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币与茶叶
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枚港币,那应是90年代初留下的,当时父亲偶尔会去深圳,顺道与港人做生意。父亲不会讲粤语,普通话也说得一塌糊涂,我不清楚他是如何和港人沟通的,本来除了语言,就有很多法子可以达成理解。总之,父亲赚了不少港币,其中面额较小的硬币未被兑换,作为纪念扔在家里。
当时我刚升上小学三年级,在我要好的朋友中多了一位聪明狡黠的少年郑昕。
我与郑昕熟悉,是在学期之初,我的同桌小张被调去和他一起了。为此我十分不悦,出于对小张的眷恋,我便常在课间跑去探视她,因担心旁人知晓我是冲着女孩子去的,我便将小张晾在一边,反而与郑昕攀谈。
那个年代的小学生喜欢看漫画,下围棋、不时也玩下脑筋急转弯、走迷宫之类的益智游戏,我和郑昕都是迷宫爱好者,时常各自在纸上设计迷宫,拿给对方作考题。互走了大半学期迷宫后,我们成了好友,郑昕竞争心强烈,不单破解迷宫要比我快,学业上也视我为对手,我的语文比郑昕好一些,郑昕则在数学方面表现优异。
某次我数学比郑昕多出两分,便当着小张的面向其炫耀!郑昕半信半疑拿过我的考卷,仔细复核了一遍,果真找出一处改错的地方。
“怎样,就说你赢不了我吧!”郑昕得意笑道,我脸颊发烫,先前的喜悦一下成了羞耻,心有不甘地将卷子拿去修改分数后,便琢磨着如何扳回一局,恰好作文课布置了《我和某某》的题目,我就写了一篇《我与茶新》的文章,得到了老师的好评。班主任在课堂上朗读了文章,并让我抄到黑板上作为范文。
郑在潮州话中与“茶”读音形似,我文中的“茶新”是一个奸诈的男孩子,爱在课间作弄人,并且会用各种小手段达到目的。
待我抄好作文,老师说这个形象很生动,可是有原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台下的郑昕道“茶新,其实就是郑昕啊!”同学们瞬间大笑,纷纷“茶新”、“茶新”地起哄,我看郑昕脸色不好,才发现事情过头了。
待我下课找到郑昕,他涨红着脸不搭理我,我亦拉不下脸认错,只能彼此互望,到我硬憋出一句“你没事吗?”,上课铃已响了。
放学后,天空刚好下雨,我家就在学校隔壁,步行回家不到5分钟,见郑昕没伞,我想将自己的伞给他,他却径直走入雨中,我跟着跑到雨里头,结结巴巴说出“对不起”,过后隔了几天,俩人的关系才算恢复如此,但从此郑昕也多了一个“茶叶”的外号,据我所知,直到初中,他还一直被叫做“茶叶”呢。
但郑昕的狡黠,我在作文里是没有夸大的。他的精明远超过我的想象。
那会因家中港币不少,我瞧见金银两色的硬币如亮晶晶的宝石,便揣了两枚,有空就拿出欣赏。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上方的维多利亚女王头像,小学生的我不知道那是女王,只当是一位童话中出来的异国公主。
某天早上我在课桌上拿出港币发呆,郑昕见了,问我可否送他一枚。我就割爱把银色的五元送他,想着郑昕会把它当宝物珍藏。到了晚上,父亲却接到郑昕母亲的来电,说是郑昕拿了五元港版去换钱,港币当真是我送的吗?
父亲如实告诉了对方,电话那头隐约松了口气,只是父亲也嘱咐我,今后莫要将港币随便送人啦,那不是玩具,是钱。
我失落地点点头,感觉受了欺骗,从此对港币失了兴趣。
郑昕和我的友情保持了很久,初中、高中我们不同校,但他周末不时会来我家串门,两人一起玩游戏,我家中漫画众多,他常借去不少,总有几套是没有归还的,为此常被我数落。到了高考前,他来我家,临走前与我说的是“高考后见。”
不过高考后,郑昕就渺无音讯了。而相信他迟早会出现的我,也未曾联系过他家,一晃十六年过去,他家的电话号码,我还背得出来,但日子一久,就不想拨打了。
也许,我该像那个雨天一样的,在高考后的暑假主动寻找他的,虽然我一直叫他“茶叶”,但同为少年的我们,还未曾好好坐下,冲上一壶功夫茶呢。
肥姐烧烤
肥姐烧烤在新桥路与潮州体育馆交界处,胖乎乎的店主大概就是肥姐,她白天做些酸菜鱼和川湘小炒,到了街灯明亮的晚上,便摆出一大堆桌子,占路为市卖起烧烤,附近卖烧烤的走鬼有四五家,但生意最旺的还是肥姐。
我在大润发做收银员时,女友小筠爱吃烧烤,每逢她上夜班,我都会在肥姐买上一泡沫饭盒的烧烤给她。只因此处离大润发近,且品种齐全,是超市年轻职工宵夜的首选。哪些男女会有故事,只消在肥姐摊位多坐几晚,便能看出门道。偶尔会有出人意料的搭配,比如一个诡异的短发女人。
我是09年的七月认识她的,女人名叫阿凤,与我一样是兼职收银。阿凤年纪30不到,鼻梁上架一副红框眼镜,轮廓有点像《樱桃小丸子》里的怪笑女生野口,但皮肤又比野口白皙得多,想来不是天赋异禀,便是注重保养。
阿凤每次讲话总带着卖弄风情的味道,我和好友阿枝都很讨厌,阿枝给她取了外号,叫做“凤姐”,暗指她与网红“罗玉凤”一般,丑人多作怪!
某天我在休息室,吃着由菜脯蛋、猪油渣炒芥蓝以及生姜炒鸡组成的便当。凤姐坐到旁边与我搭话,问午饭是不是亲手做的,待我承认后,便夸了我几声。
“你有小孩吗?”
而后她突然问,没待我回答,便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小孩,小小的,只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着,我想她大概不是与我说话,气氛诡异,我便不搭理她了。
事后和阿枝吐槽,方知不止一人,都碰见凤姐说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于是,大家都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只有阿文是个例外。
阿文是大三学生,趁着放假来勤工俭学。不知何时起,他每天粘着凤姐,“阿凤、阿凤”地叫得亲切。到了下班,阿文会开着雅马哈摩托,凤姐坐在其后,一骑绝尘地呼啸而去,俨然苍茫天地间的一对佳偶,大家私下里调侃“文哥凤姐、神雕侠侣”。
起初,我是不大相信阿文会爱上比他大近十岁,带着小孩,姿色亦不出众的怪女人,但听别人说得绘声绘色,加之阿文和凤姐确有肉眼可见的暧昧,心里也是动摇了,莫非那种能诱惑血气方刚少年郎的魔女,不必尽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林仙儿、《魔女的条件》中的松岛菜菜子一般美貌。
凤姐日常的行踪也很神秘,时常突然请假,某次她刚来上班就掉头回休息间,之后匆匆离开。日子久了,又有说凤姐疯了的。
“你知道吗,我看见凤姐在吃药了?”
“什么药?”
“叫西什么普兰,我百度了下,是治抑郁的。”
众人窃窃私语,什么抑郁症、精神分裂,大家并不在乎,反正都是神经病。
阿文大约也能听见这些话,但他并不在乎,依然和凤姐出双入对,我去肥姐烧烤,也能看见他的雅马哈,还有谈笑风声的两人。之后,我越发肯定凤姐是一个魔女啦。
到了八月份下旬。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来找凤姐,她歇斯底里,先是捡起保险柜里的酸奶投向男人,再是倒在地上翻滚哭闹,之后趁男人跑去和收银科长解释时,凤姐跑了。
“那男的是凤姐的老爸,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消息灵通的阿枝,很快从科长那套出事情的始末。原来凤姐竟是本地某学校的英语教师,在她婚后不久,丈夫便与她离婚了,而凤姐爸貌似是有些名望,估计是觉得丢脸,便把她锁在家里,受了刺激的凤姐离家出走,躲到大润发打工。
到了第二天,凤姐像没事一样上班,但有人看见凤姐与阿文在大润发后门吵架,便幸灾乐祸地到处说。到了晚上,凤姐爸再次来带走凤姐,阿文也在场,凤姐一直喊着阿文救她,阿文涨红着脸,不知怒吼着什么,就这样,凤姐在大润发消失了。但是我在一年后又碰见她一次,某天中午我在肥姐烧烤吃酸菜鱼,凤姐歪着头,脸上依然是旧日里那略带轻浮的微笑。
“嗨,还记得我吗?”
我点了点头,但说不出话来,凤姐便说要去大润发买东西,随后远去了。
至于阿文,我在数年后见过他,剪着军人般的短发,法令纹明显,模样苍老了不少,据说是在某街道当居委大叔。他和凤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清楚了。但我想凤姐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那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不知真假孩子的动作,都是sos的信号吧。接收不到信号的人无疑是幸运的,而能收到的阿文,他的内心是否也存在着空洞呢,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哪怕他们只是一时**而纠结到一块,也是无人可以怪罪的。
大盘鸡
大学的第一餐,吃的是新疆大盘鸡,滋味早已忘却,只记得鸡很大盘,需四人分享才能消化。吃完鸡的汤汁也不浪费,会给一大份皮带面拌着,没有吃过西北美食的我们,哧溜哧溜,吃得快意。
提议吃大盘鸡的是高中好友毅丹,他父亲以前是军人,毅丹自幼和母亲便随着父亲在外,想来北方也是待过的,所以他对面食独有一种情怀,而我与大学室友都是典型南方人,偶有聚餐,也是米饭炒菜为主,西北菜馆是几乎不去的。但是,大盘鸡作为新疆美食的名片,却被拿来调侃过,说起来,皆因我室友大喇叭的一宗事。
大喇叭那时不叫大喇叭,他生得人高马大,五官立体,有着橄榄球运动员般健硕的身材,肌肤也是白皙如雪,只是有些络腮胡子教他显得有些粗犷。我们初次见面,一致认为他阳光帅气,便帅哥帅哥呼唤他,这与今天广州餐饮界逢人爱叫老板、帅哥、美女不同,那是发自真心。
帅哥藏不住话,一有想法,便会广而告之。入学第一周,他即宣布相中了英语协会的一位女士,不久便把对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就读专业打听得一清二楚。当时我有给人取绰号的恶习,班里有一女生长发留到脚跟,头发末梢因缺乏营业变得扭曲,我将她命名为“水母”;有一人自称得过普通话比赛三等奖,就叫她“三等奖”;而帅哥追求的女士是新疆人,我刚吃大盘鸡不久,便将其代号为“大盘鸡”。
我们私下组队偷看过“大盘鸡”,实话说,姿色平常得很,个子瘦小,椭圆形脸,细长而小的双眼,像是两颗橄榄核。于是我们理所当然认为以帅哥的条件,拿下大盘鸡女士绰绰有余。帅哥也这么自信,每晚入睡,他便主动谈起其与大盘鸡的进展,然后问:“你们觉得我追她困难吗?”
室友阿磊赞美了一番帅哥的盛世美颜,说一点不难,帅哥听完哈哈大笑。
帅哥大概花了一周约到大盘鸡女士,回来后得意洋洋,声称把大盘鸡女士给强吻了,对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便跑了,想来是矜持吧,打电话哄哄便是。
但电话没讲几句便挂了,随后帅哥竟是嗷嗷大哭,说大盘鸡女士骂他是人渣,“他像人渣吗,他是那么好的人!”我们好言安抚,帅哥才合眼睡去。
次日,帅哥写了一封长信,说是要托人送给大盘鸡女士,要我们听一遍给出意见,信的内容我几乎忘光,只记得里面的一句话:“你看看我的嘴巴,算命的说我这辈子只能吻一个人,我是如此情不自禁,将自己交付给你。”
这话似乎戏剧化了些,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好,贱贱的风格说起来还有些像莎士比亚风,在《仲夏夜之梦》里,海冷娜就曾对拒绝自己求爱的第米屈律斯,卑微地表白道:“即使那样,也只是使我爱你得更加利害。我是你的一条狗,第米屈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讨好你。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随你,虽然我是这么不好。在你的爱情里我还能要求什么?比一条狗还不如的地位吗?但那对于我已经是十分可贵了。”
当然帅哥远不及海冷娜痴情,也不会有仙王好心给他药水蒙蔽恋人的眼睛,那封信终究是没有打动大盘鸡女士的,当晚回来后帅哥哭了很久,之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每晚都骂骂咧咧,说一些贱人、假正经之类的话,因为太吵,我们私底下,就将他的名字改成大喇叭了。
在2018年,大学同学阿斐给我看了一张大喇叭的照片,他尚未娶妻,照片上的他在健身房里秀着身材,体格更加强壮,头也秃了,脸上因过于白皙,反而让岁月的痕迹显得更加清楚,我想起大盘鸡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羊奶
那一年,电视机正播着《离别广岛的日子》,我一到晚上便坐到电视机前,边喝羊奶边追剧。
羊奶是母亲特地订来给我滋补的,90年代广东乙肝肆虐,我在注射疫苗前,被查出是小三阳(尚未发作的病毒携带者),母亲为此十分恐慌,除了加强营养,也四处为我寻医问药。恰逢潮州台每天都在鼓吹“蒂达胶囊”的奇效,说它乃是神奇藏药,专治乙肝,于是父亲一口气花了几千大洋,买下一年的疗程给我。
“蒂达”一次六粒,一天三次,小小年纪的我就成了药罐子,虽然不像煎煮的中药那般苦涩,但胶囊外壳的味道也是叫人不悦的,因它时刻提醒我与同龄人的不同。对比之下,还是喝羊奶好点。
现今很多文章称羊奶成分最接近人奶,售价也高出牛奶一头,不过当时潮州的羊奶接受度不高,价格只比牛奶粉略贵。卖羊奶的人为了推广,不时会带山羊外出转悠。留着长长的胡须的山羊坐在三轮车后,个头比牛马都要瘦小,活像小学美术课本上维吾尔族老人的油画,很难想象它是一位母亲。而车后会有个牌子写着“羊奶”二字,想喝的人会自己拿铁罐铁杯去打,也可以给定金等专人送奶上门。
我家订的羊奶,便是由小哥在傍晚送上门的,羊奶应是挤出后就送来,冷的时候会有一点膻味,母亲会用铁锅煮熟它,再加一点白糖,那样味道会好很多,但也比不上牛奶。就这样羊奶和蒂达同时进入我的肚子,在整整一年以后复查,医院说病情加重,现在是大三阳,忧伤的父母急忙带我去看医生。
医生是个老爷爷,听到羊奶之后,连连摇头,说不可再喝,羊肉、羊奶皆是加重病情之物,好在我提起此事,否则再滋补下去,我要早一步去乙肝那报道了。
事后我将母亲数落了一顿,斥责她轻信广告,不过出了这事,母亲的毛病也没有改变,她的类风湿病,听信广告或者民间的传言,试过蜂毒疗法、蚂蚁疗法、蛇酒疗法、用过曹清华、还有假药风湿骨痛灵...直到手脚完全变形、身体无时不在忍受痛苦的今天,她依然念叨着“哪天你要娶了媳妇,我一高兴,大概就全好了。”所以,我想母亲对什么都容易相信,并非全部出于愚蠢,也源于她对世间的一切仍然充满希望吧。
从前的小酒馆
不知几时起,四处都开满了小酒馆。小酒馆里有各种酒,多数是适合女士饮用的水果酒,山楂、杨梅、木瓜枸杞......用复古的陶瓷酒壶装着,点几壶小酒,来些串串、烧烤或精致凉菜,想象此刻是一个夏夜,很是文艺风雅。
我不饮酒,更不喜欢小酒馆,曾经探访过一次,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与小学同学老镇在街上散步,对方接了个电话,说是高中老同学邀请,让他到小酒馆一叙,于是我便一道前去。
我们从珠江新城步行到位于体育西的“从前的小酒馆”,但见门口候客的凳子早已坐满人,入内后是类似古代客栈风格的装修,老镇将我简单介绍给他的同学们后,我便坐到角落的位置上充当安静的背景。
老镇的高中同学一行三位,风格颇有西游记中车迟国三国师的样子,其中胖乎乎的姑且叫虎力大仙,说是当公安的,闲暇时靠帮人摇车牌补贴家用。
“这玩意简单的很,买个摇号软件,之后全凭运气,反正总有摇到的。”虎力大仙得意地说,一旁精瘦的鹿力大仙也恭维了一下,说一人收一万大洋,一次十个人,最少也能赚个三五万。
而后便轮到白面清秀,带着金边眼镜的羊力大仙显摆,他是某国企负责招聘的。
“知名国企,进去一辈子不用愁了,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亲戚要帮忙找工作的。”鹿力大仙帮腔道。
最后我问了下鹿力大仙在何处高就,鹿力大仙支支吾吾,才说他是卖安利的,不过他眼神好,一看就知道谁是潜在客户。虎力大仙亦打趣说鹿力大仙会看面相,不妨给我看看。
鹿力大仙便盯了我一会,随后阴阳怪气讲了声:“无局。”这在潮州话里是没戏,没希望的意思。
之后老镇与车迟国三国师开始喝酒,鹿力大仙来向我劝酒,羊力大仙突然阻拦到“他从小老实,不会喝的。”
我讶异羊力的举动,他便问我是不是如南幼儿园毕业的,他是老杨。我才想起对方是幼儿园同学,不在一个班上,但在围棋兴趣班里,一直陪我下棋的就是他。于是五人一起感叹潮州城的狭小,即使高中、初中、小学不在一个班,在幼儿园也可能相遇过。事后我没有留下老杨的联系方式,到了今年才听老镇说他利用招聘之便中饱私囊,已经被开除了。
我想起被我忘记长相的幼儿园同学老杨、有几分善意的羊力大仙、渎职的国企员工,像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
海南城
五年前,朋友的弟弟来广州找工作,说是花钱找了路子,对方让他静等消息。因为举目无亲,朋友便让他与我联系。
我和弟弟在海南城见面,这是机场路一带较大的餐厅,既有海南特色的东山羊、文昌鸡、也供应粤式早茶,餐厅主要在二楼,一楼有个大大的水族缸,缸边堆满了青色的椰子。
弟弟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在一楼看着缸里的鳗鱼,寒暄以后,他叫了我一声哥,我便带他上楼吃早茶。那会我不是四处觅食的人,只会点些寻常的虾饺肠粉,但弟弟依然开心。
年轻人没有心机,几盅茶下肚,坦言是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家里亲戚的朋友正好在广州知名国企任职,是个人事处长,便叫他来了。
我好奇弟弟花了多少大洋,弟弟伸出一个手掌,再比出三个手指。
“八万!”我吃了一惊,弟弟苦涩一笑,说也觉对不起父母,但那亲戚说得天花乱坠,称此钱对领导来说不值一提,人家肯收,还是看面子的。
弟弟与我在出租屋挤了五天,神秘的人事处长才来电通知可以安排面试,见面的地点也是海南城。我问弟弟男可有钱招待对方,弟弟说父亲给了他五千大洋盘缠,都在包里!见他如此,我决定与他一起赴约。
人事处长是个中年人,有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开一辆奔驰车,这车的优点就是不懂车的人见了都知道贵。
坐下后,对方介绍了面试流程,说大小领导都打点好了,弟弟放心面试即可,我在一边细听,觉得此人与以往见过的人事经理大为不同,丝毫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痕迹,到像是搞传销的。临别时,处长嚷嚷车子没油。
“你得给我一百块加个油。”
弟弟掏出一百元给对方,我则强忍住笑,好一个将八万大洋视如草芥的领导。
回家后,我查了弟弟应聘公司的资料,是国企没错,但只是下属合资机构,而且是一家入职门槛不高的劳动密集型企业,我劝弟弟三思,但弟弟表示父亲已经交了钱,而且他也没有工作,好歹都得de试下。
一周后,弟弟就去那家公司上班了,他从包里掏出八百元,说是感谢我这段时间的帮助,我叮嘱他收好,自身难保时,切勿如此慷慨了。
弟弟在那家公司工作到2018年,终究也是辞职回家了,原因是入不敷出。对方当初承诺一个月工资到手至少有4千大洋,但那是算上绩效的情况,业绩不行的弟弟男,又逢公司改革,每月只能拿到2千多。
“那不找一下所谓的处长?”
“人早就不知到哪去了,他根本不是里面的员工。”
算下来也快三十岁的弟弟满脸失望,我们的道别饭还是在海南城,但这次他全然没有五年前的憧憬。后来我和朋友聊到那家公司,才知道弟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那里面的人全是劳务工,有些老鼠屎就在外面就摆出一副国企正式工的派头,说是可以介绍工作,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忽悠别人去碰运气的,面试的人,十个有八个能进的。”一个知道内幕的朋友告诉我,我想还是不要让弟弟知道真相吧,那样该得多难受!
油条
油条是国人的经典早餐,无论手臂粗的大油条,还是小粒的油炸桧,我都钟爱。大油条配豆浆或白粥吃,犹如牛肉配酒,豪放洒脱;小油条浸豆浆吃,别有滋味;若是配合米饭、绿豆面,又能衍生出粢饭团、煎饼果子等小吃,而上海人更有将剩余油条变废为宝的巧手,我在魔都求学,就有不少小店推出以油条为主料的菜肴,诸如丝瓜炒油条、油条虾等。即便近年推崇健康饮食,有人诟病传统油条多为地沟油炸制,洋快餐们也推出安心油条抢占市场,但油条之于多数老百姓,就像咖啡之于西方人,明知多吃有害,还是乐此不疲。
只是油条若用作形容词,就不是什么好意头,而我心中的老油条,非工地上的大妈a女士莫属。
a女士有着泡面一样的短发,朝天鼻上挂一副小眼镜,皮肤黝黑,时常穿着旗袍,年纪大概三十五以上,四十不到,身材有着中年女性应有的丰腴,面相则是不好打交道的,这是我对她的初印象。
a女士也是工地上年纪最大的员工,已呆了十个年头,只要再熬过五年,就可达到拿社保的最低标准,据说她家境殷实,为人却一毛不拔。
我还是新人时,曾请教过a工作上的问题,a回复得颇为官方,听着专业,分析更是理性,以致我一度相信她是一个资深专业的老员工。
但如若多问几次,就会感觉a的答案均是一个套路,只是外在漂亮罢了。甚至某次我发现漏洞,询问a是否上报时,a忙叫我莫要声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刻我便肯定,a只想在名为工地的岸边悠闲地晒太阳,风浪是一点都不想经历的。
我对a初期是抱有友情的,某次工头长舌妇布置任务给a,我担心a太忙,便询问是否需要协助。未料a顺手将所有工作推给我。因是我主动开口,也只好如哑巴吃黄连般一口吞下了。
而后过了一年,a辗转到工头阿豪帐下,某次阿豪布置任务给a,a全无头绪,便过来问我,我忘了旧恨,帮a完成了工作。事后a就拿着我的成果邀功去了,后知后觉的我这才感到愤怒无比,但是自己一时心软,也不好发作。
最后让我对a狠下心来还是因为阿玲的事情,我死皮赖脸追求阿玲的事,被工地的很多人当做笑谈,一夜之间我就成了变态跟踪狂,潜在的犯罪者。a自然也是在那堆落井下石的人里头,某次她与长舌妇,阿萍一起吐槽我的时候,我恰好推门而入,转过身,我便将a的微信拉黑了。
近日a又辛勤工作,自称连续加班了十几天,随后笑咪咪地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我终于是拒绝了她,让她滚蛋!a便毫无怒气地走了,我这才明白, a不仅没有良心,更加没有廉耻,她的求助,只是一种姜太公钓鱼式的贪小便宜而已!她已经不仅仅是一根老油条了,而是有毒的老油条!
蓝山咖啡
2003年,我将远赴上海求学,那时尚无高铁,火车多是陈旧龟速的绿皮车,到上海至少得25个小时,于是父亲破天荒带我乘坐了人生第一趟航班。
我们委托楼下的“机票车票代购”买票,拿到薄薄一叠类似发票的单据,我将其放在手上,抚摸了许久,仿佛把玩一件宝贝。随后二叔驱车将我们送到汕头机场,这是一个小小的军用机场,只是暂做民用。
我们的飞机本来该在12点左右准时出发,父亲不清楚机上是否配餐,便带我在机场餐厅小吃一顿。说是餐厅,就是一个快餐简餐的柜台,台前放几张塑料椅,不过服务员倒有三四个,均是年轻漂亮,制服统一的女子,见惯路边摊阿姨的我,已感觉十分专业。
我见有小笼包,便请父亲点一份,于是父亲直接要了两个小笼包,随后问我:“还要不要喝点什么?”
餐牌上有茶和咖啡,我心想自己还没试过在餐厅喝咖啡,便小声问父亲能否来一杯?
父亲向来以“工人”自居,对吃不讲究,平日他在工场劳作,加班不回家时,就要五元一个,里头多是些廉价五花肉和卷心菜的泡沫饭盒,配20元一斤的粗茶。可对雇员却是慷慨,那时潮州私人工厂一个月休息多数只有1到3天,父亲也是如此规定,但他逢假必批、工资照发。因此总有不自觉的人三天两头请假,享受不亚于周末双休的待遇。父亲的同行劝他莫要如此,员工一旦松懈就难管了,但父亲对认定的东西素来固执己见,平日里觉得西餐都是垃圾食品的他,或许会说我想喝咖啡做作吧。
出乎意料,父亲爽快要了两杯咖啡。手脚麻利的服务员五分钟不到就送来了。小笼包一笼五个,吃着挺香,但待我到上海吃过小笼包后,便发觉机场的小笼包只是袖珍版的“肉包子”,面皮是远不及江浙小笼那般薄的,内中更无灌汤。至于咖啡,就是两杯约莫150毫升、用白色瓷杯装的黑色清咖,喝惯雀巢速溶咖啡的我,入口只能尝到中药般的苦味,但又不好意思反悔,便故作淡定咽下了。
饭罢结账,小笼包一笼20大洋,咖啡要80元一杯。
“什么,咖啡怎么要80元一杯!”父亲当即发作起来。
“我们用的可是蓝山咖啡。”服务员解释道。
“什么蓝山咖啡!”
父亲愤愤不平地将200大洋递给对方,周围的客人都像看戏一样围观着我们,眼神中闪烁着惊讶和鄙视,我很窘迫,只能拉着父亲的手离开。而后航班发生了延误,我们被免费赠送了一顿难吃无比的围餐,抵达上海已是深夜一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花了300大洋打的到达大学所在的惠南镇,随后又花了800多大洋住了旅馆,这些非用不可的开销,父亲是从不抱怨和怀疑的。
到我大二那年,我在便利店见到一种标有“蓝山口味”的布朗咖啡,说是蓝山口味,其实只是加了奶和各种添加剂的调味咖啡,售价5元一瓶,也有冲泡版的,30多大洋可买一大包,比之雀巢,味道算是极好了。某天母亲见了,让我泡一杯给父亲喝,口渴的父亲从工场回来,口端起桌上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喝得出什么味道吗?”
“就是咖啡味,能有什么味道。”
我才知道奶咖和清咖在父亲眼里毫无区别,也无怪乎他会为80大洋的咖啡愤怒了,而后我渐渐了解上海这个城市,知道从机场打车去惠南镇,绝对不需要300元、知道市面上的蓝山咖啡多数是假货,高级点的用部分蓝山咖啡豆搭配其他豆子配制出接近蓝山的味道,更多是连一颗蓝山咖啡豆都舍不得放,诸如“蓝山口味”便在此列,而那日机场端出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货,然而这些事,我一件都不打算告诉父亲。
2018年我新居进宅,父亲独自坐车上来广州看房,我请父亲去汇家宴吃私房菜,选了200元一位的餐标,前菜是腌青瓜、卤猪脚、热菜则包括丝瓜虾、蒜蓉炒花甲、杂鱼煲,汤是石橄榄土鸡汤、点心有韭菜无米,最后以老菜脯粥收尾。父亲吃得开心,问我价格,我答100元一位,问其贵乎,父亲说还算可以吧。我想好在没说实价,不然父亲又得生气了吧。
在回去的地铁上,有个年轻人给父亲让了坐,我这时才发现,父亲竟也到了需要被让座的年龄了,过去的我觉得他老土、不懂变通、甚至觉得与他一起有点丢脸,但那一刻我却只希望在后面的岁月里,能够和父亲多点时间相处,希望父亲能在他自以为是的世界中平静安逸地活着,希望这高速变化的社会不会惊扰到他。
猪头粽
2009年,阿治从澄海来看我,带了猪头粽。
我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它的外包装是一个长方形袋子,上头写着“老山合”。阿治结结巴巴告诉我,这是澄海名店.
虽然有他一米八出头的个子,但声音并不阳刚,外表亦不修边幅,自然卷的头发长年不打理,模样像个搞音乐的,事实也差不多,他爱好摄影,两者皆是艺术。
面对阿治的好意,我不以为然。那会我刚从魔都回到潮州,赋闲已有半年,心中焦虑,所以阿治来看我,我并不开心,加之我自幼不吃猪头肉,这“猪头粽”给我,多半也是随手转赠他人。
阿治在我家坐了一个上午,喝了一泡功夫茶后,中饭也不吃,就转身告别了,送他出门时,我才感到不舍,因为我自问待他不好。
他与我是在大一同乡会认识的,父母是农村信用社的领导,早早为他规划了人生,让他填报“金融学”,到时毕业去信用社报道即可。但阿治没半点“领导之子”的架子,他为人正直淳朴,笨拙憨厚,我明白他心好,但他的满头皮屑,糟糕的语言表达能力都让我敬而远之。
不过阿治太迟钝了,丝毫察觉不出我的嫌弃,大学时代不时热情邀我一起吃饭、逛书店,也会到我寝室闲话家常,只是我们完全没有共同话题。
阿治爱看《金融时报》的,时常和我谈论上面的文章,但他讲话断断续续,听着让人昏昏欲睡。而我喜欢,看动漫卡通,阿治不懂动漫,仅仅礼貌翻阅一下,不发表任何观点。有时我买些高达模型拼装,阿治见了,会露出孩童般的眼神,捧在手上小心把玩,问我这个机器是不是很厉害!我想厉不厉害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又不看动画的。如果我们在食堂偶遇,阿治会开心端着铁盘和我坐一块,不过彼此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低头吃饭,于是我想,阿治也许是无聊吧,无聊到必须和我这个无趣的同乡来往。
大学毕业,阿治果真听从父母的安排回澄海银行任职,我则在上海工作,两人关系就此中断,我想今后应该不用见他,所以当阿治从他处听闻我失业回家,要过来探望时,我实在惊讶得很。
之后我勉强打起精神去汕头找工作,呆了一个多月毫无进展,期间阿治来看我,他的口齿没有因参加工作而得到锻炼,依然是个大舌头。
“你...你要不要试着投稿...啊,平时没事不是喜...喜欢写东西吗?”
“怎么可能啊,我的稿子哪有人会用,又不是专业的!”我信心全无,觉得阿治这样一路有父母开绿灯的人,是无法理解我的。阿治见我不开心,再次结结巴地说“那我也不知道该干嘛,我又帮不上忙。”
阿治后来在qq上联系过我几次,问我近来怎样,我都说不怎么样,他见我不悦,便也不敢多讲。后面我到广州工作,用了几年时间走出困境,觉得过去的不幸没什么大不了时,我才意识到阿治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阿治大约早已意识到我没有把他当朋友,被我发了几次脾气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我不是没想过找阿治道歉,但终究因为心头的羞耻,让我说不出话了。
缘分有时就是如此吧,你不明白的时候,别人付出了真情;你懂得那份真情时,别人却已远走。我若想念阿治,也就是去澄海买一包老山合猪头粽而已。忘了说了,这东西名字听起来,让我想起可怕的猪头,但实际吃下口,就是厚切的猪肉脯而已,若配粥更好,可惜我对它的美味,懂得太慢了。
章姬草莓
我从小不喜欢那个女生,因她总是一脸傲慢的神情,仿佛一只跻身于鸭群,心不甘、情不愿的白天鹅。她的父亲也是个跋扈人物,某次她与人闹矛盾,其父便在次日来到幼儿园,不由分说挥手给了那男生一记耳光。这样的恶人,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小小的我远远用嫌弃的眼神看她,尽量不与她交谈了。
但我们还是上了同一所小学,进了同一个班。那会广东地区收得到卫视中文台,有不少台湾综艺及日剧可看,印象深刻的是胡瓜主持的《非常男女》、《鸡蛋碰石头》,酒井法子主演的《星星的金币》,再然后是吴大维主持的儿童节目。
她大概是爱看吴大维的,因她无厘头给我起了个外号“吴大某”,某是我名字的第二个字,她为何这样叫我,我想不起前因后果,反正我认为她不是好人,不愿与她深交。只是她又偏生坐我后面。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在上课喜欢将腿伸得长长的,直到碰到我的脚后跟,一般我都不予理睬,若是心烦,便直踩她的脚,那时她会用塑料尺敲打我的后背反击,不过力气不大,我并不觉得痛,也就听之任之了。但有次她生了很大的气将我打疼,我就在下课掰断她的尺,她很难过,说是那是把好看的尺子,一定要我赔她。
我拿起断尺端详了下,也就是把花俏的尺,中间开一道狭长的缝,上面安了一朵小花可以移来移去。
“那你下次考试赢我,我不但赔你一模一样的尺子,再送你一支笔,如何?”我知她成绩素来不如我,便这么说,向来目中无人的她也接受了挑战,结果自是以失败告终。
到了四年级,她的个子渐长,终于不用坐在我后面,她被调到远远的地方,和我再无来往,我唯一还能听到她的消息,就是班里几个早熟的猥琐男生,喜欢聚一起坏笑讨论她的身材,说她是班上长得最好,身材最火辣的女生。那时我不懂男生和女生的差别,对于曲线美更无概念,我对美的认知还停留在书本上说的要看内在美阶段,像我同桌小张温顺文静,很有传统女子的温柔,我便以她为美。
到小学毕业以后,我便只有在1998年,在读初一时见过她一面。
“吴大某。”她叫住我,表情依旧不可一世,双眼感觉都望到了天上,我想遇见她真不幸,便一声不吭地走了,自此,我便再未遇见她。
之后便到了2018,我和小张在广州新开的西餐厅莫卡多聚餐,我瞧见一人,似乎是她。
“你还记得某某吗?”我问小张,小张表示记得,之后我们也没特地去确认那个路过的人是否是她。
但我终究还是和她见面了,19年的时候,我从别处听说她辞职近一年,大部时间都在看病,最近还因术后并发症住院。我于是萌生了见她一面的想法。联系后,她听到我的名字,说“好像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然后又强调她现在很丑,我告诉她没有关系,她即便丑了仍是比我好看。
我问清她所在的医院,便在第二日过去,路上寻思着买点什么探望她好呢,想她自幼养尊处优,普通货色大概是看不上的,便去了太古汇的ole超市,买了香印青提和章姬草莓。香印是韩国产的,但也要300多大洋一斤,章姬草莓礼盒恰逢特价,99大洋一盒,全都用得体的礼盒装着,想来是衬得起她的骄傲的。
隔了21年,她还是一下认出了我,说我变化不大,我瞧她脸色苍白,但神色平和,并没有记忆里那眼高于顶的傲气,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她是因肠道的问题做的手术,但精神很好,一直与我谈她旅游的事情,其中希腊的爱琴海是她最为称道的,“爱琴海的蓝是世上最漂亮的蓝。”她说一直梦想能和另一半去,不过感情也是一直不如意,最后还是自己去了。但这也没什么关系,世上未知的地方还有很多,等她养好身体了,还是会继续出游的。我本来以为会遇见一个沮丧的她,现在看来,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像她这种对生活有很大期待的人,是很难倒下的。
最后我说了她父亲去幼儿园打人的事情,以及她给我起的外号。
“什么外号,我想不起来了哦。”
“就是吴大某,当时我还想你很喜欢看吴大维的节目吧。”
“好像是,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病床上抱着膝盖笑道,之后她母亲来了,我又聊了一会才告辞了。
我想我应该不会主动和她有联系,因为我们的缘分早已“过去”,刻意谋求进一步的亲近是没有必要的,我担心她会在地球上消失,才会去推开早已尘封的大门,如今一切安好,该关上的东西,就由它继续关闭吧。
蛋包饭
最早的蛋包饭,我是在动画里见到的,状如金黄半月的蛋包中央横着一抹夕阳色番茄酱,划开后,里头露出均匀饱满,石榴籽般的饭粒。主人公拿起不锈钢的勺子,在热腾腾升起的烟雾中浅尝一口,便浮夸地为之倾倒。
那时我爱吃母亲的蛋炒饭,一口铁锅,两只鸡蛋,开大火,热锅下冷油,后注入搅拌均匀蛋液,翻炒成形后用锅铲分割成块,倒入隔夜米饭,加一勺酱油翻炒至粒粒分明,最后撒葱花。每逢食欲不振,仅用一碗蛋炒饭就能重整旗鼓,蛋包饭作为蛋炒饭的亲戚,想来味道也不会差。
于是我便央求父亲做蛋包饭,因他会做蛋包肉,用五花肉一块剁成肉糜,加鱼露、味精、葱花、虾米拌匀,再取鸡蛋五枚,打破其一,搅匀倒入油锅待其凝结,便将适量肉沫放在蛋饼一侧,另一边翻起覆盖即可,其余皆按此做法,待制成蛋包肉五枚,将所有蛋包置于锅中,大火加热,洒一点水,上锅盖蒸一分钟即可。蛋包饭也就是把肉糜替换成炒饭罢了,理应不难。
但父亲称不行,按我以往食量,蛋炒饭可吃三碗,那得三个蛋才可包裹,且蛋皮要做得厚薄一致并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破开。为此,蛋包饭只能加入我的遗憾清单,直到2009年我才吃上它。
那时我在家赋闲,投简历之余,偶尔会在qq上捡漂流瓶玩,基本都是小聊几句,便无疾而终,但是有一个叫的,与我很是投缘。她是来这边医院实习的小医生,我们都爱看一个猎奇纪录片“一千种死法”,记忆比较深刻的有排气时发生爆炸死亡的“放屁死”;厨房大叔被同事误关冷库导致的“冻僵死”;钓鱼爱好者用力过猛,鱼儿冲入嘴巴的“吃鱼死”.......大概因职业的缘故,面对死亡气定神闲,还一边理性分析原因,偶尔也与我谈医院里的奇葩病例。
某日母亲恰好不在家,说要么到我家来一起看一千种死法吧,我也同意了,她便真到我家来,叫我很是惊讶。她是外表比较结实健康的女生,爱笑,一点都不羞怯。我们老老实实看纪录片,到了中午,我说家中无菜,要到外面吃,还是随便,随便只能吃泡面或蛋炒饭。
说可以做蛋包饭的,我想起十几年前的愿望竟是这样实现了。之后她便直接用平底锅烙了一张大大的蛋皮,随后将炒好的米饭放在蛋皮上,顺手对折完事。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说,我不好意思说这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她做的东西,与其说是“包”,不如说是“裹”,但蛋皮色泽金黄,均匀漂亮,特别是在蛋皮中间淋上一勺番茄酱,配上一根小葱装饰后,更是平添一股精致感。
我们用白色的陶瓷盘吃蛋包饭,加了番茄酱炒过的米饭有点甜,我并不喜欢,除了好看,还真比不上番茄炒蛋或蛋炒饭,之后母亲竟是回来了,见了,很是惊讶。好在我们早有准备,便谎称是大学同学的表妹,此番是来潮州旅行的。
母亲第一次见女孩子到家里,亦很高兴,准备了丰盛的晚饭招待,待到暑假结束,结束实习便回老家温州去了。因为我用的是备用qq与她联系,在那个qq的密码丢失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后来我到了广州,在外语学院附近的隆腾阁也有蛋包饭出售,一份仅需15大洋,做法更是粗糙,单纯在炒饭上盖一张蛋皮,连“裹”都谈不上,远景路的延边牛肉饭有韩式蛋包饭吃,到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但蛋皮颜色暗淡,勾不起食欲,炒饭黏黏糊糊,全然不干爽。只是无论多难吃的蛋包饭,我若主动去吃,必是想起的事情,我对她谈不上怀念,与其说是朋友,倒不如说是因无聊而结伴的陌生人,我想我那时若不那么无聊,人生的第一份蛋包饭就不是在那个夏天啦。
番石榴
现在的番石榴,大致都是脆而大个的新品种,而在我幼时,番石榴都是小小的,像拨浪鼓一般大,个头最大的,也不外儿童张开的巴掌大。今天的番石榴价格实惠,童年的番石榴,用潮汕地区俗语讲,是便宜到可以随便丢弃的。
那时父亲有个得力助手勇叔,他在东津村的老家就有好几株番石榴,每次父亲带我去他家,勇叔便会摘点给我吃,番石榴大多不漂亮,表面坑坑洼洼,还有被雀鸟啄食过的痕迹。我很挑剔,一定要挑光滑漂亮的,若实在挑不到,便会用刀将不好的部分切掉。
勇叔看了直摇头,说到底是城里孩子,问我要不要在乡下住个十天半月,感受下生活。然后他便带我去溪边看鱼。我看到几个乡下的男孩子,他们都**着上身,被阳光晒得黝黑,带着野性满地跑,不擅运动的我,果断说不要,总感觉会很累。
和乡下的男生相比,与女孩子玩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她们相对没那么淘气,当然,或许是我刚好碰到不淘气的。
那人是住勇叔附近的小女孩,我在勇叔门口遇到她,就聊了起来,随后她带我在附近转悠,看香蕉树,还有路过的鹅和鸭子。小女孩的父亲林叔是乡里初中的英语老师,因此她会讲几句英语,我们小学不教英语,她说的究竟是不是那回事,我并不知晓。而今想起,只剩一句“好堵又堵”。
林叔没有教师执照,不知从哪学的英语。他的模样像极后来我看到的村上春树照片,其人说话总是满脸微笑,见我就问我家有什么人,父母在干嘛。都是很无聊的问题,幸好勇叔及时喊我回去,不然我又得不愉快啦。
勇叔家去了此次,之后每年父亲喊我,一想崎岖的路,百无聊奈的大房子,我就提不起兴趣,我情愿在家看tvb。到我再去时,已是小学升初中,市面上开始出现夜开花大的番石榴,勇叔家的番石榴,更加无人问津了。我也学会和大人闲话家常,便问林叔一家还在不,勇叔脸色一沉,说那人去广州谋生,大概不会回来的。
后来在2014年,朋友的弟弟托熟人关系,花了八万大洋到某知名国企工作,然后便借住我家等待消息,后来事成,弟弟请介绍人吃饭。弟弟应聘的单位我看过,平心而论,是家不入流的公司,说白了就是国企下属的三四级机构,所以我心底对这名的介绍人是心存疑虑的。
我们在同和的一家小饭馆吃饭的,介绍人一进来,就满脸微笑,我想这不是林叔吗?他那酷似村上春树的长相,实在叫人印象深刻,但我没有叫出来。林叔没有认出我,只当我是弟弟的亲戚,和我亲切握手,然后递过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某某大学招生办,某某是一所野鸡大学。
弟弟没注意我的神情,和我介绍这是林老,在某大学当教授,还说林老以前在北京外交部干过。
“教授?”我拉长声音,林叔忙纠正弟弟,“不要道听途说,我就一负责招生的。”然后正色与我解释,他以前是在老家教英语,后来考上公务员去了外交部,但总归思乡情切,现在工作也挺好,有很多时间陪伴家人。接着林叔还秀了下英语自我介绍。
“哦。”我不想说什么,弟弟对林叔显然毕恭毕敬,一直给他端茶倒水,吃完这顿饭,我到家立刻打电话给父亲,让他问下勇叔,那个林叔打真去过外交部?我无法将他那口蹩脚广东腔英语,与外交部联系到一起。
勇叔很快回了信“什么外交部,他十几年前冒充外交部被人打!现在乡里都不敢回!”我说了弟弟的事情,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拆穿林叔。
“他钱也交了,现在想拿回难度也大,就让他好好工作。”我想也只能如此,至于林叔的女儿,他在吃饭时倒是吹嘘了一下。
“我女儿现在在广外读博呢。”
我想起那女孩说起父亲是英语教师时的自豪的笑容,也不知今天的她,还会自豪吗?倒是林叔没有变化,二十多年来,他靠着吹嘘,从一个乡间小番石榴变成都市大番石榴,但不管在哪,这种水果都注定贵不了。
悦景轩
广州柏悦酒店新开那会,我便向往去其68楼的中餐厅悦景轩饱食一顿。星级酒店的餐厅不管难吃与否,摆盘和器皿多数都过得去,但真正让我慕名的,不外乎它的“新”和“高”,说庸俗易懂些,就是虚荣心作祟,想借着登高眺远,俯视华灯初上的城市夜景来洗刷现实中的失败。
无奈囊中羞涩,若非特定的时机,我亦舍不得贸然造访。恰好2017年秋君来广州游玩,我带他一同游览了省博物馆,参观了一番俄罗斯沙皇时代的工艺品后,两人的肚子也饿了起来。
“不妨带我吃下点都德的茶点吧。”秋君提议,我想难得有朋自远方来,点都德这样的游客店、伪老字号,真是不去也罢。便告知秋君,就在博物馆附近随缘用餐吧,特地去吃点都德,岂非显得此次旅行过于刻意。秋君无语,说但凭我做主就是。
之后我与秋君散步到柏悦酒店楼下,初来乍到的我佯装镇定带他走进楼下的小门。里面豁然开朗,有不少原木元素的装饰,68楼的餐厅无法一站抵达,需在65楼换乘电梯。餐厅的环境,对于鲜少出入五星酒店的我,还是开了眼界的,诸如贴满模的墙壁、摆放各式香料的工作台,可以窥见厨师拿着铁锅炒菜,散发出粤式大排档独有烟火气的开放式厨房,无一不充斥着岭南特色。更神奇的是餐厅的抽风设备,竟是好到丝毫察觉不到油烟味。我们要了可以欣赏白云山的靠窗位,此时正是傍晚,看金色夕阳洒落餐桌,已是一道可供食用的靓丽风景。
随后我点了粤菜经典的虾饺、烤乳鸽、冰烧三层肉、炒牛河、上汤娃娃菜,以及杨枝甘露冰淇淋,几乎每一道菜都让秋君赞不绝口,尤其是悦景轩的虾饺,皮薄而不破,虾新鲜而弹牙、尽管从我的描述看,大约多数人觉得虾饺不就理应如此吗?但较之理论,现实中能做到教科书般精准实属不易。
用餐完毕,我们尽兴而归,秋君发朋友圈盛赞美食,言:今日看俄罗斯帝国珍品展,顺便悦景轩一聚。我看完不禁大笑,昔日曾国藩讨伐太平天国连连失利,便上书告知“屡战屡败”。幕僚见之,将其改为“屡败屡战”,慈禧阅毕为其动容,也就没有降罪。我本来是怀着方便吃悦景轩的低级趣味,才带秋君去看展的,没想到被他一说,到显得我们高贵风雅了。自此事后,我几乎没个季度都会以看展为名,顺路宠幸下悦景轩,一直到2019年的某天,它的虾饺突然变成厚皮为止。
速食面
青春期喜欢的东西,会成为一个人的全部,记不起是在哪听到的话了。但初次喜欢的人,幼时喜爱的食物,即使不爱了,也会记得很清楚。
泡面,算是童年陪伴我最长的食物了。刚推出时,没有人会嗤之以鼻说它是垃圾食品,那会我们习惯称之为“速食面”,一种新潮快捷的美味!
我最早接触的是华丰三鲜伊面、七宝一丁的鸡汁伊面,这两种的都是鸡汤味拉面,打开包装,可以闻到油炸面饼的清香,调味包简陋得很,一粉包、一油包,我很郑重地阅读说明,用开水冲泡三分钟,掀开盖子,香喷喷的味道就冒了出来,好像施展魔法一样。如果有闲情逸致,也可以拿去煮,煮出来的面更好吃,小学时候,我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周末上午看tvb的动画片,从九点看到十点半,然后煮个方便面当点心,90年代的tvb是儿童福音,动画片可以一次播三个半小时
华丰的三鲜伊面至今依旧有售,价格也便宜,一包才1块多,味道还是是记忆中的朴实,只是当下可选择的面太多了,它也就显得平平无奇。但每当手头拮据,需要省钱的时候,我便会囤积大量的速食面,价格低廉的华丰自是首选。
2019年,对于习惯在永旺超市买菜的我是一个灾难。超市的肉价、菜价突然就节节升高了,原本我爱买香草猪这一品牌的猪肉,这猪肉全称是“英农香草猪”,其肉不见得比壹号土猪美味,但包装得体,切得也漂亮,基本不用自己后天再舞刀弄剑的,我很喜爱买它的香草猪一字排,300g左右29.8元,有四到五根漂亮的排骨。然而从四月开始,很快就涨到30多,最后定格到今年12月的49.8元,尽管国家是采取了政策,但对于这种品牌猪肉是毫无影响的。于是为了减少支出,我有段时间便是做一顿饭,再吃一顿泡面。
我想童年的时候,麦当劳、速食面之类的快餐和速食食品,对我来说是作为调剂生活的美味,我不喜欢吃正餐,以他们为乐,直到成年后才开始了解到买菜做饭的乐趣,不过物价的攀升,似乎又让我开始远离这个乐趣,即将回归过去,与快餐泡面为伍。那些青春期我喜欢的东西,此刻我是一点都不希望它们成为我生活的全部!
MOMNET 漣漪
广州的法国菜寥寥无几,老牌的三人行法国餐厅悄然关闭,淘金一带的香舍在更换了老板后,风评也大不如前,近期造访但见房门紧锁,多半也是命不久矣,除去此两家,名气较大的便是MOM 漣漪。
MOM 漣漪的名字叫人遐想,一瞬间,水面泛起的波纹,是心动的感觉,加上其古典的装修环境,引来了不少情侣追捧。我虽然长期单身,但也默默关注此类餐厅,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阿玲造访。当然,事先的探访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在2019年的冬天,我推开了这家餐厅的大门。
店家服务生告知我还有一小时方开店,随后友善地让我在户外小坐,并献上柠檬水和菜单,让我有点感动。
菜单上并没有太多创意的东西,多数是标有“夏朗德”名字的乡村料理,诸如夏朗德乡村风味焖野兔、夏朗德清汤炖牛肉、夏朗德传统烤羊腿、夏朗德乡村煎焗珍珠鸡......夏朗德是法国的一个省,其下最有名的城市是以葡萄酒闻名的干邑,店家的潜台词大概是:我们店的酒很好。
遗憾的是我不喝酒,到是对菜单上的油封鸭腿感兴趣,便询问有无油封鸭腿,服务生答曰没有,中午菜单上很多都没有的,店家重视的是晚市,中午可以供应的菜不多,加上他们有不少食材是通过香港过来的,近期局势不稳,诸如金牌鹅肝之类的都拿不到货…我想也好了,随便吃能好吃,才是真好吃!之后我便自选了由沙拉、主食、甜品构成的三道式午餐。
先来的是30大洋的餐前面包,这是我吃过的少数餐前包需要收费的店。面包有两块,分别是原味和橄榄,按法餐的礼仪,是要掰成小块吃的…不过四下无人,我就直接拿在手里啃食,面包普普通通,不懂西餐的我,觉得不如广州多数五星酒店西餐厅的免费餐前包。
然后是沙拉,88大洋的沙拉有个慈祥的名字,叫夏朗德外婆。其中包括无花果,油封鸭肉,甜菜头,芝士,小番茄。大概的造型是地步铺一片圆形的红菜头,上面垫一个被削掉三分之一的番茄,番茄上撒一些油封鸭头,最后用无花果和芝士装饰。
我插起一个带油封鸭肉的番茄送入口,鸭肉有个不适应的骚味,清新之中有股**的气息,倒是很贴切外婆的主体,住在夏朗德乡村的外婆,她做的沙拉,有着泥土的滋味,我不由自主地哼起外婆的南泥湾…唱罢,才发觉其实是澎湖湾。
压轴主菜是夏朗德煎焗珍珠鸡排,珍珠鸡在潮汕地区被称为山鸡,在流行吃野味的90年代,珍珠鸡肉是我们家打边炉的最爱,然而这块鸡排除了不油腻外…也就找不出别的优点了,一块还不错的煎鸡排,售价288大洋,竟是比不上记忆里的打边炉,可见烹饪不是工序越多就越好。
饭后的甜品是桃子雪糕,结满冰的外壳一看就是在冰箱居住多时,它是把桃子掏空,用里面的果肉榨汁做成的,我一勺子下去,僵硬的雪糕将叉子死死咬住,是一颗铁石心肠的雪糕,味道则一般般,比不上和路雪。
最后埋单511大洋,我的钱包可以说是死不瞑目了!不知道晚上的漣漪是什么样子,但白天的漣漪,给人感觉就是那种咋一看很精致,走近看下,才发现毛孔挺明显的女孩子。或许在灯光和夜幕加持下,这个女孩子的缺点可以掩盖一些吧。在回家路上,我看朋友说中午吃了沙茶粿,20大洋很美味!顿时肚子又饿了起来,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抛弃了结发妻子,转头与富家大小姐结婚,而后发现豪门并不幸福的渣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