始快速默念,强行压制住自己体内的这些外想。
随即,
有些后怕地抬头,发现陛下依旧背对着自己沉默着时,魏忠河心里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有些人,有些事儿,
主子能去怀旧,能去怀念,能去感伤,
但他们这做奴才的,要敢显露出丝毫,那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迎亲队伍过了百花街,来到了陆府门口。
陆府门口处,已然张灯结彩精心布置过一番。
同时,陆家男女老少全都站在外面,等候着队伍。
待得迎亲队伍过来的消息传进去后没多久,一身诰命服的老太君左手拄着拐,右手在一个丫鬟搀扶下,走了出来。
坐在马背上的姬成玦赶忙翻身下马,
走到老太君跟前跪下:
“阿奶,孙儿今日成亲了。”
老太君伸手摸了摸姬成玦的脸庞,道:
“小六子啊,这成了亲后,就真的是大人了,算是真正成人了,得顶天立地,不能再没有正形喽。”
“谢阿奶教诲,孙儿记得了。”
就在这时,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陆冰开口道;
“要娶我家闺女,可没那么容易。”
其话音刚落,
一众陆家子弟将对联、灯谜、等等全都铺陈开来,平民家办婚迎亲时可能会喝酒作弄些戏法刁难一下新郎官儿,但权贵之家,多少得讲究一点儿雅趣。
陆冰指了指身后的这些,笑道:
“答不完,可进不得我陆家的门。”
姬成玦点点头,脸上同样挂着笑意。
少顷,
一众身着官袍明显是刚刚告假的各部各门下年轻官老爷们走了出来,他们都是大燕国科举选拔出来的进士之才。
一时间,原本喧闹的场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因为先前的热闹,是商行掌柜们强行撑出来的热闹,并未有官面上的人物出现。
但眼下,这些人的出现,标志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已然流露。
就是陆冰,目光也是微微一凝。
有些事儿,其实朝堂大佬们已经通过当初户部尚书的倒台察觉了一些,但因为科举乃陛下钦定传世的国策,所以没人真的敢对这些人数还不是很多的进士出身官员们动手去调查。
但今日,不用调查了,因为他们已经自己主动走出来了。
数十名年轻官员对着姬成玦俯身长拜:
“吾等祝恩主新婚大吉,早生贵子!”
姬成玦不耐烦地挥挥手,
指了指前面,
道:
“别磨蹭了,先给孤答题去!”
魏忠河的呼吸,在此时都放缓了许多。
进士及第,
天子门生,
居然敢齐刷刷地出现,当众喊一位皇子恩主,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忠河清楚,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
六殿下现在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再仅仅满足经商有道,而是明明正正地昭告世人,他,姬成玦,在培养自己的亲信大臣,在扶持自己的羽翼,
他,
要夺嫡!
因为这些事,原本只有东宫才能名正言顺地做,其余皇子就算想暗中勾连一些大臣,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哪可能这般直白?
魏忠河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燕皇,
他发现燕皇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此时的燕皇,
目光微沉,
一波又一波太监不断奔跑来回,叙述着大婚现场正在发生的一幕一幕。
仿佛一种宿命的轮回,在今日重演。
当初的他,
曾切身体会过自己那位丈人,那个闵家的恐怖财力。
他们就是用银子铺路,用银子去勾连人脉,用银子去扶持官吏,银子,就像是江河之水浸没上来一般,填充到脚下地面上的所有缝隙。
只不过,
重演是重演,
轮回是轮回,
但昔日那种压力和深沉,已经不见了。
不是因为如今的他,已然是九五至尊,集权一身。
而是因为,
曾经那场大婚的主持者,
已经从闵家那位雄心勃勃的老家主,
变成了自己的儿子。
正在身旁的魏忠河还在谨小慎微地等待着陛下的暴怒时,
却忽然听到来自陛下的笑骂声:
“呵,这小畜生。”
第二百零九章 薨
一场盛况空前的大婚,落下了帷幕,但它所掀起骇浪,却远远没有停歇的意思。
先前,它有多么被人去刻意淡漠和忽视,
现在,它就同样有多么被人像是发了疯一样去瞩目。
……
西园,
假山掩映之中的一座亭台内,
郡主坐在石凳上,
手里拿着一把饵料,投喂着亭外池水里的游鱼。
西园出自乾人之手,巧夺天工无比精细,假山丛中,碧波轻漾,鱼戏其间,相映成趣。
可以说,在如何享受生活方面,乾人,绝对是走在东方,不,走在当世前列。
“哥,你来晚了。”
郡主开口道。
在其身后,出现了李良申的身影,还有他那把一直不离身的古朴大剑。
李良申这个人就和他的剑一样,甚至一度有江湖好事者觉得所谓的四大剑客,李良申应该比造剑师更不配留在其列。
因为晋地剑圣和乾国百里剑,他们的剑,都是飘逸的,符合人们心中普遍的剑客形象,长袖飘飘,剑气如虹,宛若谪仙降世持剑伏魔。
至于造剑师,先不提他到底有几斤几两,是否真的是被吹出来的水货,但人家造出来的剑,却是一等一的精美,剑圣手中的那把龙渊,更是多少剑客一辈子的追求。
而李良申,
他的剑,实在是太缺乏美感了,很多人觉得他不该佩剑,将剑换成刀,其实也是一样的。
“今日六皇子大婚,需要注意的地方,有些多。”
李良申原为镇北军总兵,现如今,则是燕京城外东门大营主将,京城外并非有东西南北四个大营,而是只有东西两大营,西营则是后续补编的禁军一系,战斗力和精锐程度自然无法和以镇北军为主干的东大营相媲美。
“很热闹的婚礼呢。”
郡主感慨道。
李良申点点头。
“比我上次,要热闹太多太多。”
李良申闻言,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女儿多愁,又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上,自是会忍不住去比较;
嫁的都是皇子不是?她嫁的还是太子。
何家女只是屠家女,她呢?可是郡主。
上一次,郡主和太子被中断的婚礼,因为标志着皇室和镇北侯府的联姻,所以也算是无比隆重了,但和今日,也确实是没法比的。
漫天钱雨,花魁相贺,可以说,大半个燕京城里的人,都见证了这场大婚。
郡主侧过脸,看着李良申,道:
“这么大的阵仗,也怪不得连京城外的大营都被惊动了。”
七叔端着茶水走来,一杯放在了小桌上,一杯递给了李良申。
郡主将手中剩下的饵料都丢入池中,轻轻拍了拍手,
“姬老六这次,是真的不得了了。”
李良申点点头,道:“让人仿佛觉得当年的闵家,又活过来了一般。”
李良申是经历过闵家最辉煌的时候的,那时候在北封郡,在荒漠,甚至在更遥远的西方,都有打着闵家旗帜的商队穿梭往来。
“闵家,真的死过么?”郡主反问道。
李良申没说话,郡主又继续道:“当年陛下命靖南侯率军踏平了闵家,但朝廷,并未对闵家在外的产业动手,哥,你觉得这正常么?
咱们这位陛下,胃口确实是大,他不是想要将锅给敲碎,而是想换一个自己人,继续坐在锅边吃这锅里的肉。
瞧瞧今日的阵仗,别的不说了,宁安镖行的宁德胜,就是以往我父王见了他,也会给他三分薄面,但今日姬老六成婚,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就从北封郡来到了京城,就为了喊一声少主子,就为了送那一顶花轿?”
郡主站起身,“这说明,姬老六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接收了闵家的遗产,在那帮大掌柜看来,姬老六是他们的少主,是闵家唯一的血脉传承,效忠他,无可厚非,再加上姬老六确实有手段,也能让人心服口服。
但我就不信了,陛下这么多年一直在打压着姬老六,会对这些事情,真的一无所知?”
李良申摇摇头。
郡主继续道:
“在我看来,这分明是他们父子俩之间的默契。
不愧是姓姬的,
一个杀妻灭丈人,另一个顺势接管母族遗泽,到头来,闵家的东西,全都改成了他们姬姓。”
李良申开口道;“钱财,确实是个好东西。”
如果你说你不爱财,那么你肯定本身就很有财;
但有一个事实永远都无法改变,那就是这个世上,绝大部分人,永远是缺钱的,“富有”这个定义,永远都是少数人的标签。
钱财不一定打得动你,但如果将你身边人都打动了,你动不动,都无所谓了。
李良申又道:“再者,陛下一直想要再度南下征乾,之所以现在会派出使者和乾国修好,也是因为这几年连番大战下来,国库民力都到了将要疲敝的地步,所以才不得不停下来。
在我看来,六殿下之前被陛下打压,不是作假,但从年初开始时他重新回到京城开始,就标志着陛下不甘心受困于钱粮国力,想要派人来重新打理户部了。
六殿下逍遥闲王之名背了很长时间,但,陛下应该是知晓他的能耐的。”
郡主闻言,
笑了起来,
道: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知子莫若父么?”
“大概,是吧。”
“哥,如果仅仅是钱粮一计,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商贾,终究是商贾,大不了日后,他姬老六可以以亲王的身份掌管户部,为朝廷理财。
昔日闵家如此繁盛,不也是让靖南侯说灭就灭了?
但今日,还有那几十个新科进士,居然齐齐来到他姬老六面前,长拜称其为恩主。
要知道,这还只是留作京官的,还有一大批已经外派出去为地方父母,天知道那些人里面还有多少是姬老六的人。
姬老六这次,是摆明车马,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他要下场了,去争了。
所以,太子这个座师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之前不是还传出那么个说法,说什么大燕寒门英才都入其门下?说什么东宫为大燕开万世格局。
脸疼不,
在外头吹嘘了那么久被奉承了那么久,都说是你的人,
结果人却全都跑去喊姬老六恩主,
我都替他觉得臊得慌。”
李良申闻言,道:
“不过是一些刚入仕的书生罢了。”
曾经,李良申可是领兵亲自执行了平灭门阀之举,世家门阀里的翩翩公子,才情逼人的文华之辈,在铁蹄面前也都尽为齑粉。
所以,在李良申看来,这些读书人,不算什么。
时下燕国风气,依旧是军功至上,文武之间,武将地位明显更高。
郡主开口道:
“但父王曾说过,科举,将是我大燕传世之法。姬老六将这些人捆绑在他身边,陛下,以及陛下朝堂里的那些出身寒门早年间被陛下提拔起来的大臣,就不可能真的对姬老六出手,他们投鼠忌器。
这些新科进士奉他为恩主,但实际上,他们却成了姬老六身上的护身符。”
李良申笑了,
道: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李良申不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但凡用剑的,其实都很不喜欢废话太多,更适合直来直去。
郡主后退两步,坐回石凳,一字一字道:
“哥,我要你,帮我杀了姬老六。”
李良申眉毛微微一挑。
一边的七叔,则继续站在那里,不动声色。
沉默,
在小亭子里开始酝酿。
但还没等发酵出来,就被打破;
“陛下想要六殿下帮朝廷理财的。”
郡主点点头,道:“与我何干?”
随即,
郡主的玉指开始在小石桌上反复敲击着,道:
“我曾对姬老六说过,他如果一直安安分分下去,我能容忍他做一辈子的潇洒闲王,但他没有。
既然他已经明确地宣告,要培植羽翼,瞅准了那个位置,我就不可能再装作没看见。
杀了他,
一了百了。”
明明说的是要杀当朝皇子,语气却这般简单干脆。
仿佛杀的不是姬老六而是鸡老六。
若是此时郑伯爷在这里,听到这番话的话,肯定不会惊讶,因为郑伯爷当初就差点沦为这个女人手下的牺牲品。
确切的说,正是这个女人,打开了郑伯爷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大门。
这时,七叔开口对李良申道:“晚些的时候,宫里派女官过来重新检查章程,应该是过阵子就要举办郡主的婚事了。”
先前,是因为战事,导致太子和郡主的婚事一直被耽搁着,眼下战事已定,六皇子都已经成婚了,没理由太子和郡主的婚事还要再耽搁下去。
“是觉得自己的婚事,会被比下去?”李良申问道。
郡主摇摇头,“哥,我没那么幼稚,而是我觉得,有些东西,既然一开始说好了是我的,那就不能未经我的同意,就给我拿走。
我要做的是太子妃,而不是废太子妃。
姬老六大势已成了,哥,你常年在外领兵征战,除了战事之外,这些事情,你不如我看得透彻。
太子的位置,已经很不牢靠了,但现在距离姬老六回燕京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再过个一年,两年,三年?
朝堂上,还能有太子立锥之地么?
既然我以后的男人不行,那我只能帮他出手,否则嫁过去,就得开始受气。”
被郡主说自己除了打仗练武以外就是个大老粗,李良申也不生气;
郡主说出了想要杀当朝皇子的话,李良申也没露出什么惊恐骇然的情绪。
总之,大家都很平静。
李良申开口道:
“麻烦呢?”
为将者,讲究的是利弊,而且是一种极致利弊,因为很多时候在他们眼里,就是自己手下士卒,也是可以去牺牲的数字。
“是,姬老六现在是对陛下用处很大,没了姬老六,陛下的南下攻乾夙愿很可能会被继续搁置。
但如果没了我,镇北军和陛下,将会因此决裂。
陛下是个很现实的人,不,姬家男人,都很现实也很冷血。
他靖南侯能废一个老三,我镇北侯府为何不能废一个老六?
姬老六就是用这个拿捏他父皇的,我们也可以依葫芦画瓢。”
“何时?”
“现在。”
“很仓促。”
“哥,你都觉得仓促,那他们,可能也不会想到我们会直接来这一出。”
“也是。”
“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父王已经将镇北军拆卸,侯府对镇北军的影响力正在不断地流失。
豹哥战死,李富胜已入靖南侯帐下,我们的底牌,正在越来越少,恰恰相反的是,姬老六的底牌,会越来越多。
不说钱粮商贸,不说那些进士的成长升迁,他在雪海关那里,还有一个他亲自扶持起来的平野伯,而平野伯,可是靖南侯面前的大红人,甚至连小侯爷,都……”
郡主闭上了眼,
吸了口气,
继续道:
“此消彼长,此消彼长,我必须得抓住机会,既然父王和陛下已经给我安排了命运,我可以认;
但我必须当太子妃,日后必须当皇后,再将来,我必然要当皇太后,垂帘听政!
哥,你是觉得我疯了也好,着魔了也罢,但我觉得,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机会。
甚至,
我不清楚,
过了今日,
明天一觉醒来,
我是否还有让你去杀当朝皇子的勇气,可能,明天就不敢了。”
李良申拿起小桌上的茶杯,往郡主面前挪了挪,
道:
“把这杯茶喝完,喝完后,如果你还想让我去杀六殿下,我就去。”
郡主端起那杯茶,
开始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开始,喝得很慢,
到最后,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冷静下来,直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将茶杯放回了石桌上。
“哥,我现在有种预感,可能我现在不冷静,可能我现在在你眼里,很刁蛮,很任性;
但冥冥之中,
我真的觉得,
今日不杀掉姬老六,
日后,
没人能抑制得住姬老六的步子,
哪怕是他的父皇,也抑制不住。
哥,你信命么?
我原本是不信的;
但现在,
我想信了。”
这或许,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很疯狂的想法,很疯狂的举动,仓促、临时起意,但往往命运之中的关键点,就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李良申露出微笑,
“我说过,你是我的妹子,是我护送着你来到京城的,我也说过,在这个京城里,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我不信命,
你现在给我一个准信,
杀不杀?”
郡主咬了咬嘴唇,
随即嫣然一笑,
道:
“杀。”
……
皇子府邸,后宅。
“来,尝尝,这是腌蟹。”
姬成玦很热情地招待着樊力和剑婢。
苓香则早早地搀扶着何家娘子回屋休息了。
所以,此间小厅里,只有四个人,另一个是张公公。
剑婢用筷子夹出一只,放入自己碗里,然后开始用手扒拉,将一根蟹腿送入嘴里,轻轻一咬,再一吮。
“味道如何?”姬成玦问道。
剑婢答道:“极为鲜美呢。”
“那可不,这晚上啊,一盘腌蟹,配上菜粥和两道小菜,这夜宵的滋味,才叫真的美。”
能做出全德楼烤鸭店的六皇子,怎么可能不懂得在吃方面去享受?
当然了,六皇子也是个奇葩,可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可以啃几个月玉米面儿饼子。
樊力拿起一只,没掰开,直接送入嘴里,开始咀嚼,深刻诠释着什么叫“牛嚼牡丹”。
姬成玦果断地不和樊力去探讨什么美食,而是对着剑婢道:
“腌蟹的最大的一个诀窍,就在于腌蟹的盐,得是海盐,得从乾国那儿运来,咱们大燕,可找不到。”
剑婢笑道:
“殿下,我小时候吃过呢。”
“你是乾人?”
“是,我是乾人。”
“何时遇到的郑凡?”
“前几年燕军攻乾时。”
“在哪里?”
“上京城下,我师父为了阻挡燕军,死了,我被主上掳了。”
“听起来………好有趣。”
“殿下,您这说得有点不像是人话呢。”
“哈哈哈,我这人和郑凡有点像,总是喜欢给这日子里增添点味道。”
张公公起身,开始斟酒。
“孤羡慕郑凡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才是真正的大自由,雪海关,那地儿可谓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
剑婢则马上道:“殿下,我们家主上也很是想念您。”
樊力刚咽下去一只螃蟹,开口道:
“想您送的钱粮。”
姬成玦并不介意,而是笑着道:“你们主上啊,可是个怎么喂都喂不饱的主儿。”
这一点上,姬成玦深有体会。
忽然间,
正准备吃下一只螃蟹的樊力忽然停下了动作,皱着眉,看着姬成玦。
“怎么了?”姬成玦问道。
“有人来咧。”
张公公当即色变,双手一摊,两道气浪当即掀起,直接将小厅闭合着的门给打开。
门口,
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
握着一把剑。
“七叔,您是来替郡主给我道贺的么,那可得谢谢我郡主姐姐了,果然还是我郡主姐姐对我好,怎么着都不会忘了她这个弟弟。”
姬成玦起身,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却没有上前去迎,而是一边说着欢迎一边后退。
然后,
姬成玦忽然发现,
先前还坐在饭桌边吃着腌蟹的樊力和剑婢,退得居然比他还快!
“………”姬成玦。
倒是张公公,双手放在身前,挡在了七叔面前。
“我要出剑了。”七叔开口道。
“别,别,别!”
姬成玦咬了咬牙,开始往前走,重新坐回到桌旁。
樊力和剑婢继续后退,步履坚定。
七叔看着自己面前的张公公,笑了笑。
“张伴伴,退下。”
张公公的眼睛眯了眯,还是退到了一边。
郡主身边有一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七叔,其修为并不高,但传闻其用一生修炼一道剑式,此剑式极为恐怖,一世只能用一次。
七叔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看着桌上的腌蟹,道:
“小姐喜欢这个口味。”
镇北侯府传统,男丁都是过得和军中丘八一样的日子,但女眷不在其内,虽说女眷大概率会和自家男人一样生活,但如果真想吃点儿好的,还是可以的,不算违背组训。
以郡主的身份,哪怕人在北封郡荒漠边缘,想尝两口腌蟹,也没问题。
“您来,到底想要做什么?”姬成玦开口问道。
其实,
人家不懂声响地出现在自己小厅门口,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皇子府邸里住着的,可不仅仅是六皇子一个。
老大已经赐府出去了,老二也就是太子住东宫,老三在湖心亭,老七年纪小,还住在宫内其母妃身边。
老四老五老六这三个皇子,则都住在皇子府邸,外围有禁军看守,防卫森严。
“奉我家小姐之命,来杀你。”
姬成玦听到这话,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骂道:
“这个疯婆娘,这个疯女人!”
这简直是,
太荒诞了。
自己刚刚大婚,
自己刚刚向自己父皇显露出了底牌,
自己刚刚在自己父亲面前展示出了自己的能力,
一切势头,正在涌起,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晚上,
那个疯女人居然这般直接地派人过来要杀自己!
大家都是文雅人,不管年纪大与否,都在以老狐狸的姿态博弈着,结果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直接掀了桌子!
哭笑不得,
对,
就是哭笑不得,
但哭笑不得之后,
剩下的,
还有强烈的……无能狂怒。
讲真,
就算是自己父皇揉搓自己的时候,姬老六都没现在这般无力过,因为他清楚,自己父皇不会忽然不动声响地杀自己。
但那个疯女人会,
那个在蜜罐里被养大的女人,她会!
不怕女人发疯,就怕当她发疯时,身边还有好几个恐怖的存在可以陪她发疯!
后退之中的樊力和剑婢,在听到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剑婢脸上是露出了震惊的神情,而樊力,则是露出了惊喜之色,甚至小声道:
“漂亮。”
某晚上瞎子和郑伯爷抽着烟吹着闲屁时曾说过,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比如你看精神病院里的人都是疯子,但可能在外星人看来,外面的人才是疯子,居然把一群天才给关进类似监狱的精神病院里。
郡主的行事,固然荒诞;
但在樊力眼里,
却无疑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旗,此子落下,柳暗花明。
因为樊力身为魔王很是清楚,再给自家主上以及六皇子几年,将会发展出个什么局面。
此举,和樊力当初“不如把主上砍了吧”,堪称异曲同工之妙。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七叔从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佩算是精致,也是值钱的,但在姬成玦这种层次的人眼里,就显得有些普通了。
七叔将玉佩丢在了桌上,
自己伸手倒了一杯酒,喝了,
指了指玉佩,
道:
“这是贺礼,喜酒,我也喝了。”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道:“七叔可真是个讲究人。”
七叔摇摇头,道:“在六殿下面前,没人敢讲究,再讲究也讲究不过您,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燕京城内多少讲究的销金窟,居然都是六殿下您的手笔。”
“哈哈,让七叔您见笑了,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赚点零用花花罢了。”
七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剑柄上,
张公公双手食指迅速探出,
姬成玦则当即喊道:
“七叔,可否再给我说两句话的时间,不听你会后悔的,不,郡主会后悔的!”
七叔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关于郡主的事,他很在意。
最重要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七叔相信自己的那一招,杀姬成玦很容易,不会出任何意外,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自信。
“殿下,您说。”
姬成玦点点头,伸出手,指着自己道:
“小子清楚,您的那一剑,肯定能杀了我,但咱这样,能不能等到天亮再杀我?”
“为何?”
“等一件事。”
七叔摇头,道:“我固然自信可以一剑杀你,但依旧不希望夜长梦多。”
他是来杀人的,
送礼和喝酒只是顺带。
姬成玦二话不说,直接走向七叔,靠着七叔直接坐了下来,将自己的脑袋直接抵在桌子上,同时主动伸手,将七叔的剑,放在了自己脖颈上。
“七叔,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这已经不是用不用剑式的问题了,任何一个有点修为的剑客,在这个局面下,杀掉眼前这个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哦不,是易如反剑。
因为脸贴在桌子上,所以姬成玦只能用力侧着脸看向另一侧,道:
“都给我坐在地上,不准动,不准发消息。”
张公公闻言,盘膝坐在了地上。
樊力和剑婢对视一眼,其实,他们心底还是想跑的,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坐了下来。
“七叔,等我到天亮,你就知道了,真的。”
七叔笑了,道:“你觉得,会有人来救你?”
姬成玦讪讪一笑,道:“七叔您说笑了,就是魏公公现在人就在屋子里,不,就是那晋地剑圣或者百里剑他们人在这里,您想要取走我的小命,他们也是阻拦不了的。”
“你对我,就这么有自信?”
“我是对郡主姐姐有自信,她这人,我知道,刁蛮任性,性子高傲上天了,您要是没有真本事,她怎么可能容忍您这个老废物这么多年如一日地整天在她面前晃悠?”
“话是难听了一点,但好像说得还真不错。”
七叔也坐了下来,同时,将姬成玦主动放在他脖子上的剑给拿开,放在了桌子另一侧。
“七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殿下,您问,我可以再等等,等到晨曦初现。”
“您的那一剑,到底能有多高?”
“殿下是还不死心?”
“不不不,孤不会习武,习武太累了,吃不得那个苦,就是单纯的,好奇。”
七叔伸手,抓过来一只腌蟹,一边扒拉一边道:
“世间武者、剑客、炼气士等等,都以品来划分,三品为巅峰。”
“这个,我是知道的。”
“传闻,晋国剑圣曾在雪海关外,强开二品,斩一千野人骑兵,我比不得剑圣,我只有那一式,能发挥出二品剑客之力,但只能杀一人。”
也就是说,七叔能用出一招二品的剑。
“呵呵,就是觉得,这一剑用在我身上,怪可惜的。”
“不至于,我可以不用在殿下您身上,因为这样有些浪费。”
“您这话,忒伤人,我还是想体体面面一些走的,再说了,杀了我,七叔您也是不可能活着的了。
我知道我那位郡主姐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死了我,父皇为了镇北侯府为了镇北军,会选择息事宁人。
该嫁人的嫁人,该是太子的是太子。
但您,
必须得死。”
“嗯。”
七叔很显然,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郡主是镇北侯的女儿,她不会死,甚至还能继续举行大婚,当太子妃。
他,则必死无疑,因为天子的愤怒,需要发泄。
其实,不用天子出身,就是镇北侯府那边,也会派人来杀自己,而李良申,则会被治罪关押,以做囚徒,因为李良申比自己有用。
在郡主说出要杀姬成玦的那一刻起,七叔和李良申,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
“也是,那一剑不用在你身上,以后也没机会用了。”
逃命时,可以用,但拿来杀朝廷或者镇北侯府的高手,没意思。
姬成玦笑了,“成,就这般说定了,想来二品的剑应该很快,死的时候应该不疼的。”
“殿下怕疼?”
“怕疼又怕死。”
“但大婚那一日,我只觉得殿下意气风发得很,隐隐中,有想着和陛下分庭抗礼的架势。”
“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是我爹,除非我姬成玦举旗造反,否则我爹不会直接让人砍了我。”
“父子情深啊。”
“那是,我和我爹感情一直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七叔将一只腌蟹腿吮下去,缓缓道:
“七叔,为什么不是李良申来杀我?”
“燕京城防严密,李良申一入城,附近就会有三名红衣伴当盯着,他,不方便,不过,他这会儿应该没出城回军营,而是在一家客栈喝酒。”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李良申更像是在打掩护。
“七叔,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殿下您说,日出之前,您尽可能地多说些话吧。”
“既然七叔您的剑能开二品,为何不直接和李良申进宫嗯嗯了那位,这样一来,郡主还当什么太子妃啊,直接母仪天下了。”
皇帝驾崩,太子即刻继位。
“殿下,您说笑了,虽说宫里的那位太爷,已经兵解于天虎山,但皇宫大内,岂是那般容易进去的地方?
您是没话说了么,问这种问题。”
“但他连自己儿子,都没办法保护,老四老五,也都住在这皇子府邸,今晚你如果不来杀我,去杀他们,其实也是一样的简单。”
“皇子府邸的守卫还是很森严的,只不过我身上拿着郡主的令牌,言明是来给殿下您送道喜,所以才得以进来。
就是这座燕京城,也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昔日乾国藏夫子来我燕京斩龙脉,人还没到京城,这边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做好了准备。
眼下局面,无非是,我是郡主身边的人,是家里人,仅此罢了。”
坚固的堡垒,一般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燕京城作为大燕的都城,除非大军围攻,否则寻常高手想要进来肆意妄为,也是困难得很。
当年百里剑来了,也只是默默地收拢起藏夫子最后一朵莲花离开。
但偏偏是在今日动手,
偏偏动手的,又是郡主,
原本极为严密的防守和预警,在这种极端情况之下,直接沦为了摆设。
“其实,还是殿下您太不小心了,您若是想要,身边收拢一些高手保护着您,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那些大商行大镖行手里头,怎么可能没豢养一些供奉,要过来,不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原本应该有一名红衣伴当炼气士会负责监视皇子府邸的,但因为李良申的反常,从西园出来没出城入军营,所以,他也被吸引过去盯着李良申了。
但,说到底,还是您大意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是您自己,给了我这个机会。”
坐在地上的樊力闻言,深以为然道:
“对。”
樊力不禁想起自家主上,自家主上出行身边都会带着阿铭,胸口里还有一个魔丸,住的地方,下面躺着沙拓阙石,隔壁邻居就是剑圣。
真的不要嘲讽主上贪生怕死,
看看眼前的局面,
樊力觉得主上真的机智得一比!
要是眼前这个叫七叔的老头,今儿个去刺杀的是自家主上,
那结果,
嘿嘿嘿。
在这么严肃凝重的氛围下,
樊力居然发出了憨笑。
七叔有些意外地看着樊力,道:“倒是好气魄。”
听到夸张,樊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姬成玦有些无奈,将略有些酸的脖子直起来,自己给自己倒酒,举起杯子,递向七叔:
“来,走一个。”
七叔很给面儿,和姬成玦碰了个杯。
“其实,真不是我不小心。”姬成玦开口道,“这座城里,能一口气派出两个这么高的高手来刺杀一个人的,除了我爹,可能就只有郡主了。”
一个是四大剑客之一,一个,能开一招二品剑。
普通权贵,想收拢两个这种级别的高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儿,一般到了这种层次,能号令他们去做事儿的存在,真的不多了。
但偏偏郡主身边有,且偏偏她今晚疯了。
“殿下还在纠结这个。”
姬成玦看向张公公,道:“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在自己身边安置一些高手,但这么说吧,我爹常薅我羊毛,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下场都挺惨的,就是以前的那些养在家里唱曲儿给我听的歌姬,都被我爹抓进了教坊司。
这个教训,得吸取。”
张公公闻言,叩首道:
“主子,是奴才无用。”
“没没没,不关你的事儿,虽说我要是死了,你多半得给我陪葬,也别愧疚了。”
张公公闻言,居然笑了起来,点点头。
“哎哟喂。”
姬成玦有些无奈地看向樊力,道:
“我说,我要是今晚没了,我爹大概是不会给我报仇的,郑凡呢?”
樊力回答道:
“平野伯一直景仰镇北侯爷。”
“啧啧啧。”
姬成玦有些受伤,
但还是极为利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今儿个,算是被上了一课,是我以前觉得自己太聪明,所以轻敌了。我不该小看女人。”
接下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该坐的,
都坐着,
樊力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桌上的两位,则继续慢慢的喝酒,时不时地,还碰一下杯。
而时辰,
也快到了。
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黑夜即将散去时的那种稀薄感。
姬成玦已经有些喝醉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七叔站了起来,
拿起了自己的剑,
张公公也站起身,准备上前拼死一搏,虽然他清楚,对方既然能开二品一剑,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了对方杀人的。
樊力也被剑婢掐醒,
擦了擦口水,
睁大眼睛,看向前方,似乎等了许久,戏幕终于进入了真正的亢奋点,可不能错过。
没有援兵,
也没有剑下留人的戏码,
当剑锋落下时,
大燕六皇子就将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
在这个时候,
姬成玦抖了抖酒壶,发现没酒了,只能有些不满地丢下酒壶,嚷嚷道:
“老子不想死啊,老子还没活够呢,怎么能比姓郑的先玩完?”
七叔笑了,剑抽出。
却在此时,
一声声沉闷的钟响传来:
“咚!咚!咚!…………”
钟声传来的方向,是皇宫。
是离钟的声响。
若是四方城门处的离钟响起,则预示着大燕那个方向位置,出现了敌人。
而当皇宫内的离钟先行响起时,
则意味着大燕身份血脉最尊崇的那几个人里,有人离世了。
九响为天子驾崩;
而钟声,
到第八响后,停了。
七叔的剑,没有落下来,而是悬在半空中,喃喃道:
“八响……”
姬成玦眯着醉眼,
趴在桌上,
道:
“皇后薨了。”
————
感谢陈二七同学和凌晨桔子同学成为魔临第一百一十二和一百一十三位盟主。
第二百一十章 看雪
皇后薨了,
太子的生母,去世了。
七叔将自己的剑,送回了剑鞘。
只要不傻的人,都能明白,皇后薨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近期内,太子不可能再行大婚之事。
“一而再,再而三。”姬成玦缓缓开口道:“先是望江战败,东征大军左路军近乎全军覆没,尸骸填塞了望江;
再是玉盘城下,靖南侯一举屠杀四万楚国降卒,凶厉盈野;
现在,又是皇后薨逝。
大婚,三次将举,却三次不成,且每次都伴随着血光之灾。
七叔,
眼下,
这不是婚事再度延期的问题了,虽说因为皇后娘娘的故去,这大婚,必然是要延期的,但这亲,还敢结么?
我燕人虽不似乾人尊崇道玄,喜欢神神叨叨,但三次了,已经三次了。
太子是国本,太子大婚,干系国运,干系社稷。
你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钦天监,
密谍司,
朝堂大臣,
百姓黔首,
都会这么看的。
这婚,是结不成了。”
燕人喜好斗勇,比起参拜供奉鬼神,更愿意去打磨自己的马刀,但这事儿,已经很难用巧合来形容了。
你不信,也没办法。
因为谁敢保证,等到下一次要再大婚时,会不会再出什么灾祸?
而既然这婚,结不成了,郡主就不会嫁给太子,也就不会去做太子妃。
也因此,郡主和六殿下之间,就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郡主还是郡主,
六殿下还是六殿下,
在没了根本的利益冲突后,
他们再见面时,依旧可以谈笑风生,仿佛一对关系极为亲密的姐弟。
七叔很显然,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收了剑。
人,是不用杀了。
因为要杀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当朝皇子。
没有绝对根本性利益的前提下,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去杀一个皇子,已经不叫划不来,而叫太愚蠢。
“六殿下……”
姬成玦抬起手,打断了七叔的话,道:
“今日之事,孤不会说出去,因为,孤其实比你更害怕这件事会传出去。”
有人来杀你,
你叫人等,
等天亮,
然后晨曦初现,
八声离钟响起,
皇后薨逝。
这件事,传出去,不仅仅郡主会倒霉,姬成玦这里,可能会更倒霉。
“好。”七叔答应了。
姬成玦笑了,随即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
“六殿下,这件事到底………”
姬成玦的目光忽然一凝,
道:
“别问,对你我都好。”
“是,我懂了。”
没了生死危机在头上悬挂着后,姬成玦开始变得更放松起来,他直接毫不客气地道:
“回去告诉我那位好姐姐,下次做事儿,别那么冲动,七叔,你和良申大哥也得多劝劝他。”
七叔则道:“其实,我心里有些遗憾。”
“遗憾没能落下这一剑?”
“殿下请恕罪,我遗憾的是,那一招现在看来,若是用在殿下您身上,也不算是遗憾了。”
“我和我三哥不同。”姬成玦开口道。
“殿下?”
“我和老三不一样!”姬成玦用力拍了一下桌面,近乎低吼道:“我比老三有用得多。”
“殿下心里还在介怀。”
“七叔,您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换您被人用剑抵在脖子上抵了一宿,您能一点都不往心里去?
再说了,咳咳………”
姬成玦咳嗽起来,而后摆摆手,道:
“宫里应该要派人来宣了,孤这里也要做些准备,待会儿还得入宫,就不送七叔了,对外头的禁军就说昨夜咱们喝得太晚,您在我这里睡下的。”
“殿下保重。”
七叔走了,
悬在姬成玦头顶上的剑走了。
姬成玦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也是因为熬了一整夜,提心吊胆思虑之下,精气神早已被抽空,先前因为七叔还在,还能继续强撑着,现在七叔一走,疲惫空虚以及那无法抹去的委屈感,开始如潮水一般袭来。
而这时,
宣诏太监急匆匆入了皇子府邸,通知住在皇子府邸的三位皇子即刻入宫。
离钟的动静大家伙都已经听到了,所以府内人迅速准备好了孝服行头。
老四身子还算魁梧精悍,但明显胡子拉渣,显然这阵子过得有些抑郁。
老五个头不高,兄弟几个里,他算是比较富态的一个,但现在这会儿,眼眶却有些泛红。
老四走过去,小声道:
“给我一块。”
“可是辣得很啊。”老五提醒道。
“快点给我。”
老五点点头,将一块生姜递给了老四。
老四挥袖,同时用开了皮的生姜擦了眼,很快,眼眶开始泛红。
实在是没办法,薨逝的是皇后,虽然名义上皇后才是他们的母亲,但毕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依照皇子的道行,哭,是能哭出来的,但却懒得在这时候强行上马,还是用外物更直接有效一些。
“四哥,弟弟我这里还有一些酸梅,您也来点儿?”
“你是觉得生姜还不够?”
“是怕待会儿入宫见到太子哥哥,一想到他婚又没结的成,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来。”
“噗……”
刚刚涂抹了生姜的四皇子差点笑出声了,
但眼下周围是有下人的,
四皇子马上接着道:
“母后娘娘,怎么就不等您儿子最后再去看您一眼啊。”
老五偷偷拽了拽老四衣角,道:
“过了啊,哥,过了啊,哥。”
就在这时,
老四和老五站在皇子府邸门口,
看着老六被两个宦官搀扶着出来,
只见此时的老六,
神情悲怆,
精神萎靡,
目光疲惫,
脸上隐约间有泪痕,
连走路都已经走不利索了,俨然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好诠释。
老四和老五近乎同时咽了口唾沫,
道:
“这也太夸张了吧。”
……
皇后薨逝,陛下罢今日早朝。
皇宫内裹素,同时,哪怕今日不用上朝,但朝臣们还是一个一个地都来了,他们要去吊唁。
而京内所有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也从另一道宫门进入,而这一路的哭声,也是最为明显清晰的。
皇子们早早地进了内殿,
太子早早地就已经跪伏在那里大声哭嚎,
“母后,母后啊,你怎么就这般撇下儿臣不管了啊,母后啊,母后,你醒醒,你醒醒啊。”
其余皇子,
大皇子姬无疆领军在外,自是不能回来,老三在湖心亭。
所以,老四、老五、老六以及小七,全都跪伏在太子身后。
让老四和老五有些意外的是,先前一副要“大秀一场”的姬老六,在蒲团上跪伏下来后,居然直接用额头抵在地砖上,不怎么动弹了。
虽说这样子看起来也很悲伤,但比之先前的铺垫,还是有一些雷声大雨点儿小的意思。
实则是,
姬成玦太累了,
枯坐煎熬生死一线了一夜,整个人已经被掏空,再进这里被香烛火气一熏,顿时就有种自己也要跟着大行皇后一起去的感觉。
其余哥仨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
都说天家无情,但太子和皇后,确实是骨肉亲情至深,而且太子已经失去了母族,如今又失去了母后,连番打击之下,情绪失控,也是很正常的事。
姬老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
好在周遭人来人往,动静很大,所以他那轻微的鼾声倒是没引人注意。
不过,虽说皇后娘娘只生了一个太子,但她毕竟是所有皇子的母亲,严格意义上来说,其他皇子都是她的庶子。
太子在那里继续哭丧着,哀痛无比;
小七懵懵懂懂,尚不知如何应付此种场面。
老六又在那里挺尸,一动不动。
所以就只能老四和老五充当“孝子”的角色,对依次进来的朝臣和诰命夫人们回礼。
也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到底到了什么时辰。
唱名的太监喊道:
“镇北侯郡主凭吊!”
郡主来了。
预备了三次的大婚,
郡主还是郡主,
愣是没踏上太子妃的位置。
但正如姬成玦早上时对七叔说的那样,当头戴白花的郡主进来时,殿内外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哪有一要成婚就出血光之灾的道理?
那一头正睡着的姬老六,
听到唱名太监的这一声唱名后,
身子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也不晓得是醒了还是没醒,亦或者是原本虚弱的精神又受了一次刺激,
总之,
姬老六脖子一歪,
整个人一侧,滚在了地上。
边上的一名公公马上喊道:
“不好啦,六殿下悲伤过重,昏厥过去了,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
姬老六醒来时,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旁边一直陪侍着的医官马上起身通传了御医。
“殿下您这是精气疲惫,忧思过重,需要好好调理啊,臣已经开了方子,交给外头的张公公了。”
“多谢赵太医。”
“这是臣分内之事,当不得谢。”
休憩的地方,在偏殿,别说,睡足了一觉后,精神头确实恢复了不少,但一想到今晚大概还要和几个兄弟一起守灵,姬成玦心里就不由得有些不美丽了。
当爹后,他恨不得每晚都听听自己媳妇儿的肚皮动静,昨天已经亏了一晚,今晚还得再亏。
然而,刚跨过门槛,姬成玦就看见郡主站在那里,一个人对着一方小池,脸上,满是哀思。
姬成玦是不信郡主会因为皇后的薨逝而真正地出现发自肺腑的悲伤情绪的,
因为她大概率是不会嫁给太子了,
且就算是嫁过去了,刚入门婆婆就没了,也算是喜事不是。
但这个疯婆娘,别看做事疯狂偏执,但外表看起来,却真是端庄大方得体识矩。
郡主伸手,取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根簪子,捏在了手里。
姬成玦已经有了应急反应,下意识地认为这个疯婆娘见七叔没有杀自己,结果硬生生地追到了皇宫内来亲自取自己的性命。
但见其簪子捏在手中,却没了下一步动作,同时,四周弥漫出一股清风,沁人心脾。
这应该是道家物件儿,自成小结界,应该是用这个东西来屏蔽掉外界的感知,这是担心恰好此时有类似魏公公那种级别的存在,且没事儿干就故意在偷听着这里说话。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没后退,向前走了两步。
“姬家的男人,可真狠。”
这是郡主说的话。
昨夜的原委,七叔已经告诉自己了,包括最重要的那句:请等到天亮。
这句话配上那八声响的离钟,意思就很简单了。
要么,这是姬成玦的手笔,他的手很长,且能够在皇宫内杀人,杀的,还是皇后。
要么,就是姬成玦猜出来谁会对皇后动手,觉得皇后在今晚,大概率得薨逝。
这是两种可能,另外还有两种郡主直接否决的可能,一个就是姬成玦身上有气运,冥冥之中神佛庇佑,郡主是不信的;另一个就是姬成玦能预判生死窥觑阳寿,这个比前者更为荒诞。
“说得像是李家的姑娘,很柔弱一样。”
“呵,总之,你命好。”
姬老六听到这话,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内殿方向,道:
“看看现在的太子殿下,可怜不?但我十年前,已经经历过了。
还有一件事,我没好意思对七叔说,但我想对你说。”
“你说,我听着。”
“你是不是觉得靖南侯废掉我三哥,你镇北侯府就能废掉我?南北二侯,谁比谁差,你做得我怎么做不得,是么?”
郡主没回答。
姬成玦自问自答:“但你有没有想过,靖南侯废掉我三哥后,当晚回去就自灭满门了,你李家,做了什么?
事情若是镇北侯做的,那无话可说,您,是哪根葱?”
“小六子,你现在对姐姐说话,可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不发点儿脾气,您会真当我是软柿子的,到时候再发疯,我还得再等一个天亮?”
“我只知道,七叔说,你昨晚很惶恐,不安了一个晚上,我就知道,我其实没做错。”
“你没第二次机会了。”姬成玦道。
“我也没想有第二次机会。”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父皇,你父亲加上靖南侯爷,他们三个,是能为大燕舍弃牺牲一切的。
可惜了,到咱们这一辈,其实是没那么高的觉悟的,但可千万别想着万事儿都有人能替你擦屁股。
下次你再胡来,
你不是要担心我父皇会如何如何发怒,
你要担心的是,
是你亲自将你父亲逼上了手刃自己女儿的煎熬之中。”
“聒噪了。”
“肺腑之言,你脑子笨,又被惯坏了,得有人说说你。”
“我只是个女人,男子汉才大丈夫,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丈夫,我只在乎自己的日子过得是否舒心,何必为了全局苦了自己?”
“呵呵,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先前去吊唁时,周围的目光,不好受吧?”
“你很幸灾乐祸。”
“你嫁不成了,反正大婚没举办过,再说了,我大燕又不是大乾,将礼法和女德看得无比郑重。
这婚别结了,也省得再糟心下去。
我想,
我的郡主姐姐,这点魄力和格局还是有的。”
“我确实是累了,本来我就没想嫁过来,你们姬家的男人,一个个地都是坏种,我是被父母逼过来的。
然后等了这么久,等啊等的,居然愣是没能把自己给嫁出去。
习惯了荒漠无垠,却一不留神在这燕京城里憋屈了这么久,过几日我就给陛下上书,求陛下让我出去透透气,相信陛下会准许的。”
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而且这样一来,婚事,也就能因此淡掉了。
“回北封郡继续打你的蛮人?”姬成玦问道。
“呵。”
郡主伸手,撩起自己脸庞的青丝,
道:
“沙子看腻了,我想去看看雪。”
第二百一十一章 秋游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郑伯爷坐在烧烤架前,烧烤架上正烤着羊肉,旁边瓶瓶罐罐的调味料极多。
烧烤,还是得自己动手烤吃起来才够味儿,郑伯爷虽然算不上什么烧烤大师,但平日里其实挺注重生活品质,所以动手能力并不差。
同时,各种香料大料在这里,你就算是烤靴子味道也不会差。
“加这么多的佐料,羊肉的本味早就被盖住了。”
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杯茶的剑圣开口道。
另一边,脚上还上着镣铐的野人王则有些兴奋地不住搓手,见剑圣这般说话,直接反驳道:
“香料可是金贵的东西哩,瞧你这嫌弃看不上人家的样子,啧啧。”
剑圣喝了口茶,不屑地看了一眼野人王,道:“我小时候也是过过苦日子的。”
“你也说是小时候了,现在都多大年纪了?
人的嘴,人的喂,其实最他娘的贱,不用十年八年,给你吃上个半年好东西,再想回以前的粗茶淡饭,也难了。”
“这可不见得。”
“你是想说你现在也过得清贫自然?那是你有钱,别说你没钱,你只要张张嘴,就算是要一座小金山,咱伯爷也会想办法给你搬过来。
有钱,却过得清贫,那是情调,就跟在红帐子里不叫姐们儿脱衣服却只想看她们跳舞一个道理。
没钱,那不叫清贫,那叫真的穷。”
剑圣懒得再争论这个了,只是道:“你今儿怎么话这么多?”
野人王笑道:“伯爷可怜咱,将咱从牢笼里提出来,又带咱过来野炊,这儿风景也是极好的,咱可不得好好说说话,给咱侯爷解解闷儿么,哪像你,跟个大爷一样,就坐在那儿扮庙宇里的泥胎啊。
得,既然您当了淸倌儿,负责清高,那咱就得当那热情点儿的小皮子,省得乏味喽。”
对面坐着的空缘和尚闻言,
双手合什:
“阿弥陀佛。”
其身边的那位正盯着烤肉架流口水的了凡小和尚也马上擦了一下嘴角的哈喇子,双手合什:
“阿弥……羊肉要焦了!”
“噔!”
随即,来自师傅的一记毛栗子敲下。
“可以吃了。”
“哟,谢伯爷。”
野人王也不客气,抓起两根直接开啃。
他吃肉的速度极快,似乎也不怕烫,嘴嗦一下子,一根签肉就被收入口中。
剑圣伸手拿了一根,慢慢地吃着。
他的身子还在恢复阶段,并不适合这种大快朵颐。
在上辈子,郑凡印象中的武者,大侠,都应该是大块喝酒大块吃肉,手提酒壶潇潇洒洒横扫周围魑魅魍魉。
但这辈子等到自己练武,同时接触到了剑圣靖南侯这种层次的存在后,才发现他们其实都是很自律的,这种自律方式,比之后世的运动员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一个怪圈问题,一方面,是他们的体魄早就超出常人,其实就算生活饮食作风什么的糜烂点,也比常人更耐造。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强大自律,所以才能取得寻常武者难以企及的高度。
就是沙拓阙石当初披头散发跟个流浪汉一样生冷不忌的邋遢模样,那也是因为人已经放下一切,打算去镇北侯府要个说法了。
不过,
这种自制力,郑伯爷还真难做到。
正常练刀,可以,正常习武,也行,但放弃口腹之欲或者为了追求力量和晋级而过成苦行僧一样的日子,郑伯爷还真没那个觉悟。
怎么舒坦怎么来吧,上辈子过得太苦逼,年纪轻轻就查出罕见绝症,这辈子要是还苦大仇深的闭关修炼过日子,何苦来哉?
一念至此,
郑伯爷在吃了一根肉后,
习惯性地拿出中华铁盒,从里头抽出了一根烟。
靖南侯曾当着郑凡的面说过烟草对身体有伤害,
但这个世上能让人快速短期获得愉悦的事儿,哪个对身体没点副作用?
了凡小和尚也伸手想要去抓烤肉,却被其师傅又一记毛栗子。
而后,
了凡小和尚一边摸着自己的脑壳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郑凡。
郑凡左手夹着烟,道:
“吃吧。”
空缘和尚双手合什:
“阿弥陀佛,既然伯爷以炮烙酷刑迫之,那我们就吃吧,佛祖会原谅我们的。”
随即,
一大一小俩和尚开始扫荡战场。
先前烤的肉,还是少了,压根不够分。
空缘和尚倒是很利索地又将肉摆上去继续烤,同时还很熟练地往上面涂抹香料。
不远处,有一千雪海骑兵在游弋。
在郑凡身后,还坐着阿铭,不过阿铭不吃肉。
郑伯爷小心谨慎地惯了,就是趁着还没完全入秋前到草原上来一次烧烤也是在安保方面下足了功夫。
对自己怕死这件事,郑伯爷一直没否认,而且显得很坦诚。
是吧,
自己现在谈不上多么位高权重,更是和那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差距甚远,但怎么着也能算是一方土皇帝吧。
搁在后世,就是直辖市的市长同时兼领了地方军区司令。
小日子,过得还是巴适得很,自然得想办法让自己活得更稳健一点,让幸福持久下去。
而且,
在收到来自燕京的消息以及小六子的亲笔来信后,
郑伯爷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的谨慎,当真是大大的有先见之明。
瞧瞧人小六子在信里的那个委屈劲儿,
光是“那个疯女人”,信中就提到了七八次,足以可见小六子内心之愤怒。
这大概就是擅长在牌桌上尔虞我诈玩弄人心的老狐狸在被掀翻牌桌时的颠覆和挫败感吧,那一刻,小六子应该觉得自己不是什么皇子,而是一只弱鸡。
郑伯爷对那种感觉,是很能感同身受的,因为他也做过弱鸡。
正是因为滋味不好受,所以才迫使郑伯爷将身边能搜罗到的高手,
甭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残的还是废的,
全都绑在自己身边。
因为郑伯爷相信,现在可能还不是那么危急,但再过个几年,随着自己权位和重要性的不断水涨船高,自己这颗脑袋,是值得敌对方派出极为珍贵的高手来摘取的。
甚至,可能还会出现类似剑圣这种江湖大高手,自发地过来取燕狗郑凡项上首级而去。
这不夸张,想想老司徒家主是怎么死的。
伸了个懒腰,郑凡身子侧躺下来,右臂撑着草地,摆出了一个很闲适的姿势,同时道:
“镇北侯郡主,再过阵子就要到咱们这里来赏雪了。”
刚听到这一则消息的野人王目光当即一亮,
你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鼻息已经变得无比粗重,
但很快,
随着他又拿起一根签子,将肉扫入嘴里,其人其神其态瞬间恢复了平静,
且在将肉咀嚼下去后,
他开口道:
“伯爷,奴觉得,郡主此来,不单单只是为了赏雪。”
“哦,那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郑凡饶有兴致地看着野人王。
“伯爷,郡主既然要来,这意味着他和太子的婚事是不是不成了?”
野人王平日里被关在牢笼中,只有被瞎子压榨的份儿,很少有人会对其进行外部信息的补充,就算是有,也仅仅局限于雪原上的一些变化。
“皇后薨逝了。”
听到这个原因,野人王点点头,道:
“所以,咱们这位郡主殿下还真是命苦,次次大婚次次出事?”
而且其中有一次,还和他苟莫离有关。
“说正事。”郑凡提醒道。
“伯爷,这也是正事,俗话说得好,可一可二不可三,连续这么一弄,郡主和太子的大婚,怕是得很长时间地搁置下来,菜放久了会凉,会坏,两个人的婚事,其实比菜更不实在。
奴觉得,郡主此次,看雪是假,但想借此机会,窥觑虚实,同时,插手一些东西,这,才是真。
要知道,晋地,可还是有两镇镇北军的。”
听到这话,
郑凡不禁笑了,
道:
“不至于吧?”
李豹那一镇因为李豹战死,新总兵虽说是原本镇北军中的副总兵,但实际上其对那一镇兵马的掌控力下降是必然的事实,再加上曲贺城之繁华,那支镇北军估计早就有了其他的心思,早就不是昔日北封郡纯粹的一镇了。
至于李富胜那一镇,则是被靖南侯放在了身边,也就是驻扎在奉新城那里,向东南,可威慑楚人,向西,则可保持对颖都的影响力。
若是镇北王李梁亭亲自来了,那自然问题不大,这两镇镇北军大概率还是会听从李梁亭的号令。
但郡主……
差距太大了。
“伯爷别不信,郡主这个人,首先,她很漂亮。”
剑圣微微皱眉,
了凡则抖了抖小眉毛,显然,小和尚很好奇郡主到底有多漂亮。
紧接着,
野人王继续道:
“其次,郡主很任性,她做很多事情前,其实不会考虑那么多,咱们呐,以前是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可以不在乎,而郡主,则是家里鞋多。
不管成与不成,奴觉得郡主很可能会试试。
甚至,奴还觉得,郡主可能还会试试能否将伯爷您招揽过去。”
“呵。”
郑凡觉得野人王越说越离谱了,
“本伯还需要再寻求其他靠山么?”
“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野人王微笑道:“所以,还请伯爷先做好一点准备。”
郑凡笑道:
“准备什么?”
“准备到那时面对郡主招揽时,不能像现在这样笑出来。”
………
白天出了一趟门,回来有些晚了,再加上这阵子作息还在倒腾之中,熬不了夜,今天就这么多了,明争取多一些。
第二百一十二章 烽烟再起
郡主要来的事儿,只是一个小插曲,具体情况,还是得看她如何来,朝廷会给予其怎样的安置法子,比如谁会陪同她一起来,这个很关键。
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再多的分析,也不过是添一些话头罢了,最重要的是,郑伯爷也不是那个昔日跪伏在郡主面前去选择是做李家家丁还是做护商校尉的小小民夫了。
烧烤尾声时,
海兰部头人海兰阳谷来了,恭敬地跪伏在一侧。
野人王已经坐回了自己的马车,不得已示人。
空缘和尚和了凡小和尚擦了擦手上的油渍,默默地起身,师徒二人近乎是同步地一甩袈裟角,当即从先前吃肉的和尚变成了仙风道骨的出家高僧形象。
郑伯爷站起身,走到海兰阳谷面前,对方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海兰部距离雪海关实在是太近了,乃蛮部一时那般强盛,也是被雪海关说灭就灭,他海兰部这小小的体量,可真是吃不起伯爷一怒。
“这两位高僧想来雪原宣扬佛法,普渡众生,你给我照看好,若是出了丝毫差池,海兰部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动辄拿灭族来说事,是一件很没品的事儿。
但它真的很高效方便以及快捷,容易让人用上瘾,这就像是那些当皇帝总喜欢将诛你九族挂在嘴边一样。
海兰阳谷马上叩首道:
“请伯爷放心,海兰部定然竭尽全力,照看好二位佛爷。”
郑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场面话,而是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内,剑圣已经坐在里面了。
“那两个和尚,就留在雪原了?”剑圣开口问道。
郑凡点点头,今日的野炊,是有一部分散心的意思,同时也算是给空缘师徒送行。
剑圣笑了笑,道:“毁其肉躯是治标,掘其信仰是治本。”
“哟,老虞啊,你能瞧出这一点来,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是那野人王与我说的。”
“呵呵。”
郑凡还以为剑圣大人在这方面也开窍了呢,毕竟,早年间剑圣大人为国为民,可是办了好几件事儿,但结局都不好。
“再说了,你们燕人在我晋地,不也是用一样的法子么,光是科举取士这一条,就是在掘我晋人的根。”
“大家本就是诸夏遗民,一家人,现在无非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罢了,再说了,别的小国不谈,就说这四大国之间数百年争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的还少么,唯有一统,方能结束乱世,到时候,雪原、蛮族、乾国西南的土司,楚国大泽和山越,其实都不是问题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如果你不是燕人的总兵而是乾人或者楚人呢,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燕皇老儿痴人说梦!”
“哈哈哈。”
“哈哈哈。”
马车内,郑凡和剑圣相视大笑。
在前头赶车的阿铭摸出酒嚢,默默地喝了一口血。
“这次六皇子人差点没了,说实话,我有点兔吓狐惊。”
剑圣闻言,道:
“其实世上能人异士,真的很多,官面上的人物并不能代表大多数,草莽之中,其实也隐藏着不少,甚至还有不出世的一些门派。
不过,饶是如此,那位郡主身边的帮手,也的确是奢侈了。”
“我现在很担心,李良申会护送郡主过来。”
“李良申不是燕京城外守军大将么?”
“谁能猜到咱们那位皇帝陛下会怎么安排?其实,皇后这次的薨逝,也不一定没有猫腻。”
“宫闱里的事儿,确实很难干净。”剑圣感慨道,“对了,既然皇后走了,你没去看看田无镜?”
“不方便,这会儿眼巴巴地过去,在外人看来,是不是我这个平野伯又跑过去劝靖南侯造反了?”
“你不愿意造反?”剑圣问出这句话后,脸上露出了你骗鬼呢的神情。
“真要做什么事儿的话,我只等靖南侯的军令。”
“所以啊,人,就是这样,先前还说什么天下一统终结战乱,诸夏对外,平息内外,现在落到自己身上,还是想着造反夺权。”
“口号是口号,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日子,不矛盾的。咱言归正传吧,那位郡主,是个麻烦。
她既然敢对六皇子那么做,说不定也会给我来这么一下。”
“郡主身边的那位,先前北先生与我所说的七叔,我有印象,此人剑道孤僻,走的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路,用‘一剑傍身’来形容他,最是贴切不过了。”
因为他最强的那一剑,一辈子只能用一次。
“您接着说。”
“他的剑,看似强大,但实则也没那般恐怖,你身边不离人就是了,只要有人能够帮你拦下那一剑,其对你的威胁,就小了大半。”
听到这话,
郑伯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至于李良申,我曾和李良申比过武,李良申剑法朴实浑厚,气机绵延不绝,他的剑,并非是最锋利的,但其体魄,却可称为剑客之中最强的。”
“您和他比怎么样?”
“这又不是下棋对子,还能这么比?”
“这没办法,您就当我是个门外汉吧,就这么着地给我比比,让我心里有点数。”
“当初我和李良申打过,平手。”
“哦。”
“在我输给田无镜后,我觉得,我能高李良申一点了。”
“哦?”
“雪海关后,如果我现在能复原,我能胜过他。”
“哦!”
“可我的身子我清楚,不是那么好复原的,今天能坐在那里吃一串烤肉,已经超出我原本的预估了。”
“这不急,您慢慢来,我又没让您现在就出去找李良申拼命,您在这儿,我就有个念想,心里头,也算是有了底气。”
剑圣掀开车帘,看向外头,道:“现在入秋了,冬天,也快了。”
“朝廷钱粮给的足,颖都那儿押运来的也给的足,再加上咱自己上次打乃蛮部收获颇丰,这个冬天,是没问题了。
等这个冬天过后,才是真正的万物复苏,走上正轨。”
“你的经营之道,我是真的佩服,若是当初晋皇有这个能力,就算是京畿之地,也不至于落魄到那种地步。”
“还是得看大环境的,当初晋国三家环伺,哪家都不可能给皇室重新翻身的机会。”
“也是。”
这时,前面赶车的阿铭喊道:
“主上,到家了。”
“行,您好好休息。”
郑凡和剑圣告别,让剑圣先一步下车。
随后,队伍继续前进。
野人王所在的囚车被搬了下来,送入了已经入住的平野伯府中。
这种重要的囚犯,自然得关在自己身边最稳妥。
而且,野人王的囚牢一墙之隔的位置,就是沙拓阙石棺材的盛放之处,二人相伴,也不至于寂寞。
在被甲士运送下去前,野人王掀开黑布,露出他的脑袋,对郑凡道:
“伯爷带我出去放个风,还真是折腾和辛苦,奴在这里是真的心里过意不去。”
郑伯爷笑着点点头,
对野人王道:
“晚安,好梦。”
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野人王只能被送回了地牢,被转入囚牢之后,他靠着墙壁,蜷缩在那里,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绣花鞋,
默默地,
放在了鼻前,
深深一嗅,
唔,
似乎因为她要来了,
这味儿,
也就更重了。
……
“主上,郡主要来了,您打算怎么招待?”
四娘一边帮郑凡捏着肩一边问道。
“还能怎么招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女的,是个麻烦,我是真不想招惹。”
“主上,奴家觉得,郡主既然是主上在这个世界醒来后所见到的第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初见时她还是女扮男装穿着甲胄,奴家觉得,这就是缘分啊。”
“你在瞎说什么?”
“奴家只是觉得,要不,主上您把郡主给收了吧,让郡主在家里喊奴家姐姐,就比如现在,就该那郡主端着果盘进来,喂我们吃葡萄。
奴家吃进去一个,再吐出来,盯她一眼,故意刁难道:酸牙了。
然后郡主再跪在地上喊请姐姐恕罪。
哟哟哟,这多有趣。”
“呵。”
“奴家可没有说反话哦,这是奴家真心所想。”
“行了行了,你不是很忙么,怎么还有工夫去想这些东西。”
“工作是为了能更好地生活,这不矛盾啊主上。”
“得了吧,你真当我是潘安啊?也就只有你能看上我,其余的,呵呵。”
“主上,您这就自谦了,依照主上您现在的地位,再算上主上未来发展的话,如果奴家是那位郡主,奴家会觉得将主上您收作裙下之臣,也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她现在虽然不是太子妃了,但想要随随便便嫁个人,也难,总不能这么火急火燎地给姬家戴个绿帽子吧?”
“孝庄怎么对洪承畴的?怎么对多尔衮的?”
“那是电视剧。”
“没名分,不仅仅是男人觉得方便,有时候,女人也会觉得方便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郡主并未成亲,所以好像不是那么符合主上的口味呢,呵呵呵。”
“四娘啊。”
“嗯?”
“咱能比谈那个郡主了么,谈谈别的?”
“比如?”
“比如今天是什么颜色?”
镇南关,曾是晋地司徒家抵御楚国的第一道防线,只不过当初伴随着野人入关席卷大成,这座雄关,自然也就被楚人顺势攻克。
原本镇南关守将薛让,也顺势投降了楚国,被楚国摄政王封为归义侯,麾下原本的三万成国南门关兵马继续保留,同时添入了两支楚军,总计五万人。
当然,作为对等交换条件,薛让也已经将自己的家眷老小,全都送入了楚国居住,也算是人质吧。
此时,就着夜空,薛让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北方。
“朝这个方向站,是不是还不太习惯?”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了薛让身后。
“年大将军,您又笑话我了。”薛让笑道。
此人正是年尧,被誉为大楚摄政王座下军中第一鹰犬。
在大燕,有平野伯从民夫短短数年间封爵的励志典型,那么作为府中奴仆出身的年尧,则就是楚**旅崛起的楷模。
尤其是在楚国这个极为重视出身和家族传承的国度,年尧的成功和上位,就更显难得和可贵了。
年尧调侃薛让站的方向不习惯,意思是曾经作为大成国南门关守将,薛让大部分时候都是站在城墙上面朝南,提防着楚军,现在,则面朝北,要提防燕人。
“这次的事,摄政王的意思,薛将军也明白了吧?”
薛让点点头,道:“明白。”
“明白就好,薛将军,我老尧呢,是个大老粗,说话和做事,都不喜欢拐弯抹角,这一次,是我大楚,欠你的。”
“大将军言重了。”
“不言重,不言重,燕人背信弃义在先,屠我青鸾军四万将士,这笔仇,不能不报,有一点薛将军可以放心,当初是望江结冰,我大楚水师受限无法增援玉盘城,今日在这南门关,大楚就在你的身后,本将军所领十万大楚皇族禁军,也在您的身后。”
“大将军,其实末将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两国交锋,战便战,和便和,我楚国为何次次都………”
“显得不大气?嘿嘿,我也是这般看的,上次的青鸾军覆灭,就是因这个原因,但没办法啊,摄政王也难啊,先皇崩得太快,太猝不及防,使得我大楚动荡这么久,无法全力对外。
就是现在,说句心里话,我大楚还是没能调和好内部,那些个传承贵族,彼此之间的心思,实在是太多了。
至于说这次,这不入秋了么,给燕人找点事情做做,燕人铁骑再怎么凶猛,难不成还能撞破这城墙不成?”
薛让摇摇头,道:“末将还是不信,只是为了让燕人疲惫。”
要知道,燕人屠杀了青鸾军后,楚国还是认下了合约,这意味着楚国还没做好全面开启国战的准备。
但现在却一反常态地忽然变得激进起来,甚至想要主动搞出动静来。
薛让虽然是降将,但好歹也是军营里熬混出来的,这点儿风向还看不清楚的话也不可能爬到这个位置来。
年尧倒也大方,身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
“乾国那位官家派出使者来面见摄政王了,商议联合抗燕之事。”
“乾人有那个胆子?”
如果说青鸾军的覆灭,是因为野人主力大军被歼灭望江冰冻等等一系列的客观因素造成的话,那么乾人,那就是完完全全被燕人曾按在地上使劲地摩擦了好几轮。
“乾人倒是有些痛定思痛的意思,毕竟,被人家铁蹄打到京城下,饮马汴河边,这种屈辱,就算是乾人喜欢风花雪月也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乾国那位官家也是有意思,说他乾国各路兵马正在重建,还在练兵,我大楚,如今也是在肃清内部,暂时,都无力北伐对燕。
但总不能让燕人在吞了三晋之地后,悠哉悠哉地休养生息,总得给燕人找点事情做做。
摄政王同意了,燕人看似势大,但摊子大,底子薄,在真正的大战之前,可以用这种法子疲敝他们。
哦,对了,有件事,我不说,薛将军也应该清楚,但我还是要说一下。
若是燕人举兵过来攻打镇南关,有我亲率的皇族禁军在后面压阵,怎么着都不可能让燕人打上来。
但薛将军动手时,也得悠着点儿,要知道那位燕人南侯现在可是在奉新城坐镇,可不能贪功冒进。
若是真的冒进了,薛将军,可别怪到时候我年尧见死不救。”
“大将军这是多虑了,我薛让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再自负,也不觉得自己能和那位燕人南侯比肩。”
“对,就是这样,咱的主力就尽量不要出镇南关地界,最好诱使燕人大军来镇南关这里耗,野战方面,只要那位燕人南侯在这里一天,我都不敢和他对上。”
“大将军也太过自谦了。”
“不,这是和薛将军你一样,心里都有点数,屈天南就是心里太没数,所以才没了的,咱不能像他那样傻。
再者,这边打起来,热闹起来,摄政王也就有理由将国内那些大族的私兵调过来整合一番了,纯当是拿燕人来练练兵,我想,乾国那位官家,应该也是打着一样的算盘。
行了,薛侯爷,呵呵,等天亮后,得喊您薛王爷了。”
……
大燕永平二年秋,镇南关守将薛让奉司徒家旁系子弟司徒永为帝,自封长平王,复立大成国。
翌日,三封军令自奉新城发出,一封燕京,一封颖都,一封雪海关。
因为间隔太远,军情传递耗时长,所以在镇南关事发后,雪海关才收到一封消息,那就是南望城总兵许文祖上报朝廷,乾国新任梁镇节度使钟天朗率骑兵八千,主动犯边,拔堡寨两座归去。
乾人的主动挑衅动作,还在镇南关之前。
而刚刚平定野人之乱正准备休养生息的燕国,两条边境线上,烽火再起。
——————
晚上还有。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她来了
“啪!”
郑凡将来自靖南侯的军令丢在了桌上。
此举倒不是想要表达什么不满,毕竟郑伯爷再怎么扑腾,还不至于对老田有什么看法。
甚至,就连魔王他们自己也承认,只要老田在一天,只要老田没打算造反,那大家伙只能继续当大燕忠良。
“军令一式两份,一份是军中文书所写的军情叙述,一份,则是侯爷亲笔写的军令。”
郑凡伸手,敲了敲桌面,
对坐在下方的魔王们道:
“军令也简单得很,就俩字———坐着。”
瞎子闻言,点了点头,显然,这道军令,在他预料之中。
四娘也是长舒一口气,手里织毛衣的速度也轻快了不少,雪海关内外现在这么多口人,原本的钱粮储备只是能平稳过掉这个冬天,若是此时再兴起兵事,那么这个冬天,就不好过了。
毕竟,不是每场仗都能获利,很多时候一些仗,真的是纯消耗,想找进补的地方都难。
野人王坐在最下面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依旧戴着脚铐,没座位,只是坐在地砖上。
“反正大家伙现在也都是坐着,就说说看法吧。”
郑凡默默地抽出一根烟,没点,只是放在指尖把玩。
瞎子起身道:
“主上,此次镇南关和南望城一线兴起的烽火,应该并非三国大战的前兆,乾人那边,是动用他们新建起来的珍贵骑兵部队进行偷袭,而咱们这边,镇南关虽说是楚人的地盘,但也只是那个原本的司徒家降将薛让充当门面举了个司徒家旁系子弟称帝,楚人只是站在后面。
楚乾两线,应该是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制造制造紧张态势罢了,没打算真刀真枪地和燕国正式开干。”
这时,
野人王见瞎子说完了,
马上补充道:
“伯爷,北先生说得很对,楚人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说好听点,是他们自认为自己是贵族传承的底子,说不好听点儿,就是骨子里没那种跟人豁出去拼命的气魄,尤其是那位楚国的摄政王,其风格是最喜欢将一切操弄于股掌之间,和咱们的大燕陛下不同,他不喜欢赌,他喜欢稳。
楚人这次推出一个牌面过来,目的只是为了搅和搅和这一池的水,让我们动起来,疲惫我军。”
野人王需要抓紧短暂的时间尽可能地表现自己,因为他的时间本就不多,每一次他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后,大概率都能得到生活待遇上的些许提高。
现在,他争取早日能换到地上的牢房里去。
因为自打平野伯府建成,他也搬进平野伯府的地下囚牢后,晚上睡觉总做噩梦,时不时地感觉自己身上发寒,总之,那个地儿透露着一股子邪性,因为野人王常常自诩自己为蟑螂,哪儿都能过下去,但这次的囚牢,他是真的不想待了,他真怕再住下去自己会暴毙。
郑凡闻言,点点头,道:
“所以这次,是乾楚两国的疲惫之策了,呵呵。”
以郑凡如今的地位,其实是能够站在稍微高一点的位置去俯瞰大局了。
先前征讨野人时,东征大军第一次失利,锅,大皇子确实需要背一部分,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燕国连年征战导致的疲惫。
早年间的战事,燕国动用的是什么军队?
那是镇北军靖南军,地方军和禁军只是负责打打边鼓,许胖胖当初在南望城集结各路军头子拼命压制住乾国三镇边军的试探,这已经是第一次三国大战里,地方军所做出的最大功绩了。
而东征大军第一次出征,选择组建的左路军,其实也是因为地盘铺太大了,各地都需要驻军驻守,同时大燕两路精锐自身损耗很大,导致不得不起用地方军和禁军来维系和支撑帝国征伐的脚步。
望江内左路军浮尸一片,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左路军军队素质比之镇北靖南军差距太大。
随后,靖南侯挂帅出征,所谓的“移花接木”,
看似巧妙高深,
但本质上无非是“田忌赛马”而已。
就是将地方军和禁军以及成国归附兵马,这些“下等马”乔装成靖南军镇北军开赴玉盘城下,再以换装后的镇北军靖南军为主力,一举击溃野人王所率之主力。
问题,其实还在,兵员补充和成长远远跟不上连年战争所带来的消耗,靖南侯的做法说白了就是将自己的缺点完全藏了起来。
再在击溃野人主力后,大燕那么刚强的靖南侯,那么刚强的皇帝陛下,都没有去推行北伐雪原的征程,这就意味着他们自己其实也清楚燕国之疲惫已经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不是不想打,是打不动了。
最清晰的例子就是,以前要是带着三千镇北军或者靖南军,哪怕面对上万敌骑,郑伯爷也是敢谈笑风生的,直接骑脸去干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反正干不过老子想突围问题也不大。
但现在,让郑伯爷随机挑选出三千雪海关骑兵出来,哪怕是自家骑兵,郑伯爷也没那个自信去浪了。
精兵良将,实在是太宝贵的财富,不是说拉人头就能迅速批量整出来的。
另外,晋地被打烂了,还没恢复过来,燕国也已经国库和民力都陷入了快脱力的状态,这就是军事层面上的另一个层面的影响了,虽说不是一个层面的,但影响是互通的。
郑伯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不就是当初老毛子在北边屯兵对付咱们的招数么?”
就是仗着我体量比你高,我能耗得起,就故意和你耗。
瞎子则道:“但这方法,代价小,收益大,确实好用,当初咱们也是这般对付小霸王的。”
随即,
郑凡和瞎子相视一笑,其他魔王也都点点头。
只有坐在地上的野人王一脸懵逼,
什么毛子,什么小霸王,
这是在打什么机锋?
发现自己居然跟不上节奏后,野人王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危机感。
郑凡则继续道:“所以,靖南侯的这封军令,也算是看穿了楚人的谋划吧。”
那边要闹腾,那就让他闹腾去吧。
燕国现在的优势在于野战方面的绝对自信,无论是那个薛让还是楚军,只要敢出镇南关冒远了,燕军就有足够的把握将其击溃。
毕竟靖南侯本人现在可就在奉新城坐镇呢。
“阿程。”
“属下在。”
“我觉得楚人大概率不会出动大军出来,但很可能会派出小股兵马外出袭扰,待会儿你下去后给金术可安排一下,让他领两三千骑外扩出去,咱们主力可以不动,但必要的防卫还是要做好。”
“是,属下知道了。”
“四娘。”
“属下在。”
“知道现在日子紧吧,咱们的钱粮供需,也就将将能安稳过个冬,但你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筹措结余一部分粮食出来,大概率不会开打,但我们得有备无患。”
燕军传统,尤其是现如今在晋地驻守的燕军,受军令出征时,得自备一大部分粮草,可等不及让后头来进行运输和补给。
从燕京那里过来,路途过于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者南望城一线的烽火,可谓是直指燕京的,朝廷那边着重要防备的,还是那边的情况。
而颖都那里,先前筹措出下半年的军需钱粮出来,已经有些“刮地三尺”了,毕竟晋地因为战祸荼毒,早就成了烂摊子。
总而言之,接下来如果真要开战,大燕在晋地的各路兵马,得做好自己给自己管饭的准备。
“三儿。”
“属下在。”
“在不影响秋收工作的前提下,多制造一些攻城器具的零部件。”
“是,主上。”
攻城器具不可能随军携带,但一些关键性的零部件如果事先准备好了,等到地方伐取木材后就能很快地赶制出来。
一个个任务分配了下去后,
郑凡摆摆手,
道:
“都散了吧。”
但就在这时,外头来了一名甲士,躬身禀报道:
“伯爷,刚收到一封哨骑来信,说镇北王府郡主的车队已近我雪海关,有一支八百人的骑兵随扈,郡主车队约两百人。”
随扈的骑兵应该是附近哪个将领派出的,而郡主真正自己带过来的人,也就两百。
野人王听到这一则消息,这一次,倒是一点异常都没有。
四娘则是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郑凡,
显然,
四娘早就期待去调教郡主殿下了,这会让她有满满地成就感。
郑凡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奈道:“我还以为镇南关出了事儿后,那位郡主会留在颖都不动了呢,没想到居然还是继续东行到了咱们这里来。”
瞎子开口道:“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得知镇南关有状况后,加快了行进速度赶过来的。”
阿铭则道:“阿力和剑婢还没回来,这样子的话,他们很可能就在郡主的队伍里。”
郑凡看向梁程,道:“派八百骑去接应一下。”
“是,主上。”
外头现在风头很紧,虽说郑凡对这位郡主很不感冒,但也不想她在自己地盘附近出事儿,否则这屎盆子扣得也太冤枉了。
四娘开口问道:
“主上,郡主来了的话,该以什么规格招待?”
“四娘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不用太隆重,欢迎仪式也免了,对了,郡主住处,安排到城南。”
平野伯府可是在城北。
“奴家知道了,主上。”
议事结束了,
野人王再度被押送向囚牢。
只不过,
这一次,
瞎子出了议事的小厅后,则是跟着押送的甲士一路走到了地牢入口处。
野人王有些感动地道:
“有劳北先生相送了,奴这怎么好意思呢。”
“没事儿,进去聊聊。”
野人王被押送了进去,待得投入铁栅栏之后,在瞎子的示意下,四周负责看押的甲士全都出去回避,地牢里,只剩下瞎子和野人王。
这其实也是二人经常出现的相处模式。
“北先生是有什么事么?”
“自从得知郡主要来这里看雪后,我就一直在寻思一件事情。”
“北先生可以与我说说。”
“我在想,我们雪海关,除了我家主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到郡主的。
而且,就算是我家主上,说实话,也不是郡主想拉拢就能拉拢的了的。”
“所以呢?”
“所以,我就在想,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郡主来雪海关,其目的,或者叫其主要目的,并不是我家主上。”
“不是咱们伯爷,还能是谁啊?”
“你说呢?”
“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野人王指着自己自嘲道。
“对啊,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野人王。
瞎子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已经干瘪失去不少水分的橘子,一边剥一边道:
“咱们这么讲,一个男人,以前暗恋一个女人,暗恋得死去活来,只不过他以前地位太过卑贱,而那个女人,身份又极为尊贵,所以,二人没什么可能。
但如果那个男人,忽然成功了,做出了一番事业,他最想做的,是什么?”
将一块橘肉送入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继续道:
“你应该在之前,就曾联系过郡主吧,告诉她,在遥远的雪原,有一个男人,曾暗慕过你这么多年,且如今,他已经打下了大半个成国,成为雪原之王。
这是根深于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执念,很少有人能够控制得住的,而且,衣锦还乡这种情绪,大部分时候,也不需要去控制住。”
“您说笑了,北先生,怎么可能呢。”
“不,在你当初率部攻破雪海关之前,其实大燕密谍司就已经侦查出了你曾在北封郡镇北侯府内的辅兵营里服役过的经历。
所以,哪怕你忍住了,没有派人去送信或者主动联系郡主,但郡主,应该是记得当初被自己抽了那一鞭子的奴军。”
“可是,可是,可是不是已经有个野人王被押运去了燕京了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觉得,我应该没有想错。
苟莫离,你是个人才,你的才能,不仅仅局限于在雪原,其实,无论你去哪里,愿意用你的人,都挺多的,只不过,都得防着你反噬罢了。
而那个女人,
她很自信,她也很任性,
她可能不会担心你的反噬。
甚至,
如果她知道有你这个男人,曾那般迷恋着自己,甚至现在还如此迷恋着她的话,她应该会很有兴趣将你收入囊中。
有个词,叫心理测写,你可能没听说过,唔,这么说吧,我这人的专长,其实是揣摩人心。
我觉得,这么做,很符合那位郡主的人设。”
“北先生,既然您这般笃定,那如果真的那位郡主真的点名想要我,怎么办?毕竟,私藏我,可是大罪啊。”
瞎子笑了,
这种笑容配合其那空洞的目光,
显得很是阴郁。
“她没那个资格,这里是雪海关,不是北封郡的镇北王府。”
“但她毕竟是镇北王的女儿,陛下,也会照拂她的。”
瞎子则道:“嚯,谁又不是个宝宝怎滴?”
“嗯?”野人王有些不解。
“她背后有镇北王,咱们伯爷背后则有靖南侯,而且,县官不如现管,在这里,可以给她面子,也可以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野人王沉默了。
瞎子则继续道:“一些事,你因为关在这里,可能没人跟你说,靖南侯的儿子,现在就养在咱们平野伯府里,我家主上,还是小侯爷的干爹。”
“小侯爷?”
瞎子伸手指了指头顶,道:“应该就在你头上的,隔壁。”
野人王囚牢的隔壁,躺着沙拓阙石,而沙拓阙石正上方,则是小侯爷的婴儿房。
其实,野人王这些日子的萎靡瞎子也注意到了,所以,不得不再感慨一句小侯爷的八字,那是真的够硬的,从小到大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坟头蹦迪”,居然吃嘛嘛香睡得也贼踏实。
“北先生,您本不用来与我说这些的。”
“不,我得说,因为我看重你的,包括主上,其实也很看重你,因为我们都觉得你的价值很大,所以,我提前告诉你,让你自己做好抉择。”
“什么抉择?”
“那就只能你自己去想了。”
说着,瞎子拍拍手,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
野人王则笑道:
“是不是要派人将这里的入口给封死?”
封死入口的话,可以防止人劫狱。
留下足够吃喝和通风口就足矣。
瞎子摇摇头,道:
“不,都说郡主身边高手不少,但其实,我们不介意郡主派人来劫狱。”
瞎子说着,装作不经意间伸手,触摸了一下牢房北侧的墙壁。
摸着摸着,
瞎子脸上的笑容,
越发灿烂了,
像是想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其实,当瞎子的精神力尝试渗透这面墙壁时,遭遇到了极大的阻力,这是因为沙拓阙石躺在那里自成气场,可以屏蔽掉外界对这里的感知。
所以,野人王只觉得住着不舒服,难受,体虚多梦,这是受煞气和风水的影响,但这只是最低层次的表现,而事实上,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他是不可能感知到隔壁内的存在的,甚至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而此时,
刚刚结束议事的郑凡则提着一壶酒走了下来,
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棺材。
郑凡觉得,
宿命真的是一个圆,总是能够在你不经意间,给你一种站在终点却又像是站回圆点的恍惚感。
在郑凡的记忆中,
那个男人,站在镇北侯府大门口,提着酒坛,大吼:
“我本荒漠一野蛮!”
似乎,就在昨日。
那一日,原蛮族王庭左谷蠡王沙拓阙石战死于镇北侯府门口,
只为向灭掉沙拓部全族的镇北侯郡主要一个解释!
少顷,
郑凡将酒壶放在了棺材盖上,伸手,抚摸着棺材盖,用一种像是对熟睡中人说悄悄话的语气,
缓缓道:
“她来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起身
郡主的车队,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一些。
原本,雪海关这边派出了一支接应护送的队伍,预计是今晚保护郡主人马在外露营一宿的。
毕竟,燕皇没有公主,而郡主,则相当于是第二代里面,身份地位最为贵重的女子,真正儿的金枝玉叶。
但郡主显然并没有扎营留宿野外,而是在深夜时分,来到了雪海关外。
没办法,
人既然来了,
那该有的章程和规矩,也是得要有的。
郑伯爷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如果可以消弭掉一些麻烦,他是不介意去做一些表面功夫的。
再者,最重要的一点是,世人现在都清楚他平野伯是靖南侯的爱将。
但真谈论起他郑凡的出身,这位郡主才是他最开始的伯乐。
只不过,因为平野伯之后的表现实在是太过亮眼,导致郡主因为这件事一直被钉在反面举例上。
因为之前传信兵传来的消息郡主是以私人车仪过来的,所以郑伯爷也没穿官服和甲胄,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便服,加上晚上已经天寒了,所以四娘帮忙添置了一件披风。
两侧甲士早早地林立好,再加上因为是深夜,所以雪海关内还算安静,也没什么人潮,只听得车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缓缓驶来。
马车,在郑凡前方停下。
郑凡拱手道:
“雪海关总兵郑凡,向郡主问安。”
跪,是不用再跪了;
几年折腾下来,南征北战下来,所求的,不就是能少跪几个人么?
不过,姿态嘛,稍微低一点也不算什么。
这就像是北封郡那里一大堆的校尉头子一样,大家看似都是校尉,但总归是能够根据麾下兵马数量以及背景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
依郡主的出身,
就是当朝宰辅赵九郎,也得对其客客气气。
马车帘子被掀开,
郑凡原以为会是一个侍女探出头来传话,
但没想到,
是郡主李倩本人大大方方地掀开了车帘,
对着站在马车前面的郑凡微笑道:
“是我做叨扰客了,还望平野伯勿恼。”
瞧瞧,
听听,
这话说得多么知书达理!
不是那个当年冷冰冰问你为何不做我李家家丁的口吻了。
归根究底,面儿,是靠自己本事挣来的。
“郡主能来我雪海关,是末将的荣幸,何来叨扰之说?”
郡主目光跳过郑凡,看向郑凡身后,道:
“平野伯,我这里有一份军情,请速速入府叙谈。”
说完,
郡主就将车帘放了回去。
军情?
郑凡是不信的。
如果真的有军情,自是有先前己方派出护卫的兵马派人提前传递过来,不管怎么样,单骑狂奔肯定比马车来得要快得多。
只是,这一个理由却直接堵住了郑凡接下来打算说的话,比如已经预备下了宅子供郡主休息云云。
郑凡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瞎子,瞎子则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既来之,则安之。
郑凡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侧身让开了路。
郡主要去自己的府邸,行呗,来吧。
这雪海关,毕竟姓郑,这点身为主人家的底气郑伯爷还是有的。
郡主马车开始前行,郑凡则跟在后头,恰好看见一位跟在马车后头的持剑老者,而那个老者也在看着郑凡。
马车走在前头,
郑凡自然而然地和老者走到了一起。
其实,郑伯爷是拒绝的,在发现老者后,郑伯爷马上转移了视线,也打算落后一点距离,尽量和这位能开二品剑的剑客远一些。
毕竟,哪怕魔丸伴身,自己也是六品武者,但这般近的距离下,七叔如果要杀自己,那也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但你想躲,人家却还非要往你跟前来凑。
七叔主动走到郑凡面前,拱手行礼道:
“伯爷。”
“七叔,您这是何必?实在是太见外了。”
“伯爷修行天赋,当真是让老朽汗颜,短短三年时间,竟已至六品武者之境。”
初见郑凡时,郑凡才刚刚开始修行武者之路,这才三年时间,已经六品了。
有些人,其实就是璞玉,一开始埋藏于山石之中不显丝毫,而一旦挖掘出来,稍加打磨,即刻就能晶莹剔透。
想当初,七叔甚至生出过想要收郑凡为徒的心思,而且他也确信自己将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了,只不过那时的郑凡心里想着的是早点回去和魔王们团聚,根本就没心思留下来做什么徒弟。
现在想想,
当初还真是做对了选择,
这并非说自己现在所掌握的权势军队,而是试想一下,若是拜七叔为师,跟其学武,自己岂不是也得修炼那个劳什子的一世一剑?
这一招,在郑伯爷看来,可以称之为“一辈子就装一次逼”剑法,
甚至很大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辈子一次逼都装不了”剑法。
“七叔谬赞了。”
“伯爷怎么流汗了?”七叔问道。
“这阵子虚火旺盛吧。”
“伯爷年轻,应当多注意调养身体。”
“多谢七叔。”
“早就听闻晋地剑圣虞化平,就在伯爷这里?老朽一生痴迷于剑,倒是想见见这位剑圣大人,还望伯爷引见?”
“是,剑圣确实曾和我一起在雪海关上御敌,共同对付野人,但等野人战败后,剑圣就出去云游了。
他有时候也确实会回来看看,找我喝喝酒,但喝完酒后第二天也就走了,他现在是在雪海关还是在雪原又或者是在颖都,我也不清楚。”
“那真是可惜了。”
“七叔放心,等下次见到他了,我会帮您引见的。”
“多谢伯爷。”
“七叔客气。”
没多久,
郡主的马车驶入了平野伯府,郑凡即刻安排下去准备招待工作。
而郑凡本人,则先坐在小厅里等着。
七叔站在对面,也不坐下来喝茶,就那么站着,他似乎早就习惯了。
郑伯爷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
讲真,
有了小六子之前的那封信,
郑伯爷面对七叔时,心里还真有些紧张。
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练武,也是一样。
也没等多久,郡主很快就又出来了,只见郡主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充满着一种东方典雅的美。
有一说一,郡主确实是很美的。
所以,郑伯爷也有些理解当初的野人王为何会那般禽兽了,大概率在那个时候郡主已经出落出美人胚子的雏形。
“郡主殿下,军情?”
郡主没有去坐那正中间的首座,而是在郑凡对面坐了下来,相当于首座完全空在那里。
听到郑凡的问话,郡主当即笑了,
道:
“伯爷也真是的,您也晓得这是我开的玩笑话,怎么这会儿反而当真起来了呢?”
“郡主莫怪,世人只知君无戏言,军中,其实也无戏言,郡主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才是。”
毕竟,你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清楚拿军情来开玩笑得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郡主起身,对着郑凡微微一福,
道:
“是,倩儿知罪,还请平野伯宽恕。”
“郡主,你这……”
郡主脸上随即又露出笑容,坐回椅子上,环顾四周后道:
“实在是好奇平野伯府到底是何等气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郡主说笑了,我这府邸自己也是刚住进来不久,哪里来的什么名气?”
“怎么没有?平野伯府修建于城北,毗邻北城门,正如平野伯自己所说的那句话一般,郑氏为国守门,此等豪情,当真是让人钦佩。
当年在荒漠上,倩儿还曾想以家丁身份收容平野伯,如今每每想起此事,都自觉脸上讪讪。
只能怪倩儿当初眼拙,没能认出大才者,倩儿在此,向平野伯赔礼了。”
这左一句倩儿右一句倩儿,
说得郑伯爷心里毛毛的。
郡主把架子放得如此之低,就跟二人合唱一样,同伴将这调子压得太低了,你还得强行去配合她,这难度,实在是太大。
郑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没有去接郡主的这个话茬,只是无奈地笑笑,
看着郡主,
道:
“郡主殿下,我郑某人,是个粗人,是个丘八,所以,咱们有什么话,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郡主殿下若是真的只是来我雪海关赏雪,虽说现在还没入冬,大雪苍茫的景象还没到,但雪原深处一些地方,应该已经出现白霜了,末将可以派人护送郡主去赏雪;
若是郡主还有其他的什么事儿,大可开口与末将说来,能办到的,末将必然会努力去为郡主办到。”
“平野伯这话说得,可真是生分了呢,我这次来,一没有大臣随行,二没有宣旨公公伴同,只是因为这阵子出了一些事儿,想出来散散心,看来,确实是让平野伯觉得麻烦了。”
郑凡点点头,
道:
“镇南关那边的楚人,现在不是很安分,末将这些日子正为此烦恼,还请郡主恕末将招待不周之罪。”
“自然是兵事要紧,其实我这里真不用平野伯操心什么,我就随便走走,随便看看,自得其乐就是。
你我皆得方便。”
“如此……”
郑凡站起身,
对郡主拱手道:
“如此,等战事平息后,末将再来向郡主请招待不周之罪。”
“平野伯言重了,楚奴狂妄,胆敢再启边衅,还请平野伯好好教训他们。”
“府邸西宅已经整备好,郡主殿下一路东行显然是疲乏了,还请好好休息。”
“有劳平野伯。”
郑凡走出了小厅。
郡主的人,则在伯爵府安排下入住了西宅。
房间里,
郡主坐在椅子上,
三个侍女则开始上上下下翻找,在确定没有密道暗室一类的东西后才行礼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郡主和七叔两个人。
郡主摘下发簪,任凭长发落下,同时道:
“七叔,能瞧出来,咱们这位平野伯,是真的有些怕你呢。”
七叔笑笑。
郡主则又道:
“想不到啊,小六子和郑凡的关系居然这么好,那一晚的事情,他很显然是和郑凡通信说过了。”
“是。”七叔点点头,显然,他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一日在府外,郑凡是救下了小六子,那也应该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七叔,你说这世上,真有这般牢固的关系?”
“说不准,但六皇子殿下将那一晚的事告知平野伯,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我们先前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
那一晚的事情,郡主这边是真的不怕小六子拿来做什么文章,行刺皇子必然是大罪,但皇子能够提前预判皇后的死,这其实更为惊悚。
当双方都拥有能够致对方于死地的把柄后,所谓的把柄,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这郑凡,终究是翅膀硬了,也是,我现在能给他的,靖南侯一样能给,甚至,我现在已经无法给他的,靖南侯还是能给。
他有田无镜做靠山,确实有那个底气与我这个离家许久的女人平起平坐了。
自得其乐,各取自由。
他答应得那么痛快,怎么看都像是有所戒备似的。”
“所以,小姐,我觉得今晚,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做,反正目前局势将起,还不如再看看风向。”
“七叔说的是,眼下,有两件事需要办,一件,劳烦七叔自今夜开始,就多在这府邸里逛逛。
另一件,明后天的时候,我再试试这位平野伯的价格。”
谈买卖,自然得有进有出。
而对于在晋地的镇北军,李富胜那一部先不谈,原本李豹部所在地方,那些镇北军将士;
送给朝廷是送,
送给靖南侯也是送,
倒不如李家人在里面搭个台子,只要收益足够,送谁不是送?
反正不想送也没辙,毕竟这两部和李良申所率的那一部有着极大的不同,那就是除非镇北王亲自出面,否则这两镇兵马将注定距离镇北王府越来越远。
……
“有两件事,吩咐一下。
第一件事,三儿……”
“属下在,属下失职,请主上责罚。”
“查出来,重点是帮忙修建伯爵府地下牢房的工者,不出意外,他们之中应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是,属下一顶马上将那只苍蝇给抓出来。”
谍报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无奈,当你想要发展想要人口时,往往是那些间谍活跃的舒适期。
紧接着,郑凡又看着四娘,道:
“天天带出来了么?”
“主上,已经提前安置好了,只是,沙拓阙石的棺木,却没有重新安置。”
“那个,就先放在那里吧,今晚哥几个都不要睡,盯到天亮。”
“是,主上。”
……
后半夜了,郡主已经洗漱过,坐在床边,
缓缓地躺了下去。
而在伯爵府的后宅下方的一口棺材内,
一道男子伟岸的身影,
缓缓地从棺材内,
坐了起来。
————
今天状态不够好,明儿争取多写点,大家晚安。
第二百一十五章 美梦
后宅卧房里,郑伯爷坐在靠椅上,左手夹着一根烟,右手则不住地摸着黑猫的毛发。
薛三已经下去了,他要去找寻泄露情报的探子。
郡主在马车里“谎报军情”,求的,是在今夜住进平野伯府内。
这里面有两层,一层是郡主已经提前得知自己打算将其安置在城南特意空出来的宅邸内,所以不等自己先出口,就抢先要住到自己家里去。
还有一层,就是郡主想要的东西,就在伯爵府内。
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郑伯爷不会自我感觉良好过头地认为郡主想要的是自己,住到自己家是为了投怀送抱做铺垫。
他郑凡是城北平野伯而不是城北徐公,
同时郡主是个在三年前就能坑死上千民夫不眨眼的主儿,也不会做出那种小姑娘家家怦然心动就不顾一切的姿态。
按照瞎子的说法,郡主是想找野人王。
的的确确,
野人王确实在伯爵府地下囚牢里住着。
乾国的银甲卫,大燕的密谍司,楚国的凤巢,乃是三大国最为强大的谍报机构,而在这三大谍报机构下面,但凡权贵,有那个势力资格后,也会情不自禁地去编织自己的情报网。
作为一个新兴且还在不断吸纳流民的势力,想要彻底杜绝掺沙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就比如上次,若不是那位虞家的老宗正拼着自己的命也要将那一对母女暴露出来,那一对母女想来已经在雪海关生活下来了,甚至已经到了要和自己这个平野伯制造偶遇的阶段。
也因此,虽说雪海关的“锦衣卫”,是瞎子负责遥控,薛三亲力指挥,但对于这次的事,郑伯爷真的没生气,也不觉得他们办事不力。
不过郡主坐在马车里谎报军情的这一行为,倒是和岩里政男的空包弹如出一辙;
只顾着自己目的达到和爽了,却直接将冒死潜伏的探子给卖了出来。
一叶知秋,
这位郡主到底是个怎样心性的女人,
其形象,
在郑伯爷这里又详实了一分。
“唉。”
郑凡有些心绪杂乱,
导致撸猫的手指,也微微加大了分量。
而那只黑猫则不得不被迫继续营业,
不敢露出丝毫不满之色。
当此时,梁程亲领三千甲士就在伯爵府外围候着,甚至,伯爵府外一些民房里,已经腾空,里头全都是着甲佩刀的精锐正在等待着号令。
郑伯爷没想弄出这种阵仗的,是真的没想,但问题是郡主的激进,导致郑伯爷先前的布置完全落空,彼此节奏都已经有些乱了。
现如今,
真的只剩下走一步看一步这一个选项了。
四娘拿来一个倒了水的杯子,从郑凡这里将烟蒂接了过去在杯子里熄灭,随即走到郑凡身后,开始帮忙按摩头部。
“主上,沙拓阙石今晚可能会出问题哟。”
郑凡吸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小侯爷可以被提前转移走,那么,再转移个沙拓阙石,难度其实也不算很大,就算转移不了太远,至少先行将棺材搬出伯爵府是没问题的。
但郑凡没这么做。
放着不管,其实也是一件极为不负责任的事,但郑凡心软了,也犹豫了。
抛开一切不谈,
老沙算是自己自这个世界苏醒以来,第一个愿意对自己无条件好的人。
临死前,托了自己一把,给了自己拿到第一桶金的机会;
就是死后,变成了僵尸,也救了自己不止一次。
将心比心,
此时人家真正的仇人来了,你却急匆匆地把人家转移走,你为的还不是自己不会因为郡主出事而受牵连?
为的,还是自己,坑的,还是沙拓阙石。
提前将郡主安置到南边的宅邸,已经是郑伯爷最大底线了,郡主不要,硬要住进来,那就是命。
是命!
很显然,四娘也明白自家主上心里的想法,同时她也清楚,比起和魔王们之间的关系,主上更认为他和沙拓阙石之间的关系是最为纯粹的,这,也是事实。
每隔一段时间,主上都会带着酒水和小菜去那口棺材旁说说话,聊聊天,这种彼此之间的信任感,哪怕阴阳两隔,却依旧还在存续着。
只是,沙拓阙石如果真的暴起,郡主的那位七叔以及身边的护卫要是防护不力,到时候伯爵府这边,到底是出手还是不出手呢?
一笔糊涂账。
忽然间,郑凡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手从黑猫身上挪开,转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魔丸,
不见了!
按理说,平日里没事儿自己也待在雪海关城内时,魔丸是可以放假带孩子的;
但今天,很显然不属于“风和日丽”的范畴。
“魔丸去哪儿了?”郑凡看向坐在斜对面一直在喝茶的瞎子。
瞎子坐在那儿一直闭着眼,
郡主那边很是谨慎,入住了西宅后还派人在搜查会不会有暗房密室什么的,却不会知道,伯爵府这边有“雷达”。
当然了,瞎子也在小心翼翼地调试之中,首先明面上的那个七叔,就得先小心试探一下,以防止引起对方的警觉。
再者,虽说李良申没来,但郡主身边的这些手下,能人异士必然不少,镇北侯府坐镇北封郡百年,此等底蕴绝非普通人可以想象,作为郡主,李良申那种级别的存在可遇而不可求,但普通一些的高手,还是难度不大的。
瞎子所知道的是,那些炼气士可能打架不厉害,但对于神识的感应极为敏感,若是郡主身边有炼气士隐藏,对方很可能会感应到自己的精神力。
只不过,在听得郑凡的声音后,瞎子还是结束了初步的试探,睁开了眼。
“魔丸……”
瞎子开始寻找魔丸,
但在其他区域扫了一遍后,却没发现魔丸的痕迹,只能道:
“主上,属下也找不到。”
按理说,小侯爷身边有一众甲士保护,安全性十足,魔丸应该不会在那里。
“那他去哪里了?”郑凡问道。
“主上,整个伯爵府,属下现在不能搜索的区域就两处,一处是郡主所在的那座院子,属下还在试探之中,暂时不敢将精神力大规模渗透进去。
另一处地方则是沙拓阙石棺材存放的那间地下室,因为沙拓阙石周身煞气的影响,给属下的精神力探测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言外之意就是,魔丸现在大概率就只能在这两个地方。
一个,是郡主身边。
一个,是在沙拓阙石身边。
郑凡不觉得魔丸会跑到郡主那边去,因为郡主还没表现出想当他妈的意思,至少,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收到明确的信息;
所以,
魔丸现在应该在沙拓阙石那里。
论一个怨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一头僵尸那里去?
郑凡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没人比他更了解魔丸,
魔丸肯定不是去做什么调节者去的,
他只能是去做搅屎棍。
……
而被自家亲爹誉为搅屎棍的魔丸,
此时正站在棺材旁,
石头飘浮在一侧,他的形象,也已然流露出来。
沙拓阙石坐在棺材里,
没有看向魔丸,事实上,沙拓阙石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桀桀………………桀桀………………”
魔丸的笑声很压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在这个时候,他的这种行为,其实就是火上浇油。
因为郡主的出现,且郡主还入府了,所以,冥冥之中,一种可以被暂且称之为宿命的线被勾连在了一起。
活人总是会尽可能地去帮死者完成心愿,让逝者在地下得到安息。
沙拓阙石的心愿,其实很简单,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镇北侯府找郡主要一个说法。
蛮族王庭退却了,
他没退却。
这是一种执念,
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
以至于在其死后,其实都没有消减掉。
“桀桀…………桀桀…………”
魔丸不住地轻轻挥舞着自己的小手臂。
比之郑伯爷,那种不想昧着良心又不想抛弃现如今的基业所以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子矫情,魔丸,则显得纯粹许多。
毕竟,魔丸是曾被郑凡放在沙拓阙石棺材里,陪伴过沙拓阙石的。
九世怨婴,恨一个人,能恨到生生世世,但如果真愿意对一个人好,也能做到极致,他,其实就是一种极端的产物,在他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中庸。
魔丸感应到了沙拓阙石的恨意,
你既然恨她,
就去杀了她吧,
为何忍着?
又为何憋着?
你还在顾忌什么?
你还需要去忌惮什么?
难道你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么?
去吧,去吧,
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
……
卧房内,瞎子站起身,道:“主上,属下去将魔丸带回来?”
郑凡没回应,只是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前方,有些出神。
瞎子起身,准备离开。
“算了,瞎子。”
郑凡开口道。
瞎子停下了脚步。
郑凡叹了口气,
伸出舌头,
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紧接着,
身子又后仰回去靠实在躺椅上,
将那只黑猫再度抓到自己腿上,开始揉搓着它的毛发。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不想管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主上,信命,在心理学上意味着一种妥协和逃避。”
郑凡点点头,道:
“对,我现在就想逃避,我没请她过来,她自己来的,我想让她住在南边的宅子里,她自己硬要住进来!
我不管她是不是急着要过来找那个苟莫离,但路是她自己选的,她自己想要作死,我凭什么劳心劳肺地跟着她瞎忙活?”
这是怨气。
小六子是对郡主有怨气的,现在,郑伯爷对这位郡主,也有着怨气。
仗着自己的身份,横行惯了是吧?
你要是没你爹在后面撑腰站着,
就算是李良申在你身边,就算是什么狗屁七叔在你身边,
老子大不了拿两千骑兵送上去填,
也得给你活捉过来让你跪下来喊爸爸!
妈的,
爷不伺候了!
瞎子点点头,又坐了下来,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
道:
“主上,真要出事了,问题可就大了。”
郡主在雪海关出事,所能引起的后续反应,想想都能让人头大。
但郑凡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瞎子也无话可说:
“如果老沙真要动手,我们,我们,我们要站在郡主身边打老沙么?”
阿铭端起酒嚢,喝了一口血,擦了擦嘴。
四娘耸了耸肩,目光微沉。
瞎子笑了笑,不说话。
因为瞎子发现,主上的举动和选择,其实是对的。
无论是主上还是魔王们,其实都算是受过沙拓阙石的帮助,那次尹城驿站外的事儿,如果不是最后有沙拓阙石兜底,死的不仅仅是郑凡,还有瞎子和薛三,这还是排除了主上万一出意外魔王们会集体暴毙的这个可能。
那种恩将仇报的事儿,做起来,忒没意思。
郑凡扭头看向四娘,道:
“四娘,我有些饿了,做点夜宵来吃吧。”
“好的,主上。”
食材,其实都是准备好了的,自郡主入府时,就备下了,但郡主没用膳,所以就放在那儿没动。
没多久,四娘就端来两碗面和两份小菜过来。
阿铭不吃,继续喝血。
瞎子不客气,走过去端起一碗,开始吃了起来。
郑凡也端起一碗,闻了闻面香。
四娘做的面条,很筋道,一直很符合郑凡的口感喜好。
四娘又拿来了一笼屉包子,
瞎子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肥而不腻。
“主上,就凭咱们四娘这做包子的手艺,以后要是不开一家龙门客栈,还真是亏得慌。”
不管什么时候,大家伙都是有退路的。
庙堂玩儿不下去了,
不还有潇潇洒洒的江湖么?
郑凡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道:
“就她,还没有让咱们下去卖包子为生的资格!”
……
“唔………嗯………唔………”
囚牢内,
野人王满脸是汗,眼睛紧闭,正在做着噩梦。
梦里,
是当初望江畔,他的野人主力被击溃的画面。
无数的野人勇士在哀嚎,在迷茫,在惨叫,
兵败如山倒,
完全没有丝毫可收拾的余地。
这是一种绝望,一种将你完全踹翻在地上踩着你的脸让你连狠话都放不出来的深层次绝望。
野人王迫切地想要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但他无法做到,
他只能被迫地看着那一个个曾经熟悉的面孔,那些个曾跟随着他为了野人大业一起奋斗的属下。
他们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微笑,然后,他们的脸,他们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撕碎,血淋淋的一切,呈现在他的面前。
野人王的噩梦,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打住到这间位于平野伯府下的囚牢里,就基本上每晚都如此。
但今晚,
却格外地强烈,
强烈到他哪怕意识到这是梦却依旧无法挣脱出来的地步。
这是因为,
今夜在他隔壁的,不仅仅是一口棺材,还有一个已经发散出庞大怨念的魔丸。
魔丸在呼唤着,呼唤着沙拓阙石的觉醒。
恨,
是一种最为原始也是最为纯粹的情绪,它没有爱来得包容,但因为单一,所以往往更能刻骨铭心。
终于,
沙拓阙石的眼睛,
开始缓缓地睁开。
只不过,这一次睁开和以往不同的是,没有那种绿光或者血光,反而,呈现出的,是一股清澈。
是的,
清澈。
甚至,
在这一瞬间,
其身上原本所散发出来的煞气,也在顷刻间被收敛起来,一同被强行收敛的,还有魔丸先前辛辛苦苦散发出来的庞大怨念。
“………”魔丸。
作为一个搅屎棍,
魔丸感觉自己好像是成功了。
但问题是,
那种炸裂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沙拓阙石转过脸,
看向魔丸,
魔丸的表情,有些僵硬,因为他无法从沙拓阙石的目光里,探寻到丝毫怨恨。
紧接着,
沙拓阙石伸出手,
攥住了魔丸本体所在的那一颗石头。
沙拓阙石张开嘴,
他的喉咙里,不再是像以前那样发出混沌类似野兽一般的声响,而是有了清晰的字节:
“帮………我…………”
……
平野伯府所在的地方,是梁程选出来的。
在风水之道上,这块地方内和雪海关格局相匹配,外和天断山脉相呼应。
此时,
郡主已经躺下了,
她闭着眼。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郡主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一般而言,当她休息时,她的人,不会来打扰她,同时,七叔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敲门。
郡主从床上下来,
顺势抽出挂在床头的一把刀,且将一件披风披在了身上。
她走到门口,没有喊人,因为如果门外就有可以威胁自己的存在,那么现在喊不喊人,已经没什么意义。
她用刀尖,推开了门。
门外,
不是平野伯府西宅的小院儿,也不是后半夜的万籁俱寂,
她看见的,
是一片无垠的荒漠,
以及荒漠中,一个正在被屠戮的部族。
郡主闭上了眼,再睁开,
眼前的杀戮,还在继续,杀戮者,身着黑甲,正是镇北军。
郡主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自嘲道:
“我居然会做这样子的…………”
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闭上眼,
吐出最后两个字:
“………美梦。”
第二百一十六章 我来
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个领域。
就比如眼前,
这对于世上绝大部分人而言属于真正噩梦般的场景,
对于镇北侯府郡主李倩而言,
真的不算什么。
她可能没有李富胜那般极端,一段时间不杀人不感受到血淋淋的热度和粘稠就吃喝不下去,但也绝不会被这些场景给吓到。
毕竟,
三年前的她,就能毫不犹豫地用上千民夫的命做诱饵,去换取一场战争的胜利。
这是一个很果决的女人,历史上,诸多后宫内争宠磨练出来的后宫之主,她们大部分都是在尔虞我诈的后宫生活中成长起来的,但郡主不同,自小到大的边境荒漠生活,早就将她的.asxs.打得很高很高。
“美么?”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
郡主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发现自己房间里,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一身酒气的男子,男子的左手,还提着一个酒坛。
这个男子,有一张属于蛮族的脸。
郡主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思索这个男子是谁,所以,回答问题晚了一些。
“美,当然美。”
提着酒坛的男子走到门槛边,几乎就与郡主并排站着,道:
“真的美?”
郡主点点头,坚定道:“被杀的是蛮人,杀人的是我镇北军将士,如何不能算美?”
男子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位蛮族王庭的左谷蠡王?你,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男子没回答。
“也是有意思,当初你来到我侯府门前,想找我要个说话,其实,我是想出来见见你的,是想给你一个说法的,但被我娘给拦住了,没能让我出来。
后来才知你战死了,尸首还挂在了牌坊那儿,我也就没了和死人说话的兴致。”
“你想,和我说什么?”
当年,沙拓阙石求的,就是一个说法。
郡主似乎真的觉得这只是一个梦,所以并未紧张,而是很平静地道:
“我的说法是,难怪蛮族王庭一代不如一代,听祖辈们说过,当年的蛮族,还是能打的,动辄数十万控弦之士可以调动起来,乌云遮日。
现如今,你这位蛮族左谷蠡王,居然就因为自己部族被屠的事儿,特意抛开一切,孤身一人来到侯府门口,就是为了一个说法?
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求一个说法,其实也是一种求死。
对于主动求死的人而言,死,其实是一种懦弱和逃避。
蛮族左谷蠡王都只是这种怂样,难怪蛮族越来越不成气候。”
“是啊。”
男子肯定了郡主的话。
但随即,
男子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正在进行的血色屠戮,道:
“但那些血色,一直在折磨着我,困扰着我,让我不得心安。”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事事求得心安?”
“但我想求心安,你先前的那个说法,说的是对的,但你的意思,无非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而已。
燕人强,蛮族弱,若依你的做法,就很有道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这本就是天理。”
男子伸手,
直接掐住了郡主的脖子,
郡主的后背贴在了门板上,整个人被提拽了起来,
“这样,是否也是天理?”
郡主呼吸困难,
但嘴角依旧带着嘲讽的笑意,
“只敢在梦中杀人么,懦夫。”
男子的眼睛盯着郡主的脸。
郡主继续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是梦,不该让我打开屋门,看见外面的场景,你以为我会愧疚?你以为我会惊慌?你以为我会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悔恨不已不敢直视?
你错了,
我李倩,
身上流淌着的,是李家的血脉,
莫说在这梦里,
就是在现实里,
你这蛮族死而复生过来想要杀我,
在被你杀之前,
我李倩也不会向你低头,更不会给你任何丁点忏悔。”
……
“嗡!嗡!嗡!嗡!嗡!嗡!”
囚牢内,
沙拓阙石的身体正在不断地颤抖着,
原本清澈的眼眸,开始逐渐被鲜血和浑浊所代替。
在见到这一幕后,
一侧被捏着本体石块的魔丸,脸上露出了激动之色。
……
卧房内,
瞎子忽然放下了饭后刚刚拿起的茶杯,
皱着眉,
闭上了眼睛,
马上道:
“主上,出事儿了。”
“怎么了?”郑凡问道。
“有一股强横的精神力,在咱们府邸里出现了。”
“谁的?”
“魔丸的。”
“魔丸?”
“是他的,没错,他是灵魂体,所以怨念其实就是他的本源,而他也完全可以将怨念转化成类似精神力的介质发散出去。
只不过,魔丸的怨念这次好像很足的样子,过分的足。”
瞎子不知道的是,沙拓阙石将自己的僵尸煞气和怨念都灌输入了魔丸的体内,再借由魔丸转化发散出去。
魔丸在此时,已经由搅屎棍变成了路由器。
“所以,他现在是在干嘛?”郑凡问道。
“属下可以尝试进去看看,到底是熟人,应该不会抗拒我。”
说完,
瞎子沉默下来。
……
“呼……”
此时,
画面正好定格在这里。
沙拓阙石的手,掐着郡主的脖子。
因为郡主的话语,让这里的画面,都开始产生了闪动崩塌的趋势。
因为另一头的地下室里,沙拓阙石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抑制不住本能地躁动,即将彻底破棺而出。
瞎子进来时,在隔间。
因为这里是精神世界,每个人所呈现的模样,都是自己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定义。
就比如沙拓阙石的装束,就是他临死前的装束。
而瞎子则是一身暗红色的卫衣,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的脸。
在《瞎子北》的漫画中,瞎子一直是以这种形象示人,并非只有郑凡这种画师宅男喜欢卫衣这种可以保护自己的装束。
所以,
在画面中,
当郡主和沙拓阙石对峙时,
隔壁房间里,
走出来一个身着西域番人所着服饰的男子。
可以很清晰的看出来,郡主此时很痛苦,因为被掐着,但因为梦没有结束,所以她只能持续感受着这种窒息感。
但你可以说这个女人很刁蛮,很任性,但她的刁蛮与任性的层次,并非是那种普通大家小姐的层次。
她可以刁蛮到视人命如草芥,可以任性到,无惧这一场恐怖的梦魇。
所以,
当她看见走出来的瞎子时,
居然发出一声笑哼,
“我的梦里,怎么还会出现一个番奴?”
番奴,
是燕人对西域来人的蔑称,除了少数有名分有地位的类似使臣一般的存在,其余绝大部分西域来人在燕国都从事着“杂技”,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女番奴则在红帐子里谋生。
瞎子就站在那儿,
没说话,
只是在静静地打量着四周。
过了一会儿,
瞎子特意压低了声音变了个声调,
道:
“抱歉,走错门了。”
说完,
瞎子又退了回去,走回到隔壁房间,身形开始缓缓消失。
而此时,
郡主则扭头看向依旧保持着先前那个姿势掐着自己的沙拓阙石,
沙拓阙石唯一在变化的,或许只有他的眼睛,他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团火焰正在不断地升腾,仿佛是在刻意地压制着什么。
“这个梦,好像有些意思。”
郡主抬起手,
近乎是无视了自己被掐着脖子贴在门板上的境地,
转而用手指指着沙拓阙石的脸,
像是要故意激怒沙拓阙石一般,
道:
“蛮子,终究是蛮子。”
郡主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郁。
“这是,心魔之术么?”
心魔,习武修炼者,其实都有,武者有心魔,剑客有心魔,炼气士也有心魔,只要想修炼,就离不开心魔这个坎儿。
但方外之人对“心魔”的理解以及运用,其实比其他行类的更为透彻一些。
毕竟嘛,论实际战力,他们不足,自然也有其他地方弥补。
“醉仙翁就是我家府上供奉,曾言我心魔之法,当以本心坚定可破之,甚至可使得施法者遭受反噬。
我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对本宫下手,但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能击垮我的心神。
乾国那位藏夫子,曾以白莲幻化,一莲一世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醉仙翁曾言,就是那所谓的斩龙脉之法,也是透着这股子的意思。
宫中太爷生前曾赐我护心玉佩,庇我邪祟不侵,我的脚环更是父亲用貔貅利齿锻造而出,诸恶退避。
想对我出手,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吧,我学武不成,修道不精,那是因为当世之人,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的,不多。
所以自幼就习练规避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要破我心神,
你来啊,
你若破不成我心神,
必将被我身上貔貅环护心玉佩反噬,到那时,我要让你沦为我之奴婢!”
……
不得不说,
就是对七叔这种大半辈子都住在镇北侯府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言,这平野伯府无论是从布局到设计,都给人一种巧夺天工的感觉。
这是自然,毕竟这座府邸的修建上,可是浸润着魔王们的审美。
只是,当七叔在附近稍微绕了一圈走回西宅小院儿时,却看见两个人坐在郡主房间门口的台阶上。
他们二人,是郡主随行队伍里的炼气士,大虎和二虎,是醉仙翁的徒弟,但这个位置,应该是负责保护郡主的近卫所在,而不是他们。
见七叔回来了,大虎和二虎一起站起身,道:
“七叔,我们感应到郡主梦魇了。”
七叔知道郡主身上有宫中太爷在郡主小时候赐予的护心玉佩,荒漠蛮族的祭祀手段太厉害,尤其是他们在正面战场上打不过时,往往喜欢用一些阴损的小手段,作为侯府的直系亲族,自然得有防护之法。
“梦魇?”
七叔是个剑客,对这些并不是很了解,只是道:
“那就赶紧将小姐解开,坐在这里作甚,这个时候难不成还要提防什么男女之防么?”
二胡挠挠头,道:“七叔,是郡主不愿意我们进去,我们兄弟二人早就分别将自己的一缕精血融入过郡主护心玉佩之中,以此作感应来庇护郡主周全,但当我兄弟二人先前准备施法时,郡主却通过玉佩传出意志,让我兄弟二人暂时不用插手。”
“胡闹!”
七叔生气了,随即问道:“可知是何处梦魇?”
“可能是一路赶路辛苦,郡主又是女儿家,所以体虚遭了邪入………”
“放屁,我虽不懂你们这些方外之人的神神叨叨,但也清楚,有你们师兄弟二人在小姐身边一路陪同,寻常邪祟怎么可能近得了小姐的身?”
大虎则开口道:
“七叔,我师兄弟二人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天断山脉之中,本就盛传有妖魅出没,可能一不留神之下就被………”
“一不留神?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入了这伯爵府就马上出事。”
七叔顺势将目光投送向后宅。
伸手,向下压了压,道:
“你二人继续留守小姐身边,一旦事情有变,即刻出手,小姐可以任性,但我们不能看着小姐真的犯险。”
说着,
七叔将自己的剑提在手里,
“我去找平野伯,不管这所谓的梦靥是否真的和平野伯有关系,但这会儿,他总不能躺在床上睡大觉。”
然而,
就在七叔正准备往院子外走时,
“嗡!!!!!!!!!!”
七叔忽然止住脚步,脸色骤然一凝。
身边的大虎二虎见状,马上问道:
“七叔,怎么了?”
“龙渊………杀机………”
七叔喃喃自语,
随即目光望向南方,
“那位剑圣,回来了?”
……
距离南城门附近,有一个全城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座由伯爵府经营的猪肉铺。
而此时,在猪肉铺后院,几个屠夫将一头猪给捆绑好便被肖一波示意回避。
而剑圣则持剑,有些颤颤巍巍地刺入猪的脖颈之中。
这头猪当即开始乱颤,拼命地反抗。
肖一波看着这龙渊宝剑杀猪的场景,实在是被“惊愕”到了。
要知道,龙渊可是当世名剑,可谓是所有剑客的憧憬。
“大人,您这是………”肖一波还是忍不住问道。
剑圣将剑拔出,
身子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
伸手,
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这具身体,还没修养过来,只是做这点动作居然出汗了,但至少比瘫痪在床时的样子,要好很多了。
“要问就问你们伯爷去,他想让我造点杀机出来。”
所以,人情债难还啊;
为了还债,
剑圣不得不亲自操起龙渊去杀猪。
……
卧房内,
瞎子身子微微一动。
正在吃着先前从瞎子口袋里摸出来的橘子的郑凡一边咀嚼着橘子一边问道:
“怎样了?”
瞎子回答道:“主上,这事儿,有点意思了,应该是郡主来到这里,刺激了沙拓阙石,然后魔丸不知怎么的,成为了沙拓阙石联系郡主的媒介。”
“说得再形象点儿。”
“大概就是沙拓阙石将力量灌输给了魔丸,再由魔丸制造出了一个‘梦境’,将郡主给拉了进去。”
“梦境?就是你的那种精神力幻境?”
“是的,主上。低级的鬼魅都能制造出鬼打墙来,魔丸自然也是可以的,在一定程度上,魔丸在这方面的天赋,还超过了我,因为他是纯粹的灵魂体。”
“搞梦境做什么?”
“梦中杀人的典故,主上应该听说过吧?”
“曹操?”
“额,应该是魏征梦中斩杀泾河龙王,有时候,现实里不能做也不方便做的事,在梦里,也就能实现了。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那位郡主,可谓是心志坚定之辈,属下刚刚进去看了,那个幻境也很低级,根本不可能触及到那位郡主真正的心防,确切的说,沙拓阙石生前是一个武夫,哪怕是死后,变成了僵尸,也无法改变这一现状。
他根本不擅长此道。
而这种精神层面的交锋,其实和双方实力差距干系很小,最主要的,还是看心志。
且此等交锋,一个不慎,伤不得人,反而会极大的损耗到自身。”
“那他为何不直接出来动手?”四娘问道。
瞎子犹豫了一下,回应道:
“想来,沙拓阙石是怕直接现身动手的话,会连累到主上吧,毕竟对方毕竟是郡主,而主上还是大燕的官儿。”
郑凡深吸一口气。
四娘咬了咬嘴唇,她也不得不承认,主上昔日磕头认来的这个“干爹”,是真的没话说。
随即,四娘看向瞎子,道:
“瞎子,你去帮把手呗。”
瞎子苦笑道:“我倒是能进去,但想要操控和改变梦里的环境却做不到,因为魔丸根本不会把力量交给我来操控,也不可能任由我来做他的主导。”
事实上,众人不知道的是,魔丸之所以愿意帮沙拓阙石做这种极度吃力不讨好堪称脱裤子放屁的事,一是因为看在“干爷爷”的面子上,另一个原因也是主要原因则是,自己的本体石块,正被沙拓阙石捏在手里。
这时,
郑凡抬起头,
看着瞎子,
道:
“我来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心魔
“我来吧。”
郑凡嘴角带着笑意,说这话时,倒是没有给人丝毫诸如赶鸭子上架的勉强感,反而流露出一股绝对的自信。
瞎子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四娘捂着嘴,发出动听勾魂的笑声。
自打从这个世界苏醒以来,
郑凡一直在学习,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学武、
学打仗、
学交际、
学各种需要利用到的一切。
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在一步步重新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
渐渐的,魔王们甚至是包括郑凡自己,也会逐渐忽略掉一些事。
比如,
在面对这个局面时,
瞎子先前就没想到主上出手的可能性,一直到主上发话了,瞎子才记起来,主上上辈子,可是恐怖漫画的主笔。
郑伯爷一直很喜欢说一句话,那就是“术业有专攻”;
所以郑伯爷往往会放心大胆地将各类事务交给魔王们去做,事必躬亲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但懂得分配好工作的领导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此时的局面,
却正好撞上了郑凡的专业。
事情的脉络理一下,
郡主的到来且入府,
刺激了沙拓阙石,让其从浑浑噩噩之中似乎产生了“清醒”的契机;
沙拓阙石通过魔丸,将自己身上的僵尸煞气和怨念一同转化成了精神力,企图以一种不存痕迹的方式,去找郡主要个说法。
只是郡主的心志过于坚定,而沙拓阙石本人,却不擅长此道,继续僵持下去的话,不仅仅魔丸和沙拓阙石会出现危险,甚至还会出现被反制的局面。
所以,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操盘手,一个善于此道,同时,得让魔丸愿意将力量和主导权交予出来的对象。
答案很简单,也很唯一,有且只有郑凡。
瞎子起身,走到郑凡身边,将手放在了郑凡的额头上。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主上?”瞎子问道。
四娘嗔怒道:“我说瞎子,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瞎子反驳道:“难道让我这会儿拍马屁说主上出手一定马到成功?自家人,干嘛自己奶自己,反奶不好么?”
四娘忽然觉得瞎子说得好有道理。
郑凡则道:“你指甲可以修一修了,吃橘子太多都染黄了。”
瞎子笑道:“属下知道了。”
随即,
瞎子的精神力开始尝试进入郑凡的意识,
郑凡主动放开了心神,让瞎子和自己缔结了精神上的连通。
这是一种超越平日里用的那种“心灵锁链”的连通方式,可以使得二人意识上贴合得更紧密。
毕竟,精神层面上的任何事物都是绝对的技术活儿,容不得丝毫马虎。
在连通好了后,瞎子开始再次尝试接触魔丸所散发出来的那股精神力量。
郑凡以前常常听说过一个词儿,叫“意识流”,现在他则真实体验到了真正意识流的感觉,仿佛你的身体已经化作了流水,开始被裹挟着流淌。
在触碰到另一股河流时,对面先是表现出了一种清晰的排斥情绪。
这是魔丸发现瞎子的精神力再度靠近后的反应,因为它这里正被沙拓阙石掐着本体石块,而瞎子却在这里像是看戏一样进进出出。
但很快,魔丸察觉到了瞎子精神力中所包裹着的另一股极为熟悉的意识,随即,放开了禁制。
……
“嗡!”
郑凡出现在了隔壁房间里,在其身边,还有瞎子。
瞎子依旧是一身卫衣,郑凡则是一身病号服。
“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
郑凡感慨道。
这是一个极为真实的梦,而且没有丝毫属于梦境的浑浑噩噩。
“主上,我们的时间并不是很多,这个幻境之所以这般真实,这不仅仅是魔丸的力量,应该还有沙拓阙石的力量。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是,沙拓阙石选择了他最为不擅长的一种方式来向郡主讨要说法,一如两军交锋,郡主这边继续岿然不动的话,沙拓阙石这边久攻不下必然崩溃。
如果郡主身边有能够操控影响到精神力的法器,很可能在沙拓阙石崩溃时,顺势反攻。”
“反攻的结果会如何?”
“有个词,叫意识反植入,就像是催眠者将你催眠后,顺势进行深度意识植入,有点类似傀儡。”
“我明白了。”
郑凡准备去隔壁屋子看看,却被瞎子抓住了手臂。
“主上,您的脸。”
即使是在梦里,也得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份。
郑凡这才留意到双方的穿着不一样,瞎子这一身卫衣,看起来很有感觉,而自己,怎么是这一套衣服?
似乎是看出了郑凡心中所想,瞎子直接回答道:
“这是主上进来时的意识呈现,是可以改变的。”
“哦。”
郑凡伸手,从桌上撕下一块桌布,蒙住了自己的脸。
然后,郑凡走出了这间屋子,看见了主卧里,已经静止许久的一幕。
沙拓阙石,是,确实是沙拓阙石,是其生前的模样,浑浑噩噩地混迹于自己的队伍里,整天吃吃喝喝。
而此时,他的手,则掐着郡主的脖子。
可以清晰看出来的是,沙拓阙石的眼睛里,红色已经越来越深刻。
瞎子走到郑凡身后,小声道:
“主上,这意味着沙拓阙石的清醒意识正在慢慢消退,阿程人在外面,所以属下也不知道在沙拓阙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这种变化的原理。”
“先解决眼前的事吧。”郑凡说道。
就在这时,
郡主的目光再度向这里看来,
她看见了那个穿着卫衣的男子去而复返,
同时,又出现了一个穿着蓝白条纹服蒙着面的瘦削男子。
因为郑凡所呈现出的,是自己安乐死前的模样,可不是瘦削虚弱么?
“你们,到底是谁?”郡主开口问道。
郑凡默默地退了回去,又回到了隔壁房间,瞎子紧随其后,郡主只能看着那俩陌生男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隔壁房间内,郑凡将蒙面给摘下来,在小圆桌旁坐下。
瞎子在郑凡身边坐下,提醒道:
“主上,您下面要先沟通魔丸,让它将力量和主导权交给您,然后再沟通沙拓阙石。”
郑凡抬起手,
示意瞎子先别说话,
只见郑凡深吸一口气,
然后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道:
“这些都不是问题,你让我先找一找状态,也不用你给我提什么意见,我有自己的方法和节奏。”
“是,主上。”
郑凡揉了揉手腕,
伸手,
做握笔状。
这是习惯性动作,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每逢思索时都会想着去转笔。
瞎子会意,伸手从小圆桌茶几中央拿起一根银筷子,塞入主上手中。
银筷子是拿来夹果盘零嘴用的,这根银筷子上盘蛟龙下绣牡丹,可谓是相当精致。
但,这其实是伯爵府里没有的物件儿。
伯爵府布局上可以巧妙宜人,但具体到这些细节物件儿,嘿,退一万步说,谁在家里吃个干果儿还拿筷子呢,更何况是银筷子。
只有那种真正考究的人家,实在是富奢到一定层次了,才会在这小道道上也下心思。
也因此,
这也意味着,
郡主的意识在这个环境中,开始体现出来了,这根筷子,就是细节。
就像是房屋漏水,总得先是有小小的龟裂。
再者,银筷细微精密,刀工清晰,可见郡主现在自身的状态,那是相当的镇定。
郑凡右手转着筷子,左手则轻轻敲打在桌面上。
瞎子又小声问道:“主上,还需要些什么?”
“背景声吧。”
“好。”
瞎子伸手,又拿起两根筷子,再将圆桌上的大小碗和茶壶这类的摆开,准备敲碗成乐。
同时,
瞎子还细心地问道:
“主上,哪首曲子?”
“《丁香花》吧。”
“好,什么模式?”
“单曲循环。”
“好。”
隔壁已经暗流涌动,
但这个屋子里的二人,则依旧很注重形式上的精致。
瞎子开始用筷子敲击碗边,打出曲子。
郑凡一边转笔一边听了一会儿,
笑道:
“开原唱。”
瞎子开始唱起来:“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郑凡满意地闭上眼,
打了个响指,
道:
“魔丸,交接。”
“啪嗒!”
刹那间,
天暗了!
幻境,是意识的一种表达形式,一如颜料一开始是随意地堆积在一起,但在画师手上经过色彩的重新摆布分配,就能呈现出精致的风景。
郑凡的命令,魔丸是会遵从的。
在感知到自己的意识开始膨胀后,
郑凡又道:
“老沙,交给我吧,总得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郑凡不知道沙拓阙石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不管怎么样,郑凡并不认为沙拓阙石会拒绝。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因为郑凡相信,沙拓阙石不会拒绝自己的所有请求。
魔王们以前还常常开玩笑,说主上认了个干爹回来,后来,就很少有人开这个玩笑了,因为这个干爹,是真的稳。
果不其然,
郑凡话音刚落,
又一股力量开始加持到他的意识上。
一时间,
郑凡从一个进来看看的过客,成为这场环境里,可以拿起画笔挥墨的画师。
这种感觉,
很奇妙,
但也很熟悉。
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坐在工作台后思索着剧情进行构图时的岁月;
只不过,
自己这次的读者只有一个。
拿起画笔后,可以清晰感觉到画笔上传来的疲惫和沉重。
你可以怪沙拓阙石为何要选择这种方式,如果不是自己正好能来救场,可能他的下场,将会十分凄惨。
但郑凡却无法去说对方丝毫不是,甚至连一丁点的埋怨都是罪恶的,因为沙拓阙石也清楚,自己直接暴起去尝试杀郡主是最为直接简单的方式,但他是怕连累自己所以没有用。
郑凡仰起头,
实际上,
他现在没有头,也没有身躯,眼前,是一片混沌。
只有耳畔有带着沧桑感的嗓音正在哼唱着“丁香花”的旋律。
现在,
可以开始了。
郑凡的意识,越过了这片屋子,看向了隔壁,原本相邻的两个屋子,郑凡先前所在的位置,已经一片模糊了。
而隔壁,沙拓阙石依旧抓着郡主的脖子。
“黑暗。”
郑凡开口道。
他没发出声音,他的声音,就是意志,就是指令,方寸精神之间,颇有一种言出法随的意思。
“嗡!”
刹那间,
黑暗完全笼罩!
这是一种纯粹的黑,吞噬了一切光泽和其他色彩。
郡主也落了下来,她发现卧室没有了,掐着自己脖子的蛮族左谷蠡王也没有了,四周,只剩下黑漆漆的深邃。
一种异样的感觉,开始自郡主心头萦绕。
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没有去催动自己身上的护心玉佩,也没有去催动自己脚踝上的貔貅齿环,更没有去呼应外面的两个炼气士大虎二虎。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也是一个自信的女人。
或许,她的骄傲和她的自信,让小六子和郑伯爷都觉得万分不爽,但你无法否认的是,她真的不算是纯粹的恣意妄为的二代子弟。
只凭一条,
她能让六皇子流出委屈的泪水,这就足以说明其优秀了。
郑凡在看着她,
她似乎也在寻找着郑凡。
“心神的防线,就像是城堡,最巧妙的破局方式,还是从里面打开缺口。”
郑凡在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故意说给瞎子听,
虽然瞎子大概率是听不到的,
但这无所谓,就当是自言自语,也能给自己理清思路不是。
“但我对郡主不是很了解,加上昨天,也就总共见过两次面,对于她的讯息,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外界的传言。
幻境的效果,在于呼应,首先要设置一个让目标有代入感的场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代入感必须有,否则根本就无法起到效果。
我去过镇北侯府,也曾和小六子一起在镇北侯府里转悠过,那里,应该是郡主从小到大,待得最久也是最熟悉的地方,所以一开始的场景,可以设置成那个。
但背景是死的,
郡主这个女人,她可能会因为离家千里,日久想家,但思乡之情只是她睡前的消遣,绝不可能让其魂不守舍自乱阵脚。
所以,场景选好了,还需要选择郡主内心的缺口。
也因此,我选择一开始将四周的一切都调成黑色,就是让她自己来告诉我,她内心的缺口,或者叫她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黑暗,
长久的黑暗,
人在绝对漆黑之中,会觉得时间过得很长,甚至,被彻底模糊掉时间的概念。
而在此时,
郑凡默默地开始给这黑暗的浓度减淡。
一点点的减,一点点的淡,
相对应的,一种介乎于灰色的地带开始逐渐成形,但四周仍然是以黑色为主。
郡主一开始还会不停地旋转身体,观察四周,但慢慢的,她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她似乎,也在等待。
郑凡清楚自己的时间不会有很多,但他依旧有条不紊,一点一滴地,继续调整着色调。
同时,
开始将光影一点点地加入进去。
光影,是晃动着的,灰色,也是如同斑点一般似是而非,周围主色调,依旧是黑。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内心的缺口,到底是什么,你内心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光影的不断穿梭,打在黑色和灰色的色系上,让人在视野里,仿佛出现了灰蒙蒙的影子。
这种光影,其实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它就像是小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抬头看向天空,讨论着天上的白云一会儿像什么一会儿又像那什么一样,其实还是靠你自己的脑补。
这种氛围,
这种环境,
绝对的安静,由黑到淡的过程转变,其实也是内心从紧绷到松弛的一个过渡。
“呼……”
郑凡似乎已经站在了郡主的身侧,他在看着郡主所看的地方,尽可能地,想要去触摸她内心的律动。
你真的很优秀,但你不是田无镜那种可以自灭满门后依旧强行压制心魔乃至境界再度提升的存在;
也不是燕皇那种为了宏图霸业可以将子嗣当作可以随意牺牲揉搓的筹码。
或许以后,再给你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当你老后,你可以变成他们,但现在的你,还是太年轻。
郑凡相信,自己能要到自己所想要的结果。
你再自信,你再任性,但我的套路,更深,你跳不出去的。
终于,
有反应了,
郡主的眼睛,开始缓缓眯了起来。
她看见了,
在前面出现了一道奔跑向自己的小小身影,
他在向自己跑来,
他在向自己张开双臂,
甚至,
他还在呼喊着自己,
一声声的呼唤,
带着最为纯真的童稚:
“阿姊……阿姊……阿姊……”
郡主的脸上却并未出现喜悦和动情之色,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一个姐姐现在该有的神情,
转而,
是厌恶,
转而,
是排斥,
转而,
是恐惧。
她甚至,
面对那似乎越来越近的小小身影,
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一边,
近乎和郡主身体重叠的郑凡,依旧停在原地。郡主是看不见他的存在的,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扭过头,
看向已经退到自己身后的郡主,
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随即又露出玩味的笑容,
自言自语道:
“有意思,她害怕的,居然是自己的弟弟。”
————
莫慌,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二百一十八章 溃堤
郡主害怕的,是她弟弟,当然,“害怕”这个词儿,在这里并不算准确,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可以理解成某种可以引起郡主内心强烈不安的事物。
但不管怎么样,缺口,郑凡找到了。
接下来,就是渲染,在渲染之中,将这口子给撕裂,让汹涌的潮水顺着口子冲进来,将内心,化为狼藉的河泽。
许是太久没这般自在了,又或者说,在这种环境下,人的某种情绪很容易被充实起来,亦可以称之为……膨胀。
“神说,要有光。”
当即,
白昼,
刺目的光亮充斥四周。
由先前的黑暗主色调转瞬间切换成极端反差,是一种生硬直接却也极为有效的转场方式。
郡主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眼部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而当其开始逐渐适应四周的光亮,又或者是光亮开始趋于平淡后,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极为熟悉的场景之中。
很熟悉,
很熟悉,
像家一样,
也确实,是她的家。
郑凡一直在观察着郡主的神情,他可以距离郡主很近很近也不会担心被发现。
转瞬间的意识切换,
熟悉环境的视野进入,
迷茫会短暂地占据心神,
但随即,人的理性会苏醒,从而思考自己所处的环境,继而去本能地判断真假。
一个人的内心越是坚定,这种理性苏醒就越会快速。
所以,就必须要恰好这个时间点,在其还没回过神来之际,将其注意力拽进下一个点。
郑凡打了个响指,
长廊后头,
传来了声响:
“阿姊………阿姊………阿姊………”
其实,在此时直接拿出镇北侯府小侯爷的形象是最合适的,效果也是最好的。
但问题在于,郑凡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小侯爷到底是个什么样,而且就算见过,但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你能模拟出来么?
幻境中的任何呈现,一如梦境中所出现的任何事物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投影,当你在现实里没见过时,就根本没办法在梦里给幻想出来。
所以,本着避免画蛇添足的错误,郑凡是先以“声”示人。
声音的话,就容易模糊多了。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也能说明声音的辨识度,肯定没直接看见要高。
只要不是运气特别背,那位传说中的小侯爷小时候是个嗓音独特的存在,基本,模仿个那个年纪的童音,大概率是能糊弄过去的。
果真,郡主的注意力马上被声音吸引过去。
熟悉的侯府环境,
喊着自己“阿姊”的声音,
这暗示,已经是丰富到溢出了。
郡主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她在紧张,她在畏惧。
紧接着,
郑凡的双手开始不停地指向其他方向,
那个“小侯爷”的呼唤阿姊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变化位置。
长廊后面,
墙壁后头,
屋门后头,
井口里头,
总之,
是声音能传递出来却一眼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一种进一步的渲染,增加郡主的慌乱情绪,而且这一步必须要要快,趁着郡主刚刚进入这个场景还没来得及思索明白处境时给做出来。
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人对刺激的反应是会麻木的,
必须要递进的刺激才能持久。
郑凡打了个响指,
这时,
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那就是果断退出这个梦的主动权,也就是放弃掉环境的唯一操控权,我退你进,当你失去时,别人必然会拿到。
等于说,此时郡主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对这个梦进行改变和调整的能力,只不过她现在还没能意识到而已。
在郑凡看来,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事物,其实就是脑补。
再怎么恐怖再怎么惊悚的存在,一旦落于具体形式表现上,瞬间就会落得俗气。
这就像是鬼片最恐怖的场景往往是在探索在小心翼翼逃跑加上背景音乐且还没有碰到鬼的那段剧情一个道理。
反而是当鬼出现在你面前,要来害你时,惊悚感其实已经消失大半了,还会让人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在此时,让郡主自己去脑补,才是最合乎情理的方式。
果然,
很快,
那个声音开始越来越近,
郑凡就站在郡主身边,
看见一个穿着紫色夹袄的小男童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跑了过来。
然而,让郑凡目光沉下去的是,那个男童,他的脸,是一团模糊。
要知道,就是那根筷子,细节处也是极为精致,但这个男童的脸却根本看不清楚,这绝不是郡主做梦时出了问题,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郡主本人,也没见过她这个弟弟!
因为没在现实里见过自己的弟弟,所以自然就无法在梦里梦见他的模样。
然而,
因为男童的出现,
郡主的情绪终于出现了大幅度的波动。
“你走,你给我走开,走开!”
郡主开始指着男童吼叫。
但男童依旧呼唤着“阿姊”继续跑向她,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其实,郑凡一开始以为,郡主之所以害怕这个弟弟,可能是因为郡主小时候曾伤害过这个弟弟。
这种案例并不算罕见,姐姐觉得因为弟弟的出生而使得自己被冷落了,对弟弟怀恨在心,做出了什么事,也能理解。
但问题,并非这么简单。
所以,
当郡主开始在这个院子里不停躲避这个孩子时,
郑伯爷则站在原地,开始快速地思索着这一切的可能,企图理顺里面的逻辑。
因为正如先前所想的那样,递进的刺激才能不停地给郡主施加压力,长久单一的刺激只会造成麻木。
“郡主没见过自己的弟弟,这个弟弟,可能很小就被镇北侯送走了,安置了下来,甚至,更极端一点的,到底有没有这位传说中的小侯爷,谁也不清楚,可能这个孩子,压根就不存在。
如果是前者,也很好理解,因为正如田无镜那般自灭满门,田无镜、燕皇、李梁亭,这三个人,为了大燕的崛起,真的可以不惜一切。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个弟弟是否存在,既然这个弟弟没有脸,也就是意味着郡主的畏惧和情绪波动,并非源自于弟弟这个现实的存在。”
郑凡的目光落在那个正在追逐着阿姊求抱抱的男童身上,
继续自言自语道:
“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小侯爷,在郡主眼里,是一种情绪化的代表。
郡主害怕他,害怕他的出现,他出现的话,会给郡主带来什么?
亲情感的缺失?父母关注力的下降?”
郑凡自顾自地摇摇头,
“不对,这类人,他们对亲情不会看得很重,哪怕是来自父母的爱,应该也不会是这个年龄段郡主会再去在乎的事了。
那么,
若是某一天传说中的小侯爷真的现身了,
那么郡主将失去的是………”
郑凡深吸一口气,他记得自己曾经和四娘就着小六子的来信在床上聊过天,四娘说,这个郡主倒也算是女中豪杰,看似做事鲁莽,但却直指要害。
如果不是皇后忽然薨逝,其果断地杀死小六子这一条,就能直接使得其和丈夫的前路柳暗花明,这股子果敢干脆劲儿,像是武则天。
“所以,郡主害怕的,是因为小侯爷的出现,她将失去来自侯府的支持,害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地位,失去自己的影响力,失去那一股在整个大燕排名前三的资源。”
试想一下,
若是小侯爷没有消失,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那么,
李良申会听从谁的吩咐?
七叔会陪伴在谁的身边日夜保护周全?
三十万镇北军到底是想当嫁妆被送出去,还是想当聘礼,强行纳入自己家门?
在大燕,能代表侯府以及下一代开口发声的,还能是她郡主李倩么?
一旦那位小侯爷从传说走到现实,
那么她李倩,
唯一的价值就剩下了“联姻”,
而且是极为单纯的联姻。
因为她是女儿身,所以最后不得不遵从父母和燕皇的意志入京做那太子妃,
因为她是女儿身,所以来自侯府的支持力度,其实她只能继承不到一半,
但如果小侯爷出现了,她连一成都不配有!
说到底,
这毕竟是一个男权社会。
这是这个时代的背景,暂时无法为人力所更改。
“所以,你害怕的,是失去。”
你的缺口,不是小侯爷,而是权力和地位的患得患失。
郑凡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病灶找到了,那下面剩下的,就是火上浇油了。
而且,
得是大火,
猛烹!
郡主在躲避男童的追逐,她跑过了长廊,在要进入下一个院子时,却看见里头,一片灰败。
四周,遍布落叶,前方,是一潭死水,死水中央,有一座亭子。
“爱妃,爱妃,你来看本宫了,你来看本宫了,本宫就知道,不管本宫怎样了,爱妃你永远都会陪在本宫身边。”
这里,
是湖心亭,
湖心亭中,
站着当今太子姬成朗。
得益于当初曾陪着靖南侯去废三皇子时,郑伯爷曾亲眼见过太子殿下姬成朗,所以,在梦中模拟出了太子的模样。
只不过,此时太子脑袋上戴着的是稻草做成的皇冠,身上也是脏兮兮的满是污渍,显然落魄得不像样子。
郡主见状,本能地开始后退。
因为从自己弟弟的追逐到看见落魄被废掉圈禁起来的太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想到她其实和太子已经算是半解除婚约了。
“爱妃,爱妃,爱妃………”
“不!!!!!!!!!”
郡主大喊着。
湖心亭在此时开始被鲜血所浸染,太子整个人也开始流血,甚至开始了龟裂,鲜血不停地扩散出去,一圈又一圈地逐渐渲染至整个湖面。
这个场面,很血腥,很压抑,同时,也很唯美。
同时,
因为郑凡主动给郡主开了权限,
所以这个场景,
其实是郡主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
这个女人,
可真够狠的。
不过,郑伯爷喜欢这个节奏,我开个头,你来接尾,这配合,这默契,绝了。
郑凡又打了个响指,
六皇子姬成玦出现,
姬成玦穿着一身龙袍,站在郡主面前,弯着腰,
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看着郡主,
道:
“你有什么可豪横的?
朕要纳你为妃,让你做朕的妾侍,毕竟,朕要安抚镇北军,而你,也就只剩下这点用处了。”
郡主抬头,看着一身龙袍的姬成玦。
“不!不!不!”
她开始后退,开始拼命地后退。
紧接着,
郑凡看见自己模拟出来的小六子直接炸裂,炸得粉身碎骨!
一边的郑伯爷看着小六子被炸得那么惨,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随即,
郑伯爷又打了一记响指。
持剑的李良申和七叔出现在了郡主面前。
“哥,七叔,保护我,保护倩儿。”
李良申不动,只是很冷漠地拄着他那一把古朴大剑。
丝毫没有那一晚因她一句话就直接帮忙去杀六皇子的果决。
七叔抱着自己的剑,冷哼道:
“就你,也配我用处那一剑?”
“不!不!不!!!!!!”
郡主开始尖叫,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头发也开始披散下来。
“虎!”
“虎!”
“虎!”
一阵急促的铁蹄之声传来,是一群正在策马奔腾的镇北军。
郡主对着那群熟悉的黑甲骑士大喊大叫,
但他们却直接无视了他们的郡主,继续前进。
队伍之中,
有一名年轻男子,
脸上带着笑容看着郡主。
因为确认过郡主没见过她弟弟的模样,所以这一次郑伯爷没客气,直接给出了小侯爷的脸。
小侯爷不屑地喊道:
“阿姊,镇北军是我的,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安心嫁人早日让爹抱上外孙吧,哈哈哈哈。”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
郡主抱着自己的头,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紧接着,
还没等到郑凡去亲自布置下一个场景,下一个场景却自己主动出现了。
出现的,是燕皇,
“李倩,你放肆,朕的儿子也是你想杀就杀的?你当你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爹就是没了你,还有你弟弟传承香火!”
“不!!!!!!!!!”
紧接着,
下一个场景也是自己出现,
场景中,
是一片闺阁,闺阁内,有着铁笼子,然后,一个男子站在了铁笼外,居然是野人王。
野人王很是猥琐地搓着手,
对着郡主喊道:
“哈哈哈,我愿意率野人臣服大燕,大燕就将你赐婚于我了,哈哈哈哈,燕人没拿我野人当人看,但也没拿你当什么人看啊,哈哈哈哈。”
“不,滚,给我滚,都给我滚!”
郑凡只是负责开了个头,
接下来的这些场面,其实都是郡主受刺激后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自我地“摧残”,像是一个人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她已经出不来了,还在继续地向里面钻着钻着。
最让郑伯爷哭笑不得的是,
他居然在下一个场景里看见了自己,
只见自己穿着甲胄,
直接将郡主压在了身下,开始发狠撕扯着郡主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准备做什么事了。
这显然也是郡主想象出来的,
却让郑伯爷好尴尬啊,
有一种上辈子看那种片时发现主演是自己的荒谬感。
只见压在郡主身上的自己一边继续撕扯着衣服一边狞笑道:
“我是靖南侯面前的红人,我是陛下亲封的平野伯,我是镇北侯爷看重赏识的人,既然你和太子成不了了,那就跟我吧,哈哈哈哈,他们肯定也会满意的,这样的你,才有价值!”
“…………”郑凡。
一个个场景开始不断出现,
郡主的目光,也已经陷入了疯癫。
梦境,也在不断地扭曲,凌乱,破裂。
成功了。
郑凡长舒一口气,
这是真的累,
真的不如直接一刀将人**砍死来得痛快。
“魔丸,结束。”
“嗡!”
“嗡!”
“嗡!”
郑凡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再度被裹入了流水之中,开始不停地翻滚。
像是连续睁开了好几次眼睛,又像是转瞬间苏醒了不知道多少次,
等到最后一次郑凡睁开眼睛后,
发现自己正坐在卧房内,
四娘的声音传来:
“主上,您没事吧?”
“我…………呕…………”
郑伯爷还没来得及回答,
就直接张嘴开始疯狂呕吐,先前吃进去的夜宵全都给吐了出来,而后整个人脑子更是天旋地转,“噗通”一声,椅子后倒,若非四娘眼疾手快搀扶住了,郑凡脑袋可能直接就砸在了地上。
“嘶……”
一边的瞎子此时也苏醒了,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双眸有鲜血滴淌下来。
地下密室内,
沙拓阙石松开了手,魔丸的石块掉落在了地上,魔丸灵魂也马上没入石块之中,似乎想要飘浮回去,却刚刚离地,就又无力地掉落在了地上,晃了几下。
沙拓阙石则躺回了棺材内,身上的煞气变得无比稀薄,像是这几年的积攒,全都已经消耗一空。
但他的眼眸,却依旧维持着清澈,
良久,
才闭目,
重新陷入了沉睡。
……
“为什么护心玉佩没用,为什么侯爷亲手打磨的貔貅齿环也没用,为什么你们两个炼气士,却没办法将小姐唤醒过来!
邪祟呢,邪祟呢,将邪祟驱逐出去啊!”
大虎二虎两兄弟跪伏在床榻边,床上躺着的是郡主,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显然还未苏醒过来。
“七叔,我们没察觉到邪祟的气息,玉佩和齿环之所以没作用,是因为现在是郡主自己不想醒来,郡主不想醒来,我们也没办法唤醒郡主啊。”
“小姐自己不想醒来是什么意思,不,我就问你们,小姐要多久才会醒来!”
二虎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小姐自闭了心神,可能过两天自己就解开醒来了,也……也……也可能………”
“也可能什么,快说!”
“也可能一直醒不来了。”
天快亮了,但还没亮。
清冷的城内街道上,没什么人影。
只有剑圣一个人,
龙渊扛在肩,
剑上还挂着一颗猪头。
剑圣扛着猪头,
行走在无人的街面,往家走。
走着走着,
剑圣的目光不由得看向街面两侧,两侧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满满当当的甲士悄无声息地隐藏着。
剑圣咳嗽了一声,
扭头,
看了看自己扛着的猪头,
自己那继子刘大虎最爱吃的就是这酱猪头肉,嘿嘿。
也不枉费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觉给那平野伯制造什么杀机,
就是在村儿里,农忙时给邻居搭把手邻居也得管一顿饭呢,
自己顺他平野伯一个猪头回家,
不过分吧?
嘿嘿。
剑圣用龙渊挑着猪头继续往前走着,
兴致来了,
还喊了一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