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场
背匣剑客在雷正则宣布第一场比武开始后便直接离开了擂台,奇裕满怀心思,默默跟在背匣剑客身后下了擂台,只觉得脚步沉重了许多。
场上只剩下李太阿,从天问两人,二人微微点头致意,缓缓走向擂台两边。两人身上都贴下了最高品质的测境符,只要二人有高出神起三境的灵力波动,符就会燃烧崩毁。
二人对立无言,刚刚雷正则的一番话,让二人心思都有些摇摆。这名剑大会根本就不是雷正则一人的心血来潮,大会之后还是有雷桀渊的身影。一想到可能那人就在暗中某处看着自己,两人的心气便跌了大半,拔剑都觉得费力许多。
但同时,两人情况又有不同。李太阿是山主,在南方几个门派各自的那些小动作中,他是直接的决策者,每件事都有他的身影。从天问则只是北钧岭的供奉长老,他很多事情只是知情,既没有参与更不是他决策,一切都是北钧岭年轻门主在运筹帷幄。他向来醉心修行更多,不然也不会有“剑痴”之名。
压力更小,心思也更纯粹的从天问率先拔剑,唯一不是神剑只是法宝的妄屈剑上赫然燃烧出朱红的火色灵焰。
妄屈本来也可以提升到神器品质,只是二十年前的混战之中,剑身受损,直接成了残器。后来老人找了南方一名赫赫有名的炼器师,二人商议没有选择修复残缺,而是干脆按照缺口,将妄屈锻造成了一把长满鲨齿的狰狞大剑。
妄屈作为法器,却好像通灵,一旦出鞘,便好像带上了主人身上的那股不灭心气,不愧妄屈之名!
从天问一生,三次跌境而武道不废,每次跌境之后必然更加势如破竹地再破境而回,如涅火凤,一次比一次更强,放眼整个东苍,都是绝对的修行神话。不过话说回来,哪个能走到这一步的不是惊才艳艳之辈?
老人无愧剑痴之名,长剑一出,心境重归祥和,眼中只有敌我,再无他物。从天问一声高喝,中气十足:
“妄屈,问剑太阿!”
李太阿伸手握住剑柄,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破境最晚,境界却也最厚重扎实。论绝对实力,他相信自己是三人之中最强的那个。
长剑出鞘!浑浊的双眼像是被剑光点亮,一刹那如深水古潭,万物不可摧折。
“太阿,斩敌!”
一火一水,二人刹那从原地消失,直接就是一记最直接的对拼!一时间风浪大起,圆台之上以二人对拼的台心为中心,一股气浪在擂台之上翻涌而过,让宽阔的隔离带中都碎石纷飞。
二人都是一个后撤,像是商量好一样,又全都骤然发力,几剑轰然对击在一起。一时间擂台中烟尘大作,看不清二人身影,只有红蓝两色剑光交错纵横,格外瞩目。
又一次错身而过,二人对立。
李太阿有些慨然:“今日对战,可胜可负。”
意思很明显,他已经不太在意这次的胜负了,凭着现在的心境,哪还有破境的机会?就算最后真的问剑穹光,赢了又怎样?
得了名声,心境反而蒙尘……自己真的敢把自己的位置放在那个人之上吗?在雷正则拿出穹光剑的时候,他才醒悟自己一辈子也追不上雷桀渊,那个人就是整个江湖永远的霸主。
李太阿自问,哪怕仅仅是欺骗自己,他也做不到。
穹光剑不在雷桀渊的手上,便不能算作穹光剑了。
从天问眼中依旧有火光,显然并不认同李太阿的看法。他摇摇头,在面前竖起好似染血一般的鲨齿长剑:
“剑客问剑,只求胜,不言败。”
妄屈之上,烈焰焚天,那火光窜天而起,好似要烧掉了擂台这一侧的半边天空。从天问声势大涨,眼神纯粹,一道火红光芒穿刺而过。
李太阿知道自己抵挡不及,干脆没有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收剑入鞘。
只见李太阿灵力全部内敛收于身旁,稍稍护住周身;一道红光从擂台一边穿刺而来,错身而过,红光留痕,像是将整个擂台捅了个通透。
从天问收剑,白须飞舞,剑光内敛,擂台之上归于沉寂。
李太阿抖了抖袖子,理了理自己穿在外面的长衫上的一道口子,而后持剑转身,弯腰行礼:
“李太阿徒有杀力,剑道不如前辈。”
从天问年纪并不比李太阿大,这一声前辈,就更显得心诚且分量十足了。
从天问却并不很买账,敷衍地还了礼:
“赢得不爽利,输的也不爽利。”
宁静的空气中,一个孤零零的掌声啪啪地响起,那掌声,来自看台。场外隔离带外,纯粹看了个热闹的看客们赶忙也跟着鼓起掌来,其实他们甚至连谁胜谁负都不太清楚。
“精彩精彩,果然是宗师过招,这么快就分了胜负。”雷正则随意瞟了一眼旁边烧着的香:“一炷香都没烧完,果然境界越高,分出胜负也越快啊!”
台下二人都没有说话,李太阿听了这话更有些黑了脸,直接转身就要离场。
雷正则轻轻把弄着座椅的把手,冷笑一声:
“有些事,做得太明显,也不大好吧?”
李太阿瞬间立在原地,一时间如冷水淋头,如有饿虎环伺。
要知道,雷桀渊说不定就在暗中看着啊!自己这是在摆架子给谁看?
平时礼数都会做到的雷正则一反常态,在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之后,更是完全没有给李太阿这种江湖前辈台阶下的意思。一时间,台上雷正则高坐,下面是按规矩站好的从天问,以及往台下走了一半,此时进退两难的李太阿。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李太阿终于还是选择僵硬转身,来到台下与从天问并排站着,低头向着这个最不像南盟盟主的盟主弯腰行礼。
雷正则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赶忙下来扶住两位前辈的手:
“哎呀哎呀,二位都是前辈,我虽然算南盟的,也没必要的,没必要没必要……”絮絮叨叨将两人扶起,雷正则又恢复了那副好欺负的“软蛋”模样,但现在这副模样只能让李太阿更加恼火愤恨。
“自以为这就是恩威并施展了?哼,还差得远!”李太阿负手而去,眼神阴沉。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过如此。
他没有看到,他的身后,从天问神色复杂得多。
二人一人回到场外自己门派驻扎处,一人在高台旁边兴建的休息处休息。那里,将进行下一场比武的两个人缓缓站起,一齐前往擂台处。擦肩而过时,奇裕与从天问互相点头致意,但背匣剑客则始终目不斜视,也不怎么在意另外两人放到他身上的目光。
二人在擂台之上分边站定,奇裕率先行礼,而后拔剑,高声道:
“龙瀑,问剑杀寒!”
与前一场不同,上一场中李太阿心境不定,没了争胜之心,直接就落了下乘。李太阿与从天问早就切磋过无数次剑道,单论今天的比武,对李太阿没有什么更多的裨益,也就没办法迅速进入状态。
而奇裕今天的对手,就是他们三人此行的两大目标之一,也是他们演算中的破境所在。背匣剑客杀的神起巅峰三人中,前两人他们三人都能取胜,但那第三人……
有了打坐静心的时间,对手又是背匣剑客,奇裕身上剑意昂然,迫不及待等待一战!
背匣剑客从身边悬挂的剑鞘中抽出了那把因他而更加闻名江湖的长剑杀寒,他的声音冷淡,没什么波动,一如在前面无数场比武中的姿态:
“杀寒。”
背匣剑客此行比武中,没有一场会让对手能够完好无伤下场,不愧狠辣之名。但此刻的奇裕,只求对手能出手更快,更狠!
一道青色闪光,骤然奔袭向那鬼面剑客。
奇裕看不到面前男子面具下是什么神情,他只能看到那双,只有死光的恐怖双眼。
在奇裕出剑的那一刹那,鬼面之下的双眼中,起了杀意!
背匣剑客微微侧身,心神恍惚片刻的奇裕出剑变慢,那势在必得的一剑竟然直接被面前那人侧身闪过!
波澜不惊,神起巅峰势在必得的全力一击,竟然连一个水花都没有激起。
奇裕脸色铁青,对那背匣剑客怒目而视,同时这位掌门内心深处又有一股惧意那不合常理的杀意,能影响到他的出剑?若这次对敌不是分胜负,而是分生死,自己会不会变成一具尸体?
修士对自己的处境大多会有冥冥中的感应,修为越高,这种感应往往就越强烈。现在奇裕心中的那道感应,让他握住长剑的手心彻底汗湿了......
“压境,神起巅峰是吗?”
奇裕接下来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那微微亮起,已经开始燃烧的符,被背匣剑客以灵力包裹,硬是将那烈焰压灭。
“差点输了......”
这两句低语,如晴天霹雳,只在奇裕耳边响起。加上眼前那震撼一幕,奇裕的心思彻底乱了,只在这刹那,便失去了问剑的勇气。
这时,那个魔鬼般的嗓音幽幽响起,带着几分讥讽,毫不留情戳破了奇裕心中所想:
“怕了?”
第一百零六章 第二场
奇裕咬紧牙关,稳住心境,恨恨道:
“化生境?”
狂风骤起,剑意森然,背匣剑客再不愿多言,骤然发力向着奇裕便是狠狠劈斩的一剑。这一剑,颇有背匣客该有的狠辣风采,剑不似剑,更像是刀客蛮横的一力降十会。
心境混乱的奇裕只能靠着本能,持剑格挡。
轰然一剑,奇裕脚下坚硬的祢牙石擂台全部裂开,那青衣老人直接整个下沉了一分,像是微微嵌入到了擂台之中。
背匣客出剑凶猛,收剑却潇洒,一剑过后,已经如一枚落叶飘然落于远处。前后对比,如奔涌巨浪重归深海。
脚下裂纹蔓延出很远的奇裕此时气血翻涌,喉咙中泛起腥甜味,强忍住才没有吐出那口鲜血。
背匣客瞟了眼老人的凄惨模样,也就没有再出剑的心思,收剑入鞘,转身便准备离去。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匣剑客身后响起:
“等等。”
奇裕浑身剑意内敛,在心境混乱之后,忽的有了返璞归真的意味。一身剑意收纳周身寸余,不跋扈,也不张扬。老人如入化境,轻轻开口,似是自言自语
“本就为你而来,应当是你越强,老朽越高兴才对……怎么反倒怕了?不该不该……”
龙瀑之上,忽起龙吟,似长龙越天瀑,要往天上去。擂台之上,厚重剑气仿若忽生起,丝丝剑气聚起成粗柱,缭绕疾走似龙蛇,条条龙蛇游走或盘起,将老人拱卫其中,一时间声势惊人如神祗。
深处其中,如众龙之主的奇裕自顾自摇了摇头:
“同境对敌,差距不该如此大,心气不该如此低……”
老人白发飞舞,蓄力到顶点,双眼明亮,忽的高声喝道:
“杀寒剑主,请认真接下老朽这一剑!”
背匣剑客一直注视着奇裕,没有打断老人的气势攀升。这一剑,确实有些分量。
从来没有更多表情的背匣剑客轻轻叹了口气,慨叹道:
“同为剑客,奇裕可谓惊才艳艳。”
背匣剑客手握长剑剑柄,长剑在腰间鞘中,剑客弓腰蓄势,心中多少有些惋惜悲哀。鬼面之下,剑客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以我为石,砥砺剑道。另外两人破境我都不会拦,唯有你,不行。”
“破。”
一道电光骤然奔腾,所过之境万物避易,遇龙斩龙,遇蛇杀蛇!
奇裕周身本来大势已成,老人更是已经酝酿出巅峰一剑,但在那道电光之下,全然成了纸糊的老虎,被毫不留情全部击碎!
如同上一场那道红光穿刺全场,不同的是,背匣剑客化身的这道电光尽显蛮横,悍然碾过大片擂台,在擂台上犁出了一条巨大的沟壑。奇裕一边的所有异象在刹那间全部灰飞烟灭,擂台之上全部是烟尘,作为督战的欧阳恭一时间都看不清场上情况,急忙以浩荡灵力驱散烟尘。
场边,另外两位南方老剑仙全部站起身来,连万事不放心间的雷正则也骤然间抓紧了座椅的把手,身体微微前倾,睁大了眼睛。
毕竟谁都不了解背匣剑客的性子,场上究
竟会发生什么,谁都不好做保证。南方两位放心不下的剑仙甚至已经微微握住剑柄,老朋友如果有什么差错,他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烟尘消散,所有人都看到了场中那震撼一幕。那道巨大沟壑一直犁到了老人面前,在老人面前几寸处停下。沟壑之中,背匣剑客悬空而立,剑尖直指奇裕眉心。鬼面之下,那双眸子又恢复了那副肃杀模样,他声音森寒,在奇裕听来格外刺耳:
“还打吗?”
还打吗……拿什么打?
奇裕苦涩笑笑,摇摇头。
自己在高压之下顿悟出的巅峰一剑,竟然就这样被人轻易破除……那一剑,奇裕自问已是进无可进,这样都占不到任何优势,自己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站在这里?
背匣剑客随意收了剑,回到那高台之下伫立,他不再看那有些失魂落魄的老人,双眼已经直直望着那把收归正式剑鞘中的绝世巨剑。这把巨剑,才是他来此地的目的。
一剑过后,其实他也有些不适的。一面压境,一面将剑意提到最高,身体实际情况远不如表面那么云淡风轻。奇裕刚刚那一剑,意思已经到了,背匣剑客知道,如果让这老家伙尽情使出这一剑,自己再帮着成人之美,稍稍多付出点代价好好接下这一剑,说不定老头就能搏出一个半步化生。运气好些,一个实打实的小化生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背匣剑客偏不做这顺水人情,甚至还刻意打压了奇裕气势,令奇裕剑心蒙尘。经此一战,奇裕杀力或许增长,但破境时间,必然再往后推移数年,说不得就是彻底无缘化生境了。其中微妙处,没有身处其中,外人根本看不真切;奇裕本人又受境界所限,只能觉察些蛛丝马迹,但很快会被杀力增大的假象蒙蔽过去。
背匣剑客心思早就笃定,从天问,李太阿经由他手登上化生,他都不在乎;唯独这奇裕,他绝不令其心思成行。
在些许时间的失神之后,奇裕很快收回了心思,让自己稳定下来。他自然不会犯和李太阿一样的错误,而且他也确实输得心服口服。老人理了理衣衫,缓步走到背匣剑客身边,恭敬侍立于高台之下,有意无意落后了身边鬼面剑客半步。
雷正则冲着二人点点头,客气道:
“多谢二位倾力演武了,实在精彩!”
客套完毕,相貌平平却座位最高的中年人便将更多的目光自然地放在了胜者身上。雷正则微微笑道:
“杀寒剑主,恭喜了。”
鬼面剑客微微点头致意,没有多说什么。
“盟主,老朽先退下了。”奇裕微微躬身,将礼节做了个足。
“好好,老剑仙先行去休息吧。”正常的时候,雷正则同样习惯性满脸微笑,但雷正则的恭敬,总会让人觉得有几分谄媚在里面。于先前拔剑时的雷正则,简直判若两人。
奇裕看着雷正则的微笑,心中揣着的再不是往日的鄙夷心思,老人莫名有些心慌。他一开始也觉得这名剑大会充满了雷桀渊的影子,但现在,似乎连这个以“无用”和“纨绔”著称的雷家后辈,他也有些看不清了。
从天问大步走上擂台,与悻悻离去的奇裕擦肩而过时没有打招
呼,奇裕只当这剑痴一心要胜那穹光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从天问和背匣剑客站在了擂台之上,雷正则终于持那柄万众瞩目的大剑跃上擂台,他笑望向身边两人,问道:
“二位,都不需要再休息一下吗?”
左右两边,从天问和背匣剑客全都屏气凝神,没有回答,他们在用自己的状态来告诉雷正则,二人已经准备好,随时都可出剑。
雷正则哈哈大笑,高声道:“好,那这个便宜,我也就占下了!”
“论境界,我是绝对的江湖后辈,如今也只是刚刚踏进神起境。所以这场,就全部压境龙跃巅峰!”
欧阳恭将符隔空贴在每个人的身上,而后便退后,侍立在隔离带中。
雷正则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族中神剑,昨晚父亲最终将神剑交给了自己,意味着一件事。
父亲的身体,不允许他雷正则继续躲在后面装什么纨绔公子了,他必须出面建立威望,挑起家族的重担。
这是一次交换,雷家的雷桀渊换成雷正则,雷家实力便依旧造不成绝对的威胁。反而是他如果继续隐藏下去,雷家实力就算是彻底崩坏,被人轻视的后果就是任人宰割。
“我改变主意了。”
雷正则左手伸出,随意一捞,将包括自己在内,场中三人腰间的符全部抓回。
“恭叔,测境符换成神起三境。”
中年男人身上的狂傲气息终于不再压制,一身紫电汹涌,撕下伪装后,雷正则的境界直线攀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路跃升到神起三境!
连眼中都有紫光氤氲,雷正则如一尊魔神。当雷正则说出这句话时,欧阳恭都有些动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追随的那个男人。
只见那身材壮硕,黑发狂舞的中年人轻声道:
“你们俩,一起吧。”
鬼面剑客看了一眼身边的从天问,也吐出了一个字:
“滚。”
背后剑匣之中,一柄更加锋芒毕露的长剑应召而出,浑身散发出妖魔一般的邪力。
背匣剑客手中长剑便换成了那把邪剑,连剑客本人的眼眸都幻化成血墨色。
从天问第一次在剑道之上做了退步,默默腾空而起,来到了擂台的一边,但还是没有彻底退出擂台。当背匣剑客匣中第二柄长剑出世,老人有些无奈:
“泣煞……”
魔剑泣煞,历任主人皆被反噬,身死之后怨念又再寄居剑身,如此反复,这魔剑的邪力也就越来越难以阻挡。背匣剑客竟然一直将这把魔剑背在身后,此时再联系背匣剑客杀人的风格和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想必心智性格同样如历任剑主一样深受影响。
魔剑血红,连同主人也被变成妖魔。
巨剑穹光,一身紫电的雷正则本身就是降世魔神。
正在雷正则和背匣剑客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声音忽然在众人耳边响起,将全部视线都吸收到了自己身上。
那戴着廉价面具的年轻人毫无感情的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一双眸子如古井深潭:
“镇北辖境,西门不惑,问剑全部东苍江湖客。”
第一百零七章 犄角之势
一袭白衣,腰悬长剑的年轻人颇有风采,却又戴着滑稽的面具,就那样高悬于擂台上空。剑意汹涌的擂台之上,那道单薄身影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可怕的风暴彻底撕毁。
雷正则皱起眉头,望向那不按规则的不速之客,微微收起周身剑气,学那鬼面剑客吐出一个字:
“滚。”
鬼面剑客双目已经彻底染红,如同两个血色漩涡,他头也不抬,沙哑的声音如野兽低吼:
“会死的……”
如果是自己境界太低,又不合规矩地强行卷入这最后一场问剑之中,场中两人确实没有义务护住越线者的性命。
一直在擂台边上的从天问叹口气,腾空而起,还不忘以灵力微微护住看起来身体格外虚弱的镇北辖境年轻人。老人边飞向枫卿童,边开口劝道:
“最后一场比武,你没有本事介入的,镇北辖境正名什么的……”
话还未说完,从天问忽的定在了半空。
只见他面前的那个年轻人正一寸一寸缓缓拔出手中长剑,长剑多出鞘一分,年轻人的境界便跟着攀升一分。以老人的眼力,竟也一直没办法看穿年轻人的境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老人叹了口气妄屈悲鸣轻颤,虽然依旧有着强烈的战意,却被压制得无法出鞘。轻轻压住剑柄,犹豫再三,老人终于还是回转身,下了擂台。与督战的半步化生境欧阳恭站在一起,从天问腰悬长剑,落后这真正的江湖前辈半步。
那白衣年轻人境界步步攀升,长剑完全出鞘之时,终于将境界定在了神起境巅峰。
“落云,问剑穹光、泣煞。”
三人对峙,冥冥中成犄角之势。场外,所有江湖看客全都摒住了呼吸。那股威压,让一些心生不满准备恶言相向的人全部闭上了嘴。从天问半路返回,同样足够说明问题。
场中三人,才是今天的主角。哪怕是南方那三位老剑仙,依旧不可敌。
镇北辖境江湖竟有此人!
欧阳恭轻轻挥手,只见那擂台之外光芒四起,是一座广阔大阵。阵法一起,将整个擂台笼罩其中。隔离带之外,各门各派的弟子都不觉得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场中三人的身影似乎更加如梦似幻。但境界更高的人,却能发现端倪场中灵力波动再无法探知,三人具体实力,外人仅凭旁观再无法估量。
从天问轻轻皱起眉头,这阵法无疑有些阻碍他在此观道。正在从天问沉思之际,一只苍老的手无声无息,轻轻拍了拍这位剑痴长老。从天问一惊,一看,原来身旁的前辈欧阳恭已经后退一步,站在了他的身边。
从天问正要开口,欧阳恭却摇了摇头。老人目光混沌,嘴角带着笑意,静静望着场中那位身披雷光的雷家大少。
“只知化生与化生有大小之分,从不知神起之中,也另有天地……”欧阳恭转过身,就那样搭着从天问的肩膀,两人如同多年好友:
“走吧走吧,年轻人的天地,不敢想不敢想啦……”
凌晨时分,拿到穹光剑的大少爷,在日出之时以神起巅峰与他这半步化生一战,胜。
欧阳恭收回心神笑望向身边若有所思的剑痴,说起了正事:
“从长老,少爷刚刚应当与你说了一些话,请您务必仔细斟酌。如果自己无法定夺,不如问问你家少主……这些年轻人,开始长大了。他们的眼光和布局,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真别想着倚老卖老啦……”
“从某自然知晓此间事大,会一一和少主说清楚,雷家以信义待我,我北钧岭必常记心间。”从天问握住剑柄,回头望向场中:“前辈,从某斗胆问一句,雷老盟主年轻时,也如此惊才艳艳吗?”
更显沧桑的老人跟着背转身来,与从天问并肩而立,白发与白发伫立台边,望向这江湖之中的崭新血液。
欧阳恭目光之中都是缅怀,感慨道:
“峥嵘岁月稠。”
……
场中,三人手中长剑皆有鸣声,三位剑客一瞬间同样也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如此,才是吾辈同道人!
三人如有默契在心间,一时皆开口,高声道:
“请出剑!”
穹光,兵器百谱第三位;
泣煞,不入百谱,恶名传扬已百余年;
落云,至坚至利,真正的“神”剑。
三人都是一愣,而后都是哈哈大笑。一时间都有些忘了自己各自来此的目的,忘了过往诸事,忘了身后背负的沉重。此刻,他们只是三位同道剑客,享受着这一场不必分出生死的问剑。
“穹光剑,仰慕已久!”恶鬼面具的背匣剑客眼眸通红,泣煞之上煞气缠绕,时时刻刻侵扰着自己的剑主。长剑颤鸣,带着那股不可一世的邪气,似乎比主人还要更想将那穹光剑踩在脚下!
“得罪了。”白衣剑仙长剑似雪,浑身灵光流转,纯粹明朗,与另一位面具剑客浑身的邪气截然相反。一正一邪,如同两轮曜日,横亘在雷正则面前。
对于枫卿童来说,面前两人,都是作为剑客的他希望一战的对手,但相比之下,排名高得离谱的穹光更让枫卿童动心。
穹光是兵器百谱之中,排名最高的神剑,比枫卿童见过的真品鬼神杖还要高出七个名次。要知道,司徒久让就是凭着那把神器鬼神杖,在柳山凌手下过招都没有立马落入下风。这把穹光,更是比自己无法战胜的柳山凌所使用的盘龙枪要高出五个名次。枫卿童至今不知道,已经足够强大的柳山凌在拿到真正盘龙枪之后,会强到什么可怕的地步。
雷正则狂放地将重剑斜锤在地,今日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啊!那个男人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孬种?当昨晚得到这把神剑,就意味着今天他不能再继续败坏自己的名声;当他在日出之时将巨剑横在欧阳恭颈上,当他面对那位鬼面剑客与他同列巅峰的剑意,他不允许自己再隐藏一丝一毫的实力!
雷家将有一个巨人倒下,又该有一个巨人站起!
韬光养晦之会,就是今日立威之会!
一身紫电澎湃,雷正则脚下地面崩碎,一颗颗小石子微微浮空,也一起带着缠绕的紫电。那黑发狂舞的中年人望向面前两人,嘴角咧起:
“正合我意。”
砰然一声,碎石纷飞,一颗紫色陨星瞬间冲出,撞向那鬼面剑客。
鬼面剑客同样半点不打算退避,长剑之上如有恶鬼嘶吼,从上往下,一剑劈斩。
灵力纷飞,鬼面剑客竟然不敌,被这狂放一剑直接劈飞,落到地下退后数十步才稳住身形。雷正则这一剑势大力沉,鬼面剑客本就没有蓄力,正面硬拼他输了不是一星半点。
雷正则正要追击,枫卿童眼中闪起光芒,长剑之上剑光煌煌,一剑从雷正则侧身处斩来。
雷正则余光早已看到,哪怕手持巨剑,一样灵敏非常;他的周身如有旋风,旋身横劈,以扭身抽打之力一剑将枫卿童的长剑打歪,二人错身而过。
枫卿童一袭白衣正好来到那近乎入魔的鬼面剑客上空,还未稳住身形,一道血红妖光已经从身下劈斩而来。枫卿童扭转身躯,这才堪堪躲过这狠辣鬼匿的一剑;哪怕是他,脸上也已经汗毛倒竖。
下一刻,枫卿童更是全身泛起一股酥麻感,紫色电流已经开始如无数小蛇要钻入他的身躯。面前,那把沉重巨剑一剑劈下,罡风铺面,令人几乎窒息。身形微微迟钝的枫卿童干脆不再闪避,横剑身前。只听一声巨响,枫卿童的身躯在擂台之上足足下沉三寸,脚下更是瞬间布满裂纹,烟尘四起,彻底将整个擂台包裹其中。
隔离带外,瞬间一片哗然。一方面,所有人都惊异于雷家大公子这惊人的杀力,这与之前声名不显,甚至可以说是声名狼藉的雷正则简直判若两人;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烟尘彻底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后面发生什么,又只能靠着不断闪烁的剑光猜测一二了。
枫卿童浑身气血翻涌,不过也被打出了脾气。彻底拼了全身力气,白衣年轻人一剑推开那柄巨剑。
也正是在此时关口,早已在烟尘中接近过来的鬼面剑客一剑刺向雷正则后背。雷正则似乎避无可避,竟是将巨剑背在了身后,“叮”一声脆响,挡住了那毒辣的一剑。
混战之中,枫卿童再不讲究那么多,抓住此时机会,如同一道奔雷,急速奔向雷正则,正面杀向那道黑衣。
腹背受敌,在枫卿童剑光到达之时,雷正则一脚下蹬,竟是腾空而起,巨剑在地,整个人手握剑柄呈倒立之姿。
如此,枫卿童的一剑变成了刺向那鬼面刺客。
以枫卿童的速度,当然可以强行牵扯剑尖,以稍稍紊乱气机的代价直接将再无防护的雷正则淘汰出局。但他不可以,因为那样取胜的就顺其自然是那鬼面剑客了。
果然,鬼面剑客直接一剑刺向正面冲来的枫卿童,枫卿童长剑向前,两剑剑尖相击,都不得寸进。
雷正则以倒立之姿,一个旋身,将巨剑也一齐旋起。下方两人顿觉罡风扑面,赶忙让开。
于是三人又成了一开始的犄角之势。
第一百零八章 神起最强者
“不必留力,今日尽兴!”
雷正则周身紫电狂舞,而在场外众人的眼中,整个烟尘密布的擂台都处处闪烁着淡淡的紫光。那股压抑的气息通过视觉上的冲击漫布到场外,让根本看不清场内情况的看客们也跟着摒住了呼吸。
擂台上空接连又闪烁了各种剑光,显然,正是场内三人又陷入了恶斗。但场中那些时不时闪亮的游弋紫电却始终占据着擂台最大的面积。
烟尘始终无法彻底散去,一道浑身血红的身影身负不少伤口,第一个从阵法中穿行而出。他手中血红的长剑之上,闪烁的紫电还未散去;身上的伤口则干脆利落,没有灼伤的痕迹。
背匣剑客悬浮空中,就那样腾空打坐,一边用最后的神智观察着场内的情况,一边开始封印那把怨气扑面,如被诅咒的血红长剑。
以他的境界,依旧无法长期使用这把凶剑。与场中两人对敌让他不得不全力以赴,没办法分心驾驭这把凶剑的他,被凶剑控制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另外两人显然也察觉到背匣剑客下手越来越狠辣,再打下去,说不定真要出人命。于是两人调转攻势,给了鬼面背匣客更多的压力,算是齐力将他劈出了擂台。
背匣剑客自己也不在意被围殴出局,他此行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了。穹光剑的特性和作战特点被他试出了个七七八八,了解这些,现在看来意义不大,但在将来,就不一定了。
场中剩下两人,这意味着没有必要再留心提防另外一人渔翁得利。枫卿童和雷正则彻底放开了束缚,直接硬碰硬地对轰起来。
还在化生境时,枫卿童可是能和柳山凌对拳不落太大下风的;而他对面的雷正则风格就更是干脆直接。二人灵力对撞,神器争辉,让擂台之外的阵法都有些飘摇不定。
神起境,不曾得其真谛的修行之人常以为“神”字为境界根本,但真正理解了神起境之后,才能明白,神起境,重在一个“起”字。
心神跃起,人也为神。神本就虚无缥缈,无处可寻,误把武道放在一个神字上,最后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神起境中的“神”字,首先指的其实还是凡人心中的那股精气神;最后能否真的登于绝顶,俯瞰之后,蓦然竟是一览众山小的光景,就看“起”之一字能向何处了。
枫卿童是天生的修道胚子,又有本就带有神性的本源灵力,哪怕是在梦中修成大道,对各个境界的理解依旧浑然天成。各境修行,落到最后,就只是纯粹二字,枫卿童背负再多,依旧可以一往无前,神起问不败!
但今天,雷正则在神起一境显然半点没有逊色。
剑有不平则鸣。雷正则秽名自污,雪藏多年,只有父亲行将就木才能露出锋芒,这本就与他的心性不符。更有甚者,哪怕是现在,他的每一步,其实依旧在揣测着那个人的心思。
雷桀渊为何这么早就已知自己身体将要垮下?雷桀渊行事果断,脾气火爆,从来不惮意气用事,当年一人南下平定江湖逆叛,捉拿那个绝世魔首,本就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却从来不爱收敛自己的脾气,极易动怒,怒最伤身。
作为雷家子嗣,能够得到穹光剑认可的后人
,脾气真就好了半点?不可能啊!今日雪耻,雷正则绝对会让整个江湖都擦亮眼睛!
“算是同道。”
又一次过招之后,雷正则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丝,咧开嘴笑了笑。
枫卿童赶忙趁机换了口气,如此,也就没时间说话。这一战,算是他出山以来战得最苦的一战。同样都是神起境巅峰,雷正则却还要更得这一境的神意,枫卿童都要追之不上。但这一战,枫卿童同样不愿意输。
雷正则自然看得出枫卿童的换气,他也不在意,同样调息。慢了一口气,却犹然神情自若。
枫卿童没有趁机上前,既是不愿占了便宜,也是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诡秘。
雷正则笑着摇了摇头:
“竟然不中招?白白浪费我的灵力了啊……”
不等枫卿童回答,雷正则又自顾自道:
“不行啦,扛不住了,再不决出胜负,就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了……”
雷正则双眼亮起,穹光剑之上竟然隐隐传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枫卿童皱起眉头,望向天空。
阵法之外的众人看不到,但境界足够的修者却看得清楚空气中的雷源灵力不是像雷属修者修行时那样聚于人的身体,而是无穷无尽地注入了那把穹光剑,仿佛没有界限。
枫卿童周身又开始泛起酥麻的感觉,这是空气中雷源灵力逐渐超负荷的征兆。
“又是这种功法……”
借天地灵力为己用。
一般修者出招当然也是基于天地灵力,但全都是从天地之间汲取灵力到自身,先炼化为自身灵力补充到灵穴中才能如臂指使。但这类功法却直接利用天地灵力,最大限度的聚集,使出的招式动用的灵力量和造成的破坏力都与一般功法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功法自然也有弊端,会一定程度伤害到使用者身体,但作为毙命一击,却绰绰有余。
柳山凌的盘龙拳和雷正则此时借穹光剑使出的招式都算此类,旷世难寻。
枫卿童望着聚集灵力远比自己更快的雷正则,知道此时上去是飞蛾扑火,但等下去,同样只是坐以待毙。
此时,耳边仿佛有另一个声音,枫卿童的眼底倒映着那个黑色的影子,那个披着破烂斗篷的孩子。
“只要你愿意,杀他都不是问题,更不用说只是接下他这一剑。”
身体之中,暗属灵力蠢蠢欲动,只要枫卿童愿意,他便能在一瞬间,比跌境前的自己更加强大。
那个孩子声音沙哑,明明是小孩子,声音却格外刺耳,像是声带被人割了一刀一样:
“这股力量本来就属于你自己,你在害怕什么呢?明明有了这股力量,你想做的一切事都可以做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帮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帮你自己?”
面具之下,枫卿童面色冷漠。
“最起码,现在我还不能,成为你……”
那白衣年轻人浑身光芒大放,纯粹的光属灵力包裹着他,像是冬日白炽的太阳,眼中的黑影也在这大的光明之中彻底消散。
“天下阻抑,我以一剑开之!”
一道身影高高跃起,天空之中,那人身后有紫色巨雷轰然下沉;巨大的威压之下,那白衣年轻人在雷光之中逆流而上!
天地光明大放,而后天地澄澈。
所有人在那刺目的光芒之后,全部望向场中唯一站着的身影。那道身影,高大强壮是那个年轻的南方盟主。
场外,所有看客都欢呼起来,自己的盟主终归还是战胜了那个镇北辖境的蛮子!
有些狼狈的中年男子在万众瞩目之下,微微弯腰,满脸微笑地望向躺在擂台之上的那个年轻剑客,向他伸出了手。
年轻剑客的廉价面具已经破碎半边,嘴角也挂了血迹。
腰间小剑微微一亮,无人注意,只有枫卿童自己察觉到了这一点。
白衣年轻人的嘴角久违地微微扬起,他伸出手,抓住了那只有力的大手。
雷正则猛地一拉,枫卿童便站在了他的身边。谁知那年轻的盟主没有立马放手,顺势将枫卿童的手高高举起,向着所有东苍境的江湖看客高声道:
“镇北辖境江湖,亦有少年英雄!”
东苍那些看客全都沉默下来。
一片沉寂之中,鬼面剑客白了眼远处众人,第一个用力地鼓起掌来。
孤零零的掌声在这广阔的山头响着,一声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隔离带外,有第一个人跟着鼓起了掌,于是,今日在这留碑郡鸣鹿山之上,东苍江湖客对着那位来自镇北辖境的年轻人,掌声一片。
更高远处,一道身影站在树枝之上,哪怕在这暗处,依旧站姿挺拔坚定。中年男子衣摆飘飘,望着场下这一幕,有些头疼,轻轻揉起了眉头。
“雷正则,以前看到你是个笨的,能活;现在确定雷老爷子不太行了,再看出你不是个笨的,又能活。但你这一手,把我家老爷子对镇北辖境江湖的声势压胜可就全毁了……”
司徒朗炎望向场中那两道身影,目光冰寒:
“再如何活呢?”
场中,枫卿童也被这长久不息的掌声给震撼了。年轻人望向那无数衷心为强者鼓掌呐喊的东苍江湖客,暮然间想到了那个独臂老人的背影。
声浪一阵一阵,长久不停。枫卿童悄悄仰了仰头,当眼睛不再酸涩后,年轻人这才持剑在侧,向着无数人深深一揖。没剩多少力气的他无法高声说话,只能轻声道:
“东苍江湖,亦多好汉。”
这一声,显然没有多少人能听到。
但下一刻,一个冷漠的声音朗朗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他说,东苍江湖,亦多好汉。”
枫卿童有些感激地望向那个鬼面剑客,剑客那把鲜红邪剑已经收归剑匣,腰间鞘中是一开始那把杀寒。鬼面剑客显然并不在意,随意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雷正则叫住了那行踪难测的江湖剑客:
“还不知兄台姓名?”
依背匣剑客的性子,本来应该头也不回便离开。但冥冥中,他不想对身后两人这般无礼。于是剑客第一次在有人喊他时转身,想了想,说道:
“我比你大,可叫我秦兄。”
第一百零九章 吾辈剑道
雷正则望向枫卿童,眼神探询,轻声问道:
“如何?”
枫卿童点点头:
“已无大碍。”
雷正则这才彻底松开微微扶住枫卿童的手,恭恭敬敬向着背匣剑客俯首作揖:
“秦兄,雷某不才,想请兄长在这鸣鹿山住上一宿。”
鬼面剑客语气疑惑:
“不是都结束了吗?我还在此处干什么?”
“我看秦兄剑匣两剑,都不算最合心意;雷家有天外陨铁,曾给南方铸器世家看过,属性难测,适合融锻。如果秦兄愿意,可以拿走这块陨铁,锻造一柄真正适合自己的神剑。”
“送给我?”鬼面剑客思量片刻,显露出了一些兴趣:
“你是说,我将我手中的几柄神剑全部重锻,熔铸出一把真正称心如意的神剑?”
雷正则点点头:
“理论上可行。”
“这块陨铁,本就是这次名剑大会的彩头。给别人都有些鸡肋,偏偏给秦兄你,恰到好处。”
鬼面剑客沉默许久,而后手指向那身着白衣的,面具破碎的年轻人,问道:
“他如果正好也需要呢?”
枫卿童无所谓地摇摇头:
“融锻陨铁,品质再高于我也没什么意义。而且我来此地目的已经达到,没什么多余的奢求了。”
鬼面剑客犹豫起来,心思百转,权衡许多。
雷正则跳下高台,抓住鬼面剑客的手腕。鬼面之下,背匣剑客眼神如夜间烛火跳动,但终归没说什么。
不像枫卿童一样虚弱,雷正则犹有余力,将三人对话圈在一方小天地中,俯身轻声道:
“正好,不惑今晚可在鹿鸣山山庄内养伤,我们二人帮忙护阵。”
雷正则望向面具残损,露出半张娃娃脸的年轻人,笑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嘛!”
枫卿童本要说些什么,眼神晦暗,犹豫过后,终归沉默下来,没有拒绝。
于是山顶之上,各门各派作鸟兽散,只有一些收到密信的门派会被雷正则留下,还有许多事宜应当安排。这其中,自然包括中部和南方那三座尾大不掉的庞大宗门。
留下的所有人全部被安排在山脚之下的鸣鹿山庄中。这山庄可算恢弘,房间无数,层层叠叠别有洞天。山庄属于武盟管理,此时基本相当于雷家家产,由雷家自行经营安排。
晚宴自然丰盛,按理说今日名剑盛会之后,应当是各种觥筹交错,少不了互相吹捧,推杯换盏。但雷正则却在短暂的见面之后就摸清了两人性格,自己一人在场外负责大局,与众人一齐宴饮。枫卿童和背匣客的晚饭则送到各自房中,两人落得清静。
三人都不会想到,或者就没去在意的是,今日之后,江湖上戴面具的风气将忽然盛行,长久不衰。
吃过晚饭后,参加晚宴的所有人基本都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大家对这位雷家大少爷的观感也全都骤然一变。表面上,似乎是这雷家大少爷忽然开窍,有了老盟主的几分风范。但明眼人却能看出来,
今日雷家大少爷一反往日常态,于众人之间神采飞扬,步步心机,背后藏着的,是整个江湖那山雨欲来风满楼。
枫卿童和鬼面剑客的房间相隔不远,在整个山庄中算处于中间位置,与雷正则约见各位江湖执牛耳者商定往后江湖章程的重地基本算在同一区域。两人房间一南一北,正好在那区域两侧。
雷正则这样安排两人房间位置,几乎算是不设防了。
今晚,各方势力的互相角力,以及真正出山的雷正则在其中如何纵横捭阖,都会在山脚这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一一展现。而这里,也会被后世人当成那沉睡的雷家巨龙,开始飞入高空,长击万里的起点。
雷正则约见众人处,有人来了,也有人未曾赴约;山庄此处灯火通明,将有风云起;地界广袤,山庄别处同样繁华似锦,整个山庄灯火煊煊,天空通红。
远处其他宾客还在饮宴,喧闹祝酒声久久不息,他们沉浸在这盛世江湖之中,自认风流八斗;或有怀才不遇不得重用,也将意气尽数挥洒在这山林之间,在这酒水之间。
似有那歌姬浅吟低唱,声音婉转,却悠悠扬扬,传到了山庄每个人的耳中。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
雷正则高坐主位之上,没有去管那些大多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老掌门老江湖们。他微闭着双眼,跟着那悠悠歌声轻轻哼唱: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嘉宾,音孔昭。视民不,君子是则是效……”
良久,他睁开眸子,扫视了那些气定神闲的老头们一眼,轻声道:
“北方在老爷子眼皮底下,还算规矩;南方,我可是要管起来了……”
下首位,从天问静默不语,再后面,奇裕眼神复杂。门边处,李太阿面色阴沉,隐忍未发……
枫卿童在自己的房间中打坐聚气,恢复灵力。被雷正则邀请住在此处,枫卿童便没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动这里的阵法。随意瞟了眼,此处阵法水平也不值得他提起兴趣。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自己损耗确实严重,也没那个心思再胡乱逛荡了。神起一境,枫卿童已经想不到有谁能在雷正则之上。有这样的底子厚积薄发,雷正则跃升化生境时再怎么乱来,也不会弱了。
自己呢?现在半点不在乎自己的杀力如何,尽快完成五件事就好。今天成功完成了第三件事,便是最大的收获……
第一件事,在北疆帮亦南星吞下王三霸的地盘,已完成。这也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月光照在枫卿童的发丝上,枫卿童想起一个人,忽的有些心塞……自己,似乎许久没有想起她了……
吐出口气,枫卿童好不容易让心境稍稍稳下。今天完成的事,应当是第三件,答应西门隐参加名剑大会。
最难的,还未完成的第二件事,则是答应镇
北王府上师的事。教书育人,从来最耗心神,也最费光阴……
屋顶瓦片忽的传出声音,枫卿童眉头一跳,屏息望向屋顶。
房顶上传来那个熟悉的冷漠声音:
“我自己敲的……聚灵也能把自己聚的心神失守,真不知道你怎么走到今天的。”
是那背匣剑客“秦大哥”。
枫卿童跃出窗口,手一搭,借力跃上屋顶,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鸽子,飘然落在那鬼面剑客身边,两人并肩坐在了屋脊之上。
“喝酒吗?”
背匣剑客依旧背着他的剑匣子,寸步不离身;脸上戴着的那个恶鬼面具在黑夜之中更加人,灯火照耀下,整个面具以奇怪的角度反射着光芒,胆小的人见了怕是立马就要肝颤。
就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诡异,冷漠得真的像是人间厉鬼的邪剑客,此时提着一坛酒,问枫卿童喝不喝酒。枫卿童总感觉更像是在梦里了。
“只有一坛?”
身边又无杯子,总不可能共饮一坛换来换去。
鬼面剑客声音喑哑:
“我又不喝。”
枫卿童脸上已无那廉价面具,白了白眼:“哪有劝人饮酒自己不喝的?”
“所以你不喝?”
鬼面剑客逼视向枫卿童,枫卿童被盯得有些发冷,下一刻,剑客已经举起手中酒坛,看来是要随手扔掉
没人喝,提着累得慌。
枫卿童赶忙拦住,将酒坛接到自己手中:
“别扔别扔,先放我这……”
枫卿童抱着酒坛,不曾开封,也没打算喝。他望向鬼面剑客:
“秦大哥找我什么事?”
剑客随手从背后取下了那个木匣,那木匣刚刚与他身后的剑匣并在一起,所以枫卿童没有注意到。此时取下,那木匣竟有剑匣的四分之一大小,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鬼面剑客随手一抛:
“给你。”
“这是什么?”枫卿童接住,竟是手下一沉。打开,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石头。
“融锻铁。”
“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东西……”
“你先收下。”鬼面剑客没有让枫卿童把话说完:
“就当结个善缘。”
枫卿童百思不得其解,那鬼面剑客望向远处,便也随意多解释了几句:
“这东西其实对我无用,我今日接下,是借此顺了雷正则的心思,暂住于此护他一程。雷桀渊现在在南方替他铺路,想必雷正则知道,有厉害角色盯住了他。”
“这陨铁我私下给你的事,你不要再和别人提起,你知道这陨铁于我无益意味着什么。”
枫卿童自然知道这意味着,鬼面男子背后的剑匣中,还有一把足以匹配他实力的神剑,让他根本不在意融锻能造就出什么。他对身后那把还未出世的剑,有着绝对的自信。
“可你给我,图什么?”
“图什么?”鬼面剑客敲了敲背后的剑匣:
“图今天三人,就是当今天下剑道前三。”
第一百一十章 自古情深意最重
枫卿童沉默下去。
他并不认为鬼面剑客说的有什么错天下剑道前三,就在这三人,他有这个自信,其他两人自然也有。
枫卿童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块不凡的熔铸陨铁,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他想到了北疆的那个世家。
如果称枫姓为举世无二的修行血脉,那么亦氏就是无法超越的铸器皇族。
“谢谢秦大哥,陨铁我先收下了。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枫卿童抿抿嘴,没有随便说关于自己星命的事情:
“我尽力而为。”
鬼面剑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望向那片灯火辉煌的议事区域,轻声问道:
“你觉得雷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世家?”
枫卿童愣了愣,而后摇摇头,坦诚道:
“不了解。”
关于雷家的事情,他知道的,整个天下都知道。他对雷家的了解,仅限于盟主之位,雷桀渊,穹光剑,再加上今天认识的雷正则。浅显得不能再浅显了。
“那,你怎么看待雷家呢?”鬼面剑客转过头,望向那个略显稚嫩的面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意思:“凭今天见闻即可。”
枫卿童捏了下巴,仔细考量起来。
“凭今天见闻的话……隐忍不发,深藏不露?直到雷大哥上擂台之前,我都没有看出他的功法深浅,他身上掩藏实力的手笔应该是更厉害的人布下的。已经化生境的秦大哥,一开始应该也没有看出来?”
关于自己的化生境,鬼面剑客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知道与奇裕交手时,另外两人就能够看出来。所以此时枫卿童提到,他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
“嗯,雷正则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他同样胸有丘壑,更不知道他的境界如此扎实。想必这个一次也没有去过南方的南方盟主,在南方也并不是毫无布置,更不会是我们看到的草包一个。”
枫卿童安静听着,隐隐觉得鬼面剑客不只是江湖游侠而已。剑客知道的,看上去也只是这么多年普通江湖人知道的东西,但语气之间,总给人他有自己的情报网的感觉。
背匣剑客一直盘腿坐在屋檐之上,此时忽的将身后巨大的剑匣解下,放在双腿之上。这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出手,但显然不是针对身边抱着酒坛,刚刚得了自己送出的一块融锻陨铁的稚嫩年轻人。哪怕有了这些动作,鬼面剑客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干扰到他的情绪:
“你不觉得,姓雷的算计多了些?”
枫卿童一愣,而后若有所思。他没有顺着鬼面剑客的意思继续说下去,背后议人是非是大忌,与还不能知根知底的人议人是非,就是活得太舒服了,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陨铁是雷家的,那送来陨铁,行踪诡秘的鬼面剑客就不能与雷家有些关系?言多必失,江湖之中,言多必死。
鬼面剑客见枫卿童闭口不言,也没怎么在意,两人之间就此沉默下来。
暗处,观望已久的一道身影终归缓缓离去,彻底放弃了出手的念头。他本来出手意愿就
不大,名剑大会毕竟是个江湖盛会,今日之鸣鹿山,鱼龙混杂,人多眼杂手也杂。万一做不到一击毙命就立刻脱身,就容易形成蚂蚁嗜象的光景,那他司徒朗炎可就真是个笑话了。有些时候,还真不是境界高就能决定一切。
当然,雷家小子留下最后两人这一手也不多余。毕竟回到山庄这一路,说不准会给司徒朗炎逮着个机会,命也就没了眨眼功夫而已。司徒朗炎在暗处跟了一路,看了很久,一开始是找机会杀人,后来则把注意力放到另外两人身上了。背匣剑客毕竟早有耳闻,如今跻身化生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倒是那横空杀出来的什么西门不惑,镇北江湖有这号人?自家镇北辖境的谍子,这些年还真光顾着吃白饭了。既然是一群饭桶,也怪不得司徒家拿他们豪赌了。
司徒朗炎伸了个懒腰,最后看了眼那已经发现他的行踪,而后毫不避讳露出敌意的背匣剑客,神色冷漠:
“果然是个野路子,都是个大宗师了,还半点不讲究……”
那道幽灵一般的身影,终于彻底离开。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来与去,就只是一个闲人的来与去,没掀起一点波澜。
“你发现他了吗?”
枫卿童摇摇头:
“没有,境界不够。”
两人沉默无言,又是好久过去。
“那人什么来头?”
没有回应。
好久,鬼面剑客才给了三个字:
“不知道。”
远处,灯火渐息,喧闹之声慢慢静了下去。已是后半夜,想必过不了多久,天都要亮了。
枫卿童学着鬼面剑客的动作,以食指轻轻敲打怀中的酒坛:“走了没有?”
鬼面剑客诧异望向枫卿童,而后想起什么,又把头转了回去:
“早走了。”
枫卿童翻了个白眼:“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鬼面剑客似乎是自动过滤掉了枫卿童回答的“境界不够”几个字,潜意识中总以为枫卿童能知道那暗处人的去向。于是两人一个陪着一个,互相等着枯坐了大半个夜晚。
想着想着,枫卿童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怎么都喜欢说话云遮雾绕的,白坐了这么久。那些得道的高僧,修行有成的道士,甚至境界高些的破武夫,为什么都舍不得多说几个字?真不怕这样互相误会,结果耗费光阴?
鬼面剑客眼中困惑:
“你笑什么?”
枫卿童更是被人点了笑穴一般,彻底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含糊不清道:
“我啊,笑咱们干嘛不能多说几个字,白白吹了这么久的风。不知道传出去,会不会给人笑话,哈哈哈哈……”
枫卿童笑出了眼泪,笑得鬼面剑客彻底无语。
有点婴儿肥的年轻人清脆的笑声在这渐渐安静下来的夜空中传出去好远,这笑声像是要将整个寂寥的夜空填满,但所有人都知道,广袤的夜空永远都不会被笑声填满。
只是总会有一些人听到,比如身边的鬼面剑客。他声音忽的醇厚起来,听
起来也没那么难听了:
“我觉得还好,”面具下,那双眼睛沧桑似深海:“就这样安静地坐一坐,也挺好的。”
枫卿童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瞥了眼身边不动如山的鬼面剑客,将酒坛枕在头下,脚朝着鬼面剑客仰面躺在了屋脊上。年轻人歪了歪嘴巴,轻声道:
“无趣。”
鬼面之下,剑客嘴角勾起。他望向夜空,静默无语。
良久,剑客声音依旧低沉,却没白天那么沙哑:
“我没有。”
……
“秦大哥,你都化生境了,参加这个大会,有什么意义呢?”
“我啊……你觉得穹光剑厉害吗?”
“嗯,当然,天下第一剑。”
“我只是防止有一天,会和这把剑站在对立面。那个时候,我不能输。”
“所以现在多了解一分,就多一分胜算?”
“嗯。”
“那我呢?”
夜空之下,这个小小的房顶,不知第几次陷入沉默。
鬼面剑客最后终归是起身离开了。他望向那个提着酒坛站起来,却将陨铁放在一边的年轻人,心中难以自抑有些亲近。
“西门不惑,你要记住,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
鬼面剑客转身,背对着枫卿童,又加了一句:
“也请记住,现在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枫卿童有了些笑意:
“只记了一句,另外一句,先放一边。”
鬼面剑客依旧未走。
枫卿童举起手,手中是那坛普普通通的酒水:
“所以啊,我说不能云遮雾绕的。”枫卿童望向那背影,笑道:“我的意思是,我先记了第二句。下次记得带好点的酒水。”
鬼面剑客身形融于黑夜,消失不见:
“为什么选择随手提了酒呢?”
枫卿童笑容灿烂:“因为铁太重了。”
……
因为,太重了……
鬼面剑客彻底离开,枫卿童坐回屋脊之上,轻轻敲打那块陨铁这一块陨铁,用什么还呢?
年轻人坐正身体,神色郑重:“我枫卿童在此立誓,愿为鬼面剑客出手一次,只求气数平衡,互不牵连。”
至于这块陨铁,枫卿童当然有用处原来北疆之中,第一件事还未竟。
黎明之时,光芒照射到那一袭白衣之上,他的身边,有着一坛依旧未开封的酒,和一团拿出匣外的陨铁。陨铁之上有俊秀认真的八个字:
“已有家室,勿等勿念。”
背面署名两个蝇头小楷:卿童。
此时,周边灯火已经全部暗了下去。月光明朗,终于没有被山庄中的煌煌灯火熏成黄色,重新变回清冷的模样。北疆有一个姑娘,喜欢在这样的天气看那漫天繁星,喜欢看最洁白的月亮,一看便是一整个夜晚。
现在,你还在看这同一片寂寥夜空吗?
月光之下,白衣年轻人轻声喃喃:
“对不起,答应你的事,也做不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间百态见,皆是争渡人
“不惑……如果你暂时不回镇北,不如留下帮我?”
雷正则终归还是将邀请说了出来,但必要的情况他还是决定跟枫卿童说清楚:
“现在我的处境并不好,跟着我可能会有一定风险……不过话说回来,雷家毕竟是雷家,底蕴还在……你可以考虑一下。”
枫卿童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点,雷正则就有自己需要的人脉、资源和威信,有这些,才能真正办起一个阵法学院,确保有人愿意来上课,培养出一批阵法师。但他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一点……虽说这也是为了完成五件事,不算多余的牵连,但枫卿童还是害怕,会给雷家带来什么不幸。雷正则是真心将另外两人看作朋友的,枫卿童却更希望三人之间只是交易,不掺杂个人感情,如此最稳妥。
以东苍的大环境来说,学习阵法,比学习修行更要天赋。这个“天赋”又不仅仅指天赋,学习阵法,心性、耐力、思维方式的变通全都格外重要。单靠枫卿童自己,想要靠着慢慢收徒培养出一批针对莽金的破阵师,绝对是天方夜谭。学习阵法不比修行,能否成长为合格的破阵师不靠根骨,并不能一眼分辨,往往需要很长时间的观察。
找到一个合格的学习者,然后将其培养起来,就算半点差错不出,枫卿童也得投入几年时间。显然,枫卿童等不起。他必须建立一个可以自我运转的学堂,能够广撒网,自行培养出阵法师从。枫卿童自己则还有剩下依旧未知的其他两件事要做。
最终,是枫卿童与雷正则两人目送鬼面剑客离去,而不是预想中的,三人分道扬镳。
鬼面剑客又带走了那块陨铁,他将帮助枫卿童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前一天夜晚,枫卿童与鬼面剑客又聊到这块陨铁时,说到要把它送给一个挚友,鬼面剑客便主动提起能够帮忙。至于鬼面剑客为什么有路子把这块陨铁运到北疆,还能找到“王南星”这个人,枫卿童没有多问,也并不怀疑。鬼面不会提自己做不到的事,更不可能多此一举要把这块陨铁骗回去。
那道身影终于彻底消失在远处,已经跻身化生境的鬼面自然可以来去无踪。
“我不挂名雷家,与雷大哥,只当做交易吧……一年之内,我会护卫在雷家,听候调遣。作为交换,希望雷大哥能帮我一些事情。”
雷正则心中有些不适,但想想,哪有那么容易就可以知根知底,称兄道弟的?再说了,亲兄弟也需明算账,交易便交易吧,结果一样就行。
于是他点头应下:
“行,慢慢来吧。”
“所以不惑,你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呢?”
能让一个神起境巅峰,几乎板上钉钉的化生境愿意在雷家耗费一年光阴,雷正则不觉得自己需要帮的事情是什么简单的事。
枫卿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裂纹密布的金色小剑:
“我要找一个,可以当老师的人。”
……
“你说,之前追查的那个背匣后生,跻身化生了?”
老人面目慈祥,轻轻拨弄着园圃里的花木。他的手中拿着一把修理花草的大剪,脚边是专门用来浇水的水壶。身形佝偻的老人眯着眼,脸几乎要贴上木丛,正在认真考虑到底该如何修剪,才能让这花木真的开出花来时更好看。
“嗯,他护在了雷家小子
边上,我不好下手。”
司徒朗炎侍立一边,微微低首。
老人不在地牢时,向来是好说话的。他轻轻摇头,放下手中的工具,背着手走到高大的司徒朗炎身边。司徒朗炎身形高大,让老人不得不仰起头看这个最成器的儿子。
老人踮起脚,拍了拍司徒朗炎肩膀:
“不出手是对的,你不是他对手。”
司徒朗炎没有反驳。
“这么多年,没有怪父亲拔苗助长吧?”
司徒朗炎摇摇头:
“三弟不也受了这份气运,大道却没有受影响。所以我无法登高,不怪那份运道。”
老人点点头,缓缓沿着小径踱步:
“还算通透。”
司徒朗炎提了水壶剪刀,跟在老人身后。作为长子,他的礼数始终周到,但却不至于像司徒芳面对父亲时那般拘谨。对于心中所想,司徒朗炎向来直接。
跟在老人身后,高大中年人一语惊人:
“雷正则,还杀吗?”
老人也没觉得意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徐徐踱着步:
“不杀。忍了这么多年,没必要急于一时。你以为雷家那个老的,真就没有压箱底的东西?哪怕这次是真的病了,拼死带走一个两个像你这样的化生境,不是没可能。”
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体内气血却如蛰伏古兽,半点不比正值壮年的司徒朗炎差了:
“正因为雷桀渊活不久了,我们才更应该等等。这么多年,他对我们架空他手下势力不闻不问,应当也是想要避嫌,不掺和朝中事宜。只要他还活着,雷家就还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算是我司徒虬对他这一世豪杰的敬重。”
“但一旦他死了,只有一个雷正则的雷家,就必须选择入局与否了。”
老人仰起头,望向头顶飞过的飞鸟,淡然道:
“毕竟那时候,雷家,就不配我司徒家多看一眼了。”
……
北疆,王氏府邸。
林山雨嘴叼着茶杯,咕噜噜吹着泡泡。这少年显然是等得颇有些无所事事,一个人在这大堂自娱自乐。
良久,一身素白长袍的亦南星才从后屋走出。
亦苦枳掌权亦氏,负责在北疆南方开疆扩土之后,亦南星便彻底闲了下来。不过亦南星似乎也乐得清闲,这些日子万年不变的面瘫脸看起来似乎都慈祥了一些。
“等很久了吧?”
亦南星坐在林山雨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林山雨胡乱一仰头,把嘴里叼着的杯子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才用手拿下来,把茶杯送到了茶壶口下。
“可不是。”
亦南星顺从地给林山雨倒上茶,轻轻勾了勾嘴角: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林山雨头皮一麻,嘿嘿陪笑道:
“不敢,不敢……”
喝了口茶压压惊,林山雨又装模做样抚了抚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耍完了宝,这才讪讪问道:
“师父,今天专门叫我来是?”
亦南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听说,你在收编一事上顶撞了亦觅?”
林山雨立马炸了毛,直接站了起来:
“哪个
狗日的打我小报告?!”
亦南星冷冷望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徒弟一眼。
林山雨缩了缩脖子,乖乖坐下。刘吃鬼那小子说的炸毛这一招不太好使啊……回去得把这狗崽子好好拾掇拾掇。
刘吃鬼,也是在亦氏不断扩大地盘的过程中收下的一个修道种子。加入亦氏之前是个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混子。不过也是因为多年摸爬滚打,是个有眼力见的,一进亦氏立马成了林山雨的头号狗腿。傍上了大树,自然会舒坦一些。
刘吃鬼虽然油嘴滑舌,鬼点子多,但实际却是个胆小的,给别人出谋划策那是对奇招险招情有独钟,自己上的时候就只会装死了。“吃鬼”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按他的说法,有这样一个霸气名字,鬼都不敢找他刘大爷。
“又是吃鬼那小子教你的?”亦南星一眼看穿。
“嗯。”林山雨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把刘吃鬼卖了。他已经能想到,刘吃鬼那小子一看到师父就两腿发软,恨不得跪地投降的滑稽样子了。
林山雨自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缩脖子的怂样照样也滑稽得很。
“跟你说正事……亦苦枳这一脉现在是亦氏之主,我现在只管原来王三霸手下的封锁之地。在外面,他们说了算,不要对着干。尤其是对亦觅,你就更不应该顶撞了,毕竟是长辈,又是个识大体有学识的。”
“可教学营一直是我负责,他突然要派个傻子来监视我,我能咽下这口气?”
“亦恒?”
“不是,是个女孩,好像是叫什么雪见。”
亦南星点点头:
“这还差不多……雪见我还没见过,但是既然是亦觅找来的后生,应该靠谱。”
如果亦觅真找了那个除了跋扈霸道就什么都不会的亦恒去最重要的教学营,那亦南星还真要去说一说话了。好在,亦觅还算看得清楚。
“山雨,亦觅那么聪明,自然能察觉到你在这里不同寻常的威信。你还是要更收敛一些,但也不能真被架空了,明白吗?”
“当然。”他林山雨还真不是想被架空就能被架空的,东苍安在北疆的力量,最后真正听的,永远是他的命令。
林山雨思忖半天,凝视着亦南星,最后终于还是问出了目前亦氏最忌讳的问题:
“真就不争了?”
亦南星沉默着,没有回答。
林山雨就那样望着他,不肯就这样算了。亦南星面若千年不变的寒冰,轻声道:
“不争了。”
林山雨眼中有些难掩的失望。不知不觉中,这个少年对自己“师父”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愿意听亦南星的话,也更愿意与亦南星并肩作战,而不是现在那个锋芒毕露的亦苦枳。
有些冰凉的大手摸了摸林山雨的头,亦南星眯眼笑道:
“没关系的,目前来说,亦苦枳也没做错什么,一切都与我们原来既定的轨迹是一样的……你们东苍的利益,目前也没有受到伤害……”
林山雨目光深邃,缓缓踱步到门口;少年望向更北方: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我能到北疆总领大局吗?”
“因为北疆,是第一个流血的地方。亦苦枳现在一切都好,可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婚嫁事
亦氏已经不再是昔日的亦氏,好的府邸院落慢慢建起,虽然处处还是冠上一个“王”姓示人,但绝对是实实在在的亦姓家产。在亦姓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亦南星并不觉得应该张扬,披着王姓的皮,会少去很多麻烦。亦苦枳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亦南星对着干。
这么多新起的院落,她却还是喜欢住在原来的地方。因为想要基本维持住房子原来的样子,老院子只是稍稍进行了修缮,远没有其他地方来得雅致漂亮,她却始终乐在其中。亦南星和秋影也都住在这边,这边是家,大堂那边只是处理事情的办公处。
亦采薇还是喜欢自己做饭,她总觉得,有了自家人升起的炊烟,这里才有家的味道。再说,不做饭她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要做了。亦氏蒸蒸日上,亦采薇自然也不用再天天满心忧虑,相比以前,姑娘脸上多了不少笑意,眉眼之间也更加动人。只是,这个姑娘话越来越少,夜晚看星星的时间越来越长,那片草地一直都留在那里,一点也不让人改动。
女子及笄之后,一般就要开始考虑婚嫁了。亦采薇已经二十有一,却迟迟不见有这方面的考量。王三霸还在的时候,没办法考虑这些儿女情长自然是情有可原。但亦南星一手推翻了王三霸,现在又是亦氏掌舵人之一,照理说应当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亦采薇生得好看,兄长又是亦南星,平时也总是表现得贤惠温柔,知书达理;这段时间以来,亦家门槛已经被上门提亲的媒婆踩碎了。
但亦采薇一个也没同意。
人一旦过上好日子,管闲事的也就多了。这个时候,妇人们搬出板凳说人是非的天生本领也就有了发挥的余地。瓜子有多少,闲话便能扯多久,往往是一个人开了头,便能越来越难听;觉得“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之后,更加有恃无恐,吾道不孤了。墙角树荫,村头院子,身为过来人,见多了柴米油盐的“前辈”妇人们,忽的也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境界。
“你说南星家那姑娘,生得也漂亮,怎么就是嫁不出去呢?”
靠着丈夫一手打铁手艺,如今穿着也能越来越花哨的原来村头大嫂磕着瓜子,悠闲唠着嗑。
这能踩上几脚自己“上面”人物的话题,立马就有人乐意附和。
“要我说啊,”只见一精瘦妇人压低声音,以手掌微微遮掩嘴巴,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想要照顾着点亦采薇的面子,细声细气小声道:
“人家是哥哥了不起了,看不起别家的家境咯!”
妇人们不知不觉,还是以长辈自居着。
“啊?小薇不是这样的姑娘吧?”亦南星兄妹在村子里还是很有口碑的,于是立马有人发表了异议。
那细声婆姨便忽的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忤逆,狠狠瞪向那不会聊天的,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尖声道:
“怎么不会?小薇小薇的叫,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能了解了人家啦?就算以前不会,这忽然富贵了,能一点不变?”
“就是就是,当然是会变的,换了谁,不都要变一变?”
这些同样算是骤得了些小富贵的村妇都附和起来,都觉得自己所想合情
合理。
瘦削妇人得了附和,立马洋洋自得起来,轻蔑地瞥了眼那个提出异议的年轻妇人,一副“你见识短浅,我不与你一般见识”的神情。年轻妇人知道再争论,就要惹了众怒了,于是也诺诺了。
这团体中再没异议,大家便“团结”起来谈论亦采薇的事情了。
村头大嫂似乎知道得更多一些:
“你说这姑娘眼光高了,我们也理解。可听我男人说,前些时间亦家大堂来了两个人,那个小的可是能和南星打得有来有回,打了一个下午。现在更外面些都归那两人管了,南星基本不是很管事了。”
这可就是其他妇人都不知道的消息了,大家都侧耳听着。
村头大嫂一面享受着这样的瞩目,一面又有些看不起这些蠢人,便忽的觉得自己还与她们为伍有些跌份了,剩下的话也就没那么有气力:
“那边似乎有人也向采薇姑娘提过亲,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啊?这姑娘是有多大的心……”
于是就是一片啧啧声了。
空气里,弥漫着酸味,几乎要把趴在不远处粗壮树枝上刚刚睡醒的刘吃鬼给熏出鼻涕泪水。
今日的训练场,林山雨冷着脸,很长时间都沉默不语。自行练武的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那个少年身上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浓重的煞气。
整个上午,年纪参差不齐的众人都有些战战兢兢。中午集合在一起时,林山雨终于开口。少年声音森寒,眼神死死锁住那个高大汉子:
“亦檩,明天你不用来了。”
被叫作亦檩的汉子长相普通,面容刻板。
“我?是有什么任务吗?”
林山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补充道:
“不止明天,以后都不要来这边了。”
亦檩尊重林山雨,但却绝对谈不上害怕:
“林教头,我不来也没事,但是不是要给个理由?”
在刺杀王三霸的事中,亦檩也跟在一起,算是亦南星身边的元老了,如今也是原来亦村中极少数掌握了亦氏九锻的人。他会来这边学一学修炼,并不求要多高的境界,而是为了更好的锻造。
林山雨冷哼一声:
“亦氏修行都没什么天资,对你亦檩,我却一直另眼相看。不是说你天赋就好了,而是你行事有分寸,从一开始就愿意真正尊敬我一个毛头小子,人也能吃苦。”
“但是,亦檩,我不想看到一个连家里长舌妇都管不住的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亦村依旧算是世外桃源,不怎么受到外面影响不错;我师父依旧采取一定的封锁,有些对不住里面的婶婶们也不错……但这不是里面的人可以凭着无知嚼舌根,不尊重我师父和采薇姐的原因!”
林山雨怒不可遏,就差跳起来指着亦檩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你知道你家女人在背后怎么说我姐姐?!要我说,幸好师父单独把这周围一块依旧隔绝,不然亦氏就要败在那一村子的破嘴里!亦氏始终虎狼环伺,不能让人知晓身份,你他娘的懂不懂?!”
亦檩被这样怒骂,依旧一声不吭。
等到林山雨全部骂完,木讷汉子才点了点头,只说了三个字:
“明白了。”
而后汉子转身离去。
林山雨盯着那汉子的背影,终归叹了口气,把汉子叫住:
“不能打人的。”
那汉子回过头,冲着林山雨笑了笑:
“自家婆娘,蠢了点,却舍不得打的。”
林山雨不再去看那汉子,随便摆了摆手:
“都散了吧……”
汉子与妇人,自然是讲不清道理的。只是身上正好有几条实打实的刀疤,以前一直瞒着,现在可以拿出来给媳妇儿长长见识。外面,不太平的。没有亦南星,村里也不可能太平的......
原来亦村里出来的,大多还是选择把家眷留在了原来的村子,村子自然翻了新,却终归没有外面花哨。但这些亦氏汉子们新扩展打下的地盘,却藏着意外。万一媳妇孩子们说漏了嘴,被不知哪一方的谍子知道了姓氏,哪怕不知道铸造秘法,说不得也照样有血光之灾。
出了原来村子那一带,哪怕是看起来呆板没什么言语的亦檩,也照样得修起城府。
亦氏,还是不够强大啊。
林山雨其实也不清楚,自己那些势力里,藏了多少国师府的谍子。哪怕北疆是老家伙不在意的死地,以他的性格,依旧不会一点耳目都不放。相比东苍那些“自家人”,林山雨宁愿更相信刘吃鬼。亦村永远只有刘吃鬼等少数的亲信才能住进去帮忙照看。亦南星的亲叔叔,亦尘云,则在早春的一个夜晚彻底沉睡,永远地留在了亦村外的槐林。
中午,林山雨吃过了饭回到房中。已经平复心情的林山雨正好看到了角落那个昨日刚到的木匣,少年骤然间又满腹怒气。他双手攥紧,猛地站起,竟是一巴掌把那木匣拍得粉碎。
他双眼通红,破口大骂:
“混蛋!跟我约法三章耍得顺溜,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这么风流?!你他娘的把小薇姐放哪了?!”
木匣已空,满地碎木。
匣子是昨晚亦南星在林山雨面前打开的,里面的陨铁品质上佳。但那上面的八个字,却吸引了两人全部的目光。陨铁被脸色阴沉的亦南星一手抓起带走,所以林山雨只留下了这个匣子。
昏黄灯光下,姑娘看着那两行小字,默然无言。
房门处,自前一晚一直守到今日正午的亦南星倚靠房门,神色冰冷。
终于,男子推开门:
“还要等?”
亦采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温顺笑道:
“我就知道,卿童不会没人喜欢!”
亦南星走到亦采薇身边,把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
“真的没关系吗?”
姑娘怔了怔,一双大眼睛里终于淌出泪水,从来安静内敛的亦采薇抱住亦南星的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良久,依旧啜泣着的姑娘噙着泪水,望向亦南星,轻声道:
“哥哥,我不想嫁人,可以吗?”
亦南星叹出口气,轻轻抱住唯一的亲人:
“当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陋巷隐龙
雷府就在留碑郡,而留碑郡再往南,就是东苍国都龙阙。
枫卿童则成了雷正则的影子剑客。
他不需要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防范着未知的敌人。倒是与在镇北王府时做的事情差不多,每天没有很多要做的事,只是等候在暗处而已。
有穹光剑的雷正则其实比现在的枫卿童更强,但穹光剑现在不可能随时放在他的身边。他留枫卿童在身边,也不是指望能真的击败杀手,只是到了真有杀手时能有个照应,或者阻滞片刻。来杀雷正则的,一定在化生境以上了。
雷正则并不常常出门,这个时候,枫卿童会去见一个人。
那人被剜去了双膝,如今在一个陋巷中摆摊弈棋,借着教授棋谱,旁人打赏赚些细碎银子,勉强够了生活。
陋巷在鸣鹿山以北的一个偏僻小县城中,没有双膝的中年人住在这里,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他每日都会在自家院子门口摆下十盘棋局,十局不重复,棋招诡秘,千变万化。
曾有人慕名前来与中年人弈棋,在小县城中百战百胜的他第一次惨败,获胜者扬长而去。后来县城人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原来是皇朝最年轻的棋侍诏,真正的大国手。
小县城的居民可并不觉得这就是耻辱了,能与国手对弈,哪怕惨败也应当算是一流棋手了。大家都以为经此一战,这落魄中年人说不得就要飞黄腾达了,于是那段时间中年人院子门口从门可罗雀瞬间变得人头攒动,多是县城的达官贵人,外面则厚厚围上一层看热闹的闲人。
中年人对这样的阵仗没什么反应,依旧不言不语,如往常一般,自顾自在门口摆棋弈棋;那些机敏些的达官贵人自觉品味到了些深层的意思,于是那一天,中年人弈棋所得的碎银子极多。中年人也没有扭捏,按时收摊,尽数收下。
那些达官贵人们都觉得这笔钱花的真是聪明,以前还以为弈棋中年人与寒酸叫花子没什么区别,现在再看,人家分明是大隐隐于市嘛!看人家那始终气定神闲的模样,定然是满腹经纶的高人。
有些县城里的富贵人家一开始不曾来这边凑热闹,但看到那些来过这边的朋友对头都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砸吧过味之后就有些坐不住了。这股风气忽的就让几个大门大户都趋之若鹜,几乎所有有些脸面的人物都不愿落后于人。那段时间,来看中年人弈棋的极多,所有好处中年人也不曾拒绝,全部收下,换成了一坛又一坛埋在自家老槐树下的好酒。他始终表情不多,还是如机械一般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唯一不同的,就是棋局的不断变化。但这唯一的变化,也没什么人在意就是了。
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来了一遍之后,这股风气也就停了下来,门口围观的人相应也越来越少。所有花了些钱财的富人们都在家等着消息,等这陋巷先生一飞冲天,他们也就跟着沾些光,搏一搏更大的富贵。
半个月过去,本就摇摆不定的那部分人心底有些打鼓,最先来拜访的那些人嗤之以鼻,嘲笑这么快就动摇
的那部分人眼皮子太浅;
一个月过去,还是没什么动静,中年人依旧一副落魄样,每天摆棋下棋收棋,县城里开始有了些谣言;
两个月过去,国都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最初那批人心底也开始打鼓;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
终于,半年过去了,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国都本就与留碑郡相邻,他们县城虽然靠北,但还在留碑郡内,消息传得再慢,一来一回也够走上个七八遍了。
他们不知道,中年人的棋艺其实根本没有入那个年轻棋侍诏的眼,回去之后,基本就把这件事忘个干净了……
所有人都寒了心,可东西送出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有脸皮拿回来?
于是自那以后,陋巷之中,几乎不再有富人来这边散心看棋了;至于穷人,有几个看得懂?就算真愿意看个热闹,哪有人愿意给钱?
中年人也依旧不管,他还是那样,清早起来慢慢摆好棋局,傍晚默默收棋。好在那段时间的礼品,他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烂命人,余生也不愁了。
如此如此,形单影只,棋子相伴,已是五年了。
只不过最近,巷子里来了个白衣剑客,喜欢在这边看棋。看装扮,不是一般人物;只是那个面具,让年轻人更像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枫卿童前几天静下心,看了那十盘棋局,风格全然不同,十局出自一人之手,确实可以算是包纳极广,有海纳百川的意思。
但细看之后,变化多定式,无灵气,算不上最一流的国手。这种棋艺,闻名一县确实没有问题,但放到全郡,其实就已经不算什么了。依旧是一流,已经不拔尖。当年再放到见了整个东苍皇朝最顶尖一撮人的年轻棋侍诏眼中,确实根本不值得记住。
枫卿童这些日子将这个中年人的一切都了解了个遍,毕竟想要请别人帮忙,再急切,还是得把细节搞清楚。
据雷正则所说,这中年人是被雷家下人自悬崖之下救下。救下这人时,中年人摔得面目全非,身上穿着衙役的衣服,被鲜血浸透。按理说根本活不下来,是雷桀渊强行吊住了这人的性命,动用了自己的江湖关系,才找到一位不世出的江湖神医,救下了这个普通衙役。那位老神医出山,据说耗费了雷桀渊不少的香火情。雷正则问过雷桀渊,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人。雷桀渊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后来,中年人的身份也就成了问号,甚至知道中年人与雷府有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人。
中年人醒来后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说的,对一切询问都没什么反应。雷家之中其实也有外人耳目,中年人自己似乎也不愿留在雷府,于是后来中年人就来了这座小县城。在这里扎根,对一切不闻不问,随遇而安,似乎是准备在这里终老。
雷正则为什么向枫卿童提起这个人呢?只是因为雷正则近日才知道,雷桀渊让他经常翻阅的那本全和棋谱,来自陋巷此人。三四年前,中年人主动给了雷
桀渊这棋谱,说是算是报答,雷桀渊后来交给了雷正则。
中庸之道,不与朝政,棋局要说的,大概其实就是此理。与雷桀渊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三四年,早就风起云涌的雷家始终平稳未倒,与这中庸之道不无关系。
枫卿童也看了那棋谱,或许因为那是中年人的率性而为,处处神仙手,灵动飘逸,风格诡变,与这墨守成规的定式十局判若两人。
枫卿童有一个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想法中年人这么多年,分明是在努力磨损自己的棋术。但三四年前,私下他自己随意画写时,却暴露了真正的棋力,或许他也没想到雷桀渊还会给别人看。
对于这样的人物,或许慢慢了解,积累了足够好感之后再请别人出山才是正道。但枫卿童却等不起了,这些天的反复了解,已经让他耗尽了耐心。
这一日陋巷中,时不时会来这边的那个面具年轻人又到了跪坐在地的中年人面前。
中年人像面对其他所有人时一样,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中年人的双眼,不像枫卿童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跪坐在地的他,双眼之中,没有任何好奇心。或者说,面前这个人,一生已经不再有任何追求,没有了任何愿望。
年轻人掀起衣襟,跪坐在中年人面前,陋巷之中,两人对坐。
“还不知先生姓名?”
中年人抬起头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致意:
“先生当不上,鄙姓方,单名一个祜字。”
而后,中年人便继续看着棋盘,不断摆弄棋子了。
“好名字。”枫卿童点点头。
中年人没有抬头,似乎是笑了:
“俗气些,祜,多些福气,毕竟吃疼吃怕了。公子呢,想必有个比鄙人好百倍的名字吧?”
“西门不惑。”
中年人还是没有抬头,敷衍道:
“好名字好名字……”
“先生有指教?”
中年人瞥了眼枫卿童腰间长剑,摇摇头:
“没什么指教的。”
枫卿童便将长剑取下,放在一边:
“先生有什么话要说,都可以说的。”
中年人斟酌了一下,抬头看了枫卿童一眼,面具丑了些,但眼神中确实没什么敌意。
“不惑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先辈圣人为吾辈楷模,可终究只是他自己回顾自己一生而已,后辈跟随在后,能做到的,何其寥寥。”
“公子的名字,大了些,与公子,也没朝气。”
“我义父为我取名时,是四十年纪。”
枫卿童觉得,西门隐,已不惑了。
那双膝被挖,曾受膑足之苦的中年人恍然:
“这样啊……”
他又低下了头,哈哈笑着,声音悠悠:
“快五十了,还是没有不惑,愧为儒生哟……”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三局棋
“方先生,”枫卿童道:“可以对弈一局吗?”
方祜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
“可以,不过鄙人的规矩有些混账。”
枫卿童坐直身体,道:
“先生请说。”
方祜则没有这么大反应,依旧随性跪坐,慢慢收着棋盘棋子:
“无论胜负,一局三文钱。”
枫卿童将九文大钱排列在棋盘边上,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只是枫卿童特意将铜钱放在了棋盘之下,他的心中,始终对下棋有敬意,这也是受自己师父的影响。
方祜没有那么多讲究,随意把钱扒拉到手里,颠了颠,放到了破烂长袍的衣兜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还是礼貌性地向着枫卿童笑笑:
“西门公子,可以对弈三局。”
清出棋盘,枫卿童正襟危坐,方祜也微微坐起,但其实这宽袍中年人还是一副疲懒的精气神。
第一局,枫卿童一言不发,方祜便也没什么必要开口。两人闷头下棋,落子速度都中规中矩,棋盘之上,形式很快陷入僵局。
于是两人都多了些长考的,双方互有神仙手,有来有往。胶着一番之后,第一局以枫卿童小胜结束。
枫卿童笑笑,开口道:
“方先生好棋艺,再来一局?”
方祜点点头,似乎有些输棋的懊恼,但枫卿童能感觉到,面前之人心神分明没多大波动。中年人笑笑:
“公子交过钱了,就算全输,自然也是要下完的。”
枫卿童身上气势陡然一变,眼睛微微眯起:
“好。”
经过第一局,枫卿童基本能感觉到方祜的棋力,确实只是能在县城拔尖,仅此而已。
但真的仅此而已吗?
这一次,枫卿童不再陪着方祜周旋,直接拿出了九分棋力,落子如飞,毫不停留。
方祜脸色不断变换,显然是被面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所惊艳。内心深处,方祜并不是惊异于年轻人的棋力,而是惊异于,自己在第一局中丝毫没有看出“西门不惑”在隐藏棋力。第一局酣战,二人难舍难分,年轻人的隐藏简直完美,没有丝毫破绽。
一局又结束,这一局结束得极快,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方祜望向年轻人得眼睛,面具之下,那双眼睛同样直直盯着他得眼睛。方祜不似先前平和,神色已经有些冷漠下来。并不是他方祜输不起,只是这种戏耍别人的德性让方祜有些反感。
但他很快调整回情绪他人怎么样,与他方祜有半文钱关系?
“第三局吧。”
方祜想起什么,抬起头,有些自嘲道:
“公子这种棋力,还想要和方祜下这第三局吗?”
枫卿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像是随意问道:
“方先生觉得,不惑的棋艺与那年轻棋侍诏孙澈相比,谁高谁低呢?”
方祜愣了愣,摇摇头还是带着笑意:
“公子和那位大人棋艺都在方祜之上,要我如何评判?大概一般厉害?”
枫卿童哈哈大笑,反问道:
“真的吗?”
枫卿童单手撑在棋盘上,欺身向前,逼视着方祜的眼睛:
“我却不这么觉得。”
也不知道枫卿童是不觉得两人一般厉害,还是不觉得方祜棋力在两人之下……
方祜依旧纹丝不动,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嘴角轻轻勾起,调侃道:
“不惑公子,您这是来者不善啊?”
“公子要听实话?”
枫卿童坐回自己的位置:“那是当然。”
方祜淡然道:“棋艺高低不知道,棋品上,窃以为,怕是公子差一些。那孙澈可没有隐藏实力,逗我一个瘸子玩的心思。人家虽然也倨傲,好歹给了我方祜一个痛快,一局就杀得我丢盔弃甲,干净利落。公子倒好,这一局一局钝刀子剁肉,下完我方祜怕是得有不小的心理阴影。”
枫卿童没管那么多,慢慢收回棋子:
“开始第三局吧……说不定第三局下完,方先生会好受些。”
“但愿吧。”方祜显然没有当真,难不成又隐藏实力输给他?第三局绝对不会那么简单。他已经确定,对面年轻人绝对来者不善。只是方祜想不明白,这年轻人是谁的人,来找他一个废人干嘛?
第三局慢慢展开,双方落子。
方祜落子依旧不快不慢,似乎是因为心态随性了些,棋力又有退步,显然是没有好好下。
枫卿童则机械一般,随意落子。
第三局明明与第一局相似,甚至比第一局还少了些火药味,双方进水不犯河水,平平淡淡,连胶着一词都用不上。但方祜得眉头却越锁越紧,中年人本就沧桑得额头上现出一个川子。似乎是动过刀的原因,做出太大表情之后,方祜脸上能明显看出一些划痕。据雷正则说,当时救下方祜时他已经面目全非,现在的方祜可能彻底换了一张脸。
依旧很难看出胜负,枫卿童落子越来越无理,年轻人根本不是为了赢,而是在棋盘上摆出某个固定的残局。没错,他是在“摆棋”,而不是在“下棋”。
方祜脸色铁青,终于,他放下了手中棋子。他当然可以阻止那年轻人在棋盘上摆出他自己的棋谱,但是那种意气之争,没什么必要。
“你看过那张棋谱?”
“嗯。”
“雷桀渊叫你来的?”
“算是。”
方祜皱了眉:“算是?这么说,那棋谱雷家还有人看过?”
“嗯。”枫卿童没打算隐瞒,自己既然打算找别人出山帮忙,就得坦诚相待。
方祜冷笑连连,显然心情极差。他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雷桀渊还真行……棋谱我不在意谁看过,可为什么要抖出我的位置?觉得救了我,我方祜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枫卿童望着他,眼神清亮,轻声念道:
“陆玄,一身才华,何必躲在此处呢?当年皇朝党争伤了你的心,可一生还长,难道就此消沉?”
方祜一怔,而后惨笑:
“果然,雷桀渊一直都知道我是谁……”
枫卿童点点头:
“这段话是雷桀渊让他儿子跟你说的,他儿子觉得暂时用不到你,就把这段
话给我说了。”
雷桀渊现在确实不太需要动脑子的人,他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变得更加强大,能够继续走那个中庸之路。不然,很可能也就卷入到莫名的纷争中,方祜,也就是陆玄知道的那些事,雷家知道了,反而不好。
雷家其实大致也能猜到一些,但他们装成不知道,也就能多骗一会儿自己。
听完枫卿童的话,方祜莫名感觉到滑稽,哂笑道:
“用不上我?这么说,你能用上我?敢问您又是何方神圣呢?”
枫卿童瞥了眼那个疯子:
“怎么,要听真话?”
陆玄无所谓道:
“随意。”
“我姓枫,前朝遗孤。”
陆玄愣在当场,如五雷轰顶。
“不叫什么不惑,名卿童,卿本佳人的卿,幼微小童的童。”
陆玄沉默着,长久没有说话,他感觉枫卿童只是在说笑。枫姓,明明在二十年前就全部毁灭在那个魔鬼手里了……
枫卿童瞥他一眼:“或者,你可以当我是镇北王府四供奉,雷正则影子剑客,也有人喜欢叫我剑仙,也就是普通江湖剑客了。哪样身份舒服些?”
陆玄沉默着,长久无言……
枫卿童站起身:
“雷家一直对你很好,你想这样随便活着,他们也就随你了。但现在,雷家什么处境你也知道;哦,不,你应该不知道,雷桀渊病了……报不报恩其实随你,我也不喜欢用这些条条框框要求别人。”
枫卿童拍了拍腰间长剑:
“我赶时间,现在比较相信这个。”
枫卿童转过身,背对陆玄,但手中却已经握住长剑:
“只知道你与国师府有仇,但对我也够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一本书被枫卿童抛到陆玄面前。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拿上这么本书按我说的做,既能给雷家增加底蕴,也算帮了我的忙;要么”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人头落地而已。”
年轻人知道,这些话,以前的枫卿童应该是说不出的。
陆玄冷笑连连:“公子好手段。”
枫卿童偏着头想了想,道:
“陆先生,你有什么立场讨厌我呢?觉得我在棋局上隐藏实力,戏耍别人?可陆先生自己也没有半分棋品吧?既不见对棋道的敬意,也不见陆先生如何全力以赴?陆先生戏耍的人,比卿童多得多吧?就说那孙澈,怕现在还蒙在鼓里。虽说没造成什么伤害,但说起点,其实差不多?陆先生野心更大,想把所有人都骗了,自己一个是明白人超脱世外?”
“自娱自乐罢了。”
“或者,先生是在讨厌我以力压人?我是武夫,讲理大概是讲不过先生的,只好取下策了。”
“先生以儒生身份,却改信道教,清静无为不问世事,教后生怎么吵得过先生?”
陆玄缓缓把棋局摆好:
“兼济天下,何其难也?当初只恨陆玄不是武夫,不可一剑荡清寰宇……”
“来吧,不如最后一局我们赌棋;公子赢了,我便听凭差遣。”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秘
正午,日光高照之时,一个白衣年轻人戴着面具,推着一个轮椅,缓缓离开了那个僻静的小巷。从此以后,那里不会再有一个瘸腿中年人摆棋弈棋,皇朝却会多一个未来储相……
枫卿童给了陆玄那本自己精心编纂的阵法书,后面造势,收学生,以及具体的教学和学院建设,枫卿童打算直接当甩手掌柜。陆玄的背后,将有风雨飘摇的雷氏鼎力相助;雷氏入局,是因为一旦这个学院落成,雷氏将会成为东苍皇朝的伟大功臣,获得巨大的声誉。只有这个时候,雷氏才有可能考虑功成身退。
当朝东苍皇帝并不是明君,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大家私下评价这位二世新帝,喜欢用“昏庸无道”四个字。
雷家始终在江湖上,朝堂之中,他们染指过多,之会惹来怒火。无论是那位无道新帝,还是当朝国师,都有可能会借此要了他们的性命。要知道,如今江湖上还对社稷有威胁,掌握了巨大权力的,只有雷家。
但雷家还有另一种猜测新帝与国师之间,其实存在角力。
国师府在朝堂之中,翻云覆雨无人能制衡,新帝真的愿意这样眼睁睁看着?但如果国师府与新帝真的如同鱼水,共同虎视远在北方的镇北王呢?诡秘莫测,雷家一切只能在摸索之中前进一方面,雷家对国师府的蚕食无动于衷,也会接受国师府释放的善意;另一方面,对于新帝,雷家始终心存一分希望,希望新帝不是昏庸,而是在努力在国师府的阴影下生存。对于后一种情况,雷家就绝不能真的臣服在国师府之下,因为现在明面上,新帝手下的力量只是与国师府制衡,甚至有可能远远不如国师府。
无论是兵力,还是高手的数量。
但同时,新帝占了天道和民意。国师府如果造反,势必会失民心,成罪人。这时候,镇北王就不仅仅是在北方看热闹了。
几方势力纵横交错,互相之间谁都无法相信,因为一步走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对于无法染指朝政,从不越界的雷家来说,更是一切靠猜测。
但有一人,今天为雷家解开了这个秘密。
六七年前,一位文官在朝堂之中忽然如鱼得水,升官如平地青云。这在兵权即话语权的东苍朝堂,绝对是极其扎眼罕见的。相比之下格外年轻的这位文士,不断受到封赏,屡次顶撞皇帝而不死,多次受国师庇护,最终几乎走到尚书郎的位置。
然而,有一日,众人忽然发现,那位文官没有来上朝。这对那位一向勤恳的年轻人来说,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众人惊异之间,脸色铁青的皇帝走上了朝堂,显然是龙颜大怒。
朝堂之上一片默然,因为每当皇帝是这副模样,便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然而这一次,皇帝的那个消息让所有人都诧异了年轻文官意图接近刺杀皇帝,全朝通缉,诛九族!
后来,那官员消失无踪,皇朝再也听不到他的名字……
这个人的名字,叫陆玄。他失去了自己原来的容貌,失去了双膝,失去了
所有身份,还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因为他逃离后,皇帝亲自下令,诛灭了陆玄九族。
陆玄第一次与雷氏聊起了当年的事情,这一次,雷桀渊,雷正则,枫卿童全部在场。按理说,枫卿童应该回避,枫卿童也确实准备离开,但雷桀渊挥挥手,将这个戴着面具,明明嫌疑极大的年轻人留了下来。
雷桀渊同样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面容之上须发皆张,一看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安静坐下时,就像一头沉睡的猛兽,令人不敢直视;又像一座沉稳的大山,无法撼动。但枫卿童能看出来,雷桀渊脸上有明显的病态。一个修道之人,当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不对,那说明这病,真不算小了。
雷桀渊没有坐在主位,四人都坐在下方大堂两侧,枫卿童和陆玄一边,雷家父子两人一边。
“你们东苍的机密,真打算让我一个镇北辖境来的听?”
枫卿童最随意,因为这里的事他最不上心。东苍会怎么样,关他什么事?他没报仇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他只在乎自己答应的第二件事将要完成了,而且绝对不是敷衍了事。但真让他在这里听听,他当然也不介意,了解多一些,方便以后办事,总不算坏处。
陆玄望向身边的年轻人,他不觉得年轻人说自己姓枫是玩笑话。如果这点眼光和感觉都没有,他也就别下棋了。至于陋巷中的最后一局棋,其实是他陆玄留了力。
现在他陆玄是真正的光棍一个了,有些事,最终还是想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雷桀渊不动声色望了一眼陆玄,而后只是保持沉默。今日,是他第一次见枫卿童,但既然以后会把掌舵的位置交给雷正则,那么从现在开始,一切就都放到雷正则手里。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事实上,一开始他甚至想让雷正则坐自己这边的首位,可雷正则死不同意。
雷正则望了眼枫卿童,笑道:
“你消停点,听陆先生讲。”
枫卿童还真点了点头,乖乖在靠门处坐好,转头望向陆玄。
陆玄换顾一周,第一句话直接就透出了本质:
“新帝在想办法铲灭国师府,可惜势单力薄。”
三人都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压抑。雷桀渊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
于忠义而言,雷家应该站在新帝一边;但现在的局势,国师府蠢蠢欲动,似乎就是怕雷家和新帝搭上线。
陆玄喝了口茶,下句话就是针对雷家的处境:
“雷家现在暴露,必死无疑……”
瘸腿中年人怅然,仰头望着房顶,双目无神:
“陆玄当年,绝不是因为什么刺杀新帝落得这副田地……我当年在新帝和国师府之间游刃有余,但实际上,是皇上心腹,在努力为皇上获得更多国师府的消息。”
“但最后,本来也坚定站在新帝一边,知晓一切的牵牛卫将军单遂忽然背叛,向国师府抖出了我的身份。现在想来,应当是觉得我威胁到了他在新帝身边的位置……何其愚蠢……”
雷正则双眉紧锁:
“据我所知,后来,单遂死在了皇宫。神起境宗师,掌绝对精锐的大将军,死得毫无声息……”
雷正则望向陆玄,问道:“新帝杀的?”
既然单遂准备叛逃,那国师府应当不会动手。
陆玄摇摇头:
“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新帝。新帝曾与我说过,他剩下的能够掌控的地方,只有大内一处了。因为那里,有一位剑侍。那位剑侍曾是先帝的影子剑客,先帝销声匿迹后,剑侍就一直跟随在新帝身边,忠心耿耿。这位影子的存在,连国师都不知晓。”
雷桀渊叹了口气……他曾见过东苍先皇,两人也曾把酒言欢,内心之中,雷桀渊不希望东苍二世而亡。实在是当时先帝走得太急,一直随先帝征战的国师权柄太大,一点都没来得及削弱。如今的新帝二十年前即位时,也才十几岁。
老盟主有些咳嗽:
“现在应该知晓了。”
雷正则赶忙递上茶水,雷桀渊以手下压,示意无事。他望向陆玄:
“先生继续说。”
“皇上从上位起便在隐藏自己,因为他知道,国师一旦发现这位新帝隐藏着能够致命的獠牙,那么北方镇北王的震慑都无法阻止国师杀掉他。”
“但五年前因为我的事,皇上心有猛虎之事,国师应该已经猜到了。因为杀那个蠢货单遂,皇上埋得最深的底牌,那位剑侍,大概也暴露了。”
陆玄顿了顿,又道:
“不过那位老剑侍的暴露,应该也为新帝争取了一些时间。因为国师知道,靠刺杀杀掉皇上,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有传言称,先皇匆匆离开不是因为身受重创,而是因为摸到了仙道;那么,那位作为影子的剑侍,是不是也无限接近无敌呢?”
雷桀渊点点头,没有觉得天方夜谭。只有同样到了那个境界,才会感觉到,化生之上,还有瓶颈。只是他应当没什么机会去打破那个瓶颈了……
雷正则正在皱眉沉思,枫卿童则没什么表情。
陆玄终于扯回到将要做的事:
“这次出山,我自然不能以‘陆玄’的名义出现。学堂广收学子,但应该归属雷家名下,不能与朝堂扯上关系。雷家,应当继续保持中立……”
说到这里,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有些悲伤:
“因为新帝,现在保护不了任何人……”
雷桀渊望向对面的陆玄,欲言又止当初诛陆家九族的命令,是皇帝亲自下达的。
他不忍心问,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忍心。靠门处,一个声音清脆响起:
“你不恨吗?”
正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发出的。
陆玄想了想,这个问题,他似乎想了五六年了。恨,还是不恨呢?
“恨吧。”
他望向门外,那广阔世界之中,似有与天齐高的妖魔扯了乌云将整个天下遮起:
“我恨不得把国师府撕成碎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隋姓
很快,雷氏便开始招生兴建学院。
陆玄依旧用了方祜的化名。其中最大的问题是,身为负责人的陆玄并不会阵法,而他们正在建立的是整个东苍第一座阵法学院。所以,陆玄退后一步,不会负责具体的教学事宜,而是雷氏中一位懂得阵法的老人担任老师。
那老人一开始还不太乐意,因为阵法思想各家有各家所长,其实与功法也没太大不同。在东苍,阵法没有推广的原因是两方面的,不会阵法的看不起是一方面,会阵法的想守住自己会的阵法又是一方面。
但当那辞姓老人看到那本“教学样本”时,老人沉默了。他强烈要求要见枫卿童一面,枫卿童觉得这关系到第二件事完成的情况,于是便见了老人。
老人问了许多关于阵法的问题,枫卿童一一解答,老人惊为天人,心悦臣服。谈话中,枫卿童也能大致了解辞老头阵法水平,应该比万军山魁老爷为首的一群老头差一点点,但也相差不多。这种水平,在东苍已经极为罕见了。
聊到这本教学样本时,枫卿童坦言,并不指望这本书能教出强大的阵法师。按王府上师所说,东苍迫切需要的,其实是破阵师。真正的阵法师应该是既能布阵,也能破阵的。这两项技能之中,显然破阵师更容易培养,只要了解脉络,见多见广,学会寻找阵眼即可。
但在这个问题上,辞老头有不同的看法。如果真的要在东苍建立这个学院,就一定要让学生受到实打实的益处。也就是说,学习后的变化应该是肉眼可见的。阵法在东苍不受待见的主要原因就是,有那个财力和天赋,还不如专心于修行。阵法没办法立刻成型,过于呆板,只能稍稍守护固定地点,远不如修行加强自身来得潇洒风流。
画阵不是不需要灵力,只是相对需要得少一些;而有灵力的,往往不愿意去学阵法。
枫卿童也理解了辞老的意思。于是,在后面几个月的时间里,枫卿童跟着一头扎进了阵法学院的建设之中。旁人不懂枫卿童在干嘛,但如果上师在这边,就会发现,这个耗资巨大的学院一旦建成,将固若金汤。要想正面打破,神起境宗师也绝无可能攻进学院。甚至只要足够强大的灵力运转阵法,比如枫卿童亲自坐镇此处,化生境都得折在这。甚至学院之中还有几个一次性阵法全是攻击性的不为真的攻击谁,只为了能让东苍天下好好见识阵法的威力。
但同时,这座学院的花费,让家底深厚的雷家都有些肉疼。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枫卿童通过自己的灵鸽,收到了来自镇北辖境边陲的信件。是鱼幼薇的。
信上说,鱼幼薇和西门隐会合后,已经成功到达万军山。鱼幼薇现在在万军山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让枫卿童不必挂念。鱼幼薇特意强调,韩语立医术高明,对毒物有独到见解,自己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让枫卿童不必着急。信上也说了,以后,每两个月,鱼幼薇都会向枫卿童送来一封信,双方可以互通信件。
鱼幼薇成功到了万军山,枫卿童便松了口气。但这不意味着
,他心中那股急切就放下了到万军山是真,可韩语立真能稳住鱼幼薇的身体情况?他自然希望鱼幼薇说的一切属实,但一定要尽快,做好最坏的准备。两年之内,枫卿童必须回去见鱼幼薇一面。在这两年之间,枫卿童最害怕的,就是听到西门隐传来不好的消息……
第二件事,则是在学院快要落成时,有一个人主动来找到了枫卿童。是那位蒙面剑客,也就是雷正则和枫卿童二人的秦大哥。
只是这一次偷偷见面,蒙面剑客的身边,还有一位新面孔。
枫卿童是提前收到了蒙面剑客留下的信条,而后与两人在一座僻静的小茶楼见面。
鬼面剑客换了一个普通些的面具,枫卿童则还是戴着那个面无表情款式的面具。好在如今江湖卷起一股戴面具的风潮,是个剑客都喜欢戴上面具,各式各样,千奇百怪,他们这样两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先后进入客栈包厢,老板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实在是这些日子见多了。
双方落座,自然是鬼面剑客先介绍双方。
“不惑,这是我家少主,姓隋;”鬼面先介绍了身边的人,接着又向自己的少主介绍了枫卿童:“少主,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镇北辖境西门不惑。”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枫卿童仔细看向对面那年轻人。
那隋姓少主面目清秀,看起来确实极其年轻,面上无须,容貌精致,一看便是人间真绝色。这美貌,让他看起来都不像是男子了。隋姓少主始终带着微笑,面容和善,令人如沐春风,没有一点架子。
“听秦提起你,都把你夸上天了,今日一见,公子确实名副其实。”
“隋公子过奖了。”在整个江湖的记忆中,鬼面剑客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也永远独来独往。想必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杀伐果决的鬼面剑客身后,还有这样一位少主,在掌握着一切。
枫卿童对江湖宗门本来了解不多,但这些日子成了雷正则的影子,雷正则也从来不需要他回避。所以哪怕是耳濡目染,枫卿童也对江湖宗门了解了一些。在他的印象中,比较厉害的宗门里,似乎没有隋姓的门主?
本来,枫卿童也不希望与鬼面剑客有更多的交涉了,学院落成,他就要往更南方去了。但人家都找上门了,他总不能拒绝?毕竟是有些交情的。
酒席之间,那隋姓少主极其健谈,问了枫卿童目前的去向,未来的打算,对东苍江湖的看法,以及镇北辖境风物人情。一旦枫卿童不想回答,隋姓少主都能立刻发觉,然后云淡风轻揭过这一篇。所以虽然有些问题稍稍过于关涉枫卿童私人的事情,这场谈话也始终没真的让人难以忍受。甚至都没怎么冷锅场,气氛倒也融洽。
似乎,这隋姓少主只是来交个朋友。但枫卿童知道,不会那么简单,很可能有交易要做;或者更干脆一点,这隋姓少主像雷氏一样,想要直接招揽他枫卿童。
但枫卿童一直没有提到这一茬,两边就这样一直胡乱的聊着。关于枫卿童目前暂居雷氏,枫卿童没有隐满,因为鬼面剑客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事。他又不会一
直呆在这里,这些情况都如实说出来,也不会给雷氏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而且陆玄不是说了,现在雷氏能表现得更强大一点才好,一位雷桀渊不复当年了。
终于,在饮宴最后,隋姓少主终于将话题引了回来:
“西门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未来得归属吗?您和秦也是很好的朋友,他也很看重你,如果没有去处……”
这个时候,枫卿童说了一句让对面两人都摸不到头脑的话:
“我还有事,想要向南走走看看……二位其实不要想与我有更深的交情,不是好事。我留在雷氏帮忙这一段时间,更多也是在做一个交易,来完成我自己的事情。”
两人显然沉默了很久,他们听了这话,只能理解成枫卿童不愿意和他们弈棋并肩作战。枫卿童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也没办法更一步解释,也不想进一步解释。
鬼面剑客眼神之中,似乎有些落寞。但隋姓少主似乎更看得开,他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那和善的笑容:
“好的,西门公子有自己的安排,我们自然不会强求。但如果西门公子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们。要联系我们,就在这间客栈的三楼,在那位说书先生那里留下一枚面具就是,秦会来见你。”
鬼面现在的身份,其实很敏感,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皇朝对鬼面的态度其实并不明朗。虽说名义上不会动他,但那是一直没有抓到,如果真抓到了,结局谁知道呢?国师府的心思,就更难猜了。
枫卿童望向鬼面。
鬼面瓮声瓮气:
“我信得过你。”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以他如今的境界,真要走,他不觉得谁拦得住他。
枫卿童又望向那隋姓少主,点点头道:
“谢谢隋公子,我会的。”
双方不算尽欢而散,也不算不欢而散。人生中大部分聚会是这样,没办法两全其美,但也不可能真糟糕透顶。这次聚会,隋姓公子的目的却确实没怎么达到。雷家的情况没套出来,镇北辖境的情况也被那年轻人掩藏得滴水不漏,对那年轻人得拉拢,也被委婉拒绝或者说,这拒绝也没有很委婉。
客栈之前,一主一仆望着那少年背影消失在远处。
鬼面俯身垂首:“少主?”
隋姓公子轻轻拍打手中的折扇,看到鬼面的动作笑道:
“没必要这样。”
鬼面也就直起了身躯,他们两人,更像是朋友。
年轻公子望向远处,轻声道:
“是个有趣的人。”
鬼面点点头:
“虽然我们没得到想要的消息,但其实也说明,西门不惑是可靠的。”
隋姓公子摇摇头:
“不好说……你怎么知道雷家和镇北辖境的立场?他维护那两家,究竟是因为道义,还是利益一致?”
鬼面也就沉默不语了。
隋姓公子轻叹口气:
“背叛的痛苦,我不想再承受第二遍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阵法之威
雷桀渊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下来。一些年轻人不明就里,可江湖的那些老狐狸们可立马就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在这个化生境几乎不可见的江湖,几位神起境巅峰的老人本以为能够一搏,但现在都皱起了眉头。
名剑大会之后,南方一些厉害人物都回了南方,处理门中耽搁的事务。名剑大会和这学院落成之间只隔了短短几个月,所以有些老人也就没有再次北上。从天问和李太阿就都没有来,奇裕同样拒绝了邀请,但真人是不是来了,就不得而知了。当然,南方依旧还有不使剑的厉害人物。
以为面有刀伤的苍老散修,弓着背,仰头望向高台上那位可望不可及的盟主:
“盟主,雷正则已经到了化生境了?”
雷桀渊望向那人,正是在整个东苍都赫赫有名的铁蒺藜苍钺。据说,此人擅布暗器,如果这个老人想要守住一个地方,那么千军万马一时半会都难进半步。
雷桀渊还是笑呵呵的:
“自然。”
苍钺权衡一二,而后还是开口;
“雷正则比武时,用的是什么兵器?”
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如果已经是化生境,还拿上那柄神剑,那其他人基本可以放弃了。
雷桀渊也不打算隐瞒,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正则是我雷桀渊独子,雷家后人,这样的大事,不拿上穹光剑,难道还使个棍子不成?”
于是,人群又开始交头接耳,大家都得出了一个结论下一任盟主,似乎已经确定了。
“好啦,”雷桀渊一锤定音:
“今日主要还是学院筹建,今日开始,有兴趣的可以准备报名了。接下来,将把剩下的时间,交给西门不惑。”
雷桀渊转身离开,这里的事情,他已经不太在意了。
枫卿童应声上台。他冲着下台的雷桀渊微微躬身,而后望向场下众人:
“诸位,今天阵法的演示,将由我代劳。”
陆玄披了个“西门不惑”师父的身份,枫卿童同意,但却不会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
枫卿童扫视下方,而后道;
“请诸位长老现身吧!”
三位北方神起境的老人应声而出,从人群之中跃起,落在了高台之前。
北方一向由雷桀渊亲自把控,所以大多门派依旧愿意听从雷家号令。但同样,北方的江湖依旧有难言之隐南方雷家的势力被朝廷,现在准确来说是被国师府不断架空,雷家现在根本分不清楚哪个门派其实已经归属于国师府,哪个依旧愿意为雷家出力;北方这种情况要少一些,但却被国师府以朝廷的名义不断将修炼的苗子挖走,隐隐的,东苍江湖的武道气运慢慢都转移到了国师府门下。
三位老人两位是神起二境,一位神起巅峰,想比南方,确实要差上一些。不是没有,而是许多应召前去守卫边疆了。
“诸位,大家应该知道三位长老的实力。”哪怕这些老人都在江湖里很有名声,一出现就有不少人能够认出来,枫卿童还是一一介绍;
“傅佼长老,神起二境;龙森长老,神起二境;府齐寿长老,神起巅峰。”
“今日,枫卿童只以窥星一境修为,借院中阵法与三位长老一战!”
台下,不少年轻人睁大了眼睛,有些则皱了眉头,显然不信;老人们却明白,雷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一个个神色都严肃起来。
入品三境和窥星三境都算下六境,在真正的高手眼里,迈入龙跃境才算真正触摸到了武道的门槛,才能勉强看到武道的宏大全景。所以龙跃三境
有时也叫中三境,与下六境区分开来。再往上,神起境又是一个天堑,一旦进入神起,便可以称一声武道宗师。神起境和化生境一并合称上六境。但一般来说,上六境之中,同样是神起不知化生。纵眼整个江湖,神起境其实也不算少,就连莽金,靠天材地宝照样堆出了不少纸糊的神起境。化生与神起,其实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境,甚至于,只有进入化生境才知道,化生境根本就没有三境之说,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个层次,该如何衡量。能区分的,只有大化生和小化生。化生境,玄而又玄,有的人一入化生便注定是大化生;有的进入化生境多年,再怎么修炼,小化生境就是小化生境,不存在向上突破这一说,也始终不是大化生境的对手……
此时,枫卿童说自己只以窥星初期,也就是下六境的境界来对抗上六境,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枫卿童冲三位长老点头示意,而后,高台之上阵纹亮起,学院这一部分竟直接生出一层保护罩,将枫卿童护在其中。
“三位长老不必留力,台下诸位也都可以看清楚,相信会有宗师能够知道我们是否弄虚作假,请监督。”
龙森长老最为豪放,老人哈哈大笑;
“小娃娃,那我们几个老家伙可就不客气啦!你自己注意着,扛不住就嚷一声!”
傅佼撇了撇嘴:
“老龙,别瞎操心,人家名剑大会第二的娃娃,阵法破了你也伤不着他。”
府齐寿早已开始蓄力,这位老人面容严肃,也没心思跟其他两人打哈哈:
“出手吧,全力以赴!”
这面容严肃的老头,竟是手持一柄开山锤,巨锤之上闪烁出土黄色的光亮老人竟是以最弱的力属性修行到了武道的一个顶点!
“我先来,开!”
巨锤之上浮出虚影,因为枫卿童就在原地,也不会躲闪,硬碰硬的对撞才能最体现防御阵的威力。
枫卿童大袖一挥,那一片阵纹便随之亮起,能量集中于巨锤的落点,也确实准备硬生生接下这一锤。
巨锤轰鸣,呜咽着一锤锤在了那能量护罩之上,一时间一股气浪骤然向周围散去,站在前排的几个年轻人险些被气浪掀翻过去这可是神起境巅峰的一锤!对于好多年轻人来说,很有可能一生都不会见到神起境宗师出手,这简直可以开山断江的一锤,让他们所有人红光满面,心神往之。
气浪收歇,众人定睛一看,那护罩分明分毫未损!一道白衣依旧屹立场中,衣衫整洁,连灰尘都没有沾上!
就在所有人惊异的时刻,场上突生惊变一道黑影仿佛忽然打开了一扇暗门,从那门中踱出,一步闪到了枫卿童旁边。
府齐寿虽然喜欢与龙森拌嘴,但其实两人性格天差地别。龙森豪放洒脱,不拘小节,府齐寿则心思缜密,睚眦必报。与之对应的,两人武道风格同样天差地别。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已经是十几年的好友,破境时还都是彼此为对方护道。
此时,暗属性的府齐寿展现出了他的刺杀手段,一柄割喉弯刀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手上,老人在场地之中向着枫卿童奔袭而至!
阵法始终只是阵法,永远没有办法加强个体,这是东苍皇朝所有人的认知,也是阵法最大的缺点。
此刻枫卿童已经被近身,只能使用窥星境修为的他,在宗师刺客的面前,必输无疑。
然而,就在那弯刀已经挟持在枫卿童喉间,府齐寿准备宣布比武演示结束时,那道白衣的身影,竟然就那样散开了!
“虚影?!”
场外,一些年轻人瞠目结
舌在他们的认知中,是那面具人极快地闪躲了,就像是直接原地消失。莫非,阵法还有移形换影的功能?!
但更识货的人明白,并不是闪躲,而是一开始就是一道虚影灵体。并不能长久存在,以个体无法负担的磅礴灵力筑起的一道灵体!应该是借助天地灵气,以部分自己的灵气,筑起了这样一个有着本人气息,足以以假乱真的灵体!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样一道灵体,竟然足以骗过一位精通暗杀的宗师刺客!
但时间根本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思考,场上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灵体所在的原地,枫卿童花了大力气造出的那道灵体消散之后,并不是浪费了。这股磅礴的灵力凡人当然没办法纳入体内,但本就以天地灵力为运行根本的阵法却可以尽数吸纳!
府齐寿一击不成,已经觉得不妙,赶忙就要离开。但他的脚下,阵纹随着那道灵体被吸纳,闪烁出更耀眼的光芒,下一刻,周遭凝结出无数小剑,将府齐寿团团围困其中。一时之间,万剑齐发!
府齐寿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赶忙护住周身,但枫卿童所布下的阵法之中,一旦出现杀招,便力求威力最大化!府齐寿身为暗属性的刺客,本就不擅长防御,此时这种仓促的防护,如何抵抗这股天地伟力?!
万剑之中,三道小剑突破防御,分别刺在了府齐寿的两条手臂和眉心。府齐寿两条手臂之上猛地刺痛,当他骇然发现眉心处奔来一道小剑时,竟然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幸好,那道灵气小剑突破防御之后就后继乏力,碰触了府齐寿的眉头,便悄然消散。
阵法别处,枫卿童的真身显露出来:
“府长老,得罪了。”
府齐寿点点头:
“我已败,不再出手。”说完,便退出了阵法他是第一个进入这方天地以身犯险的,也是第一个出局的。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他知道,如果是真的战斗,一旦枫卿童将击打在他手臂的那两只小剑的力量匀出更多来放在眉心处那只,自己必死无疑。
府齐寿出现在两人身后:“你俩小心,小家伙不简单。”
龙森哈哈大笑:
“拉倒吧,你自己这老头不行就是不行,哪那么多有的没的?看我的!”
府齐寿瞥了他一眼,一看这老头就感觉自己上火。正想骂回去,但一想到自己确实输了,干脆就没有开口这大老粗,待会儿想必也讨不着好。
龙森望向场中那道身影,这一次,三位宗师仔细留心,应当是真身了。说实话,刚刚府齐寿遇袭,他还有点小担心来着,差点直接冲进去了。幸好没表现出来,不然这把老斧头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老人凝神三人围攻,已经击败一人,这阵法学院面子有了。接下来,他们可不能跌了份!该认真了。
枫卿童自然不知外面老头们在想些什么他这灵体幻化的点子,还是受了司徒久让的启发,现在看来,确实好用。但那家伙是用毒使人产生幻觉,他这个则是实打实的灵体。虽然看起来好像还是司徒久让那个毒阵更有效,几乎围杀两个神起境,还困住一个大化生境,但从内心里,枫卿童就挺抵制这种用毒的。
年轻人望向剩下两人:
“长老们,继续出招吧!”
“接下来,”枫卿童手臂一挥,他新落脚的地方,阵纹接续变幻着,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我们正面来战!”
枫卿童振衣而立,望向那两人,面具之下眼有星辰:
“两位,一起吧!”
第一百二十章 镇天下
轰然一声巨响,学院上空,那道亮光刺目,让直视那撞击的看客们一时间睁不开眼睛,晃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龙森和傅佼没有再自诩宗师身份,两人合力一击,这威力,已经有了化生境出手的声势。当然依旧有不小差距,但在普通人眼中,已经足以毁天灭地。
年轻些的看客有些犟得很,哪怕被刺得双目流出眼泪,依旧睁大眼睛,要第一个看到那剧烈碰撞之后的结果。但其实注定有人先他们一步,早已看到结果。
年轻人毫发无伤,甚至于在阵法的庇护之下,两位宗师的合力一击根本没有造成什么痕迹,除了那些不愿闭上眼睛的年轻人还没擦掉的眼泪。
“留力。”雷正则的声音在场中枫卿童的耳边响起。
枫卿童自然理解雷桀渊找了三位长老出来撑场面,总不能让人家在这里颜面尽失?
刹那之间,枫卿童身后,一道参天亮光闪烁而出这是枫卿童布下的三大一次性阵法其中的一个,耗资巨大,正面对抗的话,相当于普通化生境的全力一击!
当然,阵法只是阵法,需要蓄力,如果是真的化生境来此,完全可以避过。
但此时面前的,是两位神起境。
“二位长老,也接不惑这一剑!”
那参天光柱竟是幻化成一柄巨剑,自上而下,狠狠劈来!气机同时锁定了两位北方赫赫有名的长老级人物!
傅佼和龙森心中大震,但此时,两人知道,不能后退!人家后生扛下了他们合力一击,现在他们怎么好意思闪避?而且看这剑光的气势,闪避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刹那之间,那剑光已到头顶!
“来!”傅佼高喝一声,龙森立马会意,将灵力传给傅佼;一直在旁观战的府齐寿看了看那参天剑光,咬咬牙,也上前与两人共同对敌。府齐寿离得远,剑光一开始也不是锁定他,他完全有能力刹那远遁。但他分明感受到,那道剑光已经显露出化生境的气息!雷家按理说不会伤到他们,但在这紧急关头,哪还有那么多时间思考?规则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先接下这一击!
蒋光浩荡,让远处围观众人都感觉到窒息。前排的围观者
甚至感觉自己就要死掉!
司徒朗炎在远处默默注视司徒家对阵法本就不是一无所知,他明白,这样威力的阵法意味着什么。这种阵法造诣,已经与莽金顶尖的那批阵法师有的拼了。雷家的这所阵法学院,根本就不是小打小闹,这一座学院,甚至有可能将东苍整体的阵法水平都拔高一筹!
化生境全力一击之下,三位老人瞬间凝成了一股绳。他们三人本就相识,此时心有灵犀,骤然合力,一道巨大的锤影幻化而出,与那巨剑齐高!
锤剑相击,这是今天第三次硬碰硬的正面对抗,但无疑,一次高于一次的境界!
又是一道炽烈的光芒闪烁,而后,那巨剑率先寸寸消散,巨锤轰然砸下!
枫卿童出剑,一剑将那剩下的巨锤威势劈散。如果没有阵法消耗,以枫卿童目前神起三境的境界,还真不一定能正面接下这一锤。或者说,真实打实接下了,他自己也不好受。但经过本就一个等级的巨剑消耗后,劈散余威就很从容了。
年轻人还是纹丝不动立于场中,三位老人都在微微喘息。
“三位前辈不愧为威名,今日一战,晚辈还是输了。”枫卿童授监察,在场中作揖。
按规则,阵法已破,枫卿童那一剑已经不再是下六境的境界了。
府齐寿看着场中那年轻人,叹了口气:
“我已出局,却出了手。相比之下,是我们先违规,你赢了。”
“从未想过,阵法一脉可以到如此地步……变化无穷,固若金汤,声势无匹……”傅佼境界最高,又是最后汇聚灵力出手的那个人,感受自然更加深刻。刚刚那一剑,有一部分威势分明分摊到了那年轻人自己身上……
傅佼郑重作揖:“受教了,直到此时,傅佼心服口服。”
他们三人都是奉老盟主之令才出现在这里,就算再高估阵法威势,也没想到自己会输。
龙森拍了拍傅佼和府齐寿肩膀,而后看向场中那年轻人,这位豪爽老人还是大大咧咧:
“小娃子,不错!我龙某人今日在此撂下话,我那孙女,以后就在这里上学了。”
“小娃子,你是不是这里的老师?
枫卿童摇摇头:
“不是,但参与编纂了教本,毕生所学,基本在其中。至于诸多变化,全靠研习者自己钻研。”
那课本之中,例阵共有七册,分别是攻,守,幻,滞,警,功,杂,记录了七种不同功效的阵法。而后是专门的破阵一册,脉络一册和总纲一册。记录毕生所学自然并不一定,总会有不少疏漏,不是枫卿童刻意藏私,而是将脑海中所学所得全部具现在书本之上本就不可能。但确实算是极其上心,这书以方便理解的方式反复进行了编纂。
“你不在这里当老师?这就不太好啊……”龙森显然属于那种,谁展露了真本事才服谁的性格,而且说话也不会考虑那么多,口无遮拦。府齐寿悄悄拉了拉他袖子,傅佼也轻轻咳嗽两声打断了龙森咱仨这是来帮忙立威的,你在这胡说啥呢?
果然,立马就有人附和起来,觉得没有这西门不惑,这阵法学院好像就缺了真东西。
雷正则此时及时出现了:
“诸位稍安勿躁。早就与诸位说过,不惑的阵法是从陆玄先生那里学来的,大家尽可放心。而且,不惑算是我们学院的名誉老师,有时间会过来讲学。”
“好了,今日大会已毕,东苍第一阵法学院,正式落成!”
雷正则望向枫卿童:
“不惑,你来借下彩布!”
枫卿童也未拒绝。
多少年后,无数从这座学院走出的优秀阵法师,都会以曾亲眼见到这一幕而感到荣幸:
那道白衣身后,阵纹闪烁带起七彩霞光,年轻人身披那光芒,似一只要重回天上的彩凤。长剑出鞘,一道剑光干净纯粹,将牌匾之上蒙着的红色绸缎划断,露出那个即将举世闻名的名字:
镇天下。
“武道无高低,皆可镇天下!只望此院所出,皆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护百姓安康!”枫卿童收剑归鞘,在那学院大门之上站定。
山河万里,远处云雾遮挡,年轻人居高望远,忽的有些伤感。从来豪言壮志可以分享,内心一个“愁”字却无人可说,无人愿听。
“为何我两道皆可登顶,依旧还是惆怅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呢
“阵法学院已经开始招生,人我已经安插进去了。”
司徒朗炎站在老人身边,安静道。
这段时间,唯一一所阵法学院已经在不断招生,哪怕学费高昂,报名的人依旧不算少。这其中不乏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二十岁龙跃境的龙心月,龙森孙女就入了学。
“那带出来的阵法如何?你应当识货。”老人还是在修修剪剪,并没有直起腰身。
“威力极大,造诣极高,可算顶尖。但他们是根据学生造诣部分公开那本教本,要想全部得到,并不容易。”
谍子心不诚,自然也就学得慢,那么能够接触到的部分也就少。这是雷家想出来的办法,虽然依旧会不断泄密,但终归会慢上不少。至于枫卿童自己,其实倒不是很在意是不是会泄密。阵法不靠天赋,却也靠天赋,这天赋,是指你会不会努力的天赋。当然,弈棋厉害的前期对阵法理解更快一些倒也是真的。
“这是小事”司徒虬微微直起身子:“那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阵法学院,他们容不下。”
司徒朗炎皱了眉头:
“我们要配合他们?可这阵法学院确实对东苍抵御莽金有大用啊!哪怕……”
司徒虬摆了摆手,司徒朗炎只好不再说话,离开了这院子。
一道身影从阴影之中走出:
“国师大人?有难处?”那人面带笑意,似乎刚刚看了一场好戏。
司徒虬瞥了他一眼,那人如同冷水淋头,浑身血液几乎刹那凝固在此人面前得意忘形,自己刚刚是在找死吗?
那人立马跪伏在地,声音颤抖:
“国师大人恕罪!”
司徒虬轻轻放下手中修建花圃的剪刀,自顾自转身向着长廊走去:
“神起巅峰在莽金是稀罕得很,但你觉得你在这没了,呼赤延灼能怎么样?”
那人汗流如注,跪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敢这样直呼他的主子,莽金皇帝亲弟弟名字的人物,他这样的小虾米,说死就死了。
“起来吧,回去跟呼赤延灼说,我会对他有个交代。”
地上那人如蒙大赦,赶忙爬起来低声下气道:
“多谢国师大人不杀之恩!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那人正要离开,司徒虬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
那人立马站定,转身弓腰:
“国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问问你们主子,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莽金说了算。镇北辖境,已经不老实了。”阵法学院的根底,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很可能就是那个来自镇北辖境的西门不惑。对于国师府来说,这个人身后代表的势力,远比阵法学院本身更加是燃眉之急。阵法学院培养人才需要时间,而镇北辖境和雷家联合,却很可能就在转瞬之间。
“是,我会带来消息。”那人消失在院落之中,于是,此处又只剩下这位国师大人。
老人背起手一些人以为他是皇朝的功臣,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辅佐新帝;一些人以为他是老虎,迟早会择人而嗜,颠覆皇朝。但这些人都错了,他只是在铺路,为他自己铺路……
化生之上,究竟是什么呢?占星师上达天意,本就属于那苍天之上!
“雷桀渊,你这步棋,聪明,却也不聪明啊……”
……
枫卿童离开了雷家,但离开雷家之后,他似乎也无处可去了。
他决定绕过龙阙南下他并不想见到这个两朝国都。无论那里是真的繁华无灾,还是处处暗藏疾苦,他都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
细细数来,现在已经完成了三件事,北疆亦南星一件,镇北王府上师一件,稚子山西门隐一件,而后便只剩两件事了。
可这一路走来,金色小剑就不再有什么反应,像是失效了一样,让枫卿童有些心烦气躁。
好在他又收到了鱼幼薇的来信,信上说她一切都好,甚至还有了好转。而枫卿童上次信上的问题,鱼幼薇也一一回答,想来不是其他人代写。这让枫卿童放心了许多。不然他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小剑没有反应,会不会让他情急之下直接回到万军山。
枫卿童一路南下,只与人交易,哪怕救人,最后也都会收取回报。他知道,有些被救下的人甚至还有腹诽,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
……
风千陌一身墨绿长袍,守在病床前,轻轻握着那昏睡中少女的手。病床上,那女子出落得越发美丽,可是那天逃离法场之后不久,便昏昏沉沉,时醒时睡了。叫了各路名医,就是治不好。
注视着风沫羽好久好久,风千陌才出了这房间,在门口伫立。半年来风千陌又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天逃离法场,逃离途中遇到了一个绿衣少女,那女子正抓住一个龙跃境高手。
风千陌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他劫法场之前陪在吴凌阙身边的女子。于是二话不说,双方便战了起来。可第一次逃离时,风千陌就耗损了不少灵力,此时再被这龙跃境的女子拦下,根本不是对手。
这时候,风沫羽拖着虚弱的身子上前,强行与那绿衣女子以伤换伤,二人才得以脱身。
但那一战中,风沫羽被一掌击中眉心。后来好不容易修养好,便将心意向风千陌说了。风千陌知道两人是亲兄妹,与风沫羽说明了情况,风沫羽那天之后就有些浑浑噩噩。
之后,风沫羽忽的经历了一场高烧,但分明既未中毒,也没有被伤的痕迹。这场高烧之后,风沫羽便一直是如今的样子。
这段时间,风千陌没有一天不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如果自己再委婉一些,再多照顾一下妹妹的心情,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情况……
“门主,毒刺已复命,国师府流霞镇火泉村谍子已全歼。”
风千陌回过神,他点点头;
“知道了,按例奖赏,毒刺晋升地字号中等。”
“是!”那人听完指令,便退下了。
建起了一个宗门,
好像终于有了一个躲躲藏藏的家,但现在的风千陌,却感觉着前所未有的孤独。
杀狼。
这是这个暗杀组织的名字,风千陌要做的,就是杀光镇北辖境的国师府谍子。虽然一直在担心,下一次,是不是就会被坑死在这一次次义无反顾之中,但他没得选。
风千陌那日逃离法场,就回到了紫砂县,重新见到了公孙大爷。当风千陌说明自己处境后,曾在修者府做事的公孙大爷沉默了很久。这位曾经有兄弟死在国师府谍子手里的老人,再三按捺自己心中的怒气,最后还是接纳了风千陌和风沫羽。他放弃了杀掉这两人的最好机会,他也知道,这一放弃,以后他就不再有机会了。
后来,老人干脆跟着两人离开了紫砂县,一同离开的,还有绮仙。
绮仙在风千陌杀掉那一批国师府刺客,离开却山县后,第一时间就跟还一直在等风千陌的公孙大爷报了信,只说两人先行离开了。而绮仙自己,也跟着一群镖客来到了紫砂县,在紫砂县还是经营茶楼。
其实大家都没想到,还会有重逢的一天。
绮仙坦诚了自己国师府谍子的身份,而后,摇身一变,成了杀狼组织行动的情报来源。公孙大爷则是元老。
谍子境界其实一般来说不高,他们厉害之处在于善于隐藏,某些能做到修者府府主层次的,终归是少数。
对于绮仙,风千陌始终没有完全相信,他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人就会捅自己一刀。但就目前来说,能杀一个国师府谍子是一个,先留着绮仙,让人把她看好,这就是一个情报资源,而不是敌人。
双方像是达成共识,每一个月,绮仙都会说出一个谍报据点,换取自己留下性命。但绮仙似乎也没什么所求,只是养养花,养养小动物,和普通的女子无异。
风千陌走出这大院子,轻轻合上门。杀狼组织内部,没有一处是戒严的,大家都可以随意走动。只有这一处,任何人不得入内。
风千陌又来到绮仙的院子,恰巧,绮仙正和几个丫鬟在院中生火熬粥。似乎是因为吹得不恰当,满脸都是黑色的炉灰。但她依旧神情专注地盯着那火苗,连风千陌进门都没有意识到。几个丫鬟也都好奇地盯着火,一行人竟然全都没有没有注意到风千陌已经来到她们面前。
看着这三人,风千陌有时候自己都会怀疑,自己软禁这主仆三人,会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要知道,自己能够建立杀狼,不光情报来源于绮仙,第一笔钱,其实也是这位被软禁的姑娘给的。
风千陌常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她究竟图什么?明明在这样的帮助下,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
“啊!”一声惊叫把院中四人全喊蒙了。
原来是一个丫鬟一抬头,正看到身边无声矗立着的一道黑影,一时间吓慌了神。
绮仙也被下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一看,原来是风千陌进来,顿时松了口气。
神态之间,全都不似作伪。
绮仙坐起身,拍了拍袖子和身后裙子:
“风公子,进来怎么不敲门啊?这里住的,好歹是女子吧?”
言语间有毫不掩饰的嗔怪,但也不算真的生气。
经历了无数风雨,风千陌也不是会随便不好意思的人了。他跟着笑了笑:
“是我唐突了,抱歉。”
绮仙便也不再计较:
“我熬了粥,公子要不要喝一些?”像是想起了什么,绮仙补了一句:
“哦,我会先喝一些……要是还不放心……”
旁边小丫鬟不乐意了:
“姐姐,给他喝干嘛?我听外面姐姐说,你给的东西,他一样都没吃过的。”
“小春!不要这样跟公子说话!”
风千陌摆摆手,无所谓道:
“无妨,我确实没有吃,小春只是说了实话嘛。”
绮仙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有些黯然。
“公子今天来,只是来问下一个地点吗?”
风千陌点点头:
“别人来问,我不太放心。”
绮仙想了想:
“比较弱一些的,下一个地点,在东兰镇木屐山山沟。”
风千陌盯着绮仙,盯得绮仙有些慌神,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
风千陌移开视线,平静道:
“不是,我只是好奇,你究竟到了什么层次,才能对国师府那么多谍报地点了如指掌?”
绮仙心里有些失落,顿了顿,还是回答道:
“我与风公子说过,只要风公子答应,此生不出镇北,我的任务其实就完成了。我们之间,其实可以各得其所的,只要你答应……”
“我不会答应国师府任何事。再说了,就算我答应了,你敢信?”
绮仙抿着嘴巴,眼睛有些生疼。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后半句话,大概会永远被埋在心里吧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啊……
“别装可怜了,谍子,始终是谍子。”
一直沉默寡言,拉住小春不让她乱说话的另一个小丫鬟终于忍不住了。平时向来腼腆内向,不怎么说话,只会傻笑的小翎猛地一下眼泪决堤:
“风千陌,你是不是太过分啦?!明明是仙姐姐一手帮你建立了这个狗屁杀狼,你不但不感恩,还把她软禁在这里!可就算一直被软禁在这里,仙姐姐也没有怪你,一直说自己罪有应得,能活着就很好。可你呢?她背叛了整个国师府,你连几句骗她的话都不能说吗?谍子始终是谍子,那刺客就不始终是刺客吗?论人命,风沫羽手上的,比仙姐姐多得多吧?!仙姐姐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只因为她是你妹妹吗?”
风千陌身躯微微颤抖,像是在压制已经到达顶点的愤怒:“说够了吗?!”
一向沉默的小翎像是换了一个人,整个人都在这时爆发了:
“没有!你恼羞成怒了吗?!应该软禁在这里的,是风沫羽,要不是你,她就该去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在这院落中响起,三个女子一时之间都愣在原地。小翎捧着自己通红的脸颊,眼神无光,就那样望着风千陌。她的脸上,泪水像是断线的珍珠,不断地向下滚落。
“这样的话再出现一次,不管你们还有什么价值,我都会杀了你们。”
风千陌冷漠无情地转身离去,留下三个孤苦无依的女子。院落之中空气凝固得听不到一丝声音,旁边煮的粥咕噜噜叫着,从锅边溢出,撒了一地。
绮仙轻轻抱住跟着她的丫鬟,轻轻抚着她的背:
“翎儿不哭,翎儿不哭……”可她自己的眼泪却就是止不住。
“他打我了……他凭什么……”小翎呆滞地望着那个门口,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小翎和小春并不是国师府谍子,她们在进这个院落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姐姐的身份,只当她是个富贵的掌柜的,对待下人如姐妹。但只因为她们一直跟在绮仙身边,便也被软禁在这里。两个丫鬟本就委屈,此时小翎挨打,内心更是压抑得难受。
“仙姐姐,我们逃吧!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狗屁风千陌了!”此时绮仙已经松开小翎,小春望着两人,内心之中对风千陌已经厌恶到极点。
绮仙轻轻摸了摸两人的头,她神情惘然:
“逃?我们怎么可能逃得掉呢?而且现在出去,我们都是普通人,说不定国师府会杀了我们……”
主仆三人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小翎打破了沉默:
“仙姐姐,其实刚刚,你脸上有木灰,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来着。”
“啊?”
绮仙赶忙抹了抹脸,于是手上脸上黑灰都抹开了,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两个小丫鬟都是不记事的,哈哈笑起来。绮仙无奈,轻轻给了两人一人一个板栗,但都轻轻的,像是小鸟啄了一下一样。
“你们呀!”
院落之外,风千陌片刻不停步,一直走到不知是那个院门处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那朱红大门,长出一口气。
他一时间有些怅然。
受柳山凌的影响,他此生最讨厌刺客,觉得刺客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六亲不认不讲道义。可现在,他成了个刺客头子。
师父曾经教过他,做男人,最不能干的事就是打女人。可今天,他好像也没有好好听这教诲。
如今,杀狼联系并不紧密,全靠一笔又一笔靠杀人获得的金钱维系,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金钱关系,曾让以前的他感到恶心,嗤之以鼻;可现在,他却只有这一种下作手段可以用。第一笔钱,甚至还来自国师府的绮仙。
风千陌这个名字,依旧是万军山的污点,他依旧在被全境通缉。曾经共患难,算是互相交托过性命的水,变成了全境最想杀他的荒虬岭吴凌阙。风千陌知道,现在,吴凌阙一定恨极了自己,他一定很后悔当初还救过那个“柳君行”一命。
自己一直守护着的妹妹呢?最终还是妹妹保护了哥哥,妹妹现在还昏睡不醒,意识不清……
国师府呢?真的还有必要一直对抗下去吗?以他经脉寸断,一生都只能止步入品境的修为,出了镇北辖境,又能怎么样?能依靠绮仙杀光镇北辖境内部国师府的谍子,是不是就已经是撞大运了?
绮仙呢?自己这样,真的好狼心狗肺啊……可自己真的,真的不敢相信,也不敢赌……
虽然一天天越来越强,甚至可能是第一个成为可以杀龙跃境的入品境,但总感觉,自己还是在一步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呢。
想着想着,青衣少年背靠大门,眼眶通红:
风千陌,你越来越像个行尸走肉了,我也好讨厌这样的你。
……
亦氏蒸蒸日上,可亦南星却并不开心。
从那块陨铁到达这里之后,亦采薇就一直心事重重,话语越来越少。
前些日子到山里采一种村里很少见的山菜时,亦采薇不知怎么迷迷糊糊沿着生长的山菜采到了崖边,险些失足坠下。
从那天回来,本就心中郁结的亦采薇在这一吓之后便卧床不起,每天吃的饭越来越少,动不动高烧不退……
亦南星表面沉着,其实内心中早已心急如焚。他想到了亦尘云,自己的亲叔叔。明明亦氏已经站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好日子,叔叔半天福都没好好享受,忙活来忙活去,也是忽的就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
再远一些,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和父母。
难道他亦南星真的是个灾星?上天真的要把他身边的亲人全都带走?为什么上天要这么不公平?!
看着病倒的亦采薇,亦南星紧握双拳他需要那柄陨星锤!陨星锤是燃命之锤,只有以亦氏之血和亦氏血脉后人的寿命为祭品,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可亦氏有一个理论神器能够两极变换。也就是说,陨星锤很可能可以调转,从杀器变成救命的神器。燃去的寿命,如果不转换成杀力,会不会可以转嫁给另一个人,用使用者的寿命换取另一个人的寿命?
这是天方夜谭,但未必没有可能性。
亦南星在请枫卿童帮忙收复北疆时,还随口说过,希望能有一柄自己铸造的神器,能够真正的天下无敌,成为亦氏新的族器。所以,枫卿童后来差人给了他这块稀有的融锻陨铁。
但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他要把那位镇压亦氏二十年气运的老道人给他的补偿,也就是那柄神器桃木剑,与亦氏族器熔铸在一起!他要这神兵现世,既能救人,也能杀人!
从今以后,上天如果再要从他亦南星身边夺走任何人,就得先收了他亦南星!
这一日,年轻人换上了那一袭冰蓝长袍,他神色冷峻,目光深邃:
“山雨,今日起,我要争了。”
林山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师父,变了。
“是。”
从今日起,北疆有一人,心成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