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卫星城
乌潜渊离去七八日后,他口中所说的那些流民,陆陆续续抵达太平城。
张楚站在太平城最顶端的聚义堂上,俯瞰着狗鼻梁子上那一个个拖着艰难而又虚浮脚步的人影,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没有多少生气的麻木面容……
他不由的想到了南迁路上,那十余万锦天府老百姓。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千古无外如是。
他默然的伫立了许久,大袖一荡,转身大步走入聚义堂内。
“帮主!”
“将军!”
候在堂内的骡子、张猛、焦山三人,连忙起身,恭声行礼道。
这三人,再加上张楚这个帮主兼游击将,就是太平城的所有的高层了。
自张楚回到太平城以来,虽还未正式召开过太平城高层会议,但在这一个多月的建城过程中,四人还是自发的分出了职权。
张楚还是和以前一样,可以说他是总揽大局,也可以说他是诸事不管。
骡子统管四联帮的内务,暗地里还打理着已经随着流民,扩散到整个玄北州的血影卫。
张猛也已经振作起来,开始摸索太平城的生意开展方向,当然,以前在锦天府干的那些营生,暂时肯定是不能干了。
而焦山,则统领血虎营接管了太平城的防务,包括指导老牛的施工队,建设城墙。
值得一提的是,血虎营那一百一十八名勇士,以及四联帮在战争中活下来的那近一千人,都已经踏上武道修行。
太平城现阶段的生活条件很是窘迫。
离秋收还有三个多月,而太平城内的存粮,已经只剩下五十万斤,现在这满城的老百姓,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四个二两重的野菜粗粮窝头,和三碗清得能找出人影儿的稀粥。
这点粮食,吃饱肯定是不可能吃饱,只能勉强保证这城里的老百姓不会饿出什么毛病来。
但对那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勇士,张楚却是一顿也没亏待过他们!
所有配给,他都是让骡子优先紧着这些人。
外出打猎的队伍,收获若是少了,张楚宁可断了自家餐桌上的肉,也要保证他们饭桌上有荤腥。
他觉得,这些待遇都是他们拿命换来的!
当然,如果光靠他们自己练,哪怕张楚成天大鱼大肉的伺候着他们,他们也不大可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毕竟能在高烈度厮杀中活下来的人,年纪还未超过打熬筋骨最佳年龄段的,肯定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三十好几的都有两三百人。
这也是张楚为何不杀荆舞阳,还反倒提拔荆舞阳做传功长老的原因。
说白了,他就是缺一块太阳能充电板,而荆舞阳又正好撞到了他手里。
刚开始学站桩打熬筋骨的武道学徒,全身血气总量,不及巅峰状态下的七品高手一身血气的百分之一!
七品高手的恢复速度,更是武道学徒的数十倍,甚至是数百倍!
也即是说,荆舞阳每天都能支撑五六百人,多站上一两刻钟的时间。
荆舞阳输出百分之一的血气,就能让一名武道学徒恢复全盛,而他每次出手,只需要助其恢复两三成血气,足以让那名武道学徒,在自身血气消耗已经超过红线的状态下,再继续站上一刻钟。
这点消耗,对于一位正处于巅峰状态下的七品高手来说,完全不值一提,说几句话的时间就能恢复。
当然,这点消耗乘以五六百人,就不再是不值一提了……
四联帮练武的帮众,加上血虎营那一百一十八名勇士,拢共近一千一百人。
荆舞阳每天能给五六百人渡血气。
也就是说,这一千一百人,每两天就能在荆舞阳的血气帮助下,多站一两刻钟的桩。
不过说到底,这点帮助还是只算聊胜于无。
但只要坚持下去,哪怕入不了品,只能够成为接近入品武者的武道学徒,也足够让他们的实力,增强好几倍。
在目前这样的环境下,手底下硬一分,活下来的几率就大一分……
机会,张楚已经给了。
能有多大成就,就看个人的努力和天分了。
……
“楚爷请看,四面玄色小旗所在,就是属下挑选出来的四个村镇落脚处!”
骡子站在一座庞大的沙盘面前,拿着一根藤条指着沙盘上的某一处,向张楚介绍道。
张楚观察着那四面玄色小旗所在的位子,心道骡子还是动了私心。
这四面小旗所在的位子,正好处于狗头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详细位子或有偏差,但从大体方向来看,就跟太平城的卫星城一样,一旦有任何人欲对太平城不利,都必须先经过这四个城镇。
卫星城这个概念,之前的确在张楚的脑海里出现过。
但的确没这样交代过骡子。
他只是吩咐骡子,派人在狗头山周围,寻找几个可以当成村镇聚集点的地方,安置乌潜渊迁徙来的那三四万流民。
当着张猛和焦山的面,张楚没有点破骡子的小心思,只是问道:“这四个地点,你都有实地去看么?”
“属下都亲自走过一遍!”
骡子点头,用藤条指着沙盘道:“您看看,这四座城镇的落脚处,都在山坳里,地势比较平坦,也避风,周围有水源,离太平城也近,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这四个村镇的老百姓想要到太平城来赶集,也方便。”
是很近。
张楚从沙盘上目测,最远的小旗离太平城也不过两里地左右。
这的确更有利于人流和物流,在太平城中转、聚散……
张楚思忖着点头道:“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把这些流民分成四部,迁徙到这四个落脚点安顿,后边,让他们自行选一位村长出来,来太平城见我。另外,每个村镇都要派一百名得力的弟兄过去驻扎,预防流寇捣乱,也要预防那些流民自己乱起来,懂吗?”
骡子应声道:“属下明白!”
张楚想了想后,觉得这样还是不太妥当,又道:“这样,这个事由焦山你来挑头做,你制定轮值顺序,每个乡镇派几名弟兄过去巡逻……以血虎营的弟兄为主,我四联帮的弟兄为辅,明白吗?”
焦山心领神会,抱拳行礼道:“末将明白。”
“很好!”
张楚抱着双臂,围绕着沙盘走了半圈,忽然感叹道:“都已经超过四万人了,也是时候去太白府报备一声了……骡子,你准备一下,明日率领五十弟兄,随我去太白府。”
“我外出后,太平城由焦山镇守,张猛你协助焦山,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你二人能处理的就自行处理,不能处理,就拖到我回来再说,不能拖的,直接派人去太白府寻我!”
“末将领命!”
“属下领命!”
第307章 烂好人与大恶人之间
“楚爷,吃饭了。”
张楚倚在树荫下歇息,骡子将一碗肉汤和一大包馒头送到他面前。
张楚看了一眼面前热气腾腾的肉汤,再偏过头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树荫下,那个把蜡黄的小脸儿紧紧埋在母亲怀中,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往他们这边张望,细长的脖子不断抻动的黄毛丫头。
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轻声道:“剩下的,拿过去给他们分分。”
骡子有一个很好的优点,那就是他从不过分吹捧张楚,也很少干扰张楚的决定。
通常而言,只要张楚的决定没有模糊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他就绝不会多说一句话。
这一次也一样。
他既没有劝张楚不要把粮食浪费在无关紧要的老百姓身上。也没有学张楚把他自己的那一份儿也捐出去。
“是,楚爷!”
他像往常一样平平淡淡的应了一声,端着张楚的午饭就往那边走。
过去之后,他也没有借机趾高气昂的叭啦叭啦上一通,说些诸如“这是谁谁谁施舍给你们的”,“你们要一辈子记得谁谁谁的好”之类的话语。
而是笑吟吟的将那一包馒头,亲手分发到树荫下每一个孩子们手里。
他这种做派,无疑是令张楚十分舒服的。
老话说,衣莫如新,人莫如故。
骡子跟了他这么久,对他的心思,当真揣摩得比他自己都还要清晰。
张楚将自己食物分给那些流民。
不是想收买人心……这里人都没有多少,他收买空气吗?
他这么做,只因为他想这么做。
这么做,能让他心安理得。
用一餐饭来换心安理得,这一笔账怎么算都是大大的划算!
有时候张楚自己解剖自己的内心,都会产生一个疑问: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所欲为”?
张楚分不清楚,也不想分清楚。
因为人本来就是善恶交杂的矛盾体。
就好比他打心底不愿接管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并为此多次腹谤将这个重担压到他肩头的乌潜渊。
但当这些流离失所、三餐不继的流民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
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既不想做个人见人夸的烂好人、又不想做个人人喊打的大恶人而已。
……
骡子端着自己的午饭坐到张楚身旁,很自然的从中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张楚。
张楚也很自然的接过馒头,撕下一小块扔到嘴里慢慢咀。
就好像刚刚张楚让骡子把他的午饭,端过去分了那事儿,压根不存在。
“楚爷,这次去太白府,您心头有方向么?”
骡子咀嚼着馒头,没话找话。
“方向肯定是有的!”
张楚点了点头,接着又朝那边歪着脑袋打量他的黄毛丫头扮了一个鬼脸,接着道:“我们到了锦天府,先去郡衙找郡户曹,郡户曹专管一郡人口增减,狗头山附近的人口,都快赶得上一郡首府了,于情于理,郡户曹都不应该置之不理才对!”
“若是不顺利,我再去见那位太白府郡守,吕辽、吕大人。”
张楚心里负担不大。
他这一次,是披着游击将的虎头金甲去的北饮郡,后边也会以游击将的身份去见北饮郡的郡户曹。
他现在的确很厌恶镇北军这层皮没错。
但他不得不承认,但这层皮是真的好用!
至少,现在的玄北州内,敢不给这层皮面子的人,屈指可数!
骡子点头,觉得自家大哥言之有理。
血影卫的耳目遍及玄北州,各郡郡衙当然也在他的探听范围之内,但毕竟还比不得曾在郡衙为过官的张楚。
“咱们这次去太白府,是直接给太平城争取县城的位格么?”
骡子又问道。
张楚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先弄一个乡镇的名头挂上吧,暂时不急升格为县城。”
置县不是一件小事,哪怕是和平时期,也得州府那个行政级别的才有权做这个主,一些战略意义重要的要害区域,甚至要经过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决议后,才能置县。
置县的手续麻烦。
但更麻烦的还在后边。
太平城若是置县,就得设立县衙,太白府就会派出大批官吏入驻太平城,张楚这个建设者,反倒成了寄人篱下。
虽然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也不大可能有胆量敢管到他头上。
但县衙代表的毕竟是大离官府……
谁会想给找一个祖宗供在家里?
和置县相比,太平城只划分为乡镇的话,好处可就多太多了。
第一,省事。
乡镇级的行政区域,郡守便可一言决之,张楚不用辗转于州府与郡衙之间,到处去疏通关系。
第二,还是省事。。
这个时代的乡镇,乡党横行,县城、郡衙派下去的官吏,远远没有那些个族老、族长的话好使。
昔年,张楚陪老娘回乡祭祖,途径金田县外刘家镇,那刘氏族长,当晚就与山贼勾结,明火执仗的要杀人越货,当时刘家镇的那些官吏,连出来洗个地的勇气都没有。
几个土财主都能这样横,张楚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
“赶路了,赶路了!!”
“熄灭火堆!”
“水囊里的水都装满了吗?检查好……”
骡子跑前跑后的招呼随行的五十名玄武堂甲士,一名甲士将青骢马的缰绳交到张楚手里,张楚翻身上马,就要策马前行,忽然听闻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将军。”
张楚一回头,就见到那个脸上涂抹了一层污垢都掩盖不住清丽之姿的小妇人,站在不远处,手里牵着自己刚才逗弄的黄毛丫头,怯怯的向自己福了一福:“将军能否赐下姓氏,妾身与小女日后也好为将军祈福,以报将军救命之恩。”
小妇人落落大方、谈吐不俗,颇有大家闺秀、富户大妇之姿。
从一介大家闺秀、富户大妇,沦落成肌不果腹的流民,这中间肯定是有故事的……
张楚看了这母女俩一眼,回过头打马向前走:“一两个冷馒头而已,何谈什么救命之恩,有心谢我,日后不妨也帮助几个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说话间,青骢马载着他,奋蹄东去……
第308章 迟早会杀回去
“军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小的都两天没吃过一口饭了!”
“老爷,我家伢子手脚麻利得很,您带回家干什么都行,只求您给他一口饭吃。”
“卖身葬父……”
张楚牵着青骢马,面沉如水的走在太白府进城的主干道上,在这条主干道的两旁,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
他们蓬头垢面。
他们骨瘦如柴。
他们臭气熏天。
他们还活着,但已经在散发腐烂的气息……
惨!
真是太惨了!
哪怕是死在南迁路上的那数万锦天府老百姓,也好过这些人的生不如死……
张楚不敢停步,他怕自己一冲动,就把太白府的所有流民全带回太平城。
可太平城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多流民过去了,他和乌潜渊负担不起。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算是真正理解乌潜渊了。
北蛮入侵,他还是受害者,见了这些个活得不像人的流民,都觉得于心不忍。
乌潜渊心底一直对乌氏北叛耿耿于怀,觉着玄北州会落得如此境地,全是因为他们,他见了这满城流民,心底该是何等的煎熬?
张楚眼前,又浮起了乌潜渊那一头白发越来越多的长发,和他那张越来越苍老的脸……
“走吧!我们先找个地儿吃饭!”
张楚硬起心肠,对身侧的骡子说道。
“我知道一地儿,吃食肯定合您口味。”
……
蒸腾的锅气中,荡漾着辣椒与花椒的香气儿。
张楚看了看头顶上悬挂的那块招牌上,他亲手所写的“张记杂碎汤铺”六个大字,心头竟有一种自己又穿越了的错觉。
“楚爷。”
余二站在案板后边,笑容可掬的向他打招呼。
张楚的目光掠过他空荡荡的右臂袖管,偏过头问骡子:“你们搞什么鬼?”
骡子笑眯眯的说道:“这事儿您可不能赖我,是二哥硬要来的,我拦了,没拦住。”
余二点着头给骡子解围道:“这事儿的确不赖骡子,是我自己硬要来的。”
张楚冷哼了一声,大步走进摊子里落下。
熟悉的摆设。
熟悉的麻辣香气。
似乎一回头,就能看到李正站在案板后忙碌……
不多时,余二亲手端了一大碗插着竹签的杂碎汤过来,陪着张楚坐下。
张楚插起一块儿猪下水,喂到嘴里慢慢咀嚼……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有日子没尝过这一口的味蕾,有些发酸。
酸得他的视线有些朦胧。
“不是让你老老实实的待在狗头山,找个婆姨把你老余家的香火传下去吗?来太白府作甚,太白府有你婆姨?”
他扬起脸,淡淡的问道。
“对啊,我可不就是在太白府找的婆姨……翠花,快过来给大哥见礼。”
余二笑呵呵的应了一声,转过脸朝灶台那边喊道。
“哎,来了。”
灶台那边,一个手大、脚也大的朴实妇人,摘下围裙,局促的在结实的腰肢上拭了拭双手,唯唯喏喏的走过来,给张楚作揖道:“余氏给老爷请安。”
张楚楞了楞,目光在这个朴实妇人和余二之间徘徊了一圈儿,回过神来,连忙道:“都是自家人,嫂子不用楞多礼。”
朴素妇人直起腰身,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求救似的望向余二。
余二朝她摆了摆手,“行啦,你忙你的去吧!”
“哎。”
朴实妇人应了一声,逃也似的转身回到灶台前。
张楚回过头,拿起竹签继续吃杂碎汤。
余二笑着低声道:“浑家生得不好看,让您见笑了。”
张楚轻轻摇头:“你自己觉着好看就成。”
余二轻轻叹息一声,又笑道:“其实吧,我瞧着也不是那么顺眼,但就我现在这模样,她瞧得上我,已经是我的福分,还能白捡俩儿子,也算是占了一大便宜吧。”
张楚认真听着,末了也笑道:“是占了大便宜,不过我瞧着嫂子年岁也不大,你就再努把力,让嫂子给我生个干儿子吧。”
余二:“您别只顾着收干儿子啊,也是时候让两位嫂嫂给我们生几个大侄子了,要不然哪天我下去了,见了老夫人,她老人家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替您解围啊。”
“那你就好好活着呗,啥时候有脸去见我娘了,再下去……”
两人都在笑,眼神却都有些暗淡。
“要得,狗子已经没了,老夫人现在也就指望得上我了,我再挺一些年头,等到大侄子也成亲了、生侄孙了,再下去给她老人家报喜去。”
“对了。”
余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推到张楚面前:“这是我从城隍庙求来的平安符,您帮我给小锦天带回去。”
张楚看了一眼,顺手就推了回去:“你自己留着吧,有我在一天,那孩子就不需要这玩意儿。”
余二想了想,点头道:“也对,那我待会去买点小玩意儿,您帮忙带回去给那孩子。”
“不带,你只是没了一条胳膊,命还在、脚还在,想给那个小犊子送东西,自己送,别支使我给你跑路。”
余二苦笑,“我知道您是想让我回山上待着,但这些事总得人来做吧?我虽然少了一条胳膊,但总比那些青皮经得住事吧?”
“你们这些混蛋,一个个都只顾自己痛快,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大哥心里怎么想?”
张楚插起一块萝卜扔到嘴里,淡淡的说道:“非得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天煞孤星了,你们才满意?”
余二猛地一皱眉头,怒声道:“还有人嚼这种舌根子?您告诉我是谁,我去砍死他。”
“没谁嚼这种舌根子。”
张楚淡定的继续吃东西,“但如果你再死,不用谁嚼舌根子,我这个天煞孤星命,也坐实了。”
余二心头不大好受。
他是了解自家大哥的。
以前黑虎堂和其他堂口厮杀,死伤了一些底层的帮众,自家大哥都会难过得好长时间脸上没笑脸。
大熊和李正没了,那就是两把刀子捅在他心口上。
张楚放下竹签,取出汗巾拭了拭嘴角:“别瞎折腾了,踏踏实实的活着,我们迟早会杀回去,把你扔在锦天府的胳膊捡回来……”
余二看着他,犹犹豫豫的问道:“我们还回得去吗?”
张楚笑了:“你跟我这么久,什么时候见我忍气吞声过?”
顿了顿,他高声喊道:“骡子。”
“哎。”
站在案板前代余二招呼客人的骡子快步走过来,躬身道:“楚爷。”
“这个据点,废弃!”
张楚当着余二的面儿,点了点身前的四方桌,低声道:“往后血饮卫的任何消息,都不准从这里经过!”
骡子看向余二。
余二不敢吭声。
骡子只能道:“是,楚爷。”
第309章 经略使
镇北军大营!
三百弓弩手围着霍鸿烨,以三石强弓击之。
箭矢如蝗灾过境,凌乱而密集的射向霍鸿烨,三角形的铁质箭头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轻鸣。
霍鸿烨并未披甲,着一身简洁的黑绸劲装,手持一把制式雁翎刀,似慢实快的挥洒着。
他的刀法工整,如刺绣大家的针脚,环环相扣、水泼不进。
不见气劲纵横,但射入他周身三尺内的所有箭矢,却都瞬间化成了齑粉!
“停!”
直至一刻钟后,弓弩手之中才有人大喝道。
三百弓弩手整齐的按下手头强弓,好似蝗虫过境一般绵延不绝的箭矢,登时断流。
霍鸿烨嗑飞最后一根箭矢,手中前一秒还完好无损的雁翎刀,忽然寸寸碎裂。
他扔了刀把,张口喷出一口尺余长的热气,浑身瞬间汗出如浆,几个弹指后,他整个人便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几名冠军侯府家奴奔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扶着他回转中军帅帐。
热气腾腾的药浴,早已准备好。
霍鸿烨拔了衣衫,翻入浴桶,面色却并未松弛下来,反而扭曲如受大刑,就好像这浴桶里装的,是千百把刀子一般!
直至两刻钟后,霍鸿烨整个人才渐渐松弛了下来,偏过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常人都道,似他这等千金之子,一生下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该以调戏美婢、遛鸟斗狗度日。
却不知,他所经历的苦难、他所付出的努力,其实是同龄人的很多很多倍……
入京为质七载,他无时无刻不在忍。
忍着父仇。
忍着皇族的羞辱。
忍着北疆的的坏消息。
忍着大好时光只能虚度。
这一切,无人知晓。
就算知晓了,怕也无人能理解。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这一回事……
一年半以前,他于京城回转北疆。
那一年,他堪堪踏入九品。
一年半后,他已是七品……还是九转练髓的七品!
这中间,固然有冠军侯府屹立北疆数十载的底蕴之功。
但他所付出的努力,又岂是“煎熬”二字所能带过的……
听到剧烈喘息声,一青衣老奴掀开帐帘快步入内:“世子,吕辽送来消息,游击将张楚入郡衙,请求郡衙准许其于武曲县下立一方镇,安置流民。”
霍鸿烨听言,刚刚缓和下来的眼神,顿时暗淡了几分。
张楚是他镇北军的游击将。
张楚有事求见的却是吕辽而是不他,个中意味,他很明白。
又一个抛弃镇北军的忠义之士吗?
“知会吕辽,准张将军所求。”
他没抬头,淡淡的说道。
老奴偷偷观察他的脸色,小声问道:“世子,可需要将您的意思,传入张将军耳中?”
……
“山哥,帮主出来了。”
骡子还在喝茶,忽然听到有弟兄说道。
他一扭头,就见街对面的郡衙大门外,自家大哥正在下台阶,连忙招呼还在喝茶的弟兄们,匆匆下楼迎过去。
众人与张楚汇合后,骡子注意到自家大哥面上有疑惑之色,小声问道:“楚爷,可是吕大人不许咱们太平城立镇?”
“没有,吕大人准了。”
张楚摇了摇头,沉声道。
他心头确有些疑惑。
今早,他趁着太白府郡衙画卯之时入郡衙,亮明身份,求见太白府的郡户曹宗文瑞。
宗文瑞很是客气的接待了他,在听他说完来意后,直接就领着他去见了郡丞吴子安。
但这事儿到了吴子安那儿,就为止了。
宗文瑞与吴子安两人陪他打了一上午的太极,无论张楚如何旁敲侧击,就是不肯给他一个准话。
就在张楚心头暗道这事儿急不得,得私下再走走门路的时候,忽有一名皂衣小吏入内,在吴子安耳边低语了一翻,然后那吴子安一反常态,当场拍板应下,并且当着他的面给他办手续,还与了他太平镇经略使的官位,归武曲县县尉管辖。
方镇,名之为镇,但在大离的行政区划上,更接近于屯田置营的军镇。
张楚申报方镇,也是经过了诸多考量的。
大离是有镇的,但那都是老百姓自发聚集而成的,并无实质的行政级别。
这就造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现状:谁都可以管,也谁都可以不管。
这是好事?
没听说过有关部门的大名么?
所以,与其到时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打着大离官府的牌子,去太平城指手画脚,张楚宁可把行政区划弄分明一点,至少以后砸钱,也知道该往谁头上砸。
还有一点,那些百姓自发聚集而成的镇子,人口普遍不多,比如金田县外的刘家镇,顶天了也就几千人。
而太平城,已经超过两万人了,比一些县城的人口还要多。
都到了这种规模,再去弄那种没有行政级别的小镇,未免也太侮辱太白府这些大人的智商了吧。
当然,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张楚刚捞来的这个经略使官位,和太平城归属武曲县郡尉管辖这两点。
方镇的最高军政长官,是经略使没错。
方镇属地方军事系统,归属武曲县县尉管辖也没错。
但县下一级的方镇的经略使,是从八品官武散官。
而张楚,本身还有从六品游击将的武散官在身。
镇北军没有收回他游击将的任命。
而郡衙却给了他经略使的官位。
再说将太平镇划分给武曲县县尉管辖。
县尉是八品职事官,标配是九品武者,八品武者的县尉就已经算是顶配了。
武曲县县尉,张楚不熟,但就算是他顶配县尉,也就是个八品。
论武力,张楚百骑劫营,一战屠杀数千北蛮人的事迹,早已传遍北二州,玄北州哪个八品武者,有信心能压他一头?
论官位,张楚这个从六品游击将,虽然是武散官,但哪怕是武散官,也是镇北军的武散官,连太白府的这些正七品主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的,哪个正八品的县尉,敢胆大包天到对他指手画脚?
论履历,张楚历任锦天府假郡兵曹,镇北军前军假主将,还都是战时的官职,玄北州内,哪个县尉敢在他面前拿大?
张楚不装比的认定,只要太白府郡衙的文书一下抵达武曲县,武曲县的县尉就得像火烧屁股一样的主动赶到太平镇拜见他。
将一头老虎划分给一只羊管理,这不是成心让老虎称王称霸么?
而且县尉的上级,不是郡兵曹,而是郡尉。
太白府的郡尉,已经战死在南迁路上,至今空悬,北饮郡内兵事,如今是由吕辽暂管。
吕辽是何等身份?
一方封疆大吏!
武曲县的县尉,敢拿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来找吕辽抱怨么?
吕辽又可能为了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替武曲县的县尉出头,来找张楚的麻烦么?
也即是说,太平镇只要不摇旗造反,就可以一直做世外桃源……
张楚心头的疑问,也就在这里。
那个皂衣小官,在吴子安的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第310章 承情了
“吕大人都准了,您怎么看起来还不太高兴?”
骡子纳闷的小声问道。
张楚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又怎么解释给他听,只能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走吧,咱们去逛逛,给家里人拣些礼物,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家。”
骡子“嘿嘿”一笑,“早知道您还想去逛逛,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喏,这些是我代您给嫂嫂们准备的礼物。”
“这是给知秋大嫂买的胭脂水粉。”
“这是给夏桃嫂子买的糕点蜜饯。”
“这是给幼娘和小锦天买的绸缎和小玩意。”
“那几条小狗崽儿是给石头的,他那条老狗,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给他多弄几条,免得他到时候接受不了。”
张楚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嚯,好几大车!
“都是给我家的人买的?你爹娘的呢?”
张楚问道。
骡子愣了愣,旋即就笑道:“我爹娘就算了吧,二老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现在日子好了,还是这也舍不得用、那也舍不得吃,好东西买回家,都是压箱底压坏的,还次次都心痛得哭天抹泪儿,埋怨我不提醒他们……”
“老小孩,老小孩嘛,就得哄着。”
张楚笑着说了一句,问道:“我记得你娘挺喜欢吃白糖糕的吧?还有你爹,上次瞧见他老人家身子不大利索,去找个好点的药铺,买些人参鹿茸啥的,拿回家了就告诉他,都是不值钱的草药,哄着他每天吃点……”
骡子笑眯眯的点头:“成,听您的。”
张楚转过头,环视周围的玄武堂弟兄们,笑道:“大家伙也一样,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一应开销,都算我的。”
一众糙汉闻言大喜,有人高呼道:“帮主,我家就剩我一个,没啥好买的,我就想去喝顿花酒,也算您的么?”
“滚犊子!”
……
傍晚,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客栈。
隔着老远,张楚就望见两排衣甲鲜明的镇北军士卒站在客栈大门外。
他心下皱眉,面上不动声色的继续打马前往客栈行去。
有道是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他自诩没有做过对不住镇北军的事,是以就算是镇北军找上门来,他也不惧什么。
他一靠近客栈大门,把守在客栈外的两排镇北军士卒,突然齐齐向他揖手行礼,口称“将军”。
张楚勒住青骢马,目光扫过这些陌生的镇北军士卒,沉吟了几息,问道:“尔等可是怒狮营将士?”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底层的士卒给其他军营的将领见礼,要么带上职位,要么带上姓氏。
比如张楚,就可以称他为张将军,或者游击将军。
唯有直属他统辖的士卒,才会直接以“将军”称呼他,以表亲近。
张楚在镇北军时,曾暂领前军军务,前军士卒,皆以“将军”称呼他。
而前军只剩下姬拔的怒狮营,和张楚的血虎营。
血虎营活下来的那一百一十八名弟兄,都跟着他回狗头山了。
镇北军内,也唯有姬拔的怒狮营将士,还会以“将军”称呼他。
不待众多士卒回应,一道打雷一样的大嗓门,从客栈内传来,“嗨呀,老张你可算是回来了,咱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张楚闻声一定神,从客栈内走出来的那道金晃晃的人影,不是姬拔,又是谁?
……
大碗酒、大块肉。
张楚与姬拔相对而坐。
可怜的店小二,在姬拔那一身逼人的血腥气下瑟瑟发抖,想走又不敢走,只能硬着头皮立在雅间里伺候,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子一颗接一颗的往外渗。
张楚瞧不过眼,随口道:“小二,你先下去吧,有什么需要我再叫你。”
“哎,谢谢将军。”
店小二如蒙大赦,一边向张楚作揖,一边逃也似的倒退出雅间。
“嗨,老张,你管这腌货作甚,来,喝酒喝酒!”
姬拔端起自己面前的大酒碗,与张楚碰了一下,仰头一口干了,浑浊的酒液滴落在他胸膛上,划过黄金怒狮铠上干涸的血渍,顷刻间就变成了血水。
张楚与姬拔都身披黄金战甲。
但张楚披甲,是因为他要去太白府郡衙办公事,必须以官面儿上的身份前去。
而姬拔披甲,是因为他刚刚杀完北蛮人回来,还未来得及卸甲。
张楚没碰自己面前的的酒碗,面无表情的看着姬拔喝酒。
“啪。”
姬拔将酒碗拍在饭桌上,“哈哈”大笑着说道:“痛快,真他娘的的痛快。”
张楚斜睨着他,淡淡的一盆冷水浇到他头上:“军中饮酒,可是大忌啊!”
“老张啊!”
姬拔不爽了,叫屈道:“不是咱要说你,可你也忒扫兴了,咱刚杀完北蛮人回来,听闻你回太白府,连尿都没来得及撒一泡,就赶过来找你喝酒!你却跟咱说这个?”
张楚一言不发的端起面前的酒碗,仰头把酒一口灌进腹中。
“好!”
姬拔抚掌称赞道:“这才是和咱并肩杀蛮子的袍泽弟兄!”
张楚瞅着他,突兀的问:“是少帅让你来的吧?”
姬拔不意外,随手从身边拿起一个楠木匣子推到张楚面前:“这是少帅让咱带给你的临别礼物。”
张楚疑惑的打开面前的楠木匣子,就见匣子里整整齐齐的放置着五个巴掌大的厚肚青玉药瓶。
响鼓不用重锤。
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话,不用说得太直白,点到为止。
张楚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道:“替我多谢少帅,就说张楚,承情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的弯弯绕就是多,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大家都是砍过蛮子的袍泽弟兄,有多大事儿过不去?”
姬拔摇着头嘟囔道。
张楚看着他,忽然觉得,人蠢一点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行了,别说我了,说说北边的情况吧,那北蛮人不都退守北方四郡了么?你带人杀回北四郡了?”
“北蛮子的大队人马是退回北四郡了,但他们的斥候和咱们的斥候,一直在武定郡北饮郡的交界处厮杀,双方的人虽然不多,但打得是真惨,前不久咱们的斥候吃了个暗亏,一波北蛮子杀进北饮郡转了一圈,杀了咱们不少人,少帅就命咱带着怒狮营过去,给他们来一波狠的!”
铁憨憨如姬拔,说到这里脸上都浮起了后怕之色:“你是不知道啊,咱带着几百号袍泽弟兄冲进武定郡大开杀戒,前边十几号北蛮气海大豪盯着咱,后边十几号咱们自己的气海大豪给咱压阵,咱就怕哪个王八犊子按捺不住,一动手把咱和咱那几百号弟兄全给祸祸了!”
“不过最后还是让咱宰了他们三个七品千夫长,北蛮人眼睁睁的看着咱带着弟兄们退回来……哈哈哈!”
第311章 分道扬镳
月光凄凉。
照亮了一片曾叫梧桐里的凄凉废墟。
一名精悍的男子,坐在一片曾名之为家的废墟之中,抓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往嘴里送。
牙齿切割坚韧肌腱的生涩咀嚼声,与“咕咚”、“咕咚”的明显吞咽声,在寂静的废墟中是那样的突兀,若是有活人听见,肯定联想到很多种不太正面的传说,恐惧到头皮发麻。
好在他周围没活人。
死人倒是很多。
以他为中心,人尸、马尸、残破的兵器、倾倒的战旗,密密麻麻的铺开,像极了一面血腥而残酷的油画地图。
这里是他的家。
他娘在这里咽的气。
他和妹妹在这里长大。
他和那个怯怯的小妇人在这里成家。
他原本想死在里的……
没想到他不但没死,还悟透了暗劲的精髓,于厮杀中晋级八品!
反倒是这些来杀他的人,死在了这里……
这两个月,他借助地利,杀了很多很多的北蛮杂碎……
跟随他杀回来的几百人,也在一次次厮杀中,死剩他一人……
他杀疲了,也杀累了……
他本想着,干完这最后一票,就下去找她们团圆……
妹妹从小就怕黑,每次半夜醒来都要叫醒他,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才能不害怕,他现不在她身边,她得多害怕……
还有那个傻妇人,总害怕他嫌弃她、怕他抛弃她,一日见不着他,就茶饭不思……
她们这么久没见着他,该有多想他啊。
但突破八品后,他心头还是一片空虚……
说到底,还是杀的人不够多!
想当初,这些杂种害了大哥的孩儿,大哥可是在锦天府弄死了整整两万杂碎,给他的孩儿报仇!
他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仔细算了算。
他一家三口的仇!
大哥一家四口的仇!
还有那个傻大个的仇!
不弄死几十万杂碎,怎么能算是报仇?
大哥还有那么多弟兄要照顾,没办法报仇了!
他什么都没了!
这条烂命,就留着慢慢报仇吧……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越来越近。
他知道,敌人又要来了。
他将手中随后一小块血肉囫囵塞进嘴里,摸索着从身边抓起一把门板大刀。
他站起来时,眸子已经泛起绿油油的光芒。
像极了一头饿狼!
他拄着门板大刀,慢慢的扫过周围这片废墟。
昔日那一不甚宽敞,却温暖的小家,慢慢出现在他眼前。
他似乎还能看到,妹妹搭着凳子站在灶台前,一边数落他,一边给他做饭的傻样子。
似乎还能看到,那个怯怯的小妇人,坐在大木盆后,一边浆洗衣裳一边时不时的看他,唯恐他长翅膀飞了留下她一个人的不安模样。
他刚想裂开嘴笑,这一切就都没了。
都没了……
“你们先去找熊儿吧,等俺做完了事,就下去找你们!”
他低声的呢喃道,眼神中那股子像是饿狼一样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紧了紧手里的刀把,转身朝南城发足狂奔。
他已经想好了。
城里,是藏不下去了。
那些杂种,放火焚城也要找他出来。
得走!
出城!
往北走!
去草原!
杂种的青壮、高手,都来大离了,草原上肯定就剩下一堆老弱妇孺!
去杀光她们!
有多少杀多少!
不死不罢手!
现在城门紧闭,城头上到处都有北蛮兵把守。
要出城,只能走水路。
他以前在南城马头扛过大包。知道南城水门的栅栏,锈缺了一块小儿,能容一个人通过,只要水性好,就能游出去……
他水性不好。
但他觉得自己不会死……
至少不会死在今夜,不会死在这座城里。
这座城的地下,有那么多自己人在保佑他呢。
……
天明,城门开。
张楚与骡子一行人,自太白府南门出,径直往狗头山方向行去。
马道上的流民,相比他们前日来时,更多了。
流民从太白府一路蔓延向狗头山,每一条通往其他地界的岔路口,都空空如也。
这使张楚知道,这些流民都是前往太平镇的。
他一路往前走,发现每隔上一段距离,路边就有人结棚施粥,施粥棚子上悬挂的旌旗,姓氏还都不一样。
张楚让骡子派人去打听,得知这些施粥棚的主人,都是这附近的乡绅和富户。
乡绅、富户里,肯定也是有良善之家的。
但这么多乡绅、富户,一起发善心,组织分工还这么明确,每两个粥棚相距的距离,整好相差一顿饭……这就很蹊跷了。
张楚都不用派人去仔细调查,就能肯定,这些粥棚绝对是乌潜渊的手笔!
这才是真正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乌氏北叛。
带走了乌氏数代人积累下的家业主干,只留下一些无法迁移的不动产,还在玄北州。
而且乌潜渊的头上,还挂着通缉令,据乌潜渊自己说,州府那边还有一队精锐的人马,一直在追踪他。
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乌潜渊竟然还能调动这么多见得光的人力和物力,来做这件事。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张楚他们都有战马,速度自然不是这些流民能比得上的,一路快马加鞭,至傍晚时,他们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
“楚爷,前方一两里地外,有一家客栈,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过夜?待天明了再赶路?”
张楚眺望前方那座隐隐约约的客栈,想了想,点头道:“行,按照你说的办吧!”
……
夜幕降临,烛火跳动。
张楚独自坐在客栈最好的房间内,目光怔怔的望着身前油灯出神。
姬拔代霍鸿烨给他的楠木匣子,安放在他身前的四方桌上。
他至今都没打开过匣子里那五个厚肚青玉药瓶。
但他知道这五个厚肚青玉药瓶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除了蛟骨丹,还能是什么?
一瓶十颗。
五瓶就是五十颗……
这五十颗蛟骨丹,差不多就是霍鸿烨向他表示“好聚好散”的告别礼物了。
张楚本不愿再跟霍家扯上任何联系,但他又的确是真的急需要这种丹药。
以八品三转练髓,一颗蛟骨丹,是一天三块骨骼
这五十颗蛟骨丹,就是一百五十多块骨骼,也就是三转练髓大成……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霍鸿烨才在太白镇设立一事上帮了他一把,张楚又哪好直接与霍鸿烨翻脸?
第312章 作死
夜深了。
张楚刚刚准备安歇,客栈外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人声。
他起身推开木窗,就望见客栈外有火光。
“走水了?”
他心下暗道了一句,转身抓起茶几上的惊云,大步往门外走去。
“吱呀。”
他拉开门,就见到骡子站在门外,抬着手似乎正要敲门。
骡子笑道:“这么晚了,您还没歇息呐!”
张楚一见他的笑容,就知道没出多大事,顺势点了点头,“客栈走水了么?”
“不是。”
骡子摇头,淡定的说道:“是山贼来抢劫行商来了。”
的确是小事。
张楚“哦”了一声,转身走回房中,随手将惊云放回茶几上:“哪里的山贼?”
骡子跟着他走进来,“十魁寨的,领头的是十魁寨的九当家魏夫,人送外号‘过山风’,是把破家灭门的好手。”
“嗯。”
张楚翻起一个茶碗,给骡子倒了一杯热茶,“派个弟兄去打声招呼,我太平镇的人在这里安歇,不想闻到血腥味儿。”
十魁寨,是盘踞在武曲县周围的一股山贼,马匪近千,十位当家皆是入品武者,字号在整个北饮郡都算得上是响当当的。
不过如今的十魁寨,早已名不副实。
因为他们的三当家,两个月前死在张楚手下了。
就是杨长安反叛那天,张楚砍杀的三名八品武者之一。
当然,那时十魁寨敢掺和这件事,根本原因是杨长安隐瞒了张楚的身份,他们只知道杨长安想要整死一个八品武者……
事后,张楚亮明身份,派人将十魁寨三当家的尸首送回十魁寨,强硬的索要十倍赔偿。
十魁寨,以及另外参与此事的另外两家:金刀门、锦帆坞,全都是连屁都没敢放一个,乖乖的将杨长安送他们的银亮,翻了十倍退回张楚手里。
张楚有压服十魁寨的资本和底气。
他也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只会做无本买卖的土贼。
但他并不会因为看不起这些土贼,就出去给客栈里的行商出头。
无亲无故的没必要。
也不合规矩。
骡子接过张楚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道:“我这就去办……”
说完,他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客栈内就响起杂乱而沉重的“蹬蹬蹬”脚步声,以及一声声惊惶的呼喊。
张楚坐在茶几旁,淡定的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仿佛窗外飘进来的喝骂声与求饶声,都只不过是耳畔掠过的清风。
一伙山贼,在这间野店里闹腾了小半宿,才满意的呼啸而去,留下一帮被洗劫一空的行商,在客栈里唉声叹气、哭天抢地。
直至黎明前,他们才像是认命了一样,渐渐偃旗息鼓。
张楚被他们烦得整整一夜没能合眼。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没有出去说一句话……
虽然他知道,他一句话,就能改变很多东西。
天明。
骡子结清了店钱,一行人在那些个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行商注目下,有序的走出客栈。
落在张楚身上的目光,是最多的。
因为所有人,都是簇拥在他周围的。
张楚在这些目光中,感受到了羡慕、嫉妒、愤恨、怨毒等等复杂的情绪。
他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的走出客栈,从一名弟兄的手里接过青骢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出发!”
他高喝了一声,数十骑随着他纵马上路,马蹄声带起一股烟尘,迅速远去。
客栈里的行商们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才停歇没多久的唉声叹气声、哭天抢地声,又出现了。
……
张楚他们所骑战马,皆是产自天极草原的“踏云马”,本就以耐力著称,负两百斤百里奔袭亦不过等闲。
在歇息了一整夜后,更是爆发力十足,载着一群归心似箭的人,一路向东南方向奔去。
越过一座又一座山,踏过一条又一条河。
狗头山已遥遥在望。
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却扰了众人回家的好心情。
却是一群马匪,在马道上嬉笑着纵马冲撞流民,那一张张欢快的面容,一声声酣畅的大笑,令张楚不由的想到了一种名之为足球的运动。
但他们踢的不是足球。
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周围围观的,也不是可爱的球迷。
而是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张楚他们人不多,但数十匹踏云马一起奋蹄狂奔的声势却是不小,这些个马匪隔着一里地就听到了马蹄声。
但踏云马快,等他们明白事情不大对劲儿,舍了追逐的玩物集结时,张楚他们已经冲入他们百丈之内。
“吁。”
张楚勒住青骢马,面无表情的看了看那一具具被马匹践踏得不成人形的流民尸体,右手落到了惊云的刀柄上。
这人呐,为什么一定要作死呢?
他都已经准备熄火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难道活着不好吗?
“哈哈哈,列位可是太平城的好汉?”
马匪之中,一条颧骨处有刀疤直至嘴唇的精悍汉子,穿着一身不伦不类锦缎劲装,越众而出,大笑着朝张楚他们拱手打招呼。
笑声很豪气,很有江湖中人的风范。
只是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出卖了他慌乱的内心。
骡子见了这人,催动胯下战马行至张楚身侧,面容阴鸷指着那刀疤汉子道:“楚爷,此人便是‘过山风’魏夫。”
没有过多的叙述,只是一个简单的姓名,就将前因后果摆在了张楚面前。
“哦。”
张楚微微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先回去,叫点人下来,待会儿我们去一趟十魁寨。”
“是,楚爷。”
骡子啜着牙花子,笑得有些像李正:“来十名弟兄,跟我走!”
十骑纵马上前,簇拥在他身后,纵马前行,径直与一群马匪擦肩而过。
众马匪想动手拦下他们,却又没这个胆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骡子等人远去。
背地里给太平城添堵,恶心恶心太平城的胆子他们是有的,还很大。
但杀太平城的人,他们是真没这个胆量。
传说太平城那个光头大佬,可是带着三百号人就敢冲击北蛮军营的绝世凶人!
北蛮子多狠啊,连镇北军都能撵着杀!
那个光头大佬连北蛮子都能杀那么多,岂不是比北蛮子还凶?
魏夫最后一次确认,前方那数十骑中,没有光头,眼神也渐渐阴戾了下来。
他扭头望向骡子的背阴,眼神中有一抹凶光在蠢蠢欲动。
他在考虑,是不是一不做二不休,把这里的人全宰了!
完事了把尸体拖到山里一埋,谁能查到他头上?
然后,还没等他豁出去,就听到“铿”的一声。
这种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猛地的一回头,就见前方那数十骑的最前方,一个短发青年,抓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自己。
“砍死他们!”
第313章 十魁寨
“儿郎们,跟他们拼啦!”
马匪之中,魏夫拔出一把鬼头大刀,指着张楚歇斯底里的咆哮道。
簇拥在他左右的众多山贼,登时就“嗷嗷”叫打马迎向张楚他们。
山贼喽,是有心理优势的。
他们人多……多两倍还多。
只是如果他们能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们那个口头叫喊“跟他们拼啦”的九当家、九爷,这会儿已经调转马头,脚底抹油了。
“嘭。”
青骢兴奋的长嘶着,载着张楚一马当先的冲入马匪人群当中,一连撞死了数匹驽马,硬生生在人头攒动的马土匪中冲撞出了一条血路。
张楚随手挥了几刀,砍翻了十来个向他递刀子的蠢货,然后就觉得眼前一亮,才发现马匪已经被他杀穿了,感觉就像是捅破一层窗户纸那么容易。
他没有再调转马头,继续冲杀这些马匪喽,而是直接打马朝着快要逃得没影儿的魏夫追过去。
他相信自己手下这四十来号玄武堂弟兄。
他们人是不多。
但他们每一个,都是从锦天府守城战那座巨大的血肉磨盘里活下来的铁打汉子,就这种乌合之众,再多一倍,也奈何不了他们!
实事也的确如此。
四十余个玄武堂弟兄,顺着他冲杀出来的缝隙,切入马匪人群中,而后分别转向两侧,肩并肩、马头并马头,稳扎稳打的一步一步推进,个个都把他们堂主的稳重,学了个十成十。
一刻钟后。
玄武堂的弟兄们,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不需要有人指挥。
补刀的挨个补刀。
拖尸首的一手抓着两具尸首往马道外拖。
收集战利品的收集战利品,小到一枚大钱、大到一匹死马,通通颗粒归仓。
四十人,分工明确、娴熟麻利,全都是熟手。
不多时,打扫战场的玄武堂弟兄们,忽然听道一阵高亢的哀嚎声。
他们一回头,就见自家帮主一手倒提着四肢具被折断的魏夫,一手牵着魏夫的马匹慢悠悠走回来。
“嘭。”
张楚将魏夫扔到马道中间,淡淡的说道:“剐了他!”
……
骡子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张楚面前,揖手道:“楚爷。”
张楚打量他带来的人马,见跨坐在马背上的每一道人影,都身披铠甲,或赤色步兵甲、或玄色鱼鳞甲,就知道来人,都是参加过对北蛮作战的精锐:“来了多少人?”
骡子:“六百,属下寻思着,六百人怎么都够了,再多,焦兄弟就没办法守城了。”
是够了!
张楚回过头,继续看身侧的玄武堂弟兄施为,“兄弟,你这手艺,有点东西啊!”
满脸络腮胡的黝黑汉子,拿着血淋淋的尖刀,憨憨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帮主,俺这手艺是跟俺爹学的,俺爹以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
“好手艺!”
张楚点头:“回头儿咱们太平城弄一个大牢,你过去当牢头,以后这种人渣子就全扔给你炮制。”
黝黑汉子“嘿嘿”的笑道:“要得,帮主您叫俺干啥,俺就干啥。”
骡子打量着面前这具浑身赤红,到处都可以看见血糊糊的骨头,却还有呼吸的人形物件,不确定的问道:“这是……魏夫?”
张楚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忘记了,该不动他脸的……算了,兄弟你别摆弄了,也挺恶心的,来两个人,将他架到马道儿边上,胸前挂一个牌子,写书:吾乃‘过山风’魏夫,杀太平镇镇民于此。”
他转身走到青骢马旁,翻身上马。
“方才绞杀这批马匪的弟兄留下,打扫完将这些马匹拉回山。”
“其余弟兄,跟我走!”
他调转马头,双腿轻轻一夹马背,青骢马就知情识趣的向前狂奔而去。
他不曾大喊大叫过,也不曾装凶放狠话,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愤怒。
他其实很愤怒。
非常非常的愤怒
只是成年人的愤怒,已经不是大喊大叫或者放放狠话,就能平息的了……
……
十魁山以前不叫十魁山。
但自从十魁山的大当家‘及时雨’刘公明在这里立下十魁寨后,这座山就叫做了十魁山了。
十魁山山势陡峭,只有数条羊肠小道可以上山,其余皆是悬崖峭壁,甚是险峻。
十魁寨名传北饮郡的成名战,便是三年前,太白府兵曹率两千厢军来此剿匪,结果围着十魁山强攻了整整三日,损兵折将不说,愣是连十魁寨的山寨大门都没能看到一眼。
正面强攻,很难上得去。
想偷偷摸上去,也是难上加难。
而那刘公明,在此地经营了数载,十魁山方圆一两里开外,就已经开始布置明哨、暗哨、陷阱,外人还没靠近就已经被发现了,怎么摸上去。
十魁山距离狗头山不过四十余里,从地盘来看,十魁寨和太平镇还算得上是邻居。
只不过,彼此都是对方的恶邻。
张楚率六百特骑,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短短大半个时辰,就进入了十魁山的地界。
他们毫不掩饰的直奔十魁山,一路上周围响箭声不止。
待张楚行至十魁山山脚下时,一彪人马早已在狭窄的山道上,严阵以待。
见张楚他们前来,一个身量不高、头戴羽冠,黥了面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隔着老远高声道:“爷们儿都是哪条道儿上的?”
张楚勒马,目光在狭窄的山道上扫视了一圈儿,暗道好一个易守难攻。
这条上山的主山道,是两座陡峭悬崖之间,凹陷出来的一条小道儿,本身不算太过于狭窄,打理一下,马车都能直接走上去,但十魁寨却于山道两侧,傍崖修筑了两排箭楼,原本还算宽敞的山道儿,一下子就变窄了,顶多只能供两骑并排上山。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张楚竟然还在那那些个箭楼上,看到了床弩的影子……
他曾任过郡兵曹,十分清楚,床弩乃是管制军械,地方上,只有府一级的城池能大规模的装备,县一级只能限量装备。
而且每一架床弩,都是有专人负责保养、保管的,一经丢失,下能追查到一县县尊头上,上能追查到一郡兵曹的头上,极为严厉。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床弩毕竟是能杀官的重型器械……
但现在,他却在一座匪寨外围,看到了这种重型器械。
他还能说什么?
只能在心底暗骂一句:无能官府、迟早要完!
“太平镇,张楚!”
张楚摩挲着惊云的刀柄,沉声回应道。
山道儿上那羽冠男子,听闻“张楚”这个名字,本能的虚了虚眼,随即就朝张楚拱手大笑道:“原来是张大当家的当面,失敬、失敬!”
张楚瞧着他那副豪迈大气的模样,心下暗道又一个人精。
不过没关系,他本身就没有要依靠谁的意思。
靠手里的惊云,已经足矣。
第314章 来者不善
“张大当家与众兄弟,可是远行口渴了,想找个地儿歇歇脚、饮饮马?”
那厢的刘公明,还在装糊涂试探张楚的来意。
“刘大当家的说笑了,张某人虽然穷,但总算穷得有志气,还不至于来刘大当家这里打秋风。”
张楚口头不咸不淡的应付着,目光不断在山道儿两侧的箭楼上扫来扫去。
纵然是他,也不想顶着密集的床弩攒射冲山。
三架。
倒不算大问题。
床弩的确有射杀七品的威力,但床弩那低到慈悲的精准度,注定了威慑力大于杀伤力。
真要想用床弩射杀武道高手,只能依靠数量来弥补精准度的缺陷。
三架床弩,显然离绝杀武道高手的数量,还差得很远。
张楚自忖,就算是自己不够走运,真被射中一两箭,应该也破不开他金衣功的防御。
了不起重伤,想杀他,哪有那么容易……
“哦,那张大当家的兴师动众的前来,所为何事?”
刘公明望见张楚一直在打量山道儿上的箭楼,心头不由的暗道了一声“来者不善啊”!
当下,他一边不动声色的稳住张楚,一边暗暗的向身后打手势。
立在他身后的几名喽,不着痕迹的抽身退入人群当中。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
张楚不紧不慢的回应着,目光下移,仔细打量这条山道儿的坡度,忽然发现,他们若是强攻上去,一旦山上放滚石、倒火油,他带过来的这六百精锐铁骑,很有可能一个都活不了!
山势陡峭,山道又狭窄,滚石和火油顺着山势滑落下来,人根本跑不赢。
跑不赢就是死!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守城守得神经过敏了,一个山贼头子,不应该有这种战略眼光和布局才是。
但他仍然提醒自己不要大意,阴沟里翻船什么的,一点都不好玩。
“就是想请刘大当家的,帮忙杀几个人。”
“哦?”
刘公明虚着双眼,目光玩味儿的直视着张楚:“张大当家的,不会是想让我老刘,自个儿杀自个儿吧?”
“暂时还没这个想法。”
张楚微微摇头,淡淡的说道:“但若是刘大当家不依了张某,张某说不得就得试试了。”
威胁!
绝对是威胁!
刘公明面露不悦,眯成一条线的双眼中流露出丝丝杀机,但他在心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一抹杀机。
他并不太忌惮张楚。
虽然张楚前阵子名气很大,什么百骑劫营,吹得跟天神下凡一样。
但今日一见,也不过就是个八品。
天神下凡?
那也只是个天神下凡的八品!
他忌惮的是镇北军!
“张大当家的不妨说说,要我老刘帮你杀什么人。”
他说道。
张楚感应到了刘公明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机。
杀人杀得多,对别人的杀意总是格外的敏感。
他心头警醒,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淡淡的说道:“无他,贵寨九当家、魏夫……满门!”
“老九?”
刘公明听言,心中只觉得诧异,纳闷的问道:“张大当家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家老九近日一直在寨里弄耍子,昨日才出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
对啊,这个时间,魏夫早该回来了才是。
牵几只肥羊而已,花不了多长时间。
现在魏夫没回来,反倒是这个张楚找上门来了,一张口就要他杀魏夫满门。
自家事自家知,那魏夫是个什么性子,他这个当老大的当然再清楚不过。
“敢问张大当家的,我家老九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张大当家的连他一家老小都不肯放过!”
刘公明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魏夫至今未归。
张楚找上门来,要他杀魏夫一家满门,而不是交出魏夫。
魏夫的生死,已经不言而喻了……
“天怒人怨?”
“魏夫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天怒人怨!”
张楚的脸色渐渐冷了下去,“昨夜张某下榻于一间野店内,半夜,魏夫找上门来,要抢劫野店内的行商,张某顾忌着江湖规矩,没坏贵寨的买卖,只派人去知会了那魏夫一声,不要闹出人命。”
“就这么一句话!”
“那魏夫竟怀恨在心,带人进入我太平镇境内,以马匹追逐踩踏我太平镇迁徙的流民取乐!”
“也算老天爷开眼,让我撞上了,不然那些流民,可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他说得平淡,心头澎湃的怒意却是一点都不平淡。
就因为他一句话,死了那么多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怎能不怒?
刘公明听后,只觉得头疼。
杀几个流民,倒是不打紧。
但是进入太平镇的地盘杀太平镇的人,这的确太过了。
按江湖规矩,张楚杀魏夫的确是天经地义!
但按照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张楚要杀魏夫的妻儿老小,这也太过了!
“敢问张大当家的,我家老九,现在人在何处?”
刘公明问道。
他知道魏夫该死。
但这句话他却不能不问。
若是魏夫还活着,他还得想办法保魏夫一命。
不问,他这个十魁寨大当家的位子坐不稳。
不保,他这个十魁寨大当家的位子也坐不稳。
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问。
但落在张楚的耳边,却像是一桶汽油浇在了烈火上。
他从刘公明的脸上看到什么?
满不在乎!
不以为意!
连一丝动容和气愤都没有!
就好像,魏夫作下的孽,完全不值一提!
口头也连一句敷衍的道歉都没有。
一开口,问的就是魏夫的死活……
霍青以万民为棋,搏一个裂土封王,也就算了。
他只是个八品,杀不了一品大宗师。
再悲愤、再狂怒、再想千刀万剐了霍青,他也只能忍。
但你特么一个山贼头子,也敢学镇北王漠视人命?
去!你!妈!的!
“魏夫?”
张楚缓缓拔出惊云,眼珠子微微有些发红,“我活剐了!”
“我本来还想跟你好好说,看能不能和平解决这个事情。”
“现在看来,还是送你下去和魏夫作伴比较好!”
“你们这种人渣子,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第315章 你敢赌一把吗?
张楚突然翻脸。
刘公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刺激得张楚突然翻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张楚大喝道:“尔等守在原地,不可放过一人!”
再一定神,就见张楚已经从战马上跃下,像一头孤狼一般朝着这边冲杀过来。
他登时暴怒!
一人一刀就想挑了他们十魁寨?
太他娘的瞧不起人了!
“儿郎们,给老子擒住他,老子要拿他点天灯!”
他暴怒的咆哮道。
话音落下,簇拥在他身后的人马轰然杀出,如同山洪爆发一般扑向张楚。
“杀啊!”
千百人的呼喊声拧成一股,在山林间回荡。
往上冲的张楚突然止步,抬起头,眼前的山寨,一下子就变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席卷而来的山贼喽们,忽然变成了黑潮北蛮大军!
刹那间,他的眼珠子红了!
他整个人忽然剧烈的颤抖。
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恐惧、还是兴奋,还是恐惧中混合着兴奋。
他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战场……
噩梦般的战场……
“杀!”
他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野兽咆哮般的低沉怒吼,高高扬起惊云。
一刀落下!
狂暴的火红色三叠劲刀气落入汹涌的山贼人群中、
刹那间,大地震颤、血浆漫天,余波卷起张楚身前两三丈内的所有山贼,倒飞而回!
如果这一彪山贼扑下来时那股气势如虹、凶猛狂放的阵势,如同山洪爆发!
那么张楚这一刀,就像是一块巨石落在山洪里!
掀起惊天骇浪!
站在箭楼前的刘公明见状,眉头一跳。
他是七品。
但他自忖,他无论如何也劈不出这般狂暴的一刀!
他第一次相信,张楚百骑劫营,一战屠杀数千北蛮人的传说,很有可能是真的……
但张楚都已经动手了!
即便传说是真的,也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事到如今,只有你死我活!
刘公明一咬牙,浑身暴戾之气疯涨!
他伸手从近身手中抓过一把偃月刀,纵身冲了下去。
他是十魁寨魁首!
是北饮郡鼎鼎有名的大山贼!
这里是他的地盘!
……
一刀毕。
张楚如同离弦之箭一样,逆着人潮一路向上砍杀。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无一合之敌!
“杂种,吃你爷爷一板斧!”
忽闻一声怒吼,张楚一抬头,就见一条袒胸露肚、黝黑如黑炭头的虬髯汉子,提着一对黑铁板斧从山贼中跃起,一板斧劈向自己的头颅。
板斧还未至,凄厉的劲风已经打得他的面颊生疼。
这黑汉来势凶猛,仓促间张楚又分辨不出他是几品,心道若是与他硬拼,一旦不能瞬杀这黑汉,定会被他扑倒在地。
此刻他身处数百山贼喽的包围之中,一旦被人扑倒在地,只怕就很难再爬起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张楚脑子一转,就知道这一合不能硬拼。
人潮拥挤,没有足够的空间供他腾转挪移,他索性拼着后背被几个喽劈砍上几刀,屈膝蹲下。
“呜。”
板斧擦着他的发梢略过,劲风削下几缕短发。
黑汉一斧落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从张楚的头顶上越过,错失一斧砍死他的好机会。
正当他目呲欲裂之时,张楚突然探出左手,闪电般的一把攥住了他的右脚脚裸。
黑汉心头一惊,连忙借着张楚这一带之力,侧身一脚踢向张楚的后脑勺。
哪知张楚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右臂猛地往后一挥,稳稳当当的挡住了他的左脚。
下一秒,他就感觉到风声在自己耳呼啸。
“嘭。”
张楚抡起黑汉,狠狠砸在了大地上,当场就将怒喝连连的黑汉砸得七荤八素,只觉得整个人都散了架,再也无力挣扎。
张楚也不急着杀这黑汉,就这样一手抓着他、一手抓着惊云,继续往前冲杀。
惊云够不到的山贼喽,他就挥动黑汉,蛮横的乱砸一气。
躲过黑汉冲入他周身三尺之内的山贼喽,他就直接一刀砍翻。
猛如虎!
“三爷!”
“杂种,放开三爷!”
山贼喽之中,有人高喊道。
张楚这才知道,自己手里攥着的黑汉,原来是十魁寨的三当家。
有点意思!
“张楚!”
一声大喝,从前方传来。
围着张楚投鼠忌器的山贼喽们,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张楚一定神,就见刘公明到提着一把偃月刀,一步一步从山贼喽中走出,走到他正前方两丈之外站定。
“放开大奎,我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来日再一决生死!”
他面容狰狞,怒目而视,一句一顿的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张楚就听到上方就传来一阵“铿铿铿”的老旧轴承转动声。
他没抬头,但他知道,那是床弩转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片乌泱泱的弓箭手,从山上涌到箭塔后方,一支支箭头上燃烧着火焰的箭头,瞄准张楚。
微风,裹挟着刺鼻的火油味儿拍打到张楚脸上。
近处有床弩,远处又火油加火箭……算得上是绝杀之局!
但这些招数,全都在张楚的预料之内,他强令骡子他们守在山脚下,防的就是十魁寨这些招数。
他自己既然敢冲杀上来,自然就不惧这些招数。
他看了看刘公明,再看了看他手中已经昏厥的黑炭头。
突然嗤笑了一声。
刘公明见他突然发笑,心知不好,失声道:“有话……”
“好好说”几个字还没能说出口,张楚已经抡起惊云,一刀剁下了手中黑炭头的脑袋。
“人,我杀了!”
张楚松开手头的无头尸体,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惊云刀身上的血珠子:“你若敢拿这些恶心的玩意招呼我,只要我不死,必屠你十魁寨,鸡犬不留……你敢赌一把吗?”
他不只一次拿敌人的家眷威胁敌人。
但都是嘴炮,从没动过真格的。
唯有这一次!
他是真动了杀心!
虽然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次是因为魏夫的所作所为,以及刘公明对魏夫所作所为的态度,超过了他三观的接受范围,才动了这种杀机。
还是自己终于被这个吃人的世界同化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第316章 报应
刘公明似乎没有听到张楚的话。
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怔怔的望着张楚脚边这具无头尸首,手中倒提的偃月刀因为用力过猛而剧烈的颤抖着,阳光下的粼粼刀光,犹如波光粼粼。
张楚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绝望的灰色海中,终于浮起点点希望的阳光。
刘公明这种的心肝,虽然有些黑,但到底还是有的。
这个世界,还没烂透……
人生,还值得期待……
过了许久,刘公明才抬起头来,双目赤红的望着张楚:“你就是我的报应吗?”
张楚听言,冷笑着反唇相讥:“你还信报应?”
刘公明拖着偃月刀,一步一步的走向他,面无表情的冷声道:“杀了你,就不信!”
张楚迈步迎上去,用同样的语气淡淡的说道:“那你可能还是得信。”
两人一步一步接近,步伐越迈越大,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快就不足半丈。
没有任何墨迹,张楚率先动手!
他抡起惊云,雪亮的刀刃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一记毫无花哨的直劈斩向刘公明!
刘公明毫不示弱的双手一转偃月刀长长的刀杆,铡刀一般的偃月刀身,犹如青龙出海一般凶猛的上撩,迎向惊云。
“铛。”
两把刀在两人胸前招架,二人抓刀的手具是青筋暴起,但谁也奈何不了谁。
张楚瞅着近在咫尺的刘公明,突然一抬右脚踢向刘公明的左腿小腿骨。
刘公明没躲,手头偃月刀猛然向前一突,刀身擦着惊云的刀刃,捅向张楚胸膛。
张楚见状,金鸡独立的左脚向右一转,身形后仰。
“咔嚓。”
“撕拉。”
清脆的骨裂声和利刃划破布料的暗哑声,同时响起。
偃月刀刺穿了张楚胸膛前的衣裳,皮肤和冰冷的刀身紧紧的贴在一起。
刘公明见状,毫不犹豫的一转刀身,刀刃朝向张楚的胸口,猛然的向左划过去。
刀刃偏转,惊云失去了阻力,张楚右手手腕一转,挥动惊云顺势斩向刘公明的脖子。。
若是两人都这么硬刚不退。
那么,结局很可能是刘公明横着给张楚开膛,而张楚则一刀砍下刘公明的脑袋!
只是两人都不是头铁的铁憨憨。
张楚顺着偃月刀原地旋转,左臂一肘撞击在偃月刀的刀格上,撞得偃月刀倒飞了出去。
刘公明左手一推精铁刀杆,将精铁刀杆推到和面门齐平的高度,稳稳当当的架住惊云。
两人的厮杀。
没有震天动地的碰撞声。
也没有什么五光十色的气劲纵横。
但这种气劲含而不发的近身搏杀,其实更加凶险!
若是大开大合,拼血气、拼力道、拼刀招,稍落下风也还有扭转的机会。
而这种近身搏杀,可能前一秒还稍占上风,下一秒就被敌人抓住破绽,直接一命呜呼了。
而且两人的拼杀,看似没有任何刀法套路,但实际上,两人简单而杀机侧漏的刀招,都是基础刀法的进阶用法,必须要拥有一定刀法积累,才能应对随机应变的打法。
张楚的刀法基本功,乃是梁重霄一手调教出来的。
从死桩、到活桩,再进刀法套路,每一个阶段,张楚都下了大力气打磨,基础极其扎实。
其后他在对北蛮人的作战中,更是以实战反复夯实自己的刀法基础,如今已经到了眼到、心到、刀到的境界。
刘公明的刀法基础,肯定没有张楚这么扎实。
但他毕竟比张楚多活了一二十岁,玩刀的时间就已经和张楚的年岁一样大,丰富的经验,足以让他弥补自身刀法的缺陷。
不相上下!
……
两人同时抽身后退。
张楚看了看自己胸前衣裳的豁口,察觉到胸腔的骨骼在隐隐作痛……他虽然避开了偃月刀的横斩,但七品的化劲,本身就有些类似于寸劲,只要沾到就足以发力。
也就是他,外有金衣功保护皮肉、内有练髓三转照旧近乎钢筋,才扛得住七品的化劲。
换了其他八品,就刚刚偃月刀那轻轻一擦,刀上含而不发的化劲已经足以将他的胸膛震成一团烂泥!
他在打量自己的胸膛。
刘公明也在活动自己左腿。
张楚避开了他那一刀。
而他却是实打实的挨了张楚那一脚。
他满以为,自己有化劲护体,就算扛张楚一脚,也不打紧。
事实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张楚的暗劲极其诡异,竟然破开了他的护体化劲,踢碎了他的骨骼。
这还不算什么。
他现在已经感觉左小腿炙热难忍,像是有一团火在紧紧的贴着他血肉燃烧。
而且灼热之中,还有一丝丝深入骨髓的寒冷之意,令他感觉有些僵脚。
讲道理,武道练到入品,就可以称得上是寒暑不侵了。
练到七品,就是光着膀子在冰雪里呼呼大睡都不会感染风寒。
但他现在竟然感觉到了阔别已久的僵脚滋味……
冷和热,明明是两种相冲的感觉,却诡异的并存。
更诡异的是,他试着调动血气入左腿,想要镇压这两股诡异的感觉,却发现,自己的血气竟然流不进去,就好像那一片的静脉和血管,都被什么堵塞了一样。
这个张楚,真他娘的邪门!
“过家家,就到此为止了。”
张楚才懒得去理会他心头想的是什么呢,径直说道:“下边我要动真格的了,如果你就刚才那两下子,不妨趁自己还活着,提前交代一下后事。”
“是吗?”
刘公明阴冷的笑道,“我老刘混迹江湖这么些年,可从未听说过,有杀得了七品的八品!”
“这只能说明你见识少!”
张楚嗤笑着说道:“别的八品杀不杀得了七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死在我手下的七品,比你十魁寨的当家还多。”
刘公明只是冷笑,显然不相信。
张楚也不打算说服他相信。
死人,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他又一次迈步走了上去,轻吟道:“斩……”
说话间,他从自身雄浑的血气循环中分出五成,还有些生疏的铁骨劲二重的三叠劲手法,将五成血气分成三波,陡然爆发。
“斩马!”
他隔着半丈远,朝刘公一刀劈出。
只听到“嗡”的一声,一刀三丈有余的火红斧形气劲,轰然涌出,包裹着惊云的刀身前,看上去就像是张楚挥动着一把熊熊燃烧的巨大战斧!
自诩见多识广的刘公明,一下子就被这道烈火熊熊的巨大斧形气劲给惊呆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第317章 屠龙勇者与恶龙
一刀出。
犹如熊熊烈焰般的火红斧形气劲,如同华盖一样朝刘公明笼罩下去。
刘公明见张楚这一刀凶猛得完全不似下三品力士,哪还敢硬抗,猛地一跺脚,身形就像大鸟一样向后跃起。
“轰隆。”
火红色的气劲劈空,落在了山道上。
霎时间,爆炸声如悍雷轰鸣,大地震颤如地龙翻身,尘土飞扬、沙石飞溅,气浪摇晃得两侧的箭楼都在左右摇摆!
除了没有明火和蘑菇云,这妥妥的就是炮弹爆炸啊!
还是那种大口径炮弹!
气浪裹挟着砂砾打在张楚身上,打得他生疼,他抬起手护住双眼,心头也为自己这一刀的威力而震惊。
这是他练髓三转后,第一次放开手脚使用铁骨劲的三重叠劲。
等到尘埃落地,张楚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就见到地面上多出了一个方圆丈余、深有三四尺的大坑,大坑底部,覆盖着黑色的烧灼痕迹,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大坑的边缘,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密集裂痕。
这么强?
这才五成血气。
若是全力出手,那岂不是……人形自走无限弹药榴弹炮?
他抬眼看三丈开外的刘公明,就见方才还一脸冷酷的刘公明,这会面色苍白如纸,满头大汗!
不只是刘公明,包围着张楚的所有山贼喽,都俱是一脸见了鬼的惊悚表情。
这,这他娘的还是人吗?
在气海大豪就已是一方霸主,自顾身份不会轻易下场出手,修意宗师更是早已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环境下,哪怕是习武之人,也缺乏对武道之强的清楚认知。
在许多江湖儿郎的认知当中,能一刀劈开一颗大树就已经算是高手、强者了。
至于一人破十万军什么的,很多江湖儿郎听在耳边,都觉得跟听神话故事一样。
人只相信自己双眼所看到的。
这是优点。
也是缺点。
张楚提着刀继续走向刘公明,心头暗道下一刀可不能让他再溜了,一定要砍死他。
刘公明看着张楚一步一步的朝自己走过来,手里的偃月刀在发抖。
恐惧的发抖。
他知道自己接不住这样的一刀!
哪怕是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也接不住!
接不住,就得死!
他避开张楚一刀,还能避开张楚每一刀?
“你今天一定要杀我?”
他吞了一口唾沫,艰难的问道。
张楚点头:“老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你的时候到了。”
刘公明紧了紧手里的偃月刀,问道:“那可不可以放过我这一寨人马?”
张楚偏过头,扫过周围那些山贼喽,微微摇头:“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放了。”
刘公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那我自戕,能不能换寨中老弱妇孺的性命?”
张楚终于高看了这个人一眼。
这个人不是好人。
但他是一个好大哥。
若是可以,张楚还真想放他一条生路。
只可惜,放不了。
这种人,多活一天,就会多一个无辜的人死在他手上。
张楚思忖了片刻,点头道:“这倒是不打紧!”
刘公明惨然的看了看左右的喽们,道:“弟兄们,哥哥先走一步,咱们来生再做兄弟!”
话音落下,他手头的青龙偃月刀一翻,旋转的刀刃顺畅的抹过了他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
“大当家的!”
众多山贼喽悲愤的大喊出声。
“杂种,去死啊!”
暴怒的人群,悲呼着、呐喊着、咆哮着扑向张楚。
……
张楚光着膀子坐在虎皮大椅上,被鲜血染红的衣裳扔在一旁,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还算宽敞的大堂中。
他一手托着下巴,目光在堂下空荡荡的九把椅子间来回游荡。
骡子快步走进聚义堂,揖手道:“楚爷,山上的山贼都清理完了,战利品也都整理完毕,可以回山了。”
张楚轻轻的“嗯”了一声,淡淡的问道:“战利品都有些什么?”
骡子:“粮草、兵甲,还有一些古玩字画和现银,数量都不少,此外,我还在刘公明的房里搜出了几本武道秘籍。”
“山上还有多少山贼家眷?”
“两千多吧……”
张楚起身:“留下一批粮食、每人发二两盘缠,让他们自己去寻生路。”
骡子偷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楚爷,有这个必要么?咱们自己山上还有那么多叔伯兄弟,等着咱们养活呢。”
张楚加重了语气,认真的说道:“是没这个必要,但这就是咱们跟刘公明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骡子坚持完自己的立场:“但咱们杀了他们的亲人,就算给他们一条活路,也不会有人记得咱们的好儿,而且就这些人,没几个好人,好人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您能留他们一条命,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何必再给他们粮食和盘缠?那不是拿粮食和银钱往大江里倒吗?”
说完了,又勉为其难的道:“不过既然您都开口了,属下也只能照办。”
如今太平镇内,也只剩下他,还敢在张楚面前坚持自己的立场了。
张楚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去做事吧。”
骡子拱了拱手,转身步出大堂。
张楚目送着他远去。
其实骡子说的,他又何尝不明白。
十魁寨这些山贼的家眷,就算没有亲手杀过人,她们身上穿的每一缕线头、吃的每一口黍米,也都带着人血……
哪怕是以他前世生活的华国的宽容法律,这些人也都是有罪的。
但罪不致死。
如今玄北州的世道乱成这副模样,连身上有一把子力气的青壮,都不一定能混到一口饱饭吃。
就这些个老弱妇孺,不给她们粮食和盘缠,就是让她们去死……
不是张楚心软,见不得死人。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也变成魏夫、刘公明和镇北王那样的人。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恶人。
镇北王,也曾为了守护玄北州的黎民百姓而浴血奋战。
只是年轻的屠龙勇者,最后自己变成了恶龙。
张楚不想当屠龙勇者。
更不想当恶龙……
第318章 六月
是日,太平镇张楚,剿十魁寨于十魁山,十魁山大寨主刘公明自戕,满寨山贼皆死!
血魔刀之名,再次名传江湖!
十魁寨立寨七载,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山中草芦,步步高升为北饮郡首屈一指的大匪寨!
大寨主刘公明,仗义疏财、豪气干云,无论那路江湖人马,只消上了十魁寨,便不会空手而返,以此博得“及时雨”的美名!
事情传开后,前往十魁寨祭拜刘公明之江湖儿郎,络绎不绝,无数曾受刘公明恩惠之人,于刘公明墓前立下重誓,定要杀那“血魔刀”张楚,取其头颅置于刘公墓前,祭奠刘公!
张楚,的确是让很多江湖中的人都感到恐惧了……
江湖上,张楚出手的记录不多,但每一次,都是大开杀戒,除老弱妇孺之外,一个不留!
手辣至此,近乎于魔!
至于张楚为什么要剿灭十魁寨,起初江湖上是有流传的……
但因为没人关注,就逐渐的消失了。
那些个江湖儿郎,只知道,也只想知道,张楚剿灭了十魁寨,逼死了刘公明。
江湖,从来都只是个小圈子。
爱恨情仇,皆在这个小圈子之内流转。
若非浑水脏了身,没有多少所谓的“侠”愿意拿命去为老百姓出头,自然,江湖中人对老百姓做的恶也很少会计入江湖恩怨之中。
……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底。
太平镇的镇墙,终于在太平镇开始收割春小麦的这一天,落成了。
落成后的太平镇镇墙,高四丈五尺左右……换算成张楚前世的尺寸,约等于十五米,差不多五六层楼那么高。
宽有两丈,以郡府级的城墙规格修筑,内以夯土做芯,包以青石条,外围再以青砖混合糯米灰浆垒砌,等闲的八品全力一击轰上去,也只是在城墙上留下一个面碗大的坑。
按照张楚来验收时的想法,就这一堵城墙,说挡得住气海大豪那肯定是扯淡,但下三品的杂鱼来了,只要守城的人提前有所防备,那这一堵镇墙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有了这一堵镇墙,太平镇的人心,也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得益于乌潜渊的大力支持,太平镇的物产和经济,虽然还远远没到达能够自给自足的地步,但总算没有出现太规模的物资紧缺。
更重要的是,随着开春种下的小麦开始收获,冬小麦开始播种,以及渔、牧、桑、蚕等等基础生计行业开始冒头,太平镇的老百姓已经看到了日子慢慢变好的希望。
人怕的,不是苦日子,苦日子咬咬牙也捱过了。
人怕的,是苦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儿。
……
骡子溜溜达达的走进张府。
隔着老远,他就见到石头四肢着地的趴在院子里,做老牛耕田状,他那条大黄狗领着几条小狗崽,在院子里撒欢地跑来跑去。
“哟,石头,练莽牛劲呢?”
他笑着凑上去,像摸小狗儿一样的揉了揉石头的头顶。
石头这会儿正聚精会神的调动着浑身血气呢,小脸儿涨得通红,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到骡子的声音,知秋抱着小锦天从屋里走出来,虎着脸数落他道:“石头练功呢,你逗他作甚!”
骡子“嘿嘿”的笑道:“没事儿,我练过莽牛劲,这门功法没那么容易岔气儿。”
知秋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你就闹吧,等你大哥出来了,再好好收拾你!”
骡子笑嘻嘻的说到:“哈,我大哥多心疼我,他才不舍得收拾我呢……大嫂,晌午剩冷饭没?给我弄一碗呗,我出去转悠了一上午,还没过晌午呢!”
“你这可不行,镇子里的事务是要紧,但你的身体也不能不顾啊……桃子!”
“哎!”
夏桃叼着一块糕点,从窗户里探出一颗小脑袋来,一脸迷糊的望着门外的知秋和骡子:“姐姐,你叫我啦?”
小娘子虽然已经盘起头发做了妇人打扮,但言行举止,分明还是个大姑娘。
知秋扬了扬下巴:“去给大山弄些饭菜出来,从家里带过来的腊肉还有吧?给他切一刀。”
骡子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有冷饭端出来我对付一口就成!”
知秋看都没看他:“听我的,快去!”
“好的,姐姐!”
夏桃缩回脑袋,“噔噔噔”的就往伙房那边跑去。
骡子也就不客气了,笑道:“多谢大嫂啦!”
知秋白了他一眼:“瞎客气……不是做大嫂的要说你,你这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妇人成家了,婶子要是不认识好闺女,大嫂去给你物色!”
“那感情好!”
骡子笑的越发的灿烂了:“我娘就是成天催这事儿呢,但那些个媒婆领我家去的那些个姑娘……啧啧啧,着实生得比北蛮子还强壮!”
知秋忍俊不禁,笑着点头道:“那的确是不成……这事包在大嫂身上,大嫂就是翻遍太平镇、四星城,也一定会给咱们大山挑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黄花大闺女!”
她是有这个底气说这个话的。
太平镇至今实行的仍然是大食堂式公有制,一切人力、物力,皆归张楚调度,但男女有别,张楚堂堂七尺男儿,当然不方便去管理镇中的妇孺,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在了知秋身上。
知秋有类似于妇.联主任的职务在身,谁家有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自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事实上,武曲县派来的各类皂衣小吏,早就在张楚从太白府返回太平镇的第五天,就已经进驻太平镇了。
但就如张楚所料的一般,在收到太白府郡衙的消息后,武曲县县尉翌日就火烧火燎的跑上门拜访张楚,一口一个大人,明里暗里都是一副以张楚马首是瞻的姿态。
连武曲县县尉这种正八品官,见了张楚都是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一些个没品的皂衣小吏,哪还敢在太平镇指手画脚?
一个个到了太平镇后,连张府的门都没敢上,自行找地方安顿下来后,翌日就开始踏踏实实的为人民服务……
于是乎,张楚这个太平镇经略使,就成了不是山大王,胜似山大王的存在。
张楚成了山大王,知秋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压寨夫人级的大人物。
她出面说媒,哪家的黄花大闺女敢不依?
骡子笑嘻嘻的向知秋揖手:“那我的终身大事,可就拜托大嫂了!”
知秋瞪了他一眼:“都让你别瞎客气了,若让你大哥见到了,指不定怎么数落妾身呢!”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醇厚的男子声从屋里传来:“数落你什么?”
第319章 大风起兮
知秋与骡子闻声,惊喜的一抬头,就见张楚蹑手蹑脚的从屋里出来。
真的是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
“老爷!”
知秋已有四五日没见着他了,这会儿见了他,欢喜的抱着小锦天就迎上去。
哪知张楚见她迎上来,却是如临大敌的连连摆手:“别靠近我,我还没适应现在的力量,别伤着……”
“啪。”
他的话还未说完,脚下的青石板就已经被他一脚踏碎。
知秋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小锦天往后退了两步。
张楚看了看自己脚下,神情有些尴尬。
骡子跟着知秋迎上来,兴奋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张楚:“楚爷,您练髓四转了?”
张楚肯定点头:“四转了!”
借助前番霍鸿烨交由姬拔带给他的那五十颗蛟骨丹,他已顺利的练髓四转,用时两个半月。
“好事!好事啊!大嫂,派人去请几个厨子过来,今晚召集兄弟们好好的喝几杯!”
骡子一拍大腿叫道,神色中有如释重负之感。
张楚看出了他脸色有异,微微一凝眉,沉声道:“知秋,去吧。”
知秋“唉”了一声,知道他们俩是有话要说,爱恋的看了张楚一眼,抱着小锦天转身出去。
知秋走后,张楚朝门外挥了挥手,道:“去院子里说吧,屋里这些桌椅板凳,扛不住我造。”
骡子笑道:“听您的。”
两人出了客厅,跟荷锄而归的老农一样,就地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我闭关这几日,镇子里是不是出事了?”
张楚问道。
骡子点头:“有些麻烦。”
张楚凝眉:“多麻烦?”
骡子:“好几个七品那么麻烦。”
张楚虚了虚双眼:“那的确是挺麻烦的……给刘公明报仇的?”
自他剿了十魁寨后,这北饮郡的江湖上,就没安生过。
江湖上雷声不断,杀他张楚,替天行道的口号喊得梆梆响!
雨点也没停过,不断有三教九流的江湖儿郎,混在来太平镇赶集的四星城老百姓里,混入太平镇想唱一出荆轲刺秦。
但有血影卫在,这些人的荆轲刺秦大戏,当然注定唱不成。
一开始,张楚真当这些个江湖儿郎,是热血上头、黑白不分,还好言好语的跟他们讲道理。
但放了好几批江湖儿郎离开太平镇后,来太平镇的江湖中人还络绎不绝,甚至有人趁夜摸上还未完工的镇墙,打伤了好些个守夜的血虎营勇士。
这终于惹毛了张楚!
自那以后,所有未经允许,私自混进太平镇的江湖中人,一概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拿了下大狱!
但这还是没能震慑住那些江湖儿郎,依然有人三天两头往太平镇内挤,而且是什么人都有。
九品。
八品。
七品。
名门正派的青年少侠。
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就好像他张楚的人头,一下子就变成了唐僧肉。
张楚逐渐逐渐明白,这些个混进太平镇想要杀他的江湖中人,有的真是想为刘公明报仇,但更多的,是想踩着他张楚扬名立万……
说到底,还是觉着他张楚势单力薄、心软可欺!
他若悬挂的,不是他张楚的四联帮大旗,而是镇北军的赤旗,还有哪个江湖中人敢上门来杀他?
……
“我三天前收到消息,有人私下串联,密谋害您,这两日动用各方弟兄追查,从串联的人里,查到了合欢门、金刀门和锦帆坞的影子,现在参与此事的七品,能确认的就有六人!”
骡子娓娓道来,语气有些凝重。
“六个七品?”
张楚咬着牙,冷笑道:“还真他娘的看得起我张楚!”
他愤怒了!
张楚自问,剿灭十魁寨,没剿错!
十魁寨上下,都是该杀之人!
哪怕那个有着“及时雨”美名的刘公明,他的豪气干云、仗义疏财,也只是针对江湖中人的。
他十魁寨不事生产,又无任何正当产业,他满寨上下,吃的喝的穿的都是怎么来的?
还不都是强取豪夺来的!
还不都是杀人越货来的!
那魏夫,都做出了逐马踏人这样的恶事了,那刘公明第一反应却不是愤怒,而是询问魏夫的生死……
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
他自问,对找上门来的那些江湖中人,已足够手下留情了!
按他往日的脾性,这些敢找上门来杀他的江湖中人,没一个活得了!
而这一次,他一个都没杀!
为什么?
还不是觉着,以后大家都在江湖上混饭吃,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还不是觉着,这些人或许只是一时血热上头、功名利禄遮掩,罪不至死!
经历了这么多腥风血雨之后,他仍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现实总会帮他积累够失望,并告诉他,不用谢!
欺人太甚!
“你刚才说的合欢门、金刀门和锦帆坞,应该就是北饮郡内,所有的中小型江湖势力了吧?”
张楚虚着眼睛,轻声问道。
骡子回道:“以前还要加上十魁寨。”
张楚嗤笑了一声,目光阴鸷的轻声道:“有点意思,唇亡齿寒啊!”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些理解当初刘五卸任黑虎堂堂主时所说的那番话。
这个鬼世道,总是在逼着好人去做坏人……
刘五说得对,既然做好人没好报,那还**毛个好人!
他站起身来,拍着手上的尘土,淡淡的说道:“放消息出去,从今往后,这北饮郡的江湖,我张楚说了算。”
“所有的灰色生意、黑色生意,都由我太平镇做主!”
“所有的行商、商船,一进入北饮郡地界就必须向我太平镇上供,我太平镇会为其提供庇护。“
“所有的江湖中人,都必须接受我太平镇的统辖,听我太平镇号令,敢不从者,要么滚出北饮郡,要么死!”
“至于合欢门、金刀门、锦帆坞……通知他们,五日之内,一门送一万两白银到太平镇,若敢不从,十魁寨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
骡子心下大吃了一惊,失声道:“楚爷,咱们现在就这么做,是不是早了点?容易犯众怒啊!”
“早吗?”
张楚的眼神有些冷冽,“我怎么觉着……刚刚好呢?”
第320章 千层浪
太平镇的消息一放出去,立刻就在北饮郡的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的江湖中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每一个江湖儿郎,都在义愤填膺的表达对太平镇这番“豪言壮语”的愤怒,是个习武之人,都在表示对张楚的鄙夷!
痴人!
狂人!
魔头!
朝廷鹰犬……
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个个不怎么好听的称号,就扣了张楚的头上。
但有意思的是,自从太平镇的消息放出去之后,江湖上那些个上蹿下跳、合纵连横着要组织人马来杀张楚的交际花们,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更有意思的是,自从太平镇的消息放出去后,那些三天两头往太平镇里混,打不绝、抓也抓不绝的江湖中人们,在短短两三天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果然,欺善怕恶才是人类的天性……
……
出乎张楚预料之外的是,太平镇的消息放出去后,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竟不是哪位“大侠”!
而是一个他想也没想到的人。
一身穿短打,浑身暑气的乌潜渊,重重的将自己扔到椅子里,微微喘息着向坐在他对面的张楚道:“老二啊,你这次玩的可有点大。”
张楚淡定的将一碗冰镇酸梅汤推到他面前,轻笑道:“消息都传到你耳中了?挺快嘛!”
乌潜渊拿起银勺喝了两口,又将银勺扔回碗里:“你给我透个底,你这次到底是想吓吓那些江湖中人,还是玩真的?”
张楚:“玩真的,但目的,是为了吓吓那些江湖中人。”
乌潜渊了然,又拿起银勺喝酸梅汤。
张楚:“你这次又是从哪里过来的?”
乌潜渊头也不抬的回道:“挺远的,从封狼郡那边赶过来的。”
张楚点头道:“那是挺远的。”
封狼郡,在北饮郡以东,已经接近燕北州了。
一碗冰镇酸梅汤还未喝完,乌潜渊又将银勺扔回碗里,郑重的问道:“你敢放出这个消息,心里有几成把握?”
张楚:“我说只有五成,你信么?”
他放出这个消息,当然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练髓已经四转,配上铁骨劲与他血气里的火气,离下三品无敌或许还有一段距离,但他自忖,只要不是那种天纵奇才的七品,他十招之内便可以斩之!
天纵奇才的七品,玄北州有没有,张楚不清楚,但他笃定,即使是有,肯定也不会在合欢门、金刀门、锦帆坞这种中小型江湖势力之内。
有了这个把握,只要合欢门、金刀门、锦帆坞不联合、不结盟,张楚就有的是办法逐个击破。
就算那三家想联合、想结盟,想一起对付他张楚,也要先问问,他张楚答不答应……
想让两个势力交好,这很难。
想让两个势力撕破脸,不要太轻松!
老话说,同行是冤家。
合欢门、金刀门、锦帆坞同在北饮郡内立足,张楚不信,他们之间连一点点龃龉都没有。
只要有,血影卫就一定能查出来。
只要查得出来,张楚就能顺着那一丝龃龉,将他们之前的矛盾无限放大!
到时候,能不自相残杀就属他们的掌舵人够理智了,还想联合、结盟对付他张楚?
还是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以他个人下三品难逢敌手的武力,再加上血影卫的强大情报能力,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已赢了五成。
剩下的五成,就得看事情的发展和天意了!
“一半?”
乌潜渊笑了,“已经不少了,你要是不忌讳,我可以帮你把剩下的五成也补上!”
张楚一挑眉,疑惑的问道:“怎么补?”
乌潜渊笑着,轻描淡写的说道:“简单,我抽调几个七品到你手下听你指挥,直到你把这个事情干成。”
张楚吃了一惊。
他早就知道,乌氏在北二州的底蕴极深,即便乌氏主体北叛,遗留下的暗子势力也绝不可小觑。
但他万万没想到,乌氏遗留下的暗子势力,竟然会恐怖至斯!
还抽调出几个七品?
乌潜渊手下到底有多少七品?
不对!
乌氏是乌氏!
乌潜渊是乌潜渊!
乌氏遗留下了多少暗子势力,不代表乌潜渊手里就只有那点暗子势力。
他这半年多以来,小半个玄北州的乱跑,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躲避州府的追查。
乌潜渊有他的谋划,有他的布局……
毕竟,他接手乌氏遗留产业的初衷,就不是为了当一个富家翁。
……
“若是旁人说这个话,我肯定是忌讳的,天上不会掉炊饼嘛!”
张楚慢悠悠的说道:“但你说这个话,我还真不忌讳……说吧,你能支援我几个七品?”
乌潜渊也不觉得意外,如果张楚会忌讳,他也不可能说这个话:“这得看看你,还差几个七品使唤。”
“使唤不敢当!”
张楚摇着头道:“我也才八品……你手下的人手要是宽裕,就调三个七品给我吧,再有三个七品压阵,我就能走得更加从容!”
乌潜渊毫不犹豫的说道:“三个太少,我给你六个,只不过……”
“这些人身份,都不怎么见得光,你用可以,但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否则,对你对我,都是一个大麻烦。”
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张楚心下了然,暗道这些七品,应该就是乌氏以前放养在外的死士了。
他忽然一笑,问道:“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把这些人,给你用没了?”
“没了就没了吧。”
乌潜渊也笑,笑得大气:“几个七品而已,不打紧!”
张楚无话可说了。
每一次见到乌潜渊,他都能清晰的察觉到乌潜渊的身上的变化。
上一次乌潜渊来太平镇,给他的感觉是稳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那种稳重。
而这一次,乌潜渊给他的感觉,是危险,阴谋家、政治家身上才会有的那种危险。
他不知道乌潜渊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因为他没经历过乌潜渊的那些经历。
他只感叹,世事弄人。
现在的乌潜渊,恐怕就是当初的乌潜渊最厌恶的那一类人了吧?
乌潜渊似乎看出了张楚心头的感慨,够起身子拍了拍张楚的肩头,道:“老二啊,有些事,我原本没准备把你也卷进来的,但你这一步棋,自个儿把自个儿卷进来了,看来我们兄弟,只能并肩子走下去了。”
张楚一抬眼,看着他:“什么事?”
乌潜渊摇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