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再回家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前的场景熟悉得如同在梦里,或者说,这是死后的幻境?所以自己最喜欢的地方还是这个生活得最久的地方吗……
“镇北罪臣风千陌!”
风千陌双目猛地睁开,突然的强光照入眼中,眼睛猛然刺痛,但他依旧立马翻身撑起身子,只是身上一软,又坠了回去。
那个声音冷漠无情,机械一般再次重复:
“镇北罪臣风千陌,听令!”
这个浑厚的声音仿佛给风千陌注入了力量,床榻上的年轻人猛地翻转身体,单膝跪地,双手前捧作揖:
“风千陌,在!”
房门处,万军山三位当家的肃然而立。
正中,万军山山主,镇北王府首席供奉,东苍皇朝四大宗师之一,神器盘龙枪之主,化生境大宗师柳山凌。
柳山凌左手边,手执羽扇,温润君子,万军山二当家韩语立。
柳山凌右手边,万军山三当家,镇北王府急行判官,神器宕天刀之主,神起境宗师白令君。
柳山凌面色冷峻,声如寒冰:
“罪臣风千陌,包庇国师府刺客,擅自典当琉木令,败坏万军山名声,你可知罪?!”
门外,初升的朝阳光芒耀眼,更将门口的三位当家的衬托得高大威严。
风千陌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把头垂得更深:
“风千陌,知罪!”
“知罪而犯,罪加一等,奉镇北王府令,风千陌终生禁足万军山,不得踏出万军山边界一步!违令,斩!”
柳山凌负手而立,声如洪钟,另外两位当家的同样面色凝重,哪还有曾经的半点亲和。
昨日他们都是风千陌的亲长,今日,则只是镇北王府的判官。
风千陌抬起头:
“我……”
柳山凌怒目而视:
“住嘴!你可知道,你本是死罪?终生禁足,再无斡旋余地!”
风千陌摇摇头,满脸苦涩:
“若终身禁足镇北王府,两耳不闻窗外事,风千陌就只能是行尸走肉,与死何异?现在,死,又有何惧呢?”
柳山凌一巴掌将风千陌拍翻在地,有些恨铁不成钢:
“那你现在去死?!”
风千陌擦了擦嘴角,倔强地爬起,恢复原来的姿势,声音坚定:
“千陌想要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万军山?大当家的,可是从秋水镇知道千陌的消息?她,还好吗?”
柳山凌怎么可能回答?黑着脸,直接转身拂袖而去,白令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风千陌,没有多说,也跟着离去。
韩语立来到风千陌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是温和的嗓音,但没有太多感情:
“你以窥星境自断神阙脉,吊住了命,但大伤元气,近日注意调养,别想太多。”
风千陌抬起头,喊了一声二当家;韩语立没有停留,自顾自转身离去。
房门合上,屋内暗上了一些。
风千陌愣了愣,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撑起身子,原地盘腿坐下重新调息。
自断神阙脉,同样是从枫卿童那里学来的克毒窍门,正是这个窍门,将三当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关于此法的弊端,也就是跌境一事,三当家当
初从神起中期跌境到了神起初期,只跌了一境,也只是暂时跌境;而对于风千陌来说,情况似乎就没有那么乐观了。毕竟相比而言,风千陌境界太低,从窥星境一下连跌三境,直接掉到了入品初期。
现在风千陌体内气息剑意全是一片混乱,不提多久能恢复境界,他风千陌这辈子能不能恢复到窥星境都难说。自断神阙脉是个对经脉有不小伤害的秘法,风千陌则偏偏是个接近经脉尽断的主,灵气运行本就不畅,走的周天也与一般修行人有很大区别,伤害可能更大。
但说到底,这秘法,还是他敢于直接吞下那颗毒药,以解燃眉之急的关键所在。
入品境……如今风千陌,对境界看得很淡很淡了,高些固然好,但低些,也无妨。风千陌的路子,同境皆可斩,越境一剑分生死必分生死,没有只分胜负的余地。
调理气息,风千陌逐渐沉下心神,慢慢梳理可能发生的事情……
“沫……刺,没有杀我。”面对对于风千陌来说并不算弱的对手,原本一切依旧全部在掌握之中,但当木剑真的悬在风沫羽额前,之前的一切盘算则又都失去了意义。或者说,何止没有了一点盘算,连赌的成分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随命而已。
终归,她也没有下手……
与风千陌先前打算的,两个人全部死在那里的结局相比,现在的情况似乎正好相反,两个人全都活着。
那自己是怎么回到万军山的?被却山县修者府发现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有权限直接到万军山啊......刺呢?之后去了哪里?自己一直与刺在一起四处流亡的事,镇北王府是怎么知道的?通过秋水派?还是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被镇北王府在辖境内的暗哨发现了?
……
自己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还有太多事没有弄清楚,自己一定要出去!风千陌强提一口气,努力恢复自己的状态。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很不安,很不安。
……
一天的调息,风千陌终于彻底稳固住了自己入品境初期的境界。从境界上来说,比初出茅庐时的风千陌还要弱上不少,但实际上,哪怕现在没有那柄桃木剑在手,此时的风千陌依旧比当时超出太多太多。
只是成长了那么多,尤其是心境上,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吧。
门外,守卫的门哨境界不算低,时不时打着小盹。在他眯眼的一瞬间,一道黑影跟着夜空中忽起的寒风,在房檐上几个起落便拉出了几座大院的距离。
万军山各种宅院,阵法的构造,境界高低的人物各自住在哪些地方,那些人物万万不能惊动,风千陌绝对一清二楚。但他依旧摒住了呼吸,全身的毛孔似乎都收缩起来,在寒风中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家已不是家,他比谁都知道,这里藏了多少厉害的人和物。自己能够逃出去的希望,渺茫到几乎没有但他必须出去,哪怕结局是死,他也必须尝试出去。心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似乎在告诉他,如果今晚不逃出去,他会后悔一辈子。
“居住边界快到了!”
越过最外围的一道高墙,风千陌偷偷松了口气。但他的眼神很快重新凝重起来。他的面前,是暗哨密布的外部防护林。林中的阵法,半点不会少了;林中的暗哨,他本就不十分了解,加上暗哨灵
动多变,机动性和警惕性极强,他要过这片树林,比出住宅区还要难得多。
风千陌还在高墙外的一个小土坡后继续调理着气息,他不知道的是,有两双眼睛其实正远远注视着他所有的动作。
月牙亮光暗淡,两道身影在寒风之中立在高楼的飞檐之上,身形挺拔,环胸而立,衣摆随风翻舞。
“小千陌倒是做得有模有样的。”温和的嗓音响起,寒夜的冷淡肃杀气氛便一下子被溶解。
“你倒是看得开。”身形更加高大一些的黑影语气并不好,心情也都放在了语气里。
“大哥是何必呢?这么辛苦演戏?”
“今晚我不可能再放他离开。”柳山凌不在意身边男子的打趣,声音依旧冷漠。
韩语立扇子罕见地随意插在腰间,却没有半点不伦不类的感觉,依旧是儒雅自然,还多了几分潇洒意态。他放弃了学柳山凌双臂环胸的动作,伸了伸腰,声音也冷淡下来:
“那现在?”
良久,柳山凌看到那道黑影结束了调息,已经起身。
他注视着那道身影的背影,语气淡漠:
“我在等他回头。”
柳山凌的腰间,是那把扣留下的木剑,木剑之中,剑气铿锵不得出。
……
“潜行不是我所长,以速度取胜!快!更快!最快!”
比飞鸟更快,比疾风更快,比光影更快!一道身影骤然扎入林间,风千陌避开自己知道的阵法和暗哨,急速向前!
身体像是要被撕裂,没有足够强大的灵力护住体魄,风千陌似乎随时会像在秋水镇一样,自己将自己撕成碎片。
但他咬着牙,只是不停告诉自己,要更快!要再快一些!他不知道这样前行他能坚持多久,但他知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他没办法回头了,这次不能成功,这辈子便真的要被困死在万军山了!他还有要去做的事,还有必须要重新见到的人!
“有情况!”
“敌袭!”
一道风一般穿过林间,刹那远去,但灵力波动无法全部掩藏,很快便有人被惊动。但那些声音全部被风千陌甩在身后,他已经听不到身后远处传来的声音,耳边只有风声。此刻,他就是林间最快的那道风,他是林间的风之王!
所过之处,风属灵力被短暂的抽取一空,它们听到了号令,要帮自己的皇飞离这山林!
“停下吧。”
那声音,如一道惊雷,刹那便将风千陌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轰离出来。此时,也基本是风千陌能承受的最快的速度了,年轻人的身上,已经有了撕裂开的伤口。
哪怕是皇,此刻也再感受不到风元素的一丝躁动。入品境就只是入品境,在真正可称宗师的风属性强者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一把大刀拦在前方,映照着并不明亮的月光。一道魁梧身影手握巨刀,断绝了风千陌所有的希望。此刻,周围的所有风属灵力,都要听伫立在风千陌前方的那道身影的号令。
风千陌抬起头,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原来,都早有防备。自己拼尽全力做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依旧是孩子的小把戏。
吐出一口浊气,风千陌笑容灿烂,一语如平地惊雷:
“三当家,请指教!”
青衫年轻人指尖,剑气缭绕如龙蛇。
第九十一章 正面对峙
“千陌,你是要对我出手?”白令君眯起眼睛,并没做什么防备。在他眼里,眼前剑道上似乎有些气象的年轻人,也始终只是那个有些憨憨傻傻,有点迟钝的孩子罢了。风千陌手上那道剑气确实十分精纯倒是不错,但在白令君看来,也只是一个稚嫩的孩子,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而已。
他更在意的是,风千陌在向他出手。
为了对师父的歉意和对朋友的承诺,在当铺当掉琉木令牌;为了身为国师府刺客的妹妹,抛弃在万军山受到的十几年的教诲,包庇灭门仇敌,逃窜江湖。这些,在白令君眼里,都不算什么。男子汉一个,没点自己的野性和主张怎么行。但此时,风千陌向他这个三当家的出手,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为了所谓的妹妹,连三位师长都可以为敌,那就确实应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三当家的,打个赌,给我一击的机会,如果我能伤到你,就让我走……”
白令君想都没想,摇了摇头,注视着身高不算高,但其实已经可以算是大人的青衫年轻人:“不是以前了,你也不是孩子了。今天的事,没得商量。”
风千陌目光略微黯然,不是因为没得商量,而是因为那句“不是以前了”。他默默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长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坚定。
“三当家,风千陌愧对三位当家的多年养育教导之恩,但多年习武不辍,只是因为我知道,我有一个妹妹等着我去救出来。风千陌从天才变成庸才,再变成废物,一路走来,我自己最清楚。我不是没听过这样那样的嘲讽,有三位宗师悉心教导,结果出生时是什么境界,这么多年后还是什么境界……没有人比我更想变强啊!但与命斗,最后剩给自己的,只有无力感罢了……”
“但当我在秋水镇,把沫羽挡在身后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我的坚持没有错。如果我此生只能在入品,那就同境无敌,以下伐上!”
“哪怕她并不是我的妹妹,但我想,今生志愿,也大抵在此。”
风千陌抬起头,剑意攀升巅峰,眼中似有星火:
“我知道,今日不出去,我便永远出不去了!如若能出去,我只想将一句话带到她风沫羽身边无论是不是我妹妹,她风沫羽,我风千陌这辈子护定了!”
一道青色电光,如春雷炸裂,瞬间从原地迸射而出,几次强行变向突刺,急速穿过人潮,已经是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也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一击手刀青光缭绕,已经狠狠劈砍向白令君的脖子!
……
楼阁飞檐之上,羽扇轻抚的韩语立眼皮一跳,但并未多说什么。
柳山凌轻轻叹了一句:“搏命之技。”
他翩然起身,如夜行蝙蝠,划向那片战场。韩语立也跟在其身后。
……
与风千陌对峙,其实说出去确实只是一件令人捧腹的事。入品境对阵神起境,放在哪都是个笑话。
但在风千陌真正出手时,连白令君都吸了一口凉气只有一个字,快!
风千陌那一瞬间的速度,竟然快到了白令君
来不及做出反击,只能将刀拉回身前防御的速度。
“不过,也仅仅只是快了。”
虽然能拉回插在地上的宕天刀,但白令君还不至于那么狼狈……
手刀作刃,剑气横生,风千陌一刀劈砍,白令君纹丝不动。剑气在白令君颈上闪烁,却完全无法破开神起境宗师护体灵力的一星半点。
境界差距,太大了。
如蜻蜓点水,风千陌闪身退回,一击过后,体内已经不存半点灵力。他脸色惨败白,但神色还算平静。结局在意料之中,自己甚至没有伤到三当家一点皮肉
“我输了。”
“刚刚那样出手,如果我选择抡起刀防御,你就会反震而死。”
一击之后,就是风千陌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一点点冲击都可以让他重伤乃至身死。所以确实是搏命之技,出手一瞬间,既是风千陌最强的时候,也是他最弱的时候。
风千陌沉默无声,闭上眼睛盘腿坐下,不反驳也不承认。
“给我站起来!”
一道怒吼将风千陌刚刚理顺的气息又全部打散。风千陌睁开眼睛,眼前,是那道最熟悉的黑色身影。
风千陌声音发颤:
“大……大当家……”
“觉得自己很威风?”柳山凌抬起腿,根本不给风千陌反应的机会,一脚将风千陌踢飞出去,撞在后方四季常青的大树上,一时间落叶纷飞。
风千陌呕出一口鲜血,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视线模糊中,风千陌感觉连思维都缓慢起来:“这大概,是大当家第一次对我出手吧……”
风千陌擦了擦嘴角,摇晃着站起身大当家的话,要尽力做到。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威风!”柳山凌仿佛是原地消失,又是一记鞭腿,狠狠抽在刚刚站稳的风千陌的肚子上。
一道青色身影便又飞了出去,摔回了万军山众人的面前。他蜷着身子,浑身冷汗,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动作了。
“没,没有……”
那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子中,传出微弱到几乎不可闻,如同梦呓的声音。
围观的万军山众人都有些不忍……周围的很多人,不也是看着这个小家伙一点点在万军山长大的?就在不久前,哪个不是被他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的叫着?可是要说最不忍的那个人,可能恰恰是那个一脚踢飞他的人吧……
柳山凌已经有些红了眼睛,因为在黑夜中,所以才没那么显眼。他不知是因为出离的愤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声音中有了些颤抖:
“给老子大点声!”
风千陌似乎已经只剩下本能,声音更大了些,但其实依旧几乎不可闻:“我,没有……我,想出去……”
柳山凌束手而立,终于平静了些,只是声音中犹有刺骨的寒意:
“站起来说话。”
那瘫软在地的年轻人,已经毫无动弹,似一具尸体。
在场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默默在心底念着三个字:站起来!站起来啊!
“风沫羽后天,午时问斩。”
这句话,如一道炸雷劈砍在风千陌身上。地上的风千陌手臂之上瞬间暴起青筋,那一句话,像是给他注入了一股最后的生机。身体甚至走在了思维的前面,哪怕疼得意识模糊,那瘦弱的身体依旧强行撑在地面上,一点点爬起。
等到终于站定,才发现风千陌已经满脸血污。他睁开眼睛,里面满是血丝,语气已经极为不敬:
“你说什么?”
柳山凌倒没怎么在意,语气没什么变化:“她背着你到镇北王府门口,然后昏死在那,你说她结局会怎么样?”
“她就是个笨蛋!”
“所以你呢?作为哥哥,也好不到哪去吧?”
风千陌颓然坐回地上:“我不是她哥哥……真正的风沫羽可能已经死了……现在,连假的都要死掉了……”
“我还没告诉她……我愿意一直守着她的,只是她就够了……”
柳山凌眯起眼:“她就是你妹妹。”
风千陌一头雾水,望向柳山凌。
“等你成为化生境最顶峰那一撮人,你就不可能认错你见过的每一个人。容貌会变,声音会变,那份气象,却永远不会变。”
柳山凌内心却远没有表面这么平静……
当年从国师手中抢回两个孤儿中的一个,可半点不简单。国师对这两人看得极重。当时来看,柳山凌以为是在抢夺两个大道种子;可现在从他见到的风沫羽的境界来看,却恰恰相反。以当时两个孩子隐藏不住的天资来看,风沫羽的境界半点不让人惊讶,但现在这底子,却打得如同千层高楼,朽木为基,绝对走不远。再看在听涛阁那场针对风千陌的截杀,这两个孩子,国师都想毁掉。
怪不得,柳山凌在那时要带走风千陌,不得不以风千陌经脉尽损为代价。即便是这样,那老东西还是想置风千陌于死地,还是借他的亲妹妹之手。如果袭杀成功,就是一个死,一个知道真相后坏掉道心,沉沦至死的结果……至于现在,兄妹之间,却起姻缘,又是想要同时坏两个孩子道心,自己也不必担什么因果……
想通这些,柳山凌有些为那远在京城的老东西犯恶心,望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风千陌,又一次强调道:
“她就是你妹妹,别铸成什么大错!”
风千陌摇摇头,苦笑道:
“还有什么意义呢……后天凌迟啊……也好,死则死矣,与却山县我的想法算殊途同归了。”
“也不算结束。”
风千陌扬起头,眼神困惑。
“三当家不跟你赌,我可以跟你赌一赌。”
风千陌艰难站起身,此时,与白令君交手时几次强行变向撕裂出的伤口终于汩汩流出鲜血,从青色衣衫中沁了出来。哪怕这样,风千陌依旧不愿放弃。今夜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抱必死之心了或者说,今夜他就从来没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年轻人语气坚定,目光如炬:
“怎么赌?”
柳山凌云淡风轻:
“简单,吃我一剑。”
第九十二章 他姓枫!
风千陌沉默无声。吃一剑……那可是化生境的一剑……
柳山凌就像没有看到风千陌的表情一样,继续说道:
“我不会用气机锁定你,你尽力逃就是了。如果吃完这一剑,你还能再站起来,我放你走。站不起来,就乖乖留在万军山,不许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怎么样?可还公平?”
风千陌抹了把满脸血污,深吸一口气,直接摆开了架势:“大当家,请出剑!”
多说无益。后天午时就是风沫羽行刑的时候,风千陌根本没得选。
柳山凌随手抽出一把剑,风千陌瞳孔微缩竟是他的桃木剑。
柳山凌皱了眉:
“与我对敌,还敢分心?”
柳山凌身上的气韵截然一变,哪怕刻意收拢在身边,只是透出了一丝一缕,依旧让风千陌身心一沉,骤然间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面前的,不再是昔日和蔼可亲的大当家,而是他此刻真正要面对的敌人!那种不可战胜的感觉,甚至胜过了浑身伤痛带来的压迫力,让风千陌第一次感觉迈动双腿都那么困难。
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让他彻底忘记了眼前人的身份,只知道,面前的,是一位不可战胜的,真正站在了武道巅顶的,化生境大宗师!这就是化生境宗师的威压!
在风千陌浑身发僵的时刻,柳山凌反而没有选择出剑。他一反常态,语气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狂傲,身上的威压还在不断更多的压向风千陌:
“怎么了?威风凛凛的风少侠似乎在浑身颤抖啊?刚刚不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眨眼就变成懦夫了?”
“我还没有出剑,你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就算出去了,你又能有什么作为?凭着你这把小木剑,去劫法场?”
“算了吧,我们一直把你放在温室里,你还真以为你出世之后就是棵参天大树,能天下皆知?对自己既然有废物的认知,就做废物应该做的事。”
“你就是个废物!你谁都救不了,包括你自己!”
就在这时,风千陌在那威压之中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一手前伸,大声喝道:
“只管出剑!”
柳山凌眼睛一亮,大笑一声:
“风千陌,你的速度,还应当更快!”
那柄木剑,以它问世以来最快的速度,急速射向风千陌。风千陌猛地吸气,以身体中藏着的一缕本源剑气,瞬间重新与木剑中那道剑气产生联系,周身一转,一手握住剑柄,竟是人随剑走,一下被带离地面。
还是那道青光,周边包裹着一股更加磅礴厚重的灵力,瞬间破开密林中的诸多阵法,激射而去。
“大当家!”
那道青色身影倏忽远去,只留下一声哽咽呼喊,后面要说什么,却凝噎于喉,再不能语。
原地万军山众人瞠目结舌,只有韩语立和白令君表情未变。但片刻之后,所有人也全都了然于心理当如此,乐见其成。
整整一炷香时间,所有人围着那道黑色身影,伫立无言。自然,自始至终也无人追赶那道远去的身影。
有些年轻些的万军山守卫,有些耐不住性子,偷偷抬头打量着今晚
的夜空。刚刚还乌云密布的天幕,此时已经透出了几颗星星,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格外引人注目。但其实在它们的身边,还有许许多多明亮的星星被乌云藏匿了起来。那些星星静静的等待在云翳之后,但其实它们也都有着各自的光芒,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是漫天星光的景象了。
那些躲起来的星辰,愿意为一颗闪亮的星辰演上一出戏,哪怕一开始都被蒙在鼓里,也没什么怨言。他们此时都站在这里,见证了那颗青色的陨星,在今晚最后的时刻,终于划破了万军山的天空,向着南方急速而去,去完成他的使命。所有人的心里,都莫名的慢慢放松下来……
终于,人群中央的柳山凌打破了沉默。
“走吧。”
万军山内都是自家人,也没必要做样子追了。今晚发生了什么,究竟是风千陌借势跑了,还是柳山凌放的人,所有人心知肚明。
……
夜更深了,因为风千陌出走而闹腾了一阵的万军山终于安静下来。一切归于平静,当然,各处该有的岗哨流动,以及密林中阵法的恢复,都在这夜色中无声无息的进行着。
后半夜,月亮已经探出了头。
在高高的楼阁顶上随意坐着,哪怕是残月,似乎也更明亮了一些。
夜风很凉,柳山凌不走江湖已经很多年,也很多年没有像个侠客一样深夜在风中赏月了,更很多年不曾饮酒。
“来了?”轻轻又饮了一小口,柳山凌声音平静。
“大哥用心良苦啊……”一袭白衣轻拂,缓缓在柳山凌身边落座。
“还好吧……”这位整个皇朝的四大宗师之一,哪还有半点刚刚强装出来的狂傲,甚至声音中,透着一些沧桑和落寞。
“大哥,辛苦了。”韩语立没有多嘴,只是缓缓又为柳山凌斟上一杯酒水。酒水很淡,消不了愁,误不了事。
“语立,其实我对你,倒是和对千陌的情感更像些,都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柳山凌拿过酒壶,也为韩语立斟上一杯,脸上又泛起些笑意,眼神中满是缅怀:
“十五年前,我带着千陌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也只有十五岁吧?还是个有些害羞的少年郎,拿着王府的无事牌都不敢见我。”
“当时十八了,犹然胆子小;今年已是三十三岁,胆量还是不太行。”韩语立喝了口酒,还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三十三啊……”柳山凌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念着念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咱们的韩二当家可也不年轻啦!还不找个媳妇儿?”这是柳山凌成为王府大供奉之后,第一次这样随便开玩笑。
大供奉,多威风啊。
可也太忙了,忙得很多东西都忘了,连身边的人也忘了……一直只因为韩语立事事都似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便好似自然而然的,唯独对韩语立,这么多年半点没什么额外的关心。
韩语立笑意多了些,直接躺倒,望着夜空:“大哥都不急,我急什么?”
柳山凌晃了晃酒杯:“语立,你的身份,这么多年我没有问过,今晚借着酒劲,无礼问上一问?”
韩语立躺着不动:“那我无
礼随便答答。”
一阵沉默,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韩语立的身份,如今镇北王府只有镇北王本人和府内那位陈先生知道而已。枫卿童认出了昆仑扇,也算半个。
柳山凌这么多年对韩语立的身份不闻不问,是因为信得过;今晚问了,也是因为信得过。
“守墓人而已。”韩语立终归还是答了,静静看着星空,没有其他动作。与其他人不同,他这辈子,都会守在这片土地上,不离一步。他的不离一步,是真的不离一步。
柳山凌没有再多问,也仰倒下去,望着夜空:
“当年二十七岁,今年已是四十二岁了,岁月不饶人啊……当年带着的那么小小的一点,都长成大人了,今年也该十六七岁了吧......”
韩语立没有打断,默默听着。
“不愧是万军山长出来的!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办法在化生境面前踏出一步!谁说境界就决定一切了?入品境又怎么了?在我柳山凌的眼里,他风千陌就是武道天才!我带他回来的时候是,现在依旧是!我这万军山山主说的话,够不够分量?!谁敢质疑,我去拧了他的脑袋!”
不过这位面色冷峻的山主转而有些黯然了:
“你说,如果千陌知道,他的浑身经脉,就是我亲手打断的,他会像今天一样,愤而向我出剑吗?”
韩语立没有半分犹豫,语气平淡,理所当然:
“不会。”
柳山凌像是没有听到,继续慢慢地聊着往事:
“当时我被贬往北方,路途中从司徒老儿手上抢走风千陌,只是单纯想要削减那老儿未来的实力罢了。二十岁神起境的资质啊!谁不想收在麾下?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他,不能让他到了国师手下变成杀人机器。但当时毕竟只有神起境啊……如果不做出退步……可这一退步,就把陌儿的一生都退没了……”
韩语立轻轻拍了拍柳山凌攥紧的拳头:
“不必自责,哪怕当年有私心,可今天来看,结果是好的。从如今那女孩子的稀碎境界来看,国师看中的,似乎不是这两个孩子的修炼天赋……”
“嗯……千陌走出新的路了。”
韩语立站起身,伸出手,将柳山凌拉起。
夜风之中,二人昂然而立。
“我希望他以后以入品境遇见化生境,能像今天这样,犹有勇气出剑!破不了护体罡气,那就干脆不再修力!他还要更快,更快,快到任何人,都没有时间拿起兵器,做出防御!快到胜负就在一招,生死只在一息!快到同境无敌,越境皆斩!”
“他的天赋,早就被无数人证明。那些人中,有我的敌人,也有我的知交,虽然他们都已埋葬在风沙之中。但那个姓氏,永远冠绝天下武道,我辈武夫也永远无权否认!”
夜空下,阁楼飞檐之上,两人英姿豪放;阁楼檐下,一彪形大汉抱刀而立。他们,是最好的兄弟,也是那远去的年轻人,永远的兄长。
柳山凌最后一声,声音如呢喃,在另外两人耳中,却如平地起惊雷:
“因为,他姓枫啊......”
第九十三章 人生因情多无奈
站在柳山凌身边的韩语立和楼阁中靠着柱子抱刀而立的白令君都面色微变,但很快默契地将刚刚听到的话散回到这深沉的夜色之中,当作无事发生。
风千陌,不管姓哪个“风”,都是万军山最小的那个弟弟。江湖阔大,像以前处处庇护,必然是做不到了。但只要风千陌真的有难,到了不得不来求他们的时候,他们三个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韩语立今夜来找柳山凌,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来的,其实是另外一事。
“大哥,清心山和荒虬岭那边?”
柳山凌听到这两个名字,也有些无奈。风千陌和风沫羽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解决,王府内部完全可以放放水,哪怕是将风沫羽终身监禁,只要不动她的性命,风千陌的境地都会好过很多,王府和风千陌也不必走到对立面。
但在这件事身后的影响,却可以谈得上深远。
镇北辖境历来对国师府刺客和各类谍子严惩不贷,只要这些人背了一条人命,就无可争议的是死刑。这么多年,从官府到江湖,乃至民间,都默认了这一规则。镇北王府的态度也历来如此,这样,对国师府谍子痛恨至极,从严处置在镇北境内可以说蔚然成风,说是镇北辖境人们心中的一条铁律也不为过。
这种情况下,国师府对镇北辖境的渗透相应也一年比一年少,当然,剩下的那些谍子也埋得一年比一年深。
近年来,镇北辖境民众甚至对东苍皇朝都抱起敌意,可能这也是东苍皇帝对镇北辖境始终忌惮,不敢相信的原因。
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境内民心所向……封王就藩最要性命的几个特点,镇北王全占齐了。但国师在一日,镇北王就没办法放下这些,卸甲归田;哪怕是东苍皇帝本人,哪怕信不过镇北王,也不得不用镇北王的势力制衡国师府。
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镇北王府选择公然包庇风千陌这件事,就很可能会极大地伤害镇北江湖和民众的心,好不容易自然形成的风气也会打开一个口子,国师府谍子极有可能卷土重来。
风沫羽可是身负一个门派的血债……偏偏,听涛阁剩下的弟子中,如今有一位绝对不是一般人,更半点不愿意松口。
曾经听涛阁的水,如今是在镇北辖境江湖宗门中可以排进前三的荒虬岭的座上宾,而论财力,在王府默许下多年暗自通商东苍皇朝的荒虬岭,在江湖中更是绝对的一骑当先。
曾经的水,现在的吴凌阙,不止在荒虬岭有一座山头,自立门户,更不合规矩地以宗主女婿的身份,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祖师堂中拥有一把座椅。这把座椅半点不靠后,吴凌阙说话更是极有分量。
要命的点就在于,那天本就心存死志的风沫羽就瘫倒在了人多眼杂的王府大门口;而如今已经羽翼渐丰,耳目众多的吴凌阙自然能从各种渠道知道那两人是谁。有灭门之仇的吴凌阙就是咬死了风沫羽不愿松口,哪怕不合规矩地向王府施压,也要要她的性命。
镇北辖境,王府声音永远最大不错,但这次,道理却实实在在握在荒虬岭的手里。一向冷静理智,与镇北官方和睦共处的吴凌阙这次是彻底红了眼睛,不处死风沫羽决不罢休。
有这样的江湖势力推波助澜,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压下去。更不可能搞什么狸猫换太子,因为问斩当天,很久不出山门的吴凌阙将亲自旁观。
吴凌阙本就对风沫羽恨之入骨,两人又交过手,绝不可能认错。
至于时间,那吴凌阙更半分不肯退让,恨不得立马行刑,推到后天都已经是镇北王府的极限。
“风千陌绝对会去劫法场,偌大一个万军山,三位宗师坐镇还看不住一个入品境,让人跑出去劫了死囚,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对外只说是我放的,也是我将消息压在了万军山。”
韩语立皱了眉头,立马表示了反对:“可这样……似乎也……”
某种意义上,柳山凌就是万军山,乃至镇北王府的一大象征。如果以私人身份放了风千陌,依旧有损王府形象。如果真要背罪过,还不如找另外两个名气小些的当家的。
柳山凌听出了韩语立的话外之音,拍拍韩语立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不可能让你们俩背罪名,那样我还是脱不开关系的。现在我背下来,干干净净落得个清清爽爽。”
柳山凌内心深处,更担心荒虬岭真的跟着吴凌阙失去理智,到时候不断施压下来,让韩语立和白令君真受到什么伤害,得不偿失。换成柳山凌,就算荒虬岭真的失心疯了,也没那个胆子多说话。而且镇北辖境江湖多得是明眼人你跑去限制镇北王府最强的战力,傻子才会跟着附和。
当然,处罚也不能轻了,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
“至于王府的形象……一个首席供奉的名号够不够还?不够的话,大不了再把盘龙枪的所属权换成王府。我还不信,镇北辖境还有跟我死磕的?”
楼阁下终于传出了声音,似乎是有些恼火:“大哥,为了一个破宗门这样,你的损失太大了吧?”
飞檐之上,柳山凌爽朗一笑,毫不在意:
“傻不傻?我哪有什么损失?没了一个大供奉的名头,我该管的不还是管?除了得捏着鼻子看高老头脸色,根本没差……至于盘龙枪,又不是没给过王爷,换了所属权,我要用的时候,王爷会不给?”
楼下白令君自顾自挠了挠头:“说得也是……”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头,至于是哪不对头,又有些说不上来。
韩语立没有在这件事上再做纠缠。他语气轻缓,问了今晚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今晚第一次真正有些小心翼翼:
“听涛阁云起道人与大哥亦师亦友,早年解了大哥心结,如今这样遭遇,大哥当真不迁怒那小姑娘?”
柳山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良久无言。身旁两人能明显感到,柳山凌周身的气场在慢慢发生变化,境界不低的两人同样能感受到那股不小的压力。
良久,柳山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如果没有千陌这层关系,我会亲手捏死她。当然,”
那一直沉稳的黑衣男子目光如炬,眺望南方:
“我们不可能也小孩子过家家,跟一个女孩子过不去。真正要杀之人,在那国都之中。”
柳山凌收敛了周身迸发的气势:
“千陌过了我设的关卡,没有退缩,我自然放他走。但他剩下的路,就真的只能自己走了,为了
江湖里的声音,后天我们绝不能再帮得更多。劫法场成与不成,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这两天,万军山全山戒严,消息来往全部严查,风千陌出逃的消息不得走漏一丝一毫,只说始终囚在万军山内。”
那高大身影面有担忧,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似乎无论是什么结果,风千陌劫法场成与不成,他柳山凌做得都不算对。但柳山凌知道,如果今晚不放风千陌,他柳山凌被记恨上倒是小事,就怕风千陌会连记恨的心思都不再有,余生彻底废在这万军山。
境界再高,终归还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柳山凌轻叹一声:
“走吧,好好等两天。”
无声无息,三人消失在黑夜之中。
……
万军山山林之外,一道血色身影急速狂奔,在荒原之上熟练地不断转换方向,沿着规定的隐秘路线不断向前。
他攥着木剑上挂着的锦囊,在星光之下风驰电掣,也满脸泪水。
从来都是别人在保护他,从来都是!自己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自己总是在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三师兄,水,云起前辈,给了自己新的武道之路的师父,万军山三位当家的……
那被挂在木剑上,专门为风千陌准备的锦囊中,有着最好的疗伤药,不用想绝对是出自二当家之手。此时风千陌能在赶路中不断恢复身体,调养灵力,身体状况不断好转,全是那疗伤药的功劳。否则以这样的身体,根本就走不到镇北王府,更不用说救人。
柳山凌还在锦囊中放了风千陌在秋水镇当掉的那块抹去痕迹的琉木令牌,外加一块本来属于白令君的紫金令,此时风千陌将两块令牌挂在腰间,才能在这暗哨密布的荒丘之间一路无阻……
风千陌咬紧了牙关哪怕自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做着对不起镇北王府的事情,三位当家的分明也一直在为他安排后面的路……
柳山凌的那两记鞭腿,彻底剔除了风千陌体内的淤血,方便后面药效的吸收;以化生境威压面对风千陌,也是因为风千陌以后很可能会真正遇到化生境的对手;最后嘱托的一句“还要更快”,其实告诉了他后面的武道之路该怎么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是最没用的三个字,却也是现在唯一能说的三个字。
泪水在风中不断被甩向身后,风千陌没办法回头。
离开前本想说一句后会有期,可很多东西欠下了,就没办法还清了。自己走出了万军山,还能再以什么身份回去呢?
“我这样的麻烦鬼,不如后会无期吧……”
风千陌身披星光,心绪万千,泪眼朦胧。
已经辜负了很多人,不能再辜负她了啊。
一起经历的东西永远不会忘记,说出口的那些大言不惭也永远不只是年少轻狂。哪怕现在的他依旧孱弱无力,依旧没办法真的践行诺言,但这条性命,风千陌不会留在自己妹妹的后面。
风千陌一息尚在,风沫羽可以不退一步!
就像身边的人在不断保护他风千陌一样,现在,风千陌也有了一定要永远保护下去的人!
第九十四章 山雨欲来
或许,就这样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吧。衣衫单薄的风沫羽静静坐在牢狱角落,此时的她安静得就像邻家的一个小姑娘,任谁也没办法将她和国师府龙跃境刺客这个可怕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风沫羽不在意牢狱外几个狱卒对她的议论,也不在意听涛阁那小子那天按捺不住给自己的不算轻的两掌,更不在意身上几颗困龙钉封住了全部灵气。她只要知道,那个青衫男子不会死就是了。
不过,还是没办法问心无愧啊……自己让姐姐失望了,没有成为天下最好的刺客。
但姐姐那么温柔,一定不会怪自己的吧。
风沫羽还会想起,那天,在那个一样代号是刺的女子的坟前,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背影拄杖蹒跚着渐行渐远。那坟里的,是他的女儿。本来只要他真的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奸诈贪婪,坟里躺着的,应该是跪在坟前的她,而不是他的女儿。
风沫羽从来不会相信在镇北辖境的一切见闻。就像在国都龙阙,到处都是对国师的赞扬之词一样,在镇北辖境自然就全是对那位风沫羽从未见过的镇北王的溢美之词。同样,国都官场上下,江湖民间,对镇北王的无数非议与在镇北辖境人们对国师府的憎恶,又是半斤八两。
她的义父早就与她讲过,立场不同而已,都无关对错。镇北境内的人要想有安生日子,就得拥戴他们的王;国都内上上下下,要想有条活路,同样得多看看国师府的脸色。
下层的人,终归是裹挟在大的利益之中,他们的对错是非,也同样被太多东西左右,国师府和镇北王双方谁对谁错,两边的人都没有发言权。
至于手段,风沫羽身为国师府刺客,见到的国师府手腕自然要多一些,似乎就是国师府更阴暗了?当然不是。镇北王有今天的声望,见到的血就少了?昨天那个红了眼的吴什么,在被司徒芳和她风沫羽血洗宗门之前,不也被镇北王府抄过一次家,灭了满门?大名鼎鼎的奎木崖,可是连她这种不怎么关心两边江湖事的人都听过的名号,也就一夜之间,不就从人间蒸发了?
“现在,还远不到太平盛世,想要将来不见血,现在见血就得干净利落一些。”
义父说的话,露骨却也比镇北王府的假仁假义来的直接,来的舒服。
就像她风沫羽本就是一个怎么都是死的刺客,镇北王府那当堂供奉却还假惺惺将她从那吴姓小子手下救下来;收归牢狱又假惺惺治好了自己的伤,有什么意义呢?指望她风沫羽承了这点情,多说些国师府的内幕?让人笑掉大牙。
问斩而已,一刀刀刮肉的凌迟她都不怕,还怕这个?
当然,风沫羽不知道,镇北辖境并没有凌迟的刑罚。
人得了闲,总会想些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东西。思来想去了那么久,风沫羽最后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傻小子,一个人的时候能不能照顾好他自己啊。再遇到国师府刺客,还那么好骗,真的会死的……
希望他以后,更厉害一些,更强大一些,也更聪明一些……
遇到的人,也要更好一些啊。
……
“为了一个小小的龙跃境刺客,跟镇北王府闹上过节,还暴露境界,值得?”两鬓微霜,颇有气度的中年人没有抬头,好像只是棋盘之外的闲聊一般。
“龙跃巅峰而已,只要没到宗师,在您们这些大人物眼里,都是‘小小的’
。”黑衣年轻人安静沉稳,缓缓落子。
戚敛哈哈大笑,随意落了一子:“怎么,还嫌岳父说错话了?”
听涛阁云起道人,也是龙跃境。
吴凌阙见戚敛无意再下,也就收了棋子。毕竟是自己岳父,下棋自己就没办法大开大合过分狠辣,终归有违本心,也下得并不舒心,不算美事。
“不想瞒着岳父。云起虽然与我无亲无故,理念也大错特错,在您们眼里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龙跃境小人物,但他实实在在教导了凌阙多年。不是因为听涛阁这份仇怨,我甚至都不会吊着一口气来荒虬岭,更不会有机会在这里与您对弈。”
戚敛点点头,没有什么不悦。
“能开诚布公,是好事。”
黑衣年轻人缓慢收着棋子,目光深邃:“岳父,凌阙现在修行功法,确实狠辣无情,我也越炼越像怪物。但我对恩情,向来看得重。”
戚敛站起身,拍拍吴凌阙的肩膀:
“明白你的意思。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镇北王府忽然这么护着一个国师府的丫头,但有那么大的江湖压力,该死还是得死,你的杀意也不用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水到渠成就好。”
吴凌阙点点头,没有多作解释,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问题。意难平而已,修心不够。
他站起身,送戚敛离开。
像是想起什么事,已经转身准备下山的戚敛又回过头来:
“监斩那天,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现在的荒虬岭,明里暗里,牵动了太多方的利益,意外也自然可能会多些。
吴凌阙目光幽幽,两只眼睛黝黑得像是能将周围的光芒都吸进去:
“今晚我会破到神起境。”
吴凌阙破境,如今确实如喝水一般简单了,只是地下囚牢多死几个人的功夫而已。那些需要他来审问或者说来抽取记忆的囚犯,太多太多了。
戚敛不再说话,默默转身下山,走着走着便好像融进了周边的环境,消失在吴凌阙的视野。
这就是化生境,吴凌阙至今没有摸到的化生境。
所以,吴凌阙知道,路还很长。
只要他能吞掉一个实实在在的强大化生境,打破那个境界瓶颈,就像当初吞掉那个底子格外扎实的秋水派天才一样,他今后跻身化生境就会像他现在跻身神起境一样简单,不必在意质,靠量足矣。
……
这一日,冬日反曝,让刑场周围围观斩首的看客们都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气氛更加热络,人心也更加浮躁。
这样的斩首,镇北辖境人向来是喜欢看的,大快人心且过瘾,哪怕是在书香气格外重的墨集镇当中,斩杀国师府谍子也是件被人津津乐道的快意事。
更何况,听说今天斩的,是一个背了一个宗门性命的十恶不赦之徒。这可更是一件大事了,连附近江湖里一些平时不怎么出现“大侠”都会买点酒,隐藏在人群中默默观看。他们的境界在真正的大宗门的眼里自然不够看,但在平民眼中,只要“嚯嚯”斩出刀光剑气的,哪个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一想到自己今天随便攀谈的那些长相普通,没什么出彩处的背剑汉子有可能就是那些活在演义小说里的隐世侠客,好事的真正普通汉子就更来劲了多攀谈两句,假如被看上了资质,说不得也能也学上些把式,岂不美哉?
但当押
解的刺客一步步走上刑场时,一直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了。
风沫羽个子不高,因为在牢房也没怎么受到拷问,此时白色的囚服甚至可以说得上干净整洁。她披散着头发,面目干净,也就能让场下众人看得清楚容貌。
个子小巧的她肌肤雪白,五官精致,目光平静而深邃,就像是忽然降世在这刑场上,戴着枷锁的仙子,坦然面对着刽子手手中的砍刀。
下面围观人群中,有些汉子已经看得有些呆了;那些闲来无事的少年,心中更是已经泛起了莫名的情愫;一些也壮着胆子来凑热闹的婆姨,看不住自家汉子的眼睛,倒是恨不得刀子更快一些,但终归是少数。
“是不是搞错了啊?”
场下,终于有人问出了很多人想问却不敢问的一句话,一时间,也就有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
“看着不像坏人啊?”
“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能灭了一个宗门?”
“就是,这么大年纪,能有那么大能耐?那宗门是不是也太差劲了?”
几个跨刀走江湖的轻浮汉子已经管不住嘴巴,反而开始怀疑是那个被灭的宗门太不管事。
还真不怪围观的人起哄,以往不是没斩首国师府女刺客,但那些人要么灰头土脸,已经看不太清容貌;要么一看就是所谓的“妖艳贱货”,同样不会让人心生怜悯;再不济,真长得国色天香,人畜无害,这么大个罪名,好歹年龄要再大一些吧?那姑娘看样子也就及笄没几年,肯定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灭了一个宗门?
抓人抵罪的事镇北王府肯定不可能做出来,那也就只能说明那个宗门是真的不顶事了。
一个黑衣少年静静坐在监斩台上,哪怕相距很远,一声声对听涛阁的非议依旧全部清晰地传进耳朵中。
“别动怒。”他的身边,一个绿衣姑娘轻轻抓住他的手,让吴凌阙冰凉的双手有了一点点暖意。
吴凌阙笑了笑,双手盖住戚雪的手,柔声道:
“有点生气,但不会怎么样的。”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永远不会感同身受。吴凌阙自然明白这一点,那些看客,永远也只是看客而已。人生个中冷暖,只有自己最清楚。
至于旁人,看到了哪一面,就会以为哪一面是真实的。
此时刑场中浑身困龙钉的风沫羽确实人畜无害不错,但台下众人,谁都没见过她那晚面无表情杀掉大师兄大师姐后,再面无表情来杀他吴凌阙的模样。
吴凌阙一只手一直轻轻握着戚雪的手,另一只手收进袖中轻轻攥紧,死死盯着场中根本没有一丝狼狈模样的风沫羽,眼神更加怨毒。
不公平!不公平!
那晚的同门,哪个不是受尽折磨!经脉尽断的三师兄就死在他吴凌阙的面前!师父在房中化为一滩脓血!凭什么罪魁祸首却可以死得这么干脆,这么坦然!
明明交给他吴凌阙,吴凌阙可以挖出镇北王府想要知道的所有!
就因为他吗?就因为那个家伙!就因为那个家伙是王府的人?就像当年就因为高山袅是王府供奉,哪怕无论老少,灭了他奎木崖整整一门,依旧只是简单的禁足半年?
几百条性命,禁足半年!呵呵......
吴凌阙压下心头的躁动,目露凶光望向王府的方向一切,都会变的。
第九十五章 劫法场
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吴凌阙稳定了自己心情,收拢了全部灵力波动,安静坐在那王府监斩官边上。
吴凌阙眯起眼睛,瞟了眼监斩的官府判官。长相周正刻板,一脸苦相,境界看起来也不算低,已经是龙跃二境的修士。但跟那天出面负责审问风沫羽的神起境判官苏忆之相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那天王府安排苏忆之来做判官的用意,根本就不是为了防止风沫羽逃跑王府附近,谁能逃得掉?那苏忆之,其实是在防着他吴凌阙。
王府中的宗师,化生境大宗师除了三大供奉之外,肯定是没有了。但神起境的数量,却绝对不算少。至于具体是多少,谁也不清楚。
苏忆之早年在镇北辖境南方一个不知名字的小门派修行,后来被路过的王府高人带走。外界多传是柳山凌在多年教导,负责他的修行,所以他才能如此进步神速,以二十七岁的年纪扎扎实实迈进神起一境,将来甚至有希望摸到化生境。
苏忆之那天出手拦吴凌阙,用的武道路子吴凌阙看不出来深浅脉络,但事后旁观的戚敛专门聊起苏忆之,只说这人绝对不是出师自柳山凌。光看其形,似乎确实大开大合,有豪放之风;但内里却步步讲规矩,对出手轻重的把控力求纤毫不差。与一般追求杀力的宗师不同,苏忆之追求的境界更像是:我一出手,便成方圆。武道不在“杀敌”,而在“束敌”。
相信,常年隐藏在王府之中这类奇人怪人还多得是。光这种半公开的神起境就有好几位,武道路子各不相同,放在外面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天才?更何况,王府中绝对还藏有不出世,外界毫不知晓的神起境。
对于镇北王府,没有化生境大宗师的境界,进去了根本掀不出一丝风浪;哪怕是化生境,能掀起点风浪也是个死。风沫羽身上有约束灵力的困龙钉,上面那些符文阵法,当是谁创的?哪个修道之人看了不心惊胆战几分?
宗师齐聚,却也喜欢玩些下作手段。吴凌阙内心冷笑审判的时候,叫了个苏忆之镇场子;临斩了,反而只有一个花架子的龙跃二境。究竟是多想出点事?
“我吴凌阙的神起一境,或许不是苏忆之神起一境的对手,但看个这样的场子,还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天气越来越热,人群又有些焦躁起来。
不知道是谁起了头,闲来无事的看客又开始讨论那场中静静候斩的女子。这一次,人群对于该不该杀意见格外统一。毕竟是镇北王府亲自派人审理的案子,肯定出不了错。
这样一来,先前的两大焦点也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被这样一个弱女子给灭了门的宗门,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宗门。
平民们对这些江湖事没什么了解,也就唧唧歪歪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胡乱地侃着消磨时间。起先的讨论还有不少同情的声音在里面,但逐渐,终归回到了宗门实力的讨论上。几个汉子兴许是想表现下自己,尤其争得面红耳赤。一方说那场中女子一看就不是凡人,肯定是因为她强大到过于惊世骇俗,王府亲自派人审判也是一种证明。一方则始终认为那女子年龄太小,肯定是那宗门实力太差,门主要么太弱,要么太傻,让国师府有机可乘。
正当两边争论不下的时候,旁边一直没有作声,戴着斗笠的抱剑汉子开了口:
“前些日子被国师府灭了宗门……江湖上倒是有一桩大事
可以对得上号。”
旁边众人一听这位似乎是个真正的江湖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视线全部聚焦于那个抱剑汉子身上。
抱剑汉子对这些普通百姓的注视无动于衷,只是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家伙,一时间有些畅快的感觉。
当年他落魄山林,求学于听涛阁,那老道人却胡说什么心术不正,不愿收他于门下。他被逼无奈,在疾风镇落草当了两年土匪,结果那老家伙一点不念旧情,当年差点杀了他。幸好他学了一门旁门术法,才逃出生天。
这些日子在这边听到听涛阁的事情,那装模做样的老家伙最后不还是死在了别人手里?所以说嘛,行善积德有什么用处?老天爷看不到的,当然还是拳头越大越管用!
抱剑汉子已经开始庆幸:幸好当年那老家伙没收自己为徒,不然自己也得陪葬在听涛阁,哪能过上如今这逍遥生活?
挪了挪斗笠,汉子压不住自己的嘴角,只觉得太过可笑了:
“原来那老家伙就是死在这样一个后辈手里?当年花架子一堆还吓我个半死,哈哈哈哈……”
说出这么一句让旁边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后,抱剑汉子便不再多语,调整心情,闭目养神。没欣赏到老家伙死时的样子,能看一眼这小美人慷慨赴死也有些别样的滋味。
“喂。”
正在他沉思时,一个温和的清脆声音忽然在他面前响起,一种修士的直觉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猛地睁开眼睛,汉子后退一步,望向来人。
一个黑衣少年正在汉子面前的台子上微微弯腰,刚好视线与他平齐。那年轻人微笑着看着他,双手背后,好似与熟人攀谈:
“老兄,怎么称呼?”
汉子又退一步,隐藏进人群。他微微低头,用斗笠遮住了脸,没有作答。
“鄙人听涛阁弟子。”
吴凌阙直起身,依旧双手负后,神态自若,一边往监斩台座椅回走,一边好似自言自语:
“这样啊……现在不说,待会儿我也会知道的嘛……”
抱剑汉子肝胆俱裂,因为监斩官身份,那少年的轻声言语自己明明刻意没有去听,此时那声音却偏偏在他耳边响起,更像是直接在脑海之中响起!
一个念头轰然炸碎在他的脑海之中“宗师!”
抱剑汉子再没有先前好整以暇的姿态,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他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一挤出人群,再顾不得那么多,只管往前冲!离此处越远越好,最好要一口气跑出这镇北镇!
自己被一个宗师盯上了!这是那抱剑汉子最直接的感受,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提前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除了逃,别无他法。
明明刚刚跻身了龙跃境,已经到了可以收徒,开宗立派的地步,绝不可以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监斩台上,吴凌阙神态自若,望着那不知好歹的汉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他半点不急,身边的戚雪已经不在身边。
那撞上门送死的汉子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与他相比,吴凌阙更在意的,是另一个人。
“来了?”
刑台刽子手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蒙面的青衣男子。那刽子手还没反应过来,一记手刀已经扣在他脖子上,浑身肥膘的大块头便像一座小山头一样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不少
尘土。
吴凌阙一跃,同样跳上了刑台,与那青衣男子对峙。
“我以为你来不了,你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来了。”
刑台下,守卫们已经全部围了过来,将圆形的刑台包围在内。
至于那面貌周正的监斩官,揉了揉眉头,也做做样子站了起来。
风千陌避开吴凌阙的逼视,拿出了那块权威极大的紫金令牌,高声喝道:
“紫金宣,镇北所属听令!嫌犯风沫羽暂时收押,择日再审!虑其特殊,特差人专门收监!”
那些围拢而来的刑场守卫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紫金令权限是大,但还从没见过在刑场问斩之前用的啊?而且这次审案结果,是王府亲自派了急行判官苏忆之大人宣判的结果,按王府直属来说,级别比紫金令更高;按苏忆之大人个人的身份来说,也基本与紫金令同级,紫金令能否定这次问斩?
这时候,作为这次苏大人特意点名找的监斩官,李谑知道,自己背锅的时候来了。虽然临行苏大人只是暗示了几句,但如果不是聪明人,他李谑也不会被找上。
可这他娘的不是个好差事啊!
李谑真是哑巴吃黄连,却也只能心中暗暗咒骂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还真他娘的上头跑来劫法场!你劫就劫了,也不拿个级别再高些的牌子!
心里胡乱骂人的时候,可不管紫金令再上一级别是什么牌子!
李谑硬着头皮在监斩台单膝跪下:
“镇北镇修者府下属判官,监斩官李谑,听令!”
那将刑台团团围住的守卫正进退两难,一看监斩官大人都跪下了,于是一片跪倒,皆是“听令”二字。
风千陌一把将风沫羽搂紧怀里,高声喝道:
“都退下!”
于是瞬间,人潮退散,李谑赶忙下场,让刑场守卫们将一脸茫然的民众看客们全部向外驱散。一时间乱作一团,吵吵嚷嚷,不少没看着热闹的汉子半点不满足,磨磨唧唧不愿离开,护卫也不可能动手动脚多了,于是圆形刑台周围都是杂声。
但场中还站着的那三人之间,却格外安静。
“你不该来救我。”风沫羽轻声开口,但实际上满心欢喜,脸上全是泪水,将脸埋在风千陌怀中,再也不想抬起来。
风千陌将风沫羽搂得更紧了些:
“让你受苦了,我带你走!”
“走?”吴凌阙面带微笑苏忆之,你跟我玩阴的!好,就算没有镇北王府,我吴凌阙一个人,会拦不住一个风千陌?!
“真是感人啊,化仇怨为姻缘,浪漫得我都要化掉了……”
吴凌阙瞬间目光凌厉,一身灵力流转,神起境境界再无半点遮掩,刹那间将两人全部锁定在自己的气机之中。
“所以,柳君行,这就是所谓的,一笑泯恩仇?!还是说,死的一个听涛阁满门,跟你一个外人,没有半点关系?!”
“哦,对了,你叫风千陌,不曾拜师,没入我门,本就是外人,当然也就没什么负担了。何必为了一个已经死绝的宗门,放弃怀中的美人呢?”
吴凌阙眼眶通红,双拳攥紧:
“三师兄就死在你面前!你他娘的还是个人?”
深呼一口气,吴凌阙双目骤然死寂,只剩杀机:
“我对你太失望了。”
第九十六章 恩仇
李谑在场边看着立在场中的三人,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指示手下将场边的人清得越来越远。此时从上空俯瞰,周围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圆,圆圈内被清得干干净净,中间一个圆点就是那对峙三人。这个圆圈还在不断扩大,给那三个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这下子斩头台变成比武台了。”
李谑连连摇头,向来以机灵著称的他,也不敢确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之后是高升还是完蛋了。不过最起码还不至于被当了替罪羔羊,李谑背后如果没个令各方忌惮的人物,苏忆之也不会让他出头。这点道义,王府同僚之间向来是要有的。
得了苏忆之授意,李谑不曾阻碍风千陌劫法场,但也不可能去助长风千陌这股气焰。做得太过分了的话,荒虬岭那边也不是好欺负的,而且王府这边也一直亏着心。
“早就听说了万军山有个柳大供奉抱回来的孩子,但还真没想到,分量重成这样……”
李谑眯起眼睛,端端正正的刻板方脸终于露出了独属他的那份狡黠模样:
“怎么看都是入品境,大供奉敢放这样一个小子来劫法场?还是说……名正言顺让他来送死?”
……
“云起前辈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会高兴的。”风千陌此时没办法动弹,一旦做出逃跑的动作,吴凌阙的雷霆一击绝对足够同时要了他和风沫羽两个人的命。
吴凌阙一愣,而后摇摇头,面色如常,带着一点已经成为习惯的微笑:“他不会高兴,我今天的一切,只是证明了他错了。”
“倒是你,也成长了不少啊。”吴凌阙缓缓向着两人踱去,手上如水的血色灵力愈来愈浓稠,给人的压力越来越庞大。
“拖延时间有什么意义?从入品境破到神起境?”
“怎么才能放过我和妹妹?”风千陌以手臂将风沫羽轻轻环住,二人面向吴凌阙。风沫羽的背后,一颗颗困龙钉在缓缓被一块悬空的紫色令牌吸引而出。风沫羽默不作声,这时候她说任何话都只会激怒吴凌阙。
“哦?原来是你妹妹啊?失敬失敬。”吴凌阙脚步缓慢,一步步靠近,没有停下的意思。
“放啊,你随时可以走啊?我今天要的,只是她的命而已。”吴凌阙随便往风沫羽那边瞟了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双方距离已经十分接近,风千陌将风沫羽护在身后,盯着已经彻底不认识的“水”,半点不退让:
“她是我妹妹。”
吴凌阙目光阴毒,如掠食的恶狼:“可她不是我的妹妹。”
“今天,她必须死在这!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亲手杀了她,我就当你还是听涛阁那个柳君行!要么,就给她陪葬,去给地下为你而死的师父和同门谢罪!”
风千陌目光不变,既然已经踏上了这个刑台,他的答案早就已经坚不可摧。
吴凌阙气息狂躁,黑发乱舞,眼中似有红色的血线翻腾:
“好!好!好!”
“那就去死!”
吴凌阙一掌劈来,明明是水属性的灵力,却至邪至恶,怨气铺天。
“落云影字诀风息!”
风千陌瞬间消失,在吴
凌阙出手,情绪略有波动的一瞬间,强行从神起境的气机锁定下冲出,从侧面一剑刺向吴凌阙。
吴凌阙只看到一道青光从侧面袭来,他只有一个感觉如果不防守,他会付出代价。
吴凌阙收了出招,将灵力拢起在侧面。刚好将护体灵气收拢在侧面,便好像有一道脆响从侧面响起。
“走!”
风千陌一闪而逝,回到原处一把抱起风沫羽,冲天而起便要狂奔。
“带了一个人,还能有多快!”
吴凌阙将手一扬,整片刑场的天空好像都有一股威压,让风千陌一下显出身形,阻滞难前,只差一点就能冲出这片领域。
“沫羽,你先走,我拖住他!”
“我不!”
吴凌阙双袖翻舞,双目赤红:“那就一起死!”
“不能就这样,不能就这样!”风千陌体内灵力奔走,从小背诵的心法像是活了起来,浑身断裂的经脉之中灵力奔走,好似枯木逢春,峰回路转。
下方,吴凌阙以半部心法在稀碎的经络中强行运功,灵力四溢,气象骇人。
“我要出去!”风千陌以剑中剑气养出的身上剑气全部奔走而出,要将周身天地全部撕出缝隙一般,如千万银色小蛇来回游走,让风千陌身上猛地一轻。
场下,吴凌阙手臂上条条排列,记录着他手下每一条性命的血线此时格外鲜红,如血管从苍白的皮肤下爆裂而出。其中一条粗线,更是格外鲜红,如同活物。
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从吴凌阙心底响起,那声音温和儒雅,但在吴凌阙听来却像一个梦魇:
“移花接木,造化虔灵。”
吴凌阙浑身灵力瞬间暴走,那声音如同一声魔咒,灵力反噬让吴凌阙的五脏六腑都好似突然焚烧起来。
黑衣少年双目淌血,眼前似乎又有那年轻道人的模样。他紧咬牙关,眼神复杂:
“陆远!”
上空,同样以秋水派心法换得一口新气的风千陌趁此机会,彻底以剑气开道,倏忽远去。
逃离开吴凌阙以灵力外放形成的那片场域后,哪怕夹带一人,风千陌的速度仍然与神起境无差,刹那远去,不见踪影。
吴凌阙猛地握拳,将场域收回,一个深呼吸,以灵力封住手臂上那根最粗的血线,彻底稳定住了身体内的灵力波动。
没有擦掉眼角的血泪,吴凌阙负手远望风千陌逃离的方向,喃喃自语:
“因为心法吗?”
吴凌阙挽起袖子,望向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一排血线:
“陆远,那晚究竟是陆远死了,还是吴凌阙死了……”
很快,吴凌阙便甩掉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他已经“吃”掉了那个么多人,有了那么多人的记忆,按这么想他吴凌阙死了几回了?只是今天的事证明了,他的功法还存在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难道真有残念一说?”
吴凌阙放下手,再次望向远处,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弃了去追。不是说追不到拼灵力深厚,风千陌怎么也不可能真的跑出吴凌阙的手掌。用心去找,孤立无援的风千陌终归还是会被抓住。
只是吴凌阙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以白棋下赢了他黑棋的白衣剑仙。那白衣剑仙,也算是他吴凌阙的救命恩人。
“您很有远见。”
吴凌阙拂了拂袖:
“这条命,吴凌阙便当今日还了。”
此时,远处一个身着判官官服,却依旧儒雅风流的年轻男子飘然落在吴凌阙身边。
“吴公子不追了?”
吴凌阙仰了仰头,伸了个懒腰:
“让苏大人看笑话了。”
一语双关,暗有所指。
苏忆之当然不会听不懂,但更不会表现得听懂了:
“哪里哪里,吴公子十五岁入神起境,足以让我辈汗颜了。”
吴凌阙懒得理睬,如果自己真的十五岁进了一个扎扎实实的神起境,苏忆之会是这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同样的神起一境,一个苏忆之能打十个吴凌阙。
吴凌阙的境界在旁人眼中,伪境罢了。
苏忆之确实旁观了整场劫法场没有出面,此时一切落幕才装成姗姗来迟的样子,但显然装得不怎么用心。
两边都是聪明人,一场劫法场里面花里胡哨的东西双方都心知肚明,苏忆之确实也没什么演戏的兴致,只要不留下把柄就是了。
苏忆之的旁观,从某个角度来说很公正将这片战场彻底交给事件的两个主角,也就意味着,刚刚哪怕是风千陌兄妹二人被吴凌阙一掌轰死,他苏忆之照样也只会等两人死透了,然后再“姗姗来迟”。神起境对入品境,从胜算来说,并不算十分偏袒风千陌。
但从王府自己的律法和刻意放水的态度来说,从一开始,他苏忆之的旁观就是不公平的。现在按结果来看,也确实是王府“诡计得逞”,得了便宜。那么,就也该照顾到荒虬岭的脸面,此时再落井下石拿风千陌和吴凌阙两人的境界说事,甚至倒打一耙说吴凌阙护卫不力,就太不要脸了。甚至将来如果有人拿这个来说吴凌阙境界稀烂的风凉话,王府方面还应该出面帮着吴凌阙壮壮声势。
苏忆之自然明事理,将该念的台本一一念到:
“镇北镇修者府下属判官李谑,律法不明,误走嫌犯,罚薪三年,斥金人关戍守边陲!”
金人关,镇北辖境一处与莽金直接接壤的关口,这么多年,硝烟就没有真正停过。
李谑面色一苦,本就严肃的脸显得更加苦大仇深这他娘的是被贬没了影啊!真是混蛋崽子风千陌!
苏忆之环视众人,又是一条不轻不重的法令下达:
“画风千陌,风沫羽二人画像,全境通缉!”
不轻,全境通缉,王府也就彻底与风千陌站在了对立面。
不重,现在神起境以下修者根本抓不住那两个人,而神起境以上的宗师,哪个会是蠢蛋?哪个不是消息灵通,八面玲珑的开窍之人?能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
吴凌阙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通缉更多是做样子。但他也没怎么生气。
“这一次,吴凌阙输得心服口服。我自己放跑了风千陌”
黑衣少年缓缓离去,好似喃喃自语,但苏忆之却听得清楚:
“我自己会杀他。”
第九十七章 清风解人意,只是散滩头
红红火火过了新年,稚子山上的时间仿佛停了下来。当然不是真的停下天气渐渐回暖,山腰一些光秃秃的老树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偶尔空气中有花香的味道。出了山头去走走,各类走兽的痕迹多了起来,禽类的啼鸣也慢慢繁密。这些都在变化。停下的,只是鱼幼薇的心。
时间好快啊,一晃已经是三月天了。重复的每一天,却让人永远都不会腻。
二人牵着手,缓缓在山林里的小径上散步。晨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地洒在大地上,让鱼幼薇觉得有些温暖。当然,更温暖的,是那只宽大温和的手。
小径是去年年里开出来的,上面铺满了一层树叶。这个冬天落下的新叶自然在最上层,还没来得及腐烂,成了天然的铺路材料。树叶下,应该就是肥沃的黑土了。三月的时候,鱼幼薇在山头的小菜园种下了黄瓜,长势很好。
鱼幼薇脸色红润,已经没有了初来稚子山时的虚弱模样。枫卿童则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点婴儿肥,看起来总有点稚嫩不可靠。但这些日子里,鱼幼薇觉得自己被伺候得不能再好了,这么多年没有长胖的她似乎都有些微微发福。
“西门抓的那只山鸡今早又飞出去了。”枫卿童一开口就把两人清晨散步的唯美意境全部打破,大剑仙脸上满是懊恼。
鱼幼薇跟着笑这山里不怕这位山大王的,就只有那只山鸡了。那只山鸡也是不怕冷,出来得早,正好被在山里闲逛的西门隐抓住。西门隐本想抓了山鸡上山头,杀了之后下酒吃的,谁知枫卿童一眼看中了那个楞头的山鸡,想要把它留在院子里养着。
西门隐自然无所谓,鱼幼薇也觉得养点东西山头上多些生气,就应下了。谁知那被枫卿童取名叫“星哥”的山鸡还真不是枫卿童能镇住的,三天两头从院子里想着法逃跑。那“星哥”虽然逃不出这座山,每次被抓回来就要被枫卿童狠狠拔掉几根毛,但“星哥”似乎没在怕的,一有机会飞出去,照旧是那副德性。
拔毛现在也不怎么管用了,一开始抓住被拔掉两根毛,“星哥”都会叫得整片林子都听到。现在嘛,不痛不痒,习以为常,甚至被拔毛的时候还会偏过头好奇地盯着枫卿童。
有再高的剑术,也拿这憨货没办法了。都说万物有灵,刚刚进入这一片秀筠山脉的时候,枫卿童和西门隐自然放出身上的一点点气息,便是万兽蛰伏,默不作声。三人住在稚子山山头山脚后,各种猛兽连稚子山周围地界都会自觉避开。
偏偏这山鸡,对枫卿童的气息毫不在意,次日再被抓住,又是那副“你是谁啊”的好奇目光。
枫卿童常常感慨,自己真是个取名字的人才,这“星哥”果然和某个人一样,是个万事不怕的憨货。
“应该走不远的,或许傍晚就回来了。”鱼幼薇声音软糯,还是在憋着笑。
“它就惦记着那点吃的……”枫卿童神色郁闷,是真的在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伤神了。
二人走走停停,聊了很多细碎的小事,但两个人都乐在其中。
看到了山脚西门隐的小木屋,两人早晨的散步也就到了终点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感觉格外惬意。
“咱们到啦!”
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又抓住枫卿童的手:“走吧,回山上去啦!”
枫卿童知道她在想什么,嘿嘿笑道:“求我啊。”
鱼幼薇立马乖乖听话,可怜兮兮地晃着枫卿童的大袖子,像个向大人讨要糖葫芦的小孩子:
“求你求你,求求你啦!我的大剑仙!”
枫卿童轻轻搂住软若无骨的鱼幼薇,面带微笑:“走啦!”
二人从山脚处冲天而起,在林梢之上急速向山顶掠去。山间的风吹起了两人的头发,脚下常绿的树林如绿色的浪涛,急速向后倒去,像是踩在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上。这是鱼幼薇一天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其他最开心的时刻,是所有和枫卿童在一起的时间。
很快,二人便翩然降落在熟悉的院落中。
和往常不同,这一次,鱼幼薇将头埋在枫卿童胸膛前,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枫卿童轻轻拍着鱼幼薇的背,有些担心:
“怎么了?不舒服?”
“卿童,”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依旧一如往常的温柔软糯,但却让枫卿童的心跳猛地一顿:
“我想走了。”
“这里过得不开心吗?我以为你很喜欢……”
怀中,鱼幼薇连连摇头:
“不是,不是……”她有些哽咽起来,想了好久好久的理由,坚定了好久好久的决心,明明将那番话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此刻在枫卿童的怀里,她就是说不出口。
她抬起头,换成了商量的语气:
“卿童,能不能让我自己去走一走,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我想自己去追逐一些东西。”
枫卿童心里轻松了下来,捧起鱼幼薇的脸似乎确实也有点胖了,多了点婴儿肥,不过这样才更有夫妻相嘛!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要追什么啊?我陪你啊。”
鱼幼薇咬紧嘴唇,终于,定了定神,试探道:
“卿童,如果我跟你说,我不爱你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枫卿童淡定地摇摇头:“不会啊。”
鱼幼薇已经知道了答案,有些泄气,转身向石桌走去。一言不发到了石桌,坐下后还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
枫卿童屁颠屁颠跟到石桌边,单手托腮,盯着鱼幼薇的脸。自己妻子的脸真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啊?”
鱼幼薇喝了口茶,正放了杯子,拿起茶壶给枫卿童也倒上一杯,漫不经心附和道:
“为什么啊?”
枫卿童嘿嘿笑道:
“你都猜到了啊?因为我不会相信你不爱我了!”
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枫卿童冲着鱼幼薇眨眨眼:“怎么样,我的答案标准嘛?”
鱼幼薇哭笑不得明明自己真的想要以很严肃的态度去说这句话,也只有这样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让他真的相信。但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严肃不起来,或者说
,也舍不得真的伤害到他。
但是,他正在自己伤害自己啊!
鱼幼薇拿出那只蒙尘的金色小刃,上面满是裂纹,黯然无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尘土。
“这把小剑……”
枫卿童面色微变:
“你,你怎么把它找回来了……”
“之前你一直带在身上,后来我发现它不见了……你扔了它?”
枫卿童有些艰难的点点头,他不想跟鱼幼薇撒谎。这座山,能帮她把这玩意儿从悬崖底下追回来的,只有西门隐了。今天西门隐正好出去买些东西了,不然枫卿童肯定要把这多事的家伙抓起来,像对星哥一样给他拔两根毛。
鱼幼薇将那把金色符剑放在石桌上,轻轻摩挲,眼神越来越黯然:
“这个,跟你的成仙路有关吧?”
成仙路的事,早在九曲郡的时候枫卿童就跟鱼幼薇说过了。鱼幼薇也是对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最相信的一个,因为她相信枫卿童不会骗她,她也相信枫卿童那时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
枫卿童点了点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冷。
“你要放弃一切陪我死?”
枫卿童豁然抬起头,双拳不自然地微握:
“不会不会……只是这些年,我想先放下一切好好陪你,我不会寻短见……”
鱼幼薇神色平静,但眼底都是心疼:
“卿童,我不是傻子,每天早上起来,我体内都会有一股暖流护住我的身体,从早到晚慢慢衰减,然后第二天早上又是如此。”
“我问过西门前辈,修者修行后拥有灵力的感觉是什么……我一个无缘拥有灵力的人,体内却总有灵力护住体魄……”
鱼幼薇轻轻握住枫卿童的手:
“不要再这样了……我走了就走了,你还有更好的未来的……”
枫卿童双手合握住鱼幼薇温凉的手,笑意和煦,眼神坚定:
“没有你的未来,对我没什么意义啊……”
“我就知道……”鱼幼薇将手抽回来,站起身,背对枫卿童:
“所以我不得不走,离开你,不见你。”
枫卿童半点不退步:
“不可能,我不允许。”
鱼幼薇咬咬嘴唇,终于将那句薄情言语说了出来:
“枫卿童,你要用你的爱,决定我的决定,左右我的人生吗?”
“所以,我还是像在九曲郡一样,没有自由对吗?”
枫卿童站起身:
“你知道不是的。”
“可我的决定,你没有尊重。”
抛下最后一句话,鱼幼薇径直往房屋中走去。她已经彻底失了分寸,她不敢去看身后那个白衣年轻人的表情,更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她必须做点什么。
对枫卿童的身体情况她没办法了解,可她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再这样下去,对枫卿童造成的伤害就真的有可能无法补救了。
房屋中,鱼幼薇心乱如麻。
石桌旁,枫卿童灵力翻涌。
第九十八章 逃啊!
两人在屋内屋外坐了很久。
鱼幼薇在房内背靠着门,静静等着。
枫卿童在石桌边云淡风轻,自斟自饮。
直到日落西沉,傍晚时分。一道身影从山下悄然而至,西门隐在若隐若现之间出现在山顶小院中。
提着个酒壶,昔日最讲排场的一门宗主越来越率性自在。随意地坐在枫卿童身边,西门隐自己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今天可把我累坏了,换了几家赌场零零散散赢点钱,买了不少好玩意儿回来。”
枫卿童默不作声,缓缓吐出口气。
西门隐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有些担忧地望向枫卿童,给了一个探询的眼神。
枫卿童摇了摇头,示意西门隐不要露馅,缓缓放下茶杯,好不容易平复的灵力又有些翻涌。
“与你说过的,”枫卿童脸色有些苍白:“我的跌境,大概就在今天。”
白衣年轻人神色还算从容,但声音沙哑。
西门隐以灵力将二人谈话隔绝,瞥了眼房屋那边,手上喝茶动作如常,语气却半点不轻松:
“现在送你去西陲山山头阵法?”
那里的阵法枫卿童已经准备多时,就是为了这迟早要来的一天。
修士跌境是修行大忌,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跌境带来的损伤往往越大,尤其是像枫卿童这样直接跌下一个大境界。
利用阵法聚拢天地灵气,同时锁住自己跌境时逸散的本元灵力,在跌境稳定下来后快速将本元尽可能多地纳回体内,稳固元气。这样能极好地防止连续跌境的情况发生,同时也能将损耗降到最小。化生境跌下来,如果本元彻底残破,极有可能变成一个纸糊的神起境。
已经选择定居在山上的枫卿童当然已经不在乎什么杀力、境界,他在乎的只是依靠那种损耗境界的方式,能让鱼幼薇多活多久。这就意味着,他需要把跌境的损耗降到最低,留下更多的灵力提供给鱼幼薇。
这个专门用来保护跌境之人的阵法,世上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因为实在是太古老了。它是枫卿童在落云山上南柯一梦的那二十年里,在那本古老的阵图书籍上找到的。
说实话,这个阵法失传也情有可原。表面看起来有大用,真要研究下来实际上十分鸡肋。
首先,这个阵法过于繁琐,以枫卿童的天资和对这个阵法的钻研,布下这样一个阵法都要耗费十天的时间。枫卿童相信,就这个阵法而言,世上应该没有比他更快的了。
其次,这个阵法留存的时间不长,而且维护的过程极其耗费心力,更是极能吃银子,需要布下不少积蓄灵气的上等玉石。阵法用完或者过期之后,承受过阵纹的玉石都会焚毁。
而与之对应的是尴尬的现实情况。修士跌境,缘由自然是天灾**皆有可能,但无论哪种情况,跌境都不由人算,或许就在你完全无法预料的一瞬之间。重伤将要跌境,绝对来不及布下阵法;提前布下阵法,留存不长,修士也不能保证在跌境后能及时赶回到阵法。
所以这护灵阵,就是鸡肋中
的鸡肋。
这样鸡肋的阵法,在鱼幼薇手上的那本已成法宝的血色大书上,占了接近一半。
可于枫卿童来说,没有真正鸡肋的阵法。就像这护灵阵,这种主动跌境的时候,不就是最合适用它的时候?当然,像他这种情况,可能确实也见不到几例了。
枫卿童调整了呼吸,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内心却还是平静不下来。
情况似乎跟自己想的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对,他又感觉不出来。
“西门,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枫卿童看到西门隐赶回来的那一刻,就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他身上那股压迫感并没有减轻。这种感觉,就好像黑暗之中,有个野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西门隐将手轻轻搭在枫卿童身上,帮助他稳固身体情况。听到枫卿童的话,有些无语:
“废话,化生境剑仙跌境,能没点不详的感应吗?”
枫卿童没有说话,缓缓站起身跌境已经无可避免,再不安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你要去给我压阵,留幼薇一个人在山上,我有些不放心。”
西门隐摘下酒壶晃了晃,小啜了一口,有滋有味哈出口气,不以为意:
“你这都里三层外三层包了多少阵法了?不会出事的。为你护阵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这边有什么动静我过来也就是眨眼之间,能出什么事啊。”
枫卿童依旧不放心,还是准备去房间多嘱咐一声。但走到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要敲门的手悬在半空,有些进退两难的意味。
他望向西门隐,有些局促,聚音成线问道:
“我叫她不要踏出稚子山地界,会不会适得其反啊?”
西门隐眯起眼,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
“怎么?小两口闹矛盾了?”
枫卿童不作答,怔怔望着面前紧闭的门板。呼出口气,还是决定开口:
“幼薇,今天是我错了。待会儿我和西门前辈有些事情出去一下,会需要一点时间。有什么事,回来再商量。答应我别做什么任性的事,好吗?”
屋内,没有回音。
体内灵力躁动奔腾,枫卿童咬紧牙关,站在门口,大脑渐渐有些无法思考,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西门隐放下了酒壶,欲言又止。
终于,房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西门隐别起酒壶,不想再多耽搁半刻,一把抓住枫卿童肩头,喝一声:“走!”。绿色灵光包裹二人冲天而起,急速掠向西陲山山头。山脚木屋中,蒙尘已久的上等宝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同样刺入高空,跟在主人的身后。
昏黄的暮色中,只见天地之间两道流光似夜间火萤,齐齐坠向那片空旷山头。
二人准确在满地阵纹中心处落脚,西门隐一脚重踏,喝一声:“起。”周围顿时宝光四起,西门隐御剑而出,护在阵边压住此地大势。场中只剩枫卿童一人,一身白衣胜雪,于宝光氤氲中盘腿而坐。
本源受损的枫卿童彻底约束不住浑身灵力,任由体内灵力四处逸散。本就灵力饱
和的阵法被一股更加强大的灵力冲击,立马显得有些摇摇欲坠。西门隐面色严肃,以本命佩剑碧雪为辅,竭尽全力,暂时收纳部分天地灵气,同时护住关键阵纹。
只要他坚持到枫卿童稳稳当当跌境到神起境,就可以将暂时强行吸纳的灵气返还阵法,那时也就基本大功告成。
枫卿童为光属灵力,中正平和,本元灵力对阵法冲击还算小,西门隐承受着一定压力,但还不至于到极限。一边观察几处关键阵眼,西门隐犹有余力,时刻关注着场中枫卿童的情况。
枫卿童闭目端坐,眉头微皱,任由灵力逸散。他能感觉到,境界正顺其自然往神起境巅峰过度。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任何问题都不会出现。
枫卿童额头满是汗水可是为什么,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紧张感?真的仅仅是因为跌境吗?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心头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
不对,不对!究竟哪里除了问题!下山以来从未坏过的心境,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枫卿童身上的灵力气象本来中正平和,但心境混乱之后,身上像是突然升腾起另一股力量。一股仿佛更加强大的黑色灵力如同黑雾,一点点从枫卿童身上溢出,很快将枫卿童整个人包裹其中。
天空忽然被乌云笼罩,一时间山顶狂风大起,一道妖艳红光自天空直射而下,打在了黑雾之中枫卿童的身上。
一片黑暗的天空,只有一颗赤红宛若染血的妖星大放光明,将周围的大片天空全部染成血色!
“枫卿童!”
阵场之外,西门隐大惊失色,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了!为什么在完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忽然生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灵力?
自古灵力有九大属性:光,暗,风,冰,雷,金,木,水,火,力。灵力向来无正邪之分,修行得善果还是造业障,只在乎修行之人本身内心的善恶。这是修行界修者的公知。
但此刻,西门隐能够感受到,枫卿童身上多出的那股灵力,本身就带着一股邪力!简直匪夷所思!
“给我定!”
西门隐身形跃起,天地之间,一袭老旧青色长袍迎风鼓起,这位在稚子山跻身化生境的大宗师第一次竭尽全力。碧雪剑光芒大作,只是法器,还无神性的长剑在这一刻仿佛与主人心有灵犀,如一道顶天立地的青色光柱,狠狠抵住了这一片将要坍塌的阵法。
但阵法之中,那股来历不明的邪性灵力的强度,却远远超出了西门隐的想象。黑雾翻涌,翻腾着在阵法之中四处横冲直撞。
西门隐怒极,一把抓住青色长剑,在阵法之上凌空而立,一面护住阵法,一面向着那妖力绽出最强的战意!不毁掉这股怪力,阵法根本留存不下来,枫卿童别说尽量保住境界,人都会死在里面!
西门隐与那邪力对峙之时,没有看到,黑雾之中,一双虚幻的猩红眼眸,缓缓睁开。
青衣剑仙隐约中,似乎听到了枫卿童开口。
一向从容的年轻人,此刻只吐出了两个字:
“逃,快!”
第九十九章 青衣如何不剑仙
西门隐压力骤增究竟是怎么样的邪力,让那个从来只能被仰视,从来胸有成竹,不似人间客的年轻剑仙说出那样的话?
青衣剑仙咬紧牙关,内心之中矛盾非常枫卿童都无可奈何的邪力,他西门隐真的可以帮得上忙吗?可就这样退走,枫卿童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还是说,自己留在这里,反而会帮倒忙,再一次连累枫卿童?
一念及此,西门隐环顾四周,那黑雾翻涌仿佛更加骇人,已经将整个阵法浸染。一切似乎都在昭示,已是万事皆休,靠他西门隐无可挽回。
西门隐手臂颤抖,他缓缓低头,目光忽的触及手中长剑,心头一刹那间仿佛被针尖扎中。
只是法器的青色长剑在西门隐跃入化生境大宗师后,几乎没有出过鞘了。今日现世,却忽的仿佛通神般随主人心意而动。从护阵时的光华尽放,到此刻黯然无光,只在主人心气变化的一念之间。
望着那柄映照着自己心境的长剑,西门隐心中怅然。
“西门亦非宗师乎?”
阵法上空,护阵之人轻轻自问,转而勾起嘴角,放肆大笑。他本来日渐浑浊的双目在这一刻忽而变得泠然有光,仿佛梦回当年意气风发少年郎,长剑斜握,一剑问仙!
再无半点惧意,西门隐悍然逼视向那道邪力,黑雾之中,血色的狭长双眸闪出红光,仿若也与他直直对视。
心境澄澈的西门隐真正发挥出大宗师的洞察力,他终于能够看清,那邪力,其实就是来自白衣年轻人本身!
“碧雪,镇狱!”
阵法之上,磅礴灵力如一颗青色陨星,星辰之中,西门隐长发飞舞,如神人降世!
阵法在下,黑色灵力浓郁得将整个阵法包裹其中,唯一的一抹白色身影终于也彻底隐藏其中,半点不可寻见。
血色妖星的光辉依旧洒在这一片山头,将两股灵力争锋之外的一切景象,全部蒙上一层红色翳膜。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三色,黑色与青色仿佛两颗碰撞的陨星,漫无边际的血色,是无法打破的背景……
西门隐须发皆张,骤然发力,磅礴的青色灵力更加以无敌之姿镇压而下,终于一点点将黑色灵力压向阵法中心的一点。而各种玉石和其他书写阵纹的材料,在这庞大的压力下全都化为齑粉,消散在这灵力翻涌的山头。
“枫卿童,醒来!”
一声怒喝,西门隐将那些溢出于阵法中的黑色灵力和原本正常的光属本元全部逼回枫卿童体内,长剑在手,西门隐侧身而立,剑尖直至年轻人眉心。
天地宁静,风暴之后,一切仿佛静止了下来一切。忽然而来的平静之中,是彻底变得光秃秃的山顶,和两个人一站一坐的无声对峙。
枫卿童闭着眼睛,无动于衷;持剑直指枫卿童眉心,看起来随时可以要了枫卿童性命的西门隐满手是汗水。
明明是一切都在掌握,为什么,那种危机感,却半点没有
减弱?!
看起来像是一切都落幕了,周边安静的过分,听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声音。这气氛压抑得西门隐说不出话,也做不出更多的动作。那种冥冥中的直觉,即使在这一切平息的时刻,似乎也还在同样重复着告诉他两个字:
“逃,快!”
一直盘腿而坐的枫卿童豁然睁眼,再不是那双深邃却澄澈的眼眸,那双眼睛像是两个黑色的漩涡,要将世间一切光芒全部吸收进去!
在这邪神睁眼的一刹那,天空中的红色也跟着暗淡下去,乌云浓密,让天地间无法消减的红色背景刹那被无尽的黑色吞没,黑夜也在这一刻彻底降临!
“暗属性?!”
回应西门隐的,是枫卿童弹身而起,势大力沉的一拳!
直指枫卿童额头的长剑被枫卿童用另一只手极快拨开,西门隐顺势收剑,回守中门。一拳之上,黑雾缭绕,将长剑轰然击弯,西门隐直接被轰得倒飞出去。
西门隐注视着那一身黑色灵力浓稠如水的枫卿童,感觉极为陌生。这种陌生,不仅仅是对枫卿童的陌生,更是对暗属性灵力的陌生。如果跟一般暗属性灵力的高手作战时的感觉像是面对一条隐藏行踪,诡秘莫测的毒蛇的话,那此时他面对着的枫卿童,就是浑身烈焰的一只凶恶黑虎!完全不需要任何隐藏,正面对敌就足以毁掉一切!
暗属性邪力的来源确定是枫卿童本身后,另一个问题变得更加困扰西门隐:
“为什么会有人有两种灵力?!”
修士灵力,一生只有一种,同样是修行的常识。但很明显,枫卿童身上有着两种属性,还是极其背离的光、暗两种属性!西门隐能够感受到那股可怕的窒息感,现在这个用着暗属灵力的枫卿童,似乎要比光属灵力的枫卿童,更加强大!
杀意,那是最精纯,最纯粹的杀意,只是单纯要将面前的一切全部毁掉的**。
衣衫鼓动,枫卿童身前光线被明显地扭曲,下一刻,呼啸生风的一拳便已经直取西门隐面门!
快到极致!
这是西门隐最直观的感觉。明明已经是化生境,面对枫卿童却依旧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化生境与化生境之间的鸿沟真的有这么大吗?!
西门隐只能被动防守,但下一刻,那一拳会告诉他,这一次出手,不仅仅是快那么简单!
轰然一声,西门隐被一拳轰到地面。化生境的体魄,在防御过后依旧遭不住这样一拳!西门隐浑身气血翻涌,终归没有忍住,喷出一口鲜血。
凌空而立的枫卿童却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的手上黑雾翻涌,竟然是要纯粹以灵力凝聚成一柄剑刃!
灵力在体外成形对于化生境宗师而言并不难,但以灵力凝聚成可以与神兵利器相提并论的剑刃,那该需要多浑厚的灵力?!
西门隐稳住身形,注视着那个如同盖世魔王的年轻人他终于明白枫卿童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为什么用了最后的说
话机会,只是让他逃。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体内,分明藏了一股比他本身还要更加强大的邪力!
根本无法战胜……
“不能让那柄剑凝聚成形!”
今日已退无可退,不如背水一战!我西门隐,好歹也算宗师,不能被人一直看贬了!
这位以落魄为阶梯踏入化生境的大宗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长剑:
“昔日西门多负你,剑客未得神尺兵。临敌抬望眼,唯你多情。”
长剑放光明,那最后一丝神性终于定下。西门隐同样凌空而立:自古神器原来不在器,而在人。此生唯碧雪,人剑不相离!
两人对峙,西门隐的气势同样不断攀升,既然是最后一剑,便要出得漂亮!
在黑色剑刃最终凝聚成功之前,手持神兵的西门隐终于还是抢先一步达到巅峰,一道青色电光刹那间刺向那道黑影,仿若要将年轻人连同他身后的黑色幕帘全部划破!
枫卿童的血色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感受到了威胁。但此刻他同样退无可退,一身黑色灵力摇晃,枫卿童举起了手中的黑色剑刃。
青光和黑光不知是第几次交织在一起,只是这一次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二者错身而过,天地归于寂静。
枫卿童的手上,那柄本就还未凝聚成形的黑色剑刃受损,被西门隐注入的风属性灵力混杂其中久久无法祛除。枫卿童的手上,不再纯粹的剑刃终于无法保持,一点点消散。
黑衣少年身后,那位青衣宗师面无表情,手上刚刚成为神兵的长剑断为两截,再无半点光辉。
一道鲜血忽的从西门隐肩头迸射而出,青衣剑客的右肩处显现出一道平整的伤口,握剑之手终于脱离了他的身体,缓缓从空中落下。
西门隐嘴角勾起,轻声呢喃:
“这一剑,不那么丢人吧……”
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分气力,西门隐从天空跌落,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凌空而立,没有太大损伤的枫卿童缓缓落地,注视着地上的血泊,和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盯了好久,从手指微微颤抖,终于发展到浑身颤抖起来。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用着沙哑至极,以至于格外难听的声音问着自己:
“我杀了谁……这是……谁?”
就在在年轻人出神之时,天外一道不知从何处起的雪白剑光急速刺来,直取枫卿童后背。
枫卿童急忙回身,但是下一刻,那道无法捕捉的剑光已经彻底洞穿了枫卿童的胸口,带出一大片鲜血。
枫卿童呕出一口鲜血,眼中的红色渐渐褪去,视线也终于模糊起来。他再也无法保持站立,瘫倒在那柄长剑旁边。
雪白长剑剑穗飘舞,那把剑的名字,叫做落云。
……
山上,须发尽白的老头,身上的神性更少了一些,越来越像个平凡的老头。
对面,器宇轩昂,面若刀削斧凿的中年人嗤之以鼻,没有说话。
第一百章 问心
枫卿童一袭白衫,独自走在山林之间。微风和煦,郁郁葱葱的风光之间,似乎一切的烦恼都会忘掉。他忘掉了那二十一年与红烛的一道残魂独自相处,无人倾诉的孤寂;忘掉了下山之后的风风雨雨,和隐藏得极深的矛盾和挣扎;似乎更忘掉了,本不能忘掉的上山之前的一些事。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像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幽灵,没有烦恼,也没有了思想。
但或许,有一个他,没有忘掉。
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终于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郁郁葱葱的山林之后,是一片燃烧着的火海。
枫卿童脚下明明还是安宁的净土,但面前的土地却可以称为炼狱。漫无边际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天空飘荡着久久无法散去的烽烟。各式各样的残毁兵器胡乱斜插在整片战场,昭告着旁人这场大战有多么惨烈。夕阳如血,没有一丝风的荒凉战场上,被烧毁大半的旗帜耷拉着,任由地上尸体焚烧出的黑烟将鲜红的旗帜一点点熏成黑色。
尸体密布,毫无生息,万物寂灭。战火中,一切都会被这股洪流冲刷,不留一点痕迹。
枫卿童呆呆地立着,在那条界限分明的界线上,双目无神地从这边望向那边。头顶之上,似有万钧压力,让他一点点低下了头。他望着自己洁净的靴子,想着自己现在忘掉一切的闲适,内心忽地一阵刺痛。
猛地抬头,一片火海中,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童,他蹒跚着一步步走来。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泥土。几处明显烧毁的位置能看到里面的皮肤,同样被烧成了黑紫色。这些伤口有的顺利结了难看的血痂,有的则在寒冬里被冻得更加严重,高高的肿起来,里面流出白色的脓液。
孩子面色发紫,嘴唇干裂,与对面格外不同的世界中,那个衣衫洁净,如人间仙人的年轻人相比,只有一处能说得上相似。
同样无神的双目。
那是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像两面移动的镜子,只是机械的将一切倒映进去形成镜像火焰,残兵,黑烟,尸体……无论里面形成了什么,孩子只是走着,神情呆滞不会有一丝变化。
那孩子终于看向年轻人这边了。他似乎看不到这边的鸟语花香,看不到年轻人身后的山林,只看到了站着的那个他。一大一小,就那么对视起来。
面容枯槁的孩子神色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没有惊喜,也没有诧异,他乌黑的双眼中只是透露出了一点点疑惑。那孩子蹒跚着一步步靠近枫卿童,后者就那样伫立在那个界限上。年轻人没有勇气踏出一步到那片荒凉的战场上,甚至也没有勇气转身逃离。
二人之间的距离缓缓地缩短,孩子终于站在了枫卿童的面前,仰头望着他那张白皙的脸。
枫卿童想要弯腰抱起那个凄惨的孩子,但却怎么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黑衣小童周身似乎有若隐若现的黑影,他抬头望着那个年轻人,怯懦的打了招呼:
“你好。”
年轻人有些措手不及,他终归还是蹲下身,抿嘴良久,满怀愧疚地轻声道:
“你好。”
孩子偏了偏脑袋:
“你知道
我是谁?你不怕我?”
枫卿童摇摇头:
“我不怕你。”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枫卿童低头看着脚尖,不再与那孩子对视。孩子干脆坐下,两人中,一人脚下是松软的棕色土地,一人在被火光映红的荒土上盘腿坐着。中间仿佛有一道无法跨越的分隔线。
“你很强吗?”孩子望向蹲在身边的年轻人,冷不丁抛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他看不到年轻人的表情,年轻人只是沉默不语,没有说话。
孩子低下头,用手抓住地面。那荒地早已经板结,似乎是因为战火过于炽热,地面被烘烤得干裂开来,对于孩子满是冻疮的双手来说,已经不是坚硬那么简单。翘起的土皮像锋利的刀片,毫不留情的将那只小手划得鲜血淋漓。孩子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他的那只手依然坚持着,要在这地面之上握起拳头。
土块一点点被孩子的指甲刮起,孩子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五根指头上的指甲全部裂开,渗出血来染红了那五道爪印。
孩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爹会死,娘会死,姐姐会死。爱我的人,恨我的人,都会死掉。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会被火焰吞噬,烧毁,不留一点痕迹……”
再不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孩子的胸口被仇恨和愤怒填满,他的手猛地握拳,不在意指甲断裂,更不在意满手的鲜血。他抬起头,望着枫卿童:
“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大,将毁掉我的一切的人,全部杀光!一个也不留!”
孩子周身猛地升腾起黑色的烈焰,如同一个幼年的魔神:
“天下本就对我不公,为何还要不负天下?!”
烈焰包裹中,孩子站起身来,向着枫卿童伸出一只手,指尖直至枫卿童额头,满腔恨意的怒吼道:
“我为什么会活成你这个样子?!枫卿童,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岂会不认识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自己当年被师父救下时的模样。
枫卿童,又真的认识自己吗?年幼的自己的一声声喝问,早已让他满脸泪水现在的枫卿童,究竟是谁?二十一年山中一梦,就只是用现在虚伪的自己遮蔽自己真正的本心吗?
白衣年轻人站起身,抹掉了眼泪。
烈焰包裹的孩子双脚离地,徐徐升起,与年轻人对视。
黑色小童伸出手,手指在界限另一边停住:
“你全都忘了?”
那些尘封的记忆,在两个自己对视的第一眼,就全部苏醒于年轻人脑海。年轻人同样伸出一只手:
“现在记起来了。”
枫卿童眼神坚定,身上涌起越来越多的戾气,将手慢慢伸向孩子的小手:
“对不起,”年轻人身后的景象在慢慢模糊,仿佛也在一点点被点燃,变成另一座尸山血海,年轻人的手彻底不再颤抖:“我来接你。”
孤煞就是孤煞!我会接受一切,拾起属于我自己的旷世妖星之命。但这个害怕我的天下,如果杀不死我,就也乖乖承受来自魔神的怒火!
就在两只手要握在一起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像是一根锋利的针
,猛地刺在了枫卿童的心脏上,让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那,我走了……”
其他的一切声音,枫卿童都听不到了。他只听到了,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那个女人道了别。
界限之上,一道强光照射而来。那界限边的孩子抬头看了一眼,任由光芒将他融化在这片土地上。强光同样照射在了枫卿童的身上,没有让他消失,却让他的精神更加清明。
“我还不能变成怪物……变成怪物的我,是没有办法保护幼薇的。”
“变成怪物的我,会杀了她……”
枫卿童抬起双手,盯着那双洁白的手,却好像看到了上面淋漓的鲜血。他想起了那天在西陲山上发生的一切
“我……我杀了西门隐?”
一时之间,天地大放光明,枫卿童的手上,出现了那柄落云的神意。人剑心意相通,将这一片茫茫心境天地一剑划开!
躺在床上的枫卿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木屋房顶,一股山间草木的味道涌入鼻腔,真正清醒时才感到格外真实。
枫卿童坐起身,胸口前被打了包扎,依旧有刺痛的感觉,是那柄长剑的贯穿伤。
捅自己一剑的佩剑落云悬挂在床边,此刻安安静静呆在剑鞘之中,依旧是一身雪白。自己躺着的床上,有一张血色的阵法图纸,是那本法宝血书上的清心阵。
房屋门口,架起的柴火烧着热水,热水咕噜噜地叫着,升腾起的白雾飘进屋里,让阵法之下本就比外界暖和得多的屋子里温度更加高了。更远处,则晾晒着白色的布条,应该是伤口处换下的白纱布。
“幼薇没走?!”
枫卿童强支起身体,不顾伤口的刺痛,冲到门口。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与枫卿童撞在了一起。来人扶住了将要跌倒的枫卿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响起:
“你醒了?!”
枫卿童愣在原地,眼眶立马湿润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不知苍老了多少的西门隐。中年男人的背有些驼下来,双鬓花白,脸上甚至爬上了皱纹,再也没有一星半点以前的风流神韵,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汉。
最显眼的,是中年男人的右臂,那里只摆了一条空荡荡的袖口,整条手臂被人从肩头齐齐削去。
枫卿童双手颤抖,轻轻捧起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在眼里打转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彻底控制不出,滑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
枫卿童找不到任何推脱的理由,他将脸蒙在那截袖管中,抽泣到说不出话来。
西门隐抬起唯一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脑袋:
“没事儿,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这,这是你的握剑之手啊……”枫卿童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没办法接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西门隐倒是依旧看得很开:
“无伤大雅,折了些寿命而已,境界还在。左手剑就不是剑客了?”
“比起这件事……”西门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幼薇姑娘走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月有阴晴,人有聚散
日头高挂,春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山顶的木屋房,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细闻起来有甜甜的味道。
年轻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打开信件,逐字逐句仔细看着。独臂的苍老汉子静静靠在房门上,小口小口地饮着酒壶中的劣酒。
院中一片安静,只有山林中不时响起的杜鹃啼叫。书信上,一行行娟秀字体让读信之人如见写信人:
“卿童吾夫:
幼薇憨蠢,你我夫妻二人,相依相偎眨眼竟已近半载。境遇万千,光怪陆离,窃以幸甚。
其实,我至今也不太知道,昔日相逢,我为何有勇气站在你身旁,横眉对权贵;更不敢相信,幼薇上半生做了何事,积攒无数福缘,换得与你的那一次见面。
我的一生说不上不平顺,恰恰相反,应当算作尽是波折。只有在与你相遇之后,哪怕各种事情不算少了,却始终得了心安。只要有你站在身旁,牵住我的手,幼薇便能觉得,万事都不怕了;人间冷暖,我也皆可不管不顾;世态炎凉,勾心斗角,也再不用置身其中。到后来,我的世界就只有一座青山,几间木屋,不必多操心的柴米油盐,就只在这你为我画出的一方温暖天地。
我第一次有了归属啊,因为我能告诉自己,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但是,我也知道,幼薇的这条性命,在让你不断付出代价。
我必须要选择离开了。因为,就像你爱着我那样,我也在爱着你啊。换成是你,你会允许幼薇用自己的性命换你的性命吗?不会的,我们都不会。
离开一事,我与西门前辈说过了,既是在你回来之后,也算与前辈商量了,更不是任性之事,不算违背你离开前对你的诺言。当然,这一次是幼薇咬文嚼字耍无赖了。你无赖了那么多次,在与我同死这件事上还骗了我一次,我也任性这一次,不算过分吧?
离开前,西门前辈把一切事都与我说了。不要怪西门前辈,更不准对他发火。西门前辈因为九曲郡的事一直跟在我门身边,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这一次给你护阵甚至……总之我离开这件事,与前辈没关系,以死相逼,他拦不住我。
同样,卿童,如果你来追我,也只能追回去一具尸体。
请你放心,幼薇没有放弃这条命的意思,幼薇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在这个时间里,也要辛苦卿童了。你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完成剩下的四件事,很努力地走完你的成仙路,我一直都相信,你能够做到。到你完成这些事的时候,你或许就有办法来救我了。
对了,我已经认西门前辈为义父了。你如果拉不下脸,一切照旧就行了。
最后,作为妻子,也想再嘱咐你一些事情。卿童,你总觉得你拖累了身边的人,伤害了身边的人,但其实你身边的人从没有这么觉得啊。以后不要再逃避了,你有一身本领,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还有很多人你可以去帮助。与我一起躲藏在这大山里,逃避一切的你,可就配不上做我的盖世英雄了。
我的盖世英雄,他的名字应该传遍整片大陆,以至于我在这
片大陆任何一个角落轻轻呼唤他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充满敬仰地望向远处。
所以,请好好活着,完成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卿童,请记住,你不是灾星。最起码,我就是那个证明啊。遇到你之后,我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快乐。
我不怕你,我很爱你。我也很庆幸,自己被你爱着。
就这样啦那,我走了。”
年轻人坐在桌边,良久无声。他发了很久的呆,终于开始小心翼翼地将信件重新折好,收起。他望向远处,日光很温暖,可惜没办法和她一起晒这大好的阳光了。这一别,真的只是生离吗?枫卿童心底发冷,眼神空洞: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离开了我,你活不下去的啊……”
他心头压抑得格外难受,只能咬紧了牙关,靠在石桌上捂住又开始刺痛的贯穿伤口。
“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活着根本没什么意义……”
“真是狡猾啊,说什么成仙路,说什么盖世英雄,你小小的愿望只是让我独自苟活下去,是吗?”
西门隐驼着背,慢慢走到身心俱疲的枫卿童身边,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也有些怅然,叹道:
“没办法的……月有圆缺,人有聚散……”
枫卿童收起信件,吐出口气,面色慢慢恢复。
经过西陲山一事,枫卿童的气质中,更添了一丝阴郁。
“前辈,只能麻烦你,去追到幼薇了。”
西门隐摇摇头,面色苦楚。打开酒壶,又饮了口酒:
“那丫头以死相逼,神色决绝。我强行把她追回来,不是好事。”
枫卿童将封存在信件中的那柄金色小剑重新挂在腰间:
“不必追回来,请你找到她,护住她的安全就好。”
枫卿童遥望北方:
“韩家……西门,如果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救下幼薇,那就只有韩家了……”
西门隐皱了眉头,看到枫卿童怔怔望向北方,试探问道:
“镇北辖境?”
枫卿童点点头。
“可我不曾听说镇北辖境有哪一门疗伤圣手是韩姓啊?”
枫卿童抬手虚握,挂在床边的落云长剑早已通灵,笔直飞向枫卿童的右手,被枫卿童一把握在手中。
“只麻烦西门前辈带幼薇前往万军山,与山里的韩先生说,枫卿童昔日曾救白令君一命,请他务必全力救下幼薇。”
虽然知道,鱼幼薇的身体是本元受损,再厉害的神医也不可能有办法。但同时,鱼幼薇的身体毕竟是因为中毒才到今日地步,天下用毒,枫卿童不信有能超过韩家的。让鱼幼薇居住在万军山,更是比在外面四处流浪要安全千倍万倍。
枫卿童面色纠结,道:
“若韩家护不住幼薇性命,也请前辈务必通知我去见她最后一面。这件事于我,意义太大,请前辈一定答应。”
西门隐点点头:“男女痴情事,我也都懂的。”
枫卿童又吐出一口浊气,忽的将手中长剑翻转,两手捧住,跪倒在西门隐面前:
“西门前辈,好不容易跻身神器的碧雪剑毁于枫卿童之手。我的这柄落云佩剑,虽然无法再次认主,也就无法与前辈心意相通,但毕竟也是神器,请前辈收下!”
西门隐一怔,没想到枫卿童来了这么一出。他弓着身子,轻轻敲了敲这柄雪白的长剑,满脸笑意:
“给我了?”
枫卿童点点头,语气坚定:
“是!”
西门隐脸上笑容越来越夸张,连说三个“好”字,但说完,却已是怒极难遏,破口大骂:
“你枫卿童,难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你我初见之日,谁说剑客手中,剑皆有灵,不可随意离手?!今日倒好,自己的佩剑竟然要转手送人?就因为自己的那点愧疚?老子都说了,我这伤不怪你,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也是我自己愿意,你都当了耳旁风?!我西门隐天资远不如你,修为不顶事,剑法不精妙,我的话你也真就一句都听不进去?!”
“越活越混蛋!怪不得丫头要走,你这心气,看样子是连剑客都不当了?!”
西门隐气得面红耳赤,一跺脚,怒吼一声:
“老子有剑!”
一柄或许连法器都不如的残兵从山下木屋破顶而出,光华黯淡,却也从山脚到山顶,划出一道光痕,落入这独臂中年人手中。
断剑入手,西门隐浑身气机一变,并不是说强大了多少,但那股剑客气韵却会让同样身为剑客的枫卿童肃然起敬。
“老子一生,就只有这一把佩剑!”
枫卿童沉默着站起身,低下头,没有多解释什么:
“令前辈失望了,对不起……”
西门隐转过身,像是不想看到枫卿童这副样子。他将断剑别在腰间,端起酒壶喝着酒,顺势举起酒壶摆了摆:
“找丫头去了,走了!”
枫卿童望着那个晃晃悠悠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前辈,卿童能为你做些什么?”
独臂男人停了步子,拿酒壶蹭了蹭脑袋,伫立良久,叹出口气:
“名剑大会,总还有些放不下,可惜剑折了,也没那心气了。”
他仰起头,狠狠的灌着酒,终归是个遗憾。
“随你心意,不必强求。”
有些驼背的那一袭暗淡青衫,背对枫卿童,在下山路上渐行渐远。
枫卿童怀中揣着那封信,腰间的金色小剑微微亮起,身后是早有了感情的木屋,脚下是属于三个人的山头。白衣年轻人眼眶泛红,执剑单膝跪地送行,轻声道:
“义父,多谢……”
……
良久,再不见西门隐身影。枫卿童站起身,望向手中长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长辈的身影。他神色惘然,愧疚低声道:
“师父,徒儿让您费心了……”
离家已久又要离家的年轻人仰头望向天空:
“您为了我,还未飞升吗?”
第一百零二章 新天地
青山之上,人去楼空。
枫卿童独自在院中开了一坛山下劣酒,不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而是靠在木屋正门的木柱上席地而坐。长袍衣摆随意披在地面,年轻人望着远方渺茫的天际,提着酒坛子一口一口地饮着,不多久便让一坛酒水见了底。
呆呆坐了很久,白衣年轻人拂了拂身上尘土,摇摇晃晃站起。劣酒不醉人,心事下酒却最能迷人眼。就着酒意,年轻人扛起锄头,学着鱼幼薇平时在菜圃中除草的样子,用最笨的方式一锄一锄在院中古松下胡乱挖着。良久,才在树下挖出了不小的土坑。枫卿童将从山下运上山的一坛坛浊酒全都埋在其中,认真地盖上泥土。
“早日重逢,共饮此酒。”
枫卿童轻轻念着,心情沉重。鱼幼薇,你一定给我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又呆滞良久,等那股悲伤的感觉稍稍散去,枫卿童才敢震散一身酒气。他迈步进了屋子,拿了毛掸,一点一点将本就一尘不染的房屋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他动作很慢,极为认真。年轻人又拿了笤帚,从山上扫到山脚,将山脚孤零零的小木屋也里里外外清扫一遍。
终于无事可做,枫卿童便穷尽毕生阵法所学,一次次耗尽全身灵气,更是用完了所有可用于阵法的玉石,将整个山头团团围住。枫卿童毫不在意这座山头已经流露出**裸的杀意,他就是要让有灵之物都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杀意。
从日头高挂到漫天星辰,从晨光初露再到次日夕阳西沉。枫卿童不眠不休,终于在披星戴月之际彻底完成了布置。
山脚小径处,枫卿童攫来一块巨石,在最显眼的地方镇于山脚。上面以正楷刻了八个大字,以朱红颜料涂染:
“闲人勿扰,生死自负。”
笔法有力,寒气逼人。
饮一口酒,背上已许久不用的酒壶,年轻人腰悬长剑,御风离去,不再回头。
此行路远,将要前往距东苍国都龙阙已不算远的留碑郡。那里,问剑大会应该已到尾声,也是自己去完成第三件事的地方。
帮西门隐参加问剑大会,为镇北辖境茫茫江湖客正名镇北一境,不是除了王府中人就再没有英雄豪杰。镇北江湖,一样不许被小觑半点。
如今的枫卿童,已是神起境境界。
虽然那天西陲山山头,阵法全部残毁,但在阵法崩坏的前一刻,西门隐还是成功将枫卿童的本元灵力拘押于山头小天地,并一鼓作气纳回了枫卿童体内。所以枫卿童的神起境,如愿以偿没有四面漏风,强行在三境巅顶站住了脚。
神起三境,无论在哪座江湖都可以被敬称一声宗师。但踏入过化生境的枫卿童知道,与化生境相比,神起境就是神起境。哪怕遇到小化生境的荒虬岭戚敛之流,今日的枫卿童依旧不是对手。
明知事实如此,练剑之人在心境上却又可以是另一副天地。枫卿童自下山起,在战力一事上便看得空明,说不上无欲无求,但又有无欲无求的神意,自成一种无敌心境。以目前的境界,枫卿童依旧能够不惧天下任何人。或许在面对大黑脸那个级别的人物直接全力出手时,自己会死。除此以外,全身而退都并不算难。
枫卿童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心底另一个自己。
自己体内有两种灵力的事,枫卿童本人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出手时还不止一次尝试将两种灵力融合在
一起,会产生一种四两拨千斤、踪迹难寻神鬼莫测的效果。他一直以为自己有两种属性,是个修行界的异类,镇北王府正好是光、暗属性的二供奉刘长青、三供奉高山袅想必也是这么想的。刘长青看得更远些,所以才有那句“忌阴阳割裂”的谶语。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自己体内的光属灵力分明是后天被纳入体内,生生压制住了他的体内,随着他的年纪长大而不断增长的邪力。有将本元灵力种入别人身体的本事,还能一直压制住那股本该更强大的邪力,这股光属力量原本属于谁,不用想也知道。
那天又通过佩剑落云助自己从邪力中苏醒过来,师父究竟为这些付出了多少枫卿童没办法知道,但这有违师父登顶飞升的天道是肯定的。
年轻人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金色小剑答应西门隐的事正好就是第三件事。现在无论是为谁,鱼幼薇,师父,西门隐……枫卿童都必须尽快完成五件事。至于那股还在不断成长的邪力,以前的自己能够压制得很好,甚至还能试着动用一二。但现在自己光属灵力的修为只剩下神起境,这份力量就必须要彻底禁用了。
枫卿童不想问自己的本心,不在乎哪个是真实的自己,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下鱼幼薇。鱼幼薇的身体状况,以及他能感受到的,不断增长的邪力都在时刻告诉他,他完成还未做的四件事的时间不多了。
黑夜深沉,御风而行的白衣年轻人的瞳孔仿佛也跟着更加深邃黑暗。
……
“雷少,按您的意思,明天就是最后一场对决,也是最后问剑的时候。”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静静侍立在中年男子的身边,微微低头,神色谦恭,滴水不漏。
星空之下,那男子正立在一丛繁花之前低头读书。他身形高大,长相算不上英俊,一身气息像极了乡间农作的庄稼汉子。但此刻花前月下,一人捧书夜读,却又没有半分不和感。
听到老人的话,中年人停下脚步,合起了书,转身微笑点头致意:
“知道了。辛苦恭叔。”
老人同样点头致意,而后便要转身离去。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叫住了老人:
“恭叔,”犹豫过后,他的脸上又是标志性的和善笑容:“您从我召开这个问剑大会开始,就不闻不问,随我胡来。现在到了最后一日,您依旧不打算问个清楚吗?”
老人停下步子,摇摇头,声音瓮瓮的:
“雷少的事,老奴管不起。老爷叫我在你身边照应着,也就照应着了,其他的,不敢管也不想管。”
雷正则来了玩心,拍着手中的哈大笑:
“好一个不敢管!又好一个不想管!”
在老管事的眼中,这位雷家大少终于是露出了世家子的本性。今年便是而立之年的雷正则,在老管事看来,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本挑不起雷家这份浩大家业,更是没有半分现任雷家家主的风采。
雷正则缓缓踱出两步,在老人面前站定:
“恭叔,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明天我能不能从父亲手里借来那把穹光剑?”
欧阳恭瞳孔微缩,他并不想打这个赌,直接耿直出言阻止道:
“少爷,你此时借雷家祖传神剑,只会徒惹是非。”
雷家大公子开个什么名剑大会,确实让这个本来不伦不类的名剑大会的影响力大了
不少。但一旦扯上穹光剑,就会是另一个层次的事情。等级不符合,穹光剑也不该被这样一个无知的大少爷拿来胡玩。
雷正则却依旧是那副轻浮模样:
“怎么,恭叔不敢赌?”
欧阳恭陪侍在雷正则身边已有不短时间,哪怕心中一万个不妥,但面对雷正则时,依旧半点不会因为这个动怒。雷正则这些无理取闹的决定,家主自然会有决断,也用不着他着急上火。
“雷少随意就是了,老奴先下去了。”
雷正则一愣,挥了挥手,连连摇头:
“无趣,无趣啊……”
老人退后几步,始终恭恭敬敬,而后才转身,自顾自消失在宅院小径深处。
“真不愧名中的一个恭字,连我这种人,只要还是父亲的儿子,就始终如此吗……”雷正则负手望向朗朗明月,有些自嘲:
“可这武林,却从没有永恒的一个‘恭’字啊……弱肉强食,千年不变了。”
身边无人,中年人安静下来的样子比刚刚没好多少,只是少了分玩世不恭,依旧平平凡凡。这股平凡,平凡到找不出一点差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个人就只剩下“平凡”两个字。
这样的平凡,是不是本身就有几分不凡呢?
雷正则一下下敲着手中卷起的书籍,他的心中,始终不曾相信这个跟着父亲多年的老人。
倒不是说老人哪里做得不对,或者来历背景有什么污点,只是因为老人现在比他雷正则强大,仅此而已。
“不到化生境,你就傻下去。”
这是那个除了关心雷正则的修行,其他什么都不怎么管教的雷家家主亲口所说。这么多年,雷正则也确实一直嘻嘻哈哈,憨憨傻傻,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
雷氏,东苍皇朝江湖共主姓氏。仅仅凭这一个名号,便能令无数江湖人感到振聋发聩。
但只有站在了高处,有些东西才能看得更清楚。皇朝的平静之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随时便会是天翻地覆,昏天黑地的光景。在普通人眼中是庞然大物的雷氏,在更庞大的阴影之下,却依旧是身不由己的江中小舟。偏偏在那些更庞大的势力眼中,雷家又有些分量,尴尬的处境,到最后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话,他这个荒唐世家子又能和谁说呢?说了,又有多少人信呢?
自己的父亲,哪怕被朝廷并列于四人之列,与其他三人一齐封为皇朝四大宗师,个人势力摸到了武道的顶峰,这些年其实依旧是如履薄冰。手下势力,在外人眼中深不见底,但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实则根本没笼络多少私家力量。
独独一个欧阳恭还算拿得出手,算是神起境无敌手,但毕竟从化生境跌落,只能算半个化生境。
中年人拢了袖子,摇摇头,有些无力感:
“苟延残喘啊……谁不是呢?”
雷正则将那本有几分古旧的书揣进怀里,那是一本弈棋书。与其他弈棋书不同,这本书不为让读书人赢棋,所记棋局,全为和棋
“父亲为什么突然要我学什么下棋呢?”中年男子晃着头:“中庸之道?可雷家在这条路上还能走多远呢?”
雷正则长出一口气:
“明日名剑大会上,那把穹光剑,你会借给我吗?父亲……”
已是晚春,夜间犹有冷风,让中年男人有几分冷意。
第一百零三章 背匣客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一座巨型擂台,面积大到一个人站在一边几乎要看不清另一边的边界。擂台由一块块厚重巨大的祢牙石垒起,恢弘广阔。石如其名,祢牙石只出产于祢牙山,在上层武林不算十分珍稀,许多世家大族都喜欢用这种坚硬古朴的石头作为擂台材料。但像今日留碑郡鸣鹿山上这座巨型擂台,还真不是一般门派能负担得起。
祢牙石在石料中已经算十分坚硬的石种,用于一般修者切磋已经绰绰有余。但在今日这种规格的名剑大会上,依旧不够看,往往一战过后就要修修补补好几天。若是换成其他更珍贵更坚硬的石种,其实效果依旧不大真有能完全挡住神起境宗师剑光的石种,那这石种早就被皇朝绝对垄断了,神起境宗师也跟着好像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于是雷正则就懒得将银子过分地烧在擂台的石质上了,干脆就用性价比最高的祢牙石,省下钱将擂台建得更大些,让比武者有更好的发挥。
擂台周围,又有一片隔离带。隔离带极宽极广,在隔离带之外,才是环绕擂台设置的各个江湖门派的座位席。显然,隔离带的存在是为了修士的安全。
名剑大会的参与者大部分是龙跃境到神起境,还有少量窥星境的后辈也会被送进来历练一番。各个层次的剑客修士全能参加比武,这是由名剑大会的赛制决定的:更高境界的剑客不允许以境界碾压对手取胜,比赛时,需要取一个双方都能达到的境界进行比武。
在这样的赛制下,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个神起境的江湖剑客,最后偏偏要切磋入品境的底子。原则上,只要双方都同意,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同境对决都是被赛制允许的。
虽是同境对决,也并不意味着大会上就能有多少以下伐上了。境界更高的修者哪怕压境,往往对修行也还是有更多的感悟,对自身功法的理解也会更高,年纪大些的,与人对敌的经验也更丰富。
像今日最后的对决,就绝对没有龙跃境剑客的位置了。四位最后的胜者,无一例外,全是神起境巅峰的修为。
这也是东苍皇朝江湖底蕴的一种体现,反观始终不被东苍皇朝江湖客待见的镇北辖境江湖,来的全是一些小鱼小虾,唯一一个神起一境小宗师,一开始就遇上了那个背剑匣的怪物。几剑而已,境界根基稀烂的北方蛮子剑客就败下阵来,黯然离去。想必此行不光没给镇北辖境挣回面子,还把自己的剑心打了个稀烂。
至于另外一个名头极大的西门隐,听传闻似乎是在九曲郡失心疯,杀了修者府孙家满门,自己也身死九曲,成了江湖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今日赛程最后四人,分别是游龙郡龙吟宗宗主奇裕,桦虢郡东皇山山主李太阿,北钧郡北钧岭剑痴长老从天问,以及在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背匣剑客无
名。
这四人,在化生境几乎不可见的东苍江湖,已经足以代表整个江湖的最高战力。而且又都是剑客身份,实力就又能让旁人再高估一分。
那么,东苍江湖难道没有化生境吗?当然不会。
只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建国之战后,本就所剩无几的那些年老化生境高手一位位寿终正寝。而新起之秀,有不少都进入皇朝效力。建国二十年来,皇朝挖人的眼光毒辣到过分,每一个被邀请进入皇朝的高手,最后的武道成就都不低。
现如今,东苍纯正的江湖客中,已知的化生境只有两位:雷家家主雷桀渊,南海漂泊客钓鱼翁。这么看,与镇北辖境江湖只是持平,镇北辖境化生境有一个秋水派掌门秦洛衣加一个荒虬岭戚敛。可真要交起手来,镇北辖境两人合力都不一定是东苍其中一人的对手。
东苍的化生境总数绝对不比镇北辖境少,却比镇北辖境还要更集中于官府。但在东苍江湖看来,归属朝廷是一回事,归属镇北王府,就又是另一回事……刻意贬低镇北辖境江湖,众口铄金影响镇北江湖心气,大部分是出于对藩镇割据,蛮不讲理的镇北王府的憎恶。
气运,心气,这些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又是修行之人不可忽视的东西。近几年来看,镇北辖境江湖确实有青黄不接的迹象,修者天资一年不如一年。柳山凌会专门找到西门隐让其南下问剑,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没有占星师的镇北辖境,就只能以自己的想法去试试看了。
游龙郡龙吟宗宗主奇裕,桦虢郡东皇山山主李太阿,北钧郡北钧岭剑痴长老从天问,这几人早年时无一不是天纵之子,纵横江湖,在乱世中就已经打下不小基业。也是因为身有基业,才拒绝了归顺皇朝朝廷,依旧在江湖打拼。
此时他们已经都不年轻,一个个都是双鬓花白的年纪。本来一个江湖后辈的小子举办的什么名剑大会,哪怕那小子姓雷,他们依旧是不屑于参加的。但当听说最后能够问剑神剑穹光时,几个老头子都有些心动。
剑客最重名,也最爱剑。能令穹光败在自己手下,哪怕执剑人是那个不中用的雷家小子,也值得来出一剑。
真正让三人片刻也不愿再多等,不约而同选择前来赴约的,则是今日剩下四人中的最后一人。
背匣剑客无名氏。
无人见过背匣剑客真正的面目,他每次出手杀人救人,必然戴着一面狰狞的鬼怪面具。虽然做的是好事,但他每次出手留下的残痕,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狠辣至极如果真要描述背匣剑客出手的风格的话,就只能是这四个字。他就像是一个专门为折磨恶人而生的魔鬼,在他手下死去的劣迹斑斑的人,没有一个能留下全尸,不折磨到极致,便不让人咽气。
不分强弱,最强到神起巅峰,最弱到刚刚入品,
无一不是受百般折磨才死。
他从不留名字,从没有杀错过人。每次留下的现场必然以极规整的正楷写清罪名,将搜集的罪证也留在现场一一排列。每件罪证,对应一“块”尸体。
东苍皇朝对此人也颇为无奈,抓又抓不住,抓住了也不好定罪。江湖里沸沸扬扬闹腾了好久,东苍皇朝才想出了个笨法子,说背匣剑客隶属修者府刺客属,所行之事为皇朝许可,但一旦背匣剑客杀错一个人,就将全境通缉。
这个说法,反正整个东苍没什么人相信;好在背匣剑客自己也没否定,皇朝、江湖两边也就全都心照不宣,对此人态度暧昧。
背匣剑客是唯一一个能在江湖如此潇洒、无牵无挂之人。
只凭这些,当然也还是没办法让三个老头子全按捺不住急着冒头。这三个离化生境似乎只有一层窗户纸的老头子真正看中的,是背匣剑客实打实的实力以及手中那把名副其实的神剑。
有传言称,背匣剑客是东苍江湖年轻一代最接近化生境的人。一开始还有不少人反对,但当背匣剑客累积杀了三个神起巅峰之人后,反驳的人越来越少,不少人慢慢都开始相信这一点。
他最后杀的一个神起巅峰,甚至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化生境。也是在那一战之后,背匣剑客沉寂了两年杳无音信,应当是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两年后的今天,背匣剑客再次出现,直接把目标放在了名剑大会,让不少人猜测此人已经到了化生境!
三个老头都是在神起巅峰卡了无数年,一直卡到两鬓斑白也依旧迈不过那个坎子的“可怜人”。此次背匣剑客突然出山,他们突然悟到,这后辈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老旧路子,还反而后来居上。于是这次问剑,就是他们三人的一次破境契机。搞清楚这江湖后辈的修行情况,必然对他们自己的修行也大有裨益。
背匣剑客手中的长剑早在千夜时就有名气,是一把绝对的神剑,名为杀寒。再加上三个老头中的两人都有神剑,以及那把品质最高,威力最大的穹光剑,这次名剑大会神兵有四把之多。
更要命的是,背匣剑客背后长匣为剑匣世家“霞天下”所造,这种规制的剑匣中似乎至多还能再装下两把长剑。剑客匣中长剑从未现世,品质大概率不会比他手中长剑差了。
这么算下来,场上共有六把神剑,背匣剑客占了半数。
剑名:穹光,杀寒,龙瀑,太阿,无名剑两把,以及剑痴长老从天问一生佩剑妄屈。
四人对阵,龙瀑对杀寒,太阿对妄屈。
擂台隔离带外人群熙攘,一个白衣剑客同那背匣剑客一样,戴了一副面具。不同的是,一个戴着悉心制作的狰狞恶鬼面具,一个则戴着路边五文钱一个的人脸面具。
人脸面具下的人脸与面具一般无二,毫无表情。
第一百零四章 名剑大会
在擂台的一个边界处,高高矗立着一座观武台,台上所坐之人,正是雷正则。没有对四位江湖前辈表现出更多的敬意,更不会玩弄什么刻意拉拢的心术,雷正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只对自己一手操办的名剑大会有兴趣。
心境祥和固然难得,但雷正则现在的这份云淡风轻,显然只会让所有人更加轻视这个雷家大少爷。
什么都不在意只有放在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之人身上,才是潇洒飘逸;放在实际上什么都不了解,只有一副空架子的雷正则身上,在三位老人眼中,就是不明世事,纨绔子弟。
擂场中的四人,背匣剑客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其他三个老头子都有些唏嘘一世英名,武功盖世的东苍武林盟主雷桀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听说这小子前段时间才好不容易以快三十岁的年纪踏进神起境,这种修为,放在任何一个江湖世家都还算能说得过去,偏偏在雷家,只能算差强人意,只过了个极低极低的及格线罢了。
三个老头子中,游龙郡龙吟宗宗主奇裕,北钧郡北钧岭剑痴长老从天问,两人当年踏入神起境的年纪全都比雷正则要小。李太阿三十多岁进神起,也比雷正则晚不了几年。他们三人现在无一例外,全都无缘化生境,只能自己上下求索找出那一线希望。
对比国师府,同样是四大宗师的司徒虬拥有三个子嗣,大儿子司徒朗炎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已是化生境;二儿子司徒芳,如今二十七八岁,已是神起二境;最近横空出世,从北方回到京城的小儿子司徒久让,只有二十五岁,同样是神起二境的修为。
仅仅是修为稍稍落后倒也还好,毕竟雷家家主还在,武林也翻不了天。
要知道,生在武林共主之家,与生在帝王家也差不了多少。雷正则完全毫无心术,若是平常家族,一个与人为善,一看就没什么心机城府的神起宗师倒也值得尊重,但生在雷家,这样就远远不够了。
同样是再拿国师府三个后辈来说,司徒朗炎为人正气,行事磊落而有决断,在朝中武将之中,不需国师府背景,自己说话便极有分量;司徒芳人们则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如今在国师府掌管刺客一脉,行事狠辣,从未失手,做事以滴水不漏著称;新冒出的司徒久让,据传南下路过镇北辖境时差点宰了在东苍也颇有名气的白令君,最后遇到了柳山凌才作罢。
遇到柳山凌,然后以神起二境的修为活着回到了东苍,这其中救他的是什么呢?手腕和心术绝对半点不能少了。
雷正则自然看到了三个老头子的表情,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我知道,四位为何会参加这名剑大会。”雷正则望着台中站着的四位微微笑着,“最近有些消息,说这名剑大会是我自己的主意,父亲并不知情,最后凭我雷正则根本拿不出穹光剑。”
中年男子神情轻浮,哈哈大笑:“算对了一半吧。父亲一开始不知情,但后来我这海口半座天下都知道了,他
老人家能不知道?”
台下,几人都微微皱眉若真拿不出来穹光剑,那不仅仅是雷正则,他们四人都会变成笑话。雷正则自己肯定是不在乎的,这种败信誉的事他已经做了不少,但他们几人,尤其是身为一门门主长老的,就必须要有个说法了。
雷正则虚按右手:
“放心放心,我雷某往日确实不靠谱,但这名剑大会,心血可还真没少花了。”
场下,剑痴从天问最耐不住性子,面色冷漠,直截了当:
“今日我为穹光剑而来,你小子我信不过,口说无凭。”
雷正则哈哈大笑,拍掌不断:
“妙极妙极!我雷某也最爱从长老这种直来直往的江湖豪杰!”
雷正则将身边佩剑取下,往看台之前随意一插。硕大的剑鞘中,往常只是穹光剑的仿品,但今日……
“诸位,”雷正则神色一变,一扫轻浮随意,目光忽的便深沉如星海,一时间恍如天神降世,让人觉得分外不和。他的周围,更是莫名卷起丝丝雷电,场下四人竟瞬间全部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半步或一步,全都后退几分。
雷正则一反平常似乎可以任人欺侮的神情,此刻张扬霸道,眸间有火,目光似电。他逼视着场中三位长老,气势半点不输三位巅峰强者:
“别忘了,我也姓雷啊。”
最后一句,听起来反而不如先前洪亮,但却有举重若轻之感,让三位老人一阵心惊。
下一刻,天雷骤起!
一道晴天霹雳悍然划破天空,让日光都短暂黯然。定睛一看,那电光竟是自看台而起,直达天际!
剑鞘早已轰然炸碎,一把闪烁着青紫色光芒的巨剑握在中年人手中,紫电粗壮,如恶龙缠身,人间神将!
三位老人一阵恍然,仿佛在那一刹那又见到了当年孤身南下,凭一己之力平定沿海诸郡江湖祸乱的那位真正的武林盟主!
恍然间,三人似乎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你们既然是南方的地头蛇,就带好南方江湖的头。”
关于那个人,哪怕只是声音,也能在一瞬间让三人血液冷上几分!
能够把三座有宗师坐镇的宗门看作地头蛇,更是直接宣之于口!这就是那人源自实力,刻入骨子的霸道!
雷桀渊!
雷桀渊在那次平定江湖祸乱之后就很少到南方,更是将南方各江湖门派的管理权在名义上划给了自己的长子,也是独子雷正则的名下。雷正则也算识相,在有了南方分盟盟主的名义后,依旧从来只在北方活动,一次也没有去过已经属于自己的南方江湖。
本来准备抗议的南方诸门派,见新任南盟盟主半点不管事,一番权衡利弊,反而保持了沉默。因为一个不管事的盟主手下,他们必然能捞取到更多的利益。
南方奇裕的龙吟宗,李太阿的东皇山和中部从天问做供奉长老的北钧岭确实能够算作半座江湖的
三大“地头蛇”了,三座门派近年来相互勾连,小动作越来越多,甚至慢慢有些不再把雷家放在眼里。南方大部分武盟也逐渐被龙吟宗,东皇山和北钧岭三家控制,在朝廷的不闻不问下,三个南方的庞然大物越发如鱼得水,捞取了巨大的利益。
这次名剑大会,本以为北方那几个老家伙没来是因为雷正则没什么名义邀请,说到底也只有一个南盟盟主的花名头。
但现在看来,远没有那么简单。这场看似是雷正则心血来潮的名剑大会,背后应当还有别的意义,怕就有敲打敲打他们三个的意思。
等众人回过神,雷正则已经收了那把神武的巨剑,又恢复那副笑呵呵的模样,让人半点不觉得这个人能有什么攻击性。
“哈哈,第一次拿到这把剑,忍不住显摆了一下,诸位莫怪。”
雷正则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隔离带外将擂台围起。原本吵吵嚷嚷的看客们,在见识了那道冲天而起的电光后,全都静默下来。
“希望这静默之下,会有点思考吧。”
父亲在找一种平衡,雷正则自己也在找一种平衡。化生境之前,他没有改变什么的权力,如果有,能改变的就只有自己。
但这不是任何人都想踩上他雷正则两脚的理由。
江湖,不仅仅是那些天之骄子,绝世高手的江湖,更多的人只是普普通通。他雷正则要的平衡,就是在真正的强者眼中,他没有任何威胁;在普通人的眼中,他依旧高不可攀!
因为有一天,他绝对会像父亲一样,站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为了那一天,他的名字,就不能在普通看客眼中,也黯然无光。
该做的事也做了,雷正则随意把大袖一挥,坐回自己的位置,笑呵呵道:
“李山主,从长老,开始吧。”
“胜者可问剑穹光。”
雷正则眯起眼,好整以暇地望着场中。
场中二人,心思已经不如之前精纯,此时倒都有些不知所措。
……
人群中,面具人毫不在意身边人说他模仿背匣客的议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因为路上听到背匣剑客的传闻,觉得戴上面具能减少不少麻烦才在街边随意买了一个。那道剑光直冲云霄,边上才彻底清静下来。那道剑光,点亮了不少人的眼睛,也让枫卿童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白衣年轻人的目光,从一开始便始终在那高台之上。当那把穹光剑真正问世之时,本以为自己早已心死的枫卿童竟然生出一种期待被满足的感觉,让枫卿童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
“已经不愧名剑大会这个名字了。”他的目光中,在良久的黯然无光后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龙瀑,九十四。
杀寒,九十。
太阿,七十七。
穹光三。
轻轻摩挲着怀中的雪白长剑,年轻人低声喃喃:
“吾辈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