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三条腿的蛤蟆
骡子从旭日殿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蒙的。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
消化余二突然逝世的消息。
消化张楚突然要北上的事实。
但张楚没给他这个时间。
他心头就只剩下“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这么一个念头,反反复复的回响。
有些时候,骡子是真恨不得自家大哥能冷血一点,能绝情一点。
可他也明白,大哥若是冷血一点,绝情一点,大哥也就不是大哥了。
也就不会再有这么多人,肝脑涂地也要跟着他……
他快步回到厚土部的办公大堂,在自己的座椅上连拍了三下。
不一会儿,便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堂下,单膝点地。
骡子:“速至天魔宫,找到伥鬼,告诉他,余二大行了,盟主要领兵闯回锦天府,祭奠余二!”
堂下人影下摆,起身垫着脚尖,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这座大堂。
骡子目送他离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希望来得及……”
几息后,他的大喝声传出大堂:“来人,请供奉院王迎兴供奉,速来厚土堂!”
……
晌午后。
三万披坚执锐的红花部众,肃穆立于太平关外!
北风萧瑟,扬起一杆杆玄色的锦旗,烈烈飘荡,从关门楼上望出去,就如同一片一眼望不到边浓密的阴云。
阴郁!
压抑!
不动如山!
动如雷霆!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在肃静的寒风中似乎格外的明显。
张楚跨骑在青骢马上,独自慢慢的从关门洞子的黑暗中走出,暗淡的天光,照不亮他身上沉重而冰冷的虎威重甲,也无法给他血红色的披风镀上一层好看的暗金色。
只能在他年轻却沧桑的面容上再涂抹上一层悲凉的色彩。
总然人不由的想起荒原上的黑色冻土。
经历了寒风肆虐、积雪摧残,依然厚重、依然广袤的的黑色冻土。
见他走出来,立在大军最前方的大刘翻身下马,捧着一顶虎头红缨盔,双手高举到张楚的手边。
张楚面无表情的从大刘手中接过红缨盔,反手扣到自己头上。
“目标锦天府,开拔!”
他说道。
大刘揖手大声喝道:“喏!”
“目标锦天府,开拔!”
“开拔!”
“开拔!”
在一个个万人长,千人长的呼喊声中,三万大军迅速动了起来,排成长龙向北方奔去。
……
关门楼上。
知秋、夏桃,李幼娘和夏侯馥并肩站在一起,目送大军远去。
她们自己都快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目送自家男人北上了。
似乎那个叫锦天府的地方,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吸走了自家男人一半魂魄。
他总想回去寻找。
可怎么也找不到……
夏侯馥怀抱着带着虎头帽,小手里拿着拨浪鼓的小太平。
她看着知秋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低声笑道:“遇上这么个不省心的男人,连安稳觉都睡不了吧?”
知秋无奈的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这都是他应该做的,当年要没二哥给他挡刀子,也就没现在的他了……我要是他,我也得回去。”
夏侯馥像欺负自家妹妹那样,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嗔道:“你就惯着他吧,等他什么时候真领上七八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有你哭的时候!”
“我倒是想他多领几个女人回家。”
知秋在夏侯馥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不怀好意的笑道:“可这么多年,他也就领了你一个……”
“要死你了!”
夏侯馥嗔怒的在她丰腴的腰肢上拧了一把,“我是他四姐!”
知秋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痴痴的笑。
夏侯馥瞪了她一眼,然后回过头眺望远去的那条长龙,面容渐渐柔和:“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还真是少见呢!”
她走南闯北,见识过的惊艳人物不知凡几!
她深知只可同患难、不可同富贵,乃是所有起于微末的枭雄人物的通病。
古有开国帝王,飞鸟尽、良弓藏。
今有寒门贵子,升官发财死老婆。
无一不在一再验证这个真理。
混迹江湖混到张楚这一步,还能不弃糟糠之妻、不忘燕雀之友。
甚至不惜为了一个留在锦天府卖杂碎汤的老部下,发动一场战争。
这样的男人,真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稀罕。
知秋笑呵呵的说道:“还是承认我们家男人好了吧?”
夏侯馥白了她一眼,顺手将怀里的小太平交给她,“你自己带孩子吧,我走了!”
知秋接过小太平,奇异的看了她的一眼:“去哪儿?”
夏侯馥没好气儿的说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给你家男人搬救兵去,你真以为那锦天府,是那么好回的?”
知秋闻言却没有感到高兴,而是有些不安的说道:“会不会太给你添麻烦了?”
夏侯馥无语的使劲儿戳了她的额头一指:“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男人明知道我在你们家,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肯来给我打个招呼,怎么,说一句软化会死啊!”
知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就这样,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人儿扛,生怕连累了朋友。”
夏侯馥:“扛?平狼防线和金田防线上,囤积着朝廷和镇北王府近四十万大军,就他这三万兵马,怎么扛?”
知秋一听,顿时也慌了,“啊?这可怎么办?”
张楚做事,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她哪里知道那么多?
“现在知道担心了?”
夏侯馥撇了撇嘴,回过头再度望向那条渐行渐远的人龙:“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家男人可不是泥捏的,朝廷和镇北王的人虽然多,但有能力伤他的,绝不会超过五个人!”
“这些人,就交给我们好了!”
“正好,九州江湖大联盟出世,还缺点声势……”
最后一句话,她是在心底说的。
她回大离后,先去见了大姐武九御,听武九御提起过此事。
之所以没有告诉张楚……这是老六第二胜天的意思,说是怕张楚知道得早了,撂挑子。
御字小团体,个个都是奇葩。
第737章 在路上
一匹快马和一位飞天宗师,同出太平。
一个往西,一个往东。
将张楚的北上的消息,带出千里之外。
另一边,张楚率领三万红花部众,星夜兼程,直奔锦天府!
大军一路北上,招摇过市,北平盟出兵的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四下扩散。
张楚的人马都还未抵达太白府,消息就已经传到了燕北州和西凉州。
不知多少茶碗落了地,摔了个稀碎。
又不知多少人被人从香喷喷的被窝里拉起来,无明业火还未烧得起来,便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只觉得全身透凉……
在燕西北三州,但凡叫得出点字号的人物,都知道张楚已今非昔比,北平盟也已今非昔比。
说左右天下大势,或许还有些夸张。
但如果只是在燕西北三州之内。
张楚在北平盟总坛跺一跺脚,燕西北三州是真的会震三震!
特别是在眼下这个朝廷与镇北王府大战在即的节骨眼儿上。
不知多少人在盯着征北战场的同时,眼角的余光都时时刻刻的挂着北平盟。
毕竟北平盟是玄北州内唯一有能力插手、乃至于决定征北战场胜负归属的势力。
连玄北州府都不够北平盟有力!
不夸张的说,这段时间里,张楚就是放个屁,都有人恨不得凑上来闻一闻,看看这位爷最近吃得辣不辣,火气会不会有点大……
只可惜。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张楚的态度至关重要。
唯独张楚自己,对此没什么概念。
是以,他根本不知道,他突然领兵北上,给燕西北的野心家们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当然,就算他知道了。
他也不会在意!
他只是想回去送
……
人或许就是这样。
上山的时候,迫不及待的想要抵达山顶,欣赏山巅上的风景。
下山的时候,又迫不及待的想要抵达山脚,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很少会有人,能停下来好好的欣赏沿途的风景……
张楚就一直在路上。
从锦天府到太平关。
从太平关到锦天府……
……
张楚率军抵达太白府的时候。
太白府大门紧闭,城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手持弓箭的士卒。
城门外,只有两队人列队迎接他们。
一队人马高挂“冉”字帅旗。
一队人马高挂“霍”字帅旗。
双方领头之人,还都是熟人。
霍鸿烨的幕僚长杨有财。
冉林的幕僚长濮文轩。
双方分立于出城的驰道两侧,泾渭分明。
颇有点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
张楚远远的眺望着那两杆在寒风中猎猎飞舞的帅旗,不住的皱眉。
这就是大离的现状。
底下人都打出脑浆子了。
上边儿的人还能和和气气的出现在同一场合,拱一拱手,互道一声“别来无恙”。
战争,只是大头兵们的战争……
张楚厌恶拿人命当棋子的博弈。
更讨厌拿战争当博弈手段的博弈。
从这个角度来说。
朝廷和镇北王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楚冷笑着打马上前。
不用问。
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两队人马是来做什么的。
他倒要看看。
他们能用什么理由,劝他回去!
不待他抵达太白府下,城门外的两队人已经匆匆向他迎来。
几百人撩着衣袍下摆,迈着一双小短腿儿你追我赶的狂奔的画面,也算得上是蔚为壮观!
更为滑稽的是,两队人马在太白府下时还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走到一半,两队人马为争先就开始你推我攘,双方的护旗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一边前行一边挥动帅旗打架。
一会儿是冉字帅旗,压倒霍字帅旗。
一会儿是霍字帅旗,压倒冉字帅旗。
“哈哈哈……”
望着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张楚勒马大笑。
他笑得是那么大声,一边拍着青骢马的脖子,一边前俯后仰。
笑声如同旱天雷,滚滚十里!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抽得你推我攘的杨有财和濮文轩,脸都红了!
二人立马停止了你最我赶,一边整理凌乱的衣袍,一边下令整队,整整齐齐的朝着这边走过来。
最后到底还是濮文轩脸厚一些,用一声大笑,打消了被张楚嘲笑的尴尬:“哈哈哈,一别经年,张盟主风采更胜往昔,令人心折啊!”
他一开口,杨有财立马不甘示弱的朗声笑道:“要不怎么说我们玄北州人杰地灵呢?似张盟主这这等天纵之才,前推三百年,后推三百年,也唯有咱张盟主一位!”
他二人笑语晏晏的迎上来。
张楚的脸色却是陡然一冷,宛如实质的阴鸷目光缓缓扫过二人。
杨有财与濮文轩只觉得心下猛的一寒,一股寒气儿从尾椎骨直天灵盖儿……头皮发麻!
“二位可是欲挡我北平盟归锦天府?”
张楚劈头盖脸的问道。
杨有财和濮文轩闻言脸色大变,齐齐摇头如拨浪鼓,唯恐张楚以此为借口,将自己斩杀当场。
他二人可是听得分明,张楚说得,是“归”!
北平盟是从何地起家的,在玄北州并不是秘密。
若是别地儿,北平盟要去,或许还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
但锦天府……
北平盟要回,名义上除了圣旨,谁也挡不住!
如今镇北王府和北蛮人联手,而锦天府在镇北王府手上。
也就是说,锦天府如今有一半都是北蛮人的……
阻挡一个游子去异族人的手中夺回自己的故乡?
张楚若是以此为借口,就地斩杀了他们,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为他们叫屈!
就是他们的主子,也不可能为了他们,跟张楚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二品宗师撕破脸……
死都白死!
“不是?”
张楚的脸色更冷:“不是你们带着人挡在我面前作甚?还不给我死开!”
话音落下,他不顾杨有财和濮文轩还挡在码头前,径直驱。
青骢马跟随张楚南征北战,纵横沙场,哪会将这两个小不点放在眼里,抬起砂锅大的马蹄子就踏。
猝不及防之下,杨有财和濮文轩虽都有力士境的武功在身,可又哪里躲得开?
至于挡……
就是再借他们俩胆儿,他们也不敢啊!
于是乎。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眼睁睁的看着砂锅大的马蹄子落在自己的胸口上。
“噗……”
青骢马被张楚和张府的马夫以真气驯养了五六年,力气何其大,张楚全副武装数百斤它都能驮着张楚健步如飞的在战场乱撞。
它这一蹄子下去,纵然杨有财和濮文轩已提前运起血气相抗,扔被青骢马这一蹄子的力量,踏得吐血。
二人不敢再挡在张楚面前,顺势退开。
张楚驱马从二人中间穿过。
杨有财和濮文轩擦拭着嘴角的鲜血对视了一眼,丝毫没有被羞辱的愤怒感,只有深深的忧虑。
“张盟主且留步!”
“小人手中有大帅(少帅)手书一封,冒死请张盟主过目。”
二人小跑着绕回张楚身前,双手托着一封书信,高举过顶高声呼喊道。
这真是冒死了……
张楚目光冰冷的俯视着二人。
二人身体抖如糠筛,浑身冷汗直冒。
可到底是谁也一步未退。
好一会儿,张楚才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挥手,二人手中书信便无声无息的化为齑粉:“信,我就不看了,替我转告你们家大帅、少帅,我此次回锦天府,只会祭奠亡友。”
“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张楚,就放过我回去,我保证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你们若是信不过我张楚,就尽管派大军来阻,来多少人我张楚都接着!”
“另外,锦天府曾是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为之奋战的故乡,我希望我抵达锦天府时,看到的是一个干净的锦天府,而不是北蛮人的牧马场……”
“这句话,拜托杨先生,务必帮我带给霍家少帅,张楚感激不尽!”
“好话不说第二遍,言尽于此……再有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当做是你们对我北平盟开战了。”
言罢,他再次驱马上前。
这一次,杨有财和濮文轩,再也不敢挡在青骢马前了。
第738章 心思
是夜,大军夜宿文曲县外。
再往前,便是囤积着朝廷二十万大军的平狼防线……
张楚彻夜未眠,一直在忙碌着规划巡营路线,查漏补缺,预防劫营。
午夜风急,卷起营盘内的旌旗猎猎飘荡,一盏脏巡营的灯笼也在风中明灭不定,犹如天边闪烁的星星。
巡视至寨墙上的张楚不由的停下脚步,俯览着星海般的大营,心头忽然百感交集。
“楚爷,起风了。”
大刘怀抱着张楚的披风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将披风披到他的背上。
张楚看了看肩头上多出来的鲜红披风,伸手拢了拢,忽然问道:“大刘,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大刘愣了愣,故作轻松的笑道:“快十年了吧……”
要说北平盟里,将张楚脾气的摸得最透的,自然是骡子。
可要说最懂张楚心思的,却不是骡子,而是大刘。
大刘跟着张楚,南征北战,赴汤蹈火。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张楚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一手安排,且从未出过差错。
若是不懂张楚的心思,他如何能将张楚照顾得如此面面俱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张楚突然问到这个。
大刘如何能不知大哥心思又有些沉重了?
“都这么久了吗?”
张楚轻叹了一口气,轻声呢喃道:“难过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从太平关出来,这一路上他都在努力回忆以前他们在锦天府的那些日子。
然而无论他怎么回忆,想起来的都是锦天府被北蛮人占领后,城破草木深的模样。
要不然,就是满地的尸体,混着人血的鲜红雨水没过膝盖的人间炼狱模样。
怎样都回忆不起北蛮人还未进城之前的锦天府。
回忆起余二的时候。
也只能想起,余二佝偻着腰杆,腰间插着一杆旱烟抢,耷拉着空荡荡的右臂臂管儿的模样。
怎么都想不起,当年余二提着刀子跟他出去砍人时的完整模样。
太多太多的残酷、磨难的记忆,已经将那些仿佛打着金色柔光的美好记忆,给无限拉长、推远……
张楚觉得,自己或许是已经老了。
……
“大刘啊,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大刘正迟疑着该说些什么岔一岔大哥沉重心思呢,闻言心下一抖,连忙说道:“您都把我给踢到红花部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总不能我把给踢到南山州做分堂主吧?”
张楚无奈的笑了笑。
这厮对自个儿将他踢到红花部做部长这事儿,可真是耿耿于怀啊,逮到机会就抱怨。
“没这个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难不成真这么跟着我不红不白的混一辈子?”
大刘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的反问道:“不跟着您还能跟着谁啊?”
张楚轻轻的说道:“就没点自个儿出去自立门户的心思?”
大刘想也不想的连连摇头道:“您知道我胆儿小,您可别吓唬我,您真要嫌弃我了,我去南山州做分堂主还不成吗?”
张楚鄙夷的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大刘却反过来奇异的看张楚了一眼:“我都快做分堂主了,还没出息?”
张楚一时语塞,满腹的话不知该怎么说,最终化成了一身浓重的叹息……
他凝望着流动的星海,久久无语。
他不说话,大刘也就这么陪着他站着。
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
许久之后。
大刘才又听到大哥问道:“大刘啊,要是某天我不做咱北平盟的盟主了,你怎么办?”
大刘愣了愣,“您不做盟主,谁做啊?”
张楚想了想,说道:“骡子做不了盟主,可能得梁副盟主先做着,等到锦天和太平长大了,再看他们哥俩谁愿意做……”
大刘:“那您呢?”
这一次,张楚思虑了很久,才笑道:“我可能就回锦天府,继续卖我的杂碎汤喽……”
退隐江湖的念头,他很早以前就有了。
只是以前总觉得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得给小锦天和小太平他们守着家业。
当爹的,不勉强儿女接自己的班儿。
反正成天不是算计人就是遭人算计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总得留着位置,问一问儿女要不要才成。
现在就把锅甩出去,万一小锦天和小太平长大后想要怎么办?
总不能再抢回来吧?
那多伤人……
然而这两年,故友接着离世。
从乌潜渊。
到刘五。
再到余二。
一个接着一个……
真的是将张楚心头仅剩的那点儿心气儿,全给带走了。
张楚这段时间总有一种感觉: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终了,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若不是有这种心思。
就凭一群不着四六儿的乌合之众,也配从张楚手里拿走玄北武林盟主的位子?
他们长了多少颗脑袋,够他砍的?
若是北平盟中其他人,听到张楚这番言语,只怕立刻就要以死相谏,劝张楚打消这个念头,振奋起来,领导北平盟大展宏图云云……
而大刘听后,却是丝毫都不觉惊讶。
这些话,张楚虽然从未对他说过。
但很早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大哥心里有这样的心思。
从去岁北疆大战归来之后,他就知道。
这一次,大刘也寻思了很久,然后才慎重的说道:“要是梁副盟主做盟主的话,那我能可能得守到太平少爷坐稳盟主之位的那一天,然后再去找您,给您做店小二……不要工钱。”
“噗。”
张楚忍不住笑出了声,回过头使劲儿的揉了揉大刘的发髻:“你啊你,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汉,还准备把自个儿卖给我老张家不成?”
大刘咧着嘴笑了笑,没答话。
就像是张楚告诉他,他不想继续做北平盟的盟主了一样。
他这这番话,也只是告诉张楚自己的决定,没有征求张楚意见的意思。
张楚也没有劝他,回过头俯览着营盘,低低的呢喃道:“再等等吧!”
“等过了这一阵儿。”
“就什么都不管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
代代都有野心家。
他管好眼下。
至于以后,就让以后的人去管吧……
第739章 过关
翌日,天阴欲雨,寒风呼啸。
张楚率领三万红花部众继续北上。
辰时,平狼防线已遥遥在望。
有斥候来报,平狼防线上大军云集,旌旗朝南,似是在防备他们。
张楚听言,只是笑了笑,便驱马继续北上。
不多时,平狼防线至。
确如斥候所言,大军云集,赤色的旌旗接天连地,一眼望不到边际。
“张盟主,请回吧,这一关你过不去……请莫要让本帅难做!”
威严的大喝声从中军帅帐之处传出,浩浩荡荡的在旷野之上回荡。
不是冉林的声音。
是长胜王赢雍的声音。
张楚冷笑。
败军之将,也敢言勇?
他向后伸手。
大刘会意,下马从帅旗座子上拔起北平盟七丈七高的黑色玄武大旗,交到张楚手中。
张楚单手接过大旗,迎风一抖,猎猎招展,旗面上的龟蛇通体的玄武画像登时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他举起大旗前行,大喝道:“我乃北平张楚,今日与众兄弟回锦天府祭奠亡友,无意与禁军弟兄们为敌,万请禁军弟兄们,放我北归……挡我者死!”
“我乃北平张楚,挡我者死!”
“我乃北平张楚,挡我者死!”
一声胜过一声的雄壮的大喝,仿佛虎啸震山岗,传遍三军!
三万红花部众,在他的率领下,一步一步逼近囤积着朝廷二十万大军的平狼防线。
近了!
可以看清那一杆杆赤色大旗上的字儿了!
更近了!
连成一片的雪亮刀锋,就像是覆盖着积雪的山顶,都有些晃眼睛了!
老油条无所谓。
一个个大摇大摆的,走得那叫一个六亲不认。
就差把“你们有种动我们一根寒毛试试”这句话写在脸上!
比这更大的场面,他们都趟过!
二十万大军?
嘁,土鸡瓦狗而已!
他们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个被一个半残的镇北军伙同几万北蛮人打得是丢盔弃甲、损兵折将的朝廷军!
当然,曾经正面击溃过北蛮人十数万铁骑的他们,有这个资本!
而新丁们就不成了。
一个个心脏“噗通”、“噗通”狂跳,就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脚底下发飘,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怎么都不得劲儿。
不自觉的握住腰刀的手,都已经沁出一层黏糊糊的汗液……
而在他们的对边。
那些张弓持枪的禁军将士们,也并不比他们强!
在踏入玄北州之前,他们或许不知道张楚是谁。
在踏入玄北州之后,他们想不知道张楚是谁都不行!
他们或许还不清楚,一位二品宗师代表着什么。
但他们必然知道,一位久经战阵,未尝一败的悍将代表着什么……
这可是一位带着五百骑,就敢去劫北蛮大营,还劫赢了的猛人!
现在他手下可是有三万人!
真要动起手儿来,得死多少人才能挡得住他?
“人家就想回家去吃一顿白酒,挡人家干嘛?”
“瞧人家这阵势,那可是一点儿都不怵啊,干得赢人家吗?”
“王爷啊王爷,您可得聪明一回,前往别跟人硬来啊……”
这大抵就是绝大多数禁军,看着步步逼近的北平盟三万弟兄的心声。
只能说,人的名,树的影。
张楚的威风,是在和北蛮人的作战之中,一刀一枪的打出来的。
而赢雍的威风,也是在和镇北军的作战中,一刀一枪的丢出去的……
“我乃北平张楚,挡我者死!”
“我乃北平张楚,挡我者死!”
声音已近乎咆哮声的张楚,扬着玄武大旗走进了营寨前百步之内。
这个距离,已经到了床弩和八牛弩的射程之内。
营寨中军帅帐“长胜”帅旗之下,身披金甲的赢雍,看着寨下的张楚,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作响。
同样一身戎装的冉林就站在他旁边,目光直勾勾的看着他拳头!
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因为他口水都快说干了……
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
如果赢雍这个蠢货真要下令跟北平盟这三万人马开战。
他就算跟这个蠢货彻底撕破脸打上一场,也决计不会让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把命令传达下去,彻底断送了玄北州的局势!
他还就搞不懂了,这玄北州的局势,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一目了然。
赢雍他怎么就看不懂呢?
现在跟北平盟开战?
霍青能笑死!
北平盟是什么?
那可是燕西北最大的地头蛇啊!
天倾军李家是怎么在西凉拉四十万人马的,看不见吗?
就不怕今儿个动了张楚,明个儿玄北州就烽烟四起?
到时候,北平盟和镇北王府一南一北夹击他们这二十万禁军。
他们是能上天?
还是能入地?
再说,拼老命阻张楚北上,有落个什么好儿?
是能加官啊?
还是能晋爵啊?
放他过去,让霍青跟他拼,坐收渔利不好吗?
那霍青手底下,可是有十来万北蛮人!
他们见了张楚,那还不跟狗见了屎一样?
到时候就算是霍青想不跟张楚拼命都不成!
你赢雍就算是在北边丢了脸面。
也不能拿二十多万将士的性命,给你自个儿找面子吧?
张楚是好欺负的人吗?
想在他身上找脸面?
你脑子里装得都是屎吧?
冉林是满腹的牢骚,没法子言说。
毕竟名义上,他只是征北军的副帅。
赢雍才是主帅。
是以,哪怕他再相信张楚的为人,肯定他不可能与镇北王府同流合污。
他也没办法做主,在防线上拉口一道口子,放张楚他们过关。
决定权,最终还是在赢雍手上……
“嘭!”
张楚重重的将大旗插在了营寨大门前十丈之地,抬起头,无视了无数支瞄准了他的箭矢,望向帅气飘荡的点将台:“这门,是你们自己开,我是我来帮你们开!”
他的目光,和赢雍望向他的目光在相接。
空气中似乎有火花闪过。
赢雍直勾勾的看着他。
张楚也毫不退让的与他对视。
数十万人看着他们对视。
谁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走得格外的漫长。
赢雍始终面无表情,也迟迟不开口。
张楚的眼神渐冷,缓缓的抬起手。
立在他伸手的大刘见状,大喝道:“举盾!”
霎时间,拔刀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看着营寨外连一成一片的盾墙,营寨上方的禁军士卒们,越发紧张起来。
许多张弓的士卒,捏着箭羽的手已经开始颤动,几乎就要忍不住松开箭矢……
关键时刻,冉林再也无法顾及军中尊卑,一个箭步站到点将台边缘,大喝道:“停手、停手,把箭都收起来,床弩和八牛弩也都撤回来……”
这个时候,他是连“放下箭”这种可能会引发误会的语句都不敢说。
他知道。
但凡有一根箭矢飞出寨墙之外。
他们立刻就要面对一位暴起的二品飞天宗师!
就算是他和赢雍联手,能顶得住张楚,也是后患无穷。
张楚晋升二品那日御帝的态度,赢雍没见着,他可是见着了!
寨墙上的禁军士卒们闻言,连忙松开手里的弓箭,低下箭矢,看都不敢再看下方的张楚一眼。
张楚似乎没有听到冉林的大喝声,他依然直勾勾的看着赢雍,举起的手也一直没有放下。
赢雍与他对峙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说道:“开寨门,放他们过关。”
说完,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冉林顿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第740章 坏事
问二十万披坚执锐悍卒夹道相送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这一刻的红花部众们就很有回答的**。
那是脚底下发飘,仿佛走在云端之上!
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恨不得伸手去挠,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在痒……亦或者,是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痒!
努力的挺起胸膛、挺起胸膛,整个人都快挺成“)”形了,还在拼命的憋气挺起胸膛,似乎只要胸膛内还有一丝空隙,都丢了自家的脸面!
还未走出平狼防线,许多铁憨憨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起一个画面。
二十年后。
也许是三十年后。
已经老得满脸皱纹儿的自个儿,坐在火塘边上。
红彤彤的、温暖的火光烘烤着自己的脸。
乖巧的孙儿满脸孺慕之色的伏在自己的膝头,听着自己吹牛逼……啊呸,是听自个儿回忆峥嵘过往。
自个儿望着火光,一脸追忆的徐徐说道:想当年,爷爷随咱盟主北上回归锦天府,经过朝廷重兵把守的关卡,那朝廷二十万大军,就像是一群大鹌鹑一样,眼睁睁的看着爷爷和爷爷的袍泽弟兄们扛着大刀片子从他们眼巴前经过,动都没人敢动一下子……
对于花红部中大多数出生在大离社会的最底层,且注定会在大离社会的最底层生活一生,对生活最大的奢求也就是有个老婆热炕头的弟兄们来说。
眼下这一幕,的确是他们一生当中的光高时刻!
是够他们吹上一辈子牛逼……不,是吹上几歹人牛逼的资本!
论军魂。
以前的潜渊军,是有的。
那是跟着张楚连番大战,数次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动决死冲锋,硬生生打出来!
而走出平狼防线前的三万红花部众,是没有的。
虽然这三万红花部众的主体,就是潜渊军的主体。
可再好的酒,兑多了水,也会变味儿。
而现在的三万红花部众,都已经不是酒里兑水了,而是水里掺酒……
但走出了平狼防线后的三万红花部众,已经有了军魂这玩意。
或许还很脆弱。
经不起真正的恶战磨砺。
但有,毕竟就是有了!
就和种子一样,只要给点营养,它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至少,已经有半数以上的红花部弟兄,愿意豁出自己这条命,去捍卫他们的荣耀!
……
大军平安无数的穿过了平狼防线。
在张楚和冉林的共同约束下,中途没有发生任何可能会引起误会的不愉快事件。
出了平狼防线不久,大刘巡视完队伍驱马赶到张楚身畔,在他耳边小声禀报道:“楚爷,探马回报,咱们后边十余里外辍着一支人马,人数约在五万左右!”
张楚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回道:“不必管他们。”
他敢用脚指头打赌,这肯定是赢雍的主意。
因为冉林不会这么天真!
想尾随在他北平盟的身后,做一把痴汉,伺机拉开金田防线的裤衩?
霍青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只有下手对弈,才喜欢用各种奇招。
上手对弈,无不是堂堂皇皇、浩浩荡荡,以无可抵挡之势压人!
霍青的人品虽然低劣。
但他的棋力,是不容质疑的。
质疑的人,都已经栽了大跟斗!
……
大军一路向北。
金田防线还未至,一杆猎猎飘荡的赤红色“镇北”帅旗,就突兀的出现在了马道尽头。
镇北帅旗之后,是宛如赤潮一样接天连地的赤红色大军。
镇北军来了……
张楚拔出了马鞍上的圆月弯刀,高高扬起,大喝道:“弓上弦、刀出鞘、盾在手,整军备战!”
传令兵策马奔出,大喝声此起彼伏:“弓上弦、刀出鞘、盾在手,整军备战!”
“弓上弦、刀出鞘、盾在手,整军备战!”
“小的们,关键时候到了,都打起精神来,跟进我!”
“刀把子抓稳当了,觉着抓不稳的,用汗巾把刀把子缠在手上!”
“废话就不多说了,反正我就在你们前头,待会干起来,我退,你们砍死我,你们退,后边的兄弟砍死你们,千万别他奶奶的给咱红花部丢人,咱红花部的爷们,死也得死在砍人的路上!”
一声声大喝中,三万红花部弟兄迅速动了起来。
张楚勒马站在最前方,提着圆月弯刀凝视着那赶“镇北”大旗。
如果有可能,他是真的不愿意与镇北军刀兵相见。
霍家人的确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镇北军的儿郎们,却都是热血滚烫的好汉子。
他们也曾为了保家卫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百战余生!
他们是英雄!
英雄不该死于野心家的阴谋。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
平狼防线好过。
张楚老早就知道。
金田防线不好过。
也在张楚的预料之中。
不然他也不会带着三万红花部弟兄北上……
说到底。
他和朝廷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
即使朝廷不相他张楚的为人,放他过关也顶多是再多出三万敌军和一个二品飞天宗师敌人。
但不放他过关,同样也会多出三万敌军和一位二品飞天宗师敌人!
相反。
他和镇北王府,和北蛮人却是有解不开的矛盾。
什么叫做解不开的矛盾?
那就是即使他张楚宽宏大量,不再计较与镇北王府、北蛮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将过往一笔勾销。
北蛮人,也不会与他张楚和解……
镇北王府已经和金狼王庭结盟,北蛮人不肯和张楚和解,镇北王府自然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对己方有敌意的势力,和盟友决裂。
两害相权,取其轻。
平狼防线,自然好过。
金田防线,自然不好过。
……
在张楚的率领下,三万红花部弟兄整军备战,一步一步向着那杆“镇北”帅旗行去。
待到近了一些之后,张楚愕然的发现,立在帅旗下,竟然不是霍鸿烨!
而是霍青亲来!
说起来,张楚恨了霍青六年。
但见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霍青依然是老样子,须发白如雪,体格伟岸如孤峰,身披一身士卒甲,跨坐在一匹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乌黑骏马上,手中点钢枪斜斜点地,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巍峨山岳!
若是以貌取人,谁人会相信,这位怎么看都是位百战余生的老将,竟会是一个拿几百万人命搏自个儿前程的世之枭雄?
张楚举手,示意大军止步,尔后一手提刀,一手驾马,越众而出。
“回去吧!”
相隔百丈,霍青睁着一双褐色的苍老眼眸注视着张楚,淡淡的说道:“本王这一关,你过不去!”
张楚笑了笑:“来都来了,过得去过不去,总得试试!”
霍青面无表情:“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但太有志向,就是坏事了!”
第741章 都值了
“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太有志气,就是坏事。”
那厢霍青淡淡的说道。
张楚轻轻的“呵”了一声,正欲回话,就听到一道沙哑的磁性声音在上空响起。
“说得好啊,不过和我二弟比起来,还是镇北王你更有志气……”
张楚惊喜的一抬头,就见一团白云慢悠悠的从天而降。
白云之上,武九御一手托着光洁的下巴,另一手挑着一枚火红葫芦慢悠悠的转动。
她今日未束发,一头乌黑长发随性的散落在肩膀上,胜雪的云纹广袖大袍、修长的火红内衬,亮眼却不显妩媚,反倒说不出起不羁大气!
像是天边的火烧云。
又像是群山中的大雪山。
千万人中,一眼得见……
“大姐!”
张楚轻声呼唤,心头竟真有一股幼弟面对长姐时的那种孺慕。
人或许就是这样复杂。
没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时候。
刀山火海能上!
天堂地狱敢闯!
但当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出现之后。
哪怕只是路边野狗的犬吠,都会感到委屈。
霍青不是路边的野狗……
他是当世有数的一品大宗师。
真要与他刚正面。
张楚无惧。
可要说能赢他。
张楚却是连做梦都不会做这么无稽的梦……
武九御朝张楚摆了摆手,温温柔柔的笑道:“小弟别怕,这一关,大姐帮你过!”
张楚点头如捣蒜。
霍青拧着眉头,目光在武九御与张楚之间徘徊了两圈,沉声道:“御帝,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规矩?”
武九御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食指上挑着的酒葫芦都转得更快了:“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江湖人,还是朝廷官员?”
霍青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肯定不是江湖人。
他要是强行说他是江湖人,武九御要揍他,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了?
但他现在也不是朝廷官员。
他镇北王的封号,已经被朝廷废除了……
他是反贼。
是叛军首领。
但反贼和叛军首领,显然不在九州江湖和朝廷互不干涉的规矩之内。
过了好半响,他才再次说道:“御帝意欲何为,请划下道儿来,本王定然奉陪到底!”
武九御好整以暇的淡淡说道:“没道儿,我只是送我二弟北上,公平切磋,我不管,可若是有人想要倚老卖老,我自然也不会答应!”
霍青闻言,忽然轻笑道:“御帝可想清楚了,到本王这儿,还只是想请这位张盟主回去,再往前,可就是想取这位张盟主的性命!”
他其实并不想来阻张楚北上。
前番张楚渡天罚时,武九御护犊子的态度他已经看到了。
动了张楚,就得面对武九御的怒火。
他是不得不来。
他不来,他镇北王府与北蛮人的联盟立刻就会破裂。
北蛮人一旦撤军,甚至是倒戈一击。
他霍家在玄北州的三代经营,立时就会付之一炬……
如今武九御既然肯出面帮张楚扛这个雷。
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反正,他到此,已经是尽了人事。
至于没能杀了张楚,问题也不在他……
一品大宗师也有强弱之分。
当世除了京城那个老怪物,几人敢放言自己稳胜武九御一筹?
他不能!
司徒极不能!
北边那位金狼王也不能!
武九御偏头微微一笑,不咸不淡的说道:“这就不劳镇北王费心了!”
霍青颔首,驱马侧开身躯,手提点钢枪遥遥对张楚说道:“张盟主,请!”
层层叠叠的士卒向着马道两侧推开,让出了一条可供两家马车并行的道路。
所有的镇北军将士,都静静的望着张楚,望着张楚身后的三万红花部众。
似是无声无息。
又似到处都是热气的喝彩声。
张楚不愿与镇北军刀兵相见。
镇北军又何尝愿意与张楚刀兵相见?
霍家人拿他们当工具。
却是忘记了,哪怕是工具,他们也是一群有感情的工具……
张楚慢慢的扫过那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最后仰头望向武九御。
武九御笑吟吟的对他说道:“去吧,大姐在这儿,他哪儿都去不了!”
张楚也笑:“那我去了。”
他没道谢。
武九御很满意,轻轻颔首。
张楚举起手,高声呐喊道:“收刀,跟我走!”
他回刀入鞘,从大刘手中接过北平盟的玄武大旗,扬旗前行。
大旗从霍青面前飘过。
霍青抬起眼皮,瞥了张楚一样,面无表情。
玄色的大旗进入遍地赤旗的镇北军中。
就和鹤立鸡群一样的突兀。
张楚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怒意。
他举目四望。
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将旗。
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面孔。
黑压压的人群。
仿佛走不到头儿。
不知前行了多久,两侧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高呼:“将军,好样的!”
这一声高呼,在寂静的人群中就划破黑暗的流星!
下一秒,左右两方都炸开了。
“将军,爷们儿都挺你!”
“将军,还家去啊,别回头啊!”
张楚晃眼一扫,于林立的刀枪旌旗中找到了一杆怒狮将旗,鼻子一酸,视线顿时有些模糊了。
他死死的咬着唇角,抱拳使劲儿的左右拱手。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犯过的那些傻,都值了……
“嘭。”
“嘭嘭嘭……”
宛如擂鼓整齐雄壮的兵甲撞击声中,上万人面朝张楚,右拳锤击胸膛甲胄,一揖到底。
上万人的背脊连成一片,宛如平川!
跟随在张楚身后的众红花部弟兄们望着这一幕,震撼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熟悉的痒意,再一次爬上天灵盖儿。
几乎要忍不住颤栗……
他们再看向最前方那道背影时,只觉得是那样那样的高大!
像顶天立地的山岳一样高大!
“男儿当如是!”
无数人目瞪口呆的在心头低低的呢喃道。
只有这一句。
再雄心万丈、野心勃勃之辈,凝望着那道伟岸的背影,也生不出“超越”之心。
与成就和实力无关。
这是一种人格上的伟大!
立于阵前的霍青见到这一幕,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而坐在云朵上的武九御,却是轻轻的笑出了声。
第742章 山海平
没有比腿更长的路。
金田县已过。
镇北军无边无垠的赤色旌旗,已经变成天边的一朵火烧云。
锦天府,越来越近了……
北风,携了马匹的腥臊味道。
那是,战争的味道。
不需要战前动员,三万红花部弟兄心中那还未熄灭的血热,已经开始激荡、激荡……
人不应该渴望战争。
但男儿的热血,却总是需要更加滚烫的鲜血,才能浇灭。
恰巧,屠戮过同胞的异族人,就在眼前……
翻过一重山。
无边无垠的黑色狂潮,出现在张楚的眼前。
也出现在三万红花部弟兄们的眼前。
张楚勒住马,沉默着凝望了那一片黑色的狂潮片刻。
终于重重的将手中的玄武大旗插进泥土里,慢慢拔出马鞍上的圆月弯刀。
他没有再大喝着下令整军备战。
但身后的红花部弟兄们,已经自动开始备战。
行军造饭的釜?
不要了!
行营的斧钺帐篷?
不要了、不要了!!
运送粮秣的推车?
不要了、不要了,都不要了!!!
草翻眼前这些挡路狗!
就是咱北平盟的老家!
老家里,什么都有!
他们抽出腰间的长刀,握在手里。
扯下脖子上的汗巾,用嘴叼着,将刀把子紧紧的绑在绑在掌心之中。
当身后的成片成片的兵甲撞击声,终于归于沉寂之后,张楚扬起刀,怒喝道:“北平盟,万胜!”
“北平盟,万胜!”
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仿佛旱天雷,滚滚而去。
张楚一夹马腹。
青骢马长嘶着,如同离弦之箭一样狂奔了出去。
银瓶乍破水浆迸,三万红花部众狂奔而出,紧紧的跟随在张楚的身后,紧紧的跟随在他身后,拼了命也要追上他的脚步!
“乌拉!”
无边无垠的黑色狂潮,亦不甘示弱的爆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喝。
下一秒,黑色狂潮倾泻而出,宛如山洪爆发、大江决堤。
天开了……
璀璨的夕阳。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掀起一片片白金色光彩。
生冷。
却令人目眩神迷。
两只大军。
如同两条即将交汇的大江,在平原上缓缓接近。
数道流光,在璀璨的夕阳之中升空而起,宛如划过天际的彗星一样,笔直的砸向张楚!
人还未至,狂暴的气浪已经震散张楚的发髻,猎猎飞舞!
张楚怡然不惧,松开手中的缰绳便要冲天而起。
就在这时。
一点寒芒。
一把黑剑。
一枚山岳般巨大的褐色拳头。
从后方射出,后发而先至的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数道流光。
张楚一定神,就见三道人影,不知何时挡在自己的上空。
那是手持点钢枪,高冠博带的赵明阳。
那是一身大红色金钱员外袍,提拳如锤的第二胜天。
那是黑衣黑冠,面寒如冰川,手中长剑黑气弥漫如有群魔乱舞的钟子期。
在他们的对面。
三位身披白狼皮、手持黄金弯刀的白狼主。
与一个身披黑甲,手持斩马刀的金狼王庭统领。
现出身形!
满脸浓重的望向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的御字三兄弟!
“二弟!”
赵明阳无视了四位北蛮飞天强者,笑吟吟向张楚点了点头:“这一关,哥哥们帮你过,你继续北上吧!”
张楚点头,一股暖流,涌入心田,滋润着千疮百孔的心灵。
“哈哈哈……”
第二胜天大笑,狭促的向张楚眨了眨眼,说道:“老二,你五哥和你四姐让我给你带话儿,家里,他们帮你照看着,你尽管放手做你想做的!”
张楚轻笑,心道这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呢。
钟子期亦向颔首,勉强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尔后嘶哑的说道:“你今日动我二弟一个弟兄,我明日便屠你北蛮十万部卒……你信还是不信,明月国师!”
张楚望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黑色狂潮,暗道“明月国师”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子期兄动轴便以十万太阳之子的性命相挟,是欺太阳之子无强者,还是欺太阳之子无杀生魔?”
钟子期的话音刚落,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无边无垠的平原上响起,飘飘渺渺,很难判断其方位。
钟子期挑了挑生冷的浓眉,正欲动手,一点枪芒已经在黑色狂潮之中炸开。
刹那间,两道金色的流光在黑色狂潮之中冲天而起。
钟子期猛地一回头,便发现身畔的赵明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眉梢不由的下沉,表现显得很“囧”。
第二胜天也是大感不满,“老八你真是够了,多吃多占都吃到自家弟兄头上了,明明是七哥把这条大鱼诈出来的!”
他嘴里这般说道,手底下却是一点也没客气的一拳轰出。
硕大的拳头,一击便将三名三白狼主圈入了自己的攻击范围之内。
张楚晋升二品,燕西北皆知。
今日敢来围攻张楚的,最弱自然也都是二品飞天。
三品?
三品怕被张楚针对,活活打死!
气海无杂兵,飞天无杂鱼。
家大业大如大离,三品飞天宗师也不是可以用来兑子的消耗品。
第二胜天一拳之下,圈走三名二品北蛮强者,可为是霸气横竖都漏!
这就是敢指名道姓挑战朝廷封疆大吏,当众将一方总督按在地上摩擦的第二胜天!
眨眼间,第二胜天就与三名北蛮二品白狼主战成一团。
只剩下老实人钟子期孤零零的一人,提着孤零零的长剑,面对孤零零、瑟瑟发抖的黑甲金狼王庭统领。
他的眉头抖动着,欲言又止,止欲又言,言又欲止。
过了好一会儿,才人命般的叹了一口气,提着黑幽幽的长剑,朝着那个黑甲金狼王庭统领冲了过去。
那个瑟瑟发抖的金狼王庭统领见状,想也不想的转身就逃。
不对!
这剧本不对!
今天不应该是他们以绝对的优势围猎张楚吗?
怎么变成张楚他们围猎自己这帮人了?
张楚望着钟子期撵着像兔子一样上蹿下跳的黑甲金狼王庭统领乱砍的画面,忍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大笑出声。
“哈哈哈……”
他的笑声,初时欢乐。
慢慢豪迈。
渐渐狰狞。
他跃起。
手中圆月弯刀一招,一道巨大得仿佛刺破天穹般的金色刀气冲天而起,肆虐的庚金之气,割裂空间,璀璨的夕阳中出现了细密的黑色裂痕。
“山海平!”
他怒啸着,一刀斩下。
灿烂的金光巨刃在黑色狂潮之中开了花。
大地震颤。
掀起无边血浪。
淹没了一骑又一骑……
扛着大旗紧跟在青骢马后狂奔的大刘忽然发现,涌动的黑色狂潮之中,出现了一条通道。
一道血色的通道。
他这通道的这头。
一望无际的平原在通道那一头。
一刀,斩破十万军!
“杀!”
他高举玄武大旗,歇斯底里、睚眦欲裂的扬天咆哮。
“杀!”
三万红花部众整齐的咆哮。
狂啸的声浪,碾压声镇四野的“乌拉”声。
一如杀气冲斗牛的玄色狂潮。
与溃败的黑色狂潮。
第743章 大新闻
北蛮大军溃败了。
三万红花部众排成紧密的锋矢阵,沿着张楚斩出来的血腥之路,轻而易举的杀穿了北蛮大军的阵型!
还未来得及回军继续厮杀,北蛮大军就彻底溃败了。
溃军不如寇。
数万北蛮士卒驱动战马,漫山遍野的逃命。
就像是数万头牛羊……
不!
牛羊尚有犄角。
而这数万肝胆俱丧的北蛮士卒,已经没有反抗的血勇之气。
他们就像是数万只无头苍蝇。
在广袤的平原上乱哄哄的狼奔豕突。
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胞袍泽。
变成了抢夺生路的敌人。
丢掉!
曾经珍逾性命的部族战旗。
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垃圾。
丢掉!丢掉!
曾经带给他们安全感的珍贵甲胄。
变成了阻碍他们逃生的累赘。
丢掉!丢掉!丢掉!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
兵败如山倒,则将这种大恐惧演变成了烈性传染病,疯狂放大!
他们逃得割袍断义,丢盔弃甲。
三万红花部众追得丢盔弃甲。
一个百人队。
拉出万人军的战线。
亡命的追着数以千计的北蛮人砍杀!
哪怕是明明都已经死在了路上的北蛮人。
他们路过的时候,也跟患了强迫症的处女座一样,一定要补上一刀,剁下这些北蛮人的头颅才肯罢休!
曾跟随张楚参加去岁北疆大战的潜渊军老卒们。
也从中流砥柱,变成了救火队员。
跟一群老妈子似的追着这些杀红了眼的新丁,碎碎念一样的叮嘱他们:要冷静、要冷静,维持住阵型、维持住阵型,莫阴沟里翻了船……
制止他们?
开什么玩笑!
虽说给朝廷做刀子,的确很不爽、很不爽。
但只要是杀北蛮人……
咱北平盟义不容辞!
……
张楚只出了一刀。
就再未对这些普通北蛮士卒出过手。
对于如今的他而言,杀戮这些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普通北蛮人,已经无法再收获哪怕一丁点儿的成就感。
至于仇恨。
业已在这些年的杀戮中,消磨得七七八八。
当然。
如果是天上那个明月国师的头颅。
或者金狼王的人头。
再或者……霍青的头颅。
张楚依然会很欣然收下。
不会有半分勉强。
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空中的飞天厮杀中,极力寻找着切入厮杀的机会。
他相信,留下一个二品北蛮强者。
绝对比留下这十万北蛮铁骑。
更能让北蛮人的当权者肉疼……
但很可惜。
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切入到头顶上这八位飞天宗师战斗中的机会。
老八赵明阳和明月国师的战斗不提。
张楚连看都不看不清楚这二人的招式,更遑论把握他们的战斗节奏。
贸然切入这二人的战斗之中,只会变成老八的累赘。
钟子期和那个北蛮金狼王庭统领得战斗也不用提。
钟子期全程追着那个北蛮金狼王庭统领乱砍。
他就算是切进入,也顶多是从一只狼追着一只兔子,变成两只狼追着一只兔子。
狼多肉少,吃着没劲啊!
至于多吃多占的第二胜天那边,他倒是有机会切进入。
但他刚一个蓄势冲上去,就被第二胜天一拳头轰了一个正着,凌空翻了好几个跟斗才稳住身形。
张楚:???
那一拳,和那三个被第二胜天打得上蹿下跳的北蛮飞天强者,压根就不在一个方向上。
绝对不是轰偏了!
分明就是冲着他张楚来的!
胖贼你够了!
还说什么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连个敌人你都分得这么清楚!
该说不愧是做大买卖的吗?
亲兄弟、明算账?
这个时候,张楚尤其怀恋白翻云……
要是白翻云也在,肯定能分他半个。
不过,这三位哥哥展现出来的实力,也的确令张楚心头大感震动。
先前,他估摸着自己的实力,在二品之内应该也算得上是强者之列。
一境二品,当无他对手。
二境二品,当无人能胜他。
三境二品,当无人能杀他。
今日得见二品宗师打群架这等数十年难逢一见的壮观场面,才知,自己个料想,大体上是没错的。
就比如第二胜天拳下那三位二品白狼主中。
就有两人,张楚有信心可以战而胜之!
再比如被钟子期追得像只兔子一样上蹿下跳的那个二品金狼王庭统领。
张楚自忖手段尽出之下,也能与他耗出一个平手!
之所以说是大体上没错。
那是因为,张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算露了一群变态。
他是一境二品。
不过很显然,他肯定不是普通的一境二品。
在四方神兽精元与《五方五帝归元功》的加持下,他应该是极限一境二品。
何谓极限?
直白点说,便是只要境界不高过他,便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这并不是夸张。
可张楚忘了,天下间,并不止他一个极限二品。
就比如第二胜天。
他其实也只是二境二品,但他却能凭借一双拳头,以一敌三,全程压着一个二境二品和两个三境二品打。
说他是普通的二境二品,谁信?
再比如赵明阳和与他作对厮杀的明月国师。
这二人的境界,都是三境二品。
但却都是不是一只脚已经踏足一品大宗师之境,便两只脚都已占到一品大宗师之前的当世二品巅峰宗师!
就现在这二人交战的节奏……
张楚自忖,若是一对一的与他们之中任意一人作对厮杀,不出十合,就得被他们活活打死!
这两位,显然也不能归入广泛意义上的三境二品。
张楚以前就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姐妹,没一个是简单人物。
但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群兄弟姐妹,到底有多变态。
天上这三个变态不提。
浪得飞起的五哥白翻云,能顶住发狂的钟子期追砍几百里地。
飞天修意,四姐夏侯馥周游列国,纳山川河流、世间百态于胸中方寸,实力能差?
再加上那位以剑为师、以剑为友,极于剑道,连赵明阳都点评其剑道之高,当世能胜其者屈指可数的剑无涯……
张楚觉得,如果将飞天九重天,视作他所熟悉的黑铁、青铜、白银、黄金、钻石等等游戏段位。
再以星级划分实力强弱,一星最弱,四星最强的话。
那么,御字小团体的这八位兄弟姐妹,每一个,都应该是当前段位的四星级强者!
每一个都是能吊打同境飞天宗师打,越境压着高一小境飞天宗师打的大变态!
果然,世间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气运之子这种东西。
谁都不特殊……
张楚心头这样思忖着,忽然感觉到后方传来一股比头顶上的交战余波更加剧烈的震荡!
他环视一圈儿,见大局已定,大刘已经在安排开始收拢人手,打扫战场。
便纵身一跃三百丈,举目眺望南方。
便见南方天际之处,褐色的真元光芒与金色的真元光芒,交织翻滚,浓烈如幕布。
一座座巍峨的山岳,在两色真元的翻滚之中,轰然崩塌,扬起蘑菇云一般的烟尘。
只一眼,张楚就判断出,那不是二品宗师交战的余波,所能拥有的破坏力!
一品大宗师?
南方的一品大宗师,有三位!
大姐武九御。
镇北王霍青。
太师司徒极。
张楚只知道,霍青乃是修金行真元的。
其余两位,张楚都不知他们修的是什么真元。
“难不成是霍青察觉到这边的战况,和大姐动上手了?”
张楚心下暗道了一句。
旋即便摇头,否定了这个判断。
霍青面对武九御的态度,他见着了。
那是几乎都把“忌惮”这两个字写到脸上的忌惮!
以霍青谋定而后动的尿性,就算是这边的战况动摇了他与朝廷博弈的本钱,他也绝不会当场与武九御开战。
明显打不赢,还去自取其辱,这不是亏上加亏吗?
抛开武九御和霍青开战这个选项。
就只剩下司徒极和霍青开战这一个选项了。
毕竟南方天极翻涌的真元光芒之中,有金色的真元光芒。
出于张楚的角度,他也觉得这是可能的可能……
毕竟他率领红花部众,在这边与北蛮铁骑开战。
等于是和朝廷一南一北将镇北军夹在了中间。
冉林但凡有头脑,就不会放过这个战机……
二十万禁军对阵十万镇北军。
再加上司徒极、赢雍和冉林这三位飞天宗师。
张楚想不出朝廷摆阵的理由!
除非……
除非霍青动用燕北州的暗子,与西凉州的李家军来一个南北呼应!!
张楚拧着眉头思忖了许久,觉得这不应该是霍青和李钰山最开始的布局。
变数。
应该是在自己身上吧。
不!
应该是在余二那个夯货身上。
那个狗东西要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行。
他也不会领军北上!
他要不北上,众兄弟也不会入局。
要没有赵明阳和第二胜天他们挡住北蛮这帮飞天宗师。
单从棋面儿上看,霍青和李钰山完全可以再不动用暗子的情况下,悠然的和朝廷下一盘联纵燕西北三州的大棋!
不!
不只是燕西北三州!
还得包括西冀州。
冉林北上,已经彻底抽空了朝廷在西凉、西冀二州的兵马。
一旦燕西北三州易帜。
西冀州自然也就完蛋了。
“谁能想到……”
张楚抿了抿唇角,自嘲的笑着自言自语道:“左右四州战局的关键人物,竟然是一个卖杂碎汤的?”
“老二呐,没想到你窝窝囊囊的过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还整了个大新闻……”
第744章 你们都不在了
余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楚觉得,他的人生,大抵可以用两个形容词来概括:半个好人、梦想家。
为什么说是半个呢?
因为余二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好勇斗狠,靠欺欺负老实人和收保护费为生的地痞流氓。
放到水浒传里,就是那种为了衬托好汉嫉恶如仇,刚一露面就被好汉一刀送到领盒饭前的路人甲式人物。
要说区别。
可能也就是大多数的地痞流氓的狠,都是虚张声势。
而余二的狠,是豁得出那种狠……
张楚尤记得,他见到余二和李正的第一印象。
缺牙的李正。
断指的余二。
但在他被程大牛伏杀的那个夜晚,是余二率先暴起反击,是余二拼死替他挡了一刀,也是余二怪笑率先开口要跟他去杀程大牛……
别瞧李正如今怎样怎样不得了,杀性多重多重。
在那时,论血勇之气,李正给余二提鞋都不配!
那时的余二,也的确和好人沾不上什么边儿……
余二人生的转折点。
在当年北蛮人第一次突袭锦天府的那一战……
那一战里,张楚失去了老娘和孩子。
本已出了城,却一怒之下,率领众兄弟杀回了锦天府。
那件事。
在张楚如今看来,很冲动、很不成熟。
若是放到现在,他有无数种更稳妥、效果更好的复仇方式……
嗯,马后炮而已。
谁知道他现在再遇上那样的事情,会不会更冲动……
忍字儿,毕竟是在心上插一把刀子。
余二在那一战里,丢了一条胳膊。
对于一个好勇斗狠的帮派中人来说,丢了一条胳膊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是厨子失去了味觉。
或许是琴师失去了听觉。
总之,肯定是天塌了一般的大事。
如今张楚想来,那时候自己,在安置丢了一条胳膊的余二这件事上,的确做得太差劲……
那时候的他,没将这件事太当一回事。
好多弟兄,连命都丢了。
你余二丢了一条胳膊算得上是什么大事?
反正你余二也不是靠武力吃饭的。
有我在,你余二就算只剩下一条胳膊,该做副堂主依然做你的副堂主,谁敢说三道四?
那时的他,是这样想的。
也是这样做的。
大战在即,他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揣摩余二的心路历程……
人或许只有在低谷时。
才能看清、想清很多东西。
两条胳膊的余二,是个心思复杂、谨言慎行却不乏血勇之气的帮派中人。
一条胳膊的余二,就变成了慈眉善目,气息祥和,心地干净的祥和老人。
他的一身的戾气,都随着那条胳膊,丢在了锦天府。
再也捡不回来的了。
反正张楚再见到余二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太白府里卖杂碎汤的小摊贩。
还成了家。
有了俩便宜儿子。
那时的张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虽然日子苦了点。
好歹踏实。
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这几日,张楚常常在想。
是不是第一次北伐结束后,自个儿那句“我们的家,已经没了”害了余二。
是不是当时自己不那么笃定,不那么不容置疑。
那个犊子,就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太白府,卖他的杂碎汤。
安安稳稳的过完他的下半辈子。
安安稳稳的多活上几年。
可他那时候,怎么能想到,这个犊子能拖家带口的回锦天府去?
那时的锦天府,就是一座大军营。
还是那种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浪一般的北蛮铁骑给淹没的军营。
连他自己,都没法儿在那时的锦天府里睡上一个安稳觉……
他怎么可能会想到,余二敢拖家带口的回锦天府去?
那是回去送死啊!
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正常人遇到不可抗力因素,不都应该认命吗?
但偏偏,这个犊子,就是拖家带口的回了锦天府。
为了在那个破碎的家里,给他们这些没了家的游子,点上一盏灯。
照亮他们曾经的经历。
也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单单这一点。
张楚觉得,他们这些人,谁也不及余二。
包括他。
也包括李正。
他们虽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抗争这该死的世道。
可谁也没有勇气再去挽回已经失去的家园。
他们都不及余二。
如今。
这盏温暖的灯,灭了。
他们这些游子,也该回家了。
……
如果要点评余二这一生。
张楚觉得,应该是五五开。
五分黑。
五分白。
但对于太平关的锦天府遗民,和他们这些四联帮的死剩种而言。
余二。
应该是个伟人!
……
张楚进了锦天府。
重建的锦天府,与他记忆中的那个锦天府,找不到任何可以重叠之处。
陌生的长街。
陌生的人。
但这座陌生的城市,却在迎接他这个归家的游子。
长街的两侧,站满了人。
长街的两侧,挂满了白灯笼。
他们静静的仰视着马背上的张楚。
没有锣鼓喧天。
也没有鞭炮齐鸣。
因为那是迎接客人的。
张楚。
是自己人。
回家奔丧的自己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悲意……
……
无须指引。
张楚顺着人群。
穿过城南。
进入城西。
零落的房屋中。
他看到了挂着张记杂碎汤招牌的摊子。
他看到了黑虎堂。
他看到了张府。
全新黑虎堂。
全新张府。
眼前的事物。
终于和他的记忆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阴郁的天光中,似乎有一道金子般的澄澈阳光垂下,给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夏天的颜色。
张楚似乎看到了一个胳膊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威武壮汉,站在黑虎堂的大门前,笑吟吟的冲他招手。
似乎看到了一个腰间别着一杆旱烟枪的独臂老汉,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后边,乐呵呵的掂着大勺子。
似乎看到了一条穿玄色短打,身形如同铁塔一般的光头大汉,见牙不见眼的站在张府的大门前,冲他一揖到底。
似乎看到了一个顶着一张黝黑脸庞的锦袍公子哥,拢着双手站在街边儿,无奈中带着几分欣喜的对他点头……
张楚的目光,渐渐模糊了。
好了。
别闹了。
我知道。
你们都不在了……
第745章 一锅粥
狗头山山顶。
身披黑羽的李正坐在悬崖边上,定定的眺望着北方,一口一口的吞咽着酒浆。
黑黝黝的门板大刀,就在他身侧,却出奇的未如往常一样闪烁着血光。
一人一刀,并肩而立。
共同散发着孤独的味道。
很淡很淡。
却像三九天的雨丝,寒进了心底。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凉亭里。
白翻云和夏侯馥坐在张楚以往常坐的凉亭里。
状似随意的观赏着狗头山周围的风景。
只是眼角的余光,不住的扫向李正的背影。
山顶的风很大。
但再大的风,也吹不走压抑的气息。
对于李正和白翻云、夏侯馥而言,对方都是不请自来的“恶客”。
好在这里是太平关。
张楚的太平关。
他们才都按捺着动手的**。
不多时。
梁源长来了。
他上了山顶。
看了看凉亭里的白翻云和夏侯馥。
再看了看山崖边儿上的李正。
左右抱拳拱了拱手,说道:“都是自家人,别误会。”
李正没回头。
白翻云和夏侯馥同时望向梁源长。
他们听说过这个李魔。
也认得梁源长这位张楚的大师兄。
但这句自家人……从何而来?
梁源长看了看李正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来都来了,就别干坐着了,是你自己说,还我代你大哥帮你说?”
李正依然没回头,沉默的提起酒坛灌了一大口。
白翻云:???
夏侯馥:???
似乎,要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了呢!
梁源长又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他是替张楚叹的……
“魔主李魔的名头,翻云兄和夏侯女侠,应当都听过。”
他指着李正的背影对白翻云和夏侯馥说道。
白翻云与夏侯馥齐齐点头。
九州就这么大。
似天魔宫这等独占一州江湖鳌头的大势力,他们当然都有所了解。
而李魔这个九州江湖唯一一位开宗立派的魔道飞天宗师,在九州江湖的名头,比他的天魔宫还要大!
“他本名叫李正。”
梁源长轻声说道:“出身锦天府,是张楚微末时生死与共的兄弟,也是张楚的妻舅。”
“他来太平关,应该也是和二位一样,都是顾虑着张楚率众北上,关内空虚,帮他看家来了……”
他如此介绍道。
李正依旧没有开口。
白翻云与夏侯馥惊愕的慢慢张大了嘴。
什么?
李魔是张楚的生死弟兄?妻舅?
岂不是说,北平盟和天魔宫压根就是一家?
岂不是说,北平盟其实不是一门双飞天,而是一门仨飞天?
岂不是说,这两年张楚,一直都是在逗着洪无禁那个傻子玩儿?
岂不是说,燕西北三州江湖其实早就是张楚砧板上的鱼肉,什么时候切全看心情?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张楚那个浓眉大眼儿的家伙,竟是个城府深不可测的世之枭雄……
这一刻,如果硬要找一个词语来描述白翻云和夏侯馥的心情的话,估计只有“卧槽”了。
如果要准确,就得一万句“卧槽”了。
梁源长到底是个老江湖,一见到白翻云和夏侯馥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二位肯定是想劈叉了,不由的摇头道:“事情不是二位想的那样,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
白翻云一听这话,就觉得头大如斗。
夏侯馥却是双眼一亮,内心燃起熊熊八卦之火,笑道:“说来话长就慢慢说,反正我们都没什么要紧事,有的是时间……”
她的话音未落。
一声遥远的尖啸声传来。
凉亭周围的三人闻声同时一摇头,就见东方数里外的山林中,有一朵黑色的莲花在空中绽放。
穿云箭?
三人愣了愣,同时转过头,看向山崖边儿上的李正。
却发现山崖边儿,已经没了那一人一刀的影子。
一道乌光,朝着东方掠去。
“东方?”
三人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的说道:“封狼郡,无生宫?”
夏侯馥起身道:“燕北州出变故了,我得回去看看。”
白翻云没急着说话。
梁源长迟疑了一息,旋即微微摇头道:“只怕不是燕北州出变故了,而是锦天府那边出什么变故了。”
白翻云和白翻云抬眼,望向梁源长。
梁源长边回忆边说道:“张楚先前跟我提过,洪无禁,极有可能是霍青安插在玄北州之外,躲避朝廷监视的一颗重要棋子。”
夏侯馥略一沉吟,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无生宫上代天王突然飞天意崩解,走火入魔而死,洪无禁临危受命,太过巧合,这中间,本就有诸多疑点。”
她夏侯家,乃是燕北江湖隐世大族,地位比之玄北州的风家,还有而无不及。
这些已经埋葬在岁月里,鲜有人知的燕北江湖隐秘,对她而言,只是族中长辈们闲聊时讨论的鸡毛蒜皮小事。
梁源长接着说道:“张楚说,无生宫这步棋对霍青来说很是重要,不到关键时刻,霍青应该不会动用这步棋……所以我判断,应该是锦天府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不用瞎猜了。”
白翻云插言道:“大姐和老八老七他们北上给老二压阵,他霍青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老二下手。”
他说得笃定,对武九御和赵明阳他们充满了信心。
“但据我所知,老二和北蛮人之间的梁子,没法揭过。”
“一旦老二和北蛮人打起来,平狼防线那二十万朝廷兵马的统帅,只要不是长这一颗猪脑子,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燕西北这边的乱局,可能要到决战的时刻了!”
到底是雄霸一方的枭雄人物。
平日里虽然不大着调,但这份儿大局观,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夏侯馥和梁源长闻言,都赞同的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这位李魔……李正,就是早就知道无生宫要北上,特地来此,守株待兔的?”
夏侯馥问道。
梁源长正欲开口给夏侯馥解释,他也不太了解李正的时候,就听到浪翻云说道:“无生宫不足为虑,就算他洪无禁能攒,这些年在朝廷的高压态势下,顶天了也就能攒出三四万人。”
“真正需要考虑的,是西凉李家那四十万人马……若是那四十万人马,也席卷而上,平狼防线那二十万朝廷兵马,可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说着说着,他猛地窜起来,说道:“不行,我这就回东胜州,把我巨鲸帮的人马拉到西凉州来……”
夏侯馥闻言也道:“那我也回家去,先帮着天魔宫打垮无生宫!”
“大师兄,这边儿就交给你看着了,估摸着,我八哥、七哥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夏侯馥对着梁源长说了一句。
梁源长还未来得及说话,二人就风风火火的卷起遁光,朝着东方掠去。
这会轮到梁源长目瞪口呆的目送两道遁光远去。
你们这帮忙,帮得也太过了吧?
还把东胜州的人马扯到燕西北来?
这是要过来跟北平盟抢地盘吗?
不至于吧?
燕西北都乱成一锅粥了,犯得着过来趟这一锅开水么?
梁源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御字小团体这些个飞天宗师,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有一点他很肯定。
千里迢迢的将东胜州的人马拉到燕西北来和叛军开战,绝对是超过了“帮忙”的界限!
这帮人,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
第746章 再见了,余二
纵然是在朝露凝霜的初冬时节。
余二也等张楚太久了……
该是时候,入土为安。
尘归尘、土归土了。
大刘领着红花部的弟兄们忙碌着,布置着灵堂,布置着追悼会。
后脚赶来的骡子、张猛,也领着他手下的弟兄们忙碌,安排晚宴,安排明早送余二上山的流程。
一篇篇碑文,从各个方面送到了张楚面前。
花团锦簇的。
歌功颂德的。
虚编乱造的。
张楚一篇篇扔进余二灵前的火盆里,当做笑话给他自个儿看。
一**来祭拜余二的人,从天南海北赶到余二的面前。
有名儿的、没名儿的。
认识的、不认识的。
心怀善意的、居心叵测的。
一个个满脸悲戚的在灵前行礼,好像棺材里躺的,是他们亲爹。
张楚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人,空洞的目光吓退了一个又一个想上来跟他搭话的蠢货。
所有人都很忙。
所有人都能在这座简陋的灵堂里找到自己的位子。
就张楚很闲。
闲得就像个局外人。
闲得就像个吉祥物。
他就在余二的灵堂边上坐着。
坐了整整一夜。
饭送到眼前了。
他就吃。
水送到眼前了。
他就喝。
来人了。
他也不招呼。
起棺了。
他就跟着走。
什么也不问。
什么也不说。
既不悲伤。
也不难过。
麻木得像一尊蜡像。
武九御来过。
见了他这个样子,难过的抚了抚他的头顶,走了。
赵明阳来过。
见了他这个样子,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头,走了。
第二胜天来过。
见了他这个样子,长吁短叹的锤了锤他的胸膛,走了。
钟子期来过。
见了他这个样子,一言不发的陪着他坐了一个多时辰,走了。
只有大刘和骡子不停的在他跟前儿晃悠。
一会儿来给他送饭。
一会儿来给他续水。
一会儿来给他添衣……
他们很想和张楚说说话,岔一岔他的心神。
但看着这个样子的张楚,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能说点什么……
他们特希望张楚能像往常一样,到处转转,骂一骂他们。
要不然,喝几口也好。
再不济,跟当年大熊走的那次一样,抄刀子出去砍几千北蛮人也不打紧。
总好过这么一言不发的坐在棺材边儿上出神。
看着这样的张楚。
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意识到。
这个以前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都能爬起来更加凶悍的反击回去的男人……真的老了。
大哥,真的老了。
……
寅时。
天还很黑。
路面还很泥泞。
众人抬棺出城,送余二最后一程。
抬棺的人不多。
但规格很高。
骡子、大刘、张猛、孙四儿。
不是缺人手。
锦天府里,有三万红花部弟兄。
但够资格来抬这个棺材的人,就这么多了……
再多。
就凑不齐人了。
张楚走在棺材后边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走。
雪白的纸钱,飘飘洒洒的落在他脸上。
他扬起头看,总觉得很像他在梧桐里见到的第一场雪……
……
张楚没拍板子。
余二的墓碑上,终究是什么碑文都没刻上去。
干干净净的,上书“余二之墓地”五个大字。
连个像样的大名都没有。
除了他那俩便宜儿子的名字。
就一个落款:四联帮立。
墓地倒是修得挺气派的。
但张楚瞅着墓碑上那“洞天福地”四个字,而墓前趴着的那俩威武的石狮子,总觉得和余二生前那副总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一点儿都不搭。
该把张记杂碎汤的招牌和那口大锅,弄来摆在墓前才是嘛。
反正他走哪儿都喜欢带着那俩玩意儿……
他杵在墓前。
看着石匠一点点的封起墓室,点燃火堆,烘干封边的泥浆。
天慢慢亮了。
张楚终于开了口,说了打他进锦天府之后的第一句话:“你们爹临走前,怎么安排你们哥俩的?”
声音很沙哑。
很低沉。
捧着余二的灵位跪在墓旁的两个毛头小子闻言,身躯抖了抖,老老实实的说道:“回老爷的话,俺爹临走前,让俺们哥俩继续给您守着摊子。”
张楚:“没了?”
俩半大小子齐齐摇头:“没了。”
张楚看向一侧凝视着墓碑出神的中年妇人:“翠花嫂子,你怎么说。”
郁郁寡欢的朴实妇人闻言,强笑道:“俺能有啥说头,当然是他们爹咋说的,就咋做呗。”
张楚想笑。
但笑不出来。
换了旁人,他定然会以为,这是在跟他耍小聪明,变着法儿的给后人要荣华富贵。
但余二……
他说不准。
这个犊子,大字不识得几个,话也说不利索,但却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坚持,和常人没有的大智慧。
他说的话,很大可能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张楚沉默了半响,开口道:“五年!”
“再帮我守五年。”
“我还你们一世荣华富贵。”
朴实妇人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欣喜之色。
两个毛头小子恭恭敬敬的给张楚磕了一个响头:“是,老爷。”
张楚恍若未闻,慢慢走到墓前,蹲下身子,从墓碑前拿起余二的旱烟枪,慢悠悠的装上一锅烟丝,在篝火堆里点燃,轻轻放到墓碑前。
青烟袅袅,笼罩着墓碑,就像是老烟枪坐在摇椅上,美滋滋慢悠悠吞云吐雾的模样……
一锅烟尽。
他站起身来,朝墓碑摆手:“再见了,余二。”
他转身往南走,一批批红花部众随着他的脚步,仿佛百川归海一般的汇聚到他的身后。
“启程,回关。”
张楚说道。
骡子给他牵来青骢马。
大刘扬起玄武大旗。
大军往南走。
未走多远。
便在马道一侧的小山包上,见到了数百赤甲精骑。
一杆“霍”字帅旗,在这数百骑中轻轻飘荡。
领头之人,面白短须,身披绛紫色鹰击甲,跨坐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
不是霍鸿烨又是谁?
他面无表情的相张楚挥手。
似是在告别。
又似在诀别。
张楚亦向他挥手作别,末了,指了指余二墓地的方向。
霍鸿烨颔首。
张楚回头。
两支人马交错而过。
一路往南。
一路往北。
再相见……
便是死敌!
第747章 乱世出妖孽
回程的路,出乎意外的顺利。
鏖战中的征北军与镇北军,均未为难打着玄武旗的三万红花部众。
红花部所过之处,哪怕是尚在交战中的两军偏师。
都会迅速罢战,收拢残兵,让开一条道路,放三万红花部众过关。
两支杀得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双眼血红的人马,伫立在两旁,安抚着躁动不安的战马,静静的注视着己方路过的场景,很威风是不是?
至少红花部的弟兄们都觉得很威风!
都觉得自家北平盟,自家盟主,狂拽炫酷吊炸天!
张楚没被眼前的声势遮蔽双眼,他很清醒。
经此一役,无论是朝廷,还是镇北王府,对自己的忍耐,怕是都已经到极限了!
接下来,无论赢的是朝廷,还是镇北王府,都将会屠刀,对准北平盟,对准太平关……
造成这个局面的,是这三万红花部众。
也是他的不受控制。
以前的北平盟,虽然名头响亮,但对于朝廷和镇北王府这等庞然大物而言,并不可怕。
但拥有了三万披坚执锐之士的北平盟,无论是朝廷,还是镇北王府,都会感到威胁……
特别是在眼下这个烽烟四起的乱世之中。
以前的张楚,也不可怕。
虽然他的名头,比北平盟还要响亮。
还拥有不止一次搏杀飞天宗师的战绩。
但以前的他,牵绊太多,也总是容易被大局所左右。
这样的他,再强。
在那些上位者和野心家的眼里,只怕也不过只是个好用的工具。
就像是马戏团里的狮虎,虽然都拥有可以轻易将人撕裂的力量和爪牙,可还不是在驯兽师的指挥下,乖乖儿的表演跳圈圈……
这一次,他率众北上所牵引出的强者,以及不受大局所左右的决心。
在朝廷和镇北王府的眼里,估计就像是失控的猛兽。
当然,重点不在于失控。
而在于他所展现出来的力量。
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不过张楚并不后悔自己这次的所作所为。
反倒有些如释重负。
乱世将至。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以前那种保全自身的做法,本就是把脑袋插进沙子里的鸵鸟心态……
如今他们醒了。
他张楚也醒了。
天下太平、世外桃源,果然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啊……
……
封狼郡,郭北县以西。
一金一黑两道遁光,如同闪电一般在高空中不断交错撞击,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爆炸声。
地面上。
两三万披甲执锐,打着“无生军”旗号的大军,与近万兵器杂乱,同样打着“无生宫”旗号的黑袍人,在方圆近二十余里的山林内,乌泱泱的杀作一团。
无生军人多势众,进退有素。
黑袍人胜在够狠够疯够不怕死。
打得是难分难舍,难分胜负。
……
西凉无生宫作为燕西北江湖的老牌顶级势力,历经五代天王,其存在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朝,比之魏家的天行盟还要源远流长。
在这两三百间,燕西北江湖的顶级势力,经历过数次大洗牌。
前有天刀门、武士楼。
后有北平盟、天魔宫。
无生宫能屹立不倒的坚挺到如今,自有其高明之处。
但一直以来,无生宫在燕西北江湖的存在感,都是极底的。
以前要不是天行盟常常把“我天行盟与无生宫势不两立”挂在口中,许多中下层江湖中人,甚至很难知道无生宫的存在。
概因无生宫虽然走的是江湖路,但人家干的却是造反的买卖,玩得还是神神叨叨的邪教那一套。
和信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江湖中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再加上无生宫行事诡秘,在燕西北江湖混了两三百年,却连个固定的山门都没混上,等闲人,就算是想去见识见识这群不怕死的铁头娃长啥样,也找不到无生宫的所在。
是以,一直以来,燕西北的江湖中人,都只听见无生宫强、无生宫强,但无生宫到底有多强,却大都没什么概念。
近十年来,燕西北江湖上谈论起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三大顶级势力之时,总会有这样的对话。
人天行盟有盟主,三大长老,九大执事,七十二门派世家,那无生宫有什么?
无生宫有天王,四**王。
人天魔宫有魔主,十八重地狱,上万杀人如麻的法外狂徒,那无生宫有什么?
无生宫有天王,四**王。
人北平盟有正副盟主,四部三堂供奉院,上万杀得北蛮人屁滚尿流的操刀之士,那无生宫有什么?
无生宫有天王,四**王。
无生宫有天王和四**王,就是燕西北江湖中人对无生宫的所有了解。
别说外人。
其实连无生宫中的门人,都很少有人知道,无生宫到底有多少人。
梁源长就曾对张楚说过,无生宫有四**王之下,还设有十二散人。
这十二散人和他们四**王一样,都直属天王,没有任何上下级关系。
平素也与他们四**王一样,单独引领一队人马在外执行天王的命令,除了几个特定的宫中节日之外,几乎不会发生横向联系,所以无生宫到底有多少人手、有哪些成名人物,他也说不准……
梁源长曾是无生宫四**王之首。
连他都不清楚无生宫的实力,更遑论其他人。
今岁之初,无生宫为天魔宫也取名“无生宫”之事,与天魔宫开战,拉出了五六千好手,压着当时还未整合完天行盟旧部的天魔宫打,已经惊掉了一地眼球儿。
而今无生宫竟然一次性拉出了近三万带甲之士,若是传出去,燕西北三大顶级势力的排名,立刻就会更改!
这是真的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也就是天魔宫在今岁的大旱与烽火狼烟之中,收获颇大,实力膨胀了近一倍之多,才能勉强顶住无生宫这三万甲士的攻势。
若还是先前那个在天行盟的尸体上建立起来的天魔宫,只怕三万无生宫甲士一个浪头打过来,天魔宫那点实力,就像是沙滩上的沙雕一样,直接烟消云散了……
但即便是如此,天魔宫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依靠血勇之气于数倍于己的敌人作战,只可逞一时之强。
等到血勇之气被伤亡拖垮,天魔宫这一万黑袍人,就会变成一万只待宰的猪羊!
……
高空中,黑羽罩身的李正,挥动着门板大刀强击洪无禁。
刀刀皆有风雷之声相伴,势若山呼海啸。
今岁燕西北的天灾**,他也是受益人之一。
不但天魔宫的实力,一涨再涨。
连他的个人实力,也是节节攀高,短短四五个月,他便破开了三品的第二境,直追第三境!
对于修成飞天宗师的魔道武者而言,再没有什么能比遍山遍野的哀鸿遍野之气,更大补了。
如果说魔道飞天宗师的飞天意,乃是人在人间,心坠地狱的话。
那天灾**造成的人间地狱,对于魔道飞天宗师而言,就是回家了……
若不意外,到明年年初,李正就能晋升三境三品。
若是燕西北的战争烈度,再上升一两个台阶,直接晋升二品,也是有可能的。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说的,可能就是李正这种魔道飞天宗师。
然而李正是二境三品。
洪无禁同样是二境三品。
李正招招全力以赴,刀刀暴击。
洪无禁虽不敌,却也不至于被李正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再加上洪无禁始终不肯与李正正面交锋,但有难以招架之势,立刻抽身后退,不给李正乘胜追击的机会。
而一旦李正露出了想要弃他,转而落地改变下方战局的苗头,他又会立马冲上来,强攻李正。
反正就是打定主意,拖住李正,不然他插手下方的战局……
是以李正虽有击败洪无禁的实力,却无力改变下方天魔宫群魔,被无生军一点点分割、磨灭的颓势。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战争常态。
强横的武者,是有着决定战争胜负的实力。
六品气海大豪,便已能决定千人级战争胜负的实力。
绝顶四品气海,便能决定万人级战争胜负的实力。
至飞天,纵是十万人级的大战,都可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但气海、飞天,并非是一家一姓所有独有。
大离有气海,有飞天。
北蛮、南越、细沙、东寇,同样有气海,有飞天。
一家一姓或许不如大离的气海和飞天多。
但若是联起手来,定然比大离的气海和飞天多!
所以每每战争之时,大抵还是兵对兵、将对将。
谁家敢出动飞天宗师屠戮对方平民百姓,对方同样敢还以颜色。
到了武九御和霍青那个层次的一品大宗师,甚至连贸然踏足他族领域,都将被视为引发战争的严重挑衅行为……
是以,这个世界的武者虽然强得突破天际,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大抵还是普通人所组成的军阵。
王朝更迭的大势之下,二、三品的飞天宗师亦不过是比蝼蚁大点的蚂蚱,敢乱蹦跶,同样会被捏死!
当然。
这些黑袍人的生死,并不在李正的心上。
纵是死得一个不剩,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无生军再往前,就是太平关了啊……
他心中焦急、暴怒,手中门板大刀大开大合,乌光如潮,卷起的风雷之声也越发凶厉!
然洪无禁不怕他急,就怕不急!
当下稳住阵脚,更加沉稳的与李正纠缠。
局势,一点一点的向着无生宫一方倾泻。
天魔宫的胜率,越来越渺茫。
就在下方山林间的黑袍军即将溃败之极,一道青色的寒芒闪电般的从东方爆射二至,从侧面只取洪无禁的头颅。
洪无禁措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向前一弓身躯。
“刺啦。”
青光错身而过,于百丈之外定住身形。
青光散尽,露出一道身披银色华丽甲胄,背负四杆玄色靠棋,手持长剑的英武身影来,“封狼为界,过界者,杀无赦!”
来人厉喝道。
声音如同黄鹂一般清脆好听。
洪无禁与李正同时罢手,扭头望去。
洪无禁看了看来人的脸,再抹了一把后腰,看着血淋淋的手掌,面色难看的一字一顿道:“夏侯家,夏侯馥!”
李正在看靠棋,靠棋上的“北平”二字,令他不由的轻轻“哼”了一声。
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缕忧色。
我可怜的妹妹哟……
第748章 弱者为魔
半空中,李正、夏侯馥、洪无禁三方对峙。
洪无禁当然知道夏侯馥为何而来。
同在燕北江湖立足,夏侯馥这位燕北江湖老牌世家夏侯家的当代扛鼎人的底细,洪无禁一清二楚。
包括夏侯馥御字小团体老四的身份。
就算是不知道,夏侯馥背上那四杆上书“北平”二字的玄色靠旗,业已道明她的来意。
只是夏侯馥一现身,便直接对他发起攻击。
令他拿不准,夏侯馥到底是冲他一人儿来的,还是冲他和李魔两人来的。
这可是天壤之别……
夏侯馥和李正当然是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为何在此。
但天魔宫与北平盟的关系,乃是秘密。
眼下时局这么乱,还不是挑明的时候。
是以二人只是对视了一眼,而后便同时移开了目光,假装第一次见面……
不过洪无禁倒也没有嘀咕太久。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一彪身穿银色劲装的人马,至东方的山林之中冲出,为首之人,手提着两杆大铁戟咆哮道:“无生魔教,勾结朝廷鹰犬,暗害江湖同道,人人得而诛之,弟兄们,随我踏平无生魔教……”
半空中的洪无禁闻言,好悬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若是换个地点,你夏侯家说我无生宫是魔教,也就罢了!
反正我无生宫的确也没干什么好事儿……
但这会儿你他娘当着天魔宫的面儿,说我无生宫是魔教?
人家都把“魔”字儿打到旗号上了,你他娘的是睁眼瞎吗?
欺善怕恶也不带这么玩儿的啊!
看不起谁呢?
不只是洪无禁。
连李正听到夏侯家那人的爆喝声,都不由得一愣。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旁人当着他、当着他天魔宫的那些恶棍,呵斥他人为魔教的局面!
他突然觉悟,所谓正魔,其实不过只是强者嘴皮子一翻的事情。
只要够强。
说谁黑,你就是黑,白也是黑。
说你白,你就是白,黑也是白!
指鹿为马,都只是等闲!
李正回想自己浑浑噩噩的这些年。
从天极草原这一头,杀到另一头。
再从天极草原,杀回大离。
杀得人头滚滚,血气冲天。
杀得满身罪孽,永不翻身。
可再满打满算,撑死了也就十来万人……
再看看霍青。
再看看李钰山。
一个以玄北州为筹码与朝廷对赌。
一个以西凉州为基业撤旗子造反。
他们祸害的人命,何止百万……
可世人皆谓其为枭雄。
何曾有人视其为魔?
果真是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杀得百万人,即为雄中雄……
李正心有所悟,周身黑气陡然激荡,窜起数十丈之高,如烈火烹油,一发不可收拾!
夏侯馥与洪无禁见状,具是大惊。
一个暗道这厮现在出状况,岂不是要放跑了洪无禁这厮?
另一个暗道这厮若是再功力大进,岂不是要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水蓝色的遁光,自东方电射而来。
人还未知,大笑声已震荡山林:“哈哈哈,四妹稳住,你五哥来了!”
夏侯馥心下一松,下一秒便一挥手中长剑,气势如虹的杀向洪无禁。
然而洪无禁的反应却也是极快,竟先一步转身便逃,连一句撤退都没有扔下。
显然下方那两三万无生宫甲士,在他眼中压根就无足轻重……
“逃,快点逃!”
“你今日若能不死,白大爷把头颅与你盛酒喝!”
白翻云讥讽的声音传进洪无禁的耳中。
洪无禁竟是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只顾着拼命催动真元,带起一连串气爆声,疯狂的向着南方逃去。
以白翻云二品的实力。
他今日保住一条性命的机会,的确是比摇骰子连开一百把大的几率还要小……
可他能怎么办?
命只有一条!
总不能保不住就不保吧?
总得试试……
夏侯馥鼓足了真元追在洪无禁身后,心头烦得不行,暗道老五这家伙,都一把岁数了,办事儿怎么还这么不靠谱。
以他的实力,要是能像她一样稳重,偷偷摸摸的潜过来爆起一击,这洪无禁就算是再长出俩翅膀,也得命陨当场,还用得着这么死命的追赶吗?
果然。
男人无论多大岁数,只要还未成家,都是幼稚鬼!
三道遁光,追赶着向南方掠去,几个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底下的两三万无生宫甲士见自家大佬都逃命了,稳扎稳打的气势迅速滑落,不一会儿就被杀至的夏侯家武士与气势大阵的天魔宫群魔给联手破了阵形。
再加上东方天际传来的滚滚千军万马过境之声……东胜巨鲸帮的人马,杀至了!
若不出意外,在燕西北传承了二百多年的无生宫,覆灭即在今朝!
适时。
李正从顿悟之中醒来,二三十层楼那么高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练、缩小。
于他身后凝结成一座恢弘的灰白骷髅王座。
骷髅王座上的李正,脸色越发苍白了,一头黑发却殷红似血,眉心一朵指甲盖大小的黑焰,仿佛活的一般,不停波动着。
李正还是那个李正。
散发的气势,也依然是三品二境的。
他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不复阴鸷。
旁人见到他,再也不会第一眼,就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大雪前铅云压城的天空。
他的气势,变得妖异,变得霸道!
坐在恢弘的骷髅王座上,就如同他的身量也有数丈高一般!
虽再不似以前那般恐怖压抑,令人望而窒息。
如也令人望之胆寒,等闲人几乎难以鼓起勇气看他第二眼!
他的飞天意,再进一步了。
从魔头李正。
进化成了魔王李正。
他倚坐在骷髅王座上,低头看了一眼下方山林间溃败的无生军,淡淡的说道:“弃兵跪地者,活!顽抗到底者,死!”
一语落,山呼海啸般的威压从天而降。
无生军还未来得及反应。
天魔宫群魔,已经跪成一地,瑟瑟发抖,连手中刀剑都抓不稳。
众无生军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手中的刀枪,匍匐在地。
下一刻,众多无生军甲士成片成片的跪倒在地。
顽抗到底的无生宫死忠,竟不过数百人。
不需要李正开口,已有大批黑袍的天魔宫群魔冲上去,乱刀砍死这些没脑子的蠢货,教那些已经匍匐在地的无生宫甲士看看,死字儿怎么写。
待山林见再无一个站立的无生宫的甲士之后,李正才轻声道:“十八重狱主何在!”
“属下在!”
声嘶力竭的高呼声中,一道又一道人影跳上树梢,跪在树冠之上,向骷髅王座上的李正行大礼。
“收拢降卒,整军,两刻钟后,兵发燕北州,铲平燕北无生宫余孽!”
李正淡漠的一句一顿道:“我要世上再无燕北无生宫!”
第749章 路在何方
紧赶慢赶。
张楚终于在立冬后的第一场雪前,回到了太平关。
尽管无人组织给大军接风,依然有许多太平关百姓自发到关外迎接。
没什么锣鼓与鞭炮。
只有一碗碗卖相不怎么好,却带着父老们体温的鸡蛋面。
至今,仍有许多人不明白,张楚这次是为了什么领兵北上……
但这不重要。
对错。
胜负。
都不重要。
能平平安安的归来。
吃上这碗面。
才重要。
对于张楚,太平关的老百姓们总有一种对待子侄般的宽容和包容。
虽然张楚今岁已是三十有一,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张楚也吃了一碗面。
骡子他老娘摸着黑,亲手擀的鸡蛋面。
老人家在知秋和李幼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青骢马前,双手捧着用画布棉袄包裹的面碗,颤颤巍巍的踮起脚尖,递给张楚。
然而她踮起脚尖,伸直了双手,都不及马背高……
张楚心酸的强笑着,弯下身子双手老人家的手里接过面碗。
他是不能下马的。
按照规矩,他必须得骑着马,跨过关门。
才算是回家了……
面已经坨了,冷得冻牙。
张楚却觉得这是天下间最后好吃的食物。
他大口大口的吃。
老人家很多年前双眼就只能看见微弱的光亮了,大白天出门都需要人搀扶着。
她看不见,却能听见张楚吃面发出的呼噜声,心疼的抹了一把眼泪儿,摸索着拽着张楚的大腿,“楚儿哟,真是苦了你了……”
久远的称呼,令张楚鼻腔一酸,泪如雨下。
人年轻的时候,心都跟石头一样硬,父母的唠叨和眼泪按不住出人头地的志向,刀子砍在身上都不知道疼的,满脑子都是怎么砍回去。
年长后,心就慢慢柔软下来,开始经不住风霜雨雪,见不得悲欢离合,慢慢变得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变成曾经最厌烦的父母的样子。
这或许是传承。
亦或许是轮回。
……
如果可以,张楚很想给自己放个大假,睡上三天三夜……
但他知道,眼下,不是摸鱼的时候。
于是他将红花部交给大刘带回,将犒赏三军的事情安排下去,然后连家都没回,便径直回了总坛旭日殿。
他前脚迈入旭日殿。
骡子后脚就跟了进来。
带着这些时日风云楼积压的重要情报。
张楚大致翻看了一遍。
面色渐沉……
局势,恶化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征北军与镇北军战于平狼县以北。
二十万西凉天倾军取道武曲县,挥师北上,最迟明日,便会与尚且溃败的镇北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若是在今夜之前,征北军还不能彻底击溃镇北军,回师迎战天倾军……
朝廷,必败无疑!
纵观大局,此次他领军北上,虽说打乱了霍青的布局,一定影响了燕西北三州大势的走势。
但大势席卷之下,还是冲淡了他那点影响……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天魔宫鲸吞无生宫,席卷燕北江湖,反攻西凉州。
若是操作得好,或许可以行围魏救赵之举,倒逼天倾军,解救征北军。
只要征北军的主力一日不失,燕西北的局势,就一日不能尘埃落定……
这肯定有难度。
天倾军并未倾巢出动,只出动了二十万人马。
西凉天倾军本部,尚留有二十万人马。
纵然他北平盟与天魔宫合兵一处,想要击败天倾军本部那二十万人马,亦非易事。
当然,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张楚至今都还没想好,北平盟在这场席卷九州的风波中,到底要站在什么位置。
他不可能站霍青和李钰山之流赢。
可要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帮着朝廷打霍青和李钰山,他同样不甘心。
霍青和李钰山都是烂人。
但朝廷这些年的做法,也未必是什么善人。
可朝廷和霍青、李钰山都不站。
总不能……
总不能,他北平盟也拉起杆子造反,自成一派吧?
殿上,张楚眉头紧锁。
殿下,骡子也是一筹莫展。
局势已经明晰。
事到如今,入不入局,已经由不得他们北平盟做主。
北平盟入局。
朝廷和霍青之流,不会让他们好过。
北平盟不入局。
朝廷和霍青之流,也容不得他北平盟作壁上观。
说到底。
入不入局,并不是北平盟的态度决定的。
而是由北平盟的实力决定的。
张楚总不能为了不遭朝廷和霍青之流算计利用,就自废武功,解散北平盟吧?
解散北平盟,他或许是好过了。
凭他的实力和人脉,若只想独善其身,无论是朝廷,还是霍青、李钰山之流,都不大可能再来招惹他。
但太平关怎么办?
北平盟这么多弟兄怎么办?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莫过于此……
……
半响,张楚突然想起来,今日回来,既未看到梁源长,也未看到第二胜天口中来帮他坐镇太平关的白翻云和夏侯馥。
不由的开口问道:“梁副盟主呢?”
骡子回道:“两个时辰前,赶赴燕北州了。”
“两个时辰前?”
张楚苦笑着摇头:“生怕打个招呼,难道我还能拦着他不让他去不成?”
殿下的骡子闻言,只是笑。
梁源长去燕北州做什么。
他二人用脚指头都能猜到。
无外乎是担忧李正屠戮过甚,鸡犬不留。
得知他们已经到太平关外了,就火急火燎的赶着去从李正的屠刀下抢人……
人这种生物,还真是复杂。
梁源长是个恶人没错。
但论及重情重义,有多少誉满江湖的正道名宿,及得上他?
正当殿内的哥俩对视了一眼,就要继续苦思冥想北平盟的出路何在之时,突然有一个圆滚滚的物体从殿外飞了近来。
骡子见状一个激灵,想也不想的一跃而起,合身挡向那物。
他主持风云楼这么些年,不知道用炸药包、蒙汗药和生石灰之类的玩意,阴死过多少不开眼的气海大豪,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是有人要害大哥……
但他的反应,又怎么可能有张楚这个飞天宗师快。
就见张楚一伸手,黑色的真元自他掌心之中荡开,飞进大殿的那物,就定在空中。
二人再定神一瞧:咦,哪来的死人头?
还在滴血……
适时,无良的大笑声才从殿外传来:“哈哈哈,老二,五哥送你一份大礼!”
张楚一听,就知道这是白翻云的声音。
大礼?
张楚控制着漂浮的死人头转了一圈,面朝他。
国字脸,短须,怒目圆睁,威势不小,不似寻常人……
但,还是不认识啊!
张楚心下急转,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洪无禁?”
殿门外,第二胜天、白翻云、夏侯馥三人,飘然而至。
第750章 副盟主
“九州武林大联盟?”
张楚豁然起身,目光急促的在第二胜天、白翻云与夏侯馥之间移动,想通过他们的表情,来判断他们是不是在开玩笑。
三人的确在笑。
但笑容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张楚事先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刹那之间。
张楚的脑海中,跃出武九御一袭迤地石榴裙卓然立于高台之上,台下万千江湖儿女齐声拱手高呼的绝代风华场面……
亦是在刹那之间。
他心头的阴霾尽去,只觉得前路前所未有的明亮,前所未有的光明。
九州武林大联盟。
不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北平盟出路所在吗?
相比洪无禁的死人头。
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大姐怎会突然想到要组建九州武林大联盟?”
张楚强行按捺住心中的震撼与惊喜,追问道。
“不是突然……”
第二胜天笑吟吟的摇头道:“大姐一直都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所以才一直搁置着,今朝,不过是旧事重提而已。”
他说话的时候,白翻云和夏侯馥都停止嬉闹,沉静的认真倾听。
很显然,这些事,他二人也并不是很清楚……
张楚不明所以:“人选?什么人选?”
第二胜天:“当然是九州武林大联盟盟主的人选。”
张楚一愣:“九州武林大联盟,不是大姐吗?”
顿了顿,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这番话不甚准确,补充道:“放眼大离江湖,除了大姐,还有谁够资格坐大离武林盟主那把交椅?”
白翻云和夏侯馥都点头赞同。
论实力!
论资历!
论贡献!
大离江湖,谁能出武九御之右?
就算真有这样的不世人物。
他们兄妹几人,又凭什么去捧他的场子?
“的确不是大姐。”
“不是够不够资格的问题。”
第二胜天再一次摇了摇头,慢条斯理的说道:“而是浪费。”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张楚与白翻云、夏侯馥三人之间移动,就像是在等待他们捧哏。
夏侯馥向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儿的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二媳妇还等着姑奶奶去吃饭呢!”
张楚和白翻云见状,“嗤嗤”的笑,一脸看戏的表情。
第二胜天也有些哑然,假意叹气道:“四妹啊,你这样彪悍,会嫁不出去的……”
夏侯馥撇了他一眼,“呵呵”的冷笑。
第二胜天不在卖关子,直言道:“老二,你应该是见过大离的气运金龙的吧?”
张楚点头:“见过两次。”
第二胜天道:“九州武林大联盟若成,也会生出气运蛟龙!”
张楚瞬间明白了第二胜天的言下之意:“五哥的意思是,九州武林大联盟,能催生出一品大宗师?”
第二胜天颔首:“打铁还需本身硬,能不能成一品大宗师,肯定还得看个人的修行,气运蛟龙只能作为过墙梯。”
他这么说,张楚、白翻云、夏侯馥三人就明了了。
武九御早就是一品大宗师了,她如果来坐九州武林大联盟盟主的位置,就凭白的浪费了一个一品大宗师的名额。
眼下这个风起云涌的乱世,九州江湖多一位一品大宗师和少一位一品大宗师,中间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三人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之后,白翻云很快就嚷嚷开了:“旁人能不能行,不好说,但老八肯定是没问题的吧?如果连他都不行,这天底下还有哪个三境二品敢说自己必定能晋升大宗师?”
第二胜天无奈摊开双手:“他是没问题啊,大姐的意思,也一直都是让他去坐哪个位置,晋升一品大宗师啊,可问题是,他不愿意啊!连大姐都拿他没办法!”
“啊?”
张楚三人闻言,不可思议的异口同声道:“还有人不愿意做九州武林盟主?”
第二胜天怪笑着看了看张楚,再看了看白翻云:“让你俩做九州武林盟主,你们干吗?”
张楚:“不干啊!”
白翻云:“不干啊!”
话音落,两人诧异的面面相觑,再次异口同声的问道:“你为啥不干啊?”
张楚:“那多累啊!”
白翻云:“那多累啊!”
夏侯馥:……
第二胜天:……
心好累!
好像不带这俩傻子玩儿。
可这就是飞天宗师的特性。
能修成飞天宗师的,没有浑浑噩噩之辈。
每一个,都是已经活明白的明白人。
要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余生要怎么去渡过……
每位飞天宗师,心头都跟明镜儿一样。
且很难为外力所动。
就比如,有人立志要做皇帝,一统天下,高筑墙、广积粮。
有人却只想做个背包客,遍览万水千山。
相比之下,想做皇帝的志向,肯定比只想做个背包客的志向,更宏大,更高远……
可做皇帝是人生。
做个背包客,就不是人生了?
求仁得仁,才是人生最大的成功……
……
殿内的四人,久久无语。
好半响,张楚才道:“那大姐现在是怎么安排的?”
第二胜天有气无力的说道:“老八做盟主,我跟你做副盟主。”
他的话音刚落,白翻云就一拍座椅扶手,豁然而起:“凭啥是你们俩做副盟主?我也要做副盟主!”
第二胜天心累的看向白翻云:“你刚不还说,让你说盟主你都不干吗?”
白翻云:“那不一样,做盟主多累啊,这也要管,那也要管,我连巨鲸帮都不想管!”
“但做副盟主就不一样了,又不用管事儿,名头又威,傻子才不干!”
张楚不吭声。
他比白翻云还懒。
他连副盟主的名头都不想顶!
夏侯馥抱着双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反正以她三境三品的实力,就是大姐肯捧她做副盟主,她也做不了。
第二胜天真是连说话的**都快没了。
心说,我们这群人到底是哪儿跑偏了,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奇葩呢?
他也不想想,他自己一怒之下,说解散就把偌大的一个金钱帮给解散了,难道就不奇葩了?
但看着白翻云跟打了鸡血似的模样,他又不得不开口道:“老八做盟主,屁事不管。”
“我和老二做副盟主,做牛做马!”
白翻云愣了愣,立马坐回椅子上,义正言辞的说道:“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胜天:……
心好累!
好像锤死这个夯货!
夏侯馥看了白翻云一眼,也是满脸嫌弃。
唯有张楚,纠结着小声道:“六哥,我这……”
他刚一张口,第二胜天就连忙一伸手,把他剩下的话给堵了回去:“这事儿,是大姐定下的,你要想撂挑子,你自个儿找大姐说去。”
第二胜天是没得选。
他的金钱帮要还没解散,他也不会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不然,他也不想去干什么副盟主。
张楚只能苦笑……
且不论北平盟出路,就在九州武林大联盟上。
单是看在前番他领军北上,武九御和赵明阳他们千里来援的情义上,他就没法子去找武九御撂这个挑子。
也罢。
反正大姐组建这个九州武林大联盟,也是应对这次大劫。
在顺利渡过这次大劫之前,自个儿也没办法将北平盟盟主的位子甩出去。
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
左右还有第二胖贼这个烂兄烂弟垫背。
嗯,只是要幸苦骡子他们了……
张楚拿定主意,勉强的点头道:“行吧……大姐准备什么时候召开武林大会?”
第二胜天:“腊月初八,地点就定在摩天峰,燕西北这边儿的请柬,就由你负责分发了。”
张楚点头:“没问题,教给我!”
正事儿聊完了,第二胜天整个人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
武九御把这说服张楚的活儿交给他时,他就觉得这活儿不简单。
御字小团体内部,就数他和张楚相处的时间最长,他还能不了解张楚是啥人?
也就是张楚的境界还低了点。
张楚的境界要再高两个层次,定然又是一个赵明阳……
“燕西北这边,还需要哥几个给你打把手么?”
第二胜天笑吟吟的问道。
夏侯馥接口道:“姐姐从家里边,给你带了八百精锐武士过来,最低都是七品力士,现在就在太平关外,稍后你派人去接应一下。”
白翻云也道:“哥哥没你四姐家家大业大,只带了两千不堪大用的儿郎过来,你先用着,哥哥回去后,再给你凑一凑,看能不能再给你凑个两三千人……”
两人说着,一齐看向第二胜天。
第二胜天哪能看不出这俩人,诚心挤兑他呢?
他的脸色有些发黑。
他的金钱帮早就解散了,就算是召集旧部,也只能召集两三百个好手,哪有夏侯馥和白翻云豪横……
可他是六哥,总不能比老五和老弟抠搜……
“这样!”
第二胜天暗地里一咬牙,狠声道:“天倾李家那个老不死的,最近不是闹腾得挺厉害吗?哥哥去帮你打残他!去你一个心腹大患!”
话音一落,白翻云和夏侯馥同时向他挑起大拇指。
“六爷尿性!”
“六哥威武!”
张楚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可就太麻烦六哥了!”
傻子才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