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崦嵫山下,绿水轻舟(1)
梵香纵马疾驰,向西而去,隐隐的风声里,却总是能听见那只小狐狸在远远的后面,哀哀的嘶叫,似孩子不见了母亲的哭泣,心下终是不忍,遂拉转马缰,沿原路返回。抬眼望去,远远的,见那只小狐狸正急急朝自己奔来,想是欢喜无限。
他跳下马来,蹲下身去,那小狐狸欢叫一声,跳入他的怀中,将头在他怀里挨挨蹭蹭,亲热至极。
“唉,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呀,好吧,那我便先带着你吧,等找到你家后,你便去你家人在一起吧。”用手轻轻抚摸小狐狸的头颈,心里惆怅而唏嘘。
小狐狸眨动着两只有如蓝色宝珠的眼睛,看着梵香,亮晶晶的,伸出了舌头,轻轻舔着梵香的手心,很是温柔可爱。
在草原上缓辔徐行,沿途的树木稀少,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如此一人一狐纵马一路行来,忽忽过了两日光景。那小紫狐身上的创伤竟是痊愈得甚速,一日之内便结疤,第二日晨间便恢复如初。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亦即异界人间四月天的十六日上午,阳光很好,灿烂的光明照着草原,让这一片草原看上去油绿灿然,其间杂生的野花开着宝石般的翠色,让人心醉。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从西南方而来的风中带着清甜的水的味道,那大青马突然仰起头来,咴咴的嘶鸣,很是兴奋;那只九尾狐藏在梵香的怀里,此时亦是探出头,嗅嗅风里的味道,显出激动的神情,向着朝南的方向叫着,似是想要告诉梵香什么。那大青马嘶叫几声,与小紫狐相应和,不等主人指令,竟转向疾驰,往西南而去。梵香望着这漫无边际的草原,心中亦是有些茫然,也便由得大青马向西南奔驰,马速如风。愈向西南行去,树林渐多,而林中雾气也是渐浓。奔行在林中,树木古老而苍劲,其中多半生长着茂密的叶如构树的丹木,于这四月天里,丹木已是结出了如瓜似的果实,而枝叶间依然开满了红色中杂有黑色斑纹的花萼;树林中,一些状如猫头鹰的鸟儿被经过的马蹄声惊起,飞离林子,浓雾萦绕中,依稀可见到它们如的身子后拖着一条狗尾巴似的长翎。所经的沿途,偶尔也会看见三五匹白色的长着像鸟的翅膀的野马,在林中草地上悠闲的嬉戏、跑步,听到了疾驰而过的蹄声,也只是好奇的抬头观望,然后,伸展了巨大的翅膀,破空而去;……林中雾气弥漫,蒙蒙胧胧,如梦如幻,宛若踏入秘境。
小紫狐轻鸣几声,突然从梵香怀里钻出来,跳下马背,一溜烟向前奔去,纵跃如风,很快消失在前面林中的雾气里。梵香见小紫狐向前跑得远了,心中很是不舍,又担心其安危,遂提缰策马,紧追上去。
奔行多时,出得林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名叫苕水的大江,江面水流舒缓,轻波微澜,从东面的崦嵫山下穿峡而过,向西蜿蜒流入大海,水底岸边的石子宛如美玉,映着日光,发着七彩的美丽颜色。水草招摇,鱼儿悠游在水中,一千年的乌龟静静趴在近岸的水底,遇风浪而不惊。
水面此时依然笼罩了四溢的雾气。
雾漫苕水,雾气飘飘渺
渺,充满灵性,漂浮于江面,随风起伏,瞬息万变,宛若一道轻纱缠绕着了一匹素缎,亦似一条白色游龙在山野中遨游,时而上下腾挪,时而左右摇曳,从水面蒸腾而上,飘飘忽忽地在清新的山水间游荡,诡异而神奇。凭高远眺,如腾云驾雾;天然而生的雾,洁净的,轻薄如纱,让人心旷神怡;水面的雾,偶尔会因清风的吹拂而翻卷,显出撒网的渔夫,荡舟其间,似游在画中,设想若是旭日东升,或者夕阳西下,水面的雾,或会时多时少,或会时浓时淡,或会时近时远,如梦如幻,宛若仙景。
苕水沿岸多是天然的翠竹,梵香走在岸边的沿水步道,曲曲折折的步道沿水延伸,步道之旁山花烂漫,但他此时确无好心境去欣赏这雾漫苕水的美景。
他四处张望,寻找那只小紫狐。
心中正自彷徨无措,忽听得水面浓雾之中,远远传来一曲箫声,箫声音色柔美幽婉而清丽,韵致清冷,应合着清冽的桨声,箫声越来越近,随后,箫声突然停歇下来,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幽婉柔美的箫声之后,于这白雾阳光之下,显得突兀而让人顿生怜惜。梵香抬眼望去,只见浓雾之中,一叶渔舟披着清白的日光,已是冲破雾色,双桨自行,水波之上,桨声悠悠,荡着清波,揉碎了水面金色的波光,缓缓地靠近前来,进入水畔密密丛生的翠竹荫影下。水面浓雾飘渺,除了水畔渔舟,便再无其他舟子,四下里寂无人影。这渔舟中只得一个单身船客。
梵香心下有些讶异,凝神看去,见那渔舟横卧于近旁的竹荫水畔,不再移动。舟中一人,站于舟头,于雾气朦胧中,依稀可见那人身形娇小,身着一袭淡紫色深衣,却看不清他的样子。他侧了脸面,看着西去的远水,吹着一支碧色的玉箫,风拂衣袖,一动也不动,良久良久。竹下阴影中,箫声悠远而清寒,如舟下绿水微澜,清清冷冷,正如寒水孤舟中一天涯客子,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梵香心想,此间再无其他人,正好可以向他打听一下。正要缓步上前,忽听那舟中人箫声一转,音调急转高音,有如云中响箭,激越而起,然后突然断歇,将玉箫从嘴边移开,轻轻唱道:
“今朝来友,去日悠悠;
青青草原,与我解忧;
偕我来归,路长且阻;
彼君子兮,无怨无尤;
崦嵫山下,绿水轻舟;
彼君子兮,可否与游?”
声音柔美清净,娇媚清脆,旋律和缓,悠扬,深情一往,如山中清泉,潺潺而流,如细雨滴进心田,润物无声。
那人一曲歌毕,转过身,抬起头来,面对高岸上的梵香微微一笑,说道:“大哥看这苕水雾景可美,你我何不荡舟江上,尽览这和平安宁之乡?”说着将手中玉箫握于手心,双手抱拳,向梵香深深一鞠。那人声音柔美,纤细,清脆,正是一个小女儿的嗓音。
梵香听着这歌声,词意古雅,似有相邀之意,又听这确乎相请的言语,遂牵了大青马,走到水边竹荫下,相距渔舟不过数尺,此时,于雾气中已可看清那人的样子。此时相
向而对,竹荫之下,青雾之中,明媚的阳光斜斜的照映下来,这人的样子看上去约略十五六岁光景,正是豆蔻之年的少女。看她肤白胜雪,两颊有些清瘦,鼻挺而秀美,两弯眉梢如画,一笑时,颊上印出浅浅梨涡,一嗔时,眼含羞而不怒,一嗔一笑之间,总是无常于不可猜度。她俏生生地站立船头,头顶随意挽了一个丸子头,结了一条细细的紫色丝绦,轻轻的垂在双颊后,身穿一袭淡紫色深衣,衣襟甚是合体,衬托得她身形娇小玲珑,在江风拂过时,衣带轻舞,似有不胜凉风的娇羞。
梵香虽潇洒飞扬,但师门规矩素来清净严格,于男女之间戒律颇多,人人律己谨严。他见对方竟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子,容色清纯无邪,清丽不可方物,在此无邪单纯的容光中,深感有些自惭形秽,呐呐不知可说甚么,一愕之下,登时脸红过耳,向这少女躬身一揖,说:“这位小妹,打扰了。”便要转过身去,欲待回身便走,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与这女子有似曾相识之感。
那少女见他如此,忽扑哧一笑,忙轻轻捂住了嘴,说:“大哥哥,你不认识我了么?”眼神大胆而热切地看着梵香,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紧盯了梵香的眼。
“你,你是……”梵香有些惶惑,看着这少女,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大哥哥,你先上船呀,我们这就走呗!……我等会再告诉你!”那少女眼中一痕狡黠的光泽一闪而过,看着梵香怔忡不定的神情,再也忍不住,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梵香呐呐无语,甚感尴尬,只得旁顾左右而无他。
那少女嘻嘻笑着,荡起双桨,将小舟划近岸边,稳定了,看着梵香,两道清澈明净的眼光在他脸上转了几转,柔声说:“青青草原,与我解忧;偕我来归,路长且阻;彼君子兮,无怨无尤。……呵呵,大哥哥,你快上来吧,我们这就回去啦。”
梵香见如此,只得轻轻跃上了船头,将大青马牵进船舱中。
那少女不再说话,只将双桨轻荡,一阵桨声响起,小舟已缓缓荡向苕水中央。那少女边荡着双桨边歌唱,
“今朝来友,去日悠悠;
青青草原,与我解忧;
偕我来归,路长且阻;
彼君子兮,无怨无尤;
崦嵫山下,绿水轻舟;
彼君子兮,可否与游?”
薄雾弥漫之下,蒙蒙胧胧,雾罩于在水一方,而沿岸皆是青青的翠竹,沿江而溯,沐浴着如纱的薄雾,一阵阵水嫩的清雾从脸庞之上灵动地轻抚,翠竹摇曳的微音和着虫鸣鸟叫,在这一曲轻柔缠绵的歌声里,低吟着,荡气回肠,令人沉醉,那些喧嚣、压力、烦恼都像被这水洗过似的,变得干干净净。目光所及,水是清的,树是绿的,竹是翠的,风是轻的,山色蒙胧,若隐若现,恍若不着笔墨的山水画卷中的世外桃源。
轻舟荡于波心,渐去渐远,歌声轻柔,渐唱渐轻,但见青雾之中,阳光和暖,波影浮动,孤舟如叶,向东而去,隐入了波光水色深处。
第三十二章 崦嵫山下,绿水轻舟(2)
遥望着前面水光处高矗如云的崦嵫山,沿苕水上溯,寒江碧水里,一片桨声中,置身于这平和优美的山水之景中,沐浴着如纱的薄雾,沉浸于天籁的自然触感,于不久前的腥风血雨的剧斗以及生离死别的痛苦之后,忽然踏入这缥缈旖旎的情致里,梵香立于这碧水舟头,不由得追思往昔,心绪如潮涌,良久无语。他远望天地之间,眼中有流云,也有碧水,眼睛依旧清澈,但眼底已成深潭。所经种种,所历在目,痛苦或者欢喜,都是过去的了,但会永远存在,因为,它会镌刻在时间的尽头,直到生命结束。这一刻,曾经的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衣影依旧,却白了少年头,不是改变了,而是长大了!
“大哥哥,这里就是我家。你前两日不是说要送我回家么?现在我们可不是便要到家了呢!呵呵。”那少女身穿淡紫衫子,坐于船中,轻轻摇动舟楫,神情轻松,隐隐藏着暗自一人的欢喜,抬头看着梵香,言笑晏晏。
梵香看了看舟中的少女,蹲下身去,坐在船头,疑惑的问道:“你,……我认识你吗?前两日?……那时,我何曾与你认识呢?”
“嗯,我们认识的呀!青青草原,与我解忧,大哥哥可还记得呢?……呵呵。”
那少女放了舟楫,向船后挥了挥衣袖,那舟儿便不楫而上溯,划破清波,稳稳向前驶去。她站起来,从舱中走出,跳到船头,身形轻盈,蹲下身去,与梵香并排坐着,言谈之间,眼眸眉梢里尽是笑意。
梵香见这少女言笑无忌,无半点生分之念,突然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馨香,心中不禁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轻轻挪了开去。
忽听那少女仰天叹息一声,眼望天空,吟道:“与君相坐,抱膝而谈,君却远之,奈何奈何!……嘻嘻。”调皮的将身子故意向梵香靠近了些,转过头来,两道清澈如水的眼光在梵香脸上打了几个滚,嘻嘻一笑,声音娇媚清脆。
梵香不由得轻轻向旁边又挪了些,转过头去,看着那少女,朗声道:“在下梵香,与小妹你实在是刚认识罢了,男女有别,不敢冒昧。”
那少女看着梵香,嫣然一笑,突然学着梵香说话的语调,大声道:“在下宛皓若,与梵香大哥哥实在是多日前认识于草原之上而已,与你亲近,才敢冒昧。”看了看梵香,轻轻一叹,继续道:“想起那日真是惊险,那白头兀鹰好凶呢,险险被它抓了去,而今天却是便要见到姑姑了,这可真是好得很呢。”语气之中尽是幸运与感激之意。
梵香怔了怔,很是疑惑,转头上下打量这少女,道:“请问姑娘,这从何说起呢。”
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并不答话,抬起手来,在梵香脑门上轻轻一拍,嘻嘻笑道:“梵香哥哥是个大傻瓜,嘻嘻。……我就是那只小狐狸,在你怀里,……怀里呆了好几天呢。”说到怀里二字时,脸上不禁一红,忙转开了头去,甚是羞涩,突站起身来,在船头顿了顿脚,撅起了嘴,小声说道:“这个大笨蛋,不理你啦!”双手捂了脸,一副娇羞的小女儿的模样。
梵香见她纯真无邪,娇俏可人,却又羞涩莫名,登觉自惭,不敢再说甚么。过了一会,梵香看着水面,轻波微澜,除了桨声,二人之间一时却静的落针可闻,这尴尬的场面须得打破才好,遂抬起头去,看着宛皓若,笑了笑,说道:“呃,我知道了,你是一只像神仙一样的小狐狸,对吧?”
“嗯,可我不是什么神仙狐狸,我只是一只通灵的九尾狐狸呢,是一只叫宛皓若的小狐狸呢。梵香哥哥,你以后就叫我作宛儿吧,呵呵。”那少女蹲在舟头,探身舷外,伸出手去玩着水花,回头嫣然一笑,言语轻巧,不着痕迹,尴尬之情一去,遂又坐回梵香身边,支起手来,放在左颊下,看着梵香,许久不说话。
梵香给她看着很觉不好意思,正要说点什么以去尴尬,突听宛皓若幽幽一叹,说道:“梵香哥哥,你真好看。可是,……你送我到家后,是不是就得离开我了呢,那我便想再这样看着你时,却又不易了,唉……。”神色之间又换作了一副忧戚伤感的样子。
梵香看着这小女孩子突然泫然欲滴的眸子,心里亦是觉得颇有些伤感,遂宽慰道:“这傻孩子,我把那有恩于我的莫家兄妹救出后,就来看你,以后我们会常见面的。”
“是吗?大哥哥说话可得作数,咱们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宛皓若伸出了指头,勾住了梵香食指,嘻嘻一笑,大声说:“好,盖章!说话算话哦,不然就是小狗,哼!”
“好!”
“梵香哥哥肯定不会是小狗的啦,对吧,梵香哥哥,这世上除了姑姑之外,便是你对我最好的啦,呵呵,……真好!”
宛皓若立起身来,站在船头,心境明明如皓月,笑靥如花。小舟划破波澜轻快上溯,轻风过处,宛皓若衣袂飘飘,似是踏着清波,于飘渺萦绕的青雾里,真如潇湘仙子那般凌波微步。
梵香亦是站起身来,侧头回望,只见所坐的小舟沿着苕水逆流缓缓而上,清波荡漾,此时青雾渐散,灿烂的阳光被一片浓云隐在高天之上,淡淡的清光照映江面,泛起涟涟金色的波纹。眼前的崦嵫山已是愈来愈近了,远山近水,薄雾如纱,山下数株垂柳,生长在丛丛的翠竹之间,极是显眼,正似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远观之下,色彩的浓淡之间甚为秀美精致,便如这山水出自书香门中大家闺秀之手,其起笔若意连,其搁笔若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颇为清丽脱俗。
二人立于船头,正欣赏这山水之美,舱中的大青马突然咴咴的嘶叫起来,似是不安的接连打着响鼻。宛皓若抬头看向崦嵫山,神色亦是颇为不安。梵香不由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崦嵫山西南山顶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这乌云翻涌得甚急,不多时便将天光遮住,忽而一阵大风过来,随后,黄豆大的雨点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二人忙躲进了船舱,宛皓若神色间极是不安,身子好似因惧怕什么而微微发抖。
梵香微觉诧异,遂问道:“宛儿,你这是这么呐?”
“嗯,梵香哥哥,我害怕!我怕我爹爹又派兵来捉我回军营呢。”宛皓若瑟缩着身子,眼神里露出惧意。
“哦,……是怎么回事呢,你方便对我说吗?”
“嗯,我便说与你听,但你可得保护我,不让别人把我抓了去,嗯,你答应我,我才告诉你,不然,……哼。”
“好吧,我答应你,一定保护好你!”
“好吧,我说与你听吧。我呢是只通灵的小狐狸,这个你是知道的。也就是说,那我就是一只小狐妖,那我爹爹妈妈还有姑姑,反正我全家都是狐妖。自我记事起,我爹爹妈妈便为北宫天庭做事,为那些天上的神管理东胜洲青丘国给天庭的供奉与祭祀,没空管我。所以,我自小便被爹爹
妈妈送到崦嵫山,与姑姑一起生活,一直离开爹爹妈妈,跟他们也没什么感情。……但我不知为何,总是不快乐。这次北宫天庭发动了异界战争,在异世界征集仆从军,便任命我爹爹为东路妖类仆从军的一名万夫长,妈妈随军主管后勤。我爹爹怕我被乱军所害,便于十天前派兵来强制带我离开崦嵫山,跟着他们随军西进,但我不愿看到他们那么残忍的杀戮,也不愿与这场战争有任何关系,我恨他们,也讨厌这场战争,不愿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所以,便于前几天偷偷离开军营,在中途时,遇到了来抓我回去的鹰妖斥候小分队,幸好有你在,所以,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啦,我就不说了,这次回来,就是去找我姑姑的。”
宛皓若叽叽喳喳的说完,忽顿了顿,停了一会,抬头望着舱外,眉间隐隐罩上一层愁意,双目泪珠莹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唉!”语气与神态蓦然显得老气横秋,与她本身年龄与模样极不相符。她转头看着梵香,神情突然变得很是严肃,一改温柔本色,“梵香哥哥,你答应了我的,你会保护我,反正在我没有获得安全时,你不许离开我,知道没有,不然,……哼!”语气强势而不容置辩。
“好吧,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答应你了的,唉,这傻孩子也真是的……。”梵香看着宛皓若单纯稚嫩的脸上,突然显出与之年龄相差极大的神情,不禁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哑然失笑。
“你笑人家!哼,不许笑,……你欺负人家,呜呜呜,我不理你啦,呜呜呜,你欺负人家。”宛皓若沉下脸来,双手捂了脸面,作势欲哭,却拿眼偷看梵香。
“好好,不笑不笑,……这孩子,小气得很!”
“你说人家小气,人家哪里小气啦!……呜呜呜,梵香哥哥欺负人,呜呜呜,你欺负人家,……人家只想你多点时间陪着我嘛,呜呜呜,……你才小气,你才是小气鬼!哼!”
梵香听她语气中满满的尽是对自己的信任,将自己当作至亲至近之人,心下感激,遂一任宛皓若扯起自己的衣袖作势擦着眼泪,顿了顿,温言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崦嵫山找你姑姑,陪你多玩几天,可好?”
“嗯。”宛皓若用梵香的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破涕一笑,喜形于色,露出双颊上浅浅的梨涡,似是心中喜极。
悲喜之间,这小女孩子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船舱外,大雨滴滴答答,如黄豆般急骤的下,船中积水渐多。
“不好!”梵香看着雨势越下越大,忙要跳到舱后去,摇动舟楫,以使这渔舟加快行驶速度。宛皓若见了,格格一笑,“不劳梵香哥哥你老人家啦!呵呵,你看我的。”说着,只见她手一扬,舟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迎风而鼓,然后,她站在舱中,双手十指交叉,平放于胸前,然后娇叱一声,“跟我快点!”将十指交叉的双手反转来,掌心向外,对着风帆重重推去,只见一道紫色旋风平地而起,呼啦啦一声奔涌而去。那风帆满风鼓动,渔舟遂借了这道旋风之力,登时贴着水面,如飞而行,不知不觉间已行出十数里,与崦嵫山山脚相距已是近在咫尺。
此时,那团巨大的乌云依然滞留在崦嵫山山顶西南角,但雨点却也收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甚是诡异。
第三十三章 崦嵫山上,箫声长(1)
雨歇了,宛皓若拉着梵香的手,出得舱来,站在船头,看着十数丈外的崦嵫山。
现在正值人间四月天的光景,半山腰里正好长满着金黄的油菜花,周边岩之上密密蔓生着丛丛青青的翠竹,掩映在金黄的波浪里,青绿的、金黄的,只得这两种单纯的颜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眼前青山,足踏绿水,头顶蓝天,黄花如海,翠竹如墨,金黄与翠绿之色绵延天际,天地之间便只剩得这浓烈而单纯的花语。这花语之中,延伸至山脚,便是聚居于此的世间人家。漫山遍野之中,风吹花摇,如一个巨大的盆景,于这四月天里,蓝得让人眩晕的天空下,与近水碧波,与村落人家相辉映,有“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荫。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江南山野小村的情致,是挺好的。
这山野的美,至简,至纯,直抵心灵,在如此大简大美之地,便如回到了出发时的初心。
山脚及至半山之中,是由十余个依山而建的自然村落,相连成片,聚居于此,形成宛寨,但并非宛家的。一幢幢依山而建的,穿斗式歇山顶结构的吊脚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远远看去,甚是壮观。这个时候,村寨之中依稀是可以看到穿着宛寨传统的宛家靛染服饰的村民的身影的。
宛皓若抬手在眼前打了个凉棚,热切地想看清楚这些相亲相近的乡亲与那儿时的玩伴。
清澈平静的苕水此时依然如十万年前那样,穿寨而过,一座座造型独特的风雨桥,久经了风雨,依然横跨两岸,见证了崦嵫山十万年的四季与岁月。
崦嵫山宛寨中,丹木木质的阁楼、灰黑色的青瓦、村旁的梯田,现在便真实的出现在梵香与宛皓若二人眼前。
小舟靠岸,宛皓若欢呼一声,跃起身来,跳上岸边,回过头来,对梵香叫道:“梵香哥哥,你快上来呀!”
“好的。”梵香笑着应道,牵了大青马,上得岸来,将渔舟靠泊于一处竹荫之下。
宛皓若紧紧拉着梵香的手,踏着寨中的青石板,徐徐进入宛寨,言笑嫣然,心中藏不住许多欢喜。
宛寨从山上山下占地20余万平方米,居民1500余户,8000多寨民,由狐妖与人类杂居于此,世代和谐相处,便如同类。寨中五团,共建有鼓楼五座,花桥五座、戏台五座。寨中房屋多用丹木建造,建筑式样古朴实用,布局巧妙,花桥、鼓楼、溪流、吊脚楼掩映相间,置身其中,有居家栖息的温暖。
梵香与宛皓若行走在宛寨中高低不平的青石板村道上,村寨里却没有往日的热闹与喧哗,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在村道上行走,看到宛皓若,也只是象征性的鞠躬点头,说:“皓若小姐,你回来啦!”便匆匆离开,殊无欢愉之情,反有隐隐的哀戚之色。越往寨中高处里间行去,隐约中,可听到一些民户家里哀哀的哭泣声。
宛皓若诧异莫名,回头疑惑的看了看梵香,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拉着梵香快步往寨中最高处的那栋古老而庄严的吊脚高楼奔去。
二人很快到了半山腰里那座吊脚高楼的大院前,只见院门洞开,宛皓若如一阵风似的,奔进大院,欢声呼道:“如是姑姑,我回来啦?……如是姑姑,你在哪?姑姑,我好想你呀!”良久,却无人应答。
宛皓若心中疑惑,遂化作一道紫色的轻风,很快从这吊脚楼的每一间屋子中穿行而过,却并无姑姑的身影。
搜寻无果,宛皓若回到梵香身边,神色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于此时,却听得后山顶上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其间亦伴和着人声的呼叱,乒乒乓乓的似是打斗得激烈。
“梵香哥哥,你先
将马儿拴在院子里,我们去后山山顶看看。”
“好!”
梵香将大青马拴在大院西角丛生的竹荫下,抬头看看后山山顶,挠了挠头,说道:“这后山高耸入云,从下而上,只怕也得有好几十里呢,……嗯,走吧!”
梵香七窍神灵为三昧真火锁着,大半神通无法运用,踩不动烟云,只得步行上山,头几里的山道还算平缓,可越往上就越陡峭,说这山路是路,其实也只是人走得多了,踩出来的。二人于这山道上行进得甚是缓慢,宛皓若可是急了,遂挥手招来一道强劲的紫色旋风,助着梵香驾风往后山山顶而去。
宛皓若在前领路,很快来到山顶,其上山石嶙峋,丹树繁茂,翠竹丛生,向无人居。
只听得山顶西南角,隐隐又有号角之声呜呜吹起,其间,依稀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二人御着风,循着号角声急行前去,在丹木竹林中曲曲折折的行了数里,转过一座岩,是一丛青青竹林,竹林前面是一大片草地。
梵香与宛皓若闪身穿入竹林,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行到竹林边上,却不在草地上显露身形,侧身细看,只见草地上分开站着两拨人,分别有百十号人,相互对峙。中间空地上,有两人各执兵器,正在拼杀,金铁交鸣,叮叮当当的响,对峙双方在一旁掠阵。此时,只听战阵上那名锦袍白发青年大喝一声,跃起身来,回手一记金钩,划过一道金色气波,正中对手前胸,将对手击翻于地,立定身来,然后双手一晃,将金钩银划收缩回指间,脸上正中那只醒目的鹰钩鼻高高昂起,双眼过顶,环视四方,甚是洋洋自得。相对峙的得胜一方,此时便有两人各举一面白色大旗,挥舞示意。那两面白色大旗上,均绣着一头紫黑色的白头大鹰,鹰眼四顾,双翅伸展,甚是威武。两面大旗之间站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容貌生得俊秀清雅之极,身穿上好的蜀地天蚕丝纺的素雅的白缎锦袍,锦袍上依稀饰着青花兰草的镶边,头戴一顶绣有细碎金边凤纹的白色方巾,身量高挑秀雅,飘逸的白袍加于其身,似是有些过于宽松,腰系凤纹玉带,正好收束为纤纤一握的身形,手摇白玉似的象牙折扇,气质华贵,神态甚是闲雅,俨然一盛世佳公子。他的身后整齐站着四名手执熏香小铜炉的白衣女子,炉中幽微的散着淡淡似兰似麝的香气。只听他咳嗽了两声,笑吟吟的,朗声说道:“鄙人看在宛清扬万夫长的面上,再重申一次,请宛寨主交出我北宫天庭首要通缉犯梵香,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声音不甚响亮,却清丽柔和,绵绵密密,气韵很是醇厚,便如一道动听的女中音。
对峙的这一方队伍前面站着一个女子,灰白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圆圆的发髻,身穿靛染青衣,背对了梵香二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是袅娜娉婷的,是柔美纤细的,却看不清她的样子。
这女子趋上前一步,向后挥了挥手,立时有两人跑出队伍,到草坪中间将那名伤者抬回,她上前看了看这伤者脸面,仔细检视了伤口,眉头微皱,对着那年轻人,平和地说道:“我也再反复重申一次,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梵香、梵臭的,你们要抓人,去别处抓去!如果真的有这什么梵香梵臭的,我宛如是也不需要你给我啥面子,……我不需要。”声音镇定,柔和而有力量。
宛皓若听到这里,转头看着梵香,不禁捂着嘴,莞尔一笑,轻声说:“梵香哥哥,我如是姑姑说你是梵臭呢,嗯,梵臭,臭臭,梵臭臭,好臭臭,呵呵,笑死个人呢。”作势捂住鼻孔,呵呵一乐。
梵香回过头去,看着这小家伙,突童心一起,吐了一下舌头,呵呵一声,尴尬一笑,然后,继续听这战场的一切信息。
“是么?我军斥候小队长鹰击空亲眼看到你家侄女宛皓若与他在一起,算算时间,应该
早是已回你这宛寨了。到现在你还不承认,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咯,……很好嘛!”笑吟吟的说完,回头对后面说道:“鹰击空、鹰击水,看来,今儿个你两兄弟建功的机会到了,去吧,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是,谨遵慕容郡主号令!”先前那个白发鹰勾鼻的年轻人当先走出来,向这个手摇折扇的白袍年轻人躬身一揖,一个长相与之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紧随其后。
兄弟二人同时站了出来,直面宛寨众壮士,将两手放在胸前,嘻嘻笑着,浑无惧怕之意,。
宛寨这边也跳出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手持打铁的铁锤,站在鹰家兄弟面前,亮出满身虬结的肌肉,将厚实的胸肌抖了几抖,也是相互笑笑,正视对方,毫不示弱。
鹰击空与鹰击水兄弟俩相视一笑,鹰钩鼻均是向上一耸,露出一口獠牙,白光生生,齐声说道:“格老子的,扁他!”话毕,不约而同将双手一挥,呛啷啷声响处,鹰击空双手化作金钩银划,鹰击水双手变成铁爪铜指,各自划拉着,慢慢走近那两名铁锤青年,喝道:“朋友,你们不知死,那我们可要无礼了。”鹰击水言语中似是警告,实则声到爪到,左手的铁爪握成一个簸箕大的拳头向铁锤者铁三直击过去。轰的一声,那持锤者铁三手舞双锤拦住前胸,被一击而退,双手颤抖不已,嘴边不自禁流出一抹血丝。鹰击水哈哈一笑,也不追击。鹰击空更不搭话,迎着另一位使锤者铁四,晃一晃身,翻转过身来,将银划向后挥出,当的一声闷响,另一持锤者铁四右手中大铁锤给银划划过,右手立时脱离身体,带着铁锤疾飞而去,噔噔噔,倒退数步。鹰击空见一击功成,趋前上去,右手金钩化作鹰爪,直往铁四脸上身上胡乱挖去,啊呀一声惨叫,铁四左手弃了铁锤,单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脸面顶门上被挖去了一块头皮,前襟衣衫尽裂,自胸口至小腹,直至大腿,一条指头宽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翻卷,鲜血淋漓,不住长声惨呼:“救我,救我!”痛晕于地。使锤者铁三大惊,痛叫一声:“兄弟……”,惶急中,只得将左手铁锤胡乱之中,急忙挥出,直击鹰击水脸面,鹰击水并不忙慌,哈哈一笑,叫道:“格老子的,作死呢。”随意挥出铜指,两相猛碰,轰的一声,一道紫铜色的光波一闪而过,光波激荡,尘土飞扬,铁三倒退数步,终是忍不住,喷出一口热血,直挺挺栽倒于地。
场边,宛寨众人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扶铁三,两人去扶铁四,五人拔出兵刃,不顾性命的向鹰击空兄弟俩攻去。鹰击空与鹰击水两兄弟本是杀伐决断的军兵,见这阵势,并不慌张,皆是哈哈一声长笑,叫道:“作死的,就该死!怪不得老子。”跃起身来,一人左手挥出铁爪,一人右手击出金钩,跃于半空,背生双翅,迎着来敌,手中利器划出一道死亡之弧,横扫而至,将这五名宛寨勇士同时击飞出去,口喷鲜血,倒地不起。金钩过处,余势不减,一道金光闪过,将地上的野草也给炙枯了;铁爪去势未衰,握成一个拳头,重重击出,将一块巨大岩轰成齑粉。
宛寨余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却见这鹰家兄弟一举手抬足之间,连伤宛寨数名壮汉,余下人众心下已是惴惴不安。
战场上,一下寂静的有如子夜,声声呼吸清晰可闻。
看着此情此景,梵香本是飞扬勇决之士,斗天时亦从未惧过,于此时见宛寨中人因己受累,心底想着,生死挂碍,岂可让别人为己牵累,心中豪胆登时愤激欲炸,见此惨败之际,便再也难忍,一把抽出断刀,将断刀大力掷出,直插于两军中间,以阻止北宫武士对宛寨战士进一步的虐杀,然后,一个箭步冲出了竹林,踏在了两军交战的草地中央。
第三十四章 崦嵫山上,箫声长(2)
正待宛寨人众沮丧之际,北宫与宛寨人众交战的草地中央,一把锐器从竹林中挟着森森蓝焰,划过一道蓝光,如流星一般,带着强劲的冲击波,破空而来,“嘭”的一声大响,重重的插在两军相交的地面上,刀刃尽没于地,只露出近尺长的刀柄,兀自微微颤动,喷薄出幽蓝色的等离子光焰,如一团从地底升腾燃烧的火。地面随之一震,枯枝败叶与小石子被一道蓝得炫目的冲击波激得飞扬起来,形成一个圆环面向四周辐射而出,将交战双方的人众震得后退数步。然后,双方人众只觉眼前一霎,一个人影已是站在那刀柄前面,便如从天而降。
只见那人庄户人家打扮,差不多二十岁年龄,一袭破旧的青黑色粗布短衫,扎了条黑色的麻布腰带,左肩缠有绷带,身形修长,瓜子脸面,略有些清瘦,剑眉斜飞,双目细长如丹凤,开合之间如冷月清凌,容色间隐隐有些文儒之士的桀骜不驯,却甚是清俊潇洒。
那年轻人嘴里轻轻叼着一枚青青的竹叶,嘴角微翘,对周围的人众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踏上一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右手掌心对了插在地上的刀柄,五指虚张,“哧”的一声,那刀从地面跳起,是一把断刀,刃长尺余,握在那年轻人手中。那年轻人随手将断刀虚空挽了个刀花,将刀身搁在右肩头,头向左微倾,站在两军中间,神色淡淡地看着白旗下那个被称为慕容郡主的白袍年轻人,面容似笑非笑,神情中隐隐透着让敌人不安的邪痞。
双方人众见战场上凭空多了一个人,皆是怔了怔。
那青年也不与任何一方搭话,抬手按按左肩伤处,经过这段时间每日勤修师父所授传习心经的心法秘诀,丹田元力已基本可以与太上老君锁在体内的三昧真火相抗衡,虽时有落败,但神功已是恢复了一些,使不出曲率刀法,却可以施展斜月刀法了,遂伸屈了一下左臂,自言自语道:“嗯,还好,不怎么痛,嗯,又可以打架了。”说完,将手中断刀虚空挽个刀花,五指虚张,那断刀刀柄便像黏在掌心里一样,滴溜溜如风扇一样旋转了十几个圈。
慕容郡主看到这小年轻眼神有些邪痞的看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将折扇合上,在手掌上拍了拍,看着梵香,轻轻蹙了柳眉,冷冷说道:“你是什么人,如果不相干的,你最好躲一边去,本郡主不伤害无辜者。”
“是么?……那你又是什么人?”梵香叼在口中的那片竹叶微微一动,嘴角微翘,嘿嘿一笑,神色间桀骜无忌之极。
慕容郡主素来是大小姐脾气,骄横惯了的,见对方不直接回话,心下已是颇有些着恼,当下也便不想再说下去,向后轻轻挥了挥手,立时有三个武官早已按耐不住,齐齐跳出来,见梵香身穿粗布青衣,一副打扮有如田间庄稼汉,却如一名书生似的生得文弱,面目如画,半睁了凤目,神情闲散洒脱,站在两军前面,并不显得十分突出,心下甚是狐疑,“这小子什么来头?”但也并不做他想,遂各自挥刀直取梵香,刀势如风,卷起千堆雪,如一堵刀墙一般,逼近而来,甚是猛恶。这三人显然是敌方军中的好手,他们分三个方向,分进合击,配合默契,攻防之间,转换自如,极有章法,。
梵香见了,哈哈一声长笑,并不放在心上。只见他踏前一步,右臂前伸,断刀隐于腕下,刀随手进,施展方寸挪移,在三名敌手之间轻盈飘过,有如幽灵。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而短促的弧线,一道幽蓝
色等离子寒光闪动,划出一片虚影,如斜月清晖,斜斜地笼罩了这三人战队,随后,那道清晖便像一痕流过岁月的绢丝绸帕上的水迹,随风而逝,未着痕迹。正是斜月刀法的第三式“烟笼寒水月笼沙”。断刀闪过,寒芒过处,如缕缕月光温柔的透过纱窗,斜斜照见那个窗下望月多愁的闺中女孩儿,明媚的笑靥闪过脸庞,伸出手去,想抓住月光,却见月光已是虚空里的那一点无从握住的时间。倏忽之间,幽蓝的虚影一闪而逝,激起一片气流,夹杂着地上的尘土砂砾形成一道气旋,狠狠将这个临时组成的三人战队卷入,随之,数声哧哧的轻响,便如一把小银刀轻易划开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糕点。敌我眼前,所见的,是断裂的四肢及躯体四散抛开,鲜红的血液洒出来,像一朵朵妖艳而荼蘼的花。
这一起落之间有如电光石火,大家眼前只觉一霎,然后便看到这三名北宫仆从军中颇有战绩的勇猛武官殒命当场,残肢断体散落在地上,与地面上原有的血液混在一起,就如刚才那一击从来都没发生过,不着痕迹。
天地之间,最狠,不过快;最强,不过快。功夫一途,唯快不破!
北宫人众中有数名与这几位皆有过命的交情,见同袍在一刀之下便即战殁,有十数人齐齐发一声喊,未待慕容郡主指令,浑不顾命的挥刀冲进杀场,恨不得将这死仇之敌乱刀分尸,方解心头之恨。梵香见了,喉中闷哼一声:“找死!我去!”跃起身来,向左滑上一步,展开方寸挪移,身形转了一个半圆,右臂随意斜斜挥出,动作飘逸潇洒之极。断刀刀锋随形而进,幽蓝光焰在这人间四月天的血红色阳光里闪耀,就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在竹林里轻盈飞过,竹枝森森,竹叶纤纤,那道幽蓝色的萤火之影或隐于叶后,或显于高枝,所有途经之处,留下一痕痕妖异而又充满魅惑的光影,像一道道相互交织的蓝莹莹的美丽弧线,但这是死亡之弧,便如死神挥动了他那收割一切生命的死亡之镰。死镰过处,寸草不生!场边众人只觉眼前一霎,随后,那道幽蓝光线随着青年的身法一顿,弧线消失。正是斜月刀法第五式“凉月如眉挂柳湾”。只见那北宫仆从军十余官兵已是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众人均未看清那青年如何出刀,如何斩杀,只觉眼前萤火森森,目不暇接,一切皆是如电光石火一般,一闪而逝。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青年虽是粗布衣衫,身上并无多余的名贵饰物,却在这行云流水的身姿移动中,给人一种别样的美感。场中双方不分敌我,各自所属的一众军中女子登时看得呆了,“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在场的诸多女子均有一种少女心泛滥的感觉,我们如此庆幸能在这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他,时光作渡,眉目成书,从此我们的深情不被辜负。每一个人的青春都会老去,但是我们的记忆里,永远会为这个人留下一个位置。
梵香缓缓收刀,立于两军阵前,微微低了头,抬起眼睛冷冷直视慕容,脸上一痕邪痞的笑,若有若无。嘴角的竹叶动了动,冷冷说道:“慕容是吧,我就是你要找的梵香,与他人无关!”
场中一时静得人。慕容郡主被梵香邪痞而冷冷的眼光直视,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转头避开了那道让心理受到强烈冲击的眼光,呐呐无言,故作平静的仰头看看天空。
“好刀法!”
“好俊的刀法!”
“漂亮!”
……。
北宫人众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场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之间,草坪上寂静无声,隔了片晌,宛寨人众方于惊愕中醒过来,才爆出轰雷似的一片喝彩声,良久不绝。而北宫队里亦不乏忘情的叫好声,只是一时惊觉,忙收了声。
现场的北宫仆从军士一时气为之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军心已沮。
那青年浑不在意,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漫不经心地将断刀随手提了,不再看一眼北宫的慕容郡主,转过身来,将嘴边的那片竹叶取下随手扔了,向宛寨人众抱拳环顾一礼,朗声说道,“在下梵香,曾斗战北宫,我有一至亲之人便死于一北宫神人之手,是故,与北宫不两立,但今日,却由你们代我受累,在下深感不安,你们都是英雄,在下佩服得紧。君子不入险地,战士可以,因为我也是一名战士,以后不想再连累你们,我来与他们战斗便好。谢谢你们!”
不等宛寨中人答话,转身与北宫慕容郡主相对,持刀而立。
宛皓若一溜烟跃进场中,与梵香并肩而立,转头看着梵香,撅起嘴,嗔道:“梵香哥哥,你刚才说啥呢?什么受累不受累的,现在他们杀死了我铁三哥,重伤了铁四哥,这仇,我们还得报呢。”
“是呀,宛儿说得不错。现在,这事儿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了,这是我们大家伙的事儿呢。”那灰白头发的女子走上前来,站在宛皓若旁边,看着北宫人众,顿了顿,对宛皓若说道:“你这孩子也是,有了梵香哥哥就没有姑姑了是吧,见到姑姑,也不叫唤一声的呢。”语气中全无责怪之意,满满的尽是爱怜。
“姑姑!”宛皓若一把抱着姑姑,亲热无限,欢声大笑,直接无视了这战场的存在。
梵香转头看了看宛如是,宛如是脸上蒙了一条白纱巾,看不见样子,遂转头看着北宫队伍,不再说话。
“喂喂,你真当我们是透明的么?”鹰击空在北宫队里,见了这场景,实在忍不住,跳了出来,站在梵香前面,愤愤的,大声叫道。
“姑姑,我要给铁三哥和铁四哥报仇!还有,……还有前几日被他抓捕的仇,我要一起报!”宛皓若气哼哼地指着鹰击空,转头看着宛如是,大声说道。
“你?就你这小丫头片子?……哈哈,你不是说笑话吧,哈哈……”鹰击空双手捧着肚子,狂傲的仰天大笑。
宛如是爱怜地看着这个侄女儿,摇摇头,柔声说道:“宛儿,乖哈,你先回队伍去,这仇,让姑姑来报,好么?”
“不,姑姑,我自己报,……有梵香哥哥保护,我可不怕这个臭老鹰。”
梵香看了看宛皓若,笑了笑,说道:“我看行,可这里只有一头臭老鹰呢,不如连另外一头臭老鹰一起解决算了,免得以后还得一个个收拾,麻烦!”
鹰击空听了,心下恼怒已极,将双手晃一晃,仓啷啷的响,双手已是化作金钩银划,狠狠盯着梵香。鹰击水在队伍里听得梵香如此羞辱兄长,亦是怒极,不待慕容郡主发话,一个箭步跃入场上,双手一晃,化作铁爪铜指,冷冷看着梵香等三人。
兄弟俩皆是身穿青色锦袍,背上双翅轻扇,千余年始修得妖灵,正血气方刚,受此大辱,如何放得下,遂脸罩寒霜,鹰钩鼻高高耸起,尖嘴微张,露出白生生的獠牙,一副要生吞了梵香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崦嵫山上,箫声长(3)
“哈哈,两位也别这样看着我啦,打架嘛,不是我打倒你,就是你干掉我,不是吗?你兄弟俩刚才也听到了,我们这里这个小朋友想单挑你两兄弟,嗯,我看行。……不过嘛,你兄弟俩得给我几分钟,让我教这小朋友几招,现炒现卖,何如?” 梵香半睁了细长的凤目,淡淡的看着鹰家兄弟俩,神情闲散洒脱。
“哼,我就看看她怎么打败我兄弟二人?”鹰击空将金钩银划重重虚空里一挥,狠狠说道。
“哈哈,那就等我两分钟咯。”梵香看了看鹰家兄弟俩,闲闲地说完,转过身走到宛如是面前,说道:“姑姑,你别担心,我教一下宛儿吧。”
“这……”宛如是脸上蒙了纱巾,看不出神态,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担心。
梵香看着宛如是的眼睛,心里忽怔了怔,心旌摇曳,只觉眼前这双眼睛好看之极。这双眼睛,美艳,明朗,光华灿然,仿佛将一池秋水装了进去,有清波之洋溢,有明月之皓洁,眸无语却含情,眼不嗔而含羞。他赶忙转过了头去,收束心神,继续说道:“姑姑,你放心,有我在呢。这孩子不会有事的,正如喷泉之所以美丽,那是因为有压力,她会非常优秀的,我会在旁边保护她!”
“那好吧,……你也小心点哈,孩子。”宛如是看着眼前这个修长俊秀的大男孩,心中不禁有满满的信任,遂叮嘱道,声音柔软糍糯,听在人耳里,便如一碗蜜糖融进了空气,化作了甜甜的滋味,随了呼吸,进入鼻腔,然后进入脑海,再融化进心里。
梵香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将宛皓若拉过一边,轻轻在宛皓若耳边说道,“宛儿,我前不久与一朋友斗刀,那朋友的刀法很是精妙,我心下仰慕,后来便仔细揣摩,参悟了她的这套刀法,我觉得这套刀法挺适合你的。我给这套刀法取了个名称,叫‘点绛唇刀法’你喜欢不?”他一直记得与秋原慧斗刀的场景,深觉秋原慧所用刀法精妙至极,与己堪称伯仲。想到秋原慧,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恬静而安逸的感觉。他忙回过神来,继续向宛皓若讲授刀法。
“真的呀,那太好啦!这刀法名称真好听,有点像我姑姑作的那首用洞箫吹奏的烈焰红唇曲,嗯……我喜欢,非常喜欢,凡是梵香哥哥给的,我都喜欢,呵呵。”宛皓若喜不自胜,看着梵香,眉开眼笑,明媚至极。
“喜欢就好,我现在简单跟你说说这刀法。这套刀法共有七刀,所以,我又叫这套刀法为点绛唇七刀斩,主旨分为一刀情丝斩,二刀相思斩,三刀贪嗔斩,四刀痴慢斩,五刀离乱斩,六刀疑心斩,七刀妄情斩。点绛唇刀法的刀意取自‘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意境,分别将‘蹴’、‘透’、‘见’、‘溜’、‘走’、‘倚’、‘回’、‘嗅’等若干动作于每一刀中根据打斗的实际状态进行不同的组合排列,以万变击杀不变。明白了吗?”
“嗯,明白,只是现在只明白一丢丢,但以后还得你老人家继续教呢,嘻嘻。”宛皓若调皮的吐了一下舌头,抬起手指来,拈着空气,在梵香眼前晃了晃,嘻嘻一笑,露出一副十足的惫懒模样。
“好吧,我现在教你心经中的‘事上磨炼’心法,现在开始记住‘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记住,理解这句心法的主旨是‘不偏在心,不偏在物’,只在心、物之间体念‘感应’,感应良知,磨炼知行合一,打通心物内外两端的精神所在,体悟精一之训。等会你仔细看看我的折梅刀法,感应我这套刀法蕴含
的意,忘记刀法具体的形,记住了吗?”
宛皓若看着梵香,喜不自胜,忙点了点头,心中默念‘事上磨炼’心法的口诀。宛皓若本是冰雪聪明的孩子,又兼这套刀法为梵香亲自所授,遂只默念了几次,便牢牢记住并参悟到了心法要领。
梵香转身去草坪边上摘了一支野花,回到宛皓若面前,拈在指尖,说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令汝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意思就是说,你看到这束花的时侯,则这束花的颜色在你心里一时就明白起来……,也即你未观测此花时,此花并未实在地存在,即归于寂;你观测此花时,则此花发生坍缩,它的颜色一时变成你心中明白的实在……。”
宛皓若点了点头,将双眼闭上,用心体会梵香所做的比喻。
梵香继续对宛皓若说道:“除了人情事变,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乐,亦是人情事变。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只是包含在人情中,其关键只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又只在于‘谨独’。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你明白了吗?”
宛皓若突然睁开双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脸有喜色,轻轻说道:“梵香哥哥,我已感应到花在我心内。所谓的‘事上磨炼’,便是磨炼自己一心的喜怒哀乐。换一句话说,便是磨炼自己良知的感应,磨炼此知行合一之本体。对不,梵香哥哥,我好喜欢这种感觉,谢谢您。”
“嗯,不错,你悟性极好。现在,好好看一下我的折梅刀法。”
“嗯,知道啦!”
“如果看了没明白,你得马上问,因为,你这现学现用的,就得马上派上用场呢。”
“嗯,人家知道啦,真嗦……”
梵香对那鹰家兄弟二人说道:“我便在现场教一套刀法给她,让她打败你们。没关系,你们也可以看,只是你们退后一点,免得我刀锋伤到你们。”
那鹰家兄弟均是哼了一声,稍微向场边退了退,在草坪中央腾出一块地来。梵香走到草地中央,抽出断刀,虚空轻轻一劈。先是缓缓移动刀势,腾起身,将身形在半空腾挪旋转,踏空而行,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如飞天一般,一声长啸,行动逐渐迅捷起来,青影如风。
只见草地中央一道青影时而如孤鸿掠过,时而如蝴蝶翩然飞舞,一道刀影闪着幽蓝色的寒芒,寒芒吞吐,如魅如惑。旁观众人仿佛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俊美男子走在一片青梅林中,梅枝摇曳多姿,梅花点点,如女子眉心的妆容,花瓣偶有散落,飘落于地,结成点点粉红;地上的积雪被他的脚印踏过,吱吱的响,而雪花依旧在天空里纷纷的飞,纷纷的舞,纷纷的落,落在他的刀上、衣袖、眉间,化作一圈圈雪白的气雾,寒芒过处,劲风扑面。而那男子踏空而舞,便如一阵清风,在这雪花与青梅之间翩然行过,风过处,雪花漫天,落满的枝头,花枝摇曳,青梅朵朵,那男子悄回首,随手拈起一朵青梅,放在鼻下,轻轻嗅……
梵香通过自己那日在天庭与秋原慧斗刀时,对秋原慧所用刀法的理解,将折梅刀法第一、第二、第三式重新演绎,在折梅刀法的基础上重新创制出一套新的刀法--点绛唇刀法,化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意境,施展开来,现场传授给宛皓若。
不一会,众人只觉眼前一霎,梵香衣袂翩翩,站在草地中间,已然收刀,气定神闲。
慕容婉兮在场边看着草地中央这个少年舞刀时与刚才那个跟自己对峙时的邪
痞男子简直判若两人,便如一个拈梅行吟的诗人,神态洒脱,气度闲雅,手中持了断刀便如拿着一本书卷,潇潇洒洒器宇轩轩,心下不禁一动,对这男子竟而产生了无可名状的好奇。
“好刀法!”
“好刀法!”
场边敌我双方人众不禁齐声叫好,掌声如潮。这次因不是打斗,北宫人众均是叹赏,均想,这梵香小小年纪,却斗战天庭,与南天、北宫同时孤身作战,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宛皓若走上前去,站在梵香面前,掏出绢帕,轻轻去梵香额上擦了擦,言笑晏晏,柔声说道:“梵香哥哥,你累么?”梵香看着面前这孩子,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不累。”
宛皓若言笑盈盈,喜形于色,说道:“梵香哥哥,你刚才舞刀时好帅耶!我好喜欢呢,以后要是每天都能看着你舞刀,那我可真是幸福死啦,呵呵。”小孩子言笑无忌,心中所想,便口中所说,原无禁忌。
梵香微微一笑,对宛皓若说道:“看明白了吗?记得了吗?忘记了吗?”
宛皓若亦是笑着说道:“嗯,看明白了,记得了,忘记了。梵香哥哥,我现在可以一个打两个么?你说我可以么?”喜色之中,尽显豪气之情。
梵香将手中刀虚空一劈,朗声一笑,豪气干云,道:“好,那当然可以呀,你肯定行的,就一个打两个。……我挺你!”神情之间竟全然未将北宫鹰家兄弟放在眼里。然后,将手中断刀递给宛皓若,说道:“我这刀虽然断了,但还有神性残存,可以感受到你的内心,与你人刀合一。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沉重,你应该可以使用得来。”
“梵香哥哥,不用啦。我有呢,你看……”宛皓若左手轻挥,从袖中取出一支碧色的玉箫,迎风晃一晃,那玉箫竟然变作了一柄精致小巧的柳叶刀。宛皓若持了柳叶刀,照着梵香的样子,虚空轻劈,绽放出一道碧色的冷凛刀意,嫣然一笑,说道:“梵香哥哥,你看,如何,这可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传家宝呢。这玉箫可是几万年前上古的纳米材料由当时的技师精工制作而成的,单分子排列结构,会根据主人的心思变成所需要的东西呢,呵呵,你看,它也是有神性的呢,喜欢么,呵呵。要不,梵香哥哥,打完这一仗,我把它送给你,好不?等会,我就用它好好教教那姓鹰的怎么做妖,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妖,嘻嘻。”宛皓若叽叽喳喳的说着,喜笑颜开,旁若无人的把弄这把手中的柳叶刀。
“呵呵,不用,你自己留着用吧,等会好好打架,不要分心哈。……我坚决挺你!”梵香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这小丫头的小脑袋,以示鼓励。
那鹰家兄弟二人在旁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皆是狠狠地“哼”了一声。鹰击空神色气忿,说道:“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如一只虫子,简直不自量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会看我怎么修理你们,哼,到时,你爹宛清扬可别怪我欺负他女儿,要怪就怪这小丫头片子太招人烦了,……真是气死我啦,等会我们一起上,在一招内把她灭了,不用给我留情面。”鹰击空转过头去,对自家兄弟鹰击水气急败坏说道。
“嗯,大哥,……可这毕竟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咱兄弟俩犯得着跟她斗气吗?”
“犯的着!不然,以后我们还怎么在北宫大军里混?这脸还要不要?”
“好吧,那我们上。”
鹰家两兄弟也不搭话,各自双手挥动,分别化作金钩银划、铁爪铜指,背上双翅扇动,腾腾跳到场中,气恨恨的,对梵香叫道:“那作死的,来吧,一个打两个。”
第三十六章 崦嵫山上,箫声长(4)
梵香退回宛寨队前,站在宛如是身边,注视着草地中央的对峙者,心中虽也不免有担心,但脸上是平静而悠闲的。宛如是心底有些担心与焦急,遂转头看看梵香,见梵香脸色平静而闲适,心下稍安。
二人相视一笑,转头静静看向草地中央。
宛皓若回头对二人微微一笑,将手中柳叶刀再次虚空轻轻一劈,举起左手,握成拳头,向梵香与宛如是轻轻挥了挥,意示“我行”,然后转过头去,对十步之外的鹰家兄弟大声说道:“来吧,一个打两个。”
双方队伍中,此时擂动隆隆战鼓,彼此将战旗摇动起来,甚是雄壮。
鹰击空、鹰击水背上双翅扇动,猱身而起,一个挥动金钩银划,一个晃着铁爪铜指,直向宛皓若狠狠扑来。宛皓若此时心中满满的都是梵香哥哥平静悠闲的神情,胆气一壮,可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见鹰家兄弟猱身扑来,遂嘻嘻一笑,挥动柳叶刀,迎了上去,很快战成一团。
鹰击空与鹰击水双翅扇动,飞动如风,一前一后,起落如电。金钩银划、铁爪铜指攻击绵密,交互横扫,一出手便是夺命的杀招,直往宛皓若身上要害处招呼。鹰击空头顶白发,根根竖立,圆睁了环眼,挥动金钩银划,一勾一画,虎虎生风;鹰击水獠牙龇出,浓眉倒竖,挺铁爪铜指,一抓一戳,招招如电。两名北宫仆从军中的妖类悍将向来屡建战功,自是不同凡响,抖擞精神,全力酣战。二个对一,呈丁字转灯儿般厮杀,或斜刺里攻击,或半空里劈砍,或地面上横扫。连斗数合,不分胜负。
宛皓若初时尚处于下风,防多攻少,依着梵香所授秘诀镇定心神,心无旁骛,全力应战,尽力招架鹰家兄弟如潮如浪的绵密攻击,在两者的攻击间隙中游走腾挪,时而像一条滑溜的鱼儿,时而如一条穿花的蝴蝶,时而又似一只织机上的飞梭,在二名北宫战将的扑击围攻之间,尽力如梵香一般神定气闲地踏空而动,转圈,腾挪,反击。只听叮叮当当的金属交鸣之声频频响起,两名北宫悍将竟然一时奈何不得宛皓若。
在场中缠斗了约二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宛皓若经过对梵香所授点绛唇刀法于实战中的体悟与感应,渐渐与初时自是大不一样,慢慢的便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将点绛唇七刀斩使得得心应手,越战越勇,身形亦是越来越飘忽不定,有如青梅暗香于静夜里的浮动。
鹰家兄弟俩见拿不下这小丫头片子,心中渐有些浮动,下手愈是越来越狠,越来越猛,掀起的攻击气浪将草地周围的竹林振动得竹叶竹枝纷纷的落。
一打二,在草地中央,各自的身形变换亦是愈来愈快,愈来愈急骤。鹰击空与鹰击水便如两只凌空飞击的猛禽,而宛皓若便如一片随意飘飞的雪花,一瓣翩翩飞舞的梅朵,在风中,在雨中,在清冷而搅乱的空气中,自由自在的舞动,而那两只猛禽对半空里飞舞的这片雪花,对这瓣花朵,竟然全无着力处,空有凌厉的威势,却无实际的威力。
渐渐的,隆隆的战鼓停息下来,大家都醉心于这场激烈的打斗氛围中。
此时,场边围观的敌我双方的人众们,已是沉浸于这场激烈的打斗中,每个观众只觉眼前的景物状态渐渐起了变化,便如进入了一个幻觉,仿佛看见一个早春天气,春冰未融,在一个静谧的花园中,远远近近的,高高低低的,形形色色的青梅蓊卉正含苞待放;朦胧中,那一朵朵娇艳的花蕾上,还凝聚着颗颗圆润滑溜的露珠,在早春清晨的阳光下晶莹闪烁,幻出迷人而惊艳的色彩。而其间一个身形婀娜轻灵的如花少女,紫衫透出香汗,先是蹴了秋千凌空飞渡,
继后飞身轻盈地跳下了秋千,慵懒的俏立于秋千下的草地花丛间,洋溢着天真活泼、累态可掬的娇美,额间鬓角还挂着汗珠,刚荡完的秋千似乎还在半空回荡,而那少女有了些微困倦意态,却又懒得收拾。两只手上似乎又是土又是泥,污了衣襟,却懒得去洗一洗,就这么悠哉、怡然地在花园中游逛、奔跑、跳跃。每一个不拘小节的举动,透着天真烂漫,仿佛不受时空的束缚,灵动自然,却又细腻生动。在意象幻觉中的那个美丽花园里,有这么美的景,那少女欣喜、兴奋、投入的心情,在碧色刀光中流露出的轻灵,是对每一个攻击都应付得极是妥贴、自然、巧妙、恰到好处,游刃于间不容发之间。
众人已是投入地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以致汗湿了衣袍,却无知不觉,待这场打斗偶尔稍稍缓下来时,场边的观者才觉凉意袭人,有汗透轻衣之感。
场外敌我双方都沉浸于这个打斗的如诗意境之中,这时,仿佛静谧的花园境地里,蓦然急风吹起,那园中少女似是忽然发现有客来了,她自然而然地迅疾回身奔远,还害羞地回头张望,张望的同时挥起手中刀锋,在身形前后划出一道碧色刀芒的弧面,便如一道闪着碧色光芒的门槛,而她害羞地躲在这闪动碧色光芒的门后,似露不露,似躲不躲,以刀芒之门为掩护,回首低眉,拈起一支青梅,这才悄悄的回首看。回首看,那少女羞涩的看,却只偷偷探出半个头来,亦不正眼看,眼中余光扫过,装作垂首低眉,拈着那支青梅,赏花闻香,却羞红了一张纯真稚嫩的俏面,而手中刀锋亦随眼中余光已是早落向身后门边来者身上。柳叶刀刀锋于“蹴”、“溜”、“透”、“倚”、“回”、“嗅”、“看”、“劈”等几个动作中一气呵成,于每一刀中因打斗情势重新组合成新的攻击与防御,而那少女羞涩,欣喜,紧张,兴奋等微妙心理活动在打斗中尽皆释放,于每一个落刀处的特写一样,如诗般描述出刀光中那个少女的动作、神情、姿态,以及心理情愫。
场外双方观众只听叮叮当当一阵绝响,噗哧两声,然后“啊呀”、“哎呀”两声痛叫,一阵尘埃落地,只见鹰击空前胸衣袍被刀锋划开,露出一道一尺长的血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鹰击水左肩上被深深砍开一个大口子,背上一翅亦被劈成两段,二人均是身负重伤,神情委顿,瘫倒于地。
风云过后,尘埃落地,宛皓若迎风站于前,利落飒爽,俏生生的,持刀而立。
场中静寂片刻,宛皓若跃上前去,便要挥刀从鹰击空头颈劈落,于这一霎,宛如是急声叫道:“宛儿,住手!”
“姑姑,他杀了铁三哥,还抓伤了我,我要杀他为大家报仇。”说着,又再举起柳叶刀,便要一刀斩落。
“不可,宛儿,放他兄弟俩一马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希望他们以后改邪归正,不再乱杀无辜。”
“哦,梵香哥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宛皓若抬头看看梵香,嫣然一笑,回过头去,看着委顿于地的鹰击空,恨恨说道:“哼,看你还敢欺负我,以后别再让我遇到你们,滚!”宛皓若气哼哼的朝鹰击空踢了一脚,回过身来,向宛寨民军挥了挥手中柳叶刀,笑容可掬,开心满满,便如一个征战四方的女战士。
宛寨场边的民众见了,登时欢声雷动。旗手将宛寨战旗大力摇动起来,鼓手忙擂动战鼓,隆隆的鼓声响彻崦嵫山。
北宫队列中,那两面白色的白头鹰大旗静止不动,鼓声亦是安静着,没有声响,慕容婉兮见了杀场中央的战斗结果,有些吃惊,呐呐道:“这,这,这怎么可能?”数名
兵丁忙上去将鹰击空、鹰击水抬下来,几名医护人员忙上去为之疗伤续命。
梵香与宛如是皆是心情激动,按耐住激动的心情,走到场中宛皓若面前,微微一笑,很是嘉许。
梵香站在草地中央,看着北宫慕容婉兮,冷冷说道:“有什么不可能?接下里还打不打?如若不打了,那就滚罢!”
“滚?还不至于吧,呵呵。”慕容婉兮手摇折扇,笑吟吟地从白色大旗下站出来,随手掸了掸身上的锦衣华服,若无其事的说,向身后四名侍女挥了挥手,只见一名侍女立即去队列中捧出一面精致而有古朴纹路的秦筝。
慕容婉兮接过秦筝,悬空放在身前,微微低垂了眼脸,长长的睫毛扇动,在精致而立体的妆容上,构造出一个美丽的诱惑。她伸出修长而优美的手指去调整音律,十指轻挥,若行云流水般,从二十三根琴弦上柔柔地拂过,便似人间四月天的风轻轻来过。她微阖了那双秋水似的眼眸,侧耳倾听,沉浸在自己奏响的世界里,心随音而动,偶尔抬起的那张精致秀美的面容,眼如清波,开阖之间晶亮的色泽忽闪忽闪的,让观者屏息而听,浅浅试听的筝声里,音与色,翩若惊鸿!
筝的音色调过,“铮铮铮铮”的响。
她抬起头来,看着梵香,嫣然一笑,说道:“两军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呵呵,还有好多东西可以比试呢,原慧姐姐说,她不久前遇到一个从异世界来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对手,呵呵,我倒想看看这对手究竟如何。……继续比试罢,直到打败你为止,呵呵。”说完,看着梵香,又是一笑。
“喂喂,你说话不可以好好说么,尽看着别人笑干嘛呢,真不要脸!阴阳怪气,不男不女,人妖似的呢,你看着别人笑的样子,……哼,真恶心!”宛皓若一直死死盯着慕容婉兮,这时跳出来,挡在梵香身前,一手执刀直指慕容婉兮,一手叉在腰间,气鼓鼓说道。
慕容婉兮并不答话,完全无视宛皓若的存在,依然笑吟吟的,说道:“呵呵,梵香,那就继续打呀,如何?” 眼眸有如深秋之水,看着梵香,柔媚的,又是一笑。
“哼,你这人怎么这样嘛,老看着别人笑,真不要脸,还这样直接叫别人家的名字,你还要不要脸呐,真是的,不要脸,……哼,梵香哥哥,别理她,我们走!”宛皓若气哼哼地瞪了慕容婉兮一眼,拉着梵香便回了自家队伍中去。
慕容婉兮依然笑吟吟的,不再说话,轻挥十指,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清丽柔媚之音。纤纤十指下,悠缓的音律从这筝的弦上倾泻而出,是长亭恨晚,是春花秋月,说不出道不尽的意境,十指轻抚,便是一曲深情似海痴绝处,最是撩拨人意。
应和着筝的声音,慕容婉兮轻柔的吟唱着:--
花脸云裘坐玉楼,
十三弦里一时愁。
凭君向道休弹去,
自尽江州司马头。
歌韵悠悠,而筝音慢起,清丽而优美,糅合着弹琴人的深情,精心演绎的琴音一声声,便如一个人,偕一片竹林,抚一把古筝,唱一段故事,弦中晕开的每一声吟唱,都是一段记忆里的刻骨铭心。
敌我双方的人众静静的听,便如在劳累后坐下来欣赏一曲优美的音乐,聊以解乏,所以,宛寨众人并不以为意。而强敌环伺之下,所有的麻痹大意都将以血的代价来付出。
“叮叮咚咚”的筝声轻轻的拨响,一连串轻柔优美的旋律弥散在草地上空的空气里,悦耳,悠扬,清丽,还有些让人心酥神迷的柔媚。
第三十七章 崦嵫山上,箫声长(5)
众人正听得心旷神怡处,突然,慕容婉兮十指连拨,音律一转,音色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音质亦是渐转幽咽,透着千般的温情款款,如有诉不尽的衷肠,旋律中开始穿梭的是红妆丽人的形影,是深闺愁人的背影,更是妖娆伶人的舞影,在铮声中,只听她继续吟唱道:
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
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见自无心,更调离情曲。
鸳帏独。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
这曲子曲风柔媚,音色靡靡,却暗藏杀机,于不经意间,杀人于无形,正是慕容婉兮自谱的更调离情曲,常于战场上以之破敌。
慕容婉兮十指连挥,筝声急转绵密,音律急骤之中,筝上的二十三根琴弦激烈抖动,然后从每一根琴弦上飘出一个婀娜多姿的人影,像轻盈的花瓣一样,纷纷飘入草地中央。这时,众人只见草地中间出现了二十三名女子。那些女子个个容色艳丽,身着轻纱薄衫,身形袅娜,姿态妖媚,在筝声中妖娆轻舞。
筝音节奏时或清越,时或细柔,时或妖媚,叮叮咚咚的旋律中,透着诡异与肃杀,便如一条无形的绞索,掩藏着隐隐的杀机。
草坪中央的二十三名女子随着铮声翩翩舞动,回旋,起伏,整齐一致的舞姿,轻薄的纱衣如薄雾一般缭绕着她们极致诱惑的身体,柔若无骨。随着铮声音律的变化,每个女子脸上的笑意柔媚已极,如盈盈秋水的眼波中荡漾着的,尽是妖冶,其舞姿亦是越来越妖娆,柔媚,演绎的是贵妃出浴的轻衣缓带,洞房花烛的闺中期待,花前月下的难诉相思,薄衫轻纱,难掩其体态的凹凸有致,浅笑之中柔情款款,尽显媚态。
铮声之中,二十三名舞女已是将女性的柔媚与妖娆演绎得淋漓尽致,变幻万千,诸般姿态尽可让人心旌摇荡。
北宫队列中的男子早已将双眼紧闭了,将双耳塞住了,远拒这声色的诱惑。宛寨的民兵中有心志薄弱的观者,此时心中已是把持不定,有些许浮动,渐渐恍惚,及至心神错乱。有三五名宛寨男子仿佛受了这铮声的控制,不自禁的奔出队列,加入这舞蹈中,跟着疯狂的手舞足蹈,没多久,便口吐鲜血,力歇而亡。
正在这时,众人忽听得一声指弹刀面的鸣声,鸣声清越,在空气中嗡嗡的响,伴和着一声清吟。只见梵香左手执了断刀,右手五指连弹刀面,走了出来。
宛皓若惊愕的看着梵香,便要去制止。梵香回头,看着宛皓若,微微一笑,目如丹凤斜飞,精光闪烁。只见他缓步走进场中,弹刀而吟:
我有玄冰,赤子衷心;
断刀鸣鸿,直上九重。
去我忧思,挥斥方遒;
慨而当慷,如磐如磬。
噪噪鸠鸣,扰我清兴;
前有嘉宾,后有佳人。
皎月朗朗,可掩明星;
悲不自来,忧思难绝。
横视八荒,遨游四野;
左牵明黄,右擎大苍。
皓日明明,水秀山清;
乌鹊绕竹,无枝可依。
越陌度阡,南来北去;
天地一体,与我同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弹刀作歌,刀声清越,有如凤鸣,歌吟之声爽朗,略显沙哑的音质,透着无尽的苍凉,悲壮,豪气干云。
梵香收束心神,将丹田中已是恢复了的那部分神功元力调运起来,劲透指
尖,在每一声歌吟之间,弹刀成音,击节成律,按宫引商,一弹一吟,应和着慕容婉兮铮声的节奏,将节拍安插得丝毫无误。随着他的刀鸣歌吟越来越苍凉,越来越悲壮,铮声中柔媚的靡靡之音,已是越来越是冲淡。突然,梵香长声一笑,五指在刀面连弹,曲调突转,豪气冲天,“叮叮叮叮”之声响成一串,形成不成调的嘈杂音,隐藏着金戈铁马的肃杀,恰到好处的切入铮声每一个音节的结合部,与铮声攻合拒战。饶是慕容婉兮深通音律,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突感心旌摇动,拂铮的指尖竟而随了刀鸣声划过,铮声跟着一窒,草地中央的女子们神色一变,同时全身一震,不再受铮声控制,而随着刀鸣声的节奏如僵尸般上下跳跃,舞步顿乱,刀声紧跟着一串串没有节拍的爆响连鸣,便如连珠炮似的,众女子已是随着刀声急骤连跳。同时,秦铮上的二十三弦亦是随了刀鸣之声,激烈的振动,嗡嗡的响,突然,“啪”的一声,断弦一根,草地中央的一名女子随之化作一缕青烟,冉冉地飘向竹林上空,消失于云外。
慕容婉兮此时已知不敌,十指遂按了琴弦,铮声立止。场中众女立时消散于无形。
梵香哈哈一笑,最后在刀面上轻弹一指,刀鸣之声叮的一响,余音袅袅,绕场不绝。
宛皓若一个箭步跳出来,与梵香并肩而立,看着梵香嫣然一笑,然后转头看着慕容婉兮,满脸得意之色,笑嘻嘻说道:“喂,那个谁,你现在还有得打么?要不,拜我梵香哥哥作师父,好好学学,怎么样?或者,再回去练个千儿百年的,再找我梵香哥哥比划比划,……嘻嘻。”
慕容婉兮身后一个年龄与宛皓若相仿的侍女听了,柳眉倒竖,立时跳了出来,看着宛皓若,厉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家郡主岂是你等这样低级的妖人可以羞辱的。”转头再看着梵香,冷冷说道:“你一个异世界的粗鲁汉子,也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破衣烂衫,形同乞儿,真不知丑!”
宛皓若正要回应,梵香拍了拍她的肩,看着面前这个与宛皓若差不多年龄的小女孩儿,笑了笑,说道:“你贵而人奉之,奉此峨冠大带;我贱而人侮之,侮此布衣草履。然则原非奉你,你胡为喜?原非侮我,我胡为怒?……哈哈,战争就是战争,败了就得认,所以,……你说呢,哈哈。”
“你……,哼……。”那侍女重重顿了顿足,转身回到队列,将头转过一边,不再搭理梵香与宛皓若,气恼已极。
慕容婉兮低眉抚弄着琴弦,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似是沉静于思索之中,过了一会,抬起头来,看着梵香,笑盈盈的,柔声说道:“是么?我战败了么?哈哈,梵香,没打败你之前,我是不会败的。……这场你与我的战斗还没完呢?”说着,低下头去,用手在那秦铮的弦上轻轻划过,抬起头来,看着梵香,又是嫣然一笑。
“你,你这人说话就说话嘛,怎么老看着别人笑呢,说了你多少次啦,……真不要脸!”宛皓若一步过去,挡在梵香身前,看着慕容婉兮,气恼的说道。
“是么?那我便不要脸一次。梵香,我们便再打一次,你若打败了,便是我的俘虏,跟我回北宫军营,作我的阶下囚,若我打败了,我自然撤军回营,何如?”
“你想得美,有那么好的事呢。梵香哥哥,我们走,别理她。”宛皓若拉着梵香便要回自家队里去。
梵香笑了笑,看着慕容婉兮,平静地说道:“好呀,你败了,立即撤军,以后不得再来侵扰崦嵫山的各类民众,保证崦嵫山以和平,如何?”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言毕,二
人一时无语。
梵香拍拍宛皓若的手板心,微微一笑,示意她先回队列去。
慕容婉兮不再说话,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这次音色不再是柔媚的靡靡之音。这时,随她而来的部众知道这一奏自是非比寻常,与前阵势如云泥之别,遂纷纷掏出已是预备好的棉团,塞着两耳,以绝琴音。
梵香见了,微感诧异,却也不以为意,弯下腰去,随手在草丛里拾起半截枯竹,轻轻击打刀背,空空的响。
这时,宛如是走了出来,站在梵香旁边,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绿色的玉箫,说道:“既有嘉宾,我亦应鼓瑟吹笙,我便来凑凑热闹,吹奏一曲,聊以娱人。”
慕容婉兮并不答话,低眉垂首,长长的睫毛扇动之际,左右两手轻轻按在弦上,凝神片刻,右手五指轻轻拂过琴弦,叮叮咚咚的响起来,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随后,她十指连动,音调渐转激越凄厉,音质里隐隐含了铁马金戈的冷凝与啸叫,便如偌大的战场上,有百万大军冲杀,一时间,金鼓齐鸣,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从她的琴里向外透出如冰刀一样的质感,一道道无形的声波冲击着周围的一切,周边的竹林一根根的断折,倒下。宛寨众人大惊,忙各个撕了衣襟,将耳朵堵住,齐齐坐在地面,各自运力与之抗衡,一些功夫差的,逐渐抵受不了,耳鼻出血,内部脏器被琴音的无形杀气摧毁,纷纷倒毙于地。梵香看着竹林及宛寨众人有了异变,心知不好,忙收束心神,随着琴音以刀击打枯竹。很快随着铮声的加剧,梵香隐隐觉得心脏砰砰的随了琴音跳动,渐渐的,便似要随着琴音跳出来。他调运丹田恢复了的那些元力,默念心学秘诀,凝神静息,尽力与之抗衡。
筝声急如刀兵之时,蓦地里,忽听得一缕箫声幽幽的响起,柔韵细细,与筝音相应和。筝声如钢,箫声如水,两个声音一起一落,相互缠绕,久久不息,两声交缠,如风绕青山,如水过平原。筝声中兵戈杀伐,犹似刀斧加于巫山;玉箫中春光烂漫,便如私语寄予长亭。铮声带来惨苦萧索,箫声却有柔媚温暖。高寒处是铮在回旋压制,低调处是萧在徘徊宛转,高高低低,各占胜场。
于此时,梵香已是平复下来,遂提起断刀,应和着铮声与箫音的音节,击打手中那截枯竹干,空空空的响,加入了铮与萧的战团。
“空空空”的击竹声寻着铮声音节的结合部,便像一把牛耳尖刀一样,握在庖丁的手里,每每从关节处切入,致使铮声渐趋下风。
突然,铮声“铿铿锵锵”的急骤起来,便如百万大军之中冲出一位取敌方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将军,左冲右突,冲破重重围困,箫声与击竹声一时为之一沮,三个声音缠斗一起,相持不下。
正与此时,天空的云层里忽然传来一阵埙的声音加入这战团。这埙声突然响起,呜呜的音韵,有些低沉的音色中,便如一个相隔千里的人思念那个远方的心,音调柔软温暖,触手可及,如秋水缥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白云里幽幽传来,空灵飘渺,声声倾心倾情,正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凄绝与苍凉,荡气回肠却又缠绵悱恻,悠扬而婉转,缥缈而幽怨。
这埙声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三人不禁各自停了手中的乐器,抬头看向天空。
在这空灵幽远的埙声中,草地中央的空中突然飘下片片如翠羽似的细碎竹叶,翩翩翻飞,如蝶,如翎羽,如无数青绿色的精灵。随后,一缕缕微甜的幽香暗暗浮动在天空中,一个女子在青绿竹叶的簇拥中,自空中翩然而下。
第三十八章 崦嵫山上,箫声长(6)
这铮萧之战一停,埙声悠远,依然飘渺回荡在竹林草地的空气里,敌我双方的人众渐从这无形的杀伐中清醒过来。
众人皆是不自禁的注视着这个自天而降的女子,均感心中一跳,这女人太过于精致,她的身姿高挑匀称,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恰到好处,便如搭建了一个精密的数学模型经过周密计算后,量身定制,实不知如何形容这种青春的美,只觉这美,这柔,都是极致,只能是天上女神才拥有的极致的精致,便如这异世界一切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在她面前都会相形见绌。
数百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这女子,刚才还腥风血雨的草地战场上一时空寂下来,这世界好空寂……,空寂得便如时间已是停止了的;其实,不是这世界空寂了,是人心空寂了。
这女子翩然降临,站在草地中央,轻轻吹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埙,埙上镌了一枚玉兰色的莲,黑白相衬,捏在一双有如柔荑的纤纤十指间,更显雅致精美。她一袭白色紧身的武士服,身形袅娜,凹凸有致,脑后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上插一支水晶坠摇动的簪子,水晶坠子映了阳光,闪着晶莹的颜色,背上插着一把精致华美的白柄武士刀,极致的柔美之中,却又显得英姿飒爽。
山顶之上,隐入云后的清白日光,透过竹林斜斜的洒下,依然有薄雾轻盈流连,而空灵幽远的埙声轻轻地吹响,细碎的竹叶翩然的落,掉在她的影子上,衣袂如蝶,柔和的光影中,在她身上仿佛有一道圣洁的光。
埙声如幽咽的清泉,渐去渐远。
那女子脸上的笑意是柔柔的,柔和的目光从每个人眼睛里飘过,有浅浅的暖意,众人但觉整颗心都似乎被一种温暖的触感融化成柔软,只盼一直能在这眼光的注视里存在,即便为之付出一切,也愿意。
那女子径直走到梵香面前,举起手中的埙,向他浅浅一笑,柔声道:“我的战利品。”说着,轻轻放入袖中,语言简洁,绝无余辞。
梵香见那女子款款走来,站在身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恍惚中,突然眼前一亮,一双指如柔荑,灿然荧光的玉手,赫然映入眼帘,心念之间,一时呆了,一颗心只如小鹿乱闯,怦怦而跳,心中只想着,“她便是秋原慧!我唯一钦敬的敌手!”
“你还好么?”看着梵香左肩的绷带,浅浅的问,声音如天籁,柔和而有力量。
“我,我还好。”梵香下意识伸屈了一下左肩,这伤口已是基本痊愈,并无大碍,只是太上老君封印在体内以锁死他七窍神灵的三昧真火,依然比较强势的压制着他的大半神通。
“那就好……”
“原慧姐姐,你来了。你知道么,我今天被……,我跟那叫梵香的战斗还没完呢。”慕容婉兮一改刚才矜持傲慢、杀伐决断的神态,腾身飞临秋原慧身前,未看梵香一眼,笑盈盈的,看着秋原慧,此时的神情便如一个小妹妹看见了亲近的大姐姐一般。
秋原慧转头看着慕容婉兮,柔声说道:“你这小妖精,来这里了?”
“原慧姐姐,我就是想来看看……看看什么人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可以做姐姐的敌手。前两天,我哥派兵来缉拿一个叫梵香的,我就磨着我哥,然后,我就来了,呵呵。”笑盈盈的,与秋原慧亲热地说话,不看梵香一眼。
秋原慧平静地听,轻柔地低了眉头,如一朵水莲花一样的,莹白如玉的脸上有浅浅的笑,说:“看过了,那就撤兵罢。”语言简洁,语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哦,……,可我还没打败他呢,原慧姐姐,我得打败他!”
“好了,先回罢。”秋原慧看着慕容婉兮,柔声说道。
“哦,那我先回啦。”慕容婉兮不情愿地说着,回头看着梵香,矜持着,笑吟吟的,说:“梵香,你我之间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呢,我会打败你的!”转身向部众挥了挥手,腾身飞上西南角的那片浓云。部众紧随而上,御着风云往西而去。
秋原慧目送慕容婉兮离去,回头看着梵香,柔声说道:“我回天庭只是小一会儿,你们这异世界……,喏,这是雪莲上清丸,可缓解三昧真火,权宜而已,师父说,解你之火毒,须是异世界西部昆仑之巅的冰泪草,不过那是南天王母避暑的栖居之所,常人难入,……我回天庭想想办法吧。”
梵香接过药丸,不知说什么好。
“嗯,我看看,这什么灵丹妙药呢?”宛皓若这时在旁一步走过来,夹手将药丸抓了过去,托在手心里,睁大了眼睛,看得甚是认真。这药丸发着粉红的荧光,一见便是极为珍贵之物。宛皓若拿着药丸,走到秋原慧面前,上下打量,然后,嫣然一笑,说:“姐姐,你好美呢,比我姑姑还美。你帮我梵香哥哥,我喜欢,你以后做我姐姐,好不?”孩子心性,直言直语,纯真无猜。
“好呀。”秋原慧看着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心里亦是欢喜,柔声说道:“那你可要乖哦。”
“嗯,谁帮我梵香哥哥,我就喜欢谁,谁欺负我梵香哥哥,我就讨厌谁,讨厌死了,哼,比如刚才那位。……哦,姐姐,你刚才说什么冰泪草,在昆仑山顶么?”
“是的。”
“哦……”宛皓
若不再说话,抿着嘴,抬手轻轻敲着额头,嘴上叽叽咕咕的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什么,顾自走去一边,看着西边的方向发呆。
秋原慧抬头看看天空,对梵香说道:“天庭一日,异界一年,我得回了,你保重。”说完,向梵香轻柔一笑,浑身散发出一道白色的柔光,升向虚空,飘然飞天而去。
“好吧,谢谢你,秋原慧。”梵香目送秋原慧像一束白光一样急速消失在天空里,心下有莫名的怅惘。
宛寨军民见强敌突然离去,皆是欢喜,寨里负责社保抚恤的团体组织将伤者及家属妥帖安置了。虽有亡者之家,但也不掩寨里胜利的喜兴,皆视梵香与宛皓若为宛寨民众的大英雄。这日以后,各家各户自是团团圆圆的安心于崦嵫山的各项建设,与世无争的居家过小日子。
梵香随了宛家姑侄回了半山坡上那座古老而庄严的木质老屋吊脚楼。这居家的老屋,有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将老屋围成一个清幽又稍稍隔离外界的居所。老屋屋顶两头有微翘的侧檐,青瓦,木墙,青瓦檐头每年总会有入春的野草,嫩绿着的,在春风里招摇。院中间有一砚小小的方池,池面上有一些碧绿的浮萍,清碧的水,不起波澜,院内四面靠墙处密结了纤纤缠绕的紫萝藤,西角是一小块竹林,大青马便栓在竹荫下,以及一些满是绿意的草。竹荫里,藤萝下,有一张圆圆的石桌,一张老旧的还算结实的竹编椅。可以在一日休闲后,坐下来,每每在金黄色的夕照里,透着悠远的深意。这是一种古老而清幽的意境。
过了院子,就是老屋的堂屋,吊脚的屋檐下,角落里安放着一款可以摆动的竹编摇椅。
老屋是上下两层吊脚楼,堂屋便在第一层,宽敞明净,屋中陈设是简洁的。堂屋两边靠墙简单而整齐地摆放着数张小方桌及竹椅,每个小方桌上都有一些不起眼的小装饰,比如一盆小小的下山兰,或者一盏应季的月季花,应门靠墙处是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旁边分别各安放一支已是磨得油光黑亮的木椅,照壁墙上挂着一副寒山拾得图。
一个女人最小的幸福,便是隐藏于这些不起眼的小装饰里,即便一支小山茶花开在角落,亦能让这个女人心情明媚,如沐于春中。
老屋干净,整洁,清幽。
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恬淡的女人,喜欢淡静一些,偶尔,便可一个人煮上一壶明前的绿茶,随意置上几本线装的旧书,吟几阙经年已久的老歌,斜斜地半躺于那张老久的摇椅,舒适,娴静,便如一首清凉的归园田居的诗,可以舒缓着调子,和了傍晚风声里的萧声,在幽静里沉静,然后,一些经年老去的情致,便在一个人独处时,悠悠的想起。在金黄夕照的日头里,着一些入春的暖意,或者,染一些向晚的清凉,片片夕阳的余晖洒落,也都切合了心绪,妥贴了心境。
崦嵫山的日子,是明快的,便如那道滑过青丝绢帛上清冽的水迹,不着痕迹。与时光抵足而眠,与岁月相安不扰,五千年的日子里,可以把那些相思,那些愁绪,统统安放!
宛皓若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半眯了眼,慵懒的半躺着。梵香随了宛如是去堂屋里喝茶说话,聊天,梵香深觉此人给人感觉很亲切,便无所顾忌的聊青埂山,聊灵台草堂,聊师父一尘老人,聊师兄师弟们,聊斗天……。他偶尔抬头看墙上的那副图,总觉哪里不对劲,感觉怪异,那个拾得的脸容有些像师父,但又过于年轻,而旁边那个寒山却又描画得有如一个俊美的女子,画中两个人物都被描画得甚是好看,并非肥头大耳的形象。他虽觉奇怪,却也并不作他想,艺术、丹青或文学一途,作者由心而为,原本没有一定的范式。宛如是蒙着面纱,眼光柔和,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她的记忆深处出现了五千年前的那座青埂山,云雾是否依然还是那样飘渺?她静静听着,是的,她喜欢听这个大男孩聊的那座青埂山……。突然,宛皓若向堂屋里正与梵香说着话的姑姑问道:“姑姑,你这两天就快过生日了,但我忘记了你究竟多少岁了呢。我可是逃出爹爹妈妈的军营,紧赶慢赶的回来,是一定要与你一起过的。”
宛如是看了梵香一眼,望着堂屋外,大声说道:“你这小妮子,记性好忘性大呢,姑姑今年七千五百七十八岁了,老了,呵呵。”
宛皓若这时蹦蹦跳跳地从门外进来,笑嘻嘻的,说:“姑姑不老,你看,我不是也快两千五百岁了嘛,……呵呵。”
“是呀,你这小妮子不是两千五百岁,你就是一个二百五,还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呢,呵呵……”面纱之上的眸子里荡漾着一汪清澈的秋水,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梵香哥哥,你在这里多住几天,等我姑姑过了生日再走,好不好?”
梵香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宛儿,不是我不想留下来陪你们过,我得去救莫氏兄妹,越快越好,所以,明天,我便得启程了,所以,……”
“唔,这样呀,……那……姑姑,我们今晚就一起过生日,好不?”
宛如是微微一笑,柔声说道:“那有什么不好呢?我今晚做最好吃的长寿面给你们吃,喜欢么?”
“嗯,喜欢,我姑姑做得长寿面忒好吃呢,梵香哥哥,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哦。”
“那
行,我现在便去做,叫你梵香哥哥先坐坐,稍候就好。”
“不,姑姑,我跟梵香哥哥跟你一起做。梵香哥哥,好不?”眼望梵香,嫣然一笑。
三人一同去到厨房,宛如是轻轻撸起袖子,露出一双莹白灿然的手腕,面团糍糯而柔软,揉动之间,便如她腕下的那朵莲。她做厨细致而苛刻,熬高汤,配调料,做配菜,面条入水的时间与火候,皆是细心把控到极致。她做调料时,从不用匙,指尖轻拈,均匀地、细细地撒,在配菜或配料上点点分布,形成极为精致的花纹,色彩的搭配恰到好处,香气四溢。她做好后,也不尝尝,但视色闻香,便知其味。这是宛如是作厨的绝活,她很擅长摆弄各类食材,讲究极致的搭配,好吃,还得好看。三人将席开在竹荫下的石桌上,五只越窑的青瓷大盆摆在正中:一盆道芽菜的肉碎炸酱,一盆金川驿秘法所作的莹白如玉的豆花,一盆彤红透亮带汁的红烧牛肉,一盆略带咸味的白切牛肉,一盆用高汤熬制的清炖牛肉,;一只带有青花暗纹的青盆盛宽面,另一只带有青花花纹的白盆盛细面。旁边还有一小盘碧绿的香菜与小葱段,一碟红油辣椒酱,一碟农家小炒肉,一碟凉拌拍黄瓜,然后是并排摆放了八只小碟,盛有古佛寺的辣油、富义井的盐、板桥坝的酱油、邓关的糖、五虎山的花椒、沿滩的酱、龙滩庙的豆豉、童寺的醋等八种佐料。还有一坛自酿的老米酒。一桌面食配菜加配料,色香味俱全。
宛皓若看着这满桌的菜品,双眼直直的盯着,咂了咂嘴,偷偷伸出手去,抓了一块红烧牛肉放在嘴里,张了嘴,呵着热烫的气,看着宛如是,嘻嘻一笑。
“这小妮子,咱家有客人呢,注意形象哈。”宛如是看着宛皓若,眼神里满满都是爱怜,佯嗔道。
“没关系,呵呵,……我都习惯了。”梵香看了看宛如是,轻轻笑了笑,说。
宛如是摆上两个酒碗,便要满上。
“姑姑,我也要喝!”
“好好好,我们家宛儿长大了,姑姑也给你满上。”宛如是加了一个酒碗,提起酒坛,将三个酒碗满满倒上,顾自说,“今儿姑姑也开心,我们就好好喝喝罢。”
“姑姑,你可不可以把你脸上的面巾摘下呢,每次有客人来,你都要戴上呢?梵香哥哥不是我们家客人,他是我们家亲人呢,你摘下面巾,不会吓着他的,呵呵,……好不好嘛?姑姑。”
“宛儿,别闹了哈,我们开始吃饭。”宛如是眼睛里一道忧郁的光一闪而逝,迅即转为笑意。
“哦,那好吧。”
宛如是端起酒碗,对梵香与宛皓若说道:“来,我们干了这一碗,为梵香小哥哥的到来干了它,也为我们家的女战士干了它。”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好,干了它!”
三人兴致都甚高,边喝边聊,意兴渐浓。
此时,月亮已是挂在中天,莹莹的清光洒下来,一地清晖,铺满了这半山里的农家小院。四月山里的夜风拂过,竹枝摇曳,竹影婆娑,紫色的藤萝挂在院墙上,闪着幽微而陆离的光,迷幻的色彩,是你看着时,明白着的美丽的实在。月光,竹下,紫色藤萝架,清风轻拂,风景这边好。
面对此情此景,宛如是心中多有感概,五千年了,现在终于知道那个人还是好好活着的,她心胸一畅,遂自袖中取出碧玉萧,站起身来,走到月光下,将萧放在嘴边,幽幽咽咽的轻轻吹动起来。箫声清亮,应和着风声,竹叶的飒飒声,若烟雨蒙蒙,或若微露湿花,幽咽而缠绵,妙音纷呈,声调中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忧伤,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相思意。她脸上的丝巾半卷,露出一个弧度微翘的下巴,娇俏而精致,莹莹如玉。
宛皓若已是有些微醺,听着这悠远而悠长的箫声,胸中有一个隐着的不开心,遂拿起筷子,应和着萧的旋律,轻轻敲击碗边,极尽千变万化之致,叮叮当当的敲击乐,与箫声相互应和,却也各呈妙音,在这两般乐音的交响里,她抬起头来,轻轻吟唱:
这天空,一丝丝风儿拂过
这天空
这天空,晚上有片片云朵
还有你的笑容
青花瓷响过了
青花却不知自己即将开落
你满面的笑容,在我心头
在我心头那么疼
这天空
四月呀,吹着了风
你的脚步匆匆
走着,走着,从我眼睛里走远了
风儿呀,抚着这天空
云儿可是已飘走
轻呀轻,静呀静
这个天空,真的空了
我仰望着你
你来去匆匆
来了来,去了去
我愿倾倒在你怀中
……
歌声轻柔,缠绵而悱恻。这略显稚气而纯真的歌声,演绎着款款深情,亦有不胜凉风的娇羞,如盈盈秋水之寒,有诉不尽的一生痴绝处。
第三十九章 念去去,千里烟波(1)
梵香沉浸于二人所奏的乐音与歌吟里,一切尽在酒中。
月儿西斜,竹影潇潇,已是子夜既过,三人皆有半醉之意,宛如是遂拍拍手,招来豢养已久的竹鼠家仆们,将席上残羹冷炙收拾清洁了,各自起身回房安睡,一宿无话。
翌日,三人皆是早早起身,梵香换穿了一件寨中村民送来的靛染青衣,收拾了随身所带物件,须得再度西行了。宛如是站在院中目送梵香走出院门,宛皓若将梵香送至来时的那个小渡口,梵香牵着大青马上了那只小舟,回头看着宛皓若,轻轻挥了挥衣袖。
“梵香哥哥,你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的,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回来看我。下游那个鬼洞族,他们很凶的,尤其是那个寨主女丑的妹妹素心言,昨晚我告诉你了的,你一定要记住,别去招惹他们,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啊。”竹荫之下,晨雾之中,苕水西去,宛皓若站在岸边,眼眶泛红,涕零欲哭。
小舟顺着苕水一路而去,渐行渐远。
“好的,我记住啦,你回去吧,你别老是哭鼻子哈,女孩子老是哭鼻子,会不好看的。我救出小樱桃她们后,就回来看你,你也要好好的,要乖,要听姑姑话,别再去外边了,外边的世界太乱了,不安全,你记得了吗?”梵香大声向岸边喊道。
宛皓若静静看着西去的小舟,眼中那滴泪水,鼻子一酸,终究还是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于地,便如一朵破碎的花瓣,美丽而感伤。她看着梵香的身影在苕水之上越去越远,晨雾缭绕之中,渐渐模糊,终至看不见,心下难掩惜别之情,那首小曲在口中兀自轻声哼唱起:
……
这天空
四月呀,吹着了风
你的脚步匆匆
走着,走着,从我眼里走远了
风儿呀,抚着这天空
云儿可是已飘走
轻呀轻,静呀静
这个天空,真的空了
我仰望着你
你来去匆匆
来了来,去了去
我愿倾倒在你怀中
……
歌声轻柔,缠绵而悱恻,在苕水拍击岸边,溅起哗哗的水声中,如一声声幽幽的叹息,一生痴绝处,尽在离别时。
清晨的雾气很浓,小舟渐去渐远,将崦嵫山掩在朦胧之中,及至再也无法回头看见。梵香立于舟头,破雾西去。约过了一个时辰,昨日上船的那个小河湾已在眼前,在雾气的缭绕之中,依稀可辨,想起宛皓若临行时的叮嘱,若顺河而下,势必途径鬼洞族,他现在不想多生事端,遂将小舟划向那河湾岸边,弃船上岸,骑了大青马,进了丹木林。大青马在丹木林中,并未按来路往东北去,而是往西放蹄疾驰而去。
如此一人一马疾驰了约一个时辰后,但见沿途树木渐少,而林中草地亦是越往西便越是瘠薄,渐渐的,眼前是一片地面只有稀疏植株的黄沙大地,草地与森林逐渐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往前行,黄沙大地上,偶尔会出现面积不大
的戈壁滩。地面上的动植物渐少,天上偶有几头苍鹰在头顶飞来飞去地盘旋。
梵香饶有兴趣地仰望天上的苍鹰,这时,一阵大风突兀刮来,漫漫风沙掠过,那几头苍鹰在风里,竟然毫不畏惧,一会向下俯冲,一会又急转而上飞翔,身法转折之间,极有章法,便似身有功夫的人间高手,凌空飞渡。苍鹰在空中盘旋往覆,梵香正看得出神,那风甚劲,竟将他连人带马挟裹了向前飞奔而去。马嘶咴咴,一人一马竟而随了这突兀刮过的大风,径向西边黄沙路上奔行而去。
一人一骑随风而行,漫无目的。沿途之中竟未见一人,黄沙大地之间,很多曾经稀稀落落聚居的村落市集皆为刀兵所毁,已烧成白地,竟是千里无鸡鸣的凄凉景象。
黄沙大地向西绵延,他骑在马上,只得随着那风奔行,如此漫无目的地行了一段路后,黄沙大地平坦如镜,广漠无际,风声呼呼,更无人间烟火气息。
眼前皆是黄沙漫漫,不知尽头。此时,日头已过正午,太阳挂在高远的天幕上,像一块燃烧的火炭。天地之间的气息蓦然燥热了起来,令人苦不堪言。越行越热,身上汗水淋漓,只想找个阴凉地避避。梵香站在苍莽之间,茫茫四顾,尽是莽莽黄沙。他只得任由大青马胡乱走着,正自昏昏沉沉之时,忽自西吹来一道微甜滋润的气息。
黄沙陌路上,日头高挂,恍惚中,前面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晶莹如镜的湖泊,湖水在阳光下荡漾,波光粼粼。阳光炽烈,炙烤整个大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观在黄沙大地上,显现了出来,壮观已极。
梵香自言自语道:“哪来这么多的水?”遂放马奔去,却总觉离那湖泊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茫然四顾中,只见金黄色的黄沙大地在身后静静地躺着,湖泊却无影无踪了。径向前奔时,前方又出现了一泓浩瀚的湖泊,它淹没了前方的沙坡,淹没了两旁的戈壁、沙漠,一直铺向天际。梵香只得向前方奔去,晶莹的湖泊也在向前滚动,任凭大青马跑得多快,也到不了它的跟前。它若即若离,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梵香蓦地恍然大悟,这是沙漠中蒸腾起来的蜃汽形成的假湖泊。他所看到的,是蜃景。
此时,两旁和前方的大小湖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只能继续向前走去,前方的景致似乎又有了些许不同。阳光下,从左前方望去,在地平线上有无数的农舍、村庄,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一座座、一排排,错落有序。这里绿色浓阴,炊烟袅袅。在农舍的不远处,又有数十座大小不同的帐篷、蒙古包,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旁边似乎还有行人、牛羊群。极目远眺,帐篷和蒙古包之后是葱葱的大草原,逶迤至天际,尽显美丽,令人神往。随着一路向前行去,刚才看到的景观慢慢地变形了。农舍变成了残垣断壁,帐篷和蒙古包眨眼间不见了,绿色的大草原变成了茫茫戈壁、荒漠。正在茫无边际的远望与遐想之时,只见远处黄沙野漠中又出现了滚动的碧绿,这碧绿的波涛和天际的云端连接起来,使人好像看见了碧波浩荡的大海,是绿洲!
在浩瀚静寂的沙漠中出现了如此大片的绿洲,梵香心底为之一振,怀着
激动向往的心情向那视线里的绿洲奔去。
阳光拖着他的身影,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任坐骑向前行去。四野空旷静寂,他便如在大海中漂浮的一叶小舟,渺小,孤寂。愈行愈远的茫茫黄沙之中,眼前的绿洲在悄然隐去,在不知不觉之间面前再次出现了浩瀚无际的湖泊。说是湖泊,其势如大海。远处是碧绿色连着天际,近处是银白色的大浪汹涌澎湃,使他真切地感觉到大海横在了面前。当他向着白色大浪冲去时,大浪后退了,他奔跑多快,白色的大浪就后退得多快。就这样,他向着连接大海的天际奔去。渐渐的,浩瀚无际的湖泊,或者说是大海也不见了,代替它的又是前方和两旁出现的一汪汪触不可及的小的湖泊,走着走着,小湖泊也不见了。
人与马在这水景的诱惑之下,均是焦渴万分。
梵香伏在马背上,昏昏沉沉的缓辔徐行,在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一道清凉微甜的气息拂过,大青马昂起头来,咴咴的嘶叫,打了几个响鼻,神情振奋。久旱之下遇甘霖,他已经快要失去的意识,忽然醒觉过来,精神恢复了些,遂提缰纵马奔行起来,顺着那道微甜气息的方向飞驰而去。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黄沙之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芨芨草,那些芨芨草有叶无花,叶色也不润泽。再行一阵,黄沙地里,除了芨芨草,其他花草也渐次多起来,叶色也较之前水嫩润泽。遂在空中放眼远望,只见远远的黄沙之上,一流蓝色的水道嵌在天地之间,有如一条碧蓝色的宝石项链,心中喜不自胜,遂纵马如飞前去。不一会,便已听得哗哗水声,面前出现一条长河,河面宽阔,水平如镜,碧波荡漾,水草在河底轻轻招摇。
人与马此时已是干渴难忍,遂牵马于浅水中,俯身河边,掬水而饮,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肺,先前那种干渴的烦恶之感登时尽去,脑中清明。那河水很是甘美清冽,隐隐带有些许花香的芬芳,水中无数小块碎冰,间有粉红的桃花花瓣,想是源头来自于高山寒雪。那些碎冰浮在碧色水面,互相撞击,有如小小的白色精灵,叮叮咚咚的响,宛如仙乐。
梵香饮足河水,神气爽朗,伸曲了一下左右双臂,身体渐恢复了活力。
河面的冰块闪耀着灿然阳光,河水夹杂了花瓣飘流,缓缓向西漂去,河水流香,自是上游花树摇落,落在水中,随水而至。
环顾四野,静寂之中,并无一人,唯有天籁,还有天幕里不时飞过一条条鸣蛇,扇动着四只薄如蝉翼的翅膀,声如击磐,也偶尔会飞过黑色的玄鸟,丫丫叫着,远远的回声空寂,更显寂寥。梵香心下茫然,不知此处是何所在,怎地竟无一人,空旷寂寥如此。看着河中冰花漂来的方向,自语道:“我何不沿河上溯,或许在花开的所在便会遇见人,方能知道我如今身在何处。”心下主意一定,遂沿着河岸向水流上游行去。
他骑着大青马,顺着河道,越向上行,河流越是宽阔,竟似一眼望不见对岸。河畔黄沙地里矮小的植株渐次多了起来,亦愈其润绿,在风里摇曳着细叶,却并无一树一木。行得多时,忽听得轰轰之声自远处传来,河水转弯向南绕过一块高地,进入一个宽阔的大峡谷。
第四十章 念去去,千里烟波(2)
峡谷深深,名叫共谷。
谷中玉遍布,闪闪生光,丛竹茂密,萧繁生,其间左岸长有一株桑木,亭亭如盖,树冠大至五十尺有余,木枝四衢,叶大尺余,开满了黄色的花朵,花中尚有青色花萼,而花瓣之间隐隐透着赤红的纹理,名为帝女之桑。花叶之间隐隐有许多黑色的桑葚子,映了天色,泛着油亮黝黑的微光。他去桑树下摘了些桑葚,胡乱吃了,只觉腹中温热,四肢百骸之间,气如泉涌,感觉精神为之一振。他继续向谷中行去,只见水底多有玄黑色的涅石、糜石与卢丹之属,水流经过,则水皆碧绿色,下游之水便由这共谷流出。在峡谷中行了半柱香时间,忽然眼前一矗山峰,直入云端,云雾里山峰之间古木隐隐,水流便由峰顶一泻而下,落在峡谷之中,便如一面巨大之极的银幕,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其间碎冰激荡,花瓣飞扬。半山之中的水幕,其后有一条小道延伸出来,直至谷中水边。水中遍布鸣石,水瀑直下,撞击着水中鸣石,轰轰水声势如奔雷,远远传出,滔滔不绝。
水花四溅之下,日光映照,一条彩虹横卧共谷,美轮美奂。
久历黄沙大荒之后,突然见此景致,不觉神为之夺,抬头看看瀑布之巅,感佩于天工之妙,遂下马来,牵了大青马,循着那条直达瀑布后面山崖的小道,蜿蜒行去。
那条小道从飞瀑后凹进的半山山崖下经过,站在这段小道上,转头看去,眼前的瀑布如一匹巨大的银缎,飞落而下,直冲谷底,轰轰之声从下而上传来,声势壮大,便如千军万马破空而来。梵香在这段小道上稍停片刻,心下感概万千,大自然之力实乃鬼斧神工,弄巧使拙皆为神迹。转头望着小道向山顶蜿蜒而上,遂沿小道继续上行。
上行了半柱香时间,到了峰顶,踏上一块平地,见峰顶之外还有重重山峰,此处只是一道水泊向下急坠的断崖。抬眼望去,神为之夺。只见远近的山峰层叠处,密集的桃林葱翠如玉,花飞四月,烟云缭绕于木枝之间,红色的鹞与窃脂鸟在枝头掠过,林间云天里,群鸟飞翔,四野地里皆是鲜花盛开,蝶儿飞舞。群山中林木苍翠如画,山下桃树花繁叶茂,群兽奔驰追逐,兽中多有夔牛、羚羊、犀、牛、兕等温顺之类;日头在高天云层里,清白敞亮,与大峡谷外的黄沙大地绝然不同,好一个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之所在。
远远的群峰之下,有一汪大湖。
他牵着大青马,缓步行去,来到这大湖边,临水照影,登时看得呆了。
水面微澜,湖水清澈明晰,湖底铺满莹莹的五彩封石,清白透亮的日光下,在湖底泛着如虹的七彩颜色。湖周杂花生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倒映在清澈碧蓝的湖水之中,如画也似的。远处山峰之巅隐在云间,山腰起处白雪皑皑,而山腰以下林木繁生。山峰之下,有一片青草平地,其上桃树生花,群兽嬉戏,衔接在大湖与群峰之间,便似一块碧绿的美玉。
他踏了青草地,落足湖边,抚摸那些在湖畔饮水的麋鹿犀兕,听着木枝上的鹞与窃脂鸟的鸣啾,看着湖面的冰块与花瓣轻轻漂摇,撞击,叮叮咚咚的响,心境于此时此间,是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宁静。
万物和谐,天籁如歌,如此之境,适合将无处安放的灵魂,妥帖的收藏,适合一个人享,一个人醉,一个人淡淡的心碎。
他将大青马鞍辔解了,任由它去林中草地,一个人静静躺在湖畔的草地上,一任清凉日光穿过木叶之间,斑斑点点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恬静而恬淡,心无所系。
半梦半睡之际,忽感到一汪水波洒在脸上,迷蒙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大湖的水中央,一个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冒着**的头,胸前水面覆盖了一层水草,正伸着一只
洁白如玉的手臂朝着他摇着。他心中一惊,却不敢细看,忙转过头去,但听得那水中少女说道,“那个大哥,你是谁?怎么在这里?”语音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个大哥,你快走开,我要上来穿衣服。”声音娇柔婉转,甚是好听。
梵香一时恍惚如梦,不知所措,“这是仙子是妖精还是人?这是哪里?……或是梦中?”他下意识里掐了一下左臂,迷糊中感到一些疼痛,遂胆子大了些,这是在做梦吗?似乎不是!遂转头看向那水中女子,却见风起处,粉红的桃花花瓣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飘向水面,涟漪之间,轻轻荡漾着粉红,那女子浮游在水中,头面水珠淋漓,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依稀可见脸上的笑意,如一朵水莲花似的。
“这位大哥,你还看呢,快走开啦!”那女子不禁嗔怪道。
梵香立时惊觉,顿感羞赧难当,忙起身窜进桃林,一溜烟跑远去,本想就此离开,但终于见到一个说话的了,不管是仙是妖或是人,总须问问此处是何地方才好,遂踟蹰不前。
过了半晌,听得那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又说道,“那个大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梵香怔怔的,不敢作答这女子于这湖中裸身游泳,而我作为一个学儒学道的青年男子,居然看着发呆,全无修持,真是不该。
“那个大哥,你回来呀,……嗯,你走了么?”
梵香面红过耳,甚是不好意思,不敢应答,藏于一株桃树后,实是委决不下。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婉转清丽的歌声从湖畔传来,
皎皎之子,桃之夭夭;
佼佼佳人,伊水之畔;
之子于离,风之潇潇;
之子于去,云之寥寥;
问之不见,佳人不还;
伊水之畔,佳人不还。
……
歌声清新优美,舒缓轻柔,歌意古雅含蓄,似并无责怪嗔怒,却多问询之意。
梵香在林中呆立半晌,遂从林中走出,回到湖边,只见那女子坐在湖边桃花树下,身着一袭齐腰襦裙,上襦鹅黄色,下裙淡绿色,系带也是鹅黄色,仿佛一只婉转歌唱的夜莺,有如山间风一样的清爽。她自在恬适,赤了双足,正低了眉,用手散开**的垂肩长发。粉红的朵朵桃花,衬得她的脸颊美如冠玉,眉目如画。落花一瓣一瓣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衣袂如蝶,倒映水中,顾盼之间皆是笑意。
梵香一时目瞪口呆,心中只想,“她好美!”
梵香见那少女在桃花树下垂首低眉,侍弄头发,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心念之间,一颗心只如小鹿乱闯,怦怦而跳,不禁暗想,“这女子怎的眉眼神情竟似像极了娜兰柔若!”
那少女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顾自抚弄手中的长发。
梵香素来行事潇洒不群,飞扬勇决,遂稳稳心神,期艾之气一扫,从容地上前一步,向那女子抱拳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在下无意间路过此地,从未曾来过这个地界,不知身在何处,一路也未曾遇见什么人,很是彷徨,便沿峰下那道河一路找到了这里。……刚才真不是有意,还请姑娘原谅。”
那少女抬头看看他,抿嘴一笑,“嗯,没什么。你怎么躺在这湖畔呢?”
梵香闻言,面红过耳,颇有些尴尬,遂低了头去,默然不语。
那少女抬起头来,细细打量梵香,忽脸颊微红,低了头去,轻轻一笑,说道:“你……你这样子,怎的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呢,……嗯,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梵香。”
“哦,这里是共谷,这湖叫伊水,由苕水分流至此,聚水成湖,嗯
,伊水,我给取的名儿,好听么?……此处为东胜洲汉家所属,共工曾居于此,自他撞了不周山后,神灭形消,再无人居,后来,汉家大帝任命我族管理此间,素常极少为人知晓,亦少有人来的,所以至今还是这样清灵美秀,保持着未经开垦的大美景致。……”顿了顿,继续道,“那你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去哪里?……不知北宫仆从军团的驻军在哪里?”梵香顿了顿,道,“……嗯,寻几个人,正好向姑娘打听。……请问姑娘贵姓。””
“嗯,免贵,……你叫我小言便好。你找什么人,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是两兄妹,姓莫,莫家兄长叫莫虎,莫家小妹叫莫樱桃,不知小言姑娘可曾见过。” 梵香见那少女烂漫无忌,便也直言相告。
“嗯……这俩名字……,让我想想,……嗯嗯,我得回去让家里人帮找找吧。”
虽这寻得莫氏兄妹的机会实属渺茫,但总是有聊胜于无罢。 梵香心中甚是感激,踏上前去,深鞠一躬,以示谢意。
那女子不禁脸上一红,轻轻说道:“你这人礼节挺多的,真有意思,呵呵。”说完,羞涩地低了头去。
梵香一怔,登时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甚是尴尬。
二人皆默然半晌。
梵香挠了挠头,有些自惭,率先说道:“那个,嗯,那个啥,小言姑娘,你看,嗯……”
那少女噗哧一笑,捂了嘴,说道:“好了,好了,你瞧你……呵呵……”
梵香也跟着呵呵一乐,尴尬立时尽去。
“我得回去了,出来这么久了,只怕姐姐又得骂我了呢。”那少女赤了足,站起身来,身量高挑微丰,颇有玉环之姿。她伸手将垂肩长发顺了顺,在脑后结了一束马尾,回过头来,笑口吟吟,对梵香说道,“这里方圆百里之内,除了我家寨上,是没其他人烟的,你看,要不要去我家做客,不太远的。……如果愿意,那你便跟我走吧。……嗯,你愿意么?”说罢,将右手食指弯曲了,放在唇上,唿哨一声,只见从远远的高峰之处飞来一只大如飞马的玄鸟,在空中盘旋而下,其状如山鸡,黑身赤足,巨翅长尾,鸣声清越。那大玄鸟轻轻落在两人面前,雄赳赳有如一位临阵将军,气象甚是雄伟。歪头向梵香看了一眼,似是毫不在意,径直踱到小言姑娘身前,伸出羽翅,轻柔的在她手臂上挨擦,神态甚是亲热。
小言在那大鸟项羽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微微一笑,回头看看梵香,说:“你是坐什么来的?”
“我是骑马来的。”抬起手来,拍了几拍,那大青马在林中听得,咴咴嘶鸣几声,跑出林来,站在梵香身前,将头在梵香手臂上挨擦了几下。梵香亦是轻轻拍了拍马儿头颈,将鞍辔结好。
“哦,可这里山道崎岖,要骑马出去,倒是不容易的。”小言抬头看了看四周,山峰耸立,微蹙了眉,沉思半晌,继续说道:“嗯,我有办法啦,……我也不飞了,你也别骑马了,我们乘竹筏吧,如此人与马皆可出行,只是时间长些罢了。”
梵香亦是抬头向四周观望,确如小言所说,遂点头认同,说:“好吧,如你所言便是。”
小言见梵香认可,便抬起手来,向湖中虚空指去,便见一支竹筏停泊在近前的伊水湖畔,随了水波,微微摇动。她回头拍了拍玄鸟的颈项,那玄鸟已是明白主人心意,遂长鸣一声,双翅一振,直向东边大山深处飞去。
小言抬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回头对梵香说道:“梵香大哥,我们走罢。”当先走至湖边,一跃上了竹筏,体态甚是轻盈,站在竹筏上,向梵香招招手。
梵香牵了大青马,亦是踏上了竹筏。
第四十一章 念去去,千里烟波(3)
梵香与小言二人撑着这一叶孤筏,在伊水中央向东北逆水上溯,水声潺潺,渐行渐远,共谷渐渐遥离于身后,沿岸山野之间青翠如水墨的自然和谐之景亦是越来越模糊,转过一道湾,穿过一个口,便进入苕水主干道,顺水西行,再回头时,林木葱翠的共谷与伊水终是看不见了。
暮色之中,雾气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是烟青。
风帆满张,两人并排坐于竹筏之上,耳边风声呼呼。
苕水两岸孤清而神奇的土地上,林木繁盛,山崖峭壁嶙峋,远山与绿地,自然淳朴的表面下,是少有的壮丽与大美之景。
两岸孤高峭立的峰峦,此时亦是渐次隐没于沉沉的暮霭中,千嶂里,长烟落日,青山如黛,色调简单,原始却又恰到好处,错落有致地向身后远去,偶尔可听到山猿此起彼伏的啼声,声声如诉;山野之中,晚归的白翰鸟和赤鸟,不时从风帆之上飞快地掠过,呀呀叫着,飞远去,是烟青里的精灵;而滔滔西流的苕水中,亦时或会有蠃鱼跃出水面,扑扇着似鸟的翅膀,声如鸳鸯之鸣,划过水面,闪着银白而诡异的光,与这幽寂的气质相符合而应景。
与苕水湍湍而流的水面相映衬,如墨的暮色也是这千嶂深处有灵魂的颜色,孤清崛峭,不艳丽,但精致。
二人坐在竹筏上,任竹筏子在湍急的河面上向西顺水而溯,感受着两岸峭壁的沧桑线条,仿若回到幽冥古老的时光中。
岁月沧桑变化,不知多少年过去了,五千里苕水既有西部山野的壮美与粗犷,也展现出上古秘境的孤清气质。
在水面上飞跃的蠃鱼,扑扇着双翅,越来越多,小言看着跃过的蠃鱼,抬头看看天色,轻声说道:“这下可不好了,看来等会便该有大雨来的呢。”
“哦,……应该不会吧,我看这暮色清朗,怎会有雨呢?”梵香抬头看着暮色里的天空,有些疑惑。
“嗯,你是不知道啦,我们这里,只要这些蠃鱼儿在水面越聚越多,便是预示着发大水呢。我们这里有句古语,说‘嬴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所以,这里的苕水河段便是如此的。”说着,神色有些不安,不自禁向梵香身边靠了靠。
身伴于左,小言微微闻得梵香身上的男子气息,脸上一热,再无言语。
梵香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觉一缕缕淡雅幽香从她身上泛出,甜香难言,想她红颜丽色,言笑时烂漫无忌,天真随心,对己殊无防备之意, 自己素来与娜兰柔若交好之外,与宛皓若亦是情同兄妹,便再无与第三个女子如此之近,闻着那少女身上的微微甜香,一时之间竟有恍惚如痴之感。正自心猿意马,忽觉河面风声一紧,打个激灵,立时惊觉,想到礼法之防,不自禁将身子稍稍坐开了些。
竹筏于水面漂着,行了一阵,猛见得半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随之,“哐啷啷”响过一个霹雳,便如空中击响了一只巨大的铙钹。二人抬头看去,乌云已将半边天尽数遮没了。崇山峻岭之间,阵雨说来便来, 再行得片时,风声更紧。紧接着,数道闪电挟了金光一闪而过,随后轰隆隆的雷声紧随而至,瓢泼似的雨水已洒将下来。一眼望去,前面水岸两旁的崇山峻岭在雨水中,朦胧一片。
“这如何是好?”梵香站起身来,手搭凉棚,一路搜寻,沿岸崇山峻岭之中并无
房屋可遮雨一用。
“梵香大哥,别急,我记得以前行舟路过此间时,依稀记得前面不远便有一个河心岛,其上有一座河神庙,我们坚持一下,到了那里便可以去避避雨的啦。”说着,小言亦是站起身来,右手五指虚张,手中握了一把白色油纸伞,撑开来,递了上去,二人站于伞下,以避急雨。
“好。”梵香伸手将伞执了,尽量将小言遮在伞下,不复语言。
二人于伞下,并肩而立,静静看着水面,一时无话。空中雷电交加,雨水有如黄豆,落在水面,溅起朵朵拳头大的水花,一把小小的雨伞岂又完全遮得了,小言不禁向梵香身前靠拢些。
梵香手搭凉棚,一路搜寻。
过了半柱香时间,隐隐看到雨气暮色之中,前面河心上,一座突兀孤峭的峻岭将苕水从中剖开,形成一个孤岛。遂手持了竹篙,看看到了那孤岛近前,将竹筏撑向岸边。此处水流湍急,梵香遂率先跳上岸头,将竹筏缓缓牵引至水缓处,靠泊了,在岸边寻得一块礁石,牢牢拴紧了竹筏。
二人上得岸来,梵香牵了大青马,与小言寻了路,向岛上纵深处行去,小岛并不太大,很快便来到岛中央。只见雨幕迷蒙,婆娑树影之间,隐隐露出一角灰檐的暗影,再行得近些,便看见一块不大的平地,平地之上建有几间房屋,四周树影憧憧。及至走到近前,借着闪电残光,仔细看去,原是一座又破又小的庙刹。两人在庙刹门前落了足,残光里,只见门头破匾上写着“苕水女神祠”五个大字,泥金剥落,应是早无香火的了。
“吱呀”一声,梵香上前推开庙门,顾不得细看,让小言先行进去。此时空中电光连闪,焦雷一个接着一个。小言进了庙刹,站在门后,却不再跨进殿内半步,回过头来,只是眼睁睁看了梵香,不作声,捂了双耳,眯缝了双眼,脸上尽是怕惧之色。
梵香牵了大青马随后进了大门,黑暗之中,小言不自禁将手紧紧拉住梵香手臂,于其身后,蹑足进入殿中。
这庙刹并不宽大,分为前后两殿,中间一道大门洞开。借着闪电残光,依稀可见前殿左右墙根处分站了一个高大的山神泥塑,均是衣甲破落,左边山神右手持半截残鞭,横眉怒目;右边山神右手持一把断锏,龇牙咧嘴,塑造得栩栩如生。后面主殿正中隐隐有一个高大的泥塑,暗黑之中,却并不分明。梵香随意瞧了一下,刹中破落,地上已是长了些芒草,四处散落着日常吹进的树木残枝,荒凉清寂,人影也无,遂说道:“我去找块干净些的地面,先将就坐坐吧。”将大青马拴在殿中一根立柱上,去拔了些芒草,在前殿空地打扫出半块地方,找了些残枝败叶,折断了,拢成一堆,抽出断刀,晃一晃,以蓝焰作引,点燃了,做了一个篝火堆,道:“这雨下不长,待会等雨停了,我们便走。”
小言在黑暗中,“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本来一路说说笑笑,但自偕于伞下避雨,肌肤相亲,小言心中微感异样,此时瞧着梵香,不由得有些腼腆,有些羞赧。
小言与梵香并肩于篝火旁静静坐着,看着伸缩闪烁的火苗,均是默然无语。突然间,小言转过头来,目光与梵香相触,均是微微一笑,急忙把头转了开去。
良久无话。
只有柴火火苗在的燃烧,吞吐,摇曳……。
隔了
一会,梵香转头看去,明晃晃的焰光映照之中,见小言体态微丰,襦裙已是尽湿,以致胸前暴突,湿透的绸衫紧贴了身子,若隐若显,很是不雅,登时心中突突的跳,忙转过头去,镇定心神,缓了缓,站起身脱了外衫,递与小言,道:“你身上衣已是尽湿,你……很冷吧?”
“嗯,不冷。”小言见了梵香神情有异,遂低头看了看,顿时羞红了双颊,急忙接了外衫,披在身上。
“哦,……呵呵……”梵香突地莫名一笑。
小言听得,柳眉一竖,回眸嗔道:“你笑什么?你想什么呐?……你是坏人,你……,哼,你欺负人家,……不理你啦。”
梵香忙肃然摇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这雨说来就来呢,竟而把姑娘淋成了,淋成了落汤……,嗯嗯,淋湿了衣服。”一时口齿含混,竟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便自呐呐难言。
小言脸上一红,“呸”了一声,啐道:“你这坏人,你,……瞎说什么呐?你才是落汤鸡呢。”言毕自觉失态,不禁噗哧一笑。
“这,这,这……”梵香呐呐而言,心中甚是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这破刹之中,言语之间千万不得轻浮才是,遂正了正容色,一时无语。
二人之间一下很静,空气暧昧。
那庙刹似是久未修缮,漏水掉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响。
过了半晌,梵香率先打破沉默,岔开话题,问道:“今日有幸得遇姑娘,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姑娘能见告么?”
小言听他语气突转端肃,不禁微觉奇怪,向他望了一眼,忽嘻然一笑,道:“嗯,你也是落汤鸡呢,还说人家。都说了,不理你的啦。……哼,我家在哪里,就不告诉你。”尽是一派烂漫无邪的神情。
随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尴尬之态渐去,两人并坐一起,找些天南海北的事情瞎聊起来,再无蟹蟹鳌鳌之态。外面大雨始终不止,反而越下越大,雨水在庙刹前后汇聚成一道水流,轰隆隆的响,却只在小岛半坡间盘旋,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厚墙阻蔽了似的,然后向半坡处一所溶洞倾泻而下,轰轰隆隆,便如大潮一般。此时,天色尽墨,雨声淋零,室外的山野漆黑如墨,一眼看不见边。
梵香到窗下再找了些散落的窗棂隔条来,扔进火堆,笑道:“人家是青灯古佛,咱们便作柴火山神好了。”
地上红红的火光映在小言美如白玉的脸上,愈显娇美无伦。她自小长于大寨族长庭内,日常皆有丫头仆从随侍,有乳母照看侍候,但终是嬉戏于女孩子丛中,从未与一个青年男子并肩相坐。此次因贪恋四月春光,偷偷离开大寨,跑来她自己的乐土内玩娱,如今却同一个与己年岁相近的青年男子相坐于地,促膝相谈,言笑无忌,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既甜蜜又羞涩的奇怪滋味。
她转头看着梵香添柴加火,熊熊火光之中,梵香鼻直而挺,目如朗星,眉如剑锋直飞入鬓,略略清瘦的脸容侧面轮廓分明,清朗俊美之极,一时不由看得呆了。
心中正自小鹿漫步之际,忽听得一个有些疲惫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自后墙处传来,“两位贵客光临,实在是接洽不周,只是,只是鄙处目前多有事端,深恐累及贵客,还请两位贵客速速离开才好。”
第四十二章 念去去,千里烟波(4)
蓦然听得这声音,梵香与小言皆是一惊,忙回头看去,只见火光映及之处,两个身披甲胄的武士各持一柄残断的兵刃,站在泥塑之前,依稀可见二位武士神色怪异。梵香一把拉了小言站起身来,将小言掩在身后,右手去腰间握了刀柄,冷冷看着来者,神情戒备。
那两名武士一跛一拐地走上前来,施了一礼,道:“我等乃此祠门神,见过二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二位贵客宽宥为幸。”
梵香还了一礼,见二位门神一个嘴角血污未尽,一个右眼青紫肿大,脸面皆是紫青的血痕累布,衣甲破陋,眼光黯淡,神情甚是委顿,心中很是诧异,说道:“叨扰了,我们二人待雨稍停,即行离开,还请神尊行个方便,我二人感激不尽。”
其中一名穿着金甲的门神说道:“不是我等不愿留下二位贵客,唉,说来话长,……你等二位还是速速离开罢,离得迟了,只怕会累及二位贵客的。想来二位贵客已知敝处为苕水神女之祠,是这数百里苕水域内的民众感我神女年年岁岁护佑之德而建,虽苕水女神并不来此受享香火,但却命我等来此多修善业,故此,我兄弟俩便在此间镇守,以护一方平安。”
“原来如此,但是二位……”
那穿金甲者看了看另一位穿银甲的门神,叹了口气,说道:“我这兄弟名作鄢浪,我叫鄢波。我兄弟俩在此已有数百年了,唉,一言难尽呐。”说着,不自禁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垂了头去。
小言躲在梵香身后,此时不禁探出头来,说道:“我以前来此见过你们俩,虽然那时你们是泥塑的,不过,那也比你们现在这样子强呢,你们这是怎么啦?”
鄢浪看了一眼梵香,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讲,离此往西二百六十里,有座山,山中有一兽,状如斗牛,全身毛如刺猬,声如狗叫,素喜吃人。这牛修炼成精,自名穷奇,仗着一身蛮力,成了山各山乡村里的一霸。山民众视之如恶魔。我兄弟二人日日受着方圆数百里乡民的油钱香火,须保一方平安不是。便于前年某日,我兄弟二人去山将这村头恶魔好好教育了一顿,嗯,那恶魔自此也就老实了很多,也消停了。咳咳……”
鄢浪似是喉咙有伤,抬手捂着咽喉,咳嗽了几声。
鄢波见了,抬起手去兄弟背上轻轻捶了几下,继续接着说道:“但不知从几时开始,那恶魔似转了性一样,不知怎的,又变回了早前那副村霸嘴脸,打着北宫仆从军的旗号,到处欺男霸女,我兄弟二人听了乡民的哭诉,数月前便去找他理论,却不知这厮怎的去哪里得了一把紫金宝刀,搜集了一帮牛鬼蛇神为手下,一下变得很强大,反将我兄弟二人痛打一顿,赶了回来,……唉!”
说到此处,鄢波与鄢浪相视一眼,不禁齐齐叹了口气。
鄢波继续说道:“那牛魔穷奇自此夜夜来此间打骂于我兄弟俩,想要霸占了这处神女祠,以断我兄弟修身的所在,……唉,真是罪过呀。”鄢波摇头垂泪,抬头看了看殿外,突慌急说道,“二位还是尽快离开吧,这恶魔真是无恶不作,凶狠得紧。……唉,就为了得到山之下一方地块,说那土地之中有黄金,北宫仆从军需征用,要村民们尽皆迁走,将地块让出,村民怎会将自家祖祖辈辈留下的根基让出呢,是故,这恶魔便将山下一村的老百姓给祸害得惨不忍睹,唉,真是罪过呀。”
“此话怎讲?”梵香皱了眉头,问道。
“说来话长,唉……这山中金贵之物的确很多,向来其阴多磬石,其阳多之玉;山往西八十里,是符禺山,亦是其阳多铜,其阴多铁。方圆数百里之内向来多产物资,又得符禺之水从二山山间流经。有了这些地理条件,这山下村里三五十户农家也还过活得温饱不忧,其乐融融。我记得一乡民来哭诉,说在半年前,山下村里秋
收打完谷子,正摊在谷场晾晒。一日晚间,农户们在晒谷场上纳凉之时,这恶魔突然从山上下去,刮一阵妖风将那农户们的新谷全取走了,还一把火烧了农户们的房屋,放下话说,如不离者,便日日杀一村民,且还将这山村施了结界,百物不入。这数月来,我等这些小神委实不知这恶魔竟然有了这等神通。而我等小神实无此神通打破这结界,自此,这村上闹旱灾,连着半年没下过一滴雨,符禺之水也从此在这里断流。田间地头之水逐渐干涸,连野蓟草也无从生长,更别说菜蔬稻麦了,人户饮水皆成问题。想想吧,这些人生于斯长于斯,又能迁去何处,于是乎几多人一起进山找山泉水。不想在半山中,这恶魔又带了山中牛妖在那堵着,将找水的人尽皆杀了。余下之人要活下去,只得与这恶魔厮拼,但哪拼得过呢,是死的死,伤的伤,眼见着这山下的农户一日挨一日的过不下去了。我兄弟俩实在忍无可忍,数次与这恶魔打斗,但实在是小神没本事,唉,屡战屡败,真是丢人啦……”
鄢波说到此处,不禁难过得摇了摇头。
梵香听到此处,怒愤已极,只觉得胸腔快炸裂开来。
此时,殿外雨声未断,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哗啦啦的乱响。
正自说话间,隐隐听得有阵阵步履之声,自远而近,重重踏在地面,地面随之一步一动,连这屋子也似给震得摇晃起来。
那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走近。
小言向梵香身边靠近了站去,抓紧了梵香胳膊,心中甚是害怕。
大青马打了几个响鼻,不安地蹶着蹄子,咴咴嘶鸣。
鄢波与鄢浪相互对看一眼,脸色由白转青,一时神情大变,低声急道:“那恶魔来了,你们二位快找地方躲一躲,……我,我兄弟俩也得先躲一下,等明天养好力气,再跟他斗。”身形一晃,隐入泥塑中去了,想是日日挨揍,给揍得怕了。
只听得那阵沉重的步声到了刹外,语声嘈杂,约有百十来个,在庙外平地上稍作停歇。
“兀那贼门童儿,给老子出来,不然,老子拆了这庙!”声音粗鲁沉闷,震得殿内嗡嗡的响。
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庙刹大门被一脚踹开。跟着两名牛头妖怪手持火把,分列站在门前,随后,抢进一群大小妖怪,当先一个高大威猛的牛头妖魔,身穿一袭烟熏玄黑的缎袍,鼻子上穿了一个金环,胸前挂着一串指头粗的大金链子,手持了一柄寒光闪闪的九环紫金刀,气势汹汹的大跨步走了进来,站在前殿当中,脚步凝重,双目威煞,兀自嚷嚷着, “这俩贼门童儿,还真不怕死呢,占着茅坑不拉屎咋的。今儿个再不把这地儿给让出来,老子可要强拆了,让你兄弟俩都他妈去喝孟婆汤。” 语气霸道凶蛮,说话间,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直掉。
见到梵香二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哈哈笑道:“咋的,今儿个这里有稀客,路过的?帮拳的?还是来打抱不平的?”将九环紫金刀,向地上重重一斩,“当”的一声,地上火星直冒,环眼一瞪,闷声叫道,“这俩小东西呢,给老子滚出来。”
殿中静得针落可闻。
这时殿中地面火堆中的柴枝尚未熄灭,闪耀的火光中,小言脸色微变,紧紧贴了梵香站着。梵香伸手过去,轻轻握了小言右手,意示别怕。
小言“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那牛头妖怪见梵香一身靛染青衣,庄户人家打扮,却面带书卷气,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眼光便从梵香脸上晃眼而过,浑不在意,目光定定落在小言身上,吞了吞口水,嬉笑着,闷声说道:“老子乃山混世魔王穷奇,现在是北宫仆从军新任驻山的千夫长……嗯,这小妞长得不赖,跟老子回去作压寨夫人,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小妞儿?……这小子可以走了,小妞儿给老子留下。”后面众小妖皆是乱舞手中
兵器,喝喝起哄。
小言不由得靠了梵香肩背更紧些,将梵香右手紧紧握着,掌心汗出。
梵香平静地看着牛魔穷奇,松了小言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小言手板心,去腰间紧了紧腰带,摸了摸腰间断刀,看着小言,微微一笑,转身大踏步走向殿中,抬手一礼,朗声说道:“在下梵香,路过此地,大家有话好说。”
那牛魔穷奇将九环紫金刀虚空重重一劈,睥睨了眼,斜视着梵香,傲慢已极,闷声闷气说道:“你他妈算哪根葱,什么香呀臭的,不想死的,给老子滚!”
“是么?”梵香冷冷看着穷奇,沉声说道,将丹田中这几日因雪莲上清丸药效积蓄而生的七分元力凝聚为一气,贯通四肢百骸,抖擞精神,缓缓从腰间抽出断刀。
“你他妈的找死,老子成全你!”穷奇说着,瞪圆了环眼,抢上一步,呼的一声,挥动九环紫金刀,便向梵香迎面狠狠劈来。
金刀刀锋所至,划出一道金色寒芒,寒芒激起一股龙卷风,将地上的残火、殿外的土石及雨水卷入其中,如一条吞吐烈焰的巨龙,轰的一声,向梵香飞扑而来。梵香挥刀迎风直击,砰的一声大响,断刀与金刀相碰,两刀相击的余威不减,一道气浪向左右激射而出,轰隆隆一声巨响,去势轰击殿内左右墙,两墙应声而倒,前殿屋梁青瓦震震而落。
一击之下,梵香后退一步,穷奇“噔噔”后退十余步,方得站稳了。
前殿摇摇欲坠,殿内之众忙齐齐跳出大殿。
庙刹之前,雨声仍急,落在地上,哒哒的响。
暗黑之中,天光幽微,小言很是担心的看着梵香。梵香站在庙前平地上,转头看着小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微微一笑,抖擞了精神,将断刀单手提了,刀刃向下垂于地面,踩了丁字步,冷冷看着穷奇。
穷奇喉中闷吼一声,声如犬吠,瞪圆了血红的双眼,再次狠狠挥动九环紫金刀,直奔梵香,迎面砍去。
梵香此次不再对接紫金刀锋,迈开方寸挪移,闪身让过,左手化指为钳,顺着刀锋去势,去抓紫金刀背的金环,迅如电光,竟是一出手便将敌人视若无物,右手随意轻挥断刀,刀锋自左平平斩出,形如滑过绢帛的水迹,向穷奇欺身而进。梵香一刀挥出,断刀神性十不存一,虽不及以往,但神威犹在。尺余断刃刀光一闪,直往那牛魔手腕削去,唯快之极。
牛魔穷奇见对手突然出刀,刀速之快从所未见,不由得心中一寒,急忙撒手后退,金刀刀柄仓啷啷一声掉下,梵香未看一眼,随手将紫金刀扔于地面,冷冷看着穷奇,持刀而立。
一刀即过,那牛魔穷奇已知自己决非敌人对手,危急之际,那还顾着脸面,大声叫道:“大伙儿齐上,跟老子弄死他!”只盼倚多为胜。
后面众小妖大吃一惊,无不变色,齐齐呐一声喊,忙抢着抄了兵刃,齐齐击打上来。
穷奇抄过身前一个小妖手中单刀,杂在群妖之内,纵到了梵香左侧,一刀斜斜砍落。梵香此时不做他想,便如斗战天庭之时,见众妖围殴上来,豪气顿生,一声长啸,足下展开方寸挪移,突然插入妖群之中,施展开斜月刀法第七式“与奴吹散月边云”,跃起身来,刀锋如魅,来去如风,森森蓝焰喷薄,转身一个半弧,在空间留下一道蓝色光波,如圆月郎朗高挂,亦如青云凌空飞渡,刀画圆弧,一道冰冷寒风呼啸而至,一刀猛然劈下……
刀是妖刀,人是刀妖。
众妖只觉手中一轻,低头看去,有的手中兵刃断折,有的手臂残缺。梵香身影未停,忽起忽落,在众妖群中,或手臂斜振,或提足横扫,将百十小妖一一击倒于殿上,痛叫连连。
瞬息之间,庙前平地中央,空空荡荡,只余穷奇与梵香。
第四十三章 一枝芳郁,和露捻来看(1)
庙刹前殿左右两墙崩塌,已是半覆的檐下大门处,尚有几支小妖带来的火把,零星散落于地,兀自未灭,亮着微弱的光。
大雨未止,淋淋沥沥地下,黄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透明的花,哒哒的响。
庙刹之前的平地中央,梵香手持断刀,半低了头,凤目大睁,冷冷看着牛魔穷奇,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眼光清冷如深冬寒星,杀意已显。
环顾四周,百十余个小妖像烂茄子似的横七竖八摆了一地,呼号痛叫之声此起彼伏,惨不忍睹,穷奇此时已是心怯,手拿半截断刀,颤颤发抖,心念电转,“这厮鸟不知是啥来头,怎的如此厉害!老子是逃之夭夭?是同归于尽?还是就此认栽呢?”一时委决不下,但自知远非对手,遂定了定神,色厉内荏,闷声叫道:“你叫梵香,对吧,好,你给老子记住,嗯,给老子记住啊,记住……”边说边往来路蹭去。
梵香冷眼看着穷奇脸色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倏忽数变,阴晴不定,已知其意,一晃身,站在穷奇身前,持了断刀,将尺余残刀在空中挽了一个刀花,放在肩头,眼如寒冰,看着牛怪,神情闲散,沉声说道:“还有些事儿呢,我得问问你,你先别急着走嘛。”
“你,你别过来,你,你,……你还有啥事儿,你快说。”穷奇持了断刀,抖抖索索指着梵香,一脸惶惧。
“你对山下的农户都做了什么呢?”
“没,没,没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是么?”梵香声音低沉,已是将沉郁的情绪压抑至极限。
穷奇看着梵香眼中一闪而过的浓烈杀机,很是惊惧,闷声叫道:“无非就是占了块地儿,强拆了一些房子,赶走了一些人,其他,其他……其他的,我这种小地痞,也做不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呀。”声音因惊惧而变得有些嘶哑,步步后退。
“是么?就没欺男霸女,就没虐伤人命,就没巧取豪夺?”梵香一步一步迫近,声音如刀。
小言站在平地场边树下,不敢置信地看着梵香,又是惊诧又是喜欢,一闪身,站在梵香旁边,扯着梵香衣摆,指着那牛魔穷奇,娇声叱道:“哼,想跑,没那么容易。干了什么坏事?快说出来!”
“嘿嘿,这个嘛,你们是知道的,在执行北宫仆从军那些高层的指令时,我们这种小喽,在执行过程中,刮点小油水,顺便弄几个漂亮小妞,无意中死掉个把人,那也很正常的不是,……嘿嘿。”那牛魔穷奇一提到北宫,突然胆气一壮,将腰挺了挺,嘿嘿一笑,粗壮了声音,叫道:“嗯,老子是北宫仆从军的千夫长,你杀了老子,你也不得好死。……哈哈。”突然放声一笑。
“是么?”
穷奇看着梵香杀意浓炽,寒如冰刀的双眼,心里不禁一凛,手中断刀“哐当”一声从手中滑出,掉落于地,双腿一软,屈膝跪了下去,颤声说道:“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梵香爷爷饶了小的,我,我,我就是山一小地痞而已。”
梵香不再理会穷奇,转头看向地面,五指虚张,将地上那把九环紫金刀抓起来,握在左手,看了看,轻轻说道:“嗯,这刀不错,就是跟错了主子。”随手用玄冰断刀在其刀面上敲了几下,“叮叮叮”的响,掷在牛魔穷奇身前,冷冷说道:“犯了天大的错事,求饶能行的话,还要正义干嘛。来吧,该还的今儿就都还了罢。”
“梵香爷爷饶命!梵香爷爷饶命!……”叩头如捣蒜。
“起来罢,就算是小地痞小流氓,你也该做得有点血性不是!来吧,既然是北宫仆从军的千夫长,那就该战死!”
那牛魔穷奇听了,笑了一笑,沙哑着声音,说道:“他奶奶的,这生活就像一坨狗屎,比老子脚上的鞋还脏,罢了!”脸色一整,知道今天无论如何得有过了结,遂抓了面前的紫金刀,站起身来,照着梵香头面,大喝一声,将紫金刀使尽全力向梵香劈来。
梵香更不搭话,展开方寸挪移,晃身而动,形如幽灵,挥出右手断刀,向穷奇斜斜虚劈一刀,火焰玄冰断刀喷薄出幽蓝的等离子火焰,在空中画个半弧,虽刀锋长仅尺余,但寒芒过处,激起地上的枯枝土石,卷裹成一道气浪,向穷奇直冲而去,威势汹汹。
眼见那断刀
刀锋便要从穷奇颈项处划过,忽听“叮”的一声轻响,一枚树叶撞在断刀刀面,来势强劲,将玄冰断刀撞开了划行轨迹,偏开一个角度,堪堪掠过穷奇身侧,余势不减,刀芒过处,将穷奇旁边的地面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梵香有些惊愕,收刀四顾。
却听得树梢间一声清亮的鹤鸣响过,随后,一个苍老和缓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下屠刀,还可立地成佛!”
梵香忙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老者骑在一只大白鹤上,已是飘然而至。那老者身形一动,离了鹤背,轻飘飘地站在梵香身前。
那牛魔穷奇忙闪过一边,脸上惊惧之色不减,全身瑟瑟抖动,口里兀自说道:“好快的刀!”
梵香打量着眼前这个老者,只见这老者不高不矮,身形微胖,略有些佝偻,一手拄着一只龙头拐杖,白发苍然,团脸圆胖,下颌一把白须,笑意盈盈,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双眼开合之间,精光闪烁。
梵香见老者并无恶意,遂上前一步,拱手一揖,温言说道:“这牛魔向来为一村霸,作恶多端,是该死的。”
“呵呵,小友,死还不容易吗?活着才难!但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倘若只是放下屠刀,那恶魔成佛不是太过容易,这对那些于底层中千难万苦过活的平常人岂不是太不公平。”
“魔放下了屠刀,至少不再为魔,而你将心中的刀放下,便度己度人,是为道心。以此心助人,持刀而立,便是度己救人;以此心许国,操刀而战,便是侠之大者!……孩子,记得了吗?”那白发老者慈祥的看着梵香,微笑说道,语音有些苍老,却甚是爽朗。
“那牛魔若不以死加之,却又如之奈何?”
“我金老夫子一路驾鹤西行,一路之中,所见所闻,个中缘由,其实于北宫有关,该死的是北宫天庭,因为他们的贪婪、傲慢、霸陵,所以,该死的是他们贪得无厌的神性与人心。”金夫子转头看了看穷奇,抬手摸了摸下颌的白须,缓缓说道:“我正好缺一个担书的童儿,便让这头牛去给我背背书罢。”
“背书?”穷奇在旁,低了头,偷偷斜视了金老夫子一眼,颇有不满,喃喃自语,轻声道:“我五六千年的老牛精,跟你去做个书童儿,我这脸可往哪儿搁呢?”
金老夫子闻言,哈哈一笑:“哈哈,你这老牛,有五六千年的年纪,是不小了,但自诩岁数很老,却也不见得。天上一日,世间一年,你在这异世界的五六千年岁,嗯,算算,一五得五,二五一十,……”随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算盘,左手平执了,右手五指划拉,抬起头,哈哈笑道:“按天上纪年来看,你这老牛也才十来岁罢了,还未成年呢,便跟你面前这些小年轻还处于同一个时代的呢,哈哈,还自认为老,便倚老卖老,这岂不是要笑掉老夫的大牙,哈哈……”
那牛魔穷奇听了,一张黑脸登时羞得紫胀,不禁低了头去,很是惭愧,悄悄挪开了些,不再做声。
梵香听了金老夫子一席话,遂说道:“既然金老夫子愿收他为书童,自此为良,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哈哈,是呀,小友心中有仁,胜过七级浮屠。……哈哈,这便告辞罢!”金老夫子回头对穷奇用手一指,那牛魔登时倒地翻身一滚,露出原形,原来是一头大黑牛,站起身来,哞哞叫了几声。金老夫子再向树林挥了挥衣袖,树叶随之飒飒的落,一片片树叶变作一卷卷书籍,整齐码成两个书堆,那大黑牛哞哞叫着,走至书堆旁,将两个书堆稳稳放在背上,回过头,对金老夫子哞哞叫了两声。
小言看着这些书卷堆放一起,便如一座小的书山,遂呵呵一笑,说道:“老夫子真是读书人呐,这么多书,几时才能读完呢?……这不像读书,倒像卖书的呢,呵呵。”
老夫子哈哈一笑,道:“天地间是书,书里有天地。读书人若只懂读书,却不懂卖书,那便是读死书,死读书,哈哈……”
老夫子向梵香二人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两位小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腾起身来,驾了仙鹤,向西而去,大黑牛背着书卷,踏着一道乌云,紧紧跟在后面。金老夫子身在云中,口中兀自吟唱:“他强任
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声音苍老而平和,在云间飘荡,余音袅袅,渐去渐远……。
梵香目送着金老夫子驾鹤远去,眼中泪水莫名的泫然欲滴,心中深存敬意,良久良久。
小言拉着梵香衣袖,轻轻扯了扯,说:“梵香大哥,你看这些小妖怪呢。”梵香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地上的小妖们,喝道:“滚,这就是你们的榜样,以后好自为之。”众小妖一个个勉力站起,相互扶持了,沿着来路,狼狈离开小岛,自是去了。
梵香不再理会,回头看着庙刹前殿已是半塌,心中百感交集,突听得废墟中咴咴一声马鸣,忙闪身跳进废墟,拨开断墙,只见那大青马拴在立柱上,幸得立柱斜斜倒着,正好顶住了一根大梁,给大青马留下一个生存的空间。梵香大喜,忙解开大青马,将之牵了出来。
此时雨声渐歇。
那两个门神鄢波、鄢浪闪身出来,拍着身上的灰土,见了如此结局,自是喜不自胜,忙过来,对梵香顿首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说道:“梵香小哥大恩,不敢言谢,今后如有用得着我兄弟之处,还请梵香小哥尽管吩咐。”
梵香忙一把扶住两位门神,微微一笑,道:“两位门神大哥,请别客气,以后还得请两位门神大哥多照应照应附近那些村民才好,愿他们就此可以过过安居乐业的日子了。”
梵香将手中断刀插回腰间。鄢波看着断刀,对梵香说道:“我可否借小哥这刀看看。”梵香微微一笑,将断刀从腰间抽出,递给鄢波。
鄢波伸指弹向断刀刀面,锵的一声,鸣音沉沉,似不可闻,却在空际中远远传出一道清越刀鸣,久久不绝,不禁赞道:“好刀,好刀啊,不过断了……唉,可惜倒是可惜了。”手抚断刀,眼中不无惋惜之意。“小哥这刀虽好,可惜已折,也就罢了。我未至此间做这门神时,昔日年轻时曾于南天天庭供职,虽职级低微,但听闻一个传言,相传女娲补天之时,尚余一块采自九天的圣石,遗落于首山。后来,一名叫轩辕黄帝的人王有幸采得这遗落于首山之圣石,炼之铸剑,铸之雄为轩辕,而炉中余料尚炽,自流而成刀,是为雌,自带刀意神性,足以反噬持刀者,帝恐人得此刀,故施咒于刀:唯德馨者方可据,欲以剑销之,刀自手中化为鹊,赤色,飞去云中,其鸣声三日不止,遂于九天各界以鸣鸿命其名。该刀长为三尺,刀身修直狭长,刀端如凤之仰天长歌,色如朱玉,出之则火焰熊熊,三军必夺。与轩辕剑并论为九天各界神兵之首,实乃六界第一名刀。坊间皆传‘轩辕剑啸,帝刀鸣鸿;鸣鸿既出,干戚不舞;轩辕还鞘,无以试锋’。后此刀化作赤鹊,藏匿于异世界,不知所终。小哥如能在异世界寻获此刀,那便是大幸之至了。”
梵香听了这鸣鸿刀的传说,心里顿生无限向往。所谓美女配英雄,宝刀给烈士,亦不过如此罢。
看看天色已是深宵,雨亦暂止,那两门神心中喜欢,遂去拿出久藏多时的好酒,一同于半塌的檐下席地而坐,天南海北,相谈甚欢。
直至黎明,天色微白,梵香看看雨水已无,天色转晴,站起身来,对两门神拱手一揖,说道:“天光已白,这雨也停了,我们也该告辞了,打扰两位门神大哥了,谢谢你们的好酒啦。……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话间,已是有些微醺。
两位门神已是醉意甚浓,坐在地上,向梵香拱了拱手,“梵香小,小兄弟,以后还来敝处,咱兄弟俩再,再,再陪着小哥儿不醉不归,……嗯,不醉不归……”话音未落,躺身于地,皆是沉沉睡去。
梵香与小言牵着大青马,径直离了庙刹,沿来路回到昨夜上岸处,解了竹筏,满张了风帆,继续顺水西去。
此时天色已显鱼肚白,只见横列天际的耿耿银河越来越远,而天边的星子亦是越来越少,行到越后,便越难见到了。
突听得天空中,唿哨一声,那只大玄鸟从西边的山间飞来,在空中打了个盘旋,丫丫叫着,小言看着这玄鸟情状似与平常不同,但又一时不明其意,那玄鸟在小言头顶盘旋了数圈,见主人不甚明了,颇为焦急,便丫丫叫着,复又向西飞去,飞到前面远远的沿岸一处山峰之巅,盘旋往复,长声嘶鸣,其状甚急,似是有话对主人言说。
第四十四章 一枝芳郁,和露捻来看(2)
晨雾缭绕,渲染了清白的天光,竹筏满张了风帆,顺着湍湍的苕水向西溯去。
约五分之一柱香的时间,竹筏已是溯至那山峰下的水面,玄鸟从峰顶飞来,在二人头顶盘旋往复,呀呀叫着,显是兴奋已极,见筏子靠岸停泊了,一声长鸣,振翅向那峰顶直飞而去。
两人遂向那山峰处看去,天色烟青,雾气在山峰半山腰里缥缈萦回,时或会遮住了山峰水墨似的样子。依稀看去,山峰之巅隐隐有两座石崖,白茫茫一片,铺满积雪。
那只大玄鸟在峰顶盘旋飞翔,见主人久久未上来,呀呀的鸣叫,其状甚急,围着峰顶往复飞翔了几圈,终是耐不住,在峰顶半空,长鸣一声,直冲下来,稳稳落在岸边一块平岩之上,收了双翅,头颈高昂,看着梵香二人,便如一位检阅千军的大将军。
梵香与小言将竹筏靠岸停泊了,上岸来,系好纤绳,将大青马牵上岸去,栓在一棵棠梨树下,相携来到那块平岩上。大玄鸟歪着头看了一眼梵香,迈步径直走到小言身边,伸出翅膀在小言身上挨擦了数下,情状亲热,仰头向着峰顶长鸣了数声,显得甚是兴奋。
小言微蹙了眉头,沉思一会,看着梵香说道:“梵香大哥,我也不知这鸟儿今天怎么啦,看它样子,似乎那山顶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要不,我们上去看看,可好?”
梵香仰头看了看头顶山峰,云雾之中,哪有看得清,遂说道:“好吧,我也挺好奇的,我们上去看看也好。”
小言听了,遂伸出手去,在玄鸟头颈抚摸了几下,柔声说道:“黑妞,我和梵香大哥一起上去,你可得飞稳了哈。”
大玄鸟歪头看了一眼梵香,长鸣一声,展开双翅扇动了几下,似是回应主人。
小言转过头来,对梵香说道:“梵香大哥,我们这就上去罢。”说着,率先跃上玄鸟背上。
梵香看了看那只大玄鸟,说道:“好。”走上前去,跃上鸟背,坐在小言身后。
玄鸟仰头长鸣一声,展开双翅,向着峰巅冲天飞去。
到得山巅上的半空,二人放眼看去,只见山顶之上有两座山崖,铺着皑皑白雪。两崖之间相隔数十丈。其中一石崖上端阔大于下端,形如蘑菇,在水墨色的云雾里,亦如一个头戴白色布巾的农家少女,婷婷袅娜,玉立翘首,像是遥望远远的白云深处,在等待远方的那个客子,等待那个为之倾情的归人;另一石崖状似金顶,这巨石崖顶峰又各分出了两个小些的平顶石峰,两峰之间飞架一座天生石桥,若立于桥面,从上往下看,孤高冷峭,令人股栗战战。
此处是冢山延伸部,山崖陡峭如刀削,呈四方形,高五千仞,宽十里,平常禽鸟野兽无法栖身。山中常有一种巨蛇,颇有灵性,名为肥,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翅膀,甚是凶猛。
此时正是朝霞初升之际,万道霞光照在这两座崖上,天空里白云飘荡,山峦之中浓雾如海,山峰时隐时现,如茫茫大海里的岛。
小言忽惊叫一声,忙捂了嘴,痴痴看着那形似金顶的巨石崖顶的两座小石峰。梵香顺了她目光望去,只见那巨崖顶峰上,那道天然石桥一端的小峰顶平地上生着一朵大如海碗般的雪山玫瑰,在云遮雾绕之间,映了朝霞,泛着一晕圣洁的光,隐隐透着幽幽甜香。
玄鸟驮着二人,在空中长鸣一声,振动双翅,向那小峰顶飞去,到得近前,只见那雪山玫瑰花瓣紧凑在一起,层层包容,颜色干净,白色中透着淡淡的蓝,在白雪平铺的峰顶地面上,闪着淡蓝莹白的光华,清丽至极。
“这么大的雪山玫瑰,好美呀!”小言向空中深深吸了口气,“你闻闻,好香呢。”望着那朵花,眼中欣羡,轻轻自语:“若是能拈着这花,放在唇上嗅嗅,该有多好呢。”不禁流下一滴泪水,极是恋恋不舍。
梵香见她侧面一道泪水流下,知她心里极是欢喜,心中不禁豪气横生,只觉此刻便是为这女孩子立赴一死,亦是无惧,说什么也得让这女孩子开心快乐,遂朗声说道:“我为你取来!”
玄鸟在这个小峰顶的上空中倏忽而过,盘旋飞翔。
小言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唉,走吧,这样生长的雪山玫瑰,是天地之间的极品仙葩,左近必有恶禽猛兽护着的,咱们今日有幸得见,闻到了这玫瑰花香,那也是很大的福气了呢。喜欢吧,亲自看一眼也便罢了,……看一眼是如此,过一辈子也是如此,看得了,记得了,偶尔想起了,一辈子欢喜着,也便过去了。……唉,走罢。” 擦去了腮边的泪水,再回头看了看,眼中泪光闪动,很是不舍。
“这花开了,便这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了。你既欢喜,我便为你取来,有何不可。”梵香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聚了丹田积蓄的元力,看看玄鸟即将飞临小峰顶,自腰间抽出断刀,纵身而起,向金顶巨崖的小峰顶跃去。
小言一惊,叫道:“你干嘛?危险!”忙伸出手去,想要拉住梵香,已然不及。
梵香落足于峰顶,快步过去,伸手便要去摘那朵雪中仙葩。倏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炽热焰火向他扑来,他心中本有提防,电光石火之际,一闪身让过那道焰火。那道焰火一击即止,随后只听得又一声巨响,一块足有数千斤重的巨石向他头顶压将下来。小言在空中见了这巨石声势,情不自禁用手捂住了嘴,惊骇已极。她自知深喜这雪中玫瑰,但于这绝壁之上,亦并不是便要据为己有,想着看一眼便好,却不知自己随口一说,这梵香便不顾了自家性命,生生要去为自己摘了来,颇出于意料,心中不禁一热,一滴泪水便又流了出来。
玄鸟不再盘旋飞翔,振动了双翅,悬停于这小峰顶半空。
小言紧张地看着峰顶的梵香,但见那这块巨石挟着劲风飞雪,如影随形,直向梵香砸下。
梵香避过烈焰,忽见一块巨石凌空翻滚而来,亦是吃了一惊,此时避无可避,不容细想,右手挥刀而出,展开斜月刀法。精修神通已久,遇险之际,自是条件反射,以求自保。虽七窍神灵被三昧真火锁死,到了这紧迫关头,求生本能中,一种念力自然而然将一些被锁死的功夫使将出来。当下展开斜月刀法第三式“且就洞庭赊月色”,断刀飞舞,手掌隐在刀后,左手推了断刀刀背,右手握紧刀柄,迎着飞来巨石,跃起身来,刀接巨石,一触即引,身形后闪,带动压下的巨石,向后滑动一个半弧,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牵引巨石向前滚动。巨石被这一牵一引之力带动,声势稍阻,梵香借着这须臾间隙,迈开方寸挪移,借了飞石去势,错步侧移,断刀神性虽十不存一,于此时亦是刀随人意,人刀互动,刀芒喷薄,直击巨石一侧,梵香顺势用刀推着巨石,凌空一掷。只见那巨石从梵香身边轰隆隆快速滚动,直向崖下坠去。
这套刀法本是一尘老人从飞星走月的日常变化中悟出的功夫,与三星阵法相配合使用的,遇强斗强,遇快打快,遇众破众,全由敌手的变化之势而动,实有夺造化之功的神奇。
梵香轻飘飘的斜斜闪过一侧,一起一落,犹如电光石火。
但听得峰下轰隆隆的一阵响,远远传出,四周山峰间亦是回声不绝,地面有些微震动,隔了片晌,山下终于寂静无声。
小言在玄鸟背上,此时亦是笑靥如花,一颗心终是放下了。
梵香拍了拍手,向身在半空的小言挥了挥手,笑了笑,转过身走到那株雪玫瑰前,伸出手去,便要去摘。
突见一条肥巨蛇从一块山石后跳出来,巨蛇身披白鳞,声如龙吟,扑扇着背上四只巨大的翅膀,腹下六只龙足紧紧抵着地面,瞪着血红的眼睛,昂首立于那山石上,蓄势待发,吐着信子,口中凶焰烁烁。
梵香凝神看着这条巨蛇,缓缓弯下身去,作势欲前。那巨蛇腾身而起,向他扑来,口中喷出一道焰火,很是猛恶。梵香手持断刀,看了看半空鸟背上的小言,心道:“我不能因为一朵花,而夺走另一个生命,可不能让这小姑娘伤心!”仗着微微酒意,豪气顿生,心里又想,“我即便不用刀,也能打败你。”看着那肥巨蛇,缓缓弯腰将断刀放在雪地里,赤手空拳,便要依仗平生
所学与那巨蛇缠斗。
那肥蛇长啸一声,纵身扑向梵香,一人一兽缠斗数合。巨蛇次次喷火扑击,很是猛恶,梵香数次借势旁窜,几次险险被火烧着,或为巨蛇龙爪所伤。他赤手对战巨蛇,委实全无必胜的把握,但素来心性高傲,此时更无生死之念。与巨蛇缠斗多时,并不见那蛇有丝毫松懈之意,心道:“纵便今日死在此地,只要我一魂不灭,我便不会认输。”想到死,突然想到娜兰柔若,心中不禁一阵苍凉,“好,那我就与你死战到底!”一种悲壮豪气陡然而生。
那巨蛇此时向他喷出一口烈焰,梵香不再闪避,迎着那道炽热的焰火,长啸一声,展开方寸挪移身法,脚步一错,和身扑去,冲过焰火,凌空飞渡,翻身旋转而上,一下跨坐在那巨蛇头顶,一手紧箍了巨蛇下颔,一手握拳直砸巨蛇的眼睛。那巨蛇吃痛,腾身飞向空中,翻滚腾挪,想要把梵香从头颈之上甩落下去。
小言看着一道青色身影与一条白色巨蛇在空中翻滚缠斗,搅得空际云烟滚滚,雪花乱舞,在朝阳初升的灿烂金光中,极是壮观,不由看得呆了。
稍顷,那巨蛇眼中越来越是疼痛得紧,在空中翻滚得也极是疲累,力气渐减,便在空中转了个盘旋,一声龙吟,然后向巨崖峰顶飞去。落足于峰顶,将六足匍匐于地,头颈贴了地面,已是服帖。
梵香见巨蛇如此情状,知这巨蛇已被降服,遂拍拍那巨蛇头顶,翻身下来,站在巨蛇面前。那巨蛇用头轻轻挨擦梵香,亲热莫名,似有眷眷之意。梵香拍拍蛇颈,然后去到雪山玫瑰之前,只觉那雪玫瑰花香中人欲醉,遂蹲下身去,轻轻把那朵花折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举向空中云雾里的小言姑娘。
小言一声惊呼,从大鸟背上腾身而下,轻飘飘站在梵香面前,笑靥如花。那大鸟在空中打了一个盘旋,一声长鸣,也扑扇着双翅,飞到峰顶之上。
梵香微微一笑,双手将那朵玫瑰捧到她面前。
雪玫瑰泛着幽香,花瓣上兀自挂着一颗形如露珠的冰晶,白中透着浅浅的蓝,煞是好看。
小言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低头轻轻嗅着花香。抬起头来,看着梵香,长长的眼睫轻轻抖动,眼中泪花欲滴。终是忍不住,几滴泪水顺着面颊,如滑过清荷的露珠,珍珠般落下,落在莹莹的花瓣之上……。
与这少女仅相处一日,但梵香心里突觉心里疼疼的感觉,突然想起已逝的娜兰柔若那日在忘忧河上所流下的眼泪,心下恻然,不禁抬起手去,将小言脸上的泪水轻轻擦去,温言道:“傻孩子,还哭呢,呵呵,很羞人的呢。”
小言看着梵香,眼角睫间兀自泪光闪闪,说道:“你不怕它吃了你么?你不怕死么?如果这样死了,值得么?”
“怕呀,只是当时没想过会不会死,就怕不能为你摘到你欢喜的那朵花。”
小言不语,低了头去,只是轻轻啜泣,良久,忽噗哧一声,破涕为笑,捻起梵香的衣襟,擦着自己的泪水,道:“人家是开心呢,谁哭啦?”
“这孩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梵香不禁轻轻摇了摇头,默然想道,“这孩子真让人怜惜,而我今日不知为何,竟拼了命的也要为她把花摘来,即便立时死了,也觉得很是甘愿。”
两人一时无话。
小言抬起头,看着梵香被巨蛇烈焰熏黑的脸,关切的说道:“你有受伤没?以后可不许这样不顾性命的啦。” 抬手卷起衣袖,为梵香擦去额头细密的汗水和黑渍。复又看看那只白色巨蛇,噗嗤一笑,“你俩可还真是黑白配呢。”
梵香站在巨崖之巅,看着不远处的蘑菇崖,缥缈于云雾中,只觉得那蘑菇崖峨然矗立在眼前,上阔而下小,宛如一个头戴布巾的女子,遂对小言说道,“你看那边那块山崖,像不像一个翘首等待的女子?”
“嗯,是挺像的呢。”
“那以后我们叫那山崖作倩女崖,可好?”
“好,倩女崖,嗯,好听。”小言拍手说道。
第四十五章 留恋处,兰舟催发
小言手中的雪玫瑰发着幽幽奇香,她低头轻轻地嗅了嗅,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倩女崖,突然眼中又是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那倩女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呢,日日在此等着她的心上人,而她的心上人又会是一个怎样好的男子呢,彼此这般年年岁岁的牵挂着,即使不能相见,但心里有着对方,记着对方,想着念着对方,那甜蜜的滋味便也是一种幸福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眼望蘑菇石,长长的眼睫轻轻抖动,眼角泪痕化作冰晶,兀自未干,良久良久。
“故事里的他们,想来,终有一日,该会是圆满的。唉,谁又说得清楚呢,……与其相望千年,不如彼此肩头痛哭一晚,……但愿吧,……”梵香看着眼前这个情思款款的女孩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自禁叹了口气,心中有苍凉的感觉。
小言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默默不语,望着那倩女崖,过了一会,突然说道:“嗯,他们一定会的!” 默默望了梵香一眼,忽奔出数步,手捧雪玫瑰,匍匐在地,低声祷祝。
雪山玫瑰的香气暗暗浮动,空中水汽凝结成白色冰晶,映了朝霞,晶光莹莹,簌簌落下,映着小言虔诚祷告的背影,说不出的静美清寂。
良久,小言站起身来时,笑脸盈盈,走回来,道:“梵香大哥,我们回去了罢。”
那肥巨蛇在身后突然站起来,长啸一声,似是懂得小言的说话,走至小言身边,伸出一只翅膀,轻触小言手臂,意示称许。小言抚摸着巨蛇的颈背,看了看崖边昂首望远的玄鸟,对梵香微笑道,“我们给它取一个名儿罢,……嗯,我的鸟儿,我叫它黑妞,那你这蛇儿,咱们就管它叫白子,好不好,梵香大哥。”
“嗯,你喜欢就好,……那以后就管它叫白子。”梵香看着峰顶浓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倩女崖,抚摸着巨蛇的颈项,微微一笑,道:“好吧,白子,你也如我似的,孤独一身,以后你就自由了,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罢。”
那巨蛇摇头摆尾,很是兴奋,仰天又是一声长啸,声如龙吟。
巨蛇在梵香身前匍匐了身子,似是让梵香骑上。梵香见了,已知其意,抬手轻轻拍拍巨蛇头颈,笑道:“白子,你不必这么客气,我们以后便是朋友了,哈哈。”说着,纵身跃上巨蛇背上,对小言说道,“我们走罢。”
小言手捧雪玫瑰,回眸一笑,轻轻跃上鸟背,拍拍鸟颈,道,“小黑妞,我们下山咯,呵呵。”
一蛇一鸟偕了主人,各自长啸一声,双双腾空而起,径向山峰之下飞去。
来到山下,二人从蛇与鸟背上下来,去棠梨树下牵了大青马,上了竹筏,肥与玄鸟在二人头顶盘旋数周,各自长鸣一声,相偕往西边的大山深处飞去。
风帆张满,梵香与小言站在这一叶孤筏上,顺着苕水西去,渐行渐远,烟青的天色里,云雾缥缈,倩女崖与金顶崖在身后若隐若现,渐渐的,那两座石崖渐是离得越来越远的了,终是不复再见……。
孤筏西行一百二十里,是冢山,山间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各种形态的沧桑岩画,或拙朴,或灵动,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丰富的含义。山上处处是葱茏的桃枝竹和钩端竹,犀牛、兕、熊、罴等野兽隐没于清晨的山野之中,白翰鸟和赤鸟已是不时从风帆上飞快地掠过,呀呀叫着,远远飞去。两岸山间开着黑色花朵的蓉花,伸展着像蕙草的叶子,招摇在风中。
一派自然深境的孤清崛峭。
二人站在竹筏上,东望苕水浩荡,西望冢巍然。任竹筏在湍湍泛波的河面漂行,感受着两岸岩壁的古朴沧桑,仿若回到上古老去的岁月中。这里集人间景色之秀美,还有上古文化历史遗迹的雄奇。
碧波如洗的河川流水,壮丽雄伟的山峰绝壁,有连绵不绝的苍凉美感,背景层次鲜明,
所经的每个幽秘之境都如此夺人心魄而历历在目。
梵香看着这高山流水,顺手接了空中一片飘飞而来的木叶,放在嘴边,轻轻吹响。木叶的声音清亮悠然,如春水流涟,正有“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的痴绝,荡气回肠却又缠绵悱恻,悠扬,婉转,缥缈空灵。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小言望着东边渐渐远去的如黛青山,轻轻吟诵这首小诗,转头静静看着梵香的侧面,听着这有些忧伤却又有些苍凉的木叶之声,轻轻说道:“梵香大哥,你吹得真好听,只是,只是有些让人想哭的感觉呢。”
梵香停了吹奏,看着小言,微微一笑,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想着那蛇儿白子为了守护这朵雪玫瑰,经年累月,倘若不是我们无意中摘了它,也不知这个有着灵性的生命将会如何,也或者这一生都是如此羁绊于此,再无自由。我吹这曲子,就当是告别以前吧,告别过去,奔向未来!”
“嗯,是的。”小言点点头,眼中晶亮的光泽一闪而过,看着梵香,满是期待,喃喃的,说:“告别过去,奔向未来!”
梵香看着沿河两岸的秘境风光,不禁说道:“这些景致真的很美!只是不知这一生还会再来么?”
“嗯,是很美,以前我都没留意这里的风景,现在跟你一起再次行经此处,才发现是如此的美,竟然可以与我的共谷伊水相媲美的了呢,……还记得我唱给你听的那首伊水的歌么?呵呵。”心中觉得丝丝甜蜜,说着,随口轻轻吟唱起来:
皎皎之子,桃之夭夭;
佼佼佳人,伊水之畔;
之子于离,风之潇潇;
之子于去,云之寥寥;
问之不见,佳人不还;
伊水之畔,佳人不还。
歌声柔软优美,婉转清丽,词意之间除了古雅含蓄,却又多了些眷眷深情。
梵香站在小言身边,看着身旁的急水流波,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丝丝甜香,想起昨日在伊水湖畔二人初见时的美好情景,心下一阵温馨,竟一时听得呆了……。
清风徐徐,孤筏张满了风帆,渐渐进入冢峡。这是一条色彩瑰丽、阶地密布的低调而幽寂的河谷。苕水流经此处,通过长年累月地冲刷,形成令人目眩、刚柔并济的壮美与阴柔并存的自然景象。峡谷两侧是从上到下依次排开的河流阶地,一层层叠陈铺开来,渲染了碧蓝色的水,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扑面而来;两侧丹霞地貌的崖壁色彩异常丰富,河流如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高耸林立的大山切割开来,将不同颜色的岩层冲刷溶解,形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上古秘境的抽象画景观,就像一条彩带飞舞在冢山坡脚下。河谷里蜿蜒流淌的带状河流,河水黛青如漆,如一条从天边飘落的碧蓝绸带,百转千回,在凹凸而前的山势间碰撞,然后,穿过五彩河滩,缠绵低语,将冢峡阴柔感性的一面展露无遗。形似梯田的河流阶地与缠绵悱恻的带状河流相互交织,汇成一曲上古秘境所独有的诡异而惊艳的歌。
峡谷最深处约有四百米,宽近千米,两岸排列着刀削斧砍般的九十度上下的陡峭岩壁,连绵起伏的丹霞地貌,被密集的冲沟肆意切割,宛若迷宫一般,峭立在河谷两岸,就像是用传统的皴染法勾勒而成的山水画。
二人站在筏上,但见峰岩交错,河流纵横,碧水长波,且山脉与河流共同形成碧水绕孤峰的美妙景观,三弯九曲、岩嶙峋,蜿蜒四十五里,乘坐竹筏随水漂流,在轻慢的九曲棹歌中,极目九曲苕水,感受山挟水转、水绕山行的阴柔秘境,令人叹为观止!
两岸的山峰多是垂直的悬崖峭壁,在这险峻的峭壁山崖上,镌刻着许多摩崖石刻,其中一块巨大的崖壁上题刻了"鬼洞秘境,逝者如斯
"八个狂草大字,崖壁之间安放着不少悬棺。
梵香二人乘着竹筏漂流在冢峡中,从九曲到一曲顺流而下,全程二十余里,每一曲各绽大自然的风姿,都有着不同的山水画意。随水流速度漂流,时而平缓,时而迅疾,疾徐相间,沿岸风景,舒展于眼前,令人心绪惬意。
竹筏漂到四曲,山崖左侧半腰之间的山洞里,横陈着神秘的悬棺。另一处崖壁上的悬棺安放在高出水面数十米至数百米的悬崖绝壁上,放置在或天然形成、或巨力开凿的洞穴口,棺材下方有木桩支撑。悬棺形如一只船的样式:中阔、首尾渐狭,类梭形。
站在竹筏上,一路峰回水转,空气清凉,置身其间,仿佛游在许道宁的秋江渔艇的山水卷轴中,迎面是笔法简快,峭拔劲硬的峰峦青山,而行舟之水便如绢本墨笔,简淡设色。置身其间,二人撑了竹筏,便似群山远峰之下开阔江面上一只小小的渔船。
一路经过了清幽的小藏峰,迷离的大藏峰,迷人的玉女峰,诡异的巨峰,在漂流的荡漾间,尽收眼底。
梵香看着这山崖上的悬棺高高悬在崖壁半腰,很是惊叹此间鬼洞族民众竟能做到如此鬼斧神工。
越往前行,两岸的崖壁之上的景状便越是不同。
悬满了众多船棺的山崖过后,其后数座山峰近水的山脚是比较平缓宽阔的坡地,其上茂密长着棵棵青青的柳树,柳树之后是田园坡地,隐约之中,却并不见一处房屋。往山崖上看,半腰之上竟有一座座古崖居,那是鬼洞族民众建在绝壁上的洞屋村,鬼洞族居民凭借一种工具将他们的整个城镇搬进了洞穴里面。在这一片大山崖壁之上形成一个个民居集聚的壮观景象。这个神奇而诡异的崖壁寨子是鬼洞族山民的家,虽然看起来比较简陋,但是他们却有着极大的作用,能够用来防止野兽或战乱入侵,亦可不为外界所知而隐居于此。
两岸山峰的海拔有1400多米,以山腰中线为界,上下两半看起来迥然不同,下部的悬崖特别的笔直,而上部就像蚂蚁窝一样,密密麻麻凿满了洞穴,每个洞穴的洞口皆有一个较小的木制平台。所有的洞穴足可容纳数千居民。站在峡谷水面向上看,在悬崖中间一排排用木头搭成的建筑,有一部分镶嵌在悬崖外部,而另外更多的居住面积是挖空了山崖,建在里面的。这些搭建在悬崖上的木头平台较为狭窄,一次最多只能容两名鬼洞族成员落足,这是鬼洞族民称为天车架的建筑。族民们日常出行皆是足踏轻云飘荡而下,落足在天车架上,然后走进洞里面。
小言站在竹筏上,翘首望着山崖上的古崖居,兴奋地说:“梵香大哥,我家到了,你看,那山腰上的洞居便是我们鬼洞族的寨子了。”
“哦,你们这寨子倒是建得稀奇,哈哈。”梵香看着这山腰上壮观的居所,不禁笑道。
“呵呵,是呀,反正我喜欢,高层建筑,空气好,视野好呢。”快到家了,小言心情甚是放松,说话间,言笑晏晏。
孤筏于冢峡谷继续穿行了一会,小言与梵香撑着竹筏,向着一处柳林繁密的山脚溯去,突然,正于此时,却隐隐听得那山脚柳林后的坡地间有隐隐的金铁交鸣,同时,传来一阵众多人一起合唱的歌声,越行越近,而这歌声愈是清晰可闻。
二人在竹筏上,但听得这歌声唱着:
……
吾为汉郎兮,当为国殇;
引颈就戮兮,横视四方;
今我回望兮,思我故乡;
与子同袍兮,慨而以慷;
与子同袍兮,勿失勿忘;
魂兮归兮去来兮,无伤!
……
这歌声杂在单调的金铁交鸣声中,远远听起来,阴郁,低沉,甚是苍凉,亦甚是悲壮,便如众多战士一同慷慨赴死时的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