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韩家
韩坐在轮椅上,被两个仆人推着,在韩家巨大的后花园中慢悠悠散心。天气热了起来,后花园向来是个消暑的好去处。只不过这好地方,有那闲心过来转转的韩家长辈们,又一向很少。
韩闭目养神,任由两个贴身婢女慢慢推着轮椅,走到哪里是哪里,没什么目的性。
两婢女动作忽然停下,韩也就睁开了眼睛。其中一个婢女弯下腰,在年轻人耳边轻声道:
“公子,鱼姑娘在那边。”
韩也就向着婢女所说的位置看去,只见那里妆容清淡,仪态窈窕的鱼幼薇正站在小湖边,向着里面的锦鲤投喂着饵料。女子身后不远处,一个独臂老人神华内敛,闭目养神,陪在一边。
韩笑了起来,这温润如玉的年轻人一笑,便让两个婢女有些晃神。韩的声音也极好听,如玉石相击,清脆空灵:
“走吧,去打个招呼。”
主仆三人便缓缓地向着那位大多数人都不知其来历的韩家外人走去。
西门隐睁开眼睛,自然看到了韩三人。他微笑着点头致意,并不阻拦。
韩也对着西门隐点了点头。他是听说过西门隐的名号的,但所知也只是西门隐出镇北辖境之前的事。
韩家隐世多年,在外也没有什么眼线,所知极其有限,了解的也只有大多数人都知道的消息。韩只知道,这西门隐,不该如此是如此老态,撑死了也只是四十多岁的人而已。也不知道这青衣剑仙身上发生了什么,既破了境,也遭了劫。
鱼幼薇已经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到了韩三人,脸上也带了笑容,把手中的饵料全部撒进湖里,拍了拍手缓缓站起,施了个万福:
“韩公子。”
韩对鱼幼薇向来不吝惜笑意;
“鱼姑娘不必多礼,今日怎么有心思出来转转?”
平日里是很少能看到鱼幼薇出房间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只是在屋子中写字画画。
“屋里呆得久了,总会烦躁。留着这大好景色不欣赏,也怪可惜的。”
韩遂点点头,笑道:
“鱼姑娘,一起转转吗?”
“好啊……”鱼幼薇一时又有些犹豫:
“幼薇是闲人,韩公子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吧?”
对于鱼幼薇的情况,一方面由韩语立的昆仑扇控制毒素,一方面由韩使用其他毒素激活鱼幼薇身体其他的活性。两人合力,才堪堪能让鱼幼薇不立刻病倒。就算是韩家,对这种已深入骨髓的病情,也只能控制,无法救治。
但鱼幼薇一直心存感激,她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更多是多活一天是一天了。
韩已经在前面带路,玩笑道:
“走吧,鱼姑娘是闲人,韩未必比鱼姑娘忙一星半点。”
鱼幼薇笑了笑,也就没有再多说。韩早就与她说过,能让他韩出手的,少之又少。在鱼幼薇之前,这个“少之又少”可以换成从来没有。
当时韩语立破例带鱼幼薇进韩府,差点就吃了韩家的家法。但在那大堂中,那个坐在轮椅上,明明是最末
位的年轻人一开口,所有人全都沉默了下去。
那个年轻人只是给出命令一样道:
“这位姑娘,韩家得治。”
于是,鱼幼薇直接在韩家住下,由韩和韩语立两人合力救治,这种态度,算是这些年韩家最大的阵仗了,实在是韩过于特殊,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出手。
当然,鱼幼薇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能留在这韩府的,更不清楚韩在韩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
一行五人漫无目的的散着步,因为韩年年都会在这庞大的后花园转一转,所以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解说的那个。一边解说,韩还是会时不时看看鱼幼薇的反应。
那女子确实美得过分,因为身体原因,更憔悴了一些的鱼幼薇不仅没有失去容光,反而更添了一种让人怜惜的气质。她认真听着韩的讲解,是不是点头附和,遇到有趣的地方,也会会心笑一笑。
说着说着,韩忽然道;
“你真的决定了吗?会少活一年的。”
鱼幼薇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白韩话里的意思后,鱼幼薇这个病人反而没有医生那么紧张,甜甜笑道:
“嗯,决定了啊。”
韩深吸一口气,内心中还是有些惋惜:
“嗯……我只是最后再确定一遍……”
这个时间一过,鱼幼薇这个决定就彻底无法更改了。
鱼幼薇面容慈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他可以代替我活着,我就很高兴很高兴了。”
韩望着那女子的脸颊,视线下移,他望着那隆起的小腹,轻声道:
“遇到你,他很幸运。”
鱼幼薇满脸幸福:
“韩公子,你这句话,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
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同样回以微笑。他想说的,其实是那个还在南方男子,遇到你鱼幼薇,真的很幸运。
年轻人藏下心中的情愫,与鱼幼薇道了别,由两个婢女推着,渐行渐远。
鱼幼薇望着那背影远去,轻声道:
“义父,我们回去吧……有些乏了。”
西门隐轻轻扶住鱼幼薇:
“那小子……”
鱼幼薇摇摇头:
“还是不要随便猜测人家吧……回去啦。”
她还是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忽的有些伤心:
“对不起啊……母亲只能尽力保住你,多陪陪你,却不可能了……”
……
“公子喜欢鱼姑娘?”推着轮椅的丫鬟终于敢壮起胆子,轻声问道。
韩笑了;
“怎么?要笑话你家公子?”
那小丫鬟立马慌了神,匆忙辩解道:
“不是不是……我……”
韩摆摆手,示意不用多说,两个小丫鬟便继续推着车,缓缓向前。
“放心吧,公子不会为情所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看到一个有点意思的姑娘……”
两个小丫鬟都不作声公子对这个鱼姑娘,终归是不一样的
,旁人都看得出来。但若说公子真是因为喜欢,才把鱼姑娘留在韩府悉心救治,所有人都不会相信。
一来韩不是只看外表的人,如果真对鱼幼薇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其他情愫,那也是后来真的接触之后,才有可能有;二来,韩从来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宗族大事和个人儿女情长,韩比谁都会分得更清楚。
因为年纪原因,在宗族议事时韩向来只在末位陪坐,族中大部分事宜,韩都不参与。但只要韩愿意,他的话,或许可以比家主的话更有分量。
韩家内部其实也分好几个派别,奇的是,无论哪个派别,都会由衷尊重韩。韩,既无党羽,也无背景,父亲也曾做过家主,但双亲都已早早去世,若说亲近能够调动的力量,好像只剩两个丫鬟。
留下鱼幼薇,只因为韩口中玄之又玄的“应该”两字。说白了,只是韩个人的感觉而已。但这感觉,只因为一个原因,就能够左右韩家的决定。
因为韩是占星师。
天下不出一手之数,冥冥之中,上达天听。
作为古往今来已知的年纪最小的占星师,韩骨子里相信人定胜天。但与朝中那老国师不同,韩同时极尊天意。从不轻易占卜,只依靠上天赐予的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这感觉,不止一次帮韩家化险为夷。
他不会去占卜韩家费尽心思帮鱼幼薇延长些许寿命会给韩家带来什么,他只在意那一瞬间的灵光。
应当救下,便救下吧。
老国师大概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占星师帮他这老占星师占过一卦。那一卦,犯了些占星师的忌讳,反噬极重,让韩缓了一年。没人知道,年轻人最后占出的结果是什么,韩也始终没有提起。
一切,究竟是上天注定,自有气数;还是人力无穷尽,天下在胸襟呢?他期待着,有一个人,可以给他这个答案。冥冥中,似乎总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今天又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吧?”韩轻声问道。
这年轻人,除了一双腿出生便不灵便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缺憾。
两个婢女赶忙回复:
“是的,公子。”
“嗯。”
这些事,他也只是问问,自有其他人会处理妥当。
韩,就像韩家里,游离在一切世俗之外的一颗星辰,只是偶尔会发出亮光,指引韩家未来的方向。与世无争,却成导引。
门外,那个高挑瘦削的陈先生亲自来了这韩府,牵着一个红衣小丫头。
小丫头如今已经及笄了,应该不能叫小丫头。
只是那个家伙,好像没有耐心等小丫头长大……
王漱云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跟着先生进了这府邸,两人没有在别处停留,只是朝着深处那间雅致的小房间缓缓走去。
鱼幼薇放下了手中的纸笔,来到自己房间的门口,笑着挥着手,跟愈来愈近的小姑娘打着招呼;王漱云也开心地笑着挥手回应鱼姐姐真好看啊......
哼!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起
“从长老,您觉得,雷盟主是什么样一个人呢?”北钧岭内,年轻少主宋追麟高坐主位,整个北钧岭今日议事,很可能会决定整个北钧岭未来的走向。
从天问在左侧下首位,犹豫再三,从天问如实道:
“擅隐忍,有城府,胸襟阔大,不减侠气,非池中物。”
他明白,自家少主问的,是年轻的雷正则,而不是已经成为传奇的雷桀渊。
其他几位长老一时都眯起眼睛,心神警惕。
宋追麟不为所动,接着问道:
“那从长老的意思,我们北钧岭应当依这位雷盟主的意思,放下和龙吟宗,东皇山两家的合作了?”
雷正则如今已经是东苍江湖名正言顺的江湖盟主。化生境修为,又有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神剑穹光,那场比武,压根就没几个真正有实力的去硬碰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今江湖,确实没有更强的了。此时上去硬碰硬,既暴露自己意向,又讨不到什么好,纯属自讨苦吃。甚至连赌一赌雷正则的化生境是不是假的这样的人都没有。当今江湖,不算朝堂之中的卧虎藏龙,能够叫阵的,只有南海避世的钓鱼翁一人而已。
但应当是雷正则这么多年韬光养晦的副作用,哪怕有名剑大会,阵法学院,盟主比武三件事在前,不少人依旧在观望。尤其是早已习惯阳奉阴违,各自为政攫取利益的南方诸门派,一时都有些骑虎难下。
其中,以龙吟宗等几个南方大派为首,他们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南方诸门派的态度。北钧岭虽然偏中部,但实际上诸多利益都在南方,与龙吟宗、东皇山几家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从天问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良久,老人一狠心:
“少主,我觉得龙吟宗背后,有问题。”从天问没说的是,就在这议事大堂之中,也早有人不是那么纯粹。
一人冷声道:
“从长老是我北钧岭最强战力不错,但门派事宜,多是我们在打理。从长老一心武道,怕是不清楚北钧岭一旦和龙吟宗交恶,会有多大损失。”
从天问默然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这些事情,他确实不在行。
宋追麟如今也只是二十几岁,但说话却向来管用:
“往来照常,一切照旧,静观其变。但是即日起,北钧岭不再招收门徒,如今境界浅些,入门不久的,全部遣散回家。北钧岭接下来,会有不少事情要解决。”
年轻宗主表面沉静,其实内心之中却一点底都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想必,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感受。
年轻宗主率先离开座位,随意摆了摆手:
“都散了吧。”
……
金色小剑闪耀不停,终于将枫卿童指引到了一家客栈。客栈和那家与隋姓年轻人见面的客栈格式一样,枫卿童照直登上三楼,在那里,果然也有一位说书先生。枫卿童留下一枚面具,便离开了。
……
一道暗影从阴影处浮现:“镇北谍报。”
正在修剪花草的司徒虬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随口道:
“讲。”
“发现去年重伤二公子的那个白衣剑客身份,
似乎是风千陌的师父,风千陌在听涛阁内始终不曾拜师,似乎也是因为此事。风千陌体内那道剑气,极有可能来自那白衣剑客;那白衣剑客曾短暂成为镇北王府四供奉,在去年秋末不知所踪。”
司徒虬停了手下动作,周身气息猛地阴沉下来,老人身边的花草似乎也能感受到这股重压,全都失了颜色。那道黑影一阵胆寒,他只是个传消息的,但国师不高兴,他说死也就死了。
司徒虬稳定了情绪,挥挥手:
“去把芳儿叫来。”
那黑影顿时一阵轻松,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司徒虬又将他叫住:
“绮仙那边怎么样?”
那人赶忙转身:
“回大人,没有消息。”
“嗯,不用管她,也不要去找她。”
来人不明白国师这样做的意义,但他也不会多问。国师的亲口吩咐,下面人照做就是了。
很快,司徒芳到了这后花园。与司徒朗炎的泰然不同,司徒芳一进这里,便像进了地牢一样战战兢兢,说任何话都要再三思忖。
“父亲大人,您找我?”
司徒虬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修修剪剪:
“去见过那个西门不惑吗?”
“父亲大人,我一直在皇城这边,那边不是大哥的权责范围吗?”
司徒虬冷声道:
“限你一月之内,杀掉西门不惑。那人很可能就是斩你一臂的人,自己去报仇。”
司徒芳一愣,正要拒绝,但立马又把拒绝的话塞回了心里:
“是。”
“你打得过他?”
司徒芳一时语塞:“我……”
司徒虬也懒得多说:
“你弟弟可以拉出来了,吃了给他留的那份气运,如今也该到神起巅顶了,让他帮你。他听你的,告诉他是我的话,不服气就再在地牢呆一年。”
“是!”
……
“盟主,您都退下来了,何必还四处跑呢?本来就病了。”欧阳恭亲自驾着马车,一主一仆,在这偏僻小道上行进。
“北边大部分人心里还是有我的,能帮正则多铺一点路就多铺点。”
欧阳恭嘴上这样问,其实心里都清楚。
“少爷藏得真深啊,连老奴我都没看出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神起巅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的就破到化生境了……”
欧阳恭言语之间,都是自豪和骄傲。
雷桀渊装作浑不在意地轻哼了一声:
“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
其实内心之中,他这个做父亲的,比谁都高兴。甚至,在雷桀渊的眼中,雷正则将来只会比他做得更好。只要给雷正则时间,很快雷正则的眼界城府,都会超过他这个暴脾气老爹。
欧阳恭笑呵呵的:
“哈哈,我看老爷比谁都高兴哟!”
雷桀渊笑骂了一声:
“你这老家伙,看出点啥都要拿出来显摆,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一点也不会聊天!”
欧阳恭掏出酒葫芦,想了想,还是又揣了回去,喃喃道:“癸霜和夫人可都说我最会聊
天呢……”
雷桀渊一时也有些怅然:
“她们啊……还不是喜欢看我出糗……”
雷桀渊掀起车帘,出来坐到欧阳恭身后:“苦了你了欧阳,到最后癸霜也……”
在前面赶车的欧阳恭摆了摆手:
“行了啊老爷,到你显摆了哈?这陈年旧事的,又要提?”
雷桀渊摇摇头:
“年少轻狂,老了回头再看,唯独喜欢这件事,最不应当显摆……”
欧阳恭长叹一口气可惜不太好喝酒,那小丫头最讨厌自己帮老爷赶车时候瞎喝酒了,欧阳恭说自己可以以内力散酒气,可任凭他怎么解释,丫头都不听……
“老爷,帮我喝点?”欧阳恭将酒壶递给身后的雷桀渊。
雷桀渊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
“好,喝点喝点,反正我现在闲人一个,也没什么正事了……”
癸霜与欧阳恭一样,也是雷府的下人,一进府就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当年欧阳恭喜欢癸霜这件事,府上人人都知道。于是雷府有两个怕老婆的,成了府上一桩笑谈。
但很可惜,癸霜喜欢的不是欧阳恭。
欧阳恭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喜欢着。但他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那个在整个东苍都光芒万丈的盖世英雄。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注定看不到多少光的影子。
后来,癸霜死了。
那一战是冲着欧阳恭来的,也是那一战中给他留下了病根,几乎必能化生境的欧阳恭一生都不再能够跨过那个坎。
但只有欧阳恭知道,那一战中,他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是那个为他挡下一剑的女子。
他想了很多年,到老了也没想清楚,癸霜为什么会替他挡下那一剑;究竟是因为要救他欧阳恭,还是因为老爷需要一个影子……
“欧阳,”雷桀渊的声音将老人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雷桀渊望着欧阳恭的眼睛:
“你为什么就没有想过……或许后来,癸霜自己都不知道,她最喜欢的,已经是你了……”
老人骤然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忽然想起了,在那场大战的最后,他怀里那个大口吐着鲜血的女子,在努力说着什么。可那时候的欧阳恭,眼前全是血水和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怎么样都没办法看清那张他平时不敢过分直视的脸。
此时,那最后的场景似乎清晰起来,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那女子嘴巴在说着什么:
“欧阳……原来,你在我心里了啊……”
可惜,得到这个答案的代价,两人都承担不起……
当时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两鬓斑白神色衰。这两位东苍江湖上一代的传说,都老了......
一道金光从山丘的那边电射而来,雷桀渊只觉头皮发麻,此时的他手中无剑,身上抱恙,于是只能慌忙闪避。但着匆忙间,只能堪堪避过要害,眼见必然重伤。
这一刻,前方的欧阳恭好似福至心灵,老人以最快的速度撞开雷桀渊,那道金光骤然洞穿了老人的身躯。
一片血色翻涌,欧阳恭喃喃道:
“癸霜,我看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传奇落幕
“欧阳!”雷桀渊扶住欧阳恭,可老人的胸口上,已经有肉眼可见的一个血洞。那支箭羽上强横的金色灵力,正在肆意破坏老人身上最后的生机。
雷桀渊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跳动:
“你是不是傻?!”
“不要乱动,我来救你!”
这位盟主周身涌现出爆裂的紫色灵力,瞬间将那些本在肆意蔓延金色灵力全部压制。但要真的彻底剔除那些灵力,却有极大难度,雷属灵力从来不适合替人疗伤,其强横的本性极容易直接杀死伤者,控制必须毫厘不差。雷桀渊自然能做到精准控制自己的灵力,但却需要大量的时间,现在的局势明显不允许给他那救命的珍贵时间了。
欧阳恭面色苍白,此时突然焕发出最后的生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雷桀渊的手:
“走!”
老人一把将雷桀渊推开,下一刻,这位在雷府暗处藏了一辈子而声名不显的高手终于彻底倒下,这一倒,便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雷桀渊双目通红,望向远处那山脉今天,看来是有人要把他留在这里了。 说来,此人他雷桀渊也还算熟悉。
金羽穿云,灭绝千里。东苍皇朝四大宗师最后一位,化生境宗师,北方抗莽大将军,穿羽箭任骧。
“既然都放出这一箭了,就出来吧。”
雷桀渊逐渐平静下来,体内沉睡的猛兽却在慢慢苏醒。
一道身披银铠的身影从远处山峰中出现,缓缓向着孤军奋战的雷桀渊靠近。声音却快于那道身影,传到了雷桀渊耳边:
“病虎哪怕行将就木,依旧有啸行林间气概。晚辈任骧,拜见前辈。”
任骧为宗师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哪怕此时来杀雷桀渊,这一番说辞中依旧有真诚的敬意。但敬意再多,今日此时,这位风云一世的盖世盟主,也必须变成一具尸体。
“晚辈胜之不武,前辈走好!”
一语落下,天地变色!只见以雷桀渊为中心,周围山岭全部像活过来一样,灵力汇聚成云,要将雷桀渊镇压其中,仿佛天劫降至,不可抗衡!
“扈悲泯杀阵。”
雷桀渊望向天空,微微闭上眼睛,神色悲戚这是莽金第一杀阵。那混蛋终于等不起了吗?
雷桀渊长出一口气,伸手一捞,那只金色箭羽被捞回老人之手。
任骧瞳孔微缩自己与神箭的联系,被切断了!
雷桀渊神色重新回归冷傲,睥睨周边围来的越来越多的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来自北方边境,一水的化生境,北方的底蕴,今日竟然全部用来杀他雷桀渊了。
“可恨今日穹光不在手中,不能杀尽国贼。”
长出一口气,雷桀渊周身之外,紫电如龙蛇,在这万里山川之中疯狂奔走!
……
老将迟暮,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这一日,天空阴沉,忽然飘雨,似在替这老人呜咽。
北方七大化生境边将,外加莽金一位阵法天狼今日齐聚这不知名的山岭,只为杀这雷家一人。
任骧喘着粗气,远处战场之中,依靠突袭,他终于用最后一支箭羽,洞穿了那个传奇人物的胸膛。一袭紫袍的老人
,至死都是站立的。
战场中,同来的同伴只剩四人,个个带伤,哪怕离得最远的任骧同样狼狈无比。
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雷桀渊手中没有穹光剑,身体有恙的情况下,七人围攻依旧被当场击毙两人。雷桀渊在不懂阵法的情况下,硬是抗住了天地之力,在第一杀阵之下首先找到了莽金阵师的位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拳将那位本身并不强大的阵师轰成了血雨。
从一开始,雷桀渊就在燃烧自己拼死一搏。人到生死关头的力量,会成倍增加,又何况是这位宗师。
任骧颓然坐在地上:
“化生境真的是个骗人的境界……根本看不到顶点啊……”
“任将军,可以去复命了。”
众人已经围着那具尸体许久,却没有一人敢去割下首级。因为不久前,一位同僚就是这样,在他们面前被诱杀在此。
任骧嘲讽笑笑一群化生境宗师跟纸糊的一样,连胆子也不堪入目。那将领的意思,显然是让相对来说最强的任骧去割下首级了。也对,大家虽然都来自北方,但辖区不同,大多互不从属,现在这生死关头,推推搡搡也正常。
任骧拍拍手,撑起身子站起,而后一扬手将三支金色箭羽收回。任骧其实知道,四大宗师之中,水分最大的就是他了。今日三弓全开,已经让他浑身发软了,正面对敌任何一个强化生,他都不占优势。只有远程偷袭,占据先手时,才能另说。就像一开始,如果没有那老仆,说不得就是一箭功成,最起码也能重创雷桀渊,后面他们就不会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现在想来,如果那老仆没死,怕今天还要再惨烈一些。当然,在他眼里,镇北的柳山凌同样水分不少,雷桀渊和国师这两人,根本就不能看成和他们一个层次的人。
银铠将军在那高大身影前站定。
雷桀渊依旧圆睁双目,满脸血迹。
任骧叹了口气,跪伏于地,诚心诚意三叩首。而后才站起,面色恢复平静:
“得罪了……”
手中长刀明晃晃,任骧一咬牙,终归还是没有挥出这一刀:
“老盟主应当有一个全尸,吾辈江湖,当如雷桀渊。”
任骧以手轻抚雷桀渊的双目,而后亲自背上老人尸体,迎着夕阳,回国师府复命。
任骧知道,天下已经大乱了。北方空虚,莽金遵照协议,没有直接进犯两朝交界国土,而是陈兵镇北关外。在东苍将领眼中,镇北早已不是东苍的一部分。
……
国师府中,老人不再修剪花草,他静静在那黑暗之中立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位权倾朝野的老国师终归行动了,他必须在武盟,镇北,皇帝三方拧成一股绳之前采取动作。那个镇北来的年轻人,让他感到了不安,比知道雷正则已是化生境带来的不安要更甚一步。镇北将由莽金拖住,雷家武盟即将群龙无首,只是那白衣年轻人此时却不知在何处。
国师府地牢之中,雷正则被锁链牵扯,动弹不得。
正如任骧所说,国师司徒虬与盟主雷桀渊两人,与其他人早已不是一个层次。雷正则甚至没有做出太多反抗,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柄鬼神杖不知吃掉了多少魂
魄,早已不止有些神性那么简单。长杖品质,怕是已在穹光剑之上了……
老国师缓步登上楼台,望向远处。不亲自去取雷桀渊性命,是他对这位盟主最后的尊重了。
当然,也是对那群北方的小崽子最后的考验。这样一来,他们也就都没有回头路了。
万事具备,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只是,那个让他不安的镇北年轻人,如今跑去了哪?
老人背着手,终于缓步来到了那地牢之中。
雷正则早已醒转,这个名门之后的中年男人在被抓回国师府地牢后,并没有歇斯底里。他很快就想清楚了很多东西,面色如雪,神情呆滞,就那样静静等着命运的裁决。
他明白,司徒虬既然敢对他动手,那么,自己父亲必然遭劫了。
雷家没了……
脚步声轻轻的,但在这阴寒寂静的地牢中,总是格外清晰,一声一声叩击在雷正则的心头。
“小子,抬起头。”
雷正则哪还有这些日子的意气风发,他颓然抬起头,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他无法对抗地老头子。雷府之中那一战,将雷正则所有地气焰全部打散了,没有交过手,根本不会了解,化生境与化生境之间,差距竟是天堑。他甚至没有呼救地机会,在雷府之中,两大化生境宗师的交手,根本没有掀起多大的涟漪。
那是绝对的压制。
“你父亲是个英雄,我给他留了全尸。”
雷正则咬住嘴唇,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他内心中的悲愤,让握在司徒虬手中的那柄巨剑颤鸣不已。
司徒虬毫不在意,随意将巨剑插在雷正则面前:
“帮我杀了皇帝,彩崖郡你雷家转移隐世的旁支血脉,我不会赶尽杀绝。”
雷正则双目圆睁,血丝密布。
司徒虬依旧视若无物,随手几剑,将那锁链斩断,顺便解了雷正则浑身窍穴:
“你们雷家与我司徒家比眼线谍子,差了一万倍。唯独你的境界隐藏做得不错,算我司徒家小输半式。”
“对了,雷公子派去南方走动各方的那位姑娘,如今也在国师府中,不过不算听话,受了些苦。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我杀了你!”雷正则浑身紫电爆裂,但下一刻,便被司徒虬一掌拍在了墙上。
“还有两次反抗机会,反抗不成,你也就死了。”
雷正则呕血不止,说不出话。
司徒虬拍拍手:
“而立不娶妻,原来缘由在此啊,年轻就是好……”
老人背身而立:
“不着急做决定,老夫等得起……”
“我杀……”
雷正则擦了擦嘴角,晃晃悠悠站起身,手中重新握起了那柄巨剑。
雷家诸般谋划,就是不想辜负君主同时全身而退,走了这么多年钢丝,这平衡在国师府手中,说毁也就毁了……再不似先前那般神采奕奕,雷正则如同一具活死人,全无精气神,连说话都沧桑不少:
“我想知道,国师权倾朝野,武功盖世,何不自己杀?”
那老人缓缓远去,声音幽幽:
“其间气数,岂是你这晚辈后生能知道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虬斩龙
雷家父子两人,忽的从江湖没了踪影,像是忽然从整个江湖蒸发了。
雷桀渊消失还可以勉强解释成老盟主让位退隐,可如今如日中天,风头正盛的雷正则却也消失了,半点消息也无。
雷府本就人少,此时更显冷落。在外人眼里,前后也没什么变化。但知情人知道,其间无数暗哨高手,在那一夜之间,便全部覆灭。
脸上刀疤密布,看一眼便让人觉得狰狞恐怖的巨剑汉子随意坐在了雷府附近的一处小摊子。他一声不发,只是喝酒。最后,将一壶好酒尽数洒在地上,来如恶魔,去似幽灵,悲戚萧瑟。
在他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也走进了这小小酒铺。他只是望着那落魄之人远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没有转换视线。街上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是因为快要入秋的关系,格外寒凉。喝了几口劣酒暖暖身子,他随意拍了几文大钱在桌面之上,站起身,戴上帏帽,消失在雨幕之中。
……
以雷家为支柱的阵法学院在此事过后,日子艰难起来。所幸,雷家威名尚在,无人此时来挑衅。真正能看清局势的都清楚,这所学院已经无关大雅了,就只是一家普通的学院而已。说不得没了雷家支撑巨大的损耗,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关门了。
陆玄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能有这样势力的,他闭着眼也能猜到。
这一日,陆玄独自在这早已暗哨无数的学院随意转着。轮椅在地上压过,能听到战车的辙声。
长叹一口气,陆玄乖乖回到课堂,与同学们教授棋艺。
他从一局又一局棋盘前停留,不时停下与各个学生对弈。这些学生中,有武林豪门之后,有普通市井孩子,有商家富贾之后,更有官场大员乃至将门之后。陆玄全部一视同仁,有教无类,指导只分情况,从不看人。今日也是,走走停停,指导的学生都没有什么规律。
一个少女坐在桌前,皱眉思忖,棋盘之侧,少女静若幽兰;若再仔细一看,这文静少女眉间分明又有一股抹不去的侠气。
陆玄于是多看了两眼少女布下的棋局,阵法陆玄懂得不多,但看这棋局,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楚。看似严谨的布局,在陆玄眼中,处处漏风,也就意味着处处都可以更进一步。
陆玄一如对待其他学生,轻轻在少女棋盘上放下手中一枚白子,一时间处于劣势的白子忽有满盘皆活之感,绝对是一记不可多得的神仙手了。少女讶异抬头,陆玄温声问道:
“你是龙长老的孙女,龙心月姑娘?”
龙心月微微眉头一皱学院方先生分明认识我,今日怎么假装不认识我?联想爷爷曾嘱咐自己,最近阵法学院同样是多事之地,让自己处处小心,龙心月很快处变不惊,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回先生,是的。”
陆玄则还是平常的模样,他平时和任何一个学生聊天都是这副亲切语气:“来了龙阙,有四处玩玩吗?龙阙可是大得很啊……”说着,陆玄又下了一枚棋子在棋盘之上。龙心月眉头又跳了一跳平时方先生在学生棋盘上落子,向来是黑白一边一枚
,这次却一反常态又落了一枚白子。落子位置完全没有讲究,就是随意的落子,是疏忽吗?
龙心月有些摸不清楚了,只得顺着陆玄的话头轻声道:
“还没怎么出去玩……”
陆玄笑容和煦:
“我就问问,不用太紧张。我记得龙阙城北有家客栈,也带一个龙字,他家那个说书先生讲书很好听。”
说着,陆玄最后又留下一枚棋子,同样是白色。
龙心月轻轻点头,目视陆玄离开,直到陆玄在另一个学生面前停下,依旧笑容和煦,依旧谆谆教导。
龙心月低下头,装成思索棋局的模样,实则心乱如麻方先生在其他各处,分明都只下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而已。
……
龙心月故作镇定,一如往常将一天的学业顺利完成。下课之时,她没有直接回校舍,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三枚棋子被她攥在手中。她表面镇定,实则一天都忐忑难安。这方先生,分明是将她往火坑里推!身为江湖大家龙家之后,她怎么会不知道雷家父子消失这背后的争纷?她没有退出这学院回到门派,依旧留在京城脚下,就是龙家的态度:长孙在天子脚下,龙家不会有任何越矩行为。
但现在……
这三枚棋子,是要给雷家其他的力量传递什么信息?据爷爷来信指示,此事不要掺和,能算计雷家的势力,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国师。近来雷家又和镇北交往甚密,这里面的博弈,已经不是龙家这样的小家族能起到作用的了。
可是……
龙心月抬起头,她的面前,是一家巨大的客栈,客栈之上是四个大字:垂龙客栈。
“姑娘,请进吧。”
不知何时,龙心月身边,已经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戴着面具,气息平和,声音温醇,明明没什么压迫力,却让人无法反驳。
龙心月苦涩地笑笑:终归是卷进来了。没办法避免吧,雷盟主消失,哪怕是爷爷,心中应该也都是不甘吧?亲自写给她的那封信,力透纸背,明明说的是不要掺和,但却全是不平之气。
龙心月跟着那人来到了二楼,那里确实有一个说书先生。但面具人却没有停下,将她带到了一个密间之中。
密间中早有一个俊俏到秀气的男子正在泡茶,见二人进来,男子微笑着招呼道:
“坐吧。”
龙心月咬紧了牙齿,明明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但说出这句话时还是止不住颤抖:
“雷叔爷……还在吗?”
密间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曾与枫卿童见过的那个隋姓少主。鬼面人换了面具,气息大变,更加神华内敛。
听到龙心月的问题,隋姓少主愣了愣,而后放下了手中茶杯,言语之间有些沉痛:
“想必,不在了。”
龙心月忍住泪水因为爷爷的关系,自己是雷桀渊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没有感情?只是龙家都不愿意去相信,武功盖世的雷桀渊真的会死。所有人都只记得盟主那伟岸的英姿,只有龙心月心中的不安最甚,在她眼里,雷桀渊只
是劳心劳力的叔爷,在她眼里,那只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叔爷……
龙心月随便抹了脸,神情重新坚定,她展开手,手中是那三枚棋子:
“方先生让我带出来的。”
鬼面剑客接下那三枚棋子,他的背后,已经没有那个巨大的剑匣。剑客腰间,只配了一柄长剑,是之前未曾现世的一柄新剑。
“少主。”
隋姓年轻人接过那三枚棋子。轻轻摩挲,极细微处刻了小小一个字,不仔细感知极难发现。那是一个“陆”字。
那年轻少主得到这第一个字,并没有多震惊,但神情之中的落寞分外明显,他喃喃自语,郁结难解:
“果然是你,陆先生……先前叫秦哥去找你,分明不认的……这是,最后的情分吗?”
鬼面剑客微微躬身,声音温醇:“陆玄先生终归还是记着少主的……如今这局势,随时会是兵戎相见了。我们许多事情,在国师府那老家伙眼里,其实不是秘密了。”
龙心月自然一头雾水,不知这主仆二人在说些什么。
隋姓少主长出一口气,拿起第二枚棋子,同样极细微处,刻下了“西门”二字。他微微皱起眉头:
“西门?”
他马上又拿起最后一枚棋子,修长的手指在感觉出最后一个字时,隋姓少主如受电击,飞快讲手抽回,棋子顺势掉在了地上。向来云淡风轻的他额头之上瞬间生出细汗,面色铁青。
龙心月被吓得不敢作声,她根本不知道三枚棋子上刻了字,行动匆匆就把棋子送来了。此时生怕给自己惹了杀身之祸,据爷爷的话,能在这场纷争中入局的,都能轻易覆灭龙家。
鬼面不动声色捡起那枚棋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年轻少主这样失魂落魄了那上面同样刻了一个姓氏:
枫。
三颗棋子,三个姓氏,已经能够说明问题:西门不惑姓枫。
鬼面长叹一口气自己最看好的两个兄弟,一个如今没了踪迹,一个竟然是千夜皇朝的余孽。
隋姓少主显然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在鬼面捡起棋子知晓内容后,他就恢复了过来。面如白玉的隋姓少主抬起头,望向鬼面:
“秦哥,你怎么看?”
鬼面剑客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英俊的脸,脸上那股正气,分明比雷正则还要再胜三分,简直一看就是忠义之士,只差将“正直”二字刻在脸上。
“少主不必在意我的心思,陆先生给我们看这个,应当是不得已只能选择信那一句谶语。”
二人眼中有精光射出,轻轻齐声道:
“杀虬斩龙者,必为枫氏。”
龙心月只觉得,这密间之中,让人喘不过气。
所幸,片刻之后,隋姓少主恢复了笑脸,摆摆手,让龙心月去了。龙心月只觉身上一松,战战兢兢离开了客栈。
陆玄遥遥似乎心有所感,他的手边,是阵法学院的立身之本那个年轻人留下的阵法神书。双腿已断的教书先生抬起头,怅然无比:
“枫少侠,陆玄罪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婚典
龙心月远离之后,主仆二人关上门窗。鬼面此时早已气质大变,之前狠厉的行事风格,只是伪装而已。那柄嗜主邪剑也有影响,但终归没有控制住身上早有使命的鬼面。
鬼面真名即剑名,名为尚清。他也并不是秦姓,秦字只化音“清”字。真姓为苏姓,全名苏尚清。
腰间尚清神剑,兵器百谱排名第四,单论神剑排名,仅次于雷家穹光。尚清上任剑主护卫宫廷之中二十年,上达天意,几近为神,也是国师始终忌惮之人。但其实现在已是残烛,坚持不了太久了。国师想必也有察觉,才有近期之变。皇宫易主还是国师灭门,这两个结局总有一个快到了。
“皇上,我们,回皇宫吗?”
隋姓少主捻着茶杯,思忖少许后摇头道:
“往南去,找到那位枫姓年轻人。”
显然,这位所谓的隋姓少主也只是化音,他本姓王,真名王燧,为当朝皇帝。
“西门不惑既然为千夜余孽,那我们直接与他合作定然不可能;好在为了那句谶语,我还留了一记后手……”
苏尚清皱起眉头:
“皇上是说,千夜公主?”
苏尚清作为皇帝最亲近倚重之人,诸多内幕全都知晓。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相信那句谶语?实在是如今形势逼人,皇帝早已成了孤家寡人,边将兵权几乎全到了国师之手,京城之中,皇帝同样不剩多少信得过的亲卫。好不容易苏尚清跻身化生境,有些资本去试探雷家,雷家忽的就没了。国师早已是只手遮天了啊!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句谶语了。从国师这么多年致力杀掉镇北仅剩的枫姓余孽来看,确实不是空穴来风。但枫氏分明是把双刃剑杀虬之后,便是斩龙啊……
王燧倒云淡风轻些,这份气魄,苏尚清都自愧不如。
王燧站起身:“本以为她是枫氏最后的血脉,后来才知道镇北被柳山凌带走一个,如今又蹦出来一个。我想,西门不惑大抵是愿意见见这个前朝公主的,说不得血脉还亲近得很……”
苏尚清知道,这位十岁登基的皇帝,如果是如江湖子弟一样的热血心肠,是活不到今天的。想起那个不似人间凡物的白衣年轻人,苏尚清欲言又止,终归长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双刃剑该怎么用呢?大概是杀掉一人后,便使它折了吧……
……
“雷家没了?!”
柳山凌一巴掌拍在桌上,骤然起身,面色愤慨,一时间整个房间仿佛都盖上了一层重压。
此时的柳山凌因为风千陌的事已经被免去大供奉之名,赋闲在万军山内。但各种信息,终归会有人告诉他。柳山凌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镇北人,而是早年因为为枫氏说话被发配边疆,他年轻时同样是东苍皇朝的战将。身在东苍,从东苍长大的后生一代,哪一个心中没有一个雷桀渊?
柳山凌额头青筋暴跳,满心愤怒之后是不可置信:
“这消息是假的吧?雷盟主怎么可能……以他的本事,谁杀得了他?!”
那汇报消息的跪在堂下,早已被这股压力压得汗流浃背,哪里还有力气回他的话。所幸,韩语立轻轻挥了挥扇子,那跪在地上的传信人终于缓了口气。
“你先下去吧,我们知道了。”韩语立既然开口
,那送信人也就下去了。不过边走边觉得有些丢人,明知道大当家不会把他一个传信的怎么样,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重压压得说不出话。大当家尚且如此,那东苍的雷盟主该多强啊!就是这样的人还……
报信人唏嘘着离开了这房间,房间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韩语立叹口气,轻声道:
“大哥,节哀,老英雄应当是……”
柳山凌攥紧了拳头,牙齿紧咬:
“国师府那老家伙!”
韩语立晃着玉扇,站起身在房间中踱步,沉吟半晌,道:
“大哥,你要出山了。”
柳山凌惊愕道:
“我?我心中虽想前去东苍一探究竟,但此时既是代罪之身,又师出无名……”
韩语立摇头,解释道:
“不是去东苍,而是陈兵镇北全部边境!”
柳山凌也不是庸碌之辈,一点即透:
“你是说……”
韩语立攥紧拳头,眼中有怒火:
“那老家伙向来算无遗策,这种时候,他会让我镇北有时间腾出手来?你我都心知肚明,除开镇北辖境连通北疆,接壤部分莽金边境外,莽金与东苍直接交界处无数,几大军区守将几乎都归国师府调度。雷盟主哪怕老了,也绝不是随便能动的,要么是国师亲自出手,要么就是任骧那小人出手压阵。这么多年,那老家伙从不会将自己置身险境,让他去面对四大宗师之首的雷盟主,你觉得有可能吗?”
柳山凌同样攥紧了拳头,面色阴沉:
“所以多出来的这股力量,来自边境,此时东苍北方,边防全无。”
韩语立停下脚步,望向柳山凌:
“大哥,莽金与国师府必有交易!”
门外,又有传信人急步前来,人未到声先至:
“报!”
“东苍北方诸郡全部断绝钱粮交易,今日所有商贸全部停滞!”
柳山凌背转身,将高挂的帅袍披挂上身,大步向外:
“传令全境,一级战备!”
……
五日后,莽金宣战镇北辖境,陈兵边境。
北疆之内,亦氏居南,刘崇喜居北。刘崇喜背靠莽金,宣战亦氏,遥遥剑指万军山。
……
东苍皇宫。
“成婚?!为何?”皇帝高坐朝堂,堂下文武分列,国师司徒虬总领文武,端坐堂前太师椅之上。老人今日倒是没有带上那柄摄人的鬼神杖,但在这东苍中,能奈何他的那个雷姓老头子,已经不在了。
国师端坐椅上,回皇帝问话国师也不必站起,只在椅上俯首躬身:
“老臣观此女星象,为紫曦星命,命中当为皇后,娶之者可得天下,为社稷安稳,望皇上能纳之为贵妃!”
皇帝在珠帘之内,面色阴晴不定,不知这老家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皇帝负手直接离座,转到堂后乱踱几圈,情绪躁动。群臣缄默,他们都知道皇帝暴虐性情,此时多言,只怕惹祸上身。
只有武将之首,三军元帅,威武将军敢开口言语。此人阔面大耳,相貌粗犷,声音如雷:
“皇上,老臣虽然与国师素不对付,但如今只是纳个妃子,纳便纳了,又不是皇后,怕甚么?”
群臣又是沉默汗颜如今敢这样说话的,除了这老元帅,真是一个也没有了。
皇帝在龙椅后转了几圈,终于又回到堂上。他长出一口气,本来面色难看,现在忽的又换了笑脸:
“好好好,纳妃是好事,好事嘛!那朕就多谢国师美意了!”
司徒虬坐在椅上微微拱手,轻声道:
“皇上圣明!”
群臣只有此时敢附和一番,齐声道:
“皇上圣明!”
皇帝摆摆手:
“成天只会圣明圣明,尸位素餐,小心我拿你们这些没用的都斩了!”
“还有要禀的吗?”
堂下一片沉默,此时还有谁敢当出头鸟呢?
皇帝显然不是个能等的,又暴躁起来:
“都是些没用的!退朝退朝!”
如同钢丝之上走一番的文臣武将尽皆散去,皇帝也回了寝宫。
几个面白无须,如同女子一般俊美的太监跟随在后,随皇帝一起去了。
次日夜晚,皇宫大喜,处处火红喜庆,皇帝更是直接下令,大赦天下。
而在北方,镇北辖境与莽金接壤处,已有骑哨不断遭遇,不断喋血……
皇宫门口,司徒朗炎戴着兜帽,遮住面容,与昔日敌人对坐饮酒。
雷正则满面胡须,哪还有昔日半点英姿飒爽之态,分明与路边流浪汉无异。
司徒朗炎端起酒杯,慢慢地啜着,眼含笑意:
“抱歉了雷公子,今日奉家父之命,不能让你扰了皇帝好事。”
雷正则手始终紧握剑柄,眼中全是血丝,狰狞恐怖。他一言不发,但分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司徒朗炎似乎乐于看到雷正则这副模样,可能是在国师府耳濡目染久了,昔日大将军成了今日小人模样:
“雷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皇帝暴虐,却也不会如何为难自己的妃子……哦,那姑娘大概也不会反抗,只是不知道,我一向擅制毒的司徒家制出的春药,是差些,还是更霸道呢……”
雷正则浑身冒出紫色的雷电,桌上的酒壶剧烈颤抖起来,这位昔日的纨绔公子今日彻底一败涂地,马上就要彻底崩溃。
司徒朗炎却半点不收手,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若今日就闯进皇宫,那姑娘,是要死的哦……”
雷正则眼中滚出两滴血泪,他暮然将巨剑拔出,一剑劈向司徒朗炎,一时间紫电狂舞,整片城墙被映照成紫色。
“混蛋!”
巨剑横空,半点不留力了。
“雷正则,你和那姑娘,也到此为止了。”
司徒朗炎不为所动,那巨剑,停在了他额头之上一寸处。
司徒朗炎还是安安稳稳喝着酒,甚至懒得去擦额头上淌出的鲜血。
他抬起头,望向收剑转身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的那个背影,良久无言。戴上帏帽,司徒朗炎仰望了一眼这城墙,在周围越来越多的火光和嘈杂的卫兵呼喊声中轻声道:
“如此,倒还有救。”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近日京城阴雨格外多。
这一天的紫色电光,造出了很多传言。但作鸟兽散的武盟,让所有人明白,雷家,没了就是没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宗师之战
镇北那黑乎乎的练兵堡终于开始向整个辖境不断输送血液,极短时间内,镇北辖境就进入了战斗状态。对于被东苍断了交易渠道,镇北辖境早有准备,储粮足够镇北辖境打一场漫长的攻坚战。但国师府令镇北无暇插手东苍事宜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当东苍内部尘埃落定,南北夹击之下,镇北辖境肯定还是会回天乏力。
镇北辖境高层对东苍其实不怎么报希望,但要说“降”字,这些将领的字典里还真没这个字。
北方战云密布,莽金对阵镇北辖境,可不仅仅是佯攻。莽金内部在国师的帮助下刚刚完成血色政变,新任国主是原国主的弟弟,他不满意父亲和兄长偏居北方的政策已久,此次又是国家新立,将矛盾转到对外战场之上是必然的。
这么多年,北疆早已被渗透,已经无法完全隔开两军,两边已经有更多的地方接壤,直接兵戎相见只在旦夕。
镇北辖境内部各种矛盾也都暂且被搁置,所有矛盾都将转向北方。实际上,镇北内部的矛盾似乎也都解决得差不多了,横空出世的杀狼组织一次次精确地摧毁了国师府谍子的据点。如今国师府据点几乎不剩什么了。
就在整个镇北辖境进入战备状态之时,有一个地方,气氛却有些不一样。
荒虬岭作为与东苍有无数交易的巨无霸宗门,在此次封禁中,绝对受损严重。所以整个宗门气氛萧索,似乎是受创不小,在缓慢的恢复。
但实际上,只有戚敛和吴凌阙等人才知道,这一切并不重要。
“是时候了。”
吴凌阙全身灵力庞杂,只要到了宗师境,都能看出,这个年轻人身边的灵力在以十分不正常的速度飞快流逝。
吴凌阙与戚敛并肩站在清心山崖前,天色阴暗,天幕低垂,说不出的压抑。
“这次,可以了?”戚敛站在一侧,目不斜视轻声问道。
吴凌阙努力压制周身灵力,但那种已经不像是人的邪气,终归藏不住。连吴凌阙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称为一个人了。有时候,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脸在不断变化,每一个被他夺走一切的人,都想要将这具身体夺回去。他的右臂上早已被殷红血丝布满。
“经脉已经彻底打开,只要量足够,堆到化生境,不难。而且……”
一声响彻云霄的啼鸣从山崖之下响起,一只巨大的乌黑巨兽展开双翅,从下至上,如一片遮天的黑云冲天而起,扬起无数沙石。
一老一少衣袂飘动,望向那盘旋巨兽。
这只最后的仰龙雕如今越来越陷入疯狂,在不断地喂食下,巨兽以兽身和主人一起进入了化生境。这样的巨兽,绝对是史无前例,至于以后,想必也不会有了。
“那老家伙,知道了吗?”吴凌阙黝黑的双眼如同两点跳动的黑焰,比这即将到来的黑夜还要更黑。
“他早就知道你是奎木崖后人,早有杀心,只是碍于白令君的面子。派去的那丫头灵光,添油加醋说了你贼心不死,依旧在练邪术;以那老头的性格,必然会自己来取你性命。毕竟自信惯了,觉得没人能留住他。”
凉风阵阵,二人不再言语,只是在这石崖上站着。那巨兽在吴凌阙如黑火般的目光中,终于还是重新潜入了崖底,没了声息。
“来了。”
戚敛睁开双眼,望向远处。那里的暗影一闪而逝。
吴凌阙皱起眉头:“看到你在我旁边,他会不会不过来了?”他不是在担心无法对付那成为暗夜传说的刺客,而是担心那人逃走。
戚敛摇摇头:“不会,他不会把我的境界放眼里。”
吴凌阙眯起眼睛:
“这样啊,那我的化生境,不是更加破破烂烂了?”
一道黑色剑光已经在吴凌阙脖子处出现,这一击狠辣准确,显然就是一击毙命。
黑色匕首从吴凌阙处划过,吴凌阙以稀烂的化生境,全力躲过了这一击,原地似乎有一个残影被击碎,闪开的吴凌阙喉上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影刃上残留的点点黑色物质,终归没办法侵入一个化生境宗师的体内。
戚敛同样退回,守护在吴凌阙身边。原地处,站着一
个黑袍老头,周身之外,阴影点点,是无数影刃。
吴凌阙摸了摸自己喉上的细微伤口,只差一点,哪怕准备完全也交代在那了。
不过,今天他根本就不是关键,哪怕他吴凌阙死了,这位王府三供奉的性命也照样会留在这!
吴凌阙勾起嘴角:“喂,老人家都现身了,你们还躲着,就不合礼数了吧?”
一个独臂男子显出身形,周身气息与吴凌阙相似,正是国师府司徒芳。他竟以奎山秘法为引子,也破入了化生境。
而后现身的,才是今日此处最强。
那人拄着一柄长杖,一声一声敲击在地,如同敲击在高山袅的心上。
高山袅看清来人模样,长叹一口气。如今王府供奉两位都在北方坐镇,只有他一人还在府中。听到有人来报说荒虬岭吴凌阙依旧在修炼邪术,他本不想管。但总觉得,战时放着这样一个人在大后方,终归放心不下。
在看到戚敛在时,作为宗师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诈。但一想荒虬岭那些歪瓜裂枣,他便没了退步的心思。化生境要杀人,是一堆纸糊神起境能插手的?至于戚敛,机缘巧合进了小化生境,不提也罢。
只是此刻,面前这一人,已经可以与他较劲了。
司徒久让。
使一柄鬼神杖,能从柳山凌手下安然离开。那时的司徒久让,还只是神起二境。
今日,面目憔悴,脚步虚浮的司徒久让,却只让人心头更加沉重。
大化生境。
“老头,见礼了。”司徒久让魂魄在地牢之中明明受损,但境界却反而拔高。又拿回了那女孩子身上,属于他的那份气运。气运一事最为玄妙,破境一气呵成。
高山袅知道今日凶多吉少,但也没怎么生气,轻轻点头:
“后生可畏。但请指教。”
司徒久让脚下一点,一时之间,山野之中紫雾弥漫,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头。司徒久让的身形早已隐藏在紫雾之中。
“那么,前辈,一个我,再加三个化生境。不知这样的阵容,还算不算对得起你呢?”
想起什么,司徒久让拍了拍脑袋:
“啊……啊……小吴还有礼物来着。”
这一片刻时间,高山袅早已锁定了司徒久让的位置,无数影刃向着那边攒射而去,显然准备一击必杀。高山袅清楚知道,这山头之上,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个司徒久让。
然而,一只黑色巨兽冲天而起挡在了司徒久让面前,无数影刃竟无法穿透那巨兽表面长出的巨大鳞甲。
“这是!”
吴凌阙双目圆睁,面目狰狞,如同彻底丧失了理智的野兽,嘴巴高高咧起,脸上是人类不该拥有的疯狂神情。
“这是,奎山的还礼啊,高前辈!”
……
“今日到时间了,最后一个地点,在哪里?”
风千陌站在绮仙门口,这次根本没有进院门。
绮仙在院内烧着水,亲自泡了一杯绿茶,来到门前,递给风千陌:
“最后一个地方,你最好不要去了。”
风千陌并不接,只是在那里站着,望向绮仙。
绮仙长出一口气:
“最后一个地方,是荒虬岭,你立誓要杀的谍子,是你的昔日同门,吴凌阙。”
风千陌瞳孔微缩。
已经拔除了无数据点,风千陌知道,绮仙不会骗他。但他一时还是无法接受:
“听涛阁与国师府不共戴天,他与国师府联合,图什么?!”
绮仙收回茶杯,轻声道:
“与他不共戴天的,不止国师府啊……”
风千陌忽的警醒,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混蛋!”
转身便要走。
绮仙连忙出声叫住:
“风公子,那里即将是是非之地,你最好别去!”
风千陌停下步子,顿了身形,终归还是转身郑重将绮仙放回桌面的那茶水端起,仰头一饮而尽,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本想直接就说还绮仙自由,但想想,这事等他回来再说也来得及。于是
只道了一句:
“多谢。”
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之中,他没有看到,身后的女子倚靠门边,无力地瘫软下去。
说出最后一句忠告之时,体内蛊虫终于咬断了她的肝肠。蝶魅最多情,最不许动情。身为蝶魅,一旦不再将国师府命令放在最高处,便是死罪了……
“公子,对不起,我终归还是国师府的人……”
绮仙合目,就那样,安静地永远睡去。
……
司徒久让善用毒,又有鬼神杖能驱邪祟,再加上自莽金长大,粗通阵法,自成一脉,本身就是个恐怖的对手。这阵法之中,高山袅难以隐藏踪迹,一身顶级的隐匿本领全都发挥不出来。要突破阵法,又有其他诸人团团守住,很快就颓势尽显。
长时间运灵屏息,终归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毒素。高山袅头脑逐渐昏沉,已经产出幻觉,在阵法中辗转腾挪地速度越来越慢。
“喂,一人左右一门生死,很潇洒吧?”
吴凌阙如恶魔一般的轻语忽然出现在高山袅的耳边,高山袅头昏眼花,胡乱一掌拍在身侧,可这一掌,又只是打散了一道虚影。反而是高山袅骤然发力,吸入的毒雾更多了。
高山袅长叹一声,盘腿坐在原地。他认命了,今日这阵仗专门就是为他准备的。他擅长隐匿暗杀,在没有境界碾压的情况下,从来不适合正面对敌,以少打多。毒阵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每次原本一击必杀的出手都能被堪堪躲过。
高山袅端坐阵中,笑言讥讽:
“小子,你老爹再没人性,还真没做到你这种勾结国师府的下作程度。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代比一代能吃屎,不愧是奎木崖的小杂种。”
吴凌阙并没有被激怒,在他眼中,没必要跟一个死人再多怄气,失了阵脚。如今瓮中捉鳖,只差时间了。
高山袅也没指望真能靠一张嘴打开局势,大仁大义的话柳山凌那一脑袋热血正气的家伙能说出口,他老头子可没这张脸。累了一辈子,反正也老了,折在这就折在这吧。
“那个司徒家的老二,你手是我小友扯断的吧?啧啧,你们司徒家,逃命还挺有一手,想必也是属老鼠的?挺会钻的。”
司徒芳呵呵冷笑,面色阴沉,但终归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司徒久让主持大阵,境界最高,反而怒形于色。败给柳山凌是他最糟心的事情,之后更为此被囚在那地牢半年之久!被戳到了痛处,司徒久让低声咆哮:
“你找死!”
山巅之上紫雾忽然变黑,更加汹涌,压得吴凌阙等人也有些喘不过气。吴凌阙眯起眼睛,望向那边那个神情憔悴的可怕年轻人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几岁吗?如果一对一,哪怕那位剑仙在此,恐怕也不是对手吧?
高山袅仰天大笑,毫不在意如今必死境地。如今唯一放心不下,还是自己的那个红袍小徒弟啊,总跟着陈先生不知去了哪里,最近都不怎么在王府呆了……自己这老头子胡乱撮合,乱点了鸳鸯谱,那白衣小友又到了哪里?想是见不到了。
眼前不断模糊,黑雾入体,高山袅就那样如石雕一般坐在那里,微低着头,溘然长逝……
黑雾缓缓散去,此时司徒久让显出身形,早已是眼角出血的凄惨姿态。主持这生生耗死一位化生境大宗师的大阵,远不如他表现出的轻松。灵力耗尽,司徒久让面色惨白,随时都会倒下,此时的他如同夜风中的一张薄纸,随时都会被刮倒。
“死了?”
等了良久,司徒芳再三确认,才如此打破了寂静。
司徒久让坐下,手边是那柄狰狞的鬼神杖:
“毒素入体这么久,神仙难救,已经没有气息了。收割首级,回去复命。”
司徒芳长出一口气,骤然前冲,鬼神扇上显出一把黑刃,一刀将那首级削落在地。
但场中所有人在这一刻全部目结舌,司徒芳更是满脸诧异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只被毒素彻底浸染的干枯黑手笔直地插了进去,顺着手臂往上看,那是一具同样被彻底染成黑色,确实早已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无首尸体。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混战
“混蛋!”
司徒久让疾冲向前,一脚将那黑色尸体踢出去,扶着司徒芳撤了回来。
所有人全都在震惊之中,司徒芳在司徒久让的搀扶下大口吐着鲜血。那老头子的一掌刺破了司徒芳的心脏,看来是没救了。
司徒久让并不伤感,他和司徒芳又没什么感情,只是觉得分外恼火,这老头子最后竟然能还是留了一手!刚刚就算是他靠近,恐怕也会中招,最起码也得丢半条命在那。老一辈江湖宗师,后手照样花样百出,防不胜防啊。
“救不回来了,有什么遗言吗?”
司徒久让眼神冷漠,情绪没有什么大的波动。
司徒芳满口鲜血,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一直冷眼旁观的吴凌阙看到那昔日高高在上,随意主宰他人生死,好似时时运筹帷幄的国师之子,此刻脸上竟然只剩哀求之色:
“救……救我……”
忽的看到司徒久让手上亮起的鬼神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恐怖的东西,司徒芳死命挣扎起来:
“弟弟,放过……我,放过我!”
吴凌阙看到了绝对冷血的一幕,不过吞噬过无数人的他,内心也不会有什么波动了:
只见司徒久让脸色冷漠,鬼神杖大亮,那鬼雾弥漫,笼罩在司徒芳的脸上。司徒芳面色痛苦,疯狂挣扎,慢慢的,他竟然逐渐平静下来,脸色呆滞。吴凌阙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司徒芳的魂魄脱离了他自己,被鬼神杖吞噬其中,成为了鬼神杖无数亡魂下的一个,那鬼神杖更加邪异了。
司徒久让面色苍白,望向高山袅:
“还有这个老家伙……死了之后的魂魄虽然意义不大,但毕竟是宗师境……”
吴凌阙知道,吸收还活着的司徒芳的魂魄能够消耗司徒久让的灵力,但吸收一个死人的魂魄,想必就不会再有消耗的作用了。于是,他微微侧步,挡在了司徒久让的面前。
吴凌阙满脸笑意,轻轻拍掌:
“司徒公子好手段,好手段啊……”
司徒久让停下步子,望向吴凌阙,同样也是冷笑连连:
“我的手段,在吴公子面前,算是班门弄斧了。”
吴凌阙望向被司徒久让抛在身后,早已无神更无命的尸体,没了笑脸,冷漠道:
“本来应当是我亲手杀他,倒莫名其妙被抢了先。”
司徒久让笑容玩味:
“哦?看来吴公子算完王府的账,要再算我们家的账?”
“灭族门之仇要报,灭师门之仇,吴凌阙也不曾忘了。”
司徒久让虽然确实灵力全无,困杀高山袅他是主力,甚至因为过大的负荷还受了些内伤。但他依旧好整以暇,半点没有慌张神色:
“那吴公子看,司徒芳已经死了,是不是能放小弟一马?”
司徒久让自然比吴凌阙年长,此刻揶揄之意溢于言表。他当然知道,吴凌阙既然在司徒芳死后依旧选择暴露意图,拦住他司徒久让,已经说明了立场今天看来是想将两人全部留在这荒虬岭了。
但你一个不到弱冠的家伙,真以为能和整个国师府玩心机?!
司徒久让长杖一竖,插入地面拄杖而立,勾起嘴角尽显猖狂:
“吴凌阙,有本事,尽管来取我性命!”
吴凌阙面色阴沉:
“我不知道,在我们荒虬岭的地盘,你还能有什么依仗!”
吴凌阙大袖飘摇,衣袍鼓起:
“司徒一家,全是祸害!今日,我先拿下你性命!”
“义父,我们上!”
吴凌阙纵身一跃,直扑司徒久让,他的身后,戚敛同样气机勃发,紧跟而来。
司徒
久让哈哈大笑,在吴凌阙即将一掌要他性命时,他冷冷注视着吴凌阙的眼睛,轻声道:
“再见。”
身后,戚敛一掌拍在了毫无防备的吴凌阙身上,吴凌阙跌落在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司徒久让顺势一脚踩在了跌到自己面前的吴凌阙的头上,微微躬身,眯起眼睛:
“如何呢?吴公子?”
吴凌阙此时怎么会不明白,他攥起拳头,浑身颤抖,默不作声。
戚敛蹲下身子,双手拢袖,望着被司徒久让踩在脚下的吴凌阙,面色毫无变化:
“凌阙,你可以不顾一切,我却还要给雪儿他们留个后路啊……杀了高山袅,你真以为拿司徒家两颗人头就能唬住王府?太天真了!真按你的意思,两边不讨好,整个荒虬岭覆灭只在旦夕之间。而且,镇北终归没办法久留,如今天下大势如此,七年之内,镇北辖境必然不复存在。就算王府真被你唬住,不动我们,在镇北辖境呆着,没有前途的……”
吴凌阙知道,自己败了。他真的以为,戚敛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边,并对此坚信不疑。可人心,永远无人能明白,听涛阁,也永远只有一个。
吴凌阙心既已死,反而觉得人间无趣极了,不如早点下去找师父。他猛地用力撑起身体,又挨了两掌终于与另外两人拉开距离。一声长啸,那只巨大的恶禽伫立在他身后,双方终于勉强能够僵持下来。
吴凌阙已是摇摇欲坠,吐出一口血水,望向戚敛,笑道:
“戚掌门,既然我都是个死人了,你还说得这样遮遮掩掩做什么?说吧,国师府许了你什么?新的镇北王?你有没有想过,你随司徒家走了,荒虬岭剩下那么多人留在镇北辖境要吃多少苦头?他们还要替你背负叛徒的名声。在镇北辖境,这个名头意味着什么,你应当清楚。”
戚敛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果然啊果然,我看中的小子,一点就透!他们?他们跟着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替我吃点苦头也是应当的!等天下平定,国师府一统天下,我再来这故里,就是真正的王!镇北王何德何能,要我戚敛久居其下,仰其鼻息?”
吴凌阙摇摇头:
“无父无君,不忠不义,你做禽兽,远我多矣。”
“戚雪她……都知道吗?”
戚敛冷下脸:
“我女儿我自有安排,不劳你这怪物费心了。”
吴凌阙意兴阑珊,轻声道:
“那我这命,拿去吧。”
司徒久让手拄长杖,望了眼天色:
“不急不急,镇北王府的人反应没那么迟钝,这边的灵力波动自有高人知晓……你的命,就留给他们去收吧。在此之前,我来让你这怪物更名副其实一些!”
司徒久让面色阴狠,鬼神杖光芒大盛,一瞬间,吴凌阙就感觉到了不对劲。那种不断有人与他抢夺身体的感觉更加明显,吴凌阙面目狰狞:
“司徒久让,你在干什么?!”
司徒久让转身离去:
“唤醒沉睡的灵魂,百鬼灼心的感觉,将是你进入地狱都忘不了的痛苦。”司徒久让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与你接下来要面对的东西想比,我在地牢那半年,真是屁都不算了。”
吴凌阙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声音,他的手臂上一簇簇血丝向活了过来,无数的面孔从他周身逸散,那是被他生生吞噬的无数亡魂。他们临死前都遭受了被一点点吞噬的痛苦,此时百鬼一面抢夺吴凌阙的身体,一面将他们临死遭受的痛苦一股脑全部偿还给恶行的主人!
吴凌阙自从经脉尽断,自挖眼珠之后,自认已经能吃的住痛,可这一刻所有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传递过来,一瞬间便让
他陷入了疯狂!那些被吞噬的人遭受的痛苦,就像一寸寸肌肤,血肉,骨骼慢慢被人砸成血泥,而这时候吴凌阙遭受的,就是所有这些痛苦,全部汇集在一起!
他的声音已经如同野兽吼叫,周身模模糊糊似乎有各色扭曲的人脸正不断从他的体内溢出,一时间天地变色,阴风骤起。
“这家伙……”
戚敛转过身,望了一眼那个被自己一步步送进深渊的后辈,一时间感慨良多。
司徒久让却半步不停,越走越快。那是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气息,连手中养鬼无数的鬼神杖都战栗起来!明明鬼神杖吞吃了更多恶魂,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不,不是战栗,而是在挣扎逃离!鬼神杖想要改换主人!
司徒久让全力压制着鬼神杖,急速远离,那里的那只怪物,已经不是他能奈何得了的了!
戚敛自认已经离得足够远,但下一刻,一道黑影刹那到了他面前。根本容不得他反应,吴凌阙一掌将戚敛的脖子扣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瞬间地面便全是裂纹。
戚敛只感觉后背一阵剧痛,体内灵力马上四零八落,一口热血直接就涌到了喉间。吴凌阙的手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人类的手掌,更像是盘旋在天空中那只巨大猛禽的利爪,有力,坚硬,无法抗衡!
吴凌阙浑身剧痛,他抗衡着,终归还是将手松开,用左手死死抓住那只充满血丝的右手:
“戚敛,我不怪你,好好照顾戚雪……快滚!”
戚敛大难不死,哪还有其他心思,慌忙起身转身就跑。
忍受着剧痛,吴凌阙胡乱地在这山间乱撞,竟然以**撞毁了一处又一处的岩壁。但身体外部的疼痛,远远缓解不了那百鬼锥心的苦楚。吴凌阙知道,今日自己必然要在这里应劫了,他马上就要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他仰起头,双目圆睁,满是血丝:
“阿龙!杀了我,快,现在杀了我!”
仰龙雕一声悲鸣,依旧在天空之中盘旋,不肯下来出手。此时,这巨禽的翅膀上汩汩流着鲜血,哪怕是举世五一的化生境猛兽,在硬吃了高山袅一击后依旧伤得不轻。
那鲜血洒落,和渐渐洒下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吴凌阙跪在原地,雨水和疼出来的泪水混杂在一起,这黑衣少年第一次这样一心求死,疯狂用头撞击着地面的岩石,状似疯癫:
“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啊!!我不要做怪物……啊!”
一声怒吼,周边涌现出黑雾,阴风怒号,大雨瓢泼,吴凌阙一人在此,便好似百鬼夜行!
“镇!”
一声轻响,一道光属灵力镇压而下,消融了不少黑雾,将吴凌阙禁锢在内。可这痛苦更加刺激了场中的吴凌阙,那黑衣少年彻底疯狂起来,一掌击破了这从天而落的禁锢。
以吴凌阙为中心,天地灵力忽的成了一个漩涡,吴凌阙好似一个无底的黑洞,将周围一切都吞吃进体内,包括那些会伤害到他身体的光属灵力!
陈景行看了一眼那句已成黑色的尸体,长叹一口气高老头私自行动想偷偷除掉奎木崖残余,他们其他人终归是来晚了。而后,中年人注视着场中那个吞食天地灵力的怪物,面色沉凝,沉声道:
“忆之,布阵!”
正是当初在法场袒护风千陌兄妹的苏忆之一身长袍,已是神起巅峰的境界。一听陈景行下令,高声道:
“王府十三亲卫听令,布阵!”
苏忆之越身而起,一共十三位神起境宗师将场中吴凌阙围困在内,天地灵力都被短暂镇压。
吴凌阙双目之中已经全是黑色,感觉到灵力阻滞,他更加疯狂,怒吼着就向众人冲杀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雨历尽,原是故人
“镇!”
陈景行跃然而起,一掌下沉,顿时有封禁天下之态。
这位刻板的教书先生,一举一动都有文人风采,举重若轻,偏偏声势惊人,丝毫不输武道宗师半分!
吴凌阙瞬间被从天而起的重压压伏于地,双膝跪下,地裂近丈。
陈景行皱起眉头:
“已非我族类,力斩!”
苏忆之等十三人一听,立马加大了力量,天地之间有各色刀剑之气渐渐凝聚。吴凌阙早已没有意识,只剩野兽一般的本能。他猛地站起,硬生生扛住了天地之间那股重压。一声嘶吼,只管向天而去。
陈景行一掌下压,吴凌阙分毫不惧。下一刻,一团黑影如一刻陨星,被陈景行生生拍了下去,砸出一个大坑。
吴凌阙终归不是大化生的对手,但下一刻,那坑中,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带着越来越浓的黑雾,从那深坑中猛的伸出。
陈景行负手在后,那只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仅仅是接触的一掌,吴凌阙竟然就在那转瞬之间,疯狂吸收陈景行的光属灵力。而这种本该与魔物最为相斥的灵力被吞吃之后,竟然依旧在不断加强吴凌阙的强度。
“速战速决,杀!”
天地色变,无数剑气刀光纵横场中,轮番向着吴凌阙切割而去。吴凌阙周身显出黑色的烟雾,迟缓了那些剑光。下一刻,只见那些剑光纷纷破碎,而后缓缓一样被吴凌阙吸入体内!
黑雾不断向外膨胀,陈景行境界最高,率先反应过来黑雾所过之处,所有灵气会被全部吞噬!一旦黑雾沾身,恐怕化生境也得被吸个精光!
“你们散开!”
陈景行一声令下,场下十三人纷纷后退。
苏忆之边退边皱起眉头,望了一眼那还在蔓延的可怕黑雾,感受了周身情况,高声怒喝:
“护住自身,黑雾之外一样在吸收我们的灵力!”
众人一听,立马检查自身情况,无不惊出一身冷汗!
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敌人!
“忆之,佩剑借我一用!你们全都退下,我来灭他!”
苏忆之闻言,立马将佩剑抛给了自己真正的师长。他的佩剑名为“规矩”,同样是神剑。所有人不知道的是,这把佩剑,是陈景行年轻时用来装饰的凡剑。陈景行读书入圣,在陈景行腰间几乎从不出鞘的“规矩”便直接跟着成了神剑。
陈景行拔出长剑,剑指下方,一时之间,如有金色书页环绕周边,将那团黑雾围在其中。
“如此邪物,今日必须灭杀于此!”
“等一等!”
一个熟悉声音响起,一道青衣,腰悬木剑入场而来。
饶是陈景行这样脾气稳重的此时也有些上火,怒声道:
“风千陌,你从哪杀出来的?!事态严重,不是你能掺和的,滚!”
这边一波未平,远处忽的一波又起。一个绿衣姑娘话都不说,便直接从外冲进场中。
陈景行不知来者何人,赶忙收了剑阵。那绿衣姑娘竟半点不停,一头撞进了那黑雾之中。
也是奇特,黑雾自行避散,任由那绿衣姑娘接近了吴凌阙。
吴凌阙双目通红,一手将那姑娘的脖子捏住,直接腾空
拎起。只一刹那,戚雪便没了反抗能力,双眼瞬间就被憋得溢出泪来。
吴凌阙黑洞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芒,早已模糊的面容强行清晰几分。嗓子里如同粘连在了一起,模糊不清说出了一个字:
“走!”
抓住戚雪的手臂上血丝狂舞,一只手如同虎钳一般狠狠抓住那雪白的脖颈,半点没有松懈的意思。吴凌阙怒吼一声,用最后的力量以左臂一拳轰在了那血丝狂舞的右臂之上。如此,那铁爪才松弛些许,戚雪跌落在吴凌阙面前,咳嗽不止。
戚雪抬起头,望着眼前彻底变成怪物的吴凌阙,眼中憋出的泪水还没有干涸,脖子上是红色的爪印。转眼之间,黑雾又要弥漫开来,那一拳耗费了吴凌阙太多精力,他彻底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了。
戚雪面色镇静,缓缓站起,就那样再次一步步走近这魔物。
“呐,凌阙,我没有背叛你,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父亲会抛弃你。看到他那么仓皇,我才知道,这一次去东苍没有你……”
戚雪再镇定,终归还是满脸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戚家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戚雪一步上前,在那被血丝覆盖的右臂抓到她之前,一下抱住了眼前的人。从她决定回头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灵力不断流失,戚雪的一头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片雪白,皮肤飞快老化,生出无数皱纹。但她就那样抱着,一头白发如同一片云朵,将那个受了无数伤痛的少年轻柔地包裹在里面。
那是她的少年英雄。
“凌阙,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血丝平静下来,吴凌阙面目依旧狰狞,手臂却定格在空中。这一刻,天地宁静,时光滞留。
戚雪环抱着那具依旧在不断吸卷灵力的深渊一般的身躯,虚弱地仰起头,望向那一袭长衫,轻声道:
“先生,出手吧。”
陈景行长叹一口气:
“儿女私情最误人,儿女私情最动人。”
长剑横空,金光逸散,此时,又一袭青衫蓦然冲入以吴凌阙为中心的那场域之中。
陈景行赶忙收手,望向冲进场中的风千陌。陈景行皱起眉头:
“本就是代罪之身,还要庇护吴凌阙?!他杀了高山袅,而且现在已经入魔,无法回头了!”
场域之中,只剩三人。境界高到大化生的陈景行都刻意避开,吴凌阙现在就是无底洞,一旦连他都不小心被吸收灵力,那这里的人要死在这。
风千陌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境界,一身灵力如流水一般飞速流逝。
从从容容向着陈景行鞠了一躬,风千陌沉声道:
“我有困龙钉!”
“等你近身,早已无灵力,惊扰了他,必死无疑!”
风千陌默不作声,他回转身,望向远处相拥的两人,感慨良多。
他微微弓身,长出一口气,勾起一个微笑:
“水,今日,换我来救你!”
下一刻,风千陌如一道青色电光骤然而去,吴凌阙感觉到威胁就要发作,但那道电光急速穿行,在他迟疑的这片刻之间,将所有关键穴位全部钉上了困龙钉!
可风千陌也耗尽了灵力
,终归没办法全身而退,被**已经强横似野兽的吴凌阙一把捞起,眼看就要一拳轰碎他的心脏。
此时,吴凌阙手臂上那根最粗居中的红线忽然光芒大作,一道虚影硬生生止住了那一拳。消失之前,似乎还看了风千陌一眼。
那虚影正是秋水派陆远的模样。
虚影早已没有多少神智,但在最后的时刻,生生救下了风千陌,因为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秋水派心法。
“镇!”
陈景行在天空之中一掌下压,场下三人早已都是精疲力竭,一时间全部昏昏睡去。
昏睡着的吴凌阙缓缓呼吸着,一呼一吸的吞吐之间,天地灵力不断汇聚,凝聚在他身边。
……
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风千陌只觉得浑身乏力,强支身体坐了起来。房间里摆设简单,但颇有格局,素雅简单却尽显大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风千陌知道,自己回到镇北王府了。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身上被人重新换上青色素衫的风千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大梦一场。
风千陌起身下床,缓缓踱步到四方桌旁,那桌上方方正正叠着已经重新洗过的华贵青袍。风千陌缓缓摩挲,那青袍袖上绣着杀狼的印记,正是一颗狰狞狼头。
回不去了。
少年不是少年,故人已非故人。
现在的风千陌是杀手头子,万军山污点;吴凌阙是镇北叛徒,通敌杀害了高前辈;听涛阁早已不在了,他们都变了。那些日子,回不去了。
风千陌脱下长衫,披上那件青色长袍,气质早已稳重得不似少年。
他缓步上前,打开大门,门外已是日头高悬。阳光洒在他消瘦许多,早已没有憨傻之气的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不过很快还是始应了这没什么太大热量的白炽阳光,风千陌长出一口气。
事态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可我们,总要往前走不是吗?
风千陌终于踏出那房间,步子轻浮无力,却极快极潇洒。
“水,世事变幻,物是人非。但总有些我也说不上的东西,还在那里,没有改变。”
少年目光坚定:
“我要你活下来。”
正在风千陌去找陈先生时,一道熟悉的红衣忽然进入视野之中。
两人上次见面时都是跟在那人身后的孩子,如今却都各自长大了。
红衣如今不再穿幼时那样的厚棉袍了,个子更高,身段窈窕。她行路端庄,不再似往常那般活泼,步子很慢很稳。一张脸脱了最后的稚气,美得惊心动魄。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天真浪漫,多了一些少女特有的郁结。
她就那样向着风千陌款款走来,眉眼明媚:
“好久不见。”
风千陌慨叹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昔日一别,绝想不到公主容貌,神态,气质都还能再上一层楼。
微微躬身作礼,风千陌也早已不是那个憨傻少年:
“见过公主。”
风千陌抬起头,他想起了那位不知去处的白衣剑仙,三人昔日一别,各自已经历万千;往日种种忽的尽数涌上他心间,刹那之间心绪复杂难言,终归还是归于一笑:
“好久不见。”
第一百三十章 荒岭之中
王漱云微微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真挚的微笑,露出两个稍稍变深了些的酒窝,轻声道:
“走吧。”
风千陌则愣住,指了指自己:
“我?”
“我要跟着公主走吗?可是……”
风千陌如今是代罪之身,而且如今他还有事要去见一见陈先生。水的事情,他不可能放下不管的。
王漱云没有多说,只是说道: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说罢,就转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风千陌忽的有些明白了。
王漱云在前面缓缓带路,不急不缓。风千陌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板上不轻不重地响着。
王漱云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而且嗓音明显有些沙哑,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红。她从小到大很少流泪,虽然父亲十分宠溺,但陈先生向来是不喜欢她哭哭啼啼的。真正嚎啕大哭停不下来的,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他走的时候;一次,就是在前夜忽闻噩耗的时候。
“公主,高前辈的事……节哀顺变……”
风千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大的王府,这次的事最后却由公主亲自来办。对于王府,是失去了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供奉;对于公主来说,却是失去了一位如同另一位父亲的师长。
王漱云没有说话。
风千陌也只好闭嘴不言。
二人又在这条没有他人的小径多走了一段路,这次是王漱云开口了:
“你师父来过信,说他很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风千陌猛地停下脚步,身为杀狼组织的掌门,本已无比稳重的年轻人一时有些乱了分寸。三两步快步跟上去,风千陌努力压制内心种种复杂的情绪,问道:
“师父来过信?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如今还好吗?是在做些什么……”
可王漱云却不愿再多说了。风千陌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退后一步,默默跟在王漱云身后。
他怎么会不明白。木剑穿过师父的胸膛后,就不一样了。里面平添的一道剑气,几乎就成了风千陌的武道立身之本。没有那道不断温养壮大的剑气,他风千陌什么都不是。
王漱云清冷的声音又将他拉了回来:“你没有抓住我话里的重点。我是说,他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你知道就好了。”
“对不起?明明是我……”
“这股子犟劲憨劲,真是让人服气……”
王漱云回头瞥了眼这昔日憨憨的少年长高了,一身青绿长袍有些老气,反而削减了稚气;依旧很瘦,宽大的袍子却不显得松垮,自有几分写意。她别回头,有些感慨:
“才多久……像个大人了。”
对于风千陌,二人因为那个人,只有短暂的交集。虽然短暂,却有些生死之交的味道。在王漱云心里,这少年倒像是个让她操心的弟弟了。
“对了,那柄叶子你还留着吗?”
“那柄叶子啊……与人对敌时为了救命,用掉了。”风千陌颇有些惭愧懊恼的意思。
王漱云脸上惨淡的光景才终于好转了一些,这样一来,她的那柄枯黄的叶子,哪怕只剩点伤不到人的剑气残留,依旧算
是独一无二了。口头上她则还是安慰着风千陌:
“没关系的,你这些日子在江湖上,遇到险境靠它救一命,也算对得起你师父。”
风千陌兴致缺缺,低着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二人一路再无言语,顺着这条似乎有些特殊的小路一直走出了王府。而后路途愈发荒芜,竟是直接到了越来越远的荒野。那里,早有两个小厮备好了两匹上等的特殊灵马。
王漱云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居高临下望着风千陌:
“还会骑马吗?像那次一样,先沟通驯服……”
风千陌笑了笑:
“不必了。”
如同当年那个白衣男子一样,今天的风千陌一样直接翻身上马,从未沟通过,性情暴躁的灵马竟没有反抗,任由风千陌端坐其上。风千陌拉了拉缰绳:
“自上次以后,许久没骑过这上等灵马了……”
“走吧!”王漱云缰绳一拉调转马头,双腿一夹,纵马远去,扬起一路烟尘。
风千陌同样一夹马腹,高喝一声:“驾!”灵马嘶鸣,紧跟在后。
只是今日,没有那一袭白衣一马当先了。
风千陌从走出王府心中就有些不妙。直到看到灵马,知道二人还要走得更远,也就确定了心中猜测。
水想必没有恢复正常。
哪怕是被剑阵创伤,陷入沉睡的水,依旧让王府忌惮到了这个地步吗?究竟是什么邪术,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灵马比一般的战马还要更加急速,二人午后时分终于来到了一座孤山之下。山上草木萧疏,一看就是贫瘠苦寒之地。并没有想象中的许多人镇守,山下只有一个老妪模样的人弯腰缓缓地打扫着上山的路。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应当就是她的住处。
二人骑着马,来到那路口翻身下马。
一阵大风扬起,路边不少枯草胡乱地卷着,两人的头发随风飞舞。那老妪自然听到马蹄声音,迟缓停了手上动作,大风之中,她的满头银发更加杂乱。似乎是因为风中她站不太稳,在去路边摆好扫帚的途中,一直颤颤巍巍的,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这大风刮倒。北地冬日的风向来冰寒刺骨,若是日日这样在风中吹着,都要忧心是不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老妪望着两人向她走近,她陪笑着弯腰:
“二位来啦?”
风千陌二人此时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哪是什么老妪,分明是荒虬岭昔日的千金大小姐,戚雪……
戚敛最后带走了他还用得上的骨干,连夜离开了镇北辖境,回到东苍自有国师府人接应他。荒虬岭离了那些大人物,早已是一盘散沙,已经名存实亡了。王府上下悲痛,也知道,真正知情的人已经全部被戚敛带走,还没有对荒虬岭进行清洗。饶是如此,荒虬岭还是树倒猢狲散,没剩多少人了。
风千陌心里有些难受,赶忙上前扶住戚雪:
“戚姑娘……你这是……”
戚雪哪还有昔日的半点容光,皱纹密布,满头白发,眼神浑浊,完完全全就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了。
“风公子不必在意,我还能站着的。而且我是代罪之身,使不得的……”
说着,便轻轻推开了风千陌的搀扶,自
顾自站着。
王漱云早已见过戚雪这副模样。她从来也不是善心泛滥的人,在她眼里,二人杀了自己的师父,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咎由自取。所以,从一开始,王漱云就没有半点好脸色,一直望向那山巅,此时才转头看向戚雪:
“还是那样?”
戚雪不敢不回话,昔日同样是掌上明珠的她此刻低声下气,活像个王府做粗活的下人老妈子,一听就慌忙躬身行礼:
“回公主,凌阙最近好了些。虽然还是不断卷入灵力,但速度慢了很多……”
王漱云冷笑一声:
“慢了些?那是因为王府特地选了这贫瘠之地。方圆近千里,恰恰就此处灵力最稀薄,这怪物哪是吸得慢了?分明就是没得吸了!”
戚雪眉头跳动,但还是低着头,没有出言反驳。
王漱云看了戚雪一眼:
“你呢?住在这山脚,感觉怎么样?说实话!”
“本源灵力还在损耗,快要彻底跌出入品了。但相比以前,慢了很多了……真的,我说的是真话,请公主相信……”
王漱云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蛮横打断道:
“相信你?相信什么?相信这样一个怪物还有恢复得一天?你做梦,我可不做!”
风千陌长叹一口气。她知道,吴凌阙坑杀了高前辈,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公主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会对这两人恶语相向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要知道,高前辈从公主出生便一直担任她的武道老师,这些年对公主极尽宠爱呵护,当年公主出门历练受了欺负,高前辈一个人就将那门派给打了个穿。虽然没有杀人,但那个门派蒙羞之后也算是垮了。为了公主,老前辈向来是不在乎自己的声誉的,后半生的意气用事大半是为了自己这个徒弟。公主还小得很的时候,老前辈就将他自己一组神器中的一柄分给了公主,王爷当时亲自拦下,老人就说是当作及笄礼,提前先送了,如此执意要送,才没能拦下来。这件事当初在镇北辖境还颇为轰动,武道之人都明白,一组神器,缺失一柄,威力就要折损近半……这样看来,公主心中除了悲伤,自责愧疚想必半分也不会少了……
如此,公主还能留下水性命,真的已经十分克制了……
想必戚雪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被骂时心中没有半分怨言。哪怕王漱云称呼吴凌阙为怪物,她也绝不还口。
想通这些关节,风千陌自然不会傻乎乎去拦下公主恶语伤人,他真拦了,一旦惹恼了公主,绝对是两边不讨好的光景。
望向山巅,风千陌心绪复杂: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
二人沉默下来。
戚雪是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
王漱云则是有些其他心事。
良久,王漱云才开口问道:
“你们都想要他活下来吗?哪怕以怪物的身份?”
风千陌还是凝望着那山巅,轻声道:
“啊……无论什么事,我觉得,他都能熬过来的。”
风千陌望向身边那满头白发的戚雪:
“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王漱云不置可否,冷声道:
“那你做好准备,接受王府给你的判决了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倏而来之,倏而逝
在戚雪说自己代罪之身的时候,风千陌没有多说。
此时被王漱云说出口,风千陌反而有些释然。
出逃之后,风千陌一手拉起了杀狼,确实为镇北辖境清除国师府谍子做出了不小贡献。但杀狼终归是灰色组织。风千陌包庇国师府谍子的事情不是秘密,为了王府在镇北的尊严,杀狼哪怕确实在清除国师府谍子,也必然得不到承认。而且有时候,人们看到的东西和正在发生的终归是不一样的。
杀狼杀的谍子的情报来自绮仙,根据调查出来的很多东西确实能够证实绮仙没有说谎,但很多又无法彻底说服民众,或者有些证据根本不能公开。于是,杀狼在杀国师府谍子也只是个模糊印象。杀狼最大的标签,依旧是一个灰色的杀人组织。
王府已经尽力对杀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样造成的结果是,有一部分先嗅到其中味道的老狐狸在浑水摸鱼,以杀狼的名头为非作歹。
风千陌对这些都清楚,所以他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足够偿还自己的罪责。
“公主,但说无妨。”
王漱云长出一口气,也有些不忍。在她心里,自己与风千陌终归是有不浅的交情的。而且风千陌又是那家伙心心念念放心布下的晚辈。所以,她说话的态度与对戚雪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特意再一次确认了风千陌的态度:
“你真的决定接受这个责罚吗?”
风千陌拢了拢袖子,又有了当年那副老实巴交的气质:
“我知道,我不接受,水应该活不下去吧?”
戚雪紧咬嘴唇,手指捏得青白。
王漱云叹口气:
“你猜到了……你的责罚,就是守在这里,直到吴凌阙恢复正常……”
戚雪低下了头这是风千陌自己的决定,她无权干涉,她也不想用自己可怜的模样影响风千陌的决定。她的眼眶早已控制不住得红了,如果吴凌阙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剩下的时光还能何去何从……
风千陌并没有让戚雪多纠结,他很快就给了自己的答复:
“水救过我的命,我此时守着他是自然的。”
戚雪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因为低着头,那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被狂风卷碎在这旷野之中。
她本以为,清心山山顶就是她和吴凌阙最后葬身地地点,但两人都活下来了。她愿意等,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她就要继续等,等吴凌阙真正醒过来的那一天。
戚家欠他的一切,就由她戚雪来偿还。一辈子不够,就下辈子,下辈子不够,就下下辈子,直到千辈万辈,直到偿还清了为止。
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但愿那时候,他们不再在这江湖……
风千陌轻轻拍了拍戚雪的头,戚雪猛地一愣。
风千陌有些尴尬,缩回了手,慌忙解释:
“我师父说,这样会让人心里舒服一些……抱歉,冒犯了冒犯了……”
戚雪抬起头,第一次笑了:
“没事的,谢谢……”说着,终归还是泪流满面了,她深深地埋下了身子:
“谢谢……谢谢……我和凌阙哥哥,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直到吴凌阙恢复正常。
万一,吴凌阙无法恢复正常呢……
风千陌扶起戚雪,望着她的眼睛。师父说过,书上说,痴情的女子最惹人怜。戚雪的眼睛里,大概就住着师父提起便神往又有惧色的“痴情”二字吧……
“戚雪,你为什么还要守着他呢?或许,如此解脱,才是好的结局……”
戚雪望着面前年轻人清澈的双眼,知道他没有恶意。但她回答时,依旧尽显决绝:
“我不希望,吴凌阙最后以怪物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我想,他自己也不会甘心……”
风千陌点点头,表示理解。
“现在这里由谁守着呢?”
风千陌转头望向王漱云,他知道,这里绝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都是神起境高手,他们镇守在这周边,防止上师布在这里的绝灵阵毁坏……在外围的主要原因,是连他们也不敢长期靠近这里。今天我没有让他们路面……其中,苏忆之你应该认识。”
对于风千陌,王漱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双方心知肚明,这些人不可能长期守在这里。原本这些神起境高手都是王府中秘密守卫的力量,在暗中护卫着整个王府的安全。如今北方战事已起,莽金完全是志在必得的打法,镇北辖境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为了吴凌阙还分出人来守在这里。
当然,风千陌自身的原因,也很重要。
王漱云此时才认真打量风千陌,但依旧看不出风千陌的确切境界,只能靠猜测:
“如今,是入品初期了?”
风千陌点点头:
“还是个稀烂的入品初期,差不多就是普通人了。由我守在这里,确实正好。不过更外围,还是需要王府照应着些。来一条大鱼,只要是‘一’,我都能应付。来多了,就难说了。”
王漱云点点头:
“你那功法,真是奇怪。先生与我讲过,既可说是神迹,也可说是鸡肋……如果你不曾经脉尽断,这种功法哪怕配上龙跃的境界,想必也是天下第一了……”
风千陌摇摇头,自己倒不是很惋惜,笑道:
“哪有那么夸张,没办法的办法罢了。”
见他自己都不在意,王漱云也就不再多说,又望向戚雪,脸色立马冷下来:
“你呢?豁着命不要,也要陪在这?”
戚雪没有说话,只是郑重点了点头。
王漱云冷冷抛下一句“痴傻”,而后便直接转身去牵不远处的灵马了。
风千陌拍了拍戚雪的肩膀,而后也跟在王漱云身后,道:
“我家里那边的事情,还要处理一下……还有,就是我妹妹……”
“如今没有吴凌阙死咬着,荒虬岭又自己散了架,这事就好办一点了。虽然不用死,但这辈子囚在镇北王府是免不了的……至于杀狼,就说毁了,你这个掌门负罪在此,看守吴凌阙。”
二人说着话,已经都上了马。戚雪在后面默默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到那青袍年轻人回头与她挥手告别,她也微笑着挥了手。
“在我面前,你与她道别做什么?真不怕我翻了脸?”
风千陌此时还有些怅
然,自己还是没能上山去看一眼吴凌阙。但想了想,来日方长,安排妥当杀狼那边的事,他也就来这边了。王漱云贵为公主,今天能来这山脚就已经不容易,再向上,想必暗中护卫的人就坐不住了。他这时候执意上山,确实不妥当。哪怕在山脚,那种灵力汇聚的感觉,他也能清晰感受到,可想山上是什么可怕样子。
至于对戚雪的态度,王漱云看起来冷着脸,也确实有不浅的恨意,但其实还是有些不忍的。风千陌也不觉得,自己道一声别真会引起王漱云动怒。
“公主不觉得,她对吴凌阙的情感,很值得尊敬吗?”
王漱云默然无语。
她回望了一眼那荒野,终于卸掉了伪装,神色复杂:
“一个姑娘家的,做到这种地步,那个怪物何德何能?刘长老连夜从北边赶回来,力主彻底灭杀这怪物,原本都准备开阵了,但她不知怎么的忽的就醒了。明明比你损伤得重,却比你先醒。你睡了两天,她早早醒来,那副身子,在我面前跪了一天一夜……”
“我不忍,先生最后也松了口,吴凌阙才活了下来。”
“听先生说,那晚如果不是戚雪不要命地扑上去,两边彻底打起来,他不会输,却也只是不会死……”
风千陌有些感慨:
“啊……这一晚,改变了多少东西……”
想了想,风千陌问道:
“这件事应该瞒不住,镇北民众这边怎么说?”
王漱云又多看了一眼这青衣,内心感叹他确实变了,心思活泛了不知多少。但面上还是没有多余地表情,道:
“就说,彻底围杀,他体内魂魄会有部分逃出阵法,贻害人间。只有封锁起来,不剧烈刺激,慢慢磨杀。其实事实也差不多,王府要全力一次杀掉他,他应该会立刻醒过来,那时候哪怕上师和先生都在场,王府也要付出不少代价阻拦亡魂流窜。贻害人间不至于,但多少会伤了王府元气,如果不是恰好北方战起,他也活不下来的……实在是如今,一点一滴的有生力量,都要用在北方抗敌……”
风千陌眼神有些冷下来:
“所以,治疗的方法,就是在这荒山一点点将吴凌阙抹杀?”
王漱云瞥了眼风千陌,寒声道:
“你这副态度,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风千陌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可事关吴凌阙前途命运,他不得不问个清楚:
“抱歉……但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让我杀掉我最好的朋友?”
“刚以为你机灵了,转眼就露馅?吴凌阙变成这种怪物的症结就是他体内纳进去的那么多魂魄,磨杀掉所有其他魂魄的过程,就是救他……当然,这个过程,应该会很痛苦……所以,你也可以选择,在必要的时候杀了他如果他身上所有魂魄都同意的话。”
“所以,对于他来说,这条路走下去,就无法回头了是吗?”
“嗯。你呢?杀狼没了,还好吗?”
“身外之物而已,靠利益的杀手组织,我不喜欢……”
“风沫羽呢?舍得她一辈子囚在王府?”
“她还在昏迷……而且,王府里她最安全,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最后一步棋
风千陌先护着王漱云回了王府,哪怕知道暗中少不了人看护王府公主,但他应尽的本分还是要尽到。
回去的路上王漱云倒愿意说话了些,兴许是心里最难过的那个坎强迫自己迈过去了吧。
风千陌一面听着以前高前辈如何宠着公主的种种故事,一面又听着公主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关于师父的消息,风千陌尽己所能哄着哭哭笑笑的王漱云。对于高前辈,公主自然是说起来处处伤心;对于师父,风千陌则听出了王漱云言语之间的怨怼:
“他如今过得可潇洒,有了红颜知己,怀着他的孩子。他自己倒好,丢下自己妻子,一个人四处去浪荡,说什么成仙?我看他就长不大,成天痴心妄想的……”
如此滔滔不绝,一开始风千陌还试着就师父品行提些反对意见,或者问些问题,但发现王漱云完全不理他,只自顾自言语之后,也就默默听着了。他能理解这红衣女子心中难受郁结,又没什么人可以倾诉,陈先生想来是从不听这些的,王爷亲自去了镇北,从小宠着她的高山袅死在了清心山……
如今找到一个不可能泄密,好不容易信得过的自己,敞开了话匣子也理所应当。见的世面多了,姑娘家的那些心事,他也看得清楚,但没必要说破就是了……
风千陌默默一路听着,不知不觉二人终于到了王府所属的集镇。回来二人走得不快,此时已是深夜,北方的天向来晴朗,狂风将所有云彩卷积刮走,深夜往往有璀璨的漫天星斗。
风千陌停下马,星光洒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看看这天空,而后笑了笑,向王漱云道别:
“我今天就不再进王府了,此行南去,处理完杀狼门中的事,会带沫羽再来叨扰。”
王漱云在前方勒住马,调转马首,看着这已经彻底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忽然觉得也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憔悴之中,她的脸上有些莫名的欣慰。少女早也褪去了稚气未脱时喜好无理取闹的秉性,她大大方方望着风千陌,还是真诚地笑着:
“先生多年致力清除内患,杀狼的出现,算是加快了最后残余的清除,现在的镇北内部基本已经平定……但还是那句话,诸事小心,国师府一向舍得为你花心思……我帮你问过先生,先生没说,只说凭你造化……诸事小心,不可大意,知道吗?”
风千陌郑重点头:
“知道了。”
王漱云这才放心,轻声道:
“去吧,我在这里送你。”
风千陌也不矫情,与王漱云,确实没必要讲那些虚礼。他拱了拱手:
“五日后见!”
正要扬鞭,风千陌又回头嘱咐一句:
“注意身体,他会回来的。”
而后,少年扬鞭,在星夜之中驰骋而去。
王漱云笑着看这一人一马在星夜之中远去,自己静静坐在那匹灵马之上。等彻底看不清少年的背影之后,王漱云俯下身子趴在马上,她像是在和灵马聊着天,将手伏在嘴边,凑近马首低声言语:
“马儿马儿,你说,他真会回来吗?”
王漱云仰头望向天空,枫卿童并不知道韩家的所在,所以他和鱼幼薇的信件都会经过王漱云的手。王漱云没有避讳的意思,每一封信她都看过,她也知道鱼幼薇也都一清二楚。但两个女子只是心照不宣
。一开始王漱云还觉得有些愧疚,但当鱼幼薇与她敞开心扉,彻底聊开之后,她才知道,鱼幼薇也有求于她。
说难听点,只是一场相互利用?
当然,她也知道,鱼幼薇是个好姑娘。只是情爱一事,过于简单,也过于复杂……
忽的想起,她幼时似乎也曾到过韩府。那次先生只带她见了一个长得比女孩还要俊美的男孩,只可惜那男孩坐着轮椅,似乎腿脚有些问题。男孩比她稍稍大些,却比那时的她要沉稳无数倍。具体情形她已记不清楚,只记得那男孩看过她的手相,而后与先生说了什么。
先生听后表情不是很好,那一晚他们住在了韩府,原因是什么先生也不愿告诉她。结果第二天什么也没做,她也没有再看到过那个极其俊美的男孩子了。只有那天夜晚,她记得格外清楚。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夜空,漫天星辰,星光辉映。从不看星星的她从那一晚后偶尔也会欣赏这绚烂的夜空,只是后来,再也没有那种星星垂落,几乎要碰到她的神奇感觉了……
一阵狂风卷过,饶是境界不低的王漱云忽的也有了些凉意。她轻轻呵了口气,在夜空中成了白雾。这位公主有些自嘲,苦笑着自言自语:
“你啊你……我从出生都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卑微……”
她又仰头望向那深邃夜空: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少女扬起鞭子,夜空中零落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风千陌一路并未停留,策马扬鞭,在与王漱云作别后的第二天正午回到了了杀狼。
再不喜欢,终归是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拉起,说没有一点感情也是骗人的。大多数游离杀手一方面以利益联结在一起,另一方面,他们多多少少何尝又没有一份镇北男儿的豪气。行侠仗义,平定镇北,事了拂衣,隐姓埋名,任人评说。侠气,在这一片北地,向来是不缺的。
有这些外层的杀手,自然也还有些风千陌也真正在乎的人。他风千陌清楚,凭他一个残废的半吊子,怎么也不可能撑起杀狼。情报和一开始的花费全部来自绮仙,自己却一直将她囚禁在府里,步步紧防,每次行动务必求一个确凿万全。更是放下狠话,情报只要错漏一次,便会让绮仙血债血偿……
现在想想,绮仙终归也只是一个根本没有踏入修行的弱女子罢了,自己确实太过分了。如今杀狼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也是时候还绮仙自由,好好与她说一声抱歉了……
杀狼除了他这个门主坐镇,老公孙掌舵之外,还有一个人忙里忙外,帮了风千陌许多许多。他叫水珑,听涛阁除吴凌阙和风千陌以外,其余仅剩十人之一。
当初听涛阁灭门,只剩下年纪最小的一批同门勉强活了下来。在风千陌之前,吴凌阙在荒虬岭站住脚跟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昔日的同门,将他们全部留在了荒虬岭。这样的小事也没多少人在意,他们渐渐也就融入了荒虬岭,似乎就那样销声匿迹了。吴凌阙也找到过水珑,水珑虽然对吴凌阙的救命之恩十分感念,但他直言不喜欢灰色的荒虬岭,与听涛阁门风不和,便没有一同离开。
那时候吴凌阙脸色不太好看,水珑半点没有在意,自己礼数都做足了,若是吴凌阙受不了自己的实话要把他的命要回去,他也不
会去反抗。经历了灭门,生死早看淡了……或者说,不在乎了。出乎水珑意料,吴凌阙大笑离去,事后还差人送来了几本利于水珑修行的功法典籍,虽然都不是很高的品质,但无一不是正道功法。
水珑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直到门中名声最大的两人中的另一人来找他。少年听了风千陌想要做什么之后,只回了四个字义不容辞。
战力自然无法指望水珑,但门中大小事务的调停,情报的核实和行动的前期准备、人员派遣,全都由这个同样在那场灾难中慢慢成长起来的水珑一手操办。其实一开始风千陌没想到水珑会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才干,去找他只是觉得,听涛阁留下来的种子,不会有一个身子不正。
云起前辈在镇北江湖一众掌门之中境界绝对不算高,与其他战镇那些顶级的门派掌门相比甚至只算末流,但论门风,听涛阁绝对为第一。风千陌以前这么认为,如今见得多了,依旧这么认为。他甚至相信,论门风,整个天下应当也只此一家了。可惜,哪怕是在镇北,这个江湖似乎也没能好好容下这样一个门派……
有时候,风千陌真的会有举世皆浊的悲凉感。包括他自己,也成了这浑浊尘世的普通泥土。
“杀狼啊……”风千陌勒马自家大门之前,一时感慨不已。
而后,他便翻身下马,大步向内走去。这一出宅邸,不是杀狼的核心子弟根本不会知道,暗哨自然也都认识门主,没有阻拦,也不会特意迎接。
叩响大门,开门的是个伶俐的后生。一看是自家老爷回来,小童忙把大门打开,急声道:
“不好了老爷,家里死人了!”
风千陌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一步踏进大门,一把抓住了小童肩膀:
“是沫羽出事了?!”
“不是不是……小的也不太清楚,但也是女子,好像以前不在府里的啊,小的也不认识,不曾见过……”
因为急促,小童说得有些含混不清,前言不搭后语。
风千陌已进了大门,此时一抬头,外府之内各处,只见一片雪白……
白灯笼,白挽联,白挂花……
风千陌愣在原地,小童此时回了神,便高声喊道:
“老爷回来啦!”
府中深处忙有人迎了出来,为首正是公孙大爷和水珑二人。
风千陌看着来到面前两人,声音颤抖:
“是……是她吗?”
面前众人默然。
气氛沉凝,终归还是公孙大爷开了口:
“按你的意思,我们这宅子有什么事都不要大办,免得惹人眼目……但我想着,绮仙姑娘的事,不能不办的……”
风千陌颓然坐在地上,眼无光彩。众人忙去搀扶,风千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他望向那庭院深处,一时恍然似又看到了那个倩影。
“绮仙姑娘,我风千陌……”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嘴唇瞬间殷红一片。
自己到荒虬岭再早一些,或许就也要死在那里……
风千陌只觉愧疚,心疼,无奈,掺杂一些莫名的情愫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间。
青衫男子眼眶微红,漫带苦涩地笑着:
“好一个蝶魅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崖间风起
良久,风千陌才缓过神来,而后大踏步向内堂灵柩走去,只留下了四个字:
“葬礼大办。”
往后三日,全府银装,宛如天降大雪,彻底染白这一方宅院。
风千陌修书一封,致意王府,自己无法按期回去了,请公主再宽限他几日。风千陌想着,最起码,自己应当为绮仙守过头七……
还好,王府那边并未强求,但依旧嘱托尽早回去。双方都清楚,不杀吴凌阙,戚雪和风千陌的原因是一方面,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北方战事吃紧,困杀吴凌阙万一激起其凶性,数千恶魂甚至有伤到持阵之人的可能性。陈先生一旦受伤,刘二供奉必然就无法北上,只能镇守王府,北边西路军也就群龙无首了。
当然,当年高前辈确实做得不妥,灭了奎木崖一宗上下全部老小,这事情,王府嘴上不说,心里是有愧的……
北方抽调人手急切,也意味着,给风千陌处理其他事情的时间其实也不多。若风千陌无法守着吴凌阙,留下这么一个隐缓在镇北辖境,王府更是绝对不允许的,哪怕冒险,也会全力除掉。
一身孝衣,头戴白色孝帽的风千陌跪在堂前,神色哀伤。
“绮仙,能为你做的,仅有这些了……”
“我至今不清楚,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国师府究竟拿什么在要挟你,让你最终还是算计我去见了吴凌阙?最后……不惜用性命……”
风千陌仰头望着屋顶,双目无神:
“究竟是什么把柄……再不可知了……”
面前还有黄纸在铁盆中烧着,火苗还在跳动,那样美好的一条性命却已经躺进了冰凉的红棺之中。那火苗在风千陌的眼里,格外刺眼……
“对不起,绮仙……哪怕这时候,我竟然还在怀疑你……”
风千陌盯着那高高陈放于堂中的棺材,一时有些自嘲:
“我还真是个贱人,也就只能与女子较较劲了……有时候真想自己一个人杀去国师府,但我真的真的,好累啊……你也累了吧?最后让我晚到一点荒虬岭,已经很够很够了……”
风千陌郑重地扣了一个头,咬紧牙关,忽的想到自己因为怕被算计,一次也没有喝过她精心煮的粥。现在想来,似乎只有煮粥的时候,她才那样全神贯注,那样发自内心的认真和开心,都不在乎她精致的脸颊被黑烟涂成了花脸……
一时之间,两行眼泪终归还是从少年眼角淌下。
如果自己不那么执着的要杀国师府的人,如果自己没有背负这样那样的信念,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当一个平凡的人随波逐流,会不会一切都不同?如果自己不曾出山,妹妹哪怕依旧是个冷血的杀手,会不会也比现在昏迷不醒要好?自己这些年的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忠?义?还是仅仅想要说服自己的良心?自己坚持了这么久,最后不还是落得一个不忠不义的下场?为了这些虚荣,自己最后透支的,是真正在乎自己的人的性命吗……
他的心,因为她的死,忽的全都乱了。
一人一棺,明明都在这大堂之中,却已是阴阳两隔。空荡冷落的大堂,只剩风千陌一人充满悔意的声音,他跪在地上,心如刀绞,只是一声又一声无助地重复着:
“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看到,暗处,一道身影,悄悄隐去。
她在这灵堂之上,留下了一滴眼泪。
刚刚来到这里地那一天,绮仙与她说过的话,她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时绮仙还没有被彻底软禁,风沫羽来找绮仙散步,一开始只是风沫羽单方面质询她是不是别有用心,绮仙只是默默听着。等风沫羽要说的都说完了,绮仙这才开口,但谈的,并不是她绮仙自己的事情:
“以后,就这样陪在你哥哥身边吗?”
风沫羽也没想着在绮仙面前隐藏什么,她们俩本就知根知底:
“嗯,我们再也不用在乎尘世的看法了;我不是国师府刺客,他不是万军山小少主……”
绮仙显然并不认同,继续表示自己的质询:“然后,你以为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可他呢?该怎么抉择?他当你是妹妹,你……”
风沫羽依旧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世俗已经被彻底打碎了,还有什么好
犹豫的?这辈子我只属于他,他也只属于我!”
绮仙长叹一口气:“你这样,只会让你们两败俱伤……你们的姻缘线,有国师的意思……”
绮仙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春风醉梦露,你知道吗?”
风沫羽皱起眉头:“春药?”
绮仙点点头:“这药,本来是要找机会给你和风千陌用的……那样,国师府杀不死他,他自己也会剑心崩碎。”
风沫羽想都不想,开口道:
“可是我并不在乎啊!”
绮仙只是盯着这个傻姑娘的眼睛,对视良久,而后转身离去:
“他在乎。”
绮仙略一停步,而后道:
“你的星命,已被更改,气运全无,如同灾星……风千陌即将绞杀国师府在镇北辖境的残部,你觉得国师府会放弃这些机会围杀他吗?以镇北辖境现在的封禁程度,没有内部接应,再派遣顶尖高手自然不容易……但气运一事……”
绮仙不愿再多说,最后只留下四个字:
“好自为之。”
灵堂之外,一直都是自行封闭感知经脉陷入昏迷的风沫羽缓步走着。
“好自为之……”
看看手心的掌纹,虽然她不懂星命,但她隐隐能感觉,自己的身体确实变了。本以为自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如同活死人一样,既不拖累风千陌,也能以这种方式一直陪在他身边。但昨天的时候,他在她的床边哭了,哭了好久好久,想要她醒过来。
本来她应当是听不到的,但或许真的是兄妹连心吧?她听到了。她好心疼啊,恨不得直接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自己还在,自己还能醒过来……
但是她不能。
她无法再这样装下去了,但如果她醒过来,她知道,风千陌就一定会回去,去守护风千陌自己说到的那个“兄弟”。风千陌以为风沫羽还在昏迷,所以几乎无话不说。风沫羽听到了他的描述,那个人,分明就是怪物。一旦风千陌去守护那个人,分明就是有去无回,想必一辈子都要折在那里……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气运?那么……
……
“千陌!沫羽姑娘醒了!但是……”
水珑带着那个看门的小厮一同快步进入灵堂。水珑是在路上遇到这小厮,关于风沫羽的事情太过重要,于是他这大管家赶忙与小厮一同来了。两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就先到了。
“什么?!”风千陌更是激动,转身直接按住了水珑的肩膀:
“沫羽醒了?!”
水珑话被打断,后面一半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于是他脸色有些难堪:“是,可是……”
风千陌得了回复,直接就要离开:
“我去看看她!”
水珑一咬牙,还是扯住了风千陌:
“千陌,把话听完……”
风千陌转头望向他,满脸疑惑。
水珑长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拿出那封信:
“她走了……只留下了这个。”
风千陌没有去接那封信,他缓缓低下头,浑身有些颤抖。
如同一只猛虎忽然苏醒,风千陌一把抓起那小厮的领口,面目狰狞:
“你是干什么吃的?!我信得过你才让你守着她,结果你现在来告诉我,她走了?!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水珑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按下了风千陌的手:
“你多处故布迷阵,防的是外人……沫羽姑娘自己本就是龙跃巅峰,她自己要走,你让外面的人怎么防?”
风千陌知道是自己太激动了,颓然松了手。
“抱歉,你先下去吧……”
那小厮被吓得不轻,但看到风千陌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满怀愧疚。要说些什么,但终归还是没敢触霉头,做了礼退下去了。
风千陌声音沙哑,他望着水珑,眼中满是恐惧:
“水珑……我心里很乱,很慌……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水珑叹口气,望了望手中依旧没有被接过的信,而后望着已经彻底被击垮,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他轻轻理了理风千陌身上的略显凌乱的孝服,将那封信放进他怀里,而后拍了拍他的
肩膀:
“跟着感觉,去找找她吧。毕竟你是她哥哥嘛。就算找不到……”
“一定要找到!”风千陌猛地抬起头:“水珑,这里先托付给你了!”
而后,风千陌冲出府邸,用最快的速度,跟着感觉不断向外奔跑。
“老天,如果你真的有眼的话,请一定让我找到她!父亲,母亲,请一定不要让我再失去妹妹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找到她……”
他全心全意地奔跑着,身边的场景不断变化,从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无边无际的墨绿……
那道白光,以最快的速度越过了雪白的宅邸,越过了长街,越过了无边旷野。他一路向上攀爬着,心里只是默默念着那个名字。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身上久违地出现了撕裂的伤口;他大口呼着白气,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毫不在意肺部的刺痛。
那道白光一冲而起,跟着感觉,眼前,奇迹一般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只是,那道身影没有回头,她也没有看到身后匆匆赶来的那个一身苍白的少年。她只是闭着眼睛,呼吸着山野的风,幻想自己最后的彻底自由,向着那万丈峭壁之下,猛地一跃而起!
冰冷的寒风早已彻底刺伤了肺部,嗓子如同吞了刀子,风千陌目眦尽裂,一时鲜血上涌,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血红。身体如同本能一般猛地再次加速,这是超越世间一切高手的速度!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血红中,只有跃然而起的那道身影分外清晰:
“风沫羽!”
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风千陌冲向崖边,一把向下抓去
两只手交错而过,在风千陌看到的那一刻就已经跃出去的那道身影,他终归没有抓住。
风千陌跪在崖边,脸上全是血污。
“傻瓜,傻瓜,傻瓜!”
想也没想,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鸟,风千陌一跃而下,身形朝下,笔直向着风沫羽俯冲而去。
他声嘶力竭,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不解:“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不许你死!”
风沫羽身形展开,望着面目狰狞,急速向着自己俯冲而来,又是满身血污的风千陌。她忽然想起,这个家伙,好像总是这样,每次赶路都能赶出一身的伤。秋水镇那次也是,明明伤得那么重……
她笑了,眼泪从眼角飞离,在这崖间破碎成晶莹的露水。她想起了两人在树林里的追杀,想起了秋水镇他挡在她面前说她可以一步不退,想起了古寺里最终还是偏离了的木剑,想起了他为了自己不惜与整个镇北为敌去劫法场……
这一切,都是面前这个傻瓜为自己做的啊。
“我,还是你的一半意义吗?”
望着越来越近的风千陌,风沫羽忽然笑得很开心,眼泪也留得更快了:
“风千陌,我真的,真的好想做你的妻子啊。”
“风千陌,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去爱你呢?”
风千陌拼尽全力向风沫羽靠近着,他伸出那只也出现伤口的手,一定要抓住风沫羽的手。
“你现在,是全部,是我的全部啊!”
风沫羽忽的愣住了,而后她终于缓缓伸出了手:
“足够了。”
两人的手猛地抓在了一起,风千陌正要用力,一声耳语响起让他一愣:
“我爱你。”
下一刻,手臂之上传来一股大力,二人在空中猛地旋转,风千陌如同一颗流星被风沫羽甩向上空,二人刚刚握住的手又松开,风沫羽加速向崖下坠去。
风千陌无处借力,只能看着风沫羽的身影不断变小,彻底坠入悬崖之内。
“风沫羽!”
一声怒吼,其中包藏了无尽的愤怒和无奈,还有难以言喻的无尽悲伤……
风沫羽隐入了云烟之中,她喃喃着:
“好好活着啊……这下,你真的,永远都找不到我了……”
风千陌被抛回了崖上。他如同一只丧家野犬,手脚并用爬到那崖边。那无底深崖,吞掉了他最重要的人。他的双眼中,光彩全部散尽,终于无力向后瘫倒。仰头望着昏沉的天空,他身上的鲜血一点点浸润到周围的地面之中。
她走了。
崖间,只有冷风,还在呜呜地叫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孤魂寥落
“杀狼解散后的诸多事宜已经安排妥当,绮仙姑娘也已经入土了。”
水珑恭恭敬敬在门外向风千陌汇报着情况。
风千陌又换回了那一身墨绿长袍,他安安静静在风沫羽曾躺过的床边坐着,声音有些低沉:
“嗯,知道了,辛苦你了。”
水珑还是在门口,没有擅自踏入这间房间:“公孙大爷已回紫砂县,临行前再三嘱咐,希望你注意身体。”
风千陌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
“大爷与我道过别……剩下的那些兄弟,他都带走了吧?”
公孙大爷毕竟年老,境界也不高,如今镇北境内似乎已经没有国师府谍子,但凡事只怕万一。
“都带走了。”
水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你呢?今后去哪?”
风千陌愣了愣,轻轻拂过齐齐整整的被子,眼神迷茫:
“我……我去哪呢……”
站起身,风千陌终于缓步走出,来到了房门出。阳光洒在他重新梳理好的头发上,那一头头长发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其间还有点点斑白点缀。
风千陌拍拍水珑的肩膀,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我当然会好好活着,明日我就去水那边了……倒是你呢?今后去哪?”
水珑顺势搀住风千陌:
“注意身上的伤……”
两人缓缓地,在这彻底人去楼空地宅院中缓缓散步。因为没有人打扫,已经是满地的落叶。好在几天之后,就会有新的买家住进来,这里又可以重新热闹起来。但那些热闹,终归不是他们的热闹了。
“其实,我觉得杀狼很好,我很喜欢这里。烦心事再多,有再多不堪,这里也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像听涛阁。”
风吹起了风千陌鬓角两束白发: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比当上王府供奉还会更开心。”
“我相信。”
水珑知道,其实自己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自己没有什么悟性,修行不出彩,对人生这件事也只剩下看得开些,很多道理其实还是想不明白。他能在这里帮风千陌做很多很多事,只是因为,他来自听涛阁。
听涛阁在镇北不值一提,听涛阁却也埋藏在他们每个活下来的人心里的最深处。来自听涛阁,在他们这些同门眼里,份量足够了。
“水那边,王府不打算让你去了。”
风千陌像个老头一样四处张望,想把这个地方再多记住一点,所以一时没有听清水珑在说什么。于是他眯起眼睛问道:
“你说什么?”
水珑只好无奈再重复一遍:“我说,水那边,王府不让你去了。”
风千陌摇摇头:
“我不去谁去?要去的,要去的……”
水珑望着有些老态龙钟的风千陌,一时有些心疼。
他一下撒了手:
“装什么老头?好好说话!”
风千陌先是一个趔趄,但很快稳住身形,看着水珑,忽然哈哈大笑。水珑看着风千陌笑弯了腰,自己不知怎么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在这空旷寂寥的宅邸之中孤单地响着,又震掉了几枚枯黄的树叶,吓走了不远处啄食的麻雀。
两人都笑出了眼泪,风千陌连连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着说,坐着说……身上疼。”
水珑也就跟着与风千陌一起,两然盘腿席地而坐。
“说说吧?王府怎么可能不让我过去?”
水珑双手撑在后面:
“我写了封信给公主,把你的情况说了,她很心疼,就不让你去了。”
“就这?”风千陌显然不信:“她心疼我倒有可能,毕竟有我师父的面子。但说为了这个不让我过去,她还真不至于,在那座山下她就明白守在那里是什么意思……”
水珑随手将手里的树叶砸向风千陌,树叶飘飘然没飞多远,飘到了风千陌的膝盖上,完成了它打断风千陌说话的责任。
水珑望着风千陌的眼睛:
“喂,还没看那封信?”
风千陌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封信,而后收回手,长叹口气止住喉咙的颤抖:
“啊……不敢看。”
水珑站起身,向着风千陌伸出手:“在这里等她
吧。水那边,我不会让他死的……”
风千陌没去抓水珑的手:
“就凭你?龙跃初……”
水珑直接打断了风千陌的话:“不靠境界。只因为,我来自听涛阁。”
风千陌沉默了。
水珑默默等着。
冬季寒风是不停的,卷起了周围的些许落叶。
水珑当然知道,风沫羽或许回不来了。他们从崖边发现昏迷的风千陌是在两天之后了,只差一点,风千陌就也交代在那了。回来后,他没有问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知道,风千陌身上还留有“活”的那最后一点光亮。
这就够了。
“嗯。谢谢。”风千陌抓住水珑的手,水珑一用力,将他一把拉起。
水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放心去等吧,水交给我。”
风千陌咬紧嘴唇:“为什么你知道我……”
水珑拍拍风千陌的肩头,而后双手枕在脑后,悠然转身继续往前走:
“你心里没留着个念头,怕早死了。”
风千陌长出一口气,又摸了摸怀中的信件。他当然一直在告诉自己,风沫羽还活着……但理性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活着,只是因为,她希望他活着。所以,他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得很好……
风千陌追上水珑的步子,二人在这宅邸中四处转着。
“就是在这,那次小四子他们在这赌博,被我抓了个现行。别看小四子平时老老实实的,赌博的技术是真有一手……”
“这里,我记得花儿偷偷看你来着,可惜了,我们风大门主是个铁石心肠的……”
“在这在这,千陌,看看这!那次我在这逮到一条金线蛇!那玩意儿可是真值钱,我让绫子帮忙看着,结果那小子把它放了……”
水珑讲着这个庞大的院子里发生的各种事情,风千陌只是默默听着。很多事情其实他不了解,因为几乎每次任务他都会亲自跟着,在宅院里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水珑这个大管家,却全都在记着。
水珑说的许多人,他甚至不认识……
但风千陌不敢多问他们是谁,这之后去了哪里,因为杀狼,也是要死人的……那么多次围捕,也是会有伤亡的……
二人走走停停,风千陌听了很多细碎的小故事。他很多事情,很多人是根本不知道,而水珑其实也不能免俗。那些最后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往往都是那些死去的人……
“这个世界,真是讽刺啊。”
一路走来,倒是水珑最后满脸泪水。
风千陌拍拍水珑的背,轻声道:
“都结束了,我们的江湖,终于结束了……”
水珑抹了抹眼睛,而后自行迈步继续往前走,没有再放慢脚步:
“我自己再走走。我想,这地方你自己看看会比较好……”
几次轻点,水珑越过了围墙,消失在风千陌的视野之中。
风千陌侧身,那里,是整个府邸唯一的一座牢笼,曾经囚禁了一只彩凤。
他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他不想再来这个地方,但当他真的站在这里时,他的内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是啊,已经都结束了。
风千陌推开那扇小门,翎儿和小春已经离开,租住在了绮仙的坟冢附近。这里的小院子与整个府邸一般,都已经人去楼空。
几把扫帚在院子边上靠着,房内没剩多少东西,整理得很齐整;但因为有些日子没住人,仅剩的一些家具已经积了层薄灰。因为风大,院子里就没有那么干净了,掉了不少落叶。因为种的是樟树,偶有些落叶还是绿色,其他地方飘进院子的枯黄落叶则占了多数。
院子正中是一个小炉子,因为长期使用,很多地方被烧成了黑色,原本的红色倒像是后来溅上去的泥印。当然,原主人没什么经验,烟熏得厉害也是一大原因。
风千陌在小炉子旁蹲下,自己试着往里加了些剩下的枯枝,架起后塞入落叶,用火镰点燃。小火炉里立马升腾起白烟,不久就有火苗在炉口上下跳动。火舌窜动,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煮了。
风千陌就蹲在炉旁,一边烤火一边发起了呆。
他不再去想自己该不该喝下绮仙递来的清粥,无论是喝还是不喝,其实都有最坏的结果。绮仙,他真的看不透。
“绮仙,
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化生府蝶魅的本事,大成这样了?哪怕沫羽曾经告诉过我,依旧难不住你吗……”
树枝已经引燃,风千陌随便把周围的落叶不断加进那小炉子。直到周边没剩什么树叶,他才笼着手,蹲在炉边,看里面红色的灰烬慢慢重回灰色。
等到炉子彻底没有了热量,风千陌揉了揉脸,站起身来。
进不进来,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在杀狼掌门府邸几十里外,有一座陡峭山崖,高几千尺,深渊四面环山,无处可下,当地人喜欢叫它死人穴,只因为一旦失足,十死无生。后有诗人经过,觉得这名字太俗气,煞气也大,给了个“空幽谷”的名字,取义“空谷有幽兰”。镇北虽然没什么咬文嚼字的风气,但附近百姓确实觉得叫“死人穴”有些不吉利,久而久之,“空幽谷”的名字也就留下来了。
只是近来,来过这附近的人就会看到,在这群山之中的最高峰处,忽的立起了一个小木屋,孤零零的,突兀又违和。后来有上山樵夫说,曾见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山林行走,像风一样,一晃眼就不见了。大家都传说,那无人能上去的绝峰峰顶,住了一个老神仙。
只是后来,大家就很少看到那位“老神仙”了。那个木屋则好像慢慢融入这群山之中,成了一道特殊的景色。
如果有山神,或许山神能看见。
如果没有山神,或许山间的风会知道。
每一天,都有一个少年模样的青衫男子,顶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崖前那块岩石上打坐。他贴身带着的,只有一封信。
那封信上,她坦白了自己的伪装,坦白了她并没有真的昏迷,坦白了她对自己星命的担忧,坦白了对绮仙的恨,也坦白了对他的失望,和无法回头的爱。
“你终归对她动了心,我终归是可以替代的。离开了我,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当然,如果你愿意去找我,那就去找吧。如果不愿意找,是我自作多情了。”
风千陌望着深谷里茫茫无法看破的白雾,像极了人的命运。
“风沫羽……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
“他不来了?”王漱云并没有如何动怒,反而有些担心风千陌。风千陌是什么样的为人,她是清楚的,如果不是生死大事,不可能不亲自来。
水珑此时在王漱云对面坐着,他当然会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赶忙站起身:“风公子确实出了事,还望公主体谅。只是吴凌阙的事,我们已经想好了对策……”
“那说吧。”王漱云并不喜欢绕弯子,有方法行得通就动手做,没方法,就只能尽快处死。
水珑长出一口气,在遇到他们之前,他确实没有多大把握;但在遇到他们之后,他知道,他们可以。
“我听涛阁还剩同门兄弟姐妹十人,甘愿为吴凌阙护阵!”
王漱云眯起眼,但暂时还没有发作,问道:
“都是什么境界?”
“最高龙跃中期,最低窥星后期。”
王漱云一把摔了手中茶杯,猛地站起,喝道:“荒唐!”
这样的境界,立起普通的一个小门派自然没有问题,但这种涉及到了整个王府最上层战力的事情,这些境界,真的不够看。除非,他们的境界能像风千陌的那样不讲道理。但王漱云知道,风千陌只有一个,举世唯一。
水珑这次没有退缩,他仰起头,望向那一袭红衫:
“公主,如果我们,能借吴凌阙之力来保护他自己呢?”
王漱云眉头皱得更紧:
“更是荒唐!吴凌阙之力,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你们如何借力?!”
水珑目光深邃,神态淡然:
“活死人,赶尸术。”
……
吴凌阙早些时候带走了其他九人,不是为了改变他们,只是因为他还记得,那个境界不高却永远最好的师父。
事实上,他们心里云起道人留下的东西,确实也没有变化。
后来,镇北王府放在吴凌阙周围的戒备力量全数撤下,似乎毫不在意有人来攻这索龙之山激怒放出这魔物。因为山脚处,镇了十座石棺,有十人与这魔物一同沉睡在此。
当然,还有一个老妪守在山脚,每日不辞辛劳地打扫道路,也擦拭那十口冰冷的石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北地狼烟
黄沙漫漫,旌旗飘扬,遍地甲士。唯有一道身影,只着一身白底冰纹长衫,再加上一头冰蓝色长发,更显得格外瞩目。
亦南星骑着战马一骑当先,与身后诸将一同眺望远处那里,在一夜之间已经尽属莽金。
“采薇的病好些了吗?”
亦南星气质越发冷淡,声音中好像带着寒气,那传令兵吓得战战兢兢,哪还有接令时的神气,诚惶诚恐道:
“回先锋大将军,元帅不曾提起南边的事,小的也不太清楚……”
亦南星没有闲工夫去刁难一个传令兵,从林山雨手里接过那帅令,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小兵如蒙大赦,点头哈腰一溜烟跑开了,把自己在南边与同僚们吹过的牛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等跑出老远,那小兵才感觉身体热乎了些,这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亦氏第二人。
乖乖,这样的人也会连着吃败仗?!那北方那姓刘的该是个啥人物!
小兵晃晃头,不再多想,骑上马往南去复命,心里再也没了半点来时的轻蔑。
林山雨此时身着金甲,胯下是一匹红色烈马,面色更加坚毅,真真是好一员威猛小将。他陪在亦南星身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吏,有些不忿:
“他又说了些什么?”
亦南星将手中的帅令甩给林山雨,让他自己看。
林山雨展开那锦缎,上面无非又是些对北面军战斗失利,不听指挥的责问,外加些莫须有的各类罪名。林山雨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狗屁帅令一把扔到地上。
“呸!”林山雨终于还是啐了一口:
“两边没宣战的时候,我们北面军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接过说我们不服命令,擅自冒进,百般阻挠;现在好了,姓刘的直接宣战了,人家是全部兵马都顶上前线,这时候叫我们上去找死?几万新编军队对人家二十万满编制,我们能不边打边撤?”
亦南星看了一眼林山雨,而后把那帅令接了回来:
“自己非要拿去找火上,怪谁?”
林山雨瞬间郁闷得说不出话来确实,上面那些鬼话,他自己猜都能猜出个**不离十,还非得自己去找气受。
亦南星又默默将那帅令再看一遍,而后才妥妥当当收好。他望向北边,知道这一场属于北疆得决战不会太远。
莽金已有东西两路,从北疆两边绕过,夹击镇北辖境,莽金,镇北两大势力彻底宣战;而作为镇北辖境大后方的东苍皇朝则看起了戏,皇朝边境守军全无动静,任凭莽金在整个大北方逞凶。
境内一战,亦氏胜算已经很小很小。就算死里求生,侥幸真能胜了刘崇喜,一旦镇北边关告破,北疆依旧会陷入莽金的团团包围之中……
而且,面前这一战,亦南星自觉毫无胜算。
亦南星调转马头,带领诸将向南继续回撤:
“走吧,昨日事只是昨日事。在最终决战之前,双方的互相试探都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一行人带着兵马继续往南收缩防线。确实如亦南星所说,如今刘崇喜与亦氏各占了北疆的半壁江山,基本南北持平。北疆荒凉广袤,相比莽金和东苍的内部,算得上地广人稀,一时的进退确实不是很重要。
“修书一封给帅府,告诉亦觅,叫亦苦枳那小子别
在西北野了,乖乖回帅府,现在不是扩张的时候了。”
林山雨凑到亦南星身边,低着头小声道:
“啥?你说亦苦枳还在西北?”
亦南星直言不讳,道:“他就不是个坐的住的人,而且如果他在帅府,亦觅这种不断传令三军坏我名声的帖子,根本就发不出来。”
林山雨咂咂舌,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呀,骂这么多天骂错人了。我就说,那小子不是逞口舌之利,还乱玩这些花花肠子的小人。”
亦南星又回头望了一眼北方,好像看到了北地席卷而来的千军万马和扬起的漫天尘土。他别过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我倒希望,这些花花肠子是他玩的。”
凭亦苦枳的性格,开疆扩土打顺风仗,他能打得比谁都快都好;一旦是逆风战,极易动怒冲动,很难静心思考对策,极有可能几次冲杀就把家底败个干净。
说简单点,就是赢得快,输得也快。
很不幸,亦氏即将面临的关乎生死存亡的一战,是毫无疑问的逆风战。
深夜,遍地扎营,军账之中灯火通明。
亦氏北面军已经往南行了近百里,期间路过了几座小的城池,分派人手以及补给之后,亦南星没有选择在这些地方停留。他们北面军的主力,最终将镇守在即将到达的几个大的城池。
后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传令兵从他们一天前经过的榕城将信件带到了这里。亦南星睡眠本就很浅,听到传令通报,随意披了长袍就来到主将营帐中。本还震惊难道榕城这么快就受到了进攻,接过那羊皮包裹的信件才知道,信件竟是刘崇喜派人送到榕城,榕城守将不敢定夺,而后转交到了亦南星这先锋大将军的手里。
亦南星打开那信件,竟是一封招降书。
亦南星默默看完,而后示意那传令兵可以回榕城复命了,让他告诉榕城守将,一切照旧就是。
传令兵离开,亦南星便叫来了林山雨。
林山雨接过那招降书,看完之后紧锁眉头,良久没有说话。
亦南星披着长袍,已经随便倒了两杯热茶,招呼林山雨和他一起坐下。
吹着茶中飘起的碎茶沫,亦南星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怎么看?”
林山雨坐在一边,还是低头一遍遍看着那招降书的内容。良久,他才抬起头:
“招降内容没问题,条件也没问题。”
亦南星喝了口茶,有些苦,但他脸色还是没什么变化,将茶杯放回了桌面:
“你知道,重点不在这吧?”
林山雨放下那招降书,长出一口气:
“原来他就是前朝皇帝的弟弟,篁泽王……你们……同为一主。”
林山雨说这话有些艰难,因为他知道,按招降书所说,亦氏根本没有不降的道理。与其说这是一封招降书,倒更像是一封借道书,全文根本没有什么对亦氏的过分要求,只是借道南伐而已。而且,重要的是,亦氏为千夜旧臣,刘崇喜就是前朝的篁泽王……
亦南星有些感慨:
“怪不得这互相试探我一胜未取……本以为是他刘崇喜也读了那书,结果人家是作者……”
亦南星磕了磕茶盖:
“所以
,山雨,你觉得我们亦氏,降还是不降呢?”
林山雨面色纠结,双手攥成了拳头,但终归还是叹了口气:
“站在亦氏的角度,明显降更有利……说实话,这场仗,亦氏赢不了的。哪怕我是东苍皇室,但从东苍边境守军的状态来看,我不得不承认,皇兄还是斗不过那老家伙……我已经能够预感到,老家伙掌控东苍,镇北辖境陷落,莽金彻底统一大北方……”
亦南星没有反驳,他只是听着,听着林山雨完全悲观的分析,一直听完。而后,亦南星才站起身,重新拿起了那封招降书,上下最后扫视一遍,最后交还给林山雨:
“誊抄一份,而后重新封好,先于部队加急送往帅府。”
林山雨面露苦涩,而后站起身拱手行礼:
“是!”
在林山雨走出主帐之前,亦南星叫住了他:
“芋头!”
林山雨回过头,略带疑惑望向亦南星。
亦南星拢了拢身上的长袍,久违笑道:
“我们来打个赌,你觉得,亦觅和亦苦枳会怎么决定?战,还是降?”
还没等林山雨回答,亦南星摆摆手,道:
“就不听你的答案了,办完事好好睡觉去吧。”
林山雨只好又行一礼,道声“是”后转身离开。
亦南星合衣而眠,但已然全无睡意。他望着帐篷顶,想了很多很多。
原来落魄于北地的刘崇喜就是昔年的篁泽王枫永江,出身枫姓皇室,罕见的没有什么武道天赋,却在其他方面近为完人。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既有七步成诗之才,又有决胜千里之智,政事军法皆不在话下。早年不问朝堂,浪迹江南,在千夜骤然倾颓之时毅然挺身而出,一介书生差一点便救回了这个气数骤尽的千年皇朝。可惜,自古彩云易散琉璃脆,最后落了一个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惨淡结局。
亦南星读过那兵法,这位世人都以为已死于战乱的王者,最后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当了叛徒活了下来……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觉得讽刺?
不对……是愧疚吧。背负着和亦氏一样一样的愧疚……
因为这愧疚,就不惜与莽金为伍,也要重新拿回千夜的名号?可就算功成,东苍势必归属司徒虬,镇北辖境民风决定其只能分而治之,莽金也绝对不愿意白忙一场,能在何处光复千夜?
亦氏降了,北疆真的还能留存?如此涉及整个天下的大事,刘崇喜……不,篁泽王枫永江真的允许在自己南伐镇北时,身后站着一个随时可以倒戈捅刀子的亦氏?
亦氏身份已经大白,当年王氏携亦氏神器以征伐天下的局面真的不会重演吗?
……
亦南星突然想起那白衣剑客,现在的他,应该比那时候成熟多了吧?亦南星记得他说过:
“要为自己的子民做五件事。”
亦南星猛地坐起是啊!千夜已经不在了,可千夜的子民还在,他们现在正是东苍百姓!
莽金入境,烧杀抢掠的,不还是他们?
“复兴千夜……枫永江,这究竟是谁的执念呢?”
天色已经大亮,亦南星披上衣服来到帐外,看向那空荡荡的北方天际,喃喃道:
“要打仗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下大局
行军两天之后,亦南星与嫡系精锐终于抵达北宛城,在这里停歇之后,亦南星就要作为北面军主将回如今的帅府商议北面相关战事。
亦南星将林山雨留在了北宛城,如今大敌当前,亦觅愿意与亦南星共面困局当然更好,但亦南星也不得不防范自己会不会一去不还。
内心之中,虽然亦南星自己不想承认,但一人专权的观念其实也早已深藏。毕竟两脉分权已有前车之鉴,事实证明,越是风雨飘摇,内部就越不能有分歧。但亦南星也不想退步,如果一切都放下了,那自己岂不就是认命了?
已有想法能护住身边众人,自己就必须竭尽全力去尝试。
他需要族器,需要天下第一器,亦氏陨星锤!
而这些,等是等不到的……
背负六尺长剑,此时的六尺长剑早已不可与当初只是法器时同日而语。亦南星用那块陨铁将一柄神器桃木剑的精气神浇灌而入,如今的长剑已经足以位列世间神器前十。
桃木剑为一老道所留,就是那老道遵循东苍首任国主之意,独自一人镇压了亦氏气运二十年。这柄绝世神剑,就是他对亦氏的补偿。
如果枫卿童看到这柄木剑,就能知道,那位道人号散木,与枫卿童的师尊落云道人,东苍首任国主同属一辈。桃木剑无名,木制,却在兵器百谱高居第九位。
这位老道人在完成诺言之后,自行前去寻找东苍前国主复命,以凡人之身入另两人隔绝而出的半神之境。如果说,落云道人与东苍前国主是凡世最接近神道的两人,那么这位散木道人就是当世最接近那两人之人。
所以这柄桃木剑虽然只位列第九,却难能可贵有着真正的神性。
神性温和,也就让亦南星那个大胆的想法有了实现的可能
将天下第一器与排名第九的神剑融为一体,让陨星锤不仅仅可以吞噬主人阳寿,还可以将这阳寿吐出,反哺他人!
亦南星就不信,有这样神器的他,还能因为星命害死谁?
亦采薇病痛并不见好,反而愈来愈深,心病需心药医,枫卿童却不可能再回北疆。真正同样站在了更高的地方,亦南星才越能相信,枫卿童的话并不是无稽之谈。他手中那柄六尺剑上莹莹的神性可半点不假!
枫卿童既然去寻仙道,亦南星自然不会去拦他。上天若要以病痛夺走他身边的人,那他就以亦氏的方法逆天而行!
一人一马一剑,黄沙漫漫中,亦南星如同箭羽分拨迷雾,疾驰向亦氏帅府。他告诉自己:
亦苦枳,不适合打接下来这场仗。
……
是年冬末春初,继莽金与镇北辖境正式交战之后,北疆南北亦氏与自号千夜的枫永江同样交战。整个北地陷入战乱,全面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亦氏在降与不降一事上空前团结亦觅与亦南星是因为看出了枫永江包藏的阴谋,亦氏投降之后也绝对无法置身事外,极有可能重蹈当年覆辙。亦苦枳则是单纯不想再次遭受投降的污名,直接发话,宁死不降。
两处战争与往日小打小闹截然不同,莽金与篁泽王统帅的“千夜”军队全部放弃了试探阶段,不约而同都以不计损耗的方式疯狂进攻,如恶狼一般攻城略地。镇北辖境多年戒备,虽然也节节败退,但还不显太大颓势。
亦苦枳则直接拒绝了镇北辖境的帮助,坚持以一
己之力抗衡篁泽王枫永江。亦南星被亦觅软禁于帅府,林山雨听从了亦南星临行的告诫,不曾造反。北面军直接受总兵大元帅亦苦枳节制,与北方枫永江军队采取了直接硬碰硬的惨烈战术。
两个月时间,双方伤亡皆有数万,一时之间,北疆血流千里,数百里不见人烟,只有饿殍,干尸。惨烈异常,北疆全境民不聊生。亦氏领土大量南缩,北疆双方原本对分的领土,亦氏如今只占了十之一二。
东苍边军仍旧按兵不动,有识之士自然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东苍境内流言四起。霎时间朝堂震动,整个天下民怨四起,往皇宫及国师府而去的请愿之人摩肩接踵,蔚然一时。
皇宫及国师府不曾回应,民间不知何处又起了另一种声潮,言称镇北辖境不服管束已经多年,臣非臣,子非子。镇北王恃功而傲,处处僭越,不按期朝会,不按律纳税,早已如同割据,如今莽金来犯,只是虎狼相吞罢了。镇北有反意,一旦东苍出兵,疏忽了自家边境的防守,反而容易置身危局。
此论一出,不少名宿老人拍案而起,站出怒斥其为妖言惑众。镇北再无礼倨傲,与东苍终有旧情,实为一体。不为父子,也当是兄弟,面对外敌,自当同仇敌忾。莽金贪婪,如今不知唇亡齿寒之礼,他日定当深受其害。
但仇视镇北的风俗终归根深蒂固,哪怕有雷正则名剑大会等事,也不过只是小小的波澜,不可能真的改变所有民众的观念。更何况如今雷正则早已不知所踪,雷家也树倒猢狲散,原来还有些不忿的声音,如今那些人也全都消失在了江湖,雷家已成了禁忌。于是一经人煽动,主张坐视不理的一派也多了起来。
民间开始出现各种声音,大家只顾争吵,国师府与皇宫方面的压力反而小了。
这些还未受到战火侵扰的人吃饱喝足,当然不吝惜时间大谈特谈,唾沫横飞,高谈阔论。他们全然不知道,北地流血,早已可漂橹浮杵……
皇室一面,皇帝王燧与不再是鬼面的苏尚清正在加紧寻找枫卿童,他要打出自己拥有的一张重要底牌。
他知道,国师府那个老家伙等不及了。
国师府与镇北王府多年的相互制衡被莽金不计代价的大肆进攻彻底打破,如今国师就算公然造反,镇北辖境也没有多余的精力以勤王之名入兵东苍了。东苍境内其他各方势力就算得了一个师出有名,也绝对无法与国师府抗衡。
老国师最后的忌惮,原本的尚清剑剑主,也就是苏尚清的师尊,隐居深宫之中那位唯一接近神明的剑客,其实已经老死。老人这些年加紧培养苏尚清,甚至不惜令原本秉性正直醇厚的得意弟子手掌邪剑,险些身坠魔道,就是预感到了自己即将陨落。
苏尚清没有辜负老者的期望,最终战胜了邪剑剑意,入大化生境,重掌仅稍次于穹光剑的天下第二神剑尚清剑。
但还是不够。
比起老人在皇宫之中,借用龙气能令国师忌惮的半神境界来说,还是不够。
老剑客临死前尽己所能蒙蔽了天机,但国师想必不久就能察觉。到那时,彻底没了忌惮,也无人能有资本与其玉石俱焚的老虬,就将真正封正,登天为龙。
这么多年,皇帝自污以自保,老国师也不止一次暗示皇帝可以禅让皇位,以皇帝并不算好的名声,天下虽会震动,但其实并不会有大的反弹。
备受压迫,从小
在恐惧之中长大的王燧当然想过禅让。这天下姓王当然重要,但在他心目中,更重要的其实还是黎民安康,天下承平。那位老剑客曾垂泪于皇帝面前,感慨道:
“若不是奸臣窃权,吾王燧圣主必为东苍千古明帝,受万民敬仰,成百姓之福。如今真龙困于泥泞,可恨老臣剑尚不足利,不能为君清侧,实难报先帝之恩……”
当时老剑客黯然神伤,孤守深宫一生的老人竟是涕泗横流,情难自抑。
只是后来,有一宽袍遮帽,不见身形容貌之人来见当时还算年幼的皇帝,嘱意皇帝绝不可禅位。那人称国师入主皇宫,意不在皇位,而在长生!
皇宫为国运龙气所在,国师意图以邪术吞食一国国运,寻长生之道,与天齐寿。一旦国师即位,吞食国运,东苍必然灾祸四起,民不聊生;而后皇朝崩碎,莽金必然趁机南下,到时就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人间惨象!
同样是那位看不出身形样貌之人,留下一句谶语,似乎是国师自测前路得到的卦象,也是当年国师不顾皇令,力求对枫氏皇姓赶尽杀绝的原因:
“杀虬斩龙者,必为枫氏!”
禅让皇位,司徒虬顺利获得国家气运的认可,王燧自然可保无虞,但天下百姓就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只有坚守皇位,才能让司徒虬再多一分顾忌,想办法不背上违逆之名。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快获得龙气认可。
这也是司徒虬更想要借刀杀人的缘故。
于是这么多年,王燧从战战兢兢到暗度陈仓,一直在努力为自己寻出一条生路。原本他也曾广开门路,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团结最多的力量,但六年前深宫中那场变故,让他失去了有宰辅之才的陆玄。本已有些势力的他在六年前又重回困窘,聊以慰藉的只是将即将倒戈于国师府的当朝国舅,骠骑大将军宋开义永远留在了皇宫之中。
当时皇帝一边本已势弱,哪能想到宋开义竟还不识大体,因为担心陆玄同为扶龙之臣,将来居于其上,派人泄露消息于国师府,使了一手借刀杀人。皇帝震怒,会宴宋开义于深宫之中,借机由老剑客亲自斩杀。此事之后,皇帝一边几无肱骨,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还彻底被国师戒备,处处受掣肘。
也是最近,通过龙心月带来的那三枚棋子,王燧才知道,当年陆玄并没有死,更名“方祜”,一直隐隐于陋巷之中。
也是因为当年之事,陆玄深感皇族一边胜算几无,整个人心灰意冷,不再表明身份。这么多年也是他暗示雷家行中庸之道,不干朝政。可哪怕如此,雷家终归还是被当作了国师府眼中钉,肉中刺。在国师几十年大计即将收网,天下局势大变只在旦夕之际,雷家作为国师府的最大隐患之一,还是被除之而后快。
陆玄作为当年肱骨,更被视为将来宰辅,自然知道那句谶语。如今虽是身残心更残,但终归是读了太多圣贤书,无法坐视不理,将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传给了皇帝,算是最后的努力。
乱局之际,时隔近十年,那神秘人也在不久前曾再现皇宫,言称时机已到,可冒险以雷氏为破局之处,外联镇北,或有生机。可惜转瞬间雷氏消隐,镇北陷入战局,整个局势又入困局……
所以,皇帝王燧现在没有选择了,他只能选择相信那句谶语,在国师将要彻底没有忌惮,孤注一掷围杀于皇宫之前,找到那个白衣剑仙,破局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