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连番生变故
武三绝终究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真一在自己面前出事,况且,如今老人的心态也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的父亲,独步中原的武神大人固然早已无敌于天下,饶是数十年都不曾露面,然而其威名也依旧管用,就连真武殿主也不敢随意来洛阳作祟,但凡人的寿数却终究有尽。
纵然以父亲的境界,本该于人间享千年之寿,但世事难料,久居于顶,则必为后世之公敌,注定不能得真正的长生久视,况且一个人的修为一旦超过了人间所能容纳的极限之后,再要强留,便自有无穷劫数落下,要么速速飞升,要么被天地大劫所抹灭,这是天地法则,无人可以违逆。
到时候若武神大人不在了,那武家又该如何自处呢,届时曾经的威名反倒会让武家成为众矢之的不说,难道就没人想要通过武家的遗留而找到一条通往武神境界的捷径吗,到时候只需要一个推波助澜,恐怕就是武家衰败,乃至于灭亡的开始了。
故而,武家需要一个有足够资格的后辈站出来,能够在将来继承武神大人的名号,延续武家的辉煌,守护武家的一切,未雨绸缪,如今也不算晚。
武真一的实力与天资都绝对满足这个需求,他差的,其实只是心性而已,但心性这个东西,终究是可以后天改变的,不是吗,可实力如何,或者说能够决定未来最终高度的资质一事,则是从每个人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武灿虽然也很不错,但如无意外的话,与其他武家子弟一样,都是到不得巅峰的,这是武三绝现在就敢直接下断言的事,别说巅峰了,能爬到自己如今的境界都得靠那虚无缥缈的“运气”一说,但武真一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因为哪怕是武三绝,都不敢断言他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这样一个天资卓绝的家族后人,就算不是在演武会上,如果就这么杀了他,会不会可惜?
毕竟只要能够找到一个有效的办法,将这个狂徒与武家真正地绑在一起,让他成为一把只属于武家的刀,那他的所有性子问题都不会再是问题,想来,父亲或许也是这么认为,不然不可能在当年便留他一命,如今更是让自己带他来参与此次演武。
心中这么想着,眼看着底下情况紧急,已经来不及犹豫太多,武三绝下意识便将一道强横的电光砸落,一位一品神相境的宗师级高手亲自出手,被裴旻的天赐武命之力定住的时光长河,顿时恢复了流淌。
“够了!胜负已分!”
裴旻见状,暗叹一声,也心知这是朝廷所举办的演武会,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不可能真的杀了他,当下收起手中长剑,转过身,正欲朝台上众人抱拳行礼的一瞬间,却被已陷入狂怒之中的武真一从后一拳打在了脊背上,整个人瞬间便砸入了地面。
“死!”
武真一尤不解气,刚刚险些直接身死的他,如今根本压抑不住心中的杀气,或
者说他本就是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当下不管不顾,急速坠落之后,便朝着已被砸入地面深坑之中的裴旻悍然追杀而去。
可正在这时,一条醒目的金色火线忽然从边上的看台处直接冲入了场中,途中一位由朝廷所派,负责裁定胜负兼维持场内秩序的三品武人下意识闪身拦在了路上,却被暴怒中的李轻尘一拳直接砸得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在了地上,咳血不断,半天都爬不起来。
“滚开!”
这边杀心已起的武真一同样一拳落下,一身气力尽出,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却被一面小巧的圆盾给拦下,与此同时,更有一根黑色长矛从其斜下方捅出!
武真一见状,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赶紧闪身躲开,若是他全盛之时,自然无需惧怕这区区一矛之威,光凭体魄的强韧,就足以阻挡对方,可如今却是不行,再者这金发女子并非弱手,手中所握长矛亦非凡品,而且这一下也是朝着自身要害而去,他再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躲。
另一边,眼看竟有外人介入,场外武灿的反应亦是极快,立马选择现身拦在了李轻尘面前,因先见着了刚才那倒霉蛋倒地吐血的惨状,他亦没有多言,立马施展出绝学风影雷光腿,霎时间电闪雷鸣,腿影重重,只盼对手知难而退。
然而,李轻尘此刻的杀心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坚定,而他的实力,也远比他想象中更强。
却见那宛如瓢泼大雨一般密密麻麻的连环腿影之中,一道黑色身影瞬间冲出,周围的无穷雷光竟不能入得他身周分毫,那一层笼罩其全身的金色烈焰,就如大日光辉,照耀四方,无物不燃,无人可近,纵然是强悍的风雷之力,亦是被瞬间泯灭。
趁着对手还在愣神的一瞬间,李轻尘使出三脚连踢,一脚蹬在了武灿下腹,又是一脚蹬在了武灿下意识抬起抵挡的双臂上,再一脚踩在武灿的头顶,一下翻过了对方,跃上天空,最后的第四脚狠狠地蹬在了武灿后背,借力直接分开,再度往场中央冲去。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而已,再看这边,武真一才刚被护人心切的黛芙妮娜逼退,旋即便被从侧翼杀出的李轻尘直接撞翻在地!
而这一次,武真一再无先前在百草峰上的游刃有余,闲庭信步之间,便打得对手毫无还手之力,李轻尘本就得了一番大造化,在晋升三品之后,实力已是远胜当初,再非吴下阿蒙,反观武真一,在被生灭一剑重创之后,如今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弩之末,这一下被李轻尘压在身子,竟反抗不得!
李轻尘根本没有犹豫,手心立马腾起两道凝练的大日金焰,便直接朝着武真一眉心正中央按去!
武真一先前在百草峰上的所作所为本就已让他对其起了必杀之心,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明明胜负已分,他却还敢趁机偷袭裴旻,更是让他再也难以遏制住心中的杀念,哪管其他,这一来便是直接下了杀手!
可正在这时,高台之上的武三绝也反应了过来,朝着底下一看,顿时是勃然大怒,再度悍然出手!
“尔敢!”
一道如长枪一般迅猛的雷霆从天劈落,速度更是快得人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下一瞬,李轻尘便已被雷霆长枪直接贯穿了胸膛,钉在了地上!
雷矛入体,道道细小的雷电之力在体内疯狂肆虐不说,还将他手脚都麻痹,短时间内,浑然不能动弹。
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武真一见状,竟趁着这个机会从地上弹起,双指如钩,直接朝着李轻尘天灵盖抠去,他满脸狰狞之色,此刻真是杀心一起,再无人可扼。
但他终究无法如愿,因为李三三早已随着李轻尘一起入场,此刻正好施展出《红尘白刃功》的绝技,身形一闪,便已经消失在了原地,红烟之中,一拳从后方正打在武真一脊骨之上,拳头从其胸口之中穿出,鲜血淋漓!
下一刻,她亦被一道汹涌而来的雷霆劈在了身上,只是她闪躲得极快,但依旧立马重伤倒地,半边身子焦黑发糊,短时间内,也失去了战斗力,爬不起来。
前后其实不过才短短几息的时间,先是完全没料到武真一竟会如此疯狂的裴旻被其从后偷袭,直接打落在地,生死不明,之后李轻尘愤而入场,本欲一举灭杀这个嚣张跋扈的黄毛小儿,结果被武三绝一招直接钉在了地上,而后武真一见状,伺机反杀李轻尘,却又被李三三从后打断了整条脊骨,重伤倒地,可李三三随后也被一道雷霆劈中,身受重伤。
陡然间,高台上本在乐呵呵观战的众人也随即反应了过来,纷纷选择拦在了武三绝的面前,当先一人正是打陇右镇武司来的汉子,虽然实力只有二品,但脾气最为火爆,全然不顾对方的背景与修为,立马指着武三绝,大声叱骂道:“武三绝,你这老王八蛋怎可公然干扰演武,还对后生出手!这么多年修行,你的武德去哪儿了!”
武三绝自知理亏,或者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看到武真一被围攻,下意识便出手帮他解围了,但好笑的是,前几日试图直接杀了武真一的,也正是他武三绝自己。
短短几日,心态便产生了如此大的转变,不得不说,是武三绝终于看到了武真一的重要性,或者说,就连他这位神相境的武人,也不免摆脱不了家族的羁绊,如何能够让武家继续执掌江湖牛耳,反倒是如今的他重新开始思考的问题。
老人不愿认错,依旧强辩道:“哼,这两个凶恶狂徒忽然闯入场中,打伤了朝廷的人不说,还要对武真一下杀手,我不过是为了阻拦他们罢了。”
那人见武三绝这般强词夺理,却又奈何他不得,只得扭过头,看向了一旁还坐在椅子上,一脸淡然之色的白惊阙,皱眉道:“白大人!他们伤的可是长安镇武司的人,您难道还不准备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么?”
第二百九十章 今后的打算(上)
这场几经风波,最后险些酿成一桩祸事的演武,最终也没能裁定出一个确切的胜负来,固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非武三绝在最后出手阻拦,最后武真一必为裴旻所斩,更别说对方那边还有一位状态尤在巅峰的三品高手,所以这一场怎么算都该是裴旻这一方获胜,但似是为了顾及武家的面子,加之李轻尘等人进场干扰了比赛,故而最后大概是要以平局论处了。
至于李轻尘虽愤而出手打伤了阻拦自己的裁判,却也未因此而被朝廷追责,只是他亦未久留,而是怀抱着重伤的少女,直接转身便离开了观武场。
不愿与强权再做无意义的争执,却也不愿再留在这里了。
夜里。
一时大意的裴旻被武真一从头偷袭,一拳打成了重伤,纵然施以灵丹妙药,但他天生体魄本就不算出众,故而如今都还躺在丹药坊里,仍旧处于昏迷之中,如今正由玉儿姑娘与黛芙妮娜一起在悉心照料着。
反观李三三,虽说其伤势看似比裴旻还重,但她有真龙敖烈以自身千年龙血帮助洗练过肉身,如今受那雷霆之力的刺激,反倒是将体内潜藏的剩余龙血之力全部激发,体内伤势恢复极快不说,强度竟还有些许上升。
敖烈的修为毕竟已至人间顶点,况且身为妖兽之属,他本就强在体魄肉身,哪怕是体内一滴血也蕴含着庞大的力量,普通人若是服下,好比是吞下一颗火球,顷刻间体内气血便会全部沸腾,迅速自燃而亡,而实力强横的武人们虽然能借此淬炼自身体魄,但也很难说真正做到“物尽其用”四个字,如今她却是因祸得福了。
小屋中,神色严肃的李轻尘与沈剑心,左半边身子因为刚褪了新皮,如今瞧着还有些粉红稚嫩,犹如初生婴儿一般的少女,还有乾三笑四人齐聚于此。
李轻尘双手抱胸,端坐在主位上,在沉默了良久之后,才缓缓地道:“我想,若仅仅指望朝廷的帮助,那么这件事是办不成的。”
乾三笑见李轻尘罕见的神色如此严肃,也没再以“王八蛋”相称,只是不解地皱眉道:“上次不是已在案牍库中查到了一些线索么,我想只需要再有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更为接近真相了,如今还在抽丝剥茧的途中,为何要突然说放弃,难道你怕了?”
她说着,心中却不由得多了些怒气,毕竟就因为这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导致自己被害成这样,虞蟾也死了,如今对方说不干就不干了,凭什么,真把老娘当玩物了,用完了就想丢?
沈剑心见状,赶忙在一旁解释道:“并不是,只是今天......”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原本他才是最相信朝廷的那个人。
乾三笑依旧不解,紧跟着追问道:“怎么了?我看那位裴剑仙和这‘
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好似都受了重伤,怎么,难道你们都被淘汰,没机会再单独面圣了吗?”
沈剑心闻言,顿时苦笑道:“不,恰恰相反,演武进行到现在,我们可以说已是稳稳当当可进前三了。”
就算最后真的以平局论处,而裴前辈也因为重伤上不得场,可他们最大的敌人,也就是武真一同样也被重伤,而且他是境界修为皆被裴旻削去部分,这是短时间内以任何方法都无法轻易补回来的东西,故而实力大跌,折损极多,之后再要三对三,且不谈李轻尘是否能从正面打赢他,但最起码短时间内斗个旗鼓相当并不难,之后沈剑心解决张藏象,李三三解决武灿,这都是手到擒来的事,三人合力,武真一这次必然不敌,而其他队自然更不会被他们太过于放在心上,不然不会连沈剑心这样稳重的人都敢说稳稳当当可进前三了。
乾三笑更为不解,下意识地询问道:“那又是为何?”
聪明如她,也实在是想不明白,先前对于真相最为热切的二人,为何如今竟会这般颓废,甚至就连李轻尘这个当事苦主都说出了这件事办不成这种话。
李轻尘在这时才终于抬起头,仰天长叹道:“两次来长安,也许就是我此生所犯过最大的错误,既连累了王叔,也连累了你们,心中愧疚难当,还请三位受我一拜。”
话音未落,便有三只手先后从旁扶住了他。
沈剑心无比郑重地道:“你我兄弟之间,没有连不连累一说,只要你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事,这辈子都无需对我说这种话,你我也算生死交情,太矫情就没意思了。”
李三三亦是轻哼道:“我愿意的事,跟你无关。”
乾三笑道:“虽然我倒是该受你这王八蛋一拜,但我想给虞蟾报仇,如今也只能靠你了,李兄,还是坐回去吧,好生说说。”
李轻尘见状,暗叹一声,心中更是愧疚于自己先前的天真,当即传音三人。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话我也就说开了,如今在我看来,什么朝廷,镇武司,还有真武殿什么的,其实都是一丘之貉,我们的仇,所谓的真相,他们根本就不会在意,他们要的,就只是表面过得去的安稳罢了。上次长安之劫时,为何长安城内的高手,那位四大宗师之一的武督大人与十方镇魔狱的狱长等都未现身,他们若不是与真武殿勾结,那么便是不敢与真武殿为敌,不管是哪一个原因,总之说什么杀上真武山,不也就是一句空谈么?”
李三三在一旁直接开始闭目养神,默默地运转绝学修复着体内一些细微,藏得极深的内伤。
她完全不在意其他事,反正李轻尘说什么,就是什么,在十字寺的时候,他既然也肯为了自己而不惜性命,那便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就算前面是死路,只要一起走,她就不怕。
而沈剑心与乾三笑则面露沉思之色,乾三笑一只手抚摸着下巴,微微颔首,皱眉道:“你说得很对,这件事,我的确未曾细想过,如今看来,的确是有些奇怪,虽然那位大人事后亲自斩杀了真武殿不少人,似乎可以由此排除他与真武殿勾结在一起的嫌疑,但那毕竟是真武殿主亲手带走了那气焰滔天的老魔之后的事,之前他在做什么,就很值得思考了。”
李轻尘摇了摇头,继续传音道:“真要想杀上真武山,彻底剿灭真武殿,那么朝廷这边起码得有一位与真武殿主匹敌的高手,你们兴许不知,我幽州镇武司的武督大人,可是险些一击斩杀了右护法的绝世强者,据我猜测,实力应当也远在一品之上,只是声名不显罢了,但她也依旧被那真武殿主轻松活捉,故而眼下除了久负盛名的洛阳武神之外,试问天下还有谁能跟他匹敌,可今日看了那武家人的做派,哼,此事,便无需多想了!”
见乾三笑不解,沈剑心便赶紧将之前演武场上所发生的事择其重点又简要地讲了一遍,听罢,乾三笑不由得长叹道:“这是自然的,居安思危没有错,就算如今武家依然算是中原第一世家,但那靠的也仅是武神大人一人之武力罢了,其真正的根基,还远不能与裴家这等传承千年,势力遍布各方的大世家相比,真论起来,兴许连林家都稍有不如。”
从豪门,到望族,再到豪阀,最后到世家,这中间可不仅仅只是靠单纯的财力或武力就能堆砌起来的,一座世家,必然拥有着足以撼动一国根基的庞大势力,武家除了那位武神大人之外,还稚嫩得很。
“若是武神大人消失,那么武家的下场可不会很好,不说他们早年树敌颇多,而且武神可能留下的传承,都足以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武家需要一个足够厉害的后生崛起,继续支撑家族,毕竟一个家族的繁荣,看得永远不只是一时的波涛汹涌,而是千百年的细水长流,那老头儿会为了武真一对你们动手,情有可原,但在演武会上下此重手,便不应该了,而以那位大人的态度来看,显然他也不愿为了你们而得罪武家。”
沈剑心听罢,苦笑一声,盯着腰侧的长剑发呆,口中轻轻地道:“长安镇武司变了,它好像已不再是我小时候听说的那个长安镇武司了。”
说着,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李轻尘看向这个曾经一腔热血,饮冰亦难凉,如今瞧着却好似比自己还有些颓然的朋友,无奈道:“或许所有事最后都会改变,我们要做的,只是不要只将希望放在一个地方。”
他又记起了那个疯子曾说过的,若自己当真当众捅破了真相,那么朝廷第一时间就会灭自己的口,曾经他不信,可现在看来,却有些相信了,毕竟,大人物们总是习惯于不解决问题,而只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今后的打算(下)
李轻尘之所以回到长安,所求的不过就是两件事,一是为了当众揭露幽州镇武司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想要通过朝廷的力量排查出长安这边与真武殿勾结,暗害了幽州镇武司的人,希望草原上发生的一切沉冤昭雪,第二,则是为了商讨出救回无心之法。
如今第一个目的他暂已是心灰意冷,魔罗的话,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绕在他心头,加之今日发生之事,他已彻底看清了这些大人物的真面目,总之,仇人就在暗中藏着,不会离开,他无需如一开始那样着急找到对方,只要实力够了,总有机会亲手复仇,可这第二件事,却是拖不得了。
李轻尘重重一拳锤在膝上,沉声道:“真武殿的人都敢跑到京城中来作威作福,眼看天下大乱之兆将起,然而如今诸侯卿相,无不是想着该如何保全自己的爵禄,让我等武人为其所驱,徒劳奔波卖命,凭什么?这演武,我看不参加也罢,我欲立即启程去往凉州,找到无心口中的观主,向这位前辈高人寻求解除摩诃心经之法。”
李轻尘却也不是没想过去询问老爷,只是离开了那处方外之地后,如今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去,而且那位老爷太过神秘,又有能够驱使一头千年老龙的无上神威,好似那天上仙人,与人间太过遥远,反倒生疏。
况且,李轻尘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他会愿意帮助自己,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说是交换,但李轻尘思前想后也不知到底是做了什么交换,对方对自己有大谋划也未可知,所以他反倒不敢因为这点小事而找上老爷。
沈剑心却道:“但是李兄,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就算是找到了摩诃心经的破解之法,可单凭我们几人,又怎么能上得真武山,找到无心兄弟呢?”
虚与委蛇,主动加入真武殿?
那只怕下个被摩诃心经抹去心智的就是他们了,踏至山巅者,没一个是傻子。
李轻尘闻言,虽也知道这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却也只能叹息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留在这里,也是白白耽误时间,总得做些什么,不然我于心难安。”
乾三笑略一思忖后,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你们那无心兄弟不是已经成了真武殿的贪狼星君么,身居高位,必当有任务交托于他,到时候总有机会诱他出来,届时只要找到了法子,总归是能唤醒他的,怕只怕......”
李轻尘赶忙追问道:“怕什么?”
乾三笑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怕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走的,这朝廷衙门又不比青楼妓坊,哪儿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来的时候,有那裴大人代为引荐,自然无碍,何况你们二人来,也算是帮了长安镇武司一个小忙,些许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
“但如今演武会还在继续,你们全偷摸着跑了,这落的既是朝廷的面子,也有临战怯阵的嫌疑,朝廷这次最起码明面上
是真的为针对真武殿而办,怯战便是重罪,何况李兄,你可别忘了,你身上还背着命案,只是因为长安镇武司武侯的身份才暂时无碍,一旦你选择脱离长安镇武司,离开这里,只怕立马就要被朝廷通缉,毕竟,暗处那些人,是不吝以最合理的理由治你于死地的,故而我才会说,如今怕是不好轻易离开长安。”
李轻尘闻言,不由得垂下头来,他又如何不知对方说的其实都是对的,毕竟是朝廷衙门,哪里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去衙门里报个假案还要挨板子,更何况是这关键的时候。
可他如今已经没了再打下去的理由了。
正待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轻尘赶忙起身走去,一把推开门,眼前站着的,却是少了几分往昔灿烂的笑容,脸上多了些憔悴之色的黛芙妮娜,一头金发乱糟糟的,也少了许多神采。
见到李轻尘,她立马伸出手,抓起他的手腕,便道:“他让你过去。”
李轻尘不需思考便知道是谁,当即惊讶道:“裴大人醒了?”
黛芙妮娜翻了个白眼,心中忧虑,嘴上却道:“小裴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废话这么多,你跟我来就是。”
李轻尘赶忙转过头,朝屋内传音了一番示意无碍,然后便跟着黛芙妮娜一起来到了丹药坊中,里面除了一身素白长裙的玉儿姑娘还在低头熬煮药汤外,便只有**着上半身,正趴在台子上的裴旻了。
他与武真一受的伤几乎是一样的,都是整条后背的脊椎骨都被彻底地打碎,只是他到底输在了体魄上,所以是否会影响到之后的修行,都要看恢复得如何了。
一战惊八方,一剑震四座,连无数剑道前辈见了,都要自叹弗如,尊称一句剑术第一,险些直接在演武场上斩杀掉武真一的天之骄子,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黛芙妮娜坐在一边,双手捧着下巴,视线从披散下来的金发的缝隙中穿出,望着眼前愈是熬煮,却反而愈加清亮,就好似白水一般的药汤,正发着呆。
**着上半身趴在台子上,后背上满是腥臭药膏的裴旻努力抬起头,朝着李轻尘挤出了一丝温暖和煦的笑容,无奈道:“原谅我没法亲自来找你。”
李轻尘赶忙走上前,单膝跪倒在地,抱拳道:“前辈这是哪里的话。”
裴旻道:“之后的事,我都已经听季真说了,轻尘,你现在就给我说说,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就行。”
李轻尘想了想,对于裴旻,他没有想过要隐瞒什么,毕竟他早已将自己所有所知的真相都对裴旻说了,如今这些事自然更无需隐瞒。
“大半年以前,真武殿的人跑来长安闹事,十方镇魔狱毁于一旦,无数高手陨落,最后真武殿的人却近乎是全身而退,如今再说什么要杀上真武山,在我看来,也就只是个无聊的笑话
而已,就算是又加上了其他镇武司的好手又如何,这次来的人,难道会比上次不幸陨落的前辈们厉害?朝廷到底只是做做样子,还是真有此想法,我都已不再关心,亦不会再对此抱有幼稚的幻想,我的仇,我自己来报,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只是辜负了裴大人对我的信任,心中难安。”
裴旻沉默了良久良久后,再开口时,语气中也多了一丝难过。
“轻尘,不要如此偏激,无论是王大人,还是我,都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光靠你一个人,难以成事,而一旦离开了长安,我们亦难帮到你,这才不过刚开始,又何必心急呢,再相信朝廷一次,如何?”
李轻尘道:“前辈,连武家之人行事都是如此,我又要如何才能相信?呵,也难怪上次武督大人不早早出手,今日一见,方知不过是欺软怕硬之辈,凭他,绝不敢上真武山。”
裴旻立马肃然道:“慎言!”
见李轻尘没说话,裴旻又劝道:“演武会后,你若想离开,我会以一个合理的理由送你离开长安,不过在这之前,你还不能走,你一走,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是忘了我曾对你说过的么,唯有挟大势者,方算真无敌,朝廷与真武殿不两立,绝无握手言和的可能,不必着急呀!”
李轻尘缓缓地摇了摇头。
“裴大人,你错了,你口中的朝廷,也是曾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朝廷,若那只是某一个人的阴谋,是说不过去的,当今天子难道对我们的态度不也是对狗一样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只是他手里的刀,用脏了,就该丢了,甚至是毁了,你知道他们用什么理由骗过了我那位韦陀义父么?”
李轻尘一只手捂着额头,笑意无比苦涩,口中喃喃念道。
“就只是几座佛寺而已,就只是区区几座佛寺而已......”
“害死我幽州镇武司全司者,是真武殿,可朝廷敢为此而杀上真武山么?范阳城中最后放走古先生的,是白衣兵仙派出的人,你敢说此事跟他没有联系么,可朝廷敢查吗?最后借王叔的手下了那个命令的,不也是朝廷的人吗?裴大人,你留我在长安又如何,我是一个在他们眼中本不该活下来的人,没有我,他们还能维系表面的安定,我捅破了天,下场是什么,不就是一个死?这件事,若要靠他们,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我如今心意已决,还请裴大人成全!”
裴旻一时沉默,半晌,才沉声道:“轻尘,你就算要走,也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不然就算我愿意帮你,届时暗中的那些人也不会愿意放过你,下一场,你输掉之后,我且为你安排任务,你也可借故离开,却不要公开脱离长安镇武司,你别忘了,长安镇武司武侯的身份,终究是一块挡箭牌,有了它,会帮你许多的。”
话说到这,裴旻已是全心全意在为自己考虑,李轻尘只能抱拳道:“如此,便听前辈的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国舅的野心(下)
轻而易举地便看出了杨巳的揣揣不安,这个在自己面前一向谨小慎微的孩子,让杨钊蒲也难得多了一丝温润的笑意,宽慰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担心。”
杨巳见状,却是立即通晓了义父的言外之意,那便是若你不说真话,我也能看得出来,所以不必隐瞒,一想到这,他反倒如释重负,因为他清楚,杨钊蒲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绕来绕去的人,尤其是不会在他们这些孩子们的面前故意绕来绕去,既然义父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放下了一些担忧。
其实杨巳对于这些问题也早有了一番想法,毕竟这些或死或走的人,曾经也是他名义上的义兄弟,彼此之间就算没有真正的兄弟感情,也会有些独到的看法,故而在略一思忖后,他便大着胆子道:“义父曾经说过,十二是我们之中最无野心之人,他的性子也的确是极好的,别无他求,唯好色而已,但仅这一个缺点,他却始终无法学会控制,尤其是在完成义父大人所交代的任务时,竟还犯了老毛病,最后身死,也怨不得他人。”
杨巳口中的“十二”,便是那死在无心手上的杨亥,一个肥头大耳,满脑肠肥的大胖子,此人对包括义父与他们这些义兄弟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卑微或谄媚了,浑身上下加起来没二两骨气,教人十分看不起,可有道是伸手不打笑面人,故而表面上,他算是最合群的一个。
此人胸无大志,也没有其他野心,唯独十分好色,不过杨巳看来,酒色财气,人总要占据其一,这胖子大抵是将自己所有的**都放在了一个“色”字上,最后也是因此而死,而且还是在完成义父所交代的任务的途中,这的确怨不得别人。
之所以会第一个提到已经故去很久的杨亥,也是杨巳的小聪明,毕竟这件事盖棺定论最为简单,作为试探的话,也很难说会惹怒义父。
果不其然,杨钊蒲听罢,微微颔首,道:“人生在世,皆有**与执念,这是圣人也逃不掉的,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想法,也并不需要为之羞愧,所谓万物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有那个心不为过,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就能算是人,所以小十二的确死得不冤,为父也不可能因此为他报仇。”
杨巳闻言,暗中松了口气,赶忙又道:“我与三哥和十一之间虽有一些龃龉,但平心而论,我们十二人中,若真要挑一个人做朋友,除二哥以外,我只会选三哥,只可惜我与他天生不对路子,注定走不到一处,况且三哥与十一为人向来是‘义’字当先,的确也不适合久留,好聚好散,也算不错。”
此话就是半真半假了,因为杨巳自然不可能愿意真正做到“好聚好散”,毕竟他和杨寅之间真计较起来,其实是有仇的,虽然大多都是因为杨辰导致
,但蛇之属,阴冷幽寂,他的心性也大致如此,既然有仇,不管大小,都得致对方于死地才会安心,至于真的部分,则在于杨巳的确从心里很不屑,但同时也很佩服杨寅这样简单粗豪的为人,最起码和他做朋友,永远也不用担心背叛。
杨钊蒲何许人也,自然看出了他那点小心思,却也不戳破,反而赞同道:“不错,义分大小,心中有大义者,自然不会拘泥于小义,寅儿和小十一都是真正的江湖人,将他们拖到这暗流汹涌的朝争中,是难为了他们,这是为父的错,这也是为父愿意放他们二人就这么离开的原因。”
杨巳在沉默了片刻后,这才叹息道:“只是可惜了小十姐姐,若非杨辰执意招惹那入魔的李轻尘,倒也不至于成了这个下场,杨辰此子,冷血无情,一向视他人为任意驱使的奴仆,与我们从无丝毫兄弟情,稍有不从,动辄打杀,三哥反他,他便生撕了三哥的手臂,二哥拦他,他便将二哥打得重伤吐血,就连我劝阻他,也险些糟了毒手,像这种人,早些走了,倒也好,我不知父亲要如何用他,但他一走,我却觉得几位兄弟间反倒是融洽了几分,好像一片乌云散去了。”
提起杨辰,杨钊蒲亦叹息道:“我本想以小见大,以他之恶心砥砺我之本心,只可惜,人心终究难两用,不过他如今被带去了真武殿,却是为父乐于见到的。”
杨巳下意识地问道:“敢问义父,这是为何?”
杨钊蒲不直接回答,却先道:“他所修玄黄化龙功,乃前朝皇族所创绝学,而玄黄化龙功与其他武道绝学大有不同,不可延年益寿,却可吸收外力,也就是龙气与国运之力辅佐修行,不重修行,进境往往一日千里,也因此限制,历代唯天子可习练之,盖因为帝者必为国事所缠,并无太多时间浪费在修行上,况且也少有人间帝王有世间武人之大毅力,这种进境极快,无需太过努力便能有一份自保之力的绝学,自然最为适合帝王修行。”
杨巳听了杨钊蒲的言外之意,顿时瞪大了眼睛,小心试探道:“难道说,真武殿要借他吸走我大洛的龙气与国运,借此搅乱天下?”
最让他害怕的,还是那句“为父乐于见到”,难道说义父与真武殿之间,还有什么勾结么?
杨钊蒲不答反问。
“小六,你以为如今的大洛,如何?”
杨巳有些不解,只能低下头,不敢谈。
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半大的年轻人,虽然站的不算矮了,但看见的,也还是不够多,不够远。
如今的大洛在他看来,算是很不错了,百姓们安居乐业,对他而言也有好处,最起码不必担心缺少所需之物,没有乱子,也很省事,况且朝廷能得到越多,他也就能跟着得到越多,故而天下大乱对他而言,自然是不希望看到的
一幕。
武人与武人之间也是不同的,有人希望看到天下大乱,借此实现自己被压抑已久的**,故而甘心为真武殿驱使,为一句“真武当兴”而死,但更多人其实并无这么多想法。
习武之初,只是因为热爱武道罢了,并未想过要借此得到些什么,或者说得“道”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都只是顺带的,不重要,这与读书人截然不同,读书人大多都有着一种功利心,毕竟修齐治平就是四个层层递进的**,虽然换了个说法,但本质是未变的,可武道修行与修道一般,在内不在外,是否能影响世间,是否能因此而得到富贵,对很多人来说,并不重要,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少年郎,得“内妙”即可。
见杨巳低着头不说话,杨钊蒲却是侃侃而谈道:“七代君王励精图治,一百五十余年,时至今日,已传至第八代了,早些年的底蕴,如今也已经快要耗干净,真武殿这是顺势而起,是为得天时也,整座江湖一百五十年的怨气需要宣泄,这就是人和,这一场百年未有的大变革,大洛躲不开!”
杨巳抬起头,有些惊讶于义父大人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些事。
杨钊蒲却是不去看杨巳惊讶的眼神,转而目露追忆之色。
“为父本是儒门出身,幼时贫贱,以树枝在泥地上练字,一面打短工,一面寒窗苦读整整二十载,也曾于杏花园中采花,琼林苑中赋诗,那一年虽未摘得魁首,却也是春风得意,自以为能够一展抱负,完成我辈读书人之理想,却未曾想,此后为父在京白白待了三年,未获一职,为父曾上书求官十三次,却无丝毫音讯,最后还是当年一位同榜看不下去,暗中为我疏通了关系,方才得了个外派的县尉,远赴幽州,而那时,我竟不知其中门道,满心以为是朝廷还未忘记我,竟感激涕零之至。”
“一直到了为父任职之地后,为父这才发现,当地衙门因贪墨严重,已至付不起吏员的饷银,甚至将衙门中大半的地都外租给了本地商客作为库房,而境内不管出了什么事,百姓们要么自己商讨解决,要么远赴范阳城,宁可去求镇武司都不会来找县衙,流寇来犯,为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乡勇们赴死,却连一丝指挥权也无,无人搭理我,好似我不是他们的父母官,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从那之后,为父方才彻底醒悟,光靠几本空谈道理的圣贤书,救不了这世道,也救不了为父自己,至此为父方才由儒道转武道,成就如今境界!”
“说到底,是我大洛病了,而且病根深重,必须鼎新革故,方能救世!为父亦有为父的私心,若能完成这千秋伟业,为父不光可以青史留名,也能借此超脱,不输真仙,这就是为父的野心,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为父倒也不介意走一些比爱面错误的路,只是这路上,有了碍脚石,就必须得踢开!”
第二百九十四章 青龙寺密谋(上)
中原历代王朝之中,大洛王朝的疆域之广,已可称前无古人,东西南北四方,皆已扩张至极限,如此盛世,自然吸引了无数外乡人远赴大洛,乃至于在此定居,吐蕃,回鹘,天竺,扶桑,高丽,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些人不远万里跑来长安,除了想从大洛学走一些东西外,自然也带来了许多中原没有的稀奇玩意儿,食物,香料,经文等等,涵盖各个方面,故而长安城中,除了景教的十字寺外,还有从波斯传入的沃教寺庙,以及从天竺远道而来的佛教寺庙。
相较于姗姗来迟数百年的景教与沃教,佛教虽也非中原所诞生,可靠着无数高僧大德们孜孜不倦地四处传教,以身证法,加之其教义也更为世人所接纳,故而在中原获得了蓬勃的发展,乃至于不输其天竺祖庭。
不过,自数百年前佛教经典传入中原以后,因缘际会之下,又从中诞生了数支分流,大乘小乘暂不作细表,总之较为出名的,即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大宗派。
太上圣人曾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番种种天地至理若光靠几千个文字来表述,自然会产生一定的偏差,此为佛门所言“文字障”,后世之人过于痴迷文字本身,最后反而远离了真理,在无法自行正本清源的情况下,自然会诞生新的派系,况且早期从天竺翻译佛法经书的大师,大多都是逐字逐句地进行翻译,单看之下或许准确,可连在一起,便与初本经典相去远矣,更别说后世人强加上去的种种解释,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同样一句话,你有你的理解,我有我的理解,互相不服气,矛盾便由此产生了。
虽说实际上种种佛法最后皆是殊途同归,就好比是一面镜子,从前后左右不同的角度去看,看到的风景自然也有不同,但究其根源,它永远都只是一面镜子,不过世人愚昧,难以理解,加之许多切实可见的利益冲突产生后,便转为互相鄙夷,斥对方为邪法外道,独将自己以正统自居,甚至不惜刀兵相向,这就是冲突的来源。
密宗由天竺传入中原之后,因其即身成佛之道,一时风头无二,也因此引来了其他各派的联手打压,这就是数十年前大洛灭佛的根源所在,其实灭的不是佛,只是其他佛门派系借朝廷的手灭去他们眼中的异端,或者说胆敢与他们抢夺利益与教徒的对手罢了。
出身密宗门下的原幽州镇武司武侯韦陀也就是在那时候惨遭割喉,最后却靠着流传火种的坚定执念逃入了山中,以滚烫的炭火将自己脖颈处的伤口烧焦止血,每日生食山涧鱼儿,与野兽争夺洞府,就这么折腾了三个来月,才勉强活了下来,此后远走幽州,便是为了避难。
经此一劫后,密宗法门在中原算是销声匿迹,唯于吐蕃一代还有严密的传承,而韦陀身为一名可能是仅存的
中原密宗弟子,可想而知,他对于复兴密宗,恢复正法的**到底有多么的强烈,以至于朝廷这边一句话,他便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生命,包括奉献自己唯一的亲人。
委实是心知单靠自己的话,恢复正法的机会太过渺茫,倒不如拼死一搏,成则成矣,若败,自己也已经尽力了,这便是韦陀最真实的想法,故而李轻尘最后杀死他的时候,他也已经释怀,不再有执念。
长安城中,本有一座青龙寺,乃是密宗在中原传法之祖庭所在,与洛阳城外的白马寺算是遥遥相对,曾经两寺高僧聚于一处,沐浴更衣后,点燃檀香,口吐莲花,高声辩法的场面,还传位一时美谈,不过物是人非,如今寺中已将密宗根本教义的经典全部付之一炬,长安城中,也再无密宗修行者。
夜间,青龙寺外忽有人轻轻扣门,待得一位小沙弥双手合十从中走出后,来人便恭恭敬敬地向这位小师父递了拜帖。
普通百姓自然不可能在这种宵禁的时候跑进来,可来人的身份却是不俗,此人正是那与魔罗曾在街头小酒馆中商谈的中年男子,这次他身上的打扮依然朴素,但信封上的家族徽记还是能被人一眼认出,就算这小师父认不出,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总有人认得出的,所以他没在门外等太久,便被两个大和尚一起迎了进去。
大门一合,寺外重归寂静,但见月明风清,一派大好景象,不见天穹乌云实已盖顶,这便是芸芸众生目力所限。
一座巴掌大的小屋之中,两个蒲团,一个桌子,两个茶杯,一壶白茶,便几乎是屋中全部的摆设了,桌上还有一盏擦拭干净的青铜油灯,点燃之后,整个房间便充满了光明,正如那一本本薄薄的经典,世人拿去了,便可渡一生茫茫黑夜。
男人被寺中的和尚领着在门外脱了鞋,进了屋后,便上前跪坐在靠外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叠放在额顶,恭恭敬敬地趴下,算是拜见对方,而桌后那位身形极其魁梧,眉眼之间满是威严的中年僧人则只是双手合十,低声唱了一句佛号。
僧人瞧着约莫三十岁,虽是盘膝而坐,但瞧着却好似顶天立地一般,两撇浓眉,五官深邃,男子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吓得低下了头,心中有些揣揣不安,将这辈子做过的恶事都回想起来了。
并无慈眉善目,唯有威严无限!
佛教虽不好杀生,却并不迂腐,佛祖于菩提树下悟道之时便曾有魔头率领群魔而至,佛教中人既要普度众生,又要与群魔相斗,除了需要有大智慧与大毅力外,也需大勇气,大威力!
佛祖尚有忿怒相,又何况是人间僧人。
再者,青龙寺其实分为内外两寺,内即是传法一派,研习佛家经典,参悟佛门教义,以于红尘苦海之中普度苍生为己任,青龙寺明面上的老主持即是
传法高僧,虽然本身无丝毫修为在身,但佛法精湛,非寻常人可比,辩才亦是举世无双。
外,既是护法一派,修行佛门绝学,誓与群魔相斗,以自身不动之心,无限之力镇压诸魔,守护人间安定,青龙寺弟子外出游历山水,传播佛门经义,往往两人同行,这便是一人讲理,而另外一人则可在他人不讲理的时候,用另外的方式与对方讲理。
护法一派,此人便是班首,其法号宗海,佛法高不高深不必多说,总之这一身天相境的修为却是做不得假,更何况佛门绝学一向是内外兼修,玄妙无穷,上可引诸天佛陀菩萨降下法身镇压强敌,下可修持自身,教化芸芸众生,武人三等,修体,修气,修心,皆为其所长,此外还有种种神通,诸如业火红莲,白骨不净观等等,皆是世间一等一的绝学,难以一一概述。
男人低着头,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道:“罪过罪过,深夜叨扰宗海大师的修行,非在下所愿,只是在下的确有一要紧事,需当面告与宗海大师,还望宗海大师谅解。”
宗海脸色不变,也不去追问对方欲言之事,反而道:“林施主每逢节日,必奉巨款,这些功德,青龙寺都一笔一笔记着的,深夜造访若是为谈论佛法,那么我师兄宗正会很高兴的。”
男人赶忙摆手道:“佛法至高,我今日未净身,更未焚香,贸然谈之,是玷污了经义,就不叨扰宗正大师了。”
宗海摇了摇头,道:“佛法浩瀚,无穷尽也,却无门槛所限,普通百姓读得,帝王将相也读得,纵然只是时常念叨一句‘阿弥陀佛’,但心向善处,即是功德,心里干净,何须更衣?”
男人讪讪道:“是,宗海大师说的是,是,是我着想了。”
宗海又道:“林施主这些时日,可曾与一些,嗯,奇怪的外人接触过?”
男人一听这话,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酒馆里那个生了一对桃花眼,柳叶眉,明明皮囊极美,偏生疯疯癫癫,胆大包天到打长安武督的主意,并且还成功说动了自己的年轻人。
可他终究没有提起对方,反倒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绝没有!”
宗海眉头微蹙,却未再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道:“有些魔头显化世间,凡人不知其正身,往往为其言语皮囊所惑,慢慢偏离正道,最终跌落深渊,无法自拔,到那时,林施主可得记住,一句“阿弥陀佛”,可保命。”
大冬天的,屋里又没有生炭,可男子却是热得满头大汗,一边拿袖子狼狈地擦拭着,一边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多谢宗海大师提醒,我会注意的。”
宗海这时候才终于摊开手伸出,道:“好了,林施主是大忙人,这么晚来,而且指名道姓要找我宗海,定然是有要事吧,还请林施主讲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青龙寺密谋(下)
冬日深夜,不惜违背朝廷的宵禁法令,也要造访中原佛教祖庭之一的青龙寺,男人自然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被寺中僧人单独引到了一处小房间,见到了青龙寺护法一派的宗海大师,得其询问后,他也没有再浪费时间,当即压着嗓子,小声道出了八个字。
“密宗余孽,现身长安!”
话音刚落,男人只感觉原本满是光明的房间竟微微一暗,与此同时,更有一股无可言说的威压充斥心头,前方仿佛有一尊作忿怒相的护法神灵正俯视着他,使得他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低,完全不敢直视前方。
宗海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两道烛光在其瞳孔之中摇曳不断,晦暗不明,他望着眼前垂着脑袋的男人,陡然间沉声喝问道:“林施主所言,是否属实?”
这一声大喝,恍若洪钟大吕被撞锤敲响,绵绵不绝,但声音却唯独只传入男人耳中,其他人就算坐在宗海身边也听不到半个字,这已是用上了佛门绝学,梵音狮子吼的威力,只是不求伤人,只求震慑对方心神,让对方不自觉地口吐真言罢了。
梵音狮子吼乃佛门中较为出名的一门绝学,《方广大庄严经》曾记有“如来**音外道悉摧伏譬如师子吼百兽咸惊怖”这一句,狮子吼也由此得名,只是这门绝学在不同的人手中,自然也有不同的威力,想当初韦陀施展此绝学尚需一番结印,但宗海只是坐在这便信手拈来,更能发挥出其他妙用,双方实力显然差距极大。
这一声断喝,真有使万兽俯首的大威力,寻常妖邪只怕连区区一个音节都吃不住,而对面的男人听了,精神立马一阵恍惚,完全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实情。
“原青龙寺斋房火头僧韦护四十年前侥幸未死,怀揣密宗教义远逃幽州,并化名韦陀,加入幽州镇武司中避难,如今虽然已经身死,可当下长安镇武司的武侯李轻尘便是此人一手带大的义子,此子身怀密宗绝学,远赴长安,便是为复兴密宗而来!”
宗海听罢,无需多问,心中便已信了七八分。
倒不是他心智如此简单,容易被人所欺瞒,只是因为派系之争,势同水火,不可两立,其危险与无情之处,甚至比朝廷党争更为可怕,后者上面毕竟还有个皇帝压着,倒不至于赶尽杀绝,但前者的争斗,可不是光打打口水战就能解决的,不是一方彻底灭绝,是绝不可能停止的,高举神灵的大旗,以确立正法,驱逐邪法为名,有了正当的理由后,一方是绝不会给另一方有哪怕一丝喘息之机。
很多事情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哪怕这件事的本质再残忍,可一旦有了正当的理由,那么当事者就绝不会认为自己错了,而底层的执行者更会视之为荣耀。
再者,双方除开教义的不同,互相鄙弃,斥为外道以外,切实的利益冲突也是存在的,
毕竟一方门下的信徒越多,能够得到的钱财宝物自然也就越多,佛祖菩萨们自然不需要这些黄白之物,但寺庙却需要。
弘扬正法是需要钱的,绝大多数普通人根本就理解不到佛法的精妙之处,那能怎么办呢,便只能为佛祖修大金身,让凡人们切实地感受到佛法的宏大,如此才能亲近,远的不说,寺中僧人每日吃饭也要钱,这生在红尘之中,万事都逃不开一个“钱”字,也是没办法的事。
若能独享中原信徒,对于那些醉心佛法者而言,这算是不负佛祖菩萨所托,将正法带到了世间,而对于那些已被红尘所沾染者而言,其中便是无可计量的,大笔切实的利益,于情于理,这场冲突都无法避免,故而在听到“密宗余孽现身长安”这八个字的瞬间,宗海的心便已经乱了。
当年那一场屠杀,他也曾亲手参与其中,如今更是将对方传教的祖庭占据,他自然清楚其中的残酷,一方落败,真是连一个安家之所都没了,若易地而处,他相信,对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故而哪怕是为了这寺中数百位僧众,他也不得不再做一次“降魔伏妖”之事!
宗海想到这,再度沉声质问道:“他待如何复兴密宗?”
男人双眼无神,只是喃喃自语道:“只待演武结束后,他便将以魁首的身份进入金銮殿中,借此机会献出密宗‘即身成佛’之法,陛下必然为其所惑,届时他便可堂而皇之地借陛下之手,收回青龙寺!”
宗海脸色微变,已经愠怒,一缕气息外露,面前整张由铁木打造的桌子便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一地粉末,而那盏油灯却是平稳地落地,依然照亮半间屋子,而对面的中年汉子,也恰在这时候清醒了过来,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愤慨与后怕之色。
试想对方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自己便控制不住自己,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若是对方问起自己家族的秘辛,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家族的罪人,一想到这,他心中便涌起了一股怒意,很是不满地冷声道:“宗海大师此举,怕是有些不妥吧!”
怒火一起,他却是全然忘了对方有一巴掌拍死自己的能耐。
宗海见状,却是将双手合十,很是诚恳地道:“宗海先谢过林施主此番星夜造访,为我青龙寺传达如此重要的消息,先前所为,还望林施主见谅,此事毕竟关乎重大,我也不得不慎重一些,为表歉意,这件小玩意赠予林施主,也是感谢林施主多年以来的布施以及今日传信之恩,还望林施主不吝收下。”
说着,宗海竟将自己手腕处一串黄灿灿的佛珠取下,递向了男人,男人一见,反倒是吃了一惊,心中那股愤怒顿消,反而有些揣揣不安起来,竟似有些犹豫。
毕竟宗海乃是青龙寺的二把手,青龙寺主持便是他的师兄,其地位尊崇,便是当今天子见了,也会尊称一声“宗海大
师”,他时常戴在手上的佛珠,自然也不是什么凡物,就算材质再普通,日夜受到佛法熏陶,为其大威力所渗入后,自然也有无穷妙用,如今只怕已不是等闲法宝能够媲美了。
以男人的身份地位,寻常的玄品法宝自然是不缺的,但眼前这东西,却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任凭谁见了,都会心喜,更别说此物还代表着一份与青龙寺的香火情,有朝一日若真有了难处,拿这东西找上门,青龙寺必然会鼎力相助,故而他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在宗海的面前,竟连最寻常的客套虚伪都省却了。
男人当着宗海的面将对方赠予的佛珠戴在了手腕处,顿时便感觉有一股股细微的暖流从中渗入了自己的体内,暖流并不太过炙热,但胜在源源不断,绵绵不绝,每时每刻都在帮助他修缮体内的暗伤,强化体魄,温养神魂。
那种感觉,就似劳累了一天之后,泡在温泉里一样舒坦,凡人若是常年佩戴此物,即便是没有修行过,也不会再为疫病所扰,男人这下顿时欢天喜地地道:“多谢宗海大师赠宝!”
解决了一桩因果,宗海这又才道:“林施主深夜前来,想必对于此事也有一番安排了,不妨直接说来。”
刚得了宝,男子自然不可能藏着掖着,更何况这本就是他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不敢欺瞒宗海大师,此子行事乖张,在长安城中树敌颇多,欲置他于死地者,亦不在少数,此行我也只是个说客而已,却不是想拖青龙寺入局,只是此子如今身份复杂,以防万无一失,宗海大师若也能一起出手,那此事便稳当了!”
宗海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而面对聪明人的时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自作聪明,那样只会被人看破并且产生反感,男子显然清楚这一点,故而他直接将背后见不得光的事也全盘向宗海托出,点名自己只是个说客,也有人想杀李轻尘,想要与青龙寺合作罢了,这样的话,反倒显得坦诚,更容易取信于宗海。
宗海这一年都未曾离开过青龙寺,寺庙内的僧众自然也不可能去看什么武道会与演武,故而他并不清楚李轻尘到底是什么人,此刻顿时皱眉道:“此子年岁如何,修为如何,其他人又是谁,为何要杀他?”
男子见对方已经动心,赶忙趁热打铁道:“且教宗海大师放心,此子年岁不过十六七,三品入境的修为,他身边还有一少女,亦是三品入境的修为,乃是一名从鹳雀楼中叛逃的刺客,除此二人外,其他应无更多帮手,而欲杀他者可就多了,请容在下为宗海大师慢慢道来。”
宗海闻言,不由得暗叹一声,十六七岁,三品入境,这已是世间最顶尖的天才了,只可惜,正因为如此,他反倒又多了一个必杀的理由,不然待得此子成长起来,密宗在中原大行其道,可还有他们的活路?
第二百九十六 长安伪君子
乾三笑之所以能够躲入长安镇武司中暂且避难,自然也有一份正当的理由,由裴旻牵头,将其定为鹳雀楼潜入长安一案的重要证人,自然可以留在长安镇武司内并受到保护,只不过也不能长待就是了。
左右不过二十来平,可称极为狭小的屋内,少女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那枚算是她师门信物,一脉单传的黄金方孔钱,一张冷艳精致,更胜清秋明月的俏脸在烛光下呈现出清晰的明暗两面。
如今这世道,商贾固然有钱,但地位依然极低,大洛朝廷甚至不允许商人后裔参与科举,能够出人头地的文武两条路相当于直接断了一整条,而女人的地位又先天低于男人,不是歧视,只是事实,故而她一路走到今天,所经历的困难自然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其心性之坚韧,全然不输男儿。
只可惜,好不容易才算在这深不见底的长安城中站稳脚跟,便摊上了这倒霉事,过往累积的一切,尽数化为灰烬,自己如今也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更是连累了身边唯一亲近之人惨死当场,乾三笑如今只恨不能回到那一晚,别起那在背后操盘的歪心思,不认识李轻尘这个天煞孤星,自然也就没这些事了。
乾三笑眨了眨眼,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虞蟾呀虞蟾,可怜的虞蟾,想你本是官宦之后,大家闺秀,人生本该是一片光明,未来是注定能在阳光下自由行走,做那人人艳羡的豪族夫人,却未曾想,父亲被奸人陷害进了诏狱,一家上下,无论男女,皆被赐死,唯你年幼,侥幸逃得一命,却又被送进了教坊司,被授以歌舞,再送去雨花河,在那三教九流里也算最下贱的行当中农摸爬滚打,以取悦男子为生,一生悲苦,却从不能说一个“不字”,此生唯一一次心动,竟还是对一个女子,倒也是,毕竟你早已对男人失望透顶了不少么,所以死,对你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
只不过......
这仇,依然还是要报的,这是我的承诺!
乾三笑猛地伸手一握,将那枚造型精美的黄金方孔钱捏在手心,再一摊开手时,那枚钱币竟已消失不见,她叹了口气,正欲吹灭桌上的灯火,解衣休歇的时候,忽然间耳朵一动,眉头微蹙,赶忙站起身来,回头将一旁衣架上的显眼狐裘取下,罩住了只穿了单薄睡衣,极尽婀娜的身段,走上前,一下拉开了门。
大门一开,借着内外两种光芒,轻易地看清了来人,乾三笑顿时皱眉道:“林公子?”
眼前的不是别人,竟是一身白衣,风度翩翩,被誉为“长安侠骨”的林慕白,只是月光下,他的神色却似有些紧张,尤其是在看到乾三笑先自己一步开门的时候,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慕白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后,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乾姑娘。”
乾三笑闻言,眉毛顿时往上一挑。
她如今虽是暂时留在长安镇武
司中避风头,但她可没傻到用真名,不,就连“乾三笑”这个名字也不是她的真名,只是从其自家师门祖训中延伸而来,所谓三笑,即“一笑贫,二笑忠,三笑真”,算是艺名,或是诨名,毕竟出来走江湖的,本也没几个会以真名相称,更别说她一个女子了。
其本家姓柳,原名柳乾儿,在长安镇武司中用的更是化名,是为柳念蟾,总之除了李轻尘与沈剑心这少数几个人外,谁也不可能知道她就是那个曾在长安城地下坐庄开台的神秘商人乾三笑,当然,他们更不可能想当乾三笑竟然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又如此美艳的少女,所以对方就算是手眼通天的林家大少,又如何会称呼自己为“乾姑娘”呢?
“你......”
话音未落,林慕白一下清醒,陡然间上前两步,倒逼得乾三笑不得不先行退入了屋内,而他则是堂而皇之地闯入了乾三笑屋中,将真气外放,便把身后大门合上。
乾三笑见状,虽心中有些不安,却也未怎么伸张,毕竟这里可是长安镇武司,整个长安也没有几个会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这林家大少就算修为在自己之上,可她但凡是闹出一点微小的动静,外人都会听见,譬如那个姓沈的愣头青就还在只隔着几间屋子的演武场中练剑呢,更别说,林慕白乃是堂堂林家大少爷,更不可能以身试法。
林慕白也未多做解释,只是伸出手,将一件一直捏在手心的物事轻轻地搁在了桌上,而乾三笑低下头,定睛一看,旋即便面露愤然之色,因为太过气愤,竟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脖颈边上的一圈银白色狐毛都在随着她沉重的呼吸而微微摇曳。
她一下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林慕白,毫不客气地厉声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无怪她如此生气,因为桌上放着的,可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一枚由蓝田白玉所铸就的钱币,其款式独特,与乾三笑随身携带的那枚黄金方孔钱是一个模样,只是材质不同,并且表面也并未刻上“五财皆取”四字,而是在上下左右分别刻有“虞蟾”二字,这乃是她给虞蟾的压口钱,而对方如今拿出这枚天下无二的白玉钱,其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虞蟾的棺,被挖了!
虞蟾当时身中剧毒,又饱受折磨,以她那羸弱的身子,自然撑不住太久,故而当场死在了乾三笑的怀中,而她区区一个青楼妓坊出来的下贱胚子,也不可能在长安镇武司中久留,故而第二日便由裴冬生出钱,将她的棺木送出城外安葬了。
而这枚白玉钱则是由乾三笑送出了一块保存已久的好玉,再由李轻尘以真火锻造而出,想当初她本是准备用此玉做一枚玉佩,在诞辰之时赠予虞蟾,以玉喻人,隽永流长,眼看只剩寥寥数月,却终究未能等到那一天,佳人已逝,便用此玉做了一枚压口钱,盼她黄泉路上,也知自己的心意。
可如今......
挖一个死人的棺
材,更何况还是一个跟这件事可以说是毫无关系的可怜人,还要取走对方身上的陪葬物品拿来威胁他人,别说是乾三笑了,就连林慕白自己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只不过话还是得说的。
“只要乾姑娘肯与我走一趟,见一个人,我林慕白可以对天发誓,乾姑娘绝不会有事,而那女子的尸身也可以重新入土为安,但若是乾姑娘不从,或是想要呼喊他人,那么后果我就不敢保证了。”
乾三笑闻言,紧咬牙关,悲愤之余,却又满是无奈。
她如何不知,对方既然敢在这时候现身,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应当说他现身之时,便代表林家与李轻尘所言之事有关了,可她知道了又能如何,没有足够定罪的证据,就拿对方毫无办法,毕竟林家可是长安四大家族之一,纵然不如裴家,却也可以称得上一座庞然大物,不但在军方极有权利,族中更有一品高手坐镇,上门讨说法不赏你一顿板子就不错了,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有恃无恐。
更何况,虞蟾的尸身......
乾三笑这辈子在乎的事情不多,正如她自己所言,她是个真正的商人,很多事看得并无其他人那么重要,譬如荣耀,忠诚,但在有限的,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中,这件事,算是她的命门了。
她轻咬嘴唇,又急又气,忍不住冷笑道:“林大公子的誓言?哈,难不成是‘长安侠骨’的名号叫得久了,最后就连林大公子自己也信了?”
林慕白闻言,脸色顿时一沉,他平生最爱惜名声,也最恨有人以“伪君子”之流来称呼自己,乾三笑这番冷嘲热讽,顿时让他心生不悦,就连那仅有的一丝羞愧也抛诸脑后,转而冷冷地道:“我听人说,若暴尸荒野,任野狗啃食干净,魂魄便无法往生,只能飘荡在人间,做一个可怜的孤魂野鬼,风一吹,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乾姑娘说话之前,不妨再考虑考虑!”
乾三笑此刻虽是气愤至极,却仍然不失理智,知道决不能让对方把握住自己的命门,便转而露出一脸不屑的模样,双手抱胸,轻哼道:“哼,不过区区一个青楼女子罢了,只是我用来刺探情报,勾引男人的货物,你以为我会在乎?只要我想,我大可以再找一大堆这种货色为我所用,你可威胁不到我,反倒我得提醒林大公子您一句,那裴家的二少爷,裴冬生可是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痴情处连我这般铁石心肠的见了都要落泪,我倒想知道,裴家二少爷若是知道他心爱的女子在死后竟会被人打开棺材,挖出尸体,还要被人丢到路边喂狗,又会是什么反应!”
林慕白闻言,脸色顿时一白,林家与裴家本来就不对付,他与裴家兄弟二人也一向是互相看不顺眼,只是平日里尚有家族压着,不可能真产生什么冲突,但如果这事被捅破,他几乎可以想象裴冬生的反应,必然是欲杀自己而后快,绝不会顾什么后果,更何况裴家兄弟听说上次也是因此而受了重伤,险些身死,师出有名,林家都保不住自己。
第二百九十八章 院中初相遇
淡青色圆领袍衫,黑纱幞头,腰缠玉带,干练之余,亦不失风雅,他斜倚门边,一手环抱于胸前,一手摆弄着额边一缕垂下来的头发,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却也堪称风流之至,教人神往不已。
院外忽然响起了一前一后的两个脚步声,魔罗嘴角一勾,当即松开了被缠绕在指间的头发,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再扭头看去时,脸上已多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他迈步走出,轻飘飘地挡在了乾三笑面前,笑眯眯地道:“是该称呼柳姑娘,还是乾姑娘?哦,千万不要误会,只是你在长安镇武司用的假名有些意思,我猜你大概姓柳,对么?”
乾三笑眉头微蹙,身后紧跟着的林慕白亦是微微皱眉,这一路上,他是越看对方越喜欢,不但姿容绝美,而且胜在沉着冷静,能力不凡,配得上自己,当下瞧见了容貌更胜自己十倍的陌生男人后,自然下意识生出了警惕与排斥之心,正要开口质问此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见对方好似知道自己的心思,竟提前朝侧后方微微一歪头,林慕白便看见自己那位五叔从后走出,朝着自己招了招手,示意跟他走。
这位族里的五叔幼时受过很严重的伤,中丹田被毁了,林家也没法子,所以未曾再修行,可这不代表他就没了话语权,事实上恰恰相反,此人在林家地位可不低,负责的还是林家对外之事,他还有个儿子,就是曾在范阳城中与黛芙妮娜大打出手,导致古先生成功逃走,贵为大将军身边亲卫的林长庚。
一个庞大的家族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重点完全在于经营人情世故,而非单纯的打打杀杀,国家亦如是,含而不露的,才是最能让人感到畏惧的。
林慕白见状,便没有再多言,因为他心知今晚之事关系重大,他也不过就是其中一个棋子罢了,赶紧完成自己的任务跑出棋盘就行了,若是再要强留,恐怕就要祸及自身了,他素来自认有大志向,并不会为**所迷,姑娘好看归好看,却不能让他目光常驻。
林慕白与中年汉子一起转身离去,乾三笑则看向了眼前这个生了一对桃花眼,看似笑容温柔,比月光更明媚的神秘男人,并不为其所动,反倒拱手道:“未请教?”
魔罗不答,先是侧身让开了路,然后往里一伸手,最后才笑道:“冬日天冷,还是先进去再说吧,我呢,痴长你几岁,若不嫌弃,称我一声哥哥即可,我呀,今日一见到妹妹你,便心生欢喜了,妹妹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怜惜妹妹你的遭遇罢了,我这人身上唯一的缺点,或许也就是心善了,来,跟我走吧。”
乾三笑没接这话茬,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对方将她引来的理由,可绝对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能干出来的事,她默默地跟着他走了进去,默默寻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才凝眉质问道:“虞蟾的尸首呢?”
魔罗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愤
慨之色,大声道:“当然是放回去了!哼,这帮林家人做事,真是半点规矩不讲,我都耻与他们为伍!妹妹且宽心,自哥哥知道这件事后,便已严厉地斥责了他们,当时便又放回去了,只是未免妹妹你不信,才取走了一样物事作为信物罢了,请妹妹一定要相信我。”
乾三笑冷着脸,根本不信,反问道:“那你们深夜将我带来此地,又是什么意思?”
魔罗靠在桌旁,无奈道:“不瞒你说,其实哥哥我呢,也算是半个做买卖的,的的确确是心疼妹妹你的遭遇,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竟只能躲在片瓦之地心惊胆战地过日子,太可怜了!要不怎么说今日我一看到妹妹你便心生亲近呢,毕竟你我都是那种心善到连差点害死自己的人也能原谅的可怜人嘛。”
乾三笑实在是听不下去,起身欲走,却被人从后硬生生地按下,魔罗随之站起身来,走到乾三笑身旁,在其耳边轻声笑道:“我的好妹妹,你呀,今天就留在这好好看戏吧,看哥哥我,怎么给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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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镇武司的演武场内,沈剑心伸手抹去了额头细密的汗珠,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刚才所言之事有无纰漏,唯恐误了这两个弟弟妹妹们的修行,这授课一事,真比和人好好打上一架都累,自己的确不擅长做这些事,还是裴大人做的更好一些。
收剑回鞘后,又拗不过陆钰的纠缠,再陪着二人各自演练了一番,分别指点了一番,最后好不容易送走了二人,刚回到屋中,正待继续为自己的修行查漏补缺,陡然间却发现桌上竟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
沈剑心见状,顿时微微皱眉,左右看了一眼,却不知是何人所放,摇了摇头,没有再纠结,而是赶紧将信取出,低头一看,脸色忽然大变,又翻来覆去读了那寥寥几行字好几遍后,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便抓起刚放挂起来的佩剑,转身朝着门外冲出,刚刚走出,月光落在身上,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却依然选择没有告知任何人,就此直接闯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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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修为已至四品大成,曾被人誉为要与长安那位白衣剑仙裴旻共分江湖剑道的少年英才,若成心想要躲开巡视宵禁的城卫军,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更何况他还怀揣有长安镇武司的腰牌,故而没过太久,便已经迅速赶到了信上所指引的地方。
夜幕下的坊市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入得了坊门之后,一路走到了这间对着正街而开的大宅外,沈剑心手扶腰间长剑,竟有些喘粗气,他信步走上了台阶,轻轻扣门,大门一开,却是一个满脸疤痕纵横交错,在晚上瞧着就好似黄泉恶鬼一样可怕的丑陋女子。
沈剑心见状,下意识心中一惊,不过很快便已重新恢复了镇定,暂且按下了焦急的情绪,当即沉声道:“我来赴约了。”
黄花闻言,眼眉低垂,默默地让开了路,沈剑心没有丝毫犹
豫,直接迈步走了进去,大门刚一关,沈剑心便立马开口问道:“她在哪儿?她没事吧?”
黄花没有说话,她的任务便只是带个路罢了,故而当下只是默默地往内走去,好似一具行尸走肉,沈剑心见状,心中再是焦急,却也只能无奈跟上。
不过,他也不是冲动行事的傻子,虽按信上所言,他离开长安镇武司的时候并未将此事告知他人,可这一路上都有暗中留下细微的剑痕,寻常人或许看不出门道,但若高手以神意观之,自然会看出是自己所留。
这不奇怪,传说曾有一位剑道大宗师以手中长剑在山壁上划出了九道痕迹,拼出了一个偌大的“剑”字,之后再两百年,有一山野樵夫误入其中,观石壁剑痕后,竟从中悟出了一套厉害的剑法,传为一时美谈,这便是气可尽,但意无穷也,每个生灵在世上留下的痕迹,都是独特的,只要拥有一双能够发现它的眼睛,自然可以看出其中不同。
只身前来,是因为忧心心爱女子的性命,不得不如此为之,而留下后路,则是为了能够保证她全身而退,智勇双全,才是他的本色。
只可惜,他的打算,却注定是要落空的,因为连沈剑心自己也未曾发觉,这一路上自己后面都远远跟着一位身披白金色长袍,头戴纯白无脸面具的神秘人,在以全然不算武道的手法清除着他一路所留的痕迹。
一路跟着前面的黄裙女人走入了宅子的后院,心急如焚的沈剑心几乎是一眼便瞧见了端端正正坐在里屋椅子上,满脸泪痕的乾三笑,他可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那是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才会显现而出的绝望。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又是什么事,什么东西,可以让一个心智成熟坚定,远非寻常人可比的姑娘成了这幅可怜模样?
沈剑心只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已经揪在了一起,对方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种痛苦与恐惧,他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当下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关切的惊呼。
“乾姑娘!”
下一刻,乾三笑才总算是从痛苦中恢复了一些神智,看向眼前只身前来的沈剑心,她下意识地瞧了一眼自己身旁那个比任何恶鬼更要可怕百倍,千倍的男人,微微张了张嘴,沈剑心一愣,却很快读出了她的唇语。
“快,走。”
魔罗背着手走出,看向沈剑心,噘着嘴,一副很是不满的模样,道:“真是不懂,为何轻尘老弟偏偏会把你当成朋友,而对我就是一拳了事,你可不知,那些肠子都流了一地,可恶心死我了。”
“不过。”
魔罗捂着胸口,缓缓道:“身体的痛,终究还比不得被他讨厌的心痛,但我不怪他,一点也不怪他,只是得连累你吃点苦了。”
他仰起头,邪邪一笑。
“你不会介意吧?”
第二百九十九章 有人代传信
从四品跨入三品之后,修行的重心便得由炼气转为炼神了。
神意之力源自凝实在一起的三魂七魄所产生,乃心念之力,说起来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只是与真气一样,一开始微弱到几不可查,要想产生一丝气感,都需要长久的凝神感受,更别说连将之外放伤敌了。
当然,对于那些早早便觉醒了天赐武命,天生神魂就要比其他武人强大许多的武道天才们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而已,这就是天赋的重要性了。
再之后的修行,则是要将自己散漫的心念之力凝结起来,如果说一开始它只是一片稀薄的雾气,那么就要将这一层雾气变浓,再将之努力收缩,化为更坚固的水滴,水聚成河,河凝成线,宛如一根根坚不可摧的钢索,这时候便可将之外放,做出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灵活之处,连手脚也无法媲美。
最后,才是将之凝聚成型,这也就是神相境的雏形,感悟大道真意,以道为根基,延展出脉络,以自身神意为血肉,凝聚出实实在在的东西,譬如三足金乌,大鹏金翅雕,朱雀等有大威力的神兽,亦或是本相神人,犹如道家阳神出窍,只是绝大多数一品武人都不可能有此强横的神相罢了,不过要想凝聚出这等大气象,自然也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百倍的艰辛。
修行一道,本就不是一跃而就的事,任凭你多高的天赋,最后靠得也是日积月累,哪怕是武真一这等天资卓绝之辈,也是自幼时起便开始勤奋苦修,废寝忘食之处,九成武夫知晓了,都得道一声服气。
天资与努力,二者合一,方是人间宗师,无论武道文道,莫过如是。
虽然已不再是为了真相,为了朝廷而战,但若是能在演武场上正面击败武真一,也是好的,这个执念亦是极深,故而李轻尘一直都未曾落下过修行,除了必要之事,其他时候,都在温养神意,以真火淬炼体魄。
不过,就在他正于上丹田中聚合那象征着九天大日的三足金乌之相时,忽然间心神一动,泥丸宫内的庞大异像瞬间烟消云散,他睁开眼,纵身一跃,便出了门去。
望着被李三三提在手上的汉子,李轻尘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这汉子瞧着约莫有四十来岁,下巴上的胡子也不知是不是从未清洗过,都已经结成了一团单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硬块,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里三层外三层,棉絮都从孔洞里漏了出来,邋里邋遢,满是油污,一看便知,就是个街头乞丐而已,只是他怀中却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以及一件被灰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棍状物事,被李三三提着后领抓着,还在大呼小叫个不停。
一旁最早将此人带来的贺季真见李轻尘出来了,赶忙解释道:“这人指名道姓要找你,我问他,他却又不肯说出原因,我就带他过来了,遇到了三三姐,说你还在修行,不让他擅闯,他不听,三三姐就把他抓起来了。”
那汉子见似是正主出来了,顿时也不闹了,只是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轻尘,问道:“你就是李轻尘?”
李轻尘看他这幅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点了点头,直接了当地承认道:“我就是李轻尘,你是何人?找我有何事?”
那汉子闻言,脸色微喜,却赶忙做出了一副严肃的样子,沉声道:“有人托我给你带两样东西。”
李轻尘听了,伸出手,正要去取,那汉子却一下将小盒子与那根被灰布缠得结结实实的棍子搂得更紧,同时更是大呼小叫地道:“唉,慢来!那人可说了,你得先付黄金百两给我才可!想必长安镇武司的武侯是不会在乎这么点小钱吧?”
李轻尘差点没给这邋遢汉子气笑了,黄金百两,也亏他说得出口,不过倒也懒得与这种货色争执,也未曾想以权势相压,而是转头问道:“贺老弟,你身上有多少?”
贺季真愣了一下,旋即在心中暗骂一声,一个两个真把自己当钱袋子了,有一个娜儿姐天天找自己借钱还不够,这姓李的也开始了,只可惜今日沈大哥不在啊。
不过事出有因,贺季真倒也未小气,而是直接将怀里的钱袋子掏了出来。
李轻尘伸手接过了贺季真递来的钱袋子,低头瞧了一眼,从中取出了一小块银子,将之举起,道:“黄金百两你是痴心妄想,就这么点,爱要不要。”
大洛通行的货币乃是方孔通宝以及布匹,黄金这玩意儿根本就不能直接花,还得先去专门的钱庄兑了等额的通宝钱才行,这乞丐打扮的汉子一开口就是百两黄金,明显就是信口开河,也算李轻尘当下心情不错,不然早将他轰出去了。
那人得了便宜,却依旧死不松手,不光如此,更是叫嚣道:“好啊,钱不够,这东西就休想我给你,你快放开我,快放开我!怎么,你们长安镇武司还要强买强卖不成,我走都不行吗?”
李轻尘见状,脸色一冷,眼中更是杀气毕露。
“不要给脸不要脸,你既然知道我是长安镇武司的武侯,那就该明白我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在这里杀了你,尸体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我倒要看看,谁来替你伸冤。”
“嘿,你这毛头小子,我才不......”
话未说完,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比冬日冷风都更加凛冽的杀气后,汉子一下住嘴,眼中出现慌乱之色,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后,一把抓过了李轻尘手上的银子,将两件东西丢下,挣脱少女的手,转身就跑。
李轻尘见状,也没管他,而是一伸手,捞起了两件物事,随手一抖,那缠绕得结结实实的灰布便一层层落下,转瞬间,原本还不甚在意的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哪儿是什么棍子,分明就是一把长剑!
而且,这不是其他人的剑,正是自己那位沈兄弟的剑!
一把好剑在剑客的眼中,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
东西,如若不能做到如爱惜自己一样爱着自己的剑,也自然不可能在剑道上一路高歌猛进,这把剑乃是裴旻从武库中取出所赠,与沈剑心也极为契合,他一向是剑不离身,断不可能将此剑随意弄丢。
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李轻尘心中一紧,顾不得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才刚刚看清里面的东西,眼前便是一黑,险些站不稳,顷刻间,一股熊熊怒意,几乎是直上天灵盖,李轻尘合上木盒,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说,这两件东西,是谁给你的。”
原本正在往门外跑的邋遢汉子看着眼前脸色阴沉至极的少年,只感觉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只需要一点火星子,便要焚毁万物。
“我,我,这,我不知道啊!我就是个跑腿的,我真不知道!”
李轻尘冷冷地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说了不算,我看,还是审一审为好。”
说着,便伸手朝着这邋遢汉子抓去,陡然间,却听数声厉喝响起。
“李轻尘,你在做什么!”
“住手!”
“住手!”
有六人从天上先后落下,都是感受到了李轻尘那股强烈,毫不掩饰的杀意而来的长安镇武司众武侯,有近日才被招入的世家武侯,也有一位已经出关的,从长安一战中幸存下来的二品小宗师,是个佝偻着腰,却着粉裙的老妪,正眯着眼,盯着听到了四周动静却依然没有选择停手的李轻尘。
“小子,老身叫你住手,没听到么?”
说着,身子不动,但念头一闪,一股强横的神意便隔空撞向了李轻尘。
二品乃正心境,取自儒家学说,这是由于晋升二品需明确己心,无论是成圣成佛,哪怕成魔都行,总之绝不可三心二意,否则就注定无法凝聚出神相,退一步说,就算是侥幸凝聚出来了,也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四不像,威力恐怕还不如二品武夫。
修行越是到了高处,一境之差,便愈加明显,故而在老妪看来,这一击虽不是杀招,但足以让这素未谋面,却胆大妄为的后生小子知难而退了,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四品吧?
却不想,李轻尘根本就没有搭理,金色如烈阳般的大日真炎瞬间笼罩全身,自可隔绝外部的神意攻击,这老妪虽强,但一是强的有限,二是未出全力,这一击落下,宛如泥牛入海,无功而返。
这边李轻尘则已将那邋遢汉子擒在手中,全然不顾周围几人的呵斥,厉声道:“说,究竟是谁让你来的!若不说,我能活多少年,就以神火焚烧你魂魄多少年,你可想清楚了!”
那老妪见状,脸色一沉,刚刚出关,伤势还未痊愈,本来心情就不佳,见这后生小子竟视自己为无物,当即叱骂道:“是谁给了你这层皮,让你这歹毒的后生也混进了我长安镇武司中,快给老身放人!”
第三百章 逐出长安司
其他几人尤在呼和不断,口中皆是指责之言。
“李轻尘,这里可是朝廷衙门,你怎可随意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手?”
“真是胆大妄为!还不快快停手!”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长安镇武司内可是严禁动武!”
“一点规矩不懂的歹毒小子,是需要好好教教了!”
“快住手!”
长安镇武司是朝廷衙门,又不是什么私设的刑堂,万事都要讲个理字,可不是想抓谁就抓谁这么简单,堂堂长安司的武侯关起门来欺负一个乞丐算是怎么回事,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丢的也是长安镇武司的脸,故而他们才会横加指责,当然,其中自不乏心怀鬼胎之辈,在以言语煽动此事。
眼见光靠自身的神意攻击恐无法让这年轻人知难而退,若是全力以赴的话,又恐伤了这后生的魂魄,故而老妪在愠怒之余,却也不忘权衡一二再行出手。
她抬起手中的龙头拐杖,直接朝着李轻尘打去,只是想要分开眼前二人罢了,然而后者却是全然不管,只是一只手锁住了那邋遢乞丐的琵琶骨,再度厉声逼问道:“说!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下一刻,已完全没心思理会外界之事的李轻尘便被老妪一拐杖硬生生地敲在了胸口上,一下松开了手,往后倒退开去,那邋遢汉子见状,亦是反应了过来,顺势逃到了溜到了这边六人的身后,畏畏缩缩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更是不敢再去看那突然发了疯的少年郎。
李轻尘一手按地,一个翻身站起,这时才终于回过神看向了对面六人,眼中的杀意极其冰凉,已无需外人刻意感受,便是普通人也能瞧见那种宛如实质的恐怖杀气。
那一击得手的老妪见状,亦是暗自心惊不已,这小子的体魄到底是有多强,刚刚不闪不避,完全是凭肉身硬挨了自己这龙头拐杖一下,竟然就跟没事人似的,就算自己未出全力,却也有粉碎磐石之威,但是下一刻,还不容她多问半句,李轻尘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好胆!”
有人见这小子竟丧心病狂到还要对他们这些前辈与同僚们动手,亦是为这后生的狂妄而震怒不已,当下轻喝一声,便义无反顾地挺身迎上,却转瞬间便被一只大手按在了脸上,将他整个人直接摁倒在地,力透后心,地面青砖轰然炸裂,而此人更是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土里,露在外面的双腿尤在颤抖不止。
堂堂三品武夫,竟在一个照面间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制服,实力差距已大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小子该死!”
立马又是二人见势不妙,赶忙携手攻来,其中一人出拳,有崩山之力,另一人踢腿,有断浪之威,这二人一左一右,无需提前演练,便分别杀向了李轻尘,配合几近完美。
不过,此刻的李轻尘已完全陷入了狂怒之中,杀意之凛然,纵是数九隆冬也无法媲美
之,这股怒火已完全将他脑中的理智所烧毁,无他,盖因盒子里放着的东西,是一对眼珠。
本是想将那乞丐擒下,却不想竟连番被人所阻拦,李轻尘更是难以抑制这股狂怒,眼下沈剑心生死不明,他岂有时间再耽搁,必须尽快将那人抓来审问清楚,一念至此,这一身实力再无丝毫保留,已是全力出手。
两条因真气狂涌而肌肉鼓胀的手臂交错递出,分别擒住了这两个对手的手腕和脚腕,完全视那崩山断浪之力为无物,只是稍一使劲,便轻而易举地将这二人从地上拔起!
他本来就非庸手,五品修为的时候更得袁老相助,以六丁神火重炼了一番体魄,之后几番大战,皆是强敌,有涅槃神通在,越是重伤,恢复之后体魄便越加强横,如今实力早已超越了寻常的三品武夫,不然他又凭什么敢与生撕杨苏的武真一争锋?
不光如此,更胜他人百倍的浑厚真气更是轻轻松松地镇压了二人的护体真气,将其浑身麻痹,使得这二人只是瞬间便已彻底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被他抓在手里,动弹不得。
这边老妪见此情形,却是反应了过来,为给二人解围,当即手持那龙头拐,一拐朝前递出,镶嵌在龙头之上,本为龙眼的两颗宝石瞬间闪耀出两道血红色的光芒,一道龙形真气朝前扑出,直取李轻尘胸口!
然而,正在这时,旁边一道红色的烟雾升腾而起,一道人影闪过,那老妪心知不妙,却来不及收手,便已遭受重创,腰肢一折,惨叫一声,口中喷出鲜血,顿时往前扑倒。
却是李三三出手,她可不会管什么原因,看到对方竟然夹攻李轻尘,自然动手,而这一下以有心算无心,算是偷袭,加之其实老妪自己也未想过要下杀手,故而一击奏效,成功重伤了对方,而那道刚刚扑出的龙形真气也是烟消云散,完全无法影响到李轻尘。
下一刻,场中忽然响起两声沉闷的撞击声。
“嘭!”
“嘭!”
却是李轻尘直接将手中二人给砸在了两侧的地上,青砖粉碎,二人皆深深地陷入地面之中,嘴角溢血不止,狂暴的力量与汹涌的真气瞬间粉碎了他们浑身的筋骨,虽然这种伤势哪怕对这些没有涅槃神通的三品高手们来说也算不得是致命伤,只是暂时肯定是爬不起来,而后面恢复也全看造化了。
剩下二人见状,皆是悲愤莫名,为这狂徒的凶威以及杀心所震惊,一人当即指着李轻尘大骂道:“狂徒,你为何会对前辈同僚下如此狠手?”
一人更是仰天长啸,狂吼道:“凶徒在司内伤人,前辈们为何还不出手?”
李轻尘却没去管他们,既然已经没碍事者再拦路,他自然冲上前去,一手提起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的邋遢汉子,冷冷地问道:“是谁让你来的,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那邋遢汉子浑身抖如筛糠,双膝酸软,已经快要瘫倒在脚下的尿液中,如今站着
靠得还是李轻尘伸手将他提起,不然他肯定站不直,而口中的牙齿更是在打颤个不停,声音也是磕磕巴巴。
“是,是,是,是个,丑,丑女,女,女,女人......”
李轻尘闻言,眉头微蹙,灵光一闪,心中已多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赶忙追问道:“丑女人?她是不是脸上全是疤痕,连五官也看不大清楚?”
那邋遢汉子其实连听都没听清楚,总之李轻尘发问,他便慌忙点头不止,只盼对方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迁怒于自己,下一刻,抓住自己的手一松,却是李轻尘已经放开了他。
已经得到了一份线索的李轻尘转头望天,一股强横威严的气息降临,他却并不畏惧,只是如今清醒了数分,看到这一地惨状,心知不妙,正要开口解释,却见一尊与真人大小一致,许是怕惊动了外界,故而特意缩减了大小的金甲神相降临!
完全就是一套自行行走的金色甲胄,无人穿戴,却恍如神邸降世,自有一种威严神圣的气象,李轻尘以神意观之,都被其所伤,脑袋感到一阵眩晕,可想而知这一品武人到底有多强横。
他虽曾见药王爷孙思邈与真武殿右护法天鸿惊天动地的一战,但毕竟不是当事者,尚不知他们真正的厉害之处,就算是有心偏袒的武三绝也未唤出神相出手,而如今亲身面对一位一品武夫的神相之力,方知他们究竟厉害在何处。
李轻尘心知这必定是长安镇武司中还在养伤的前辈被外界的纷争所惊动,赶忙抱拳解释道:“前辈请听我一言,晚辈有错,甘愿受罚,但我长安镇武司武侯被人劫......”
话音未落,那尊金甲神相便已经动了,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杆金色的长枪便已将他直接贯穿,狂暴的力量下一刻便要将他四分五裂,李轻尘却强撑着大吼道:“前辈请听我说!有同僚被劫走,如今生死不明,我知道线索,我......”
下一刻,长枪消失,他却被那尊金甲神相给按住了脑袋,直接往外丢出,与此同时,少女亦被抓起,任凭她如何催动红尘白刃功,但对方的神意太强,已经完全禁锢了此地空间,根本无法让她可以自由地闪转腾挪。
“竟在司中对前辈与同僚下如此重手,简直是无法无天!你二人自今日起被逐出长安镇武司,永不得再入,擅入则死!”
二人同时被丢出了长安镇武司外,连身上象征着长安镇武司的兽头腰牌与黑白武服也被一并收走,其中李轻尘受伤最重,却只是捂住了腹部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赶忙爬上了台阶,朝内高喊道:“我要见裴大人!我要见裴大人!”
却不想,下一刻,大门一合,而那道威严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彻底断绝了李轻尘的希望。
“裴旻竟擅自召入尔等穷凶极恶之辈,违背了我长安镇武司的规矩,自当领罚!你二人从今往后,再不是我长安镇武司之人,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第三百零一章 抬头已茫然
一朝被逐长安司,从此不得入此门,李轻尘直到这时方才醒悟过来,这一切根本都是那暗处谋划之人的奸计!
故意以那两样物事激怒了自己,再用一个微不足道的乞儿引出了拦路之人,自己怒急攻心,一时冲动之下在长安镇武司内动了手,他们便能以最合理的手段剥去自己的护身符!
恰逢此时裴旻身受重伤,尤还在静养,而黛芙妮娜本就是个从不管事的人,最后剩下区区一个贺季真,又岂能有半个字的发言权,眼下之事竟已成定局!
李轻尘怀抱着那藏一对眼球的木盒,那柄黑色长剑却是遗在了长安镇武司内,料想对方是不会让自己带走,心中绞痛,只感觉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再选择纠缠下去,李轻尘一咬牙,转身就走,而少女亦是紧跟其上,此刻冷静下来,李轻尘立马便有了明确的目标,当即朝着朝廷划给其余镇武司一众参赛武侯们所住的驿馆处赶去。
这时候再去求其他人都无用,只有那三名来自渝州镇武司的女子武侯们才会真正担心沈剑心的安危,进而帮助自己。
却未曾想,李轻尘刚刚走出没多远,身在小巷之中,便被两名身着官服,腰佩制式长刀,去无丝毫正气者现身拦住了去路,一人看了眼李轻尘,当即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地会在光天化日下衣衫不整,简直有辱斯文!”
另一人随即伸手抓向了李三三,眼中更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觊觎之色,显然是**上头,口中威胁道:“你二人已触犯我大洛法令,快快随我们走一趟,否则定要你好看!”
李轻尘本就是满心怒意无处发泄,当下先是冷眼瞥了对方一眼,一眼便认出了这二人乃是从京兆府来的衙役,许是将他们二人当做可以任意拿捏的百姓,神意一扫,这二人便应声而倒,虽不致死,但后半辈子要以痴傻之态度日了,随即又是一挑眉,旁边两个路过的百姓根本未曾反应过来便已经晕倒,他再伸手一吸,自有真气取走了二人的外衣,披在李轻尘与少女身上,二人旋即再度启程。
朝廷所修的驿馆占地极大,毕竟平日里本就是给各国来使们居住,是为彰显国力之物,如今又为演武而新建数座,完全足以容纳这些身份与实力皆不凡,同时各有要求的镇武司武侯们,只是难免还是需要某些相熟之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譬如扬州与苏州两座镇武司,或是陇右与凉州两座镇武司,这也便于切磋,倒也无人反对。
李轻尘这边才刚刚走至坊门口,便自有一队玄甲军从里面走出,快步迎了上来。
这是朝廷担心有百姓误入此处,或是因为想要看到某位镇武司武侯而刻意闯入,担心惊扰了这些武人们的修行,故而朝廷特意差了两队玄甲军在此驻守,日夜轮换,却不是为了看守里面的众位
武侯大人,只是为了阻止太过痴迷的百姓们罢了。
眼见有二人迎面而来,看样子目标正是此处,那一队玄甲军的领头之人当即伸出手,鼓足中气大喊道:“来者止步!”
李轻尘却未停下,只是冷着脸走上前去,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模样,反问对方道:“你们难道不认识我?”
这几个玄甲军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瞧了一番后,顿时大惊,毕竟李轻尘这些时日里也算是出了不小的风头,而且他们也都看过朝廷刊印的那本小册子,加之他们本就是被派来为众武侯大人们服务,自然需要记住每个人的脸,却又如何能没听过李轻尘的名字呢,况且这帮人当下又不知他已经被逐出了长安镇武司,当下赶忙上前,一抱拳,语气中多了几分巴结之意,道:“原来是李大人,请恕我等冒犯,只是这些时日里因倾慕众位武侯大人英姿而来的百姓实在是太多,我们一时晃了眼,还请大人恕罪。”
领头那人说罢,大手一挥,身后的众位士兵们便赶忙让开了路,看样子是任由李轻尘二人走进去,也不多做盘查了。
李轻尘见状,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这时候自然不宜再起冲突,一抱拳,脸色也好了几分,问道:“多谢将军通融,在下这次是来找朋友的,不知渝州镇武司的武侯们是住在何处,可否为我指个方向?”
领头那人听罢,咧嘴一笑,正要转身为李轻尘指路,忽然间才好似想了起来,当即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李大人说的,嗯,渝州镇武司的武侯大人们,是否是几位女子?”
李轻尘赶忙点头,心中却随之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对方听罢,立马叹息道:“唉,李大人晚来一步,今日清晨她们便已经离开了。”
李轻尘心中大惊,脸色都变了几分,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急声追问道:“离开?为什么?演武不是还在进行么?她们怎么可以离开?”
领头这人隔着一层盔甲,挠了挠脑袋,很是无奈地道:“李大人,我们也只是受朝廷所派在此驻守,这些事我们哪儿能知道原委,不过我听说是渝州那边出了事,朝廷特许渝州镇武司的几人先回去处理渝州那边的事了。”
可不是每一座镇武司都有长安镇武司这么浑厚的底蕴,长安一战中损失这么大,都依然有修为通天的高手坐镇,似扬州渝州这些地方,这次参与演武可都是把老本都已经掏出来了,一旦辖地内再出现什么厉害的武夫作乱,人手必然捉襟见肘,这时候赶回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这时间上未免太巧了一些。
李轻尘抿了抿嘴,想了想,又抬起头,开口问道:“那陇右道的胡七他们呢?他们可还在?”
领头那人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三息之后,才突然一拍脑门,道:“哦?您说胡大人他们呀
,他们是刚走的,这个我倒是清楚,因为当时还闹了一场,动静不小,本来不该说的,但既然是李大人您问起来,我也就多嘴几句,几位大人不比咱们这些当兵的,咱们这就是一帮泥腿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上不得台面,难为国家做太多实事,但三位大人们都还年轻,陇右又是要地,不能生乱,所以朝廷特意遣走了陇右镇武司的大人们,大人们心中不忿,还和来传谕旨的御史闹了一场,最后还是洛阳司的武大人出来劝和的。”
陇右的确是一处要地,绝对不容有失,以胡七等三人的资质,又必然是未来陇右镇武司的顶梁柱之一,或者说如今的他们便已算是司里的顶梁柱,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武道天才们又不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死一个那都是极其巨大的损失,说白了,在朝廷看来,这次围剿真武殿,已经走到头的老人们可以战死,但年轻人不能,遣走他们,也是合情合理,李轻尘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
唯二还算相熟的,如今都已经被遣走,其他人自然没有帮自己的理由,李轻尘听罢,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如此,那我便走了,本也只是来拜会胡七大哥他们的。”
说罢,微微一抱拳,转身就走,而那领头之人见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森冷笑意,躬下身,大声喊道:“恭送李大人!”
李轻尘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后高大的坊门,以及那恭恭敬敬弯着腰拜别自己的玄甲军众人,却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冷意,纵使是冬雪再寒,也不如他心中此刻的冰凉。
李三三竟是破天荒地主动开口问道:“怎么办?”
李轻尘咬着牙,掷地有声。
“他肯为我跨过千山万水,只为替我翻案,眼下他之性命已是危在旦夕,我又岂能轻言放弃,先去悬镜司再说,不然,哪怕求遍整个长安,我都要救他!”
大洛这三座针对武人们而建的衙门里,长安镇武司堂堂正正,虽然加入极难,但位置却十分显眼,而典狱司所在的十方镇魔狱也都摆在台面上,虽然地下七层才是主体,不过也是找得到的,可唯有悬镜司衙门十分隐秘,毕竟他们的重要性,其实还在另外两司之上,若是没了眼睛,纵有再多的力气,也不知往哪儿使不是?
若非李轻尘成为长安镇武司的正式武侯,只怕也不会知道悬镜司衙门所在,此刻既然已经被长安镇武司逐出,而典狱司又无在外的势力,唯有希冀悬镜司衙门可帮到自己查到沈剑心所在,毕竟如今实在是拖不得,今天他们送来了剑和眼睛,那明天呢,后天呢,而自己这兄弟又能熬过几天?
只是就这样离开了最有希望帮到自己的地方,李轻尘只觉前方一片白茫茫,背后的阴影越来越近,已经是很难看到希望了。
第三百零二章 与君共生死
视线遍及九州十方,司职监察天下武人动向的悬镜司衙门的真实所在,乃是大洛朝廷的最高机密之一,毕竟与长安镇武司不同,长安镇武司高手云集,不怕敌人找上门来,但悬镜司内却多是修为低微,乃至于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而司内的案牍坊中又存有太多不可外传的机密,一旦被人获知其所在,轻则泄露情报,重则直接毁于一旦,故而由不得朝廷不慎重。
不过,同为三司中人,而且与那些被破例召入长安镇武司的其他年轻人们不同,相比之下,他们更像是国子监的学生而已,完全没有资格代表长安镇武司外出行动,可李轻尘却是正式领了武服与腰牌的,知道的自然比他们要多,但是,纵然是他,也不知其具体所在,只是该去哪里联系他们,却是知晓一二。
饶是这简单的接头地点,只怕外人都难以猜到,因为此地竟是位于长安城最为繁华的西市之中!
长安城内有东西两市,其中东市所售之物多是古物奇珍,号称纳“四方珍宝”,固然更为富贵门庭出身者所爱,可由于过于清贵,故而每日来往之众,却是比不得平民百姓更为青睐的西市。
也唯有这种每日人来人往,流动性极大的地方,才能完美地解决每日大量传递情报之人进出而不被有心人怀疑的问题,所谓大隐于市,莫过如是。
事不宜迟,得知渝州镇武司与陇右来的胡七等人已经全部离开了长安城后,李轻尘与李三三迅速离开了驿馆,转而赶至西市,却见眼前人潮涌动,喧哗不断,大袖连云,繁华之处,方显大洛之强盛,一般的外地人来了,只怕会看花了眼,而迷路更是极其寻常之事。
好在这二人如今都已是神意境的武人,修行阶段已至神魂所在的泥丸宫中,而一旦破入此境,人之精神便会焕然一新,神意愈发强大,纵然是再痴傻的,也会变得机灵几分,尤其记忆力更是会变得极其惊人,过目不忘不算难,白马过隙的一瞬间甚至能够清晰地记住刹那间看到的一切,如此种种神通,便皆是修为提高所附赠之物了。
纵然李轻尘与少女未曾来过此地,可他脑中却自有一副纤毫毕现,楼阁店铺林立,与现实完全对照的地图,如此按图索骥,一路穿过人群,片刻不曾停留,整个人就好似一条在海底穿行的游鱼一般灵活,滑溜,旁人往往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出去老远了。
不消片刻,便已达到了目的地,此处乃是一座面朝正街,极其显眼的酒食铺子,最为出名的乃是西域特产的一种葡萄美酒,滋味甘甜,清爽解腻,比中原米酒更多三分滋味,还有那各式各样的羊肉,煎炒烹炸,无一不精,点杀现宰,新鲜无比,故而每日来往此地的客人极多。
若不是因为提前知晓,李轻尘只怕想破了头都想不到此处竟会是那神秘莫测的悬镜司衙
门对外联络之地,其他人只怕更是想不出这一个个吆五喝六的粗豪汉子,竟会是做情报工作的人。
没有耽搁,抬腿跨步,迈入其中之后,李轻尘全然不搭理身旁小厮热情的招呼,径直快步走到了长柜后面,头戴方巾,露出已生华发的鬓角,此刻正伸手捻弄着面前一叠厚厚账簿的账房先生面前,一开口,直截了当地传音道:“在下李轻尘,今有要事须相求悬镜司,还请您给行个方便。”
眼前的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只是翻书不停,不过下一刻,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却清晰地落入了李轻尘的耳中。
“李大人是么?你如今已被逐出了长安镇武司,按照规矩,是要抹去你脑中一切可能泄露机密的记忆才对,虽然不知长安镇武司那边是什么意思,但你现在就只是个普通武夫罢了,这悬镜司衙门关系重大,又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李轻尘闻言,心中暗惊,却不知是长安镇武司那边已经主动将逐出自己的消息传出,还是悬镜司的人自己就知道了,不过既然已经被对方知晓了自己被逐出长安镇武司的事,却也不再多解释,而是赶忙点明利害,道:“你可知长安镇武司有一武侯,名为沈剑心,如今他被人绑架,生死不知,一个时辰前,有人差了一个乞儿送来了他的佩剑与一,一对眼珠,一位武侯在长安遇险,悬镜司理当追查,不是吗?”
那账房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在舌尖轻轻地蘸了一下,然后捻动着粘在一起的账簿,将之分开后,来回转动脑袋,细细对照,一边平静地道:“我的确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他是长安镇武司的人,如今长安镇武司自己都没提起此事,你一个外人,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悬镜司衙门里,谎报之罪的惩罚极严,到时候你倒是跑了,我却要成为阶下囚,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李轻尘听了,焦急地解释道:“请您相信,我刚刚所言,句句属实,这里,这木盒里面的东西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请您相信我!”
那账房先生闻言,松开了按住账簿的手,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冷漠的脸来,再一伸手,拦下了李轻尘掏出怀中木盒的动作,不冷不热地道:“小兄弟,我这开的可是饭馆,你拿出那玩意儿来,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何况那能证明个什么?那只能证明这盒子里的确有一对眼珠罢了,可那是谁的,谁又能来证明呢?再者,就算我相信了你,可谁来相信我呢?我悬镜司做事,向来只讲确实的证据,不谈个人的推测,何况长安镇武司不说话,我们岂能越俎代庖?你还是回去吧,李大人,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李轻尘听罢,掏东西的手一停,眼神也慢慢地沉寂了下来,在沉默了半晌后,才慢慢地将手放下,嗓音变得略有些沙哑,似有几分疲惫与无奈之意。
“我,我明白了,打扰之处,多多见谅。”
说罢,他转过身,与身旁眉头紧锁的少女一同离去,而身后这位账房先生却是轻叹一声,低下了头,继续翻阅着手中的账簿,暗道一声天下哪儿有自由客,人人都是笼中人呀。
这一边,才刚刚走出了这座生意极好,来往之人极多的饭馆,迅速拐进了一处暂时无人的小巷后,李轻尘便转过身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说道:“你得离开长安,立刻,马上!”
接连碰壁,李轻尘又不是傻子,自然已经察觉到了暗处那只正在朝着自己抓来的大手,先是乾三笑遇袭,而后十字寺围杀,再到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对方势力的庞大,区区一个三品武夫,的确翻不起风浪来。
少女哪儿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她又怎会愿意独留他一人在此呢,毕竟,她可是靠着此生跟随他的执念,才能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呀,故而她只是神色平静地说着一个对方无法反驳的事实。
“你一个人,解决不了。”
李轻尘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闪过了一张张过去的面孔,语气十分严肃,好似正在下令一样,厉声道:“解不解决得了,这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必须得走!”
二人对视,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绝不肯让步的坚持。
数息之后,他就好似在一瞬之间被人抽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微微偏过头,不敢再直视少女那明媚的眼神,口中喃喃道:“不能,绝对不能了,我绝不允许再有人因为我而身陷险境了,这次他们都是冲着我来的,是我惹出的祸事,我得留在这,可你不一样,你得离开长安,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梦可以去做!”
言语之中,俨然已经有了为此而死的觉悟。
只是话音刚落,少女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脑袋,将之强行掰回,与自己对视,少女的眼神坚定,其中跳动着前所未有的火光,她语气郑重,靠着从未有过的勇气,向他说着。
“但我,只想与你做同一个梦。”
难道世间还有什么比生死与共更动人的誓言么?
李轻尘一时竟看得呆了,半晌,才终于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抽身而退,紧贴墙壁,而眼前少女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羞红,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何等的大胆之后,低了下头,不敢再看他。
李轻尘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激荡,已经快要被接连的打击而浇灭的斗志,终于再度重燃,他一伸手,拉起了少女的手,郑重地道:“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李轻尘说到做到,你在,管他是什么龙潭虎穴,我都不怕!”
少女却是一下子挣脱了李轻尘的手,纵然俏脸已经绯红,却已没了先前因羞涩而产生的慌乱。
“或许,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第三百零三章 乞儿坊中遇
鹳雀楼,这是一个盛名在外的刺客组织,虽然对于习惯藏身黑暗之中,鲜少露出真容的刺客们而言,有名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刺客毕生的名气,大多都是失败的那一次所赋予,但终究是开门做生意的,名气越大,挣的钱自然也就越多,鹳雀楼也由此进入了外人们的视线之中。
而鹳雀楼之所以如此出名,在于据说只要给的钱足够多,哪怕是四大宗师的单子他们都敢接,当然了,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根本就没人付得起那个价,也更没人敢开出针对四大宗师的单子,不然恐怕都不等鹳雀楼这边成功得手,发布任务的那个人首先就要被悬首示众了。
李三三原本是鹳雀楼中的一员,而且是自小培养,而非中途召入,故而极其难得,在利益至上的鹳雀楼中,这些已经割除了属于人的感情,只以完成任务为目的,完全没有独立人格的刺客们要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而不再是简单以数字作为代称的话,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那代表着无论是实力还是资历,都已经得到了认可,好比是那青楼花魁,要想走到这一步,可不仅仅靠漂亮二字就成。
李三三时年不过十六岁,却已经快要成功地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是少女忽然有一天不愿再做那身不由己的杀手,而是想要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一生,或许哪怕只是区区一天都行,为此,她不惜放弃一切,正是因为这个念头的产生,这才有之后少女骑驴沿江走,救起李轻尘的故事。
如今李轻尘与她已经被逐出了长安镇武司,而相熟的蒋夫人等人与胡七他们也全都离开了长安,刚在悬镜司这边亦是碰壁,放眼长安,已是举目无亲,眼下唯一的路,便只有少女从来不愿提起的“娘家”了。
李轻尘双眼放光,一拳敲在左手手心上,十分激动地道:“对!只要能找到鹳雀楼的人,再让他们说出当初是谁指使的,如此顺藤摸瓜,就能反客为主!”
李三三轻轻点头,道:“走吧,希望他们在长安的据点还未变动。”
似这种完全以杀人为生,可谓仇家遍天下的刺客组织,据点时常变动那是很正常的事,甚至鹳雀楼的祖庭都是不存在的,楼主走到哪,哪儿就是他们的祖师堂,少女的幼年,也是随着一起到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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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之大,普通人就算是逛上六七天也未必能逛的完,在这庞大的城池中,既有守卫森严,龙气厚重的皇城,也有人来人往,繁华无二的西市,以及夜夜笙歌,烟花柳巷的平康坊,但更多的,还是平民百姓所居的区域,长安城一百零八座坊市中,大半都是由平民们占据,而其中最底层的,却还是要属长安乞儿们的群居之处。
纵是繁华之处横贯古今的长安城内,却也少不得一些以行乞为生者,朝廷既不可能抓起来一并杀了,也不容易一下子全
赶出去,与其让他们在城内四处流窜,犯下事端,倒不如找个地方妥善安置,这便是乞儿坊的来历。
此处乃是三不管之地,别说那些平民百姓了,就连官府的人都会选择绕道走,因为一旦闯进去,哪怕是有刀防身的官差,可能都出不来了。
里面随处都可见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十分凶厉之人,还有因为争夺房屋而被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无钱医治,横尸路边的倒霉蛋,乌烟瘴气,无法无天,活脱脱就是一处人间炼狱。
一般人进来之后,只怕要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立马转头跑出,据闻前些年此处还因一场大型的乞儿们的械斗之后无人收尸,尸体被烈日曝晒后,爆发过一场小型的瘟疫,京兆府的人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镇压。
隔着老远,便已经无人会再朝这边走了,就连那些最调皮的孩子们都被父母们严厉告诫过,里面有吃人的妖怪,闯进去,就会被吃掉,所以就算紧邻的坊市都是大门紧闭,绝不愿朝这边多看一眼。
李轻尘站在门口,鼻头微动,便闻到了一股说不出是什么来的味道,那应当是人身上的汗臭,以及食物或是尸体的腐臭全部混杂在一起,又积攒了几十年,就好似那泡菜坛子中的老盐水一样,越是久,就越是让人作呕。
李轻尘眉头微蹙,立马转以内息之法,再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眼见她竟是一番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暗暗佩服,随即便与她一道走进了这处位于长安城内的人间炼狱。
只是刚刚踏入坊门的一瞬间,李轻尘便已经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贪婪视线,宛如一匹匹在风雪天里已经饿极了的狼,那些眼神中,全是**裸的**,仿佛要将他们抓来抽筋剥皮,吃干抹净才肯罢休。
不过,第一时间却无人出面,因为他们都是最老练的猎手,若不是看出了猎物的弱点,有了十足的把握,绝不可能轻易上前送命,毕竟饥饿到了极点的狼既是最危险的,也是最虚弱的。
但他们并不是各自为战,无依无靠的饿狼,而是一座狼群,所以很快便有人弯着腰,从一旁的黑暗处走出,瞧着是个少年郎,比李轻尘小不了几岁,兴许还大些也说不定,毕竟常年吃不饱饭,这些乞儿们的真实年纪一般都要比瞧着会大上许多。
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本领,这也是维生所必备的绝学,毕竟长安城里各种各样的大人物太多了,他们这些乞丐又是最低贱的,一不小心冲撞到了谁,兴许第二日就只能在护城河里找人了,而且事后决计无人会替他们报仇,故而在瞧出了这两人许是有些不凡后,他也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壮着胆子上前,装模作样地朝李轻尘一拱手,道:“小的牛四,可有事能帮到两位?”
李轻尘无声无息地瞥了一眼身旁似乎正在专心寻找着鹳雀楼隐藏据点的踪迹的少女后,转过头,冷声道
:“不必了。”
牛四闻言,略微犹豫了一下,却依旧迎上前去,一边搓着手,一边堆笑道:“真的不用吗,您二位是找人还是什么,这里我熟,只要一个铜板就够了,一个就够,我保管帮您找到。”
李轻尘道:“不必了,我自己会找。”
牛四听罢,一边点头哈腰地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间一个回身,手持尖刀,凶狠地刺向了李轻尘的胸口!
这一对少男少女,莫不以为是春游踏青么,竟敢跑到这里来谈情说爱,还真是不怕死呢!
眼见对方一时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躲避,牛四的脸上瞬间又多了几分喜色,这男的先杀了,扒了衣服也能值几个钱,女的就不知几时能轮到自己了,不过也无妨,他这破落户,反正吃不来白面,能有一点汤喝就行了。
之所以会如此行事,第一是习惯使然,似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平日里干了也有不少,看着对方二人身上穿得衣服不算华贵,想来也就是比他们好不了多少的普通百姓,两个普通百姓失踪了,又见不着尸体,京兆府的人都未必愿意管,何况就算是管,官差都未必会来这边查,怕什么,穷人就得吃穷人的肉,才活得下去,第二则是对于乞丐们来说,一年四季就数冬天最是难熬,这寒冬腊月的日子头不宰点肥羊,怎么过得下去?
却不想,这一刀下去之后,却好似刺到了一层坚韧的皮革上,别说是衣服了,隔着对方明明还有一点距离,他却怎么都刺不下去了,牛四愣了一下,旋即一下反应了过来,赶忙松开了手中的尖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边挤出几滴眼泪,一边大声乞怜道:“武人老爷,别杀我,千万别杀我啊,武人老爷!我也是被逼的,我没办法呀,武人老爷!”
李轻尘没有理会他的哭嚎,伸手一吸,便将地上那柄磨得十分锋利的匕首吸在了手上,在轻轻一捏,就将之轻易地捏成了一把碎片,随手一扬,尖锐的刀刃碎片四散而去,准确地插在了正在暗中窥探之人的眼睛上,霎时间只听得声声惨叫响起,却是一个不留,全部被射瞎了双眼。
真气灌入,神意锁定,如此方能在一瞬之间,准确地命中藏身在暗处的十三人,这便是神意境武人的厉害。
再看着眼前已经被吓尿了裤裆的牛四,李轻尘厌恶地一挥手,对方当即被一股大力打得凌空飞起,撞塌了旁边的矮墙,撞入了旁边的屋子里,没了生息。
下一息,李轻尘眉毛一挑,转头四顾,却是有四位蒙面男子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走出,将他与李三三包围其中,其中位于正东方的人张开五指,便立马有一柄无光短刃滑入手心,被其牢牢握住,一开口,声音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完全听不出男女,但其中所蕴藏的杀气,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叛徒,领死!”
第三百零四章 我眼换她眼
这四人早早便已是鹳雀楼中有名有姓的高手,寻常价钱都请不动这四人出手,如今却是在长安城中齐聚一堂,却不知是何原因,当然,李轻尘倒也不关心,当下见势不对,赶忙一伸手,朗声道:“且慢,在下这次是来与鹳雀楼谈生意的,并非寻衅生事!”
那人听了,立马止住了前冲的态势,这一下真可谓是不动如山,侵略如火,出手之时讲究一击必杀,于刹那之间绽放一点光华,如今停步,浑身上下毫无杀气,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以为是路边的石头一样不起眼,真不愧是鹳雀楼中的高手,不过依旧紧握手中短匕,沉声问道:“谈什么生意?”
李轻尘见对方肯停手,顿时也松了口气,他也怕对方一见面便不管不顾地开打,耽搁了正事,当下没有绕弯子,而是立马开门见山地道:“我想知道先前在雨花河上的那场刺杀,背后究竟是谁出的钱。”
那人听罢,略一沉吟之后,缓缓地道:“世人皆言我鹳雀楼做事毫无底线与准则,可他们却忘了,我鹳雀楼百年来一直有一件事坚持得很好,那就是从不出卖客人的身份,因为我们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先例,百年积攒的信誉没了,此后就很难再有生意上门了。”
李轻尘闻言,微微皱眉,也清楚对方说的很在理,尘世的什么道义教条在鹳雀楼这种以杀人为生的组织这都可以不顾,不管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善人,还是敢于为民请命,庇护一方的大英雄他们都敢杀,全然不怕报应,但唯有这百年信誉,是决不能出卖的,不然以后恐怕就再无鹳雀楼了。
却不想,话音刚落,那人的口风却是一转,忽然道:“不管,今天我可以为你开一个先例,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李轻尘本已觉得毫无希望,这番听罢,顿时面露喜色,赶忙朝着对方一抱拳,欣喜道:“前辈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便绝无推辞之理。”
那人旋即指向了少女,沉声道:“好说,只要你肯将你身边这位女子交给我们处置,那么这个先例,我可以为你而开!”
尚未散去的喜色顿时凝固在了脸上,半晌,李轻尘才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前辈,除了这个......”
那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道:“没有讨价还价!”
李轻尘无奈一笑,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抱拳,铿锵有力地拒绝道:“前辈要的,我李轻尘给不了,告辞!”
言罢,一把拉起了身边似要开口的少女,转身便走,另外三名蒙面刺客见状,正欲出手,却听得一声断喝响起,拦下了他们。
“让他们走!”
二人转过身,迅速离开了乞儿坊后,少女垂着头,小声道:“我现在已是神意境的修为,他们就算将我带回去也不会拿我怎样,鹳雀楼有买命的说法,无非就是再替他们多做几年事罢了。”
李轻尘转头道:“可你不喜欢那,对吧?”
少女无法否认,便只能默不作声。
李轻尘揉了揉少女的脑袋,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么可能再让你回去。”
一句话说完后,便是良久的沉默,李轻尘收回了手,站在路旁已经凋零的榆树下,看着前方有一层薄冰的小河,心情更比四周洋洋洒洒飘落的冬雪更加积郁。
奔波半日,四处碰壁,如今终不免心灰意冷,从长安镇武司到悬镜司,从驿馆跑到乞儿坊,如今连最后一条路都已经断了,现在又能去求谁,而谁又愿意帮自己呢?
李轻尘仰起头,看着已经开始变得昏暗的,灰蒙蒙的天空,不禁暗道,似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世道,真的值得去守护么,好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好报,唯有恶人,才能如鱼得水,为所欲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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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嘎吱。”
木轮压过了青石铺就的地面,发出了一些细碎的声响。
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位在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纱的白裙少女,打扮十分端庄素雅,从上到下,无论发髻还是饰品,皆是一丝不苟,规规整整,但少女的脸上却满是恐惧与惊慌之色,也不知到底是遇见了多么可怕的事,如今哪怕坐在轮椅上,身子依然还在颤抖不止,也正因为如此,不然公输恨亲手打造的轮椅本不该会有这种机关摩擦的声音。
“哗啦!”
位于地下的密室深处,那个被硬生生刺穿了琵琶骨,被吊在半空的少年听到动静,慢慢地抬起了头,因为牵动了肩头处的锁链,顿时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而本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十分虚弱的他,在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之后,却是忽然来了精神。
“哗啦啦!”
少年猛然间奋起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往前扑去,一下子将背后的锁链崩得笔直,却不慎牵动了被打入体内的镇魔钉,一下子扬起头,张开嘴,却不是凄厉的惨叫声,而是发出了一阵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咯咯”声,那是他肺里的空气,一丝一丝,从喉咙里被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
浑身僵直,如遭雷击,过了好半晌,少年才终于回过了神,颓然地垂下头来,一边小口地喘息着,一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对她,做,到底做了,什,什么?”
魔罗轻柔地推动着这座木质的轮椅到了沈剑心的面前,一脸委屈地道:“瞧你说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是我那位轻尘老弟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伤你,却又担心他不相信你们在这,便只能找这位柳姑娘借一样东西送去,你不会生气吧?”
沈剑心扬起头来,口中不受控制地溢出丝丝粘稠的血液,滴滴落在地面上,而在他的脚下,已经积累起了一座触目惊心的小血洼,堂堂四品武夫,气血充沛,似这种伤只能算是折磨,却不致命,但他体内被打入了鲁班门又经改良之后的镇魔钉后,一旦用力,便能体会到最极致的痛苦,这种痛苦,哪怕是钢铁般的意志,也会弯折。
他的脸上已没了最初的怒意与朝气,只是可怜地祈求着。
“放了
她,求求你。”
魔罗听了,顿时笑道:“放了她?随时可以呀,这位柳姑娘虽然貌美,比我身边那位丑姑娘可美艳了千百倍不止,却不是我的心头好,不过,如今京城想杀她的人可不少哦,就这样放一个瞎子走,只怕刚离开这,她就要香消玉殒了呢,你舍得吗?”
沈剑心嘴唇微张,一下转头看向了依旧坐在轮椅上,双手抓着扶手,身子紧绷,颤抖不止,而蒙在眼睛的白色纱布上却已经渗出丝丝血迹的少女,怔怔无言。
少年的心境,在无声地崩溃。
魔罗看了看眼前这个比自己亲自挨了那两刀竟更加痛苦万分的少年,又看了一眼那已经完全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中的少女,一伸手,抹过眼角,抽泣道:“人间果有真情在,真是太让我感动了。”
沈剑心一咬牙,忽然间扬起头来,看向魔罗,大吼道:“换!”
魔罗见状,诡秘一笑,不慌不忙地反问道:“换什么?”
沈剑心咬牙道:“把我的眼睛换给她!”
轮椅上的少女听到这话,竟是忽然清醒,一下从轮椅上弹起,扑倒在地,一边往前爬,一边大喊道:“不要!不要!”
沈剑心见状,不知从哪儿又生出了力气,奋力地挣扎着,低吼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镇魔钉的束缚,甩开锁链,去将她伸手扶起,最后只能徒劳的看着她趴在地上,就好似一头被困在无尽黑暗中的小兽,完全被恐惧所填满。
他张开嘴,声音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没事的,乾姑娘,没事的,你放心,你会出去的,你一定能出去的。”
乾三笑白嫩的手按在了那一滩粘稠的鲜血中,忽然间扬起头,努力地瞪大了已经没了眼珠的空洞*眼眶,“望着”对方,泪水混着一起血水渗透了纱布,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傻子,你真是个傻子。”
若不是傻子,怎会夜半冒险寻来,若不是傻子,又怎会连个后路也不考虑好,若不是傻子,又怎会舍得将自己的眼睛给别人呢?
“啪!”
魔罗朝着旁边打了个响指,公输恨见状,赶忙转动机关,锁住沈剑心琵琶骨的尖刺被缓缓拔出,不过由于镇魔钉的威力,他整个人只能无力坠落。
听到声音的乾三笑赶紧摸索着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两个黑暗里的人慢慢地靠在了一起,只是这次却是换做她提起了最后的勇气,转身挡在了沈剑心的面前,面对着那个可怕的魔头。
魔罗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带有无限的怅然。
“曾几何时,也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只可惜,我没有抓住,当时的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其实,其实我,我只是太害怕了而已,你们明白吧,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哪怕只是一点火光,也会想要握住的,哪怕被烧成一缕青烟,也想要拥抱光明,我,唉,罢了,罢了,我也只是受人之托而已,和你二人又没有什么仇怨,这一晚,就算是我赔给你们的。”
第三百零五章 狱中见真心
长安镇武司不是普通衙门,其表面的占地之大,只逊色于天子所居的皇城而已,其内的丹药房,案牍坊,兵器库,演武场,乃至于各位武侯们各自修行与居住的地方,皆是一应俱全,分门别类地修建妥当,而在司内更有两处地方算是绝对的禁地,无事不可擅入,北为长安武库,而与之对应的南边,则是历任长安武督独占之居所。
总算是走出了心魔,如今身穿一套淡青色劲装武服,气质愈加英武与凌厉的白依依站在堂内,在其面前有一道虚影负手而立,蜀绣绿袍,白色长眉,正是长安武督白惊阙的模样。
不是真身至此,仅仅只是一道化身罢了,但此化身又不同于彼化身,譬如曾经无敌于天下的袁飞留在长安武库中的那具化身便与真人完全无二,与本体的差距也仅仅只在体魄真气与神意这三点,而非境界,更让人叹服的是,哪怕他本体已死,化身却依然可以存在于世,彼此既是一体,又相互独立,比之九天仙人遣化身下凡了断因果还要神妙三分。
相比之下,差了袁飞整整两个大境界的白惊阙则只是以自身混元如一的神意与武人真气凝形而已,这一点其实正心境的武夫便可做到了,只是不如白惊阙这般,无法离本体太远,实力上更是差了太多太多,完全无法媲美。
白依依就这么站在原地,完全没有恭恭敬敬地朝这位中原四大宗师之一,受无数人尊敬的长安武督,她的父亲行礼的意思,而白惊阙见了,竟也不以为意。
白依依虽有一个人人艳羡的武督之女的身份,可她的生活却并不似外人想的那么美好,母亲早逝,父亲常年闭关不出,她完全是靠着长安镇武司中其他武侯们帮忙带大,与李轻尘的童年却是差不太多,若是有的选,她倒巴不得自己父亲是那个整日吊儿郎当,邋里邋遢,没个正形的汉子,而非什么长安的守护神。
正因为自小便与父亲白惊阙的来往极少,双方素有隔阂,故而她平日里很少会来这里找对方,修行有问题宁可憋着都不可能询问白惊阙,只是今日却是不同以往,连她也不得不忍着不适跑来这里,只是言语间,却无丝毫对父亲的尊重之意,竟是质问居多。
“为何任由许叔叔将李轻尘他们赶出长安司?”
白惊阙脸色平静,这位位列中原四大宗师之一的长安武督,其真实年纪远比外人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其天资之高,便是洛阳那位武神大人都曾对他人称赞过一番,可在武学一途上一向是高歌猛进的白惊阙,却独独不善与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相处,如今被其质问,也只是冷着脸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白依依闻言,俏眉微蹙,心中已多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忽然间上前一步,再度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赶他们走?最起码他们是真的想要找到真武山,不,他们已经找到了真武山的真实所在,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赶走他们,难道,难道是你不
想......”
“放肆!”
白惊阙猛地一拂袖,一股汹涌的气流朝着白依依迎面扑去,猝不及防之下,白依依被这股磅礴的气劲带得往后倒退两步,却忽然间往后一蹬,硬生生受住了这股威力。
她紧咬嘴唇,扬起头来,瞪大了双眼,毫不示弱地盯着他,语气中更全是不满之意:“是你的意思,为什么?”
白惊阙一下子扬起手来,眼见白依依竟不闪不避,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无奈之色,扬起的手缓缓落下,他一个转身,身影缓缓地消散在了原地。
“此事朝廷自有安排,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言罢,身后的大门猛地一合,白依依反应极快,赶忙转身扑了上去,却依旧是慢了一步,没能来得及逃出,身子一下撞在了大门上,双掌瞬间一开,一握,又往前猛地一刺,两道寒光闪过,眼前这道木质的大门竟是毫发无损。
白依依见状,没有丝毫的犹豫,瞬间便全力释放了天赐武命之力,长发飘扬,眼变竖瞳,扬起双手,十把由利爪化成的钢刀不停朝前斩击,一道道足以分割山石的威力却仿佛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这整个屋子,各处门窗如今都已被白惊阙的真气所保护,仿若是施加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封印,莫说是她区区一个四品武人,就算是正心境的武夫被困在这,也同样出去不得,因为二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之大,已是蝼蚁与鲲鹏间的差别。
果不其然,白依依到了最后已因脱力而被迫解除了天赐武命之力,眼前看似脆弱的大门却依旧是纹丝不动,上面连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白依依颓然地跪倒在地,浑身大汗淋漓,已经浸湿了衣衫,而她的心,更是随之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无心,无心,我要等到何时才能来救你,而你又是否能等到那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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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烛火也被吹灭,真正是漆黑无光的地牢中,遍体鳞伤,浑身是血,被镇魔钉折磨得已经完全虚脱的少年与失去了双目的少女抱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共同抵御着外界的黑暗。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沈剑心的手依然不敢落到实处,只是小心翼翼地虚搂着她,神态却十分镇定,此刻正一遍又一遍地宽慰着对方。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且放心。”
乾三笑整个人蜷缩在他的怀中,两只手紧紧地揪住他身上破烂的衣服,身子依旧在颤抖不止,根本没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除了她自己,若不是听到沈剑心的声音,只怕她早已彻底崩溃了。
过了好一阵,她才终于是缓过来了一些,旋即便满怀歉意地低声说道:“是,是我害了你。”
沈剑心闻言,只是轻轻摇头,声音依旧温润,全然没有正在被镇魔钉折磨的样子。
“错在他们,不在我们,不要再自责了。”
乾三笑,或者说柳乾儿听了,忽然间松开了手,然后摸索着摸向他的脸,满怀恐惧地道:“他是真正的魔头,绝对不能相信他。”
沈剑心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恐惧与绝望,顿时心中一疼,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耐心地为其解释道:“他的目标是李兄,所以我是走不掉的,但你不一样,他会放你离开的,相信我,我的天赐武命之力全在眼睛上,可借此为李兄传信,所以你得忍住痛。”
柳乾儿听了,顿时凄然一笑。
痛?
究竟谁更痛呢?
她的心中满是悔恨,当初就不该听信那林慕白的鬼话,就不该来这,更不该拖着他一起掉入这无边的深渊之中,如今的一切祸事,虽是因那王八蛋而起,却也都是自己自找的,不是么?
柳乾儿在他怀里不停地摇着头,声音满是苦涩。
“不,不要,你不能......”
他本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朝阳,年纪轻轻,便已走至如此高度,未来的宗师之位也当是唾手可得之物,却因自己而遭此横祸,若是将眼睛换给了自己,自此断了前程,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回报他呢?
沈剑心一把握紧了她的手,满怀自信地笑道:“没事的,等我将来跻身神意境,便有神意可用,况且如今五感只去其一罢了,影响不了什么,瞎子又不是当不了大宗师,你不信么,那我就偏要证明给你看!”
要说完全无所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首先生剜双目这份痛苦就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何况他还要同时将自己的天赐武命之力灌入其中,希冀借此为李轻尘传信,此非大毅力者不可完成,更别说没了眼睛,无论是从什么角度而言,都绝不是好事。
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命运的风吹雨打,想他幼年之时便被人告知活不过十四,又被药王爷孙思邈亲自断言将来不可习武,可他却硬生生熬到了现在,如今不但是一位四品大成的武人,而且更被人称赞为未来要与裴旻共分剑道者,若说这是奇迹,那对他而言完全就是一种侮辱,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很多事无从反驳,就只能硬着头皮熬过去,向上走,证明给所有人看。
风雨愈大,他便越是斗志昂扬。
柳乾儿听了,竟是头一次感到春心萌动,若说敢为自己独闯这龙潭虎穴仅是匹夫之勇,而愿将自己的眼睛换给她只让她感动不已,那么这份无畏命运的豪气,却是一下撞开了她的心门,自此是真真正正爱上了这两番“轻薄”自己的登徒子,同时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哪怕赔上自己的命,也得将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少女既是在为自己打气,也是在为对方打气。
“李轻尘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一定会来的,他来了,就好了,他来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