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北平盟
小雪初晴。
翠竹掩映之中,碧湖烟波浩渺,美得不似人间。
乌潜渊一时兴起,要教张楚弈棋,二人便搬来棋盘和炭盆于湖心亭中对弈,夏桃侯在亭中,给这哥俩烹茶。
这一下便是小半个日头。
张楚又一次被乌潜渊做大龙杀得打败后,初通弈道的那点兴致终于敌不过心态崩溃,投子认输,表示不来了。
乌潜渊看着对面倚坐在软塌上,捧着热茶一副惫懒模样的张楚,眉宇间带着笑意。
他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见着这家伙这么松弛过了,在他的记忆里,这家伙好像总是绷着神经,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前进一样。
“这次的事情,到此算是了结了罢?”
他也端起茶碗,慢慢的倚在软塌上,悠然的问道。
张楚气度沉静的缓缓拨动着茶碗盖,轻声道:“还算不上了结,有些手尾处理不了,迟早还得烧到我身上,不过暂时应该是没事了。”
这就是他对现在这个结果的定义了。
乌潜渊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手尾”是什么。
他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上原郡那边都快被南四郡黑白两道翻过来了,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很好奇,万江流是怎么死的。
但张楚不说,他就绝对不会主动问。
他抿了一口茶,轻声道:“需要帮忙,尽管说话,前几日我已经和阎大人搭上线了,你要有什么事情需要州府出面,我能说得上话。”
“阎大人?”
张楚手里的动作一顿,惊讶的问道:“玄北州牧阎守拙?”
乌潜渊微微点头:“是的,州府已经在考虑撤销对我的通缉。”
他不会告诉张楚,他为了打通这一层关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也不会告诉张楚,他不顾一切打通这一层关系,为的就是万一他与万江流过招失败,他还能请州府出面给他托底,保他一命。
就好像他手下人闯下的祸,张楚帮他挡了,从未告诉过他这事儿有多难……
张楚双眼一亮,由衷的笑道:“好事啊!桃子,去招呼伙房晚上加菜,我要与乌老大喝两杯。”
“是,老爷。”
一袭石榴裙,美得不可方物的夏桃笑盈盈的站起来,向二人敛衽一礼,拿起衣帽架上的白狐皮斗篷披在身上,转身迈步走出凉亭。
乌潜渊待她出去后,才轻笑道:“老二,加把劲儿啊,你老张家,可就指着你一人开枝散叶了。”
“别说我,我老张家好歹马上就有后了,你呢?”
张楚目光落在他的头上,就见满头白雪,竟是连一根华发都找不到了。
这家伙,好像是要明年七月,才满三十岁吧?
张楚心下底底的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说道:“老大,乌氏做下的孽,咱哥俩这两年怎么着也还得七七八八了,你真没必要再逼着自己去做什么,学学我,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错。”
他很少与乌潜渊说这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有他的活法,乌潜渊也有乌潜渊的活法,他不认同,但他尽力去尊重。
这次他会忍不住说这些,是因为他觉得乌潜渊再这样一根筋儿的熬下去,只怕还没熬到北蛮人退回关外,反倒先把自己给生生熬死了!
乌潜渊不解释也不反驳,笑眯眯的一点头:“好啊!”
但就是这张笑脸,让张楚将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
有时候矢口拒绝并不代表没得商量。
反倒是满口答应才是坚持己见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乌潜渊又道:“老二,我有一个想法。“
张楚向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嗯?“
乌潜渊抿了一口茶汤,组织了一番语言后说道:”我觉得,这次天刀门事件,不全是坏事,至少让我们看到,一旦真遇上大事,无论是你太平会,还是我将北盟,都独木难支……”
张楚没多大感觉。
乌潜渊是文人,他统领麾下势力,靠的是权谋和银钱。
而他是武人,他统领麾下的势力,凭的是拳头够硬,刀子够快。
截然不同的身份和手段,使二人看待某些问题的角度,也会截然不同。
就比如这次天刀门事件。
张楚看到的,是自己拳头还不够硬,刀子还不够快!
而乌潜渊看到的,是他的钱还不够多,权还不够大!
这不能说谁对谁错,也没有高下之分。
太平会与将北盟就是他二人各自理念的具现物。
“你的意思是,太平会与将北盟对外宣布结盟?”
张楚顺着乌潜渊的话问道,不过他还是觉得这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经过这次天刀门事件后,太平会与将北盟在很多人的眼里,应该都是一体的。
以后无论是谁,想要动太平会,都必须要考虑将北盟,想要动将北盟,都必须考虑太平会。
“不是,事到如今,再宣布什么结盟,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乌潜渊微微摇头:“我的意思是,太平会与将北盟彻底合并。”
张楚吓得手头茶碗盖子都差点掉了。
合并?
白头佬你这是要搞事情啊!
太平会与将北盟,各自都有过万人马,以及年入数十万白银以上的生意、产业,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方方面面的利益。
两个这么大体量的江湖势力,突然合并……
问过北饮郡郡守的意见吗?
问过封狼郡郡守的意见吗?
问过玄北州州牧的意见吗?
问过镇北王府的意见吗?
太平会与将北盟若真合并,那可是真有资格揭竿造反的潜渊之姿!
水浒里的明教方腊,可不就是这样起家的?
”恰好现在还有个机会,天刀门倒了,玄北州再无高门大阀镇压,我们哥俩完全可以把上原郡和玄岭郡都吞了,打造了一个统帅南四郡的江湖大盟!“
乌潜渊双手比划着,像张楚形容”大“。
张楚这回是真震惊了。
卧槽,你还想拉上上原郡和玄岭郡?
白头佬你是真想造反啊?
这是开玩笑。
乌潜渊虽然一直都不告诉他,他想干什么,但张楚已经隐约间猜到一些了。
依张楚的本心而言,这次天刀门事件,他已经捞到了足够的好处,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应该是伏蛰起来,消化从天刀门弄来的那一批武功秘籍,顺便晋级个六品啥的。
他是真不愿意这个时候去当出头鸟。
这要说把这个白头佬扔到一旁不管……张楚又怕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把自己给熬死!
张楚沉吟了许久,最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有难度,州府与镇北王府不可能看着我们把南四郡收入囊中的,我们和天刀门不一样,天刀门是门派,满门上下撑死了千把号人,成不了大气候,我们是帮派、联盟,动轴就是一两万人,现在玄北州整值多事之秋,他们绝不会希望看到自己下辖多出一个不受控制的庞大势力来!”
为什么说谁都不喜欢自己下辖多出一个不受控制的庞大势力来?
因为无论是投靠州府,还是投靠镇北王府,都不在张楚的选项中!
“镇北王府不用管,他们不会明着插手江湖事,否则自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乌潜渊见张楚似有点头之意,大喜:“至于州府那边,我去想办法疏通!”
张楚无言以对的睁着一对死鱼眼瞅着这厮。
就这厮这股子不假思索便对答如流的机灵劲儿,显然不是现在才突然想起这个事儿!
私底下,这厮不知道琢磨多久了!
”成吧,你有信心搞定阎守拙,那就担起盟主之职着手办这个事吧,我正好偷偷懒。“
他像是放干了空气的气球一样摊在软塌里,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善发出一股子咸鱼的气息。
对于这个盟主之位,他是真没什么念想。
权利于枭雄、野心家,或许是欲罢不能的毒药。
于他,却是每天一睁眼就有好几万人的吃喝拉撒等着他去伺候的沉重负担。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对权利的滋味感到享受了。
放下这些沉重负担,他正好可以静心去消化从天刀门带回来的那批武道秘籍,以期早日晋升六品。
再者说,与将北盟合并的只是太平会。
血影卫独立于太平会之外。
太平镇和太平会也不是一码事。
他在乎和在乎他的人,大都在这两者之间……即使现在不在,明日可以在,后日也可以在。
既然如此,就让乌潜渊尽情去折腾好了。
他踏踏实实的当回米虫……
“太平会可是你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比将北盟还要强大好几分,就这么轻易的交给我了?”
乌潜渊似笑非笑的问道。
“太平会是我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那将北盟就不是你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了?”
张楚闻言也笑:“可要合并,我们哥俩就总得有人退居二线吧?如果还各自为政,那合并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吧,我和我的刀都给你镇堂子!”
“哈哈哈!”
乌潜渊大笑了两声,干脆道:”你莫害我,我一个读书人,做这么大一个江湖势力的龙头,我怕我看不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
“听我的,盟主你来做,我给你做狗头军师!“
张楚怔了怔,收起笑容道:“这你不用担心,有我在,没人能造反……你想做的事,你不亲手操刀,你甘心?”
“我不担心,我也不是跟你客气!”
乌潜渊摇头,“我在考虑这个计划的时候,想要的就是军师,这个位子很好,不太引人注目,又有足够的权利推动我的计划,而南四郡江湖,只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盟主的位子,反倒会影响我的其他计划!”
南四郡江湖还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张楚认真的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个白头佬在吹牛逼。
他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咸鱼姿态,端正了坐姿说道:“成吧,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别指望我去州府疏通关系,在我那孩儿满月宴之前,我哪儿都不会去!”
乌潜渊点头,加重了语气道:“应该的,这些时日你满玄北州的乱跑,弟妹在家寝食难安,对她腹中的孩儿极为你利,后边这段时间,你就踏实在家待着陪弟妹和我那义子,合并的事交给我,我会尽快办妥!”
言罢,他端起身前的茶碗,语气又变得轻快:“那就这么说定了!”
张楚无奈的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下。
太平会与将北盟一合并,立时就是成员超过两万人的庞大江湖势力,后边吞并上原郡与玄岭郡后,这个数字少说还得打个滚!
但这么庞大势力的归属,在这二人口头和心头,却都远远没有知秋腹中那个孩子重要。
不知道是这个还未诞生的联盟太不幸。
还是那个还未诞生的小家伙儿太幸运。
二人放下茶碗,乌潜渊又道:“合并后,继续称太平会或将北盟,好像都不是太妥当了……重新取个名字吧?”
张楚想了想,问道:“不若就叫北平盟吧?“
“北平…平北…“
乌潜渊咀嚼着这个名字,很快就拍板道:“好名字,就叫北平盟!”
第428章 诛仙一刀斩
小雪无风。
山林间寂静一片。
往日里碧绿得像翡翠一样的月亮湖难得结了冰,覆盖上了一层雪花。
一眼望出去,天地间洁白一片,千树万树梨花开,让人一见便由内而外的生出一种清净感,仿佛接受了一场洗礼。
张楚立在碧湖畔,按刀入定,已不知多久。
他今日穿了一袭收腰的白色劲装,用一根发绳挽在脑后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落满雪花,他浑身上下,竟也找不出片缕其他颜色,仿佛他也嵌入这白茫茫的清净天地。
忽而,北风起。
山林间传出“呜呜”的地鸣声。
掠过张楚颀长的身姿,扬起他的衣摆猎猎舞动。
他紧闭的双目微微一颤,似是从深层次的入定之中惊醒。
可他没睁眼,就像是觉得这阵风不值得他睁眼一样。
颤动的面容迅速恢复沉静,好似雕塑一般。
风越来越大。
竹海中的积雪“簌簌”的往下落。
顷刻间,寂静的天地就活了过来。
“咔嚓。”
清脆的翠竹折断声从竹海里传出。
又一颗冻得脆生的竹子,见不到来年的春天了。
但就在翠竹折断声传出的瞬间,张楚也睁眼了。
刹那间,飘雪出鞘的清越刀鸣声,传遍了山林。
雪亮的刀身刚刚出鞘,就被烈焰般的火红气劲包裹起来,宛如一个巨大的火炬。
张楚跃起,长刀向下,斩在结冰的碧湖上,“破!”
薄薄的冰面,好似豆腐花一样破碎。
赤红的气劲入水,挤压出大片湖水从裂口中溢出来。
但除去气劲入水破开的那个裂口之外,其余冰面都完整无暇。
连裂痕都没有。
张楚落地,目不转睛的盯着湖面。
“轰隆隆。”
闷沉的爆炸声从水下传来,片片火光在水底下闪过。
一股股飞刀般的火红余劲穿透湖面上的冰层飞出,完整的冰面顿时寸寸碎裂,顷刻间便蔓延出二三十丈外……
张楚面浮震惊之色。
这一招的威力,出乎他预料的强啊!
这一招,名为“破风一刀斩”。
是当年他从顾雄的军师百胜道人手里弄来的那一招养刀术“逆雪一刀斩”的进阶招。
这一套刀法,是天刀门的最强刀法,名为《诛仙一刀斩》。
和其他刀法不一样,这套刀法,没有式,只有招。
准确的说,这套刀法一共七招。
最强招就是“诛仙一刀斩”……顾名思义,若有仙,也当一刀诛之!
也只有拥有可以一刀诛仙的强大自信心,才能练成这一招!
但要练成这一招,必须要从第一招“逆雪一刀斩”开始连起,一招一招的练到“诛仙一刀斩”。
张楚猜测,“诛仙一刀斩”就是天刀门创派祖师“北狂刀”万人杰压箱底的绝学。
万人杰担心自己死后,后人没脑子,练不会这一招,才把这一招拆分成七招,好让后人循序渐渐,一步步掌握这一招的精义,直至彻底掌握这一招。
他这么猜测,是有道理的。
这套刀法还在天刀门手中时,那肯定是练会一招,再给下一招的秘籍,但到了他手上,当然再没人能管到他头上。
他通览这套刀法的七本秘籍,发现这七招就是让修习者的心态,一点一点往“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冷酷方向引!
诛仙一刀斩,关隘不在那个“斩”字儿!
而在那个“诛”字儿!
何谓之诛?
上位者、掌权者,杀为下者、奴仆之流,谓之诛!
比如,帝王杀谁全家,说的便是“诛尔九族”。
连仙人都敢用之”诛“,这心态是何等的冷漠无情,高高在上?
天知道,昨夜张楚通览完《诛仙一刀斩》的七本秘籍后,心里有多庆幸!
他庆幸自己的脑子自始至终都很清醒,没有脑抽的将自己的武力作为底牌去和万江流博弈。
这一套刀法,在天刀门内是个什么传法儿,他不知道。
或许是传男不传女。
或许是传内不传外。
反正他不记得,当初与天刀门长老温俭让过招的时候,温俭让有使用这一套刀法。
但万江流肯定是会这套刀法的!
以万江流四品的实力,外加这种一招决死的顶级刀法增幅,杀他绝不用第二刀!
只可惜,这套刀法和他的心性不符合。
从梧桐里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自个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张楚心里还是有逼数儿的。
而且,他体内的霸道火气,早就已经敲定了,他中三品只能练火行内功,没办法练《诛仙一刀斩》的配套内功心法《孤寒傲雪诀》。
他也只能捡着有用的东西,充实自己的武道理论、夯实自己的武道基础。
方才他斩出的这一刀,就是他以自己的刀道领悟揣摩《破风一刀斩》,创出来的高仿版伪.破风一刀斩。
但即便是高仿版,威力也依然让感到惊喜,堪称他手中最强招“刹那光华”之下的次强招……掌握这了一招后,他也终于摆脱了两军交战,对手才出一张十,他就只能王炸的尴尬境地。
这让他越发感到惋惜。
不只是《诛仙一刀斩》和《孤寒傲雪诀》。
他从大雪山带回来的那一批宝物,绝大部分都和他腰间的飘雪刀一样,属性不合。
包括刀法、内功秘籍,以及从天刀门的宝库里起出来的大批寒冰奇物……
他都用不了!
都只能像对待《破风一刀斩》这样,能高仿的高仿,不能高仿的当成小说看,充实自己的武道理论,期待什么时候能厚积薄发……
等到这一阵儿风波彻底过去,或者他踏足中三品拥有自保的能力后,这些宝物才会进入三川堂,重见天日。
北平盟或许和知秋腹中的宝宝一样,都是个幸运的小家伙儿,还未诞生,就已经拥有统领一州江湖的本钱!
张楚刚这样想到,就见到夏桃脚下一高一矮的朝这边冲过来。
他远远望见她脸上又喜又惊的表情,心下就是“咯噔”的一声。
果不其然,夏桃张口就尖叫道:“老爷,姐姐要生了!”
张楚握刀的手蓦地一紧。
下一秒,原地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第429章 张太平
“夫人,用力啊!”
“别忍着,喊出来,喊出来啊!”
稳婆们的打气声,从产房里传出来。
张楚站在产房外,心乱如麻,坐立难安,只能无意识的转来转去。
“你别转悠了行不行,我眼都花了!”
早就说要去州府疏通关系,却迟迟未动身的乌潜渊,这会儿也坐在产房外的院子里,满脸嫌弃的吐槽张楚。
张楚瞥了他一眼,没有戳破。
你稳得住!
你稳得住腿别抖啊!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出问题、不会问题……
产房里的三名稳婆,都是方圆百十里内,接生经验最丰富的稳婆。
烧水的锅,剪脐带的剪刀等等一应器具,全都是用烈酒烧灼过后,再用开水消毒。
除此之外,产房里还候着两名从刺卫中甄选出的八品女武者,随时预备着在知秋脱力后以自身血气助知秋恢复元气。
他扭过头,犹豫着是不是也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就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马蹄声,人数还不少,怎么着也得有二三十人。
“大嫂生了吗?是侄儿还是侄女?”
“还没生?稳婆呢?稳婆是干什么吃?”
张楚正纳闷来人是谁呢,就听到骡子的声音从院子外边传来。
这消息传得可真够快的,这些家伙从太平镇都赶过来了!
张楚没好气的大步走到乌潜渊身侧,从石桌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仰头就跟喝酒似的,一口气干了。
骡子、大刘、孙四儿,领着一大帮自觉有资格过来的看看的前四联帮大佬们,着急上火的涌进院子。
然后一大帮糙老爷们就见着了更加上火的大哥,登时就偃旗息鼓了,谁都不敢吱声。
张楚扫视了一眼,嗯,没生面孔,全是以前经常跟大熊和李正进出张府的那些犊子。
他懒得训斥这些夯货,只是朝他们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找地方坐。
屁股大的院子,一大群穿得人五人六儿的糙老爷们,只能找些门坎、台阶,犄角旮旯,就地排排坐……面面相觑,还都觉得挺有点忆苦思甜那味儿。
可张楚懒得训斥这些夯货,乌潜渊可不惯着他们。
他斜睨着骡子,呵斥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不知道新生儿见不得生人么?”
语气极为不客气。
骡子反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的道:“我来看我嫂子和我侄儿,说到生人,倒是您这位一年都露不了几次面的将北盟的盟主,在这里做什么?您身上的通缉令摘干净了么就往我侄儿面前凑?”
张楚夹在中间,面不改色,也不插言,权当未听见。
这俩人,相互看不惯不是一天两天了。
骡子一直都认为乌潜渊是个麻烦精,只会给自家大哥,自家帮会带来麻烦,并且坚持认为,当初在锦天府,自家大哥就该把交给州府领赏,趁机和州府打上交道。
而乌潜渊则是认为,张楚太惯着这些老部下了,平日里这些人一个个没大没小,日子过得比他这个帮主还滋润,真遇上大事儿,也指不上他们,还得他这个帮主亲自出去冒险。
反正这俩人,只要撞在一起,过不了多久就得掐起来。
这次最干脆,直接一见面就开始掐。
张楚懒得理他们。
朋友与朋友,不一定能成为朋友,大家各交各的,各论各的,勉强让朋友和朋友成为朋友,那是一件非常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个道理,张楚前世就明白了。
“哇……”
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声突然从产房里传出来。
院子里排排坐的糙老爷们猛地弹起来,一脸紧张的望着产房里。
老天爷保佑,可一定要是带把儿的啊!
乌潜渊也站起来,望向产房的目光尽是期待。
是男是女都是无所谓,反正他这一身家业,有去处了……
张楚愣在了原地,心头百感交集、百味陈杂……反正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吱呀。”
没过多久,产房的门开了,一个撸着袖子的健壮稳婆站在房门口,拖着长长的尾音高呼道:“恭喜张帮主,是位少帮主!”
“好啊,是位少帮主!”
“咱太平会有少帮主了!”
“大哥,您看到了吗,帮主有儿子啦!”
糙汉子们狂喜的高呼道。
张楚猛地惊醒,脚下一掂就冲了出去。
……
张楚走进房中。
房里热烘烘的。
知秋满头大汉,脸色和唇色却都白的吓人,气息也很微弱。
一名女刺卫蹲在床边,正拉着她的手往她体内渡血气。
张楚见了这个样子的知秋,心疼的就像是有人提着大刀片子往他心头来了一刀。
他蹲下来,取出手帕默默给她擦拭额前的汗水。
看起来明明已经脱力的知秋,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老爷,老张家有后了。”
微弱的话语,却像是一只有力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张楚的鼻梁上。
这个傻女人,心头竟然还一直都在为这个事耿耿于怀……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面颊,强笑道:“我托人给娘带信儿了,她老人家不会再怪你了……“
……
张楚抱着用小被子裹着的小人儿,僵硬的一步一步挪到房门口。
侯在院子里的糙汉子们见了他,瞬间就跟出闸的赛马一样,要涌出来看看自家的少帮主。
骡子脑子最快,第一个冲了过来。
还是大刘反应快,连忙张开双臂拦住一帮糙汉子,压着嗓子怒吼道:“别去,老人都说新生儿还未睁眼前不能见生人,第一眼见的谁,长大以后就像谁……”
话音落下,一帮糙汉子瞬间就消停了。
连都快冲到产房前的骡子都一个急刹车,念念不舍的回来了。
很显然,对于自己是个丑逼这一点,他们心头都很有逼数儿。
唯有乌潜渊,很坦然的理了理衣衫,与蔫头耷脑的骡子擦肩而过。
他虽然肤色略黑,但他的颜值,肯定离丑有很大一段距离的。
他凑到房门前,看了看张楚怀中还没睁开双眼的、紫红色的、皱巴巴的小家伙儿,有些失望。
他看了张楚一眼:怎么有点丑?
张楚老老实实的回了一个眼神:我也觉得有点丑……
哥俩沉默了好几息,乌潜渊才问道:“你给孩子起名了吗?”
张楚毫不犹豫的道:“张太平!”
乌潜渊面无表情的抬眼看他:你认真的?
张楚一脸笃定的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又是一阵尴尬沉默。
乌潜渊最终还是觉得,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字写得像狗爬一样的粗人身上为好。
他凝视着小被子里的小家伙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叫若拙吧,取大巧若拙之意。”
“张若拙?”
张楚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大名叫张若拙,小名还是叫张太平。”
乌潜渊:……
院子里的糙汉子们将哥俩的话听得分明,并且直接表达了他们的意见。
“听到没有,咱少帮主叫张太平!”
“帮主,好名字!”
“那可不?俺们太平会的少帮主,不叫张太平叫啥?”
“对地,等少帮主长大了,跟人自报家门,说俺叫张太平,那外人一听,谁还不知道这就是咱们太平会的少东家?那时候,谁再想欺负他,立马就得先想想咱太平会这几万把刀子答不答应!“
“不只是咱太平会好不?那太平镇,可不是咱们爷们一手一脚修起来的?那咱们的少帮主,不就是太平镇的少帮主?以后少帮主出门在外,有啥事儿……“
乌潜渊听了几耳朵,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张楚:你取这名儿,是这意思?
张楚虽然也觉得院子里那帮夯货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坚定的摇头:不是!
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希望这孩子能远离打打杀杀,不再沾染江湖事
但他知道,生在他这个玄北州最大的帮派头子家中,这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打上了江湖人的烙印。
他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到白首……
第430章 时移世易
乌潜渊走了。
冒着风雪,走得洒脱。
张楚送他出竹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他忽然发现自己周边的朋友,总是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他也总在送别……
晚上。
精舍里烫羊肉火锅,喝烧刀子,庆贺母子平安。
莫名眼熟的场面,令这些个跟随张楚从梧桐里起家一路杀到太平镇的老人们百感交集,一上桌就猛灌酒。
灌自己。
也灌弟兄。
菜都还没上二轮,就开始有人往桌子底下滑……
有人哭。
有人闹。
有人哭着闹……
也有人借着酒劲,说了很多憋在心头很久很久的胡话。
那些胡话,令张楚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想起了花姑刚怀上李锦天时,李正兴高采烈的冲到他眼巴前,向他报喜的笑脸。
他想起了知秋怀上第一个孩子时,李正和大熊、骡子,狂喜的张罗晚上喝大酒的笑脸。
他想起了……
他们要是还在,今天该多高兴啊!
“您别只顾着喝酒啊,也吃两口菜啊!”
骡子察觉到自家大哥情绪不高,将一盘卤牛肉推到张楚面前。
张楚一抬眼,才发现视线有些模糊。
他瞧了瞧左右,像是才反应过来,问道:“余二和张猛呢?”
“猛哥去太白府和几个商会谈生意去了,临来前,我派人通知了他了,他接到消息应该立刻就会往回赶。”
说到这里,骡子顿了顿,犹犹豫豫的说道:“二哥,前阵子离开了太白府,去哪儿没跟咱们的人打招呼……”
张楚一扬眉,似要发问。
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只化作幽幽一叹。
余二的心气儿,早就和他那条胳膊一起留在了锦天府。
没了心气儿的人,吃不了江湖饭。
他或许还是幸运的。
一条胳膊换来了一条退路。
像他和乌潜渊,骡子、张猛这些人。
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北饮郡江湖,乃至玄北州江湖,有太多人知道他们,认识他们,等着落井下石……
所以前边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他们都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找到他,看着他!”
张楚抿着嘴,轻声道:“没有大麻烦,别打扰他。”
骡子心领神会,沉吟了几秒,瞧瞧问道:“小太平的事,要告诉他吗?”
张楚迟疑了。
余二或许是愿意知道这个消息的。
但他既然选择了不声不响的离去,就代表他已经做了割舍掉往日的决定。
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神情越发的暗淡:“不用了。”
坐在他左手边的大刘,默默的提起酒壶,给大哥斟了一碗酒。
滑到桌子底下的人越来越多。
大刘站起来,将这些醉汉拎起来一个一个扔到房间的角落里,任由一个个糙老爷们像搂着自家娘们一样的搂着兄弟的臭脚,说些肉麻的酒话。
这屋里有壁炉,烤得整间屋子都暖哄哄的,哪怕席地而眠,也没有一觉睡醒全身打摆子之忧。
喝到最后。
竟然只剩下骡子、大刘和孙四儿这三个家伙,还能勉强陪着张楚。
他们三个还没醉成一滩烂泥,当然不是因为喝得少。
事实上,他们三个喝得比那些烂泥还要多。
之所以他们三个还能保持清醒,不过是因为他们三个,是他们之中有且仅有的三个八品罢了。
有出息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总能胜人一筹。
“楚爷,您这回也歇得够久了,是时候该回镇重整旗鼓了!”
骡子醉眼朦胧的吐槽着自家大哥一偷懒就是两个来月,把一切都扔给他一个人打理的恶劣行径。
“咋的,见天回去的晚了,弟妹有意见了?”
张楚也不甘示弱,立马就吐槽回去。
大刘和孙四儿闻言,都使劲儿绷着脸,唯恐笑出声,引骡子哥恼怒成羞。
骡子努力瞪起双眼,梗着脖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您说哪里话,俺家里那肯定是俺说了算!”
他在嘴硬,事实上,他连自家大哥在开车都没发现。
“是是是,你们家你说了算。”
张楚提起酒壶给他斟了半碗酒,权当是认错了。
这小两口还没成亲。
虽然那个叶开早就将他女儿送进太平镇,一副从此生是罗家人,死是罗家鬼的架势。
但张楚自忖着,拿一对儿还未成亲的新人开这种荤玩笑不太对。
“你们亲事,定在何时?”
一碗饮尽,张楚放下酒碗问道。
说起来,这事儿本该由他这个做大哥的,出面去和叶开商议的。
骡子父亲早逝,家中就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瞎眼老娘,拿不了这种主意,早早的就把亲自上门,把这个事儿托福给了他这个当大哥的。
但自立秋以后,他便南征北战,东奔西跑,没时间、也没心思去和叶开商议这个事,以致于后来是怎么发展的,他也不知道。
“定了,是大嫂出面与外父定下的,明年五月初七过门。”
骡子点着头,眉眼间尽是喜意。
张楚瞧着他这模样,迟疑了几息,有些话在心头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个叶开,再不是个省油的灯,也是骡子的老丈人,让骡子不要搭理他那个老丈人这种话,他是大哥也不能说。
“好事儿,到时候咱们早点准备,好好热闹热闹!”
张楚说道。
骡子用力的点头。
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妻,这是他自懂事以来就有的人生理想!
现在终于要实现了,他怎么能不高兴?
“西边风声,现在怎么样了?”
张楚从铜锅里捞出一筷子羊肉,沾着小料送进嘴里。
他这阵子安心陪产,有些时日没有关心过上原郡那边的事态了,但太平会在骡子的主持下,肯定还在继续搅和那边的事。
那事儿明面上他也是重要配角之一,不搅和不行。
不但得搅和,还得使劲儿搅和。
这样,旁人才不会怀疑,他就是弄死万江流那只黑手。
骡子、大刘、孙四儿见他继续吃,也纷纷拿起筷子,继续边吃边聊。
“那边儿的水,现在是越来越混了!”
骡子夹起一块卤牛肉送进嘴里咀嚼,“五日前,有人在大雪山发现冰窟,有消息称,有人在冰窟之内发现天刀门绝学《分海一刀斩》的武功秘籍,就有人推断,冰窟乃是天刀门的隐秘传承之地,定有大批武功秘籍存放,引得江湖群雄前往探查,结果真相却是一名修习邪功的左道气海大豪在背后布局,引诸多高手前往,抢夺他们的真气。”
“是日,天刀门冰窟之内,各路江湖豪杰死伤不下三百,其中气海大豪不下五位。”
“现在黑白两道,都传言,这名左道气海大豪就是在陶玉县杀死万江流的真凶。”
“还有一些西凉州、燕北州的江湖势力,趁机将爪子伸进了玄北州。”
“他们争夺的重点,就是大雪山,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好像默认了,谁拿下了大雪山,谁就获得了玄北州江湖的主导权。”
“连咱们地盘,都被人插了旗……”
因为桌上还有大刘与孙四在,有些话骡子说得很婉转。
但张楚听后,依然有些懵逼:“冰窟?左道气海大豪?”
天刀门是他亲自带队前往抄家,他竟没发现,天刀门还有冰窟存在。
难不成,真错过了什么?
还有那左道气海大豪抢夺他人真气这路子,张楚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记得我师父练的也是这类抢夺他人真气的邪功,叫什么来着?叫……叫《海乃百川》,对,就是《海纳百川》,这名左道气海大豪练得是这门武功吗?”
骡子想也不想直接摇头,显然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还无人知道,那名左道气海大豪是何人,是以他练的是不是《海纳百川》,暂时还无法确定。”
张楚凝眉。
虽然还没确定那名左道气海大豪的身份,但似《海纳百川》这种夺人真气的邪功,九州江湖上应该也不多见吧?
对了,还有名列离火榜第四的“血神魔焰”,也有夺人真气的能力。
但血神魔焰还要比《海纳百川》更邪门、更霸道一些。
《海纳百川》只是夺人真气。
而血神魔焰,连人的血气都夺!
一名武者没了真气,或许还有机会练回来,又或许沦为废人但至少保住性命。
但谁要是没了血气,直接就变干尸了,哪还有什么机会……
不过总的说来,这名左道气海大豪还是帮了他大忙,替他背了万江流之死的黑锅。
他沉吟了片刻后,问道:“那些过江龙,大多都是些什么身份?”
骡子:“很杂,有江洋大盗,有世家子弟,也有门派高人。”
张楚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手里握有详细的资料,但不方便在这里说。
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沉吟片刻之后,才问道:“这些人就盯着大雪山吗?有没有人联络过州府、四郡郡府?还有没有人,来我太平镇递过拜帖?”
骡子言简意赅的回道:“联络官府的,有;来我太平镇递拜帖的,无!”
“很好!”
张楚面色如常的点头,不复多言。
第431章 风云楼
小太平的降生,令张楚再也找不到继续赖在月亮湖的理由。
虽然从内心里,他很想等到知秋出月子后,再一起回太平镇办满月酒。
但太平会还有上万口子人,在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哪里允许他继续在月亮湖咸鱼下去?
十一月十九。
小太平出生后的第三天。
张楚单手擒着十丈高的太平会龙虎旗,大步从镇门口一路走上太平镇总舵,将大旗重重插进高台。
整个太平镇,都能看到这面迎风招展的黑白龙虎旗。
这一刻,不知道多少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刺骨的北风,再也压抑不住太平镇的鲜活气息……
是日。
太平会各县分舵,重立。
太平会所有生意,开门营业。
六千红花堂帮众,分成六旗,在六位七品供奉的带领下四处出没。
所到之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那些人头中。
有土豪劣绅。
有市井帮派。
有山贼流寇。
有官商勾结。
先前他们见到太平会的分舵解散,都以为太平会要完,争前恐后的落井下石,从太平会这个巨大的蛋糕上撕下一块。
抢生意。
这张楚能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但他们不该对太平会的人动手!
杀了人,就要有被杀的心理准备!
张楚自己都没例外。
这些事情不大。
其实不必留待张楚回来处理。
但和张楚自己下达的“严禁与官府发生冲突”的禁令相悖。
所以骡子特地留待张楚来亲自处理。
张楚也没令他,没令太平会上万帮众失望。
这是张楚第一次动官府的人。
也是他的手段第一次如此酷烈。
还是太平会第一次在人面上,撕下生意人的面具。
太白府郡衙对太平会如此肆无忌惮的态度,也很有意思。
既没有派人或发文来指责、训斥张楚。
也没有令各县县衙关起城门,不允太平会的大队人马进城。
而是很贴心的帮忙收尸洗地。
还贴出告示,将锅扣给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江洋大盗。
无害的就像是温顺的小绵羊一样。
但郡衙的这些举动,却令张楚明白,他与官方的关系,已经走远了……
……
太平会总舵大堂内。
张楚捧着茶碗,倚着太师椅。
骡子将一摞文书摆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兴致勃勃的说道:“这是上原郡那些过江龙们的资料,您想从哪一支人马开始动手?”
张楚沉默着看了看骡子,再看了看案上的那一摞文书,片刻后,微微摇头。
骡子猛地一挑又黑又粗的浓眉,自以为理解了他的意思:“您这是准备同时动手,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他觉得这样有些冒险。
但大哥做事向来极有分寸,他若决定同时向那些过江龙动手,那必然是心头极有把握。
张楚又看了看他,看了看案上的文书,最终抬起手,将那一摞文书扫了一旁:“不,我的意思是,上原郡那边的热闹,我们就不掺和了。”
“您说啥?”
骡子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跟自家大哥快第四个年头了,自家大哥是什么人,他能不清楚?
那群过江龙,摆明了是在占他们的便宜,还蹬鼻子上脸欺到了他们太平会的头上!
这事儿,他都不能忍,大哥能忍?
不砍死他们,吃得香?睡得着?
张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淡淡的说:“骡子,咱们和天刀门干仗,能赢是侥幸……但咱们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好运的,你懂吗?”
骡子定定的看着他,不敢相信的说道:“那您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算了”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份外的艰难。
在他的心目中,大哥从来都是强大的!
无所不能的那种强大!
那北蛮人牛不牛掰?
二十来万北蛮大军把十五镇北军打得跟兔子一样满地乱串,是又丢城,又失地!
但那又怎样?
大哥说要钉在锦天府,就愣是稳稳当当的钉在了锦天府,两万北蛮大军围着锦天府打了三天三夜,死光光了都没能把锦天府给打下来!
那天刀门牛不牛掰?
镇压玄北州江湖七十年,门中气海大豪出超过双手之数,七品、八品的高手更是多如走狗!
但那又怎样?
惹上自家大哥,还不是说死尽埋绝就死尽埋绝,说烟消云散就烟消云散!
他甚至都没见过自家大哥为这事儿特别着急,特别上火过。
在他的记忆里,大哥好像一直都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脸色,该吃吃、该喝喝,不知不觉的就把天刀门上下给安排得明明白白、整整齐齐!
现在听着大哥叹气,听着他仿佛示弱一般的话语。
就犹如英雄迟暮、美人夕颜一般,令骡子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一个一直刚强的人,突然间不在刚强了,也的确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张楚不这么看。
他将自己这种心态的变化,归结于一种成长。
这次与天刀门博弈,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也让他明白了很多的道理。
回首往事,他只觉得以前的自己,就像是一个挥霍无度的月光族。
每个月都照着那点工资花,只有超支,从未有结余。
以前的他,总是踩着自己的实力上限行事,实力偶尔不够就用智商来凑,很少有那种持强凌弱的温胜局。
而这万江流的实力,显然已经超出了光凭智商就能凑上的程度。
他用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摆平了天刀门。
这就好像一个月光族,一直照着工资花。
终于某天纵欲过度,一次性背上了一大笔外债,拆东墙补西墙,千难万难才把这笔债给还上。
负债肯定是坏事。
但只要能还上这笔债,那这件事或许就不全然是坏事。
只要这个月光族的脑子还没坏掉,他就会从这件事中体会到存钱的重要性。
张楚就从与天刀门的博弈中,学到了一道理:不要作死!
人或许真是一种后知后觉的动物。
张楚前几日复盘过与天刀门的冲突始末。
他发现那个时觉得过不去、只能你死我活的天大矛盾,其实并没有决绝到那个程度,还有可以和平解决的余地。
太平会与天刀门的冲突,起源于万江流那个坑爹儿子万天佑。
他暗中支持合欢门与锦帆坞,与太平会作对。
在张楚现在看来,这个事情是可以有很多种解决方式的。
而当时的自己选择了最绝,也是最愚蠢的一种:弄死了天刀门派到合欢门的人手。
如果换做现在的他,哪怕他确认自己有与万江流掰腕子的实力,他也会好酒好菜的将天刀门那些人礼送出北饮郡……
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
请客、送礼、说好话,都能解决问题。
杀人,一定是最后一种。
杀了人,就要做好被人杀的心里准备。
张楚以前有这个心里准备。
现在他不想再有了。
他还没听见小太平叫爸爸呢……
……
“不是说就这么算了!”
张楚语重心长的给骡子解释:“上原郡的局势太复杂了,根本就无法弄清,到底有多少股力量在搅那一滩浑水。”
“我们太平会作为地头蛇,贸然搅和进去,很容易被他们针对,成为众矢之的。”
“那位左道高手好不容易才帮我们把锅接过去,你难不成还想再把那口黑锅接回来?”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喉,然后继续说道:“再者说,那群过江龙里,不只一位五品大豪,我的实力只能勉强胜过吴老九那种六品,正面对上五品大豪,我没有自保之力。”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集中血影卫的力量,全力助我晋升六品。”
“待我晋升六品后,眼前种种,自当迎刃而解!”
张楚扣上茶碗盖子,一锤定音。
骡子总觉得大哥的话,不太对。
旁的不说,什么“只能勉强胜过吴老九那种六品”,吴老九就肯定不认同。
但既然大哥都已经敲定接下来的工作方向,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是,我回头就将六影六刺全召回来,听候您吩咐。“
张楚点了点头,末了又突然想起一事来:“正好,五品有个想法,你听一下。”
骡子拱手:“您请吩咐。”
张楚:“这次与天刀门博弈,我与影卫、刺卫,分别有接触,我觉得,他们现在职能划分已经跟不上我们的发展脚步了,我们每次行动,都会用到影卫以及刺卫,但他们两者之间的消息、命令无法互通,还需要决策者在其中指挥二者合作,这跟繁琐,也很容易出纰漏。”
“我的意思是,取消影卫与刺卫的界限,以六影六刺为核心,组建完整的情报团队……嗯,你可以理解为,他们每个人手下,都有一支小型的血影卫,我需要他们任何一支人手都可以独立执行潜伏、收集、传递、策划、刺杀等等任务。”
“当然,这样一来,六影六刺中的任何一人背叛我们,都会造成巨大的后遗症,这对于忠诚度的要求就更高了!”
“你怎么看?“
骡子一脸懵逼,被自家大哥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是血影卫的大掌柜,每天都在经手血影卫的事,为什么从未有过如此牛掰的想法?
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生得和大哥的脑子不太一样?
张楚没听到他吭声,疑惑的抬起头来:“嗯?”
骡子陡然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忠诚没问题,六影六刺都是以前黑虎堂的老人儿,个个都把稳……他们每个人,都有直系亲属在镇里。”
“嗯?都是?”
张楚纳闷的问道:“我记得,影卫里好像有一个女人吧?”
骡子看了看他的脸色,有些心虚的小声道:“她是大柱儿的婆姨。“
张楚愣了愣,陡然一拍长案,怒斥道:”混账,大柱儿是为保护我战死的,你怎么敢、怎么敢……“
愤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回荡,就像闷雷一样,引得大堂外在站岗的几名侍卫,都抻着脖子往里瞄。
好几年都难得见一次帮主对骡子哥发火……
骡子也慌了神儿,连忙一揖到底:“您息怒、您息怒,一开始我也是瞅着大柱走后他们孤儿寡母受欺辱,就想着左右不是外人,给她找个活计,一来每个月多几个钱,她们娘俩也能吃好点穿好点,二来也能名正言顺的派人保护她……我也是真没到她那么厉害,就好像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明明大字不识一个,上手却比识字儿的书生还快,年把时间就爬到‘影’的位子上了,那我总不能因为她是兄弟的遗孀,就压着她不让他晋升吧?”
“啪。”
茶碗在骡子脚底下炸开,温热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你还有道理了是不是?”
骡子弯着腰,不敢抬头,也不敢再搭腔抖机灵,心跳“咚咚咚“的快得跟鼓点一样。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盼到大哥开口。
声音沉凝,像锤子一样,字字句句锤在他门面上。
“即日起,血影卫改组风云楼,我为楼主,你为守门人,楼中设十二密使,每人每年拨给白银五千两作为活动经费,特殊行动特殊费用再提交你处审批……趁此机会,你给我好好精简人员,上了年纪的,该撵回家颐养天年的,一律发放足量银钱撵回家,毫无建树空吃饷的,该斩断联系就斩断联系,包括据点也一样,一些无用的据点,趁此机会一并裁撤掉。
“以后,收集消息的方向,不在着眼于广度,要着眼于深度,我不需要知道,每个县尊昨夜都吃了些什么、上了几趟茅厕、说了我多少坏话,但我要知道,州府有没有剿我太平会的意向!”
“至于大柱儿他婆姨……安排个见得光的身份,调到我处听用,轻易不再出其他任务!”
骡子哪还敢有其他异议,当即再拜首:“是,帮主。”
张楚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长案,轻声道:“下不为例。”
“是,帮主。”
骡子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好了,接下来你们的任务,是尽快将封狼萧家的情况摸清楚,趁着上原郡那边还未消停,我们尽快把事情办了……三年之期,快要到了!”
第432章 唯张楚一人耳
冬日的傍晚,没有夕阳。
一片片雪花,在凛冽的北风中打着旋儿,轻灵的降落到锦天府斑驳的城墙上。
清净的白雪,覆盖了刀削斧砍的痕迹,覆盖了烟熏火燎的痕迹。
也仿佛覆盖了曾经发生在这座古老城池中的丑陋暴行。
入夜前。
霍鸿烨率一万大军自北而返,打马入城。
青衣老仆早已立在帅府外等候,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公子!”
霍鸿烨铁青着脸从神骏的战马上跳下来,不耐烦的将手头的马鞭扔给身侧的侍卫:“说!”
他大步往帅府内走,还未进门,两侧便涌入大量婢女、仆役,七手八脚的除去他身上染血的战袍与甲胄。
青衣老仆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上,禀报道:“公子,西府的人到了,候您两日了!”
大离政体,自九五之尊之下,设中书和枢密院二府,分掌政令与军令。
因枢密院位于京城西方,是以又有西府之称。
“不见!”
霍鸿烨挑着狭长的卧蚕眉,愤怒的挥手道:“本月都已下了四道军令,还催、催、催,真当二十万北蛮大军是泥捏的吗?”
说话间,他身上的战袍与甲胄已经尽数除去,只剩下一身单薄的里衣。
霍鸿烨迈步往浴室行去,一众婢女与仆役尽数散去,只余下青衣老仆跟在他身后。
他知道自家公子这是攻打临江县失利,无法在锦天府周边建起稳固的防线而烦闷,心下转了几圈儿,就捡了些自家公子感兴趣的事禀报道:“对了,昨日收到消息,乌家大少到州府去见阎守拙了,您决计猜不到他这次是去干什么的。”
“他去干什么?”
霍鸿烨不由的了脚步,好奇的问道:“除了撤销他身上的通缉令,还能干什么?”
青衣老仆见自家公子来了兴趣,心头总算是略微松了一口气……西府的人,可不能不见啊!
他也不吊自家公子的胃口,直接回道:“他与张楚欲将太平会与将北盟合二为一,他去见阎守拙,就是为此事疏通关系。”
霍鸿烨脚步一滞,回过头看他,一脸震惊之色:“好大的手笔!太平会与将北盟合二为一,那他与张楚谁为主?谁为辅?”
以太平会和将北盟的体量,若是合二为一,便是他镇北军都不能无视!
青衣老仆:“老奴收到的消息是张楚为主,乌潜渊为辅……但不一定准确,还需要深入查探之后,才能确认。”
消息的不确定性,并未能影响到霍鸿烨复杂的心绪。
无论是谁为主,谁为辅。
张楚与乌潜渊,都必有一人将自己积累下的势力送予了对方!
那太平会与将北盟,可都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小生意,谁做主都是做主。
那可两个能左右一郡风云的两个庞大江湖势力!
类似于合欢门、金刀门那般的江湖门派,数代人夙兴夜寐的奔走不休、谋划不休,求的也不过是有朝一日,能独霸一郡之地!
而张楚和乌潜渊,这两个还不到而立之年,按理说正是野心勃勃、大展宏图年龄段的青年俊杰,却拿这般庞大的势力成全他人……
这是何等大的手笔!
何等叫人羡慕的……情义!
霍鸿烨自忖,若易地而处,他做不到这个地步。
或许,这就是他没有朋友的原因吧……
他抿了抿嘴,不愿意承认自己心底翻涌的那一丝丝羡慕。
“如此说来,万江流之死,应该真是与张楚没什么关系了!”
沉默了许久,霍鸿烨才缓缓说道。
青衣老仆不明所以:“您的意思是……?”
霍鸿烨思索着徐徐说道:“张楚生性谨慎,行事惯以谋定而后动、步步为营,万江流若是死于他之手,那他现在应该低头做人,争取时间消化天刀门的七十年传承,决计不会在眼前的风口浪尖上再行这种引人注目之事。”
青衣老仆不只一次从自家公子的口中听到这个评价,以往他未对这个评价提出异议,这一次,他却有了不同看法:“公子,张楚不自量力到以七品之身与万江流对垒,可当不起您‘生性谨慎’的评价。”
他笑着说道。
哪知霍鸿烨却径直点头道:“这就是张楚的气度所在。”
“有勇无谋之辈大多鲁莽冲动,愚不可及;多智少勇之辈又大多冷血薄凉,不可深交。”
“张楚身具江湖儿女的热血豪勇之气,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又不缺乏智者的小心谨慎,肯动脑子,惯以最小的代价解决问题的根源。”
顿了顿,他总结道:“玄北江湖虽大,论英豪,唯张楚一人耳!”
青衣老仆看着自家公子眉宇间好不掩饰的赞赏之意,竟觉得有些心疼。
他能把握到自家公子的心态变化。
如果说起初自家公子关注张楚、为难张楚,不过是单纯欣赏张楚的才华,想让他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到镇北军为将的话。
那么,后来自家公子关注张楚,为难张楚,其实已经没那么多想法了,他只想让张楚服个软,说句软化,下个矮桩……
自家公子也想与张楚做朋友。
因为张楚对朋友的情义,的确很让羡慕。
对姬拔如何。
对乌潜渊如何。
他们都看中眼中。
但可惜,张楚与自家公子不是一路人啊……
“那依您的意思,调查太平会的人手是不是可以撤回来了?”
青衣老仆问道。
霍鸿烨迈步往浴室行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撤回来吧……上原郡那名左道大豪的身份,查清了吗?”
青衣老仆跟上他的脚步:“查到一点苗头,那名左道大豪很有可能是无生宫的人。”
“无生宫?无生宫的人不是从不踏足玄北州吗……忘记了,天刀门都没了,万人杰与无生宫上代天王所立的赌约,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是的,老奴查到天邪宫似乎准备在大雪山开分坛,咱们镇北王府要插手吗?“
“无生宫的人都到了,天行盟的人呢?”
“暂时还未有天行盟的人行走玄北江湖的消息。”
“你先派人去见见那几个老不死的,表明态度,我镇北王府不允无生宫在玄北州开分坛、建道场,如果他们不出手打扫,那就莫怪我镇北王府插手江湖事。”
“是,公子……那西府?”
“都说了,不见!”
第433章 红云
积雪覆盖了狗头山山顶。
张楚手持飘雪,不断挥刀空斩,磅礴的气劲倒卷雪花而上,融化成丝丝缕缕的雨水降落下来。
他每一次挥刀,都有很细微的区别。
刀势或快一分、或慢一分。
气劲或强一分、或刚猛一分。
至于更深层次的细微差别,已经不是单凭目光就可以看出来的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每一刀都很强。
虽说还比不上他的最强招“刹那光华”。
但比起前番他在月亮湖畔使的那一招“破风一刀斩”,却是只强不弱。
他现在使的刀招,也的确是根据破风一刀斩“微调”来的。
操作手法很简单。
就是保留破风一刀斩的灵感,其他的,全部不要!
诛仙一刀斩,是强到没朋友。
更诱人的人,诛仙一刀斩已经铺好了一条直上云巅的康庄大道。
只需拾阶而上便能抵达云巅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张楚若是能学诛仙一刀斩,哪怕这套刀法有各式各样的问题,他肯定也舍不得放弃。
但问题是……他学不了。
诛仙一刀斩必须要天刀门的冰属性真气配合。
这就直接断绝了他学习诛仙一刀斩杀的可能。
不过万人杰闯这套刀法的灵感,还是给了张楚思路。
万人杰将自己一生的刀道修为,拆分成七招。
一境一招。
第七招能不能诛仙张楚不知道,但至少能继承万人杰的七成刀道修为。
张楚的思路是……反其道而行之!
万人杰的刀道核心是无情意。
佐以冰属性真气,就如同豆浆配油条一样美妙。
张楚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刀道核心是什么。
以他现在的境界,谈刀道核心这种问题,还太好高骛远。
这就和小学生,纠结以后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一样毫无意义。
但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订一个小目标!
先赚他……
他气海境修火属性真气,这已经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火有什么特性?
无外乎炽烈、火爆、毁灭、新生等等。
他现在就可以着眼于,凝练血气让斩出来的刀气温度更快,加大血气输入让气劲的爆炸力更强……
小学生纠结以后上清华还是上北大毫无意义。
但他可以先努力考个一百分!
让漫漫清华北大路细化下来,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百分,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县状元,市状元,省状元。
学生做到省状元哪个份儿上,去清华和去北大,早已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
如果他能将火属性真气的炽烈、火爆、毁灭等等特性发挥到极致。
那么将来修行那种刀意,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
大刘捧着张楚的大氅候在凉亭中。
骡子怀抱这一个人头大的赤色漆盒上山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红衣女子。
二人走进凉亭,骡子将漆盒放到茶几上,指着身旁的红衣女子对大刘说道:“大刘,认识一下,她叫红云,以后和你一样,也跟着楚爷听吩咐。”
和我一样?
大刘闻言,不由的多看了这个年轻女人一样。
太平会有四大的堂口。
红花、青叶,厚土、三川。
四大堂主,骡子、孙四,张猛,荆舞阳。
他不是堂主。
胜似堂主。
众所周知,帮主近身这个位子,是通向堂主之位最近,也是最稳当的捷径。
从李正、余二。
到大熊、骡子。
再到赵大柱……
混的最差的余二,曾经也是副堂主级的大哥。
他能走到这个位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出身。
他是第一批血衣队成员。
第一批血衣队大哥。
第一批玄武堂大哥。
虽然没有大柱儿那么出色,但也是一直都是玄武堂的中坚。
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能和他一样?
红衣女子身量很是高挑,都快赶上老爷们了,身上的红裙子料子也很好,一看就不便宜……
可惜,长得磕碜了点。
大饼脸小眼睛不说,还一脸的麻子……
大刘在心头嘀咕了几句过后就不再深究了,温和的笑着点头道:“刘峰,你跟着楚爷和骡子哥叫我大刘就行了。”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没什么好奇心。
红云却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而后温顺的低头道:“大刘哥。”
张楚见了二人上山来,就收刀归鞘,转身走进凉亭中:“认识了吧?”
“楚爷。”
“帮主。”
三人连忙向张楚行礼。
张楚这才看清红云的模样,眼皮子登时就跳了一下:“你怎么化成这个鬼样子?就算要乔妆,就不能乔装得正常一点?”
他见过红云很多个样子。
没有一副是眼前这副辣眼睛的样子。
“哈哈哈……”
话音刚落,骡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没说错吧?你化成这个鬼样子过来,楚爷见了肯定会跳脚你还不信!”
红云梗着脖子,眼睛也不眨一下的说道:“奴这不是担心大夫人那边……”
她并不惧怕张楚。
事实上,与张楚关系比较近的人里鲜少有惧怕他的,都是尊敬多一些。
而她,显然有可以不惧怕张楚的资本。
“瞎想些什么……”
张楚无语的道:“大夫人没那么多心眼!”
红云板着脸不搭腔。
显然对于张楚一句话就把撤离情报工作前线的做法,很有情绪。
骡子说她在情报工作上很有天份。
而天份往往和喜爱与努力分不开。
张楚不理会她的小情绪,径直道:“明日换一张脸去总舵。”
顿了顿,他向茶几上那个人头大的漆盒扬了扬下巴,问道:“人头吗?”
“不知道。”
骡子摇头:“镇北军那边刚派人送过来的,是什么也没说,只说让您亲启……我掂量着,份量不像是人头”
“镇北军?”
张楚想了想,问道:“是姬拔的人吗?”
骡子想了想,道:“应该不是,如果是的话,来人应该主动表明身份。”
张楚微微凝眉。
镇北军中他就姬拔一个朋友,不是姬拔还能是谁?
总不能是霍鸿烨吧?
他沉吟了片刻,索性道:“打开看看吧!”
“我来吧。”
大刘将手里捧着的大氅交给骡子,上前小心翼翼的揭开漆盒盖子。
第434章 生日祝福
大刘打开漆盒,里边却又是一层浮雕着精美兽纹的厚实铸铁盒。
丝丝缕缕仿佛呼吸般的淡淡热气儿,从盒中飘散出来,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寒冷空气中异常明显。
张楚见状,瞳孔微微一缩,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已经隐约间猜到了铸铁盒中,盛装的是何物。
他伸出一只手,探向铸铁盒。
大刘见状连忙道:“楚爷,还是我来吧。”
江湖中暗算人的阴招毒计层出不穷,类似于信中藏毒、盒中设箭等等招数,都是最常见的、也是用的最多的。
是以所有递到张楚手头的物件,大多都是先经过大刘的手,确认无误后,才转给张楚。
“无妨。”
张楚轻轻摇头,拒绝了大刘的好意,不过到底还是谨慎的释放出一股血气,包裹住探向铸铁盒的手。
铸铁盒入手,略有些烫,就像是触摸火炉上水已沸腾的铁壶。
“这盒中,不会是一团火吧?”
他心道了一声,揭开铸铁盒的盖子。
刹那间,一股肉眼可见的热力喷涌而出,眨眼间便将四面透风的凉亭,烘烤得宛如壁炉燃烧的密闭房间一般!
“噫,这玩意都快赶得上空调了!”
这是张楚的第一反应。
再定神一看……
铸铁盒中,并不是他心想的火焰。
而是一枚大小、颜色和形状,都很像秤砣的黑色物体。
似乎是……一块石头?
“楚爷,盒中还有东西。”
站在张楚对面的骡子,在铸铁盒与漆盒的间隙中发现一物。
他用两根手指将那物夹出来,烫的是龇牙咧嘴,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的倒腾了好几个回合,才抓起衣角将那物兜住。
是一张巴掌大的银片。
张楚取过来看了一眼,就见银片上用优美的楷书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字:地火种。
他认得,这确是霍鸿烨的笔迹……
……
张楚不由的轻叹了一口气。
霍鸿烨还是霍鸿烨。
要么不做。
做就做得让人无法拒绝!
“楚爷,这是什么玩意?”
骡子看了看铸铁盒里的物件,又看了看张楚手里的银卡片,心头很是好奇。
他不是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当下风云楼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打探、收集离火榜上有名的奇火踪迹,只是暂时还没取得什么进展而已。
他一直以为,奇火应该就是一团火。
只是颜色可能会和煮饭用的柴火不太一样……
而眼前这玩意儿,明显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张楚倒是知道的比他多一些。
奇物是大自然的杰作。
某种意义上与蘑菇、宝石、煤炭等等大自然的馈赠,有一定的相似性。
当然,奇物的诞生,要更加苛刻,更加玄妙一些。
既然是自然形成,那奇物的形态自然不可能是固定的。
这就好比水和冰。
冰的物理形态与水没有任何相似性。
但冰的本质就是水。
只是张楚这会儿心烦得很,哪有心情给骡子解释个中原理,张口就骂道:“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就你现在这个进度,这辈子都不用为了这些东西头疼。“
骡子讪讪的笑,不敢吱声,怕挨骂。
太平会的帮众习武,要秘籍、要丹药、要名师指点,都是需要功劳的。
各种详细,毋须细表……都很难!
荆舞阳的三川堂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骡子不需要。
太平会的一切资源,对他都没有任何限制。
他要高兴,百年的老山参他嗑一条、扔一条,都没什么问题,张楚知道了,也顶多骂他一句败家子,也就完事了。
但这货在练武这件事上是真不争气!
这么好的条件,八品练髓练了一年多还连三分之一都没完成,哪怕是一转练髓晋七品,都遥遥无期。
连通过分舵进入总舵习武的那些北饮郡本地良家子,都已经开始追赶上他了。
不出一年,他这点实力就得沦为太平会八品武者中的吊车尾……永无翻身之日的那种吊车尾。
张楚现在都懒得管他这个事了。
人各有志。
他这个做大哥的,给了路。
怎么走,是骡子自己的事。
他自己无怨无悔就行了。
……
张楚坐在石案前,一手按在漆盒上,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漆盒。
沉吟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大刘,你领红云去一趟厚土堂,把该走的手续走一遍,然后你们俩商量着把各自的事务划分一下。”
“是,楚爷,属下告退。”
二人行礼告退,一前一后走出凉亭。
张楚待二人下山后,才轻声询问骡子:“萧家的底细,查得怎么样了?”
他信任大刘和红云。
但信任归信任,不该他们知道的事,张楚依然不会让他们知道。
这既是对他自己负责,也是对大刘他们负责。
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还需要一点时间。”
骡子斟酌着回道:“萧家是传承了好几百年的大家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连倒夜壶的都是家生奴,我们的人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混进去。”
张楚颔首,表示理解。
他真正想问的,其实也不是这个问题:“萧家那个家主,叫什么来着?”
骡子想也不想的回道:“萧远峰。”
“嗯,你之前说这个萧远峰,疑似五品……现在,能不能确定?”
骡子迟疑几息,还是摇头道:“还是不能确定,这个萧远峰最近一次公开出手,都是五六年前……我只能说,我有七成把握,肯定他是五品。“
张楚轻轻点了点头。
七成把握,已经不低了。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身前的漆盒上,眼神有些复杂。
锦天府光复一战,他已经还清了霍鸿烨的人情。
他是真不愿意再和霍鸿烨有什么来往。
不是他对霍鸿烨有什么意见。
平心而论,霍鸿烨或许有很多缺点。
比如小心眼。
比如志大才疏。
比如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但总的来说,他待人还算宽厚。
至少张楚对他,一直都没有太强烈的恶感。
可关键是,他那个爷爷镇北王……
张楚不想不自量力的谈什么“此仇不共戴天“。
但等到他有能力报仇的那一天,有些债,他是一定讨回来的。
有这个隔阂在,张楚真不愿意与霍鸿烨有太密的来往,更别提有什么交情。
但偏生霍鸿烨,就跟藕断丝连的渣女前女友一样,在你好不容易才抽离出来的时候,一条踩着点儿的生日祝福,又让你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这枚地火种,就是那条踩着点的生日祝福。
张楚现在就面临一个艰难的决定。
是坚持原有的计划,一步一步查清小老头留下的那四坛药酒里,加了什么火行奇物,再追寻更强的火行奇物晋升气海。
还是捏着鼻子认可要想生活过得去,总得头上带点绿,接下霍鸿烨送来的这枚地火种,借以晋升气海。
第一条路,前途无亮。
上原郡乱象已生,只怕整个玄北州都要乱起来了,他太平会与乌潜渊的将北盟作为地头蛇,被卷进乱局旋涡是迟早的事。
他作为太平会与将北盟的最强者,必须要尽快拥有镇场子的实力!
而要想在眼下乱局中震住场子,怎么着也得是五品吧?
再者。
现在查清小老头生平的切入点是萧家,萧远峰七成是五品。
张楚很清楚,自己打不过五品。
准确的说,是面对五品高手他没有任何自保之力,逃不掉就死!
所以,要想杀萧远峰,张楚手里的掌握的办法,只有炸药。
但有道是事不过三。
于晋、王迁的死亡地,与万江流的死亡地,都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烬。
再来一把大火,傻子也知道他太平会有问题。
所以说,这条路,前途无亮。
但第二条路,也不一定就是通天大道。
接了这枚地火之种,就等于是又欠了霍鸿烨人情。
以后有的是麻烦……
再者,地火之种虽然也是离火榜上的奇火。
但张楚试探过姬拔的真气。
给他的感觉还不如他现在的血气……
所以地火之种,到底能不能助他晋升气海,也还是个未知数。
为一个未知数,去欠一个大人情。
这笔帐也是怎么算都不划算。
张楚在心底反反复复的劝自己冷静一点,想清楚再做决定。
但此刻他抚着漆盒盖子,内心根本平静不下来。
吃货能抵抗住美食的风味?
(嫖)客能抵抗住名(妓)的风情?
武者能抵抗住更近一步的诱惑?
不可能!
他若能晋升六品,眼前的一切困境,自当迎刃而解!
霍鸿烨到底是霍鸿烨啊!
张楚第二次在心头感叹了一句,开口吩咐道:“十日内,筹措两万套冬衣,送入锦天府前军大营。”
“十日……问题不大!”
骡子应声道。
两万套是个大数目。
但太平会的势力遍及北饮郡一府八县,均摊下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左右也就是出点银两而已。
小事。
张楚徐徐呼出一口气,不再犹豫:“那就去办吧,对了,置办一批请柬,捎一张给姬拔,请他来吃小太平的满月酒。”
骡子闻言一眯眼,严肃脸颊一下子就变得柔和了:“小家伙儿现在见得生人了吗?”
张楚点头道:“见得了,给你老娘打个招呼,晚点和我一起到月亮湖那边吃晚饭吧。”
“得嘞。”
骡子眉开眼笑。
第435章 孟小君
时至隅中,太平镇的镇门外还排着长长的人龙。
孟小君站在进城的人群中,一手安抚着身侧的枣红色骏马,一边侧耳倾听周围的山民们聊天打屁。
山民们的衣裳大都破破烂烂的,露着取暖的干草。
他们脚下有的放着稚鸡山兔。
有的放着榛子木耳。
还有的扛着一捆木柴,就在排着队往镇里走。
他们的口音,也有些不一样。
孟小君倾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居然来自不同的地方。
最远的,竟然是从隔壁文曲县过来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就为了,卖一头羊?
孟小君无法理解。
卖一只羊而已,在哪儿不是卖?
为什么要百里迢迢,来太平镇卖?
更令她无法理解的是。
这些山民都穷得只能在衣裳里塞干草来取暖了,站在冰天雪地里一个个还挺乐呵,鲜少有其他地方的那些老百姓的愁苦之色。
她总觉得这里的人,好像有些不一样。
但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只能带着一脑子的问号,跟随着人流一点一点的往前蠕动。
人流蠕动到太平镇镇门洞子下,终于出现分流。
牵羊提鸡鸭的山民门走一边,主动将自己的货物翻给几个身穿玄色劲装,腰间挎着长刀的武士看,然后就麻利的进镇了。
另一边,人就要少很多了。
因为走这边的都是些挎刀佩剑的江湖儿女。
这里设有一个凉亭,亭中有一名白衣文士盘坐在一条长案后,手持朱笔,挨个盘问。
很稀奇的是,这些往日里无法无天,一言不合就敢拔刀相向的江湖儿女,这会儿竟然都很老实的接受盘问。
孟小君也跟在那些江湖儿女走进了这桌凉亭里。
因为她腰间,也悬挂着宝剑。
“敢问侠女尊姓大名?”
“孟小君。”
“令师门是……”
孟小君想了想,回道:“天行盟。”
……
太平会总舵大堂通体玄色。
堂内并无多余摆设。
左右十把交椅。
堂上一把铸铁大椅、一条云纹长案。
再无他物。
看起来很是空旷。
但光线很足,并不幽深。
张楚悠然自得的倚着铸铁大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换了封皮的天刀门刀谱,身前的云纹长案上一盏清茶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儿。
骡子溜溜达达的走进大堂来,笑吟吟的道:“奇了嘿,您今儿个竟然还来当值了,我以为这几天应该都看不到您的人影了!”
张楚放下手头的刀谱,瞥了这个越来越笑面虎的家伙一眼:“有事儿?”
”没事儿。“
骡子摇头,“就是听说您来了,过来瞧瞧您。”
张楚拿起刀谱,“瞧完了,滚吧!”
“别介啊!“
骡子很自觉的找一把椅子坐下,”您能不能给我准信,您准备啥时候能晋升气海。“
这话明明有些僭越,但骡子说出来却没有半分遮遮掩掩的意思。
他有很多坏水儿,也有很多小心眼儿。
要没有这点金刚钻,他也揽不了风云楼那个瓷器活儿。
但他从来不拿这些腌东西,往自家大哥身上使。
不能、不敢、也不愿!
张楚也真没多想,沉吟片刻后,摇头道:“暂时还没个定数!”
骡子一听,失声道:“怎么还没定数呢?那地火之种不已经到您手里了吗?“
这一点,很重要。
因为太平会,是大哥的太平会。
大哥若踏足气海,那很多事情,立马就会变得不一样!
……
张楚无言以对。
他该怎么告诉骡子,地火之中不是丹药,嗑下去就能水到渠成的晋升气海?
地火之种看起来是一块黑色的石头。
但内里仍然是一缕火焰。
那块黑色的石头,不过是它的载体。
火能吃吗?
不怕变身”复仇焰魂“吗?
”炼化地火之种,是需要时间的!“
张楚想了想,还是决定耐心的给骡子解释解释:“我要一丝一丝的将地火从地火之中之中抽出来,融入血气里……快则三五日,慢着月余。”
“我总不能因为练武,错过小太平的满月宴吧?”
他向骡子摊手。
骡子想也不想的摇头道:“那不能够,咱们还没有急迫到那个份儿上。“
张楚没告诉他,他没急着闭关,除去小太平的满月宴的原因,还有乌潜渊的原因。
乌潜渊还在州府疏通北平盟的事情。
他总得等那个白头佬回来,商量一下后再闭关。
“还有,对于这枚地火之种,你别抱太大希望。”
张楚想了想,补充道:“我估摸着,这枚地火之种,不能支撑我晋级气海。“
目前大离江湖,炼化奇火之中用得最多的,就是这门“抽丝法”。
所谓“抽丝法”,就是以自身的血气入火种,一丝一丝的抽出奇火,纳入体内与自己从内腑五行中凝练的那一分最精纯、最接近真气的血气融合。
二者熔炼成功,诞生第一缕真气,就意味着开出气海,成功踏足气海境。
反之则是失败,必须重新凝练那一丝血气,再继续开气海。
若是在奇物之种消耗完毕,还未开出气海,那就只能重新寻找第二枚奇物之种。
张楚有些特殊。
他体内火气太重,没办法平衡五行,自然也就不存在“最精纯”、“最接近真气”的血气。
但也正因为他体内的火气太重,他血气的整体精纯度,碾压九成九的七品武者血气。
打个比方。
其他的七品武者,开气海,是先在自己体内,准备一点易燃的干燥枯叶、松针,然后努力制造一点火星,去引燃这一点点枯枝、松针。
干燥的枯叶和松针都是很容易引燃的易燃物,但想用一点点火星就引燃枯枝和松针,明显很有难度。
而且就算是引燃,也会有熄灭的可能。
毕竟不是谁都像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那样善于在野外生火……
而张楚,他无法准备易燃的枯枝、松叶,但他有很多炸药,只需要一丁点火星,立马就能产生冲天的烈火。
问题是,他体内那些炸药的燃点,很高……
高到……地火之中很可能点燃不了!
……
二人正说话间,大刘进堂内,双手捧着一物,道:“帮主,外边来了一姑娘要求见您,她自称天行盟行走,姓孟名小君,这是她的信物。“
第436章 天行盟
一袭简洁的大红色石榴裙,腰悬一口天青长剑的清丽女侠,自灰白的天地中缓缓走进冷硬的太平会大堂。
刹那间,天地都仿佛失色。
她便是唯一的色彩!
连张楚都有片刻失神。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天行盟,孟小君!”
清丽女侠持剑抱拳,动作干净利落、身姿笔挺优美,声音略一分沙哑的轻声道:“见过张帮主。”
张楚回过神来,合上的手中的刀谱,轻轻颔首道:“有礼了,请入座……来人,上茶!”
这位女侠,的确令人惊艳。
不是说她的颜值如何绝代风华、倾国倾城。
而是她身上那股子淡泊如松柏、镇静似青山的气场,十分引人注目。
有些人,哪怕穿着最简单的牛仔裤、白t恤,也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就是。
但让张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的,却是她头上的银冠。
镶嵌着细碎宝石的精致银冠。
大离男女皆留长发。
男用冠,是以男子成年,又称作“及冠”。
女用簪,簪又称之为“笄”,是以女子的成年礼,也称之为“笄礼”。
偶尔也有男子嫌梳头麻烦,会在非正式场合用发簪或发绳固定的长发的,但会给人留下不沉稳、靠不住的浪荡子印象。
女子除去出阁时所佩之“凤冠”外,鲜少有用冠的,在这个女子注重名节的时代,一旦给人留下“不沉稳”、“靠不住”的印象,基本上算是完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自梳女。
女子佩冠,昭示终生不嫁,将女儿身行男儿事。
大离没有朱理学,但礼教依然严苛,女子的三从四德一样不少,且在重男轻女的思维压迫下,大部分女子终其一生都是极其不幸的。
所以自梳女,为数不少。
敢自梳以对抗封建礼教的女儿家,无论是经历了故事,还是天生就有巾帼不须眉的气魄,都是十分值得敬佩的。
对自梳女,用“姑娘”都是一种不尊重。
……
“请先生恕我孤陋寡闻,贵盟是燕北州的高门大派,还是西凉州的高门大派?”
张楚放下茶碗,客气的问道。
老话说,庭院练不出千里马,花盆长不出参天松。
但这位孟先生的气场,就不是小门小户能培养出来的传人。
气质这方面,他自问拿捏得还是比较着准的。
“我天行盟久未行走玄北州,张帮主未曾听闻也很正常。”
孟小君听到他的称呼,神色温和了不少:“我天行盟,乃燕西北江湖正道之魁首。”
“家父孟信陵,乃西凉断岳剑宗宗主,现为天行盟三长老,我此来,是为太平会副帮主之位而来。”
“张帮主予我副帮主之位,我便为张帮主进入天行盟的进身之阶,合则两利,分则后患无穷,往张帮主三思。”
她用平铺直叙的语气,不带任何轻视、孤高、威胁之意的,给张楚解释了天行盟的背景,并直接表明了来意。
就像是一个有故事的女童鞋,不厌其烦的安慰一个无知的少年。
张楚很欣赏她的行事作风!
敞亮!
直接亮出筹码,把选择的权利叫给他。
比很多爷们还爷们!
就万天佑那个坑爹货,要能有这位孟先生一半敞亮,也不至于会落得爷俩整整齐齐上路的悲惨境地。
讲真,当初万天佑要能像这位孟先生一样,上门心平气和的摆明马跟他谈判,张楚还真不会和天刀门翻脸!
种种迹象都表明,万天佑的本意其实只是要太平会臣服纳贡,并不是一定要铲除太平会。
这就有回转的余地。
天刀门的实力摆在那里。
哪怕张楚当时已经握有炸药包的底牌,但如无必要,他也绝不想去死磕一位成名已久的四品大豪!
再说,只是名义上臣服而已,最多,再像对待太白府郡衙一样,每个月定期送俩钱过去了……
他真没什么心理障碍。
他为人处事或许是有些理想化,但还没天真到信奉什么人生来平等,就该无法无天,不服天管、不服地缚。
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因那个坑爹货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
所以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
张楚微笑着点头道:“孟先生所说,我会慎重考虑,但如果孟先生不嫌烦的话,不妨多讲讲天行盟,我了解得清楚一点,大家也就都能省功夫。”
言下之意:你的来意我明白了,但你亮出来的筹码,还不够!
“应有之意!”
孟小君也很有做生意的精神,点头道:“我天行盟,乃燕北州与西凉州之正道同道,自发结盟而成,盟中气海境大豪多达双十之数,师叔师伯、师兄师弟遍及二州,同气连枝、守望互助,上可与官府商谈交涉、下可制衡无生宫邪教,是乃燕西北正道魁首!”
“流啤!”
张楚心道了一声,感觉跟听天书一样。
但他不认为孟小君在骗他。
因为她所说的范围太广了,张楚若要验证,一查便知。
也正因为他相信孟小君这些话,心中顿时涌出了更多的疑问。
“据先生所说,贵盟实力如此之强,为何从前却未进入玄北州,直到现在才进入玄北州?”
孟小君:“天刀门上任掌门万人杰,曾在无生宫上任天王口中赢得一个承诺,只要他大雪山还耸立一日,无生宫便一日不进入玄北州。”
言尽于此。
张楚却是秒懂。
孟小君方才说,天行盟抱团,很大一个因素就是为了制衡这个什么劳子“无生宫”。
万人杰从无生宫上任掌舵人口中赢得承诺吗,无生宫的人不会进入玄北州。
既然如此,万人杰也就不再掺和天行盟,免得刺激到无生宫。
但这就令他更疑惑了,忍不住问道:“敢问先生口中的无生宫,是何门何派?一句承诺,就能维持数十年吗?”
孟小君依然用平铺直叙的语气,给他解释道:“无生宫,群魔乱舞之邪教,残害江湖同道、怂恿百姓造反是其拿手好戏,我天行盟与官府,都在不遗余力的绞杀那些妖魔……至于他们守承诺,不是因为他们想守承诺,而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守承诺,万人杰是玄北州上上一代江湖儿女的最强者,不是玄北江湖的最强者,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张楚似懂非懂。
第437章 画饼
万人杰是玄北江湖上上一代的最强者?
不是玄北州最强者?
这意思是,玄北州江湖还有比万人杰资历更老的留级生?
亦或者是老师?
怎么可能!!!
万人杰如果还在,都已经一百多岁了!
就算玄北江湖还有资历比万人杰更老的人瑞活着,又能做些什么?
总不能依靠碰瓷震慑外地吧?
张楚心头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他没有立即就开口发问,展现自己的无知与浅薄。
而是端起茶碗,从容不迫的抿了两口茶,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
十几息后,他才悠悠的开口道:“请教先生,武道修至飞天境,可是有延寿之法?“
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只有这一个可能!
孟小君这一次没有再立刻开口给他解释,但看向张楚的明媚眸子中,却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丝丝欣赏之意。
她惊叹于张楚的敏锐,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举一反三的。
“不愧是读书人。”
她心道。
”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肯定的回答!“
孟小君正色道:“但据我所知,江湖上的确偶有一百多年前的前辈高人,现世惊鸿一瞥……”
听到这个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张楚的心中竟毫无波澜。
他想起了昔年在太白府下,镇北王于万军阵前上演白发变青丝的场景。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某种类似于烫头的障眼法。
现在想来,霍青当时只怕是真的返老还童!
“最后两个问题!”
过了许久,张楚才再一次开口道:“天行盟有修意宗师坐镇吗?”
“为什么选我太平会?”
“修意宗师肯定是有的。”
孟小君答道:“而且不只一位……我们魏盟主,便是燕西北江湖众所周知的武道宗师!”
“至于为什么选你太平会……”
她忽然停下来,捧起茶碗,目光却直勾勾的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骡子与大刘。
张楚会意,抢在站起来就要说话的骡子之前说道:“他们是我的心腹兄弟,口风严紧,先生不必有所疑虑。”
孟小君抬眼望着张楚,明艳的面颊上绽放一个牡丹花般的雍容笑容:“当真什么都能说?张帮主可别后悔……”
张楚毫不犹豫的点头:“但说无妨。”
孟小君放下茶碗,赞赏的肯定道:“张帮主好气魄。”
只是好好赞赏之言,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仿佛潜藏着一层讽刺之意。
就好像,就好像她已经做好了坐看张楚食言,拔刀屠戮心腹兄弟的心理准备。
“我会找上张帮主,只因张帮主才是名正言顺的玄北江湖接班人。”
她的目光快速张楚与骡子、大刘之间移动,准备捕捉他们脸上一闪而逝的震惊与慌乱之色。
她失望了。
又有些意外。
这三人的表情,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沉稳得连眼神都没有丝丝闪烁。
张楚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碗,润了润薄薄的嘴唇,然后才悠然自得的轻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孟小君很欣赏他这份儿沉稳。
但她觉得,自己下一句话,就一定使他们像只秋后的蚂蚱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
“万江流,是死于张帮主之手吧?“
她突然问道。
然而早有心理准备的张楚,面色如常,眼神平静似镜湖,连端茶碗的手都没有半分颤抖。
骡子和大刘对视了一眼,然后反应极快的面面相觑。
大刘:骡子哥,咋办啊?
骡子:装震惊,装震惊会不会?
大刘:不会啊!
骡子:努力瞪大眼睛,对,就是这样,有个女戏子,就靠这么一表情,唱了好多台大戏……
二人回过头来,努力的睁大了双眼,一副活见鬼的傻样。
张楚见了,没好气儿的瞥了这两个蠢货一眼。
戏过了!
用力过猛了!
男儿家吃惊,没有一个劲儿瞪眼的。
女儿家也很少有……
孟小君:……
她当然看出了不对头。
对面那两个夯货,必然早就知道这个事情,甚至,甚至他们很有可能亲身参与过这件事!
否则他们不会是这副鬼样子!
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张楚了!
这么大的事情,张楚竟然还不杀人灭口?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密吗?
现在外边风声这么紧,他还敢让参与过这件事的手下在身边晃荡?不控制起来严加看管?
这可不像是能干下这等大事的枭雄所为!
难不成……父亲大人的推测,错了?张楚与万江流的死没有关系?
张楚摇着头,似是极其惋惜:“似先生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原来也会凭空臆断……真教人失望啊!”
孟小君定定的看他,目光在极为短暂的模糊后,一下子就又恢复了清明。
“张帮主又何必急于否认?是与不是,天知、地知,张帮主自知,余不知。”
她亦淡笑着说道:“眼下世人皆以为,万江流是死于无生宫‘追魂手’梁源长之手,但余临行前,家父却告知余,万江流必是死于玄北江湖的自己人之手,否则,玄北江湖的当家人们不会坐视不理……余思来想去,除张帮主外,实是想不到第二人。“
张楚面带遗憾:”那万江流欺我张楚、欺我太平会太甚,如果可能,我也很希望万江流是死在我的刀下……只可惜,我不及他会投胎,早生了二三十年不说,还傍上一代宗师万人杰那么一个了不起的爹,我如何打得过他?“
“是与不是,张帮主自己心中有数就好,不必与余分说。”
孟小君笑得就像是一柱空谷幽兰那般淡雅:“不过依余看来,张帮主推到天刀门并非坏事。”
“昔年的天刀门,上有万人杰万宗师,惊才绝艳,一人一刀镇山海。”
“下有嫡长子万归海、开山首徒顾小楼,一文一武,天纵之姿,纵横捭阖平四方。“
“那时的天刀门,当真有一门敌一州的大气象!”
“只可惜烈火烹油、盛极必衰,先是天妒英才万归海早夭,后是万人杰刀意反噬走火入魔,飞天路断绝,最后竟晚节不保的转头支持无品无德的次子万江流,与勤勤恳恳服侍他多年的大弟子顾小楼争夺天刀门掌门之位。“
“好好的一个天刀门,就这般江河日下……”
孟小君娓娓道来。
张楚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孟小君很快就说道了点子上:“其实早就有很多人不满天刀门再继续把持玄北江湖。”
“之所没人来动天刀门,只不过是各有顾忌。”
“无生宫有当年的赌约束缚,顾忌玄北江湖的当家人们的态度。“
“我天行盟惦记着天刀门好歹也算名门正派,不好到大动干戈。“
“玄北江湖当家人们明明十分厌恶那一家子,但找不到可以代替他们的顶梁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种形式下,张帮主若肯承认自己便是击杀万江流的人,登高一呼,我天行盟再为张帮主造一番声势,太平镇必能取代昔日的大雪山,张帮主也将接替万人杰,成为玄北江湖第二个掌舵人!”
明明非常蛊惑的话语,从孟小君的口中说出来,却是一种笃信的语气。
显然她自己对她所说的这一番话,深信不疑。
但张楚依然一眼就看穿,她这就是在画饼!
画好大一张饼!
如果他真如她所愿的那样,配合她、配合她爹,去追那张大饼……那她就成功的空手套白狼,完成白手起家!
张楚嗅着这味儿,总觉得有些像传(销)。
只告诉,你投入多少钱,就能赚多少钱。
却没告诉你,她能赚多少钱。
也没告诉你,一旦她所说的这个体系崩盘,你会亏多少钱。
送死你去。
黑锅你也背。
这个小姐姐生错了时代啊!
要生在他前世那个社会,她兴许能成大事!
张楚唏嘘感叹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答应她:”麻烦先生了,我想要了解的都已经了解了,副帮主的位子,牵涉到我太平会的方方面面,暂时还给不了,先生如果如果愿意屈尊的话,可出任我太平会大护法一职。“
为什么不答应?
这么粗的一根金大腿伸到他眼巴前,不给他跳板,他都要想法儿贴上去。
再说,一个虚名而已,他不放话,太平会上下谁也使唤不动一个人!
但他的果决,还是令孟小君感到吃惊。
就凭她几句话,就许给她如此高位?
“张帮主不再多考虑考虑,就不怕余是江湖骗子?”
她笑着问道。
张楚大笑,轻描淡写的说道:”没有人能在北饮郡内骗了我,还能活着!“
第438章 到我为止
壁炉烧得旺旺的。
温暖的火光跳跃着,将风雪带来的寒意尽速抵挡在屋外。
“醒了醒了……小家伙,快看这个。”
白头佬乌潜渊坐站在摇篮边上,惊喜的望着刚刚睡醒的张太平。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描着小人儿画儿的精致拨浪鼓,“咚咚咚”的转动着逗弄他。
小太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拨浪鼓看。
小家伙儿还未足月,连笑都还不会,但还对是没见过的新奇玩具表现出了好奇。
张楚坐在乌潜渊对面。
他也目不转睛的望着刚刚醒来的小家伙。
两世为人,头回当爹。
他的心情……一直都是懵逼的。
老话总说,养儿方知父母恩。
以前他一直以为,当爹这回事,是天生的。
是在看见自己孩子的第一眼,就无师自通的。
但他当上爸爸后,才发现不是这样子的。
这个过程是循序渐进的。
一点一点去学当爸爸。
一点一点去习惯当爸爸。
这个过程是润物细无声的。
从走出这片湖畔精舍,就习惯性的忘记了自己爸爸这层身份,忘了自己已经有儿砸这个事实。
到还没离开这儿,就开始盼着早点回来,看看他、陪陪他、抱抱他。
这种改变,在他以前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是可怖!
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为了另外一个人,改变自己的一切呢?
从理智的角度而言,哪怕是自己儿砸,也不应该例外才对。
但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之后,他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潜移默化的。
当爸爸的,天生就会爱自己的儿砸。
就像四季更迭。
就像阴晴雨雪……
乌潜渊的目光,在张楚与摇篮里那个小家伙儿之间来回的游曳。
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孩子生得像知秋,要是生得像你可就毁了!”
张楚愣了愣,陡然大怒:“谁说的,你好好看他的眼睛和眉毛,敢昧着良心说不像我?看说生得不好看?”
“不像!”
乌潜渊:“你是卧蝉眉,小若拙是剑眉……以后长大了,定然比你生得俊!”
这话张楚把张楚问住了。
反驳他吧,就是骂自己的儿子丑。
不反驳他吧,就是在骂自己丑。
咦?
不对!
怎么左右丑的都是他们父子俩?
“那是!”
张楚话锋一转,就承认了儿砸比他帅:“我的儿子,长大以后当然比我帅!”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咱的基因好!
基因、染色体!
你一个连考高都没参加过的土著,懂个篮子!
乌潜渊哈哈大笑。
他其实是羡慕张楚的。
打心眼里羡慕。
但他只能羡慕……
他的血脉里,翻涌着数十万人的血泪。
隔着血管、隔着皮肤,都令他作呕……
那是罪孽。
终其一生都洗刷不了的罪孽。
他不允许如此丑恶的血脉,从他的手里流传下去。
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孙,再活成他这副千疮百孔的模样……
所以,还是到我为止吧!
……
“大伯、老爷,饭菜备好了,快过去趁热吃吧!“
夏桃进门来,招呼哥俩过去吃完饭。
他们一进家门就直奔这儿,都守了这只四脚吞金兽大半个时辰了!
哥俩念念不舍的看着摇篮里的小家伙。
外边又是风又是雪的,他们又不敢抱着这个还未足月的小家伙儿出房去。
张楚最后指着乌潜渊,很真的对小太平说道:“儿砸,这个白头发的家伙是坏人,咱爷俩别搭理他。”
乌潜渊不甘示弱的指着张楚:“干儿砸,听干爹的,甭搭理你这个不靠谱的老爹,跟干爹玩儿,太平镇那样的大玩具,干爹给你修十个!”
二人相互不屑的朝对方翻了一个白眼,推搡着肩并肩的往偏厅行去。
待他们出去后,夏桃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浑身裹得厚厚的知秋,从里屋里转出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亮,也满是笑意:“这俩爷们,真是越活越像小孩儿了!“
“是的呢!“
夏桃眯着眼睛点头。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摇篮旁,拿起拨浪鼓轻轻的转动,“看哟、看哟”的逗弄小太平。
知秋走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个,曾经也是个小孩儿呢。
可惜,还是长大了……
是姐姐不好,你想要的明明不多,姐姐却给不了你……
……
张楚与乌潜渊相对而坐。
桌子不大。
普普通通的四方桌。
菜也不多,五菜二汤,三荤四素,一凉六热。
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式,没什么雕龙绘凤、燕窝鱼翅之类的名贵菜肴,但看着很有食欲。
两杯烫嘴的肉羹下肚,乌潜渊终于回魂了……
他没告诉张楚,他为了赶在小太平会的满月宴之前回来,冒着风雪赶了两天一夜的路。
但他知道,瞒不过张楚。
张楚夹起一颗茴香豆喂进嘴里,佐上一口烧刀子,有滋有味、回味无穷。
“这次事儿办得还算顺利么?”
眼见乌潜渊伸手去盛第三碗肉羹,张楚终于开口了。
这个白头佬上门来,啥话也不说,就要先看看小太平。
这个白头佬上门来,张楚也啥话都不想跟他说,就想先领他去看看小太平。
北平盟哪有儿砸重要?
乌潜渊听言,放下碗筷,抽出一方雪白的汗巾不紧不慢的拭了拭唇边后,才道:“不算顺利,不过我还是都摆平了!”
他微微笑道。
眼神里没有光。
语气里也没有任何自得、炫耀的意思。
就好像,他只是用一个大钱多买到了一个窝头。
但很显然,多买一个窝头不需要长达十几天的谈判和疏通。
谈判?
弱者和强者之间怎么谈判?
疏通?
通缉犯与封疆大吏怎么疏通?
……
张楚想说点什么一笔带过。
但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乌潜渊不是弱者。
不需要安抚。
也不需要宽慰。
张楚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提起来向乌潜渊示意了一下,仰头一口就吞了。
一切都在酒里了。
乌潜渊笑着点了点头,认可了一切都在这杯酒里。
“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打出北平盟的旗号?”
乌潜渊问道。
张楚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个事再压一压吧,再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我先试试不能不能在这段时间内,晋升气海。”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根烟在手里,他或许能说得轻松一些。
“晋升气海?”
乌潜渊愣了愣,惊喜的问道:“你哪来的奇火之种?”
张楚有些羞于启口:“霍鸿烨派人送来的。”
“霍鸿烨?”
乌潜渊微微一凝眉:“什么时候?”
张楚:“八天前。”
乌潜渊在心头算了算时间,冷笑道:“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楚夹起一颗茴香豆喂进嘴里,没有接他这个话。
随后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天刀门倒台后,燕北州和西凉州过来了大批江湖高手,把玄北江湖搅得是一塌糊涂……我需要尽快晋升气海,坐镇大局!”
“我知道情况。”
乌潜渊点头道:“他既然给你,你安心拿着便是,我们哥俩还他的,比他这颗奇火之种重多了……”
张楚还是没搭腔。
他知道,乌潜渊话里的意思是拿霍鸿烨欠他的人情,抵那一颗地火之种。
霍鸿烨……或者说是霍家,的确是欠乌潜渊的。
北蛮入侵事件,无论乌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乌潜渊都是一个牺牲品,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没有人在乎过他。
霍家没有。
乌家或许感情上在乎,但做法上,却比霍家还狠。
他的一生,都被他们毁了……
余生都是残骸。
但人情不是这么算的。
霍鸿烨送那颗地火之种过来的时候,冲的不是乌潜渊的面子。
他就不能脸不要了,拿乌潜渊的人情与抵。
特别是,乌潜渊与霍鸿烨还是发小。
易地而处,哪怕某天他与乌潜渊因为某件事形同陌路了,他也绝对不能容忍谁在他的耳边说乌潜渊的坏话。
因为现在,乌潜渊的确是在掏心掏肺的对他。
乌潜渊见他一直不搭腔,笑了笑也就不说了。
他太了解张楚了。
只看张楚这副”你尽管说,反正我不会听“的表情,他就猜到张楚心头的想法。
他不为难。
也不生气。
反倒还有些欣慰。
他曾坚信并且努力去践行的那些美好品德,如今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的他,比他最厌恶的那种人,还要可恶很多很多倍。
他是没机会回头了……
张楚还愿意继续守着他的原则、坚持他的底线。
这很好。
恶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笃。”
张楚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重重的将酒杯放到桌上,道:“你别着急,我们还很年轻。”
“你想做的事,一年做不成我们可以做三年,三年做不成,我们做十年便是……要是咱哥俩这辈子做不成,还有太平,让他接着做!”
“总会成的!”
他吐着酒气。
眼神中却没有本分醉意。
乌潜渊笑了笑,端起碗道:“那就借你吉言了……以肉羹代酒,敬你一碗。”
张楚不情不愿的斟上一杯酒,与他干杯。
这个白头佬还是不肯喝酒,显然是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啊!
乌潜渊美美的喝上一大口肉粥,眸子里尽是笑意。
怎么可能让小若拙再来做这些事呢?
他的小名,可是叫太平啊!
所以,还是到我为止吧!
第439章 叔伯
按照骡子的想法。
小太平会的满月酒就应该大操大办。
喜庆的红地毯。
从镇门一直铺到张府大门前!
热闹的酒席。
就不说摆多少桌了,太小家子气。
直接清出三条街,整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甭管你是抗包的下力汉还是要饭的叫花子,来了就可以上桌大鱼大肉管饱!
不图他们那俩份子钱,图的就是一阔气!
再发帖,把北饮郡内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全请来。
像以前牛羊市场有名的那个郑员外过大寿一样,找上百八十个嗓子嘹亮的弟兄,从镇门一路排到张府。
来个人物,就从镇门唱名,传入张府。
什么郡守大人xx到!
什么郡尉大人xx到!
传出去,多有面子?
眼下玄北州乱成一锅粥,什么蛇虫鼠蚁都敢冒头当大哥,正好趁此机会抖抖家底儿,让那些遭瘟的落魄户好好瞧瞧,他们太平会凭什么是北饮郡第一大帮!
……
张楚其实能理解一向沉稳的骡子,在太平的满月宴这件事上为什么会这么浮夸。
太憋屈了!
这些时日以来,太憋屈了!
从上到下,所有弟兄都觉得憋屈!
他这个做帮主的,被万氏天刀门的人追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南四郡乱窜。
太平会从上到下那么多堂口、那么多生意、那么多弟兄,说暂时解散就暂时解散,底下的弟兄们在当地受得不是窝囊气!
好不容易整死了那万江流,结果还不能传出去让外界知道他们太平会有多牛逼,不能让外界知道惹上他们太平会是什么下场?
这也就算了!
但受了这么多窝囊气,好不容易才整死了万江流、扳倒万氏天刀门,桃子还被一群不知打那个裤裆里窜出来的臭番茄烂鸟蛋给摘了?
谁能不憋屈?
这些,张楚都理解。
但他依然想把这份方案,拍在骡子脸上。
若是以前,那个家伙这么胡来倒也无所谓。
他办的是添丁进口的喜事,又没碍着谁,就算有人看不惯,也不过顶多在心里喷他一句“狗大户”。
但眼下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老阴比苟在暗处,等待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
他要真把排场的整得那么大,那不是给那些老阴比搭建选秀平台么?
都说宴无好宴。
张楚当了这么多年大哥,唯一一次大摆宴席,就被顾雄给打断了十三根骨头……这个仇,现在都还没得空去报!
……
腊月二十八,张若拙满月。
天公作美,这天竟出了太阳。
冬日的太阳不甚暖和,但澄澈的淡金色阳光洒满大地,让人一见便不由的心生欢喜。
今日太平镇最大的酒楼百味楼,内外张灯结彩,连进进出出的小二哥腰间都扎了一条喜庆的红腰带,看起来又精神又喜庆。
酒楼大门外的两侧,都像是叠罗汉一样的用筛子叠了两堆煮熟的红鸡蛋。
所有的太平镇镇民,都自发的前来领红鸡蛋。
哪怕排的队都已经蜿蜒出两三条街外了,来领红鸡蛋的居民,也没见一个离去的。
百味楼外没设礼台。
但每一个领了红鸡蛋的人,都会在一侧的空地上放下一点东西。
有的放下了一小包精细的黍米。
有的放下了一把黄橙橙的透亮地瓜干。
还有放下了一个又萌又暖和的小老虎帽。
至始至终都无人组织。
但一切都进行的井然有序,来的人都面带笑容。
偶尔有磕磕绊绊、推推搡搡,也顶多是气愤的相互瞪上一眼,也就作罢了,就像是怕吵醒了什么一样。
百味楼里已经开席。
十桌酒席,坐得是满满当当的。
坐在上首的张楚,今天很罕见的换上了一身金红相间的喜庆长袍。
左边是抱着太平会的知秋,右边是穿着一身赤色长衫的乌潜渊。
他请的人之中唯有姬拔没到,只派人送了一把比惊云还锋利的古拙匕首给小太平,说是见面礼。
张楚知道,肯定是北疆战事太紧,他脱不开身……
酒席很热闹。
杯盏交错,欢声笑语。
左边一句“想当年“。
右边一句”那时候“。
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感叹。
偏生无人敢感叹出声,唯恐搅了今日的喜庆氛围。
张楚察觉到了这一点点微妙的气氛。
他晃眼扫视。
看到的是一张张熟悉中带着点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都是昔年经常跟着李正、大熊,出入梧桐里张府,吃过他娘亲手炖的绿豆汤的前四联帮老人。
当然,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太平会的中坚管理层。
上至骡子、张猛、孙四和大刘这四个堂主级大哥。
下到以太白府分舵舵主牛十三为首的各分舵舵主、分堂主。
一晃三年有余。
张楚自己,从一个身若浮萍、命如草芥的穷鬼,途径黑虎堂,入驻四联帮,转进太平会……一抬眼,庞大的北平盟,已然近在眼前。
他或许走得很快。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而这些个昔年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黝黑精瘦的汉子们,跟随着他也都完成了人生三级跳。
他们戴上金冠、银冠、玉冠。
他们蓄起短须、清须、虬髯。
他们变得威严、暴戾、豪爽……
看着他们现在的样子,他们过去的样子就浮现在张楚的脑海里。
巨大差异,令张楚仿佛在时空隧道中来来回回的穿越。
他想起了从前。
他想起了从前的从前。
铁鸟。
铁马。
红酒。
美人。
出浴……
遥不可及、光怪陆奇。
香辣气。
刀光。
大火。
血海。
尸山。
历历在目、如芒在背。
时间的魔力,莫过于此。
“哇……”
不知何时醒来的小太平,就像是自带出场bgm的大人物一样,用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来宣告自己苏醒。
清亮有力的啼哭声,拉扯着张楚的思绪穿过时空隧道,回到他这具疲惫的躯壳里。
他侧过头,愣了愣的看着小家伙伤心的脸。
知秋回了他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
张楚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站起来。
前一秒还杯盏交错、欢声笑语不断的十桌人,本能的放下碗筷、杯盏从桌椅上弹起来,面色肃穆望向张楚。
张楚笑道:“好了,大家别搞得这么严肃,咱们这是在吃小太平的满月宴,不是帮中议事。”
他高高的举杯,笑着轻声道:“小太平还不会说话,我这个当爹的,替他感谢他的叔伯们,冒着风雪来吃他的满月宴,往后他要有什么追鸡撵狗、上房揭瓦的混账事,也请叔叔伯伯们多多担待,不要和让他一般见识。”
场面有些安静。
这些刀子都劈到眼巴前了,都能面不改色的挥舞刀子继续砍人的汉子们,内心涌动着无法用言语来诉说的情绪,手足无措的望着自家帮主。
他们吃的是刀头舔血那碗饭。
要他们抢舔狗的饭碗,的确是太为难他们了。
但自家帮主那一声“叔伯”,的确令他们回忆起了很多很多画面。
很多人明明做得很少,却说得很多。
而帮主,却是做得很多,说得很少。
很多事,他们以前不明白,以前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他们的位子越来越高,才渐渐开始明白,那些决定有多傻,有多难得……
好几息后,人群中才传来一道声音。
“帮主,俺老秦是个粗人,说不来吉利话,但俺今天说句放在这里,但凡俺还能喘气,就没人能动咱少帮主一根汗毛!”
这个家伙的确说不来吉利话。
但声音滚烫滚烫的,掷地有声。
第440章 准备
张楚端着茶碗,目光从案头的漆盒上,移到缓步走进大堂来的乌潜渊身上。
乌潜渊走进来,看了看案头的赤色漆盒、再看了看他,问道:“有把握吗?”
张楚略一沉吟,摇头道:“没有。”
乌潜渊也不觉得失望,笑道:“试试吧,总归是机会。”
张楚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太平会我就交给你照看了,骡子那边我已经预先打过招呼,他会尽力配合你的。”
乌潜渊:“交给我吧,有些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张楚知道他说的,是太平会和将北盟合并为北平盟的一些前期工作。
两个这么大体量的江湖势力合并,肯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包括人事、利益、对外关系等等。
有很多问题都必须要赶在合并之前处理妥当,否则到时候一定会闹出大乱子……这可不是企业兼并,出乱子是会死人的,很多很多人!
张楚将太平会的大权交给乌潜渊,也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的说:“就当是给我面子,涉及到人的时候,手段尽量温和一点……我不想见到自己人的血。“
若是以前的乌潜渊,他根本不必说这个。
但现在的乌潜渊……动轴就是灭人满门,鸡犬不留!
“哈哈哈。”
乌潜渊笑出声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跟我说这个……行啦,知你待部下宽厚,我不会太过为难他们的。”
“真要有没眼力劲儿的憨货,我会留给你自己来处理。”
张楚心下略安,笑道:“那就能者多劳了!”
乌潜渊:“你我不用说这些。”
张楚抄起案头的漆盒起身走出铸铁大椅,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不说了!”
……
知秋出了月子,张家人就阖府搬回了太平镇。
张楚刚进家门,穿了一件大红色石榴裙,显得格外明艳动人的夏桃就迎了上来,笑着问候道:“您今儿回来的可真早。”
张楚惊奇的打量她身上的石榴裙,称赞道:“真好看,你自己做的吗?”
“您也觉得好看吧?”
夏桃摇头:“这是前几日孟先生来府里拜会姐姐,送与妾身的礼物!”
张楚愣了愣,问道:“孟小君?”
夏桃摸不着头脑的反问道:“嗯呐,镇里还有第二个孟先生吗?”
张楚牵起她的手渡了一丝丝血气过去,夏桃有些乌青的唇色,顷刻间就恢复了正常,发白的小脸泛起红潮。
他语带责备的轻声道:“傻瓜,喜欢漂亮裙子也要注意保暖呀,去加一件貂裘在外边,又好看又暖和。”
明艳御姐夏桃一秒变回无知少女,大眼睛弯成了月亮“嘿嘿”的憨笑。
顿了顿,张楚又道:“私下里与你姐姐和幼娘都说一声,少与孟小君来往,那个女人心思太沉,不可深交。”
夏桃笑眯眯的点头道:“姐姐也这么说。”
张楚登时放下心来。
也对。
自家老婆,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
他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交给夏桃,附耳低声道:“晚上洗香香,我到你那儿去睡。”
夏桃使劲儿点头。
一点都不羞涩。
……
火盆烘烤得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知秋坐在窗边,缝着小衣裳,时不时轻轻推一把身侧的摇篮。
张楚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孩子醒了吗?”
知秋放下手里的小衣裳,看着自家做贼似的男人,不禁莞尔:“小家伙睡觉可沉了,没那么容易醒……您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将帮中事务交给乌老大暂管了,准备闭关一段时间。”
张楚蹲到摇篮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摇篮里那个吸着大拇指睡得香甜的小家伙儿,心头份外宁静。
“哦。”
知秋听到他要闭关,脸色也没什么变化。
闭关那也是在家里闭,只是不怎么出来走动而已,送饭的时候还是能见到人的。
她的关注点在另一个事情上:“这次怎么把帮中事务交给大伯?以前不都是交给骡子打理的吗?”
老张家是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庭。
知秋很少过问太平会的事,张楚也很少管府里事。
不过知秋毕竟还是偏向骡子的。
就像长姐偏向幼弟一样。
张楚想了想,觉着北平盟的事,好像没有瞒着知秋的必要,就说道:“咱家的太平会和乌老大的将北盟,要合二为一了,以后就要称北平盟了。”
他没抬头。
还是看着摇篮里的小不点。
用一口像是在问“晚上吃啥”的平淡语气。
但从他口中冒出来的言语,却让知秋眼皮子一阵狂跳。
合并?
太平会和将北盟合并?
“那以后北平盟的家,谁当?”
她脱口而出道。
张楚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罕见的有些沉。
“这个问题,我不想再听到你问第二次。”
他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就低下头继续看摇篮里的小不点。
但就这一眼,就令知秋噤若寒蝉。
张楚很少对她说重话。
夫妻俩偶尔有意见相左的地方,他也尽量尊重她的意见。
他在这个家里发脾气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也恰恰是因为这样,他偶尔垮一次脸,知秋就感觉像是天塌了一样。
她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那个问题,她的确不该问。
……
张楚也不是真的怪知秋。
他知道她那句话其实也没什么恶意,也就是觉得自家的东西,好与不好都是自家的,不能凭白的给人。
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会有那么多家庭都是女主人当家。
女儿家的天性中,就没有男人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抱负和热血……更适合守业。
但在张楚的心头,若能让乌潜渊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安安心心的把日子过踏实,找个好女人成亲生子,就是要他将太平会这一片基业送给他,也无妨。
同样,若太平会这片基业能换他老娘和大熊、李正他们活过来,就是让他再回去一碗一碗的卖杂碎汤挣铜板儿,张楚也肯。
武功没了可以重新练。
银钱没了还可以再赚。
唯独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什么都没了……
第441章 走着瞧
翌日。
张楚早早的就起身焚香沐浴。
而后换上一身清净、宽松的白袍,捧着漆盒走进位于张府最深处的闭关石室。
打开漆盒。
打开铸铁盒。
肉眼可见的淡红色的热流自铸铁盒中涌出,顷刻间便将不甚宽敞的密闭石室炙烤得如炎炎夏日。
张楚瞧着铸铁盒中那么秤砣状的黑色物体,心头“啧啧”称奇。
这枚地火之中落入他手中,少说也有半个月了。
虽说保存得很是小心,未让盒中火种见着风雪,可也未刻意的去给盒中的火种补充热力……鬼大爷知道这种稀罕的玩意挑不挑食,胡乱补充热力,会不会影响到它本身的品质?
但如今他打开铸铁盒,这枚火种的状态还和他初次打开时一模一样,温度竟未有明显下降!
如果再算上从锦天府到太平镇的距离。
也即是说火种已经从火焰中取出来超过二十天了!
在没有任何燃料的支援下保存二十天,还能维持几乎恒定般的恐怖高温。
这明显不科学!
“莫非,所谓的火种,其实是一种类似于太阳的核聚变物体?”
张楚捏着下巴,试图用自己贫瘠的物理知识去给这种神奇的物体下一个定义。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大离不是地球。
甚至在不在银河系内都不一定。
用地球的科学观来解析大离的一切,怎么看都是一件非常愚蠢且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大离又不会有人给他颁发诺贝尔物理学奖。
张楚暗自吐槽着,一掌拍在铸铁盒上。
雄浑的化劲澎湃涌出,厚实的铸铁盒子顿时碎裂无数块,散落一地,而且并未触碰到盒中的地火之种。
好似秤砣一般的黑色地火之种,终于完全裸露在外。
乌黑得反光。
张楚凑近了仔细打量,才发现这枚地火之种,有点像是熔岩冷却后形成的黑曜石。
他收回目光,双手环绕火种虚抱,心念一动,双手掌心之中便喷出丝丝缕缕的血气,迅速涌入地火之种内。
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血气一进入地火之种内,前一秒还乌黑乌黑的地火之种,竟然一下子就像烧红的炭火一样,亮了起来!
张楚没料到这种变化,心一慌,就撤回了血气。
这一撤,他立马就感觉到一股火烧火燎之感,从他双手掌心沿着双臂向他体内翻涌。
不过越往上走,这股火烧火燎之感便越淡。
还未到胸膛,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张楚并未失了分寸。
他沉下心感知自己的血气,发现血气中的火气,有一丝丝增强。
很细微。
如果不仔细感知,几乎感知不到!
“这就是炼化火种的抽丝法?”
张楚纠结着眉头,总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太对,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是哪儿不对。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师父的重要性了。
如果张楚的师父还在,这个时候他就可以找师父解惑。
而一个合格且够资格做他师父的人,也必然能解决他心头的困惑。
或许是三两句话的点拨。
或许是亲自上手演示一番。
所谓真传,传的其实往往就是一句话。
但那一句话,点破的却是一层窗户纸。
破了那层窗户纸,就能登堂入室,再上一层楼。
捅不破那层窗户纸,就只能原地踏步,得其门而不入。
可惜梁无锋死得早……
张楚左思右想好半晌,也没想明白是哪儿不对。
是啊,他的血气里本身就有火气,吸纳新的火气进入体内,可不是就会变得更加炽烈吗?
没毛病啊!
张楚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想劈叉了,就打坐入定调整心态。
待心绪平复下来之后,他继续以“抽丝法”,以自身血气一点一点的将地火之种中的火气抽出来,纳入自身血气运转之中。
……
太平会总舵大堂之内。
乌潜渊坐在铸铁大椅上,身前的云纹长案上整整齐齐的摞着好几摞文书。
堂下,骡子、孙四、张猛、荆舞阳四大堂主,分居左右,低眉抬眼间,一个个微妙的眼神在来回的传递。
“青木镇青木分舵与嘉峪县嘉峪分舵相距太近,完全没有另开一舵的必要,即日就地裁撤,总舵元老召回,分舵帮众并入嘉峪分舵!”
堂上的乌潜渊,头也不抬的道了一句,末了抓起一本文书,就掷于堂下。
“啪。”
厚厚的文书重重落在光洁的地面上,略有些闷沉的拍打声在空旷的大堂内显得份外的响亮。
堂下四人,无不是眼皮猛地一跳。
脾气越来越像他大哥的孙四儿,身躯绷得紧紧的,一口钢牙咬得“铿铿”作响,额头上一根根小拇指粗的青筋在不断的起伏,座下交椅的扶手,更是早已被他捏成了粉末。
他在拼命的克制。
拼命的忍耐。
乌潜渊并不足以让他这般忍耐。
哪怕乌潜渊手下还有比他更强的人,也镇不住他。
他二十出头就跟着他大哥在街头砍人,要是怕死惜命,他也活不到现在,也坐不上红花堂堂主的位子。
他会这般克制,这般忍耐。
是因大刘抱着那把他们所有人都认得的惊云刀,立在铸铁大椅下的台阶一侧。
个中含义,他们心知肚明。
“偌大的青叶堂,管理这么点产业竟然就养了两百多个账房先生?”
“张堂主,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只能留下五十名最好的账房先生,其余人尽数给我遣散,他们所掌控的产业收归堂口,我会尽快安排人员过来接手!”
“啪。”
又是一本文书扔到了堂中。
张猛眼皮子猛地一跳。
嘴皮子轻轻巧巧的上下一碰,就裁掉我一大半账房先生?
你知道我培养这些账房先生有多艰难吗,你张口就裁掉一大半?
那以后再要查账,怎么办?
还有,那么多生意,都是我领着人一点一点做起来的,你说拿走就拿走?问过帮主了吗?
但大刘杵在台阶上,张猛心头就算是再急,他也不敢公然反驳乌潜渊,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骡子。
骡子眼观鼻、鼻观心。
你别看我啊!
这事儿是帮主亲自开口招呼的,我也不敢插话啊!
“红花堂拢共才七千六百四十二人,不满十八岁与已满四十岁的竟然占据了三成?”
“未满十八岁的,集中到三川堂,作为后备人才,教文习武。”
“已满四十岁的,发放一个月的例钱,就地遣散!”
然而这一次,还没等他将文书甩出来,堂下的孙四儿已经“蹭”的一声从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他孙四儿可不是张猛那种软蛋,想欺负他?
别说门,连窗户都没有!
他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俺红花堂的弟兄,都是跟随俺们帮主北上砍过北蛮人的热血男儿,你凭什么遣散他们?问过他们答不答应吗?问过他们手里的刀子答不答应吗?”
见孙四儿终于翻脸了,堂内的张猛、荆舞阳,包括台阶上的大刘,都本能的望向骡子。
骡子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埋首文书中的乌潜渊终于抬起头来了。
他一脸思索的沉吟了一会儿,出乎堂下五人预料之外的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我的疏忽,杀过北蛮人的好汉子,的确不能像抹布一样,用完就扔……这样,我瞧守卫镇门的血虎营已经不剩多少人,经常都是守卫总舵的弟兄们在镇门内外帮忙,即日起,将红花堂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弟兄统统调入血虎营,协同守卫镇门,权当给他们找份糊口的活计,供他们养老。”
孙四儿咬着的牙松开了,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蓄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有点难受。
”咳咳。“
骡子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终于开口了,语气不紧不慢:“乌公子有所不知,把守镇门的血虎营,至今还是镇北军那边登记造册的后备卫所,老焦他们,都是正经的镇北军行伍,若哪天镇北军想起他们这些残兵老将来,一纸调令就能调他们北上……要将红花堂的老弟兄们并入血虎营,委实不妥。”
呵呵呵呵……
我听我大哥的。
不跟你唱反调。
但我拆你台可以吧?
乌潜渊撇了某个满肚子坏水儿的笑面虎一眼,用同样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不碍事,不能直接调入血虎营,那就在血虎营之下再成立一个堂口听焦山他们指挥就好,名字无论是叫城卫军,亦或者你大哥提起过的城管,都没问题。“
这个办法很妥帖。
骡子也不强行在鸡蛋里挑骨头,索性直接点头道:“全凭乌公子做主。”
做主?
呵!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