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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采茶煮酒     拾星txt下载     拾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水玦略(二)

    蝣蛉山,设有荒虬岭最权威的议事厅,是一门之中权力的中心。这座小山上,更坐落着掌门戚敛的住所。

    荒虬岭如今不敢说是镇北辖境最强大的门派,但若真要排名,三十二镇中不会跌出前三就是了。不清楚荒虬岭崛起历史的,都会疑惑,为何这么大的门派,最重要的一座山却名“蝣蛉”。

    其实这蝣蛉山,就是戚敛年轻时的起家之所,庞大的荒虬岭,也是从此处起步。后来,戚敛联合吞并了许多门派,始终稳坐龙头老大的位置,荒虬岭中心便也始终未变。也曾有人建议戚敛换一座更有气势的山峰作为住所,但戚敛从来不曾考虑,“蝣蛉”是一种纪念,也是一种警醒。

    一座略显低矮的山峰,掩映在崇山峻岭之间。仰龙雕并不能直接飞入山中,在山脚将二人放下。

    于是二人手牵着手,缓步登山。

    一路上暗哨自动退避,晚风中,二人衣摆飘飘,不知不觉便到了一群宏伟宫阁之前。

    “到了,我先回去了。”此时应该叫做吴凌阙的黑衣少年松开手,没打算进去。

    “不进去坐坐吗?”戚雪显然依旧有些舍不得。

    吴凌阙摇摇头:“不了,你进去吧。”

    戚雪点点头,并不强求。她知道,自己的凌阙哥哥是有苦衷的。荒虬岭以实力为尊,人人崇尚强者,所以哪怕等级森严,她依旧能听到一些关于吴凌阙的议论。在常人眼里,就是一个废人,高攀上了大小姐,这才成为荒虬岭的座上宾。她能够听到,吴凌阙自然也能听到。

    当然,这些声音她并不会在乎。但她大哥对吴凌阙的成见,她就不得不考虑了。

    戚雪有两个哥哥:大哥武力超群,为人豪爽,最看不得的就是裙带关系,结果自己的妹妹就找了个“废人”,怎能不气?至于二哥,常年在外跑动各方关系,对吴凌阙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倒表现得很开明。

    他们三兄妹,与一般权势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不同,他们从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三兄妹之间的关系几乎水泼不进。特别是两个年纪大些的哥哥,更是对这唯一的妹妹宠上了天。

    这也是戚雪不能和大哥对着干的原因,实在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大哥确实是为了她好,怕自己看错了人。这种事,也只能等了。

    “那……我就进去啦?”戚雪不好意思的笑笑。

    吴凌阙点点头,微笑着轻轻挥手:“去吧。”

    这时,一个鬓角斑白,但依旧神武英俊的中年人从不远处大门中走出。

    戚雪一回头,有些意外:

    “阿爹?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那中年人

    面貌依旧如同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走到戚雪身边后,宠溺的揉揉女儿的脑袋,打趣道:

    “幸好没走,不然可不就看不到你们这你侬我侬的样子了?”

    戚雪微微有些脸红,轻轻拿开父亲的大手,嗔道:“老不正经!”

    吴凌阙见到中年人走近,做了一揖,恭敬道:

    “戚伯伯。”

    那中年人依旧满脸笑意,点点头,而后轻轻拍拍戚雪的肩膀:

    “雪儿,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事要找凌阙。”

    戚雪自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点点头,又向吴凌阙招招手:“凌阙哥哥,我先进去啦!”

    吴凌阙自然又微笑着挥手,注视着绿衣小丫头一蹦一跳跑进了宫阙大门中。

    “走吧,”戚敛见戚雪已经进了大门,转头望着吴凌阙:“凌阙,我们一起去走走。”

    吴凌阙收回视线,点点头,跟在戚敛身后。

    二人行走在荒虬岭属于戚敛个人空间的小路上,夜色安静,凉风习习。

    吴凌阙一时没有忍住,有些咳嗽。

    戚敛微微停步,将身上的外衣披在吴凌阙身上,说了句“注意身体”,而后继续在前面带路。

    吴凌阙有些吃惊,但依旧没有拒绝。

    良久沉默,吴凌阙先开了口:

    “戚伯伯,练了几成了?”他说的,自然是奎山秘法。

    戚敛摇摇头:“研习许久,发现对我意义不大了。都化生境了,靠吸取别人灵力,难得寸进的。”

    吴凌阙点点头。若奎山秘法可以一直靠吸取他人灵力精进,那当年他父亲也不会一直卡在神起巅峰了。

    戚敛微微停步,犹豫片刻:“这秘法,一开始你答应我的,只是给我一人。但现在,我这老脸还是得拉下来求一下你……”

    吴凌阙自然也停步,站在戚敛身后不远处。他思量片刻,这才开口:

    “若我不答应,是不是今日就会死在这?”

    戚敛在前面笑出声来,摇摇头,又开始缓步向前:

    “年轻人啊,就是年轻气盛,什么伤感情的话都脱口而出,没有遮拦的。”

    吴凌阙松了口气,脚步轻快了些,跟了上去。

    戚敛语气略微严厉了一些,不过倒没什么恶意,更像是父亲在教育孩子:

    “一见面让你叫我戚伯伯,是有道理的。将来,我更是你老丈人,你得叫我一声父亲。对于我,你不必再有任何怀疑。”

    “当然,”他接着道,“枭雄嘛,对任何人都应该抱有警惕。你这样,也没什么……还是嘱咐一句,你小子若不是真的喜欢我女儿

    ,我这顺水推舟没成姻缘造了孽的话,你就真的得死在这荒虬岭了。”

    吴凌阙点点头:“这一点,戚伯伯也不必对凌阙抱有任何警惕。”

    戚敛点点头,神色和缓一些:

    “我这么些年走过来,下作恶心的事是没少做。但我始终遵守的法则有一条,那就是,有些让你忌惮的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能拉拢便拉拢,你吴凌阙是一个。”

    “如今你确实位卑力乏,但十年后的你与今天的你,会是两个人。我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坚固一些,长远一些,这也是我如今半点不想以势压你的原因。”

    吴凌阙停步,深作一揖,这次有些发自肺腑了:

    “戚伯伯行事磊落,是凌阙小人之心了。”

    戚敛没有停步,笑道:“别拍马屁。”

    吴凌阙点点头,道:“奎山秘法,戚伯伯便宜行事便是了,以后不必问我。”

    戚敛有些惊讶,回首问道:“我戚某人也以德服人了一次?”

    吴凌阙摇摇头,也不隐瞒:“我并不希望奎山秘法外传,与戚伯伯做交易,实在是当时凌阙已为废人,血仇不报意难平便孤注一掷。毕竟那两个渣滓门派,留一日便恶心一日,真被按罪关进修者府牢狱,会更加棘手。”

    “如今说出戚伯伯便宜行事的话,凌阙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的。奎山秘法在外界是鼎鼎大名的邪术,戚伯伯虽然不认同,但还是会顾及荒虬岭的名声。我与戚伯伯,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这些年在镇北江湖上总有荒虬岭的一些风言风语,但荒虬岭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经常能得到镇北王府官府方面的暗中扶持,越做越大,其实就是讲究一个‘火候’。若是门中有人修行奎山秘法的消息传了出去,就过了一个红线了。”

    “所以,哪怕我今日答应,能修行奎山秘法的,依旧不会多。”

    戚敛点点头:“还算在理。”他望向已经进入视野的一座低矮建筑,步子放慢了些:

    “特别是如今你在我门下,那两派又一夜灭门,你与我做的交易,并不难猜。白令君如今还滞留在祁连镇,大抵就是想要确认此事,所以短期内,我甚至不想轻举妄动的。”

    戚敛顿了顿,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那座低矮建筑前。夜色深沉,冷风呜咽,这里的温度甚至又要低上一些,在这座本该光辉雅致的小山中,这里显得格外/阴沉可怖。

    而吴凌阙,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

    “奈何,”戚敛开了口,他身上的气息一变,忽然与这里的环境慢慢相合,脸上的笑容在黑夜中有些诡异:

    “那夜你的潜力,太让人着迷了……”

第六十一章 水玦略(三)

    荒虬岭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山岭,并不是所有地方都灵气充沛,而那些荒芜之地,也给过往修士,留下一条穿行小径。

    这条小径,知道的人往往身份都不简单,早年曾随父亲经过此地的吴凌阙算一个。

    从听涛阁离开,吴凌阙身体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一颗藏着父亲全部灵力,自己孕育数年的左眼珠,已经成为他作为修道之人的第二个心脏,却在一战之中彻底损坏,后来更是干脆挖出。

    全身经脉尽断,哪怕只是一直坐在仰龙雕的宽阔的背上,依旧疼痛不已。稍不注意,全身就又会不断渗出鲜血。

    但他必须离开。

    如果留在镇北王府的人手下,如今的他可能不会立刻死掉,但剩下的时光,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废人一个做任何事都在别人监视下的废人。

    那么很多事情,他就没资格再做;很多仇,他也不会再有机会去报。

    所以,他选择南下,去找那个曾经唯一敢跟父亲合作的人,去属于那个人的荒虬岭。

    一路南下,沿途皆是荒山野岭,幸而仰龙雕能猎捕一些野物,还有灵力稍加祭炼,才能带着吴凌阙来到荒山岭的地界。

    进入山岭前,吴凌阙就按照记忆令仰龙雕发出了特定的过路暗号。因为一旦被怀疑有恶意,凭现在的他和阿龙,连一波普通的实力试探都会让他们直接陨落。

    当来到山岭中的一座荒山时,降落到山中林地,吴凌阙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紧绷的那根弦猛地一松,一时间心境失守,积累多日的伤势忽然复发,整个人的身体开始彻底滑向衰败崩溃的深渊。

    仰龙雕早有灵性,将昏迷的吴凌阙放在一处石崖中段,留下禽类之王的气息震慑普通鸟兽,而后便重新振翅而飞,刻意去吸引一些灵力足够强大的人来救自己的主人。

    而后,便遇到了戚雪。

    其实仰龙雕很冒险,在荒虬岭,遇到灵力高强的人,它被直接轰杀的可能性远远高于成功引人过来救下吴凌阙的可能性。

    也算吴凌阙命不该绝,也算造化弄人,他最后还是被戚雪暂时稳住伤势,接着幸运地遇到了此生遇到的第二个化生境。当然,遇上的那个姓高的,不是幸运。

    后面遇到的两个化生境,都有救命之恩。

    吴凌阙再醒过来时,是一个绿衣姑娘在照顾她。当他得知此处便是荒虬岭时,第一时间就想要起身去找荒虬岭掌门。此刻的他,心中只有复仇。

    戚敛后来自然也见到了那只仰龙雕,对吴凌阙的身份也大致有了猜测。果然,一见面,吴凌阙便直接拿出奎山秘法,只求戚敛派人去北边灭两个已经元气大伤的二流门派。

    仅仅是灭两个不剩多少战力的二流门派,对戚敛来说自然简单。但一旦涉及镇北辖境恶名昭著的奎山秘法,他反而要仔细斟酌了。奎山是为数不多的,由王府供奉亲自讨灭的一流门派,甚至是镇北辖境唯一一个被彻底灭门的门派。这其中,奎山秘法过于阴毒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见戚敛犹豫起来,吴凌阙因为早已满心仇恨,误以为是戚敛认为奎山秘法价值不足以他出手。一咬牙,他决定亲自证明奎山秘法的强大。

    戚敛虽然被会错了意,但是反而来了兴趣。他任由吴凌阙拖着重伤的身体跪在他的面前,质疑道:

    “经脉尽断,也

    能修行奎山秘法?”

    吴凌阙抬起了头,毫不畏惧的直视戚敛的眼睛:

    “我有自己的路!”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此时还是对吴凌阙有些兴趣的戚雪也觉得越来越有意思。

    后来的事,戚雪没有看到,当她再看到吴凌阙,吴凌阙已经成了荒虬岭的一位山主。

    吴凌阙被救醒的那个夜晚,他便一步一趔趄地跟在戚敛身后,到了蝣蛉山一处僻静的矮小建筑前。当他跟在戚敛身后,进入地下广阔的空间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这个人会和自己的父亲打交道……

    同道中人。

    那地下,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牢狱,这里的符阵法,剑阵机关,甚至要比蝣蛉山本身的防御阵法还要严密。镇守此处的荒虬岭门人,更是各个心狠手辣,一幕幕人间惨剧,在这里汇集。那监狱之中,缭绕着浓重的煞气,而这里的“牢头”,就是将蝣蛉山作为住所的化生境掌门戚敛。

    谁能知道,小小的蝣蛉山下,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

    深呼吸一口气,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吴凌阙眼神在稍微错乱后恢复平静,对牢狱之中的哀嚎惨剧无动于衷,一步步前行。

    戚敛在前面始终不说话,只是缓缓走着,他也不太在乎已经浑身是血的吴凌阙是不是会倒下去。若吴凌阙在这里便倒下去了,死在这里了,那就只当他命当如此,戚敛绝不会再出手相助第二次。

    周遭猛地一静,二人来到一道昏暗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小门。

    虽然周围安静,但这里的煞气却浓重得多,那间小门后面更是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压。已经能够忍耐身上各处传来的痛苦的吴凌阙,在这里险些一下跌倒下去。稳住身形,他才堪堪站稳。

    戚敛依旧没有出手。

    他缓缓的,缓缓的,打开了那扇门。

    门后景象,让自认为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足够强大的吴凌阙都作呕起来门后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或许它已经不能称作是人,更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怪物。

    四肢被斩断,脸上五官皆被毁去,身上残余的各处窍穴被插满了铁剑,身体被穿透,整个身躯被钉在了墙壁上。“它”身上的铁剑有些早已生锈,与“它”长到了一起,有些稍稍新些,还有几把是新的剑,还在顺着剑柄一点点留下血来。可能是伤口太多的缘故,这个身体上生出了许多肉瘤,整个躯干已经开始变形,连男女都已经分不出来。

    吴凌阙只看了一眼,就扶着墙壁开始呕吐,因为伤重的原因,他更像是在大口吐着鲜血。

    戚敛望着那个“怪物”,眼神阴毒,但而后,他又绽放出笑容,在旁边微弱的油灯照亮下,更显恐怖。

    “老朋友,你今天,说不定可以解脱了。”

    那怪物早已麻木,它五官已毁,自然是听不到戚敛的声音的。或许现在它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铁剑插入身体的痛苦。

    戚敛转过头,望向一直呕吐不止的吴凌阙,整个人平静下来,说道:

    “这是你的机会,你许诺我的证明,可以在它身上展现。虽然这么些年它有些稍稍跌境,但神起初期,应该够用了。”

    吴凌阙胃中依旧有些翻涌,身上的伤口全都裂开,他一边呕吐,一边疼得不停流泪,糊住了整个视线。

    “三。”

    一个声音冷冰冰传入他的耳中,让他猛地一激灵。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二。”戚敛没有停下,又说出一个数字。

    不能再等了!吴凌阙猛地将满口的鲜血咽下去他本就没怎么进食,后来吐得早已全是内脏淤积的鲜血。

    抬起头,吴凌阙直视着那个怪物,心法运行,吴凌阙用尽全身力气一掌贴在那怪物身上。

    他唯一的右眼中升腾起嗜人的红光,嘴中低喝:

    “吞!”

    那怪物猛地挣扎起来,它早已发不出声音,只能不断挣扎这痛苦,比铁剑入体还要强烈百倍千倍!

    戚敛眼神一亮,气势一变,化生境的威压一下砸在那怪物身上,替吴凌阙掠阵。

    那怪物窍穴之中全是铁剑,灵气本就运行不畅。多年的监禁中,它也没有了清醒的意识,骨子里只有对戚敛的彻骨恐惧。于是神起境的高手,在这一瞬间灵力全部溃散,最后竟是听天由命,任由面前的小辈将他的灵力一点点蚕食……

    吴凌阙经脉尽断,早已无法运行原本的奎山秘法。此刻他运行的,更像是自己更改的更加毒辣的邪术真正的邪术!

    各种记忆不断涌入他的大脑,甚至面前此人的功法套路,运灵轨迹,乃至经脉脉络,全部一点点融入到吴凌阙的身体之中。他的眼神越来越赤红,像是彻底入魔,面前那个怪物,从挣扎到放弃,再到彻底安静下去,最后竟然化作了一滩脓血……

    闭眼调息,当吴凌阙再睁开双眼时,他身上的伤口全部修复。顿了顿,吴凌阙轻轻握拳,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手掌之间凝聚。他张开双臂,身上升腾起截然不同的狂放气质神起!

    戚敛皱起眉头,直接蓄力,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你是吴凌阙,还是孙年?”

    吴凌阙闭上眼睛,收起心思,而后望向戚敛:

    “我是吴凌阙,不过你们的事,我看到了。孙年确实该死,你这样做,我很赞同。”

    戚敛蹙起眉头:“哦?”

    “背叛,就该灭亡!”吴凌阙沉声道,像是想起了谁,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我也经历过背叛,如果再遇到,或许也应该让他付出一些代价……”

    “你果然看到了,那你这门功法,确实有些意思了。”

    吴凌阙摇摇头,而后眼光深邃:“奎山秘法,我回来再献给戚掌门。现在,我自己可以亲自去报仇了。”

    “你自己能去也正好,我没必要染上不必要的麻烦。但你这状态,好像有些不太对?”

    “吞噬别人的力量,怎么可能长久?我本来就经脉尽断,锁不住灵力的。说恶心点,就等于我吞了他的经脉而已。当然,这种邪术对戚掌门没什么用处,但原本的奎山秘法,您会感兴趣。”

    戚敛让出一条路:“去吧。你跟着我进来的,出去也没人拦你。”

    吴凌阙点点头,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道:“我的仰龙雕……”

    “你被救的那座荒山的石崖下。”

    吴凌阙有些意外:“您,不怕我逃走?”

    戚敛不以为意,像是听到了最蠢的问题,反问道:“你能逃到哪里去?”

    于是,那一晚,吴凌阙一路南下后又再次北上。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虐杀一般,两门尽灭。

第六十二章 水玦略(四)

    今日夜晚,又是戚敛和吴凌阙两个人来到这里,一座不起眼的矮小建筑。

    这是个人间炼狱,也是吴凌阙重新抓住那一丝修炼机会的起点。

    “走吧,下去看看。”

    吴凌阙点点头,也不拒绝。

    一如往常那般阴沉的地下,眼前是从未变过的,仿佛永远在发生的各种酷刑。不同于第一次,吴凌阙这次是真正的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慌乱。

    一步步往深处走去,依旧来到那个密室。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但空气中的血腥味依旧浓得刺鼻,不知是地牢中其他地方飘来的,还是孙年死后残留下来的。

    戚敛在这里站定,望着那面已经空了的墙壁,上面残留的各色铁剑还未拔去。这些铁剑,仿佛成了唯一能证明孙年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一代神起境江湖宗师,下场却这么凄凉惨烈。

    戚敛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满目疮痍的墙壁,淡然道:

    “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现在他死了,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读取到孙年部分记忆的吴凌阙默不作声,虽然有些恶寒,但他觉得孙年确实罪有应得。

    怪不得戚雪只唤那个人“小娘”,戚雪也从不提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来是早已故去了。还是死在了戚敛曾经最好的兄弟那个被戚敛折磨了十几年的孙年手里。

    “你会觉得这里很不人道吗?”戚敛收回手,回头望向黑衣少年,轻声道。

    吴凌阙回过神,想了想,点点头。

    戚敛并不生气,笑道:“这里的,都是我曾经的敌人。有强大的,有弱小的,但结局和归宿,都在这座地宫之中。”

    他轻轻拍拍吴凌阙的肩膀:“你觉得不人道,是对的。你还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绝对没你那晚那么重的煞气。太早变成我,就不是枭雄,而是疯子了。”

    吴凌阙眉头微皱,而后转身向戚敛做了一揖:

    “受教了。”

    戚敛摆摆手,不以为意:

    “我只是说说,你那功法,将来只会造出比我戚敛阴毒百倍的吴凌阙。你如何阴毒,我不管的,但作为父亲,总得确定女儿喜欢的不能是个怪物。”

    吴凌阙点点头:“我会注意。”

    戚敛转身走出密室,带着吴凌阙转着这个宽阔的地宫。地宫之大,让吴凌阙甚至以为这是凿空了整个蝣蛉山才建成的。里面的囚徒境界都不算低,可能太低的也没资格进这个地牢。到了戚敛这个境界,能犯下让他费心抓回来的罪行的,也该有那么丁点本事。

    地牢之中,境界最高的应该就是昨夜已经死掉的孙年,最低的,也该是窥星境以上。

    更可怕的,是地牢中的人数足足有几百人之多……

    这就是一方霸主

    的手腕,能让几百修士消失,外界没有丁点反应。

    “你现在的状态,不是很稳定啊?”戚敛也不回头,毫不顾忌的询问着吴凌阙的修行状况。

    吴凌阙也不觉得有什么,点点头:

    “为了让线索在我这里断掉,我刻意没有阻拦灵力耗散,甚至还加了一把火。在白令君前来查探时,我就又是那个经脉尽毁,毫无威胁的听涛阁小童了。”

    戚敛摇摇头: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没发现,你的身体在向更坏的方向恶化?”

    “恶化?”吴凌阙活动了下身体:“没有啊,只是略微好转的经脉在慢慢回到原来的状态。”

    戚敛摇摇头:

    “你境界不够,看得不远。你的经脉在你吞噬孙年之后,得到了很大的修复,连运灵的方式都与他相似起来。我也以为奎山秘法真被你改成了一门逆天功法,能夺他人造化。但显然,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的身体,现在就是无底洞。灵气不维持,经脉就会持续枯竭,最好的情况就是彻底无法修行,包括被你改造的奎山秘法都会失去。坏一些,可能会全身瘫痪,下半辈子变成连凡人都不如的废物。最坏的,身死道消,经脉毁坏后祸及全身,最后和孙年一样的下场变成一滩脓血。”

    吴凌阙心中震惊,停下脚步,思量后道:

    “恳请戚伯伯解惑。”

    既然戚敛开了这个口,说明他吴凌阙还有救,一山之主,没工夫陪一个要死的人转这么久。

    戚敛站定,环顾周围,笑道:“答案,就在这地宫之中!”

    ……

    一炷香后,二人从一处密室出门,神色如常。只是吴凌阙身上,又有了正统修士的气象,除了灵力稍稍有些逸散,与寻常修士无异。

    “以后,你七日可以来这地牢一次。若自己能挨得久些,自然更好,免得坐吃山空。”

    现在,这一地牢的人,在戚敛眼中已经不是人,而是他培养一个怪胎的资源。

    吴凌阙在迈出那密室大门时,浑身邪意凛然,但当他后脚迈出那房间,整个人又回归到仿佛无欲无求的境界。

    你不知道,哪一面是真的他;而哪一面,只是他的面具。

    踏出另一条路的吴凌阙点点头,他知道,今后的自己,会是恶魔,而不再是人。

    “作为交换,有时你需要帮我做些事情,算是你作为山主的小小任务。而且,你也能在外面多‘吃’一些……”

    “自然,如今杀人,没人能比我更干净了;也没人能比我,更适合审判了。”

    此时的吴凌阙,在重新回到龙跃境后,脑海中已经又多了一个人的部分记忆。

    “很好,”戚敛在这血腥之中如沐春风:

    “以后,清心山可以自行抽调荒虬岭弟子是让他们走你的路,还是原来奎山秘法的老路,随你。当然,若是怕败露消息,‘吃’掉一些,得干净点。”

    “请戚伯伯,别用‘吃’这个字。”

    戚敛神色一滞,想起了绿衣小姑娘,点点头:“我言语失当了。”

    二人最终沉默着离开了那座地宫。重新回到地面上,戚敛再没有那副病态的模样,甚至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吴凌阙道歉。不过终归作罢了,因为他还有正事:

    “今日将你推到龙跃巅峰的境界,是因为今日便有任务……”

    吴凌阙一言不发,听完时间、地点的关键消息后,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祁连镇与黄槐镇交界处,一个曾看了不该看东西的年轻掌门,正在院中纳凉。他今日有些心惊肉跳,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便在自己院中打坐,想要心静一些。

    虽然他已经是龙跃修士,但其实他的门派依旧不怎么起眼。这些年,他教的弟子多是些被长辈寄予厚望,想要早日开窍的稚童,一般都出身富贵。所以门派虽小,但却富庶,也让他有能力额外教导一些他相中的好苗子。

    那日外出游历,拜访故友,回山时恰好见了件灭门惨案。凶徒之中,为首的蒙面者身上的气势竟然压得他都无力反抗。无奈,他便只能袖手旁观,幸而在惨案之后,他救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年幼女童,算是聊以慰藉。

    那女童天资极好,想必将来是有可能超过他的。所以他斗胆先将女童纳入自家祖师堂,只让她喊自己一声小师叔。至于是何处的祖师堂,自然是比他这小小的池塘子要大上百倍的广阔天地……

    正在他出神时,一道身影已经站在院落围墙之上。

    他抬起头,仰视着那道身影,大致懂了自己今夜心慌的理由。明人不说暗话,他也向来直接:

    “阁下,可是来自荒虬岭?”

    自己目睹的惨事在祁连镇境内,祁连镇能有神起境的,荒虬岭一门而已。还能找到自家门口,自己的猜测多半是**不离十了。

    那黑影并不应答,年轻掌门同样神色从容:

    “我那日虽然见了荒虬岭行凶,但并未多事,如此,也要取我性命?”年轻掌门在祁连镇势单力孤,确实没打算去修者府多嘴。而且镇北辖境,对修士纷争,往往宽松,哪怕被查证,荒虬岭会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覆灭。

    哪怕真折损了那名神起境,荒虬岭可还有三个神起境以上的大佬呢……若是再往北去些,他倒还能有些底气。在这里,还是算了。

    可哪怕他已示弱,那黑影依旧不开口。

    年轻掌门无奈摇头,下一刻,这年轻道士气势陡然攀升;院墙之上,那道黑影更如一道利箭,激射而来!

第六十三章 水玦略(终)

    那道士模样的年轻掌门回身便走,传音入耳道:

    “可否莫要伤及无辜,我们山后一战!”

    吴凌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年轻道士的门中还有许多不谙世事的孩童,若是惊醒了看到不该看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斩草除根。

    于是便也追着那道士去往后山,只是更加警惕了是否会有阵法一类的东西。

    后山山顶,那道士遥遥站定,吴凌阙确定并无埋伏,再无耽搁,起手便是孙年功法之中的杀招,一拳轰来,如有龙鸣。

    年轻掌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此时也放开手脚,迎上那一拳,同样一拳挥出,竟是硬碰硬的法子。

    吴凌阙尚不适应这种打法,犹豫了一下,但年轻掌门的拳头已经到了面门,再无法做悔,只得硬着头皮奋力挥拳。

    拳拳相击,轰然一响,山林之中一时间落叶纷飞。两个龙跃巅峰的天之骄子各自对立一边,年轻掌门依旧面色从容,吴凌阙背在身后的右手有些发颤,窍穴之中更是灵气翻涌。

    “想必今日,阁下还杀不了我?”

    吴凌阙摇摇头,而后拉开架势,竟换成了出掌。

    一时间,他的灵力又化作水波一般,浑身意蕴从至刚变作了至柔。

    年轻掌门一皱眉,下一刻,吴凌阙已经缓步欺身而来,更惊人的是,他的身前灵力浓稠,如水波外漾,竟是形成一种令那年轻掌教都觉得有些压抑的“势”。

    年轻掌门避其锋芒,至刚至柔之间,令他有些不适。

    但谁知,吴凌阙看似身形缓慢,却仿佛在一息之间便近了年轻掌门的身。年轻掌门倒也没有彻底惊慌失措,脚下一蹬,摆出一个不动如山的立桩,如脚下生根,老僧入定。

    吴凌阙携势而来,在年轻掌门面前气势攀升到顶点,一掌袭来,灵力从平静的湖面,骤然间变作滔天的巨浪,狠狠扑打在年轻掌门的身上。

    如浪击礁石。

    那年轻掌门早已双目紧闭,一拳横推,堪堪顶住这如同天灾一般的招式。

    吴凌阙经脉之中有些疼痛,此时,他的右手臂上悄然浮现两根血红丝线,只是战况胶着,无人发现。

    吴凌阙已经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在大开大合后流逝速度又快了些,虽然不至于立马跌境,但在和面前此人过招的过程中,难免会失之分毫,谬以千里。

    微闭双眼,一心二用,不远处一段枯枝竟然以御剑之姿升腾而起,盘旋一周后,一“剑”刺向年轻掌门后心口。

    年轻掌门心中有感,猛地一惊:第三种功法!

    修道怎么会有这种怪胎?修道之人,从来没有听说同时修行三种不同功法的。一是功法难寻;二是功法再多,在境界压制前都是没有用的,与其分心修行,不如专于一法;三是极容易功法相斥,走火入魔。

    面前这家伙,还真是个怪胎。

    年轻掌门轻念一声:“移花接木。”

    而后只见他脚底用力,整个人竟然倒转一周,呈倒立姿势,

    一掌顶住后继乏力的吴凌阙,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那枯枝利剑顿时摆脱吴凌阙的掌控,顺应那股冥冥之中的“势”反而向着吴凌阙刺来。

    吴凌阙心中大震,收起听涛阁功法,慌忙躲闪。但那磅礴招式反而收招极难,灵力反噬令他境界不稳,动作一慢,那道枯枝狠狠地穿透了他的右肩。

    吴凌阙笔直倒退,拉开距离。一时间脚下一软,只得单手撑地蹲匐下来,左手捂住肩头,满手鲜血。

    那年轻掌门并未追来,道:“你走吧,今日你杀不了我。荒虬岭灭孙家旁支满门一事,其实是你们荒虬岭内部的自家事,我看过也就看过了,不会多嘴。”

    吴凌阙怎么可能善罢甘休,第一次执行任务,绝对不会空手而归。身上杀意再起,但此时,一只宽阔的大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吴凌阙体内躁动的灵力顿时销声匿迹。

    “还不够狠,他说换地方,你便换了地方?”来人声音沉稳,仿佛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不足以他放在眼里。

    年轻掌门再无之前的闲适,双目睁大,满眼惊恐,下一刻,如一道利箭急速逃遁!

    “移花接木,造化虔灵。今日,你不得不死了。”与他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人不急不缓的语调。这不急不缓的声音,如梦魇一般,如影随形的缠绕在年轻掌门耳边,仿佛那人已经遍布整个山林。

    “停下吧。”戚敛仿佛出口成宪,年轻掌门如遭雷击,真的半点也动不了了。

    戚敛缓步走到年轻掌门身边,身后跟着吴凌阙。

    “今日,你输的不冤。”这句话自然是说给吴凌阙的,而后才道明年轻掌门的身份:“内门修道,道服万千;外门庞杂,同属一脉。你就是秋水派那个多年前便云游四海的,内门第一人?”

    年轻掌门知道今日必死,反而坦然许多:“今日戚掌门亲自下山,陆远命当如此。只是陆远不明白,戚掌门为何一定要杀我?秋水荒虬两派地域不同,并没有深仇大恨,若是孙家灭门一事,我守口如瓶便是了。”

    戚敛摇摇头:“你不会守口如瓶。若是任何别的大门派,今日你都不必死,我们的生意也都有的聊。偏偏你是与修者府一般无二的秋水派门下子弟,你知道了,便等同修者府知道了,麻烦得很。”

    陆远见已无可挽回,干脆破罐子破摔:“戚掌门不怕陆远已经传信?”

    戚敛还是摇头:“若你去传信了,便活不到今晚。让你自己回到这黄槐镇与祁连镇交界处,也是为我们杀你,提供些便利。”

    陆远无奈,此时依旧动弹不得,只得叹息:“戚掌门好算计......”沉默片刻,诸多尝试,终归无用。自己面对的,可是化生境。

    他倒也不怎么怕死,只是这里死了,实在冤得很啊......

    “哎,只求戚掌门不要伤及无辜......动手吧。”

    戚敛微笑望向吴凌阙:“不急,我家弟子,还有些事要找你。”

    秋水派心法,最适合重续断路。就算没办法恢

    复吴凌阙的伤势,也是大有裨益。

    正在陆远疑惑时,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已经贴在了他的身上。下一刻,那只手所在的位置如同被人啃噬,一种彻骨的疼痛让心志坚定的陆远在一瞬间心神失守,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整个夜空的寂静。

    戚敛微微摆手,隔绝声音,津津有味地旁观着。

    那种疼痛,从身上的一处,开始慢慢向着全身蔓延,陆远仿佛就看着眼前的蒙面人化作恶兽,一点点吃掉自己各个部分的身体。更可怕的是,陆远发现,连同自己的记忆都在一点点消失……

    陆远忽而间觉得分外凄凉……云游已近十年,还不曾回去给师傅看看自己这十年的成就,应当依旧担得起内门第一的名头;还没回去看看师祖,向她老人家问安;还没回去赴约,见见那个说等她十年的姑娘……

    “好,好……”陆远满脸泪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重新开口说话:“好一个荒虬岭,连这些记忆你也要拿去?那便尽数拿去好了!”

    已经显得有些干瘪的陆远浑身绽放华光,戚敛大惊:

    “不好,松开他!”

    可是已经晚了,在戚敛的重重禁制之下,陆远依旧运行了一式移花接木,下一刻,磅礴的记忆如洪涛一般,闯入吴凌阙的脑海。

    走马灯一般,吴凌阙看遍了陆远的一生:

    八岁入秋水派门下,为掌门徒孙,嫡传内门。十岁入品,十五岁窥星巅峰,为同辈内门第一。十七岁为寻破境机缘,外出游历各镇。十年间,沿途协助指引孩童开窍百余人,广施恩义,行侠仗义,不曾行违心事一件。二十五岁,龙跃巅峰。二十七岁,预备教完最后一批弟子,回门中赴十年之约,娶她归家……

    “凌阙!”

    戚敛一声大喝,将吴凌阙拉回现实。眼前,陆远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还未散尽的灵气已有神起气息……

    踏实修炼,境界稳固的二十七岁神起境……

    “你怎么样?是伯父大意了……”戚敛有些自责,在眼皮子底下还没能禁锢住这陆远,真是白瞎了自己的境界。

    吴凌阙彻底回过神,摸了摸脸上,自己竟然也是满脸泪水……他狠狠擦干净,想了想,咬牙道:

    “乱七八糟的记忆灌了我一堆,秋水派心法只得到半部……那山门弟子,需要灭门吗?”

    吴凌阙双目阴沉:我是奎山吴凌阙,不是听涛阁水!魔教后人,从来铁石心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戚敛一怔,摇摇头:“灭了门,陆远就真的是死在祁连镇了。后面的事我自有布置,你不用再管了,倒是你的身体……”

    “我没事。”吴凌阙摇摇头,吸取了陆远的部分灵力,他又暂时跻身神起境了。

    只是没人注意到,他手上的红线,变作了三根。最新的一根,尤其血红怖人……

    年轻掌门的门派院落中,一间小房子里,唯一无父无母,被陆远亲自带回的小姑娘缩在被子里。她望着后山一闪而过的华光,双目空洞。

第六十四章 少年自古皆仗剑

    一席白衣,斜挎长剑,腰别酒壶,斜坐于一截漂浮水面的木桩,顺江而下。

    枫卿童并不走人多的城镇,备好了干粮,这几月来只是在山林之中赶路。买些东西的钱财一事,随意当过几日护院,便也就挣了个七七八八。

    主要是早些时候与柳山凌处讨要的银票,面额是大得很,却不太好花。

    数月赶路,已近冬日,今日河中已有薄冰。枫卿童纯粹兴之所至,只想着顺江而下,万事不想,随流水漂往南方,便直接能出镇北辖境。

    至于镇北辖境的江湖事,他不能再管,也不想再管。一团乱麻,不是一剑两剑便能斩开,更不是杀力够大就可万事不惧。

    水观棋亦是观道,他挡不住这少年人的去势,只希望自己离开之前,可以在他心里埋一颗种子,白棋可胜黑棋的种子。

    至于风千陌,能做的事枫卿童也都做了,剩下的路,其实都要看风千陌自己的决断。是选择举世皆敌最后众叛亲离,还是舍去执念,放弃至亲,下半辈子行尸走肉,都由着他了。

    水和风千陌二人之间,又是千丝万缕。水对风千陌,只是厌恶,风千陌对水,却是感激和愧疚。偏偏二人之间,将来必有一战。

    枫卿童知道,水迟早会认出那女刺客,那时候,听涛阁留存下的二人必将彻底反目。作为师傅,没办法留在镇北辖境守着徒弟,总得多为他争取一次生机。

    天下皆是愁心事,唯有酒神怀中空。

    一口烈酒下肚,枫卿童更忧愁了些。

    借酒浇愁,无心之人抛却一切,有心之人只能愈加清醒啊。

    “前面那白衣服的,让开道路!”

    一艘江中巨船出现在上游处顺流而下,因为丝毫没有减速,眨眼间便距枫卿童的小木桩不远了。

    枫卿童无心相争,将手在木桩旁的水中一划,斜坐着的木桩猛地转向,如利剑一般刺向岸边,让出道路。

    巨船船头,刚刚还趾高气昂故意晚些喊话的虬髯汉子,此刻脖子一缩,赶忙下了船头。他刻意晚些喊话,就是想将这一副落魄相的少年人再逼入水中,让他知道知道江湖险恶,顺便给自己找点乐子。可这会儿怎么感觉惹了个世外高人?

    这股子浪荡风采还真不是装的啊……

    哼,不管怎么样,还真就是让人看不顺眼!本事再大,能大过自家老爷?

    他躲下船头,但依旧心中惴

    惴,在巨船与那小木桩擦肩而过后,忍不住又从巨船侧面往后望了望。不望这一眼还好,看了这一眼,吓得他脖子后面直出冷汗乖乖,那家伙坐着木桩追过来了!

    好歹是世外高人,怎的度量这么小?

    那虬髯汉子心思急转,心想还是告诉自家老爷一声,免得自己无辜遭了秧。

    小船后面,枫卿童依旧悠哉喝酒,只是酒入愁肠,七分皆被炼化,还有三分酿成了腹中剑气,唯独脑海之中,一派清明。

    他觉得那大船有些蛮不讲理了,若是自己境界低了,是不是活该被撞落入江,无处说理?但此刻实在心烦意乱,也懒的计较。大船划过,江心之间一水分流,本来靠近岸边的小木桩便又顺着这流水来到大船的正后面。因为水流缘故,木桩也快了些,有些像木桩追在了大船后面,却绝不是枫卿童刻意要追那大船。

    虬髯汉子会错了意,连忙去船舱自家老爷那边添油加醋说道一番,说什么那白衣少年拒不让路,自己呵斥两声才让开道路。结果那少年好像有些本事,心中负气,此刻追在渡船后面,随时可能意气用事登上船做些坏老爷兴致的错事。他这下人身份不好再自作主张,便恳请自家老爷将那白衣少年喝退。

    这样一番颠倒黑白,那虬髯汉子依旧面不改色。自家老爷可是镇北辖境南方赫赫有名的剑仙人物,想必老爷只要出面,那少年自然就退去了。这样自己不必惹祸上身,还占了先机,也不会给自家老爷添什么麻烦,也就出面报一报名号的小事。

    免得那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真的杀上了船,自己反而理亏,自家老爷面子上也不好过。到时候,自己就免不了要遭秧了。

    这人在江湖啊,还是得多想一点,不然小事就容易变大事了。

    虬髯汉子美滋滋跟在自家老爷身后,站上船尾,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番言行,确实睿智,实在是高。

    这艘大船真正的主人,便是那位老爷了。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但修道之人,往往望着要年轻些,实际怕是已有五六十岁了。一身墨绿近黑色的长袍,上面有着华丽的云纹花鸟,一看便是大户人家,江湖名门。

    举止谈吐之间,同样令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那大船主人笑着望向“追”在渡船后的白衣少年人,神色和蔼,一副慈祥前辈的样子:

    “少侠好雅兴,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追在我家渡船后面?”

    那白衣少

    年自顾自饮酒,半点不理会。

    渡船主人微微眯眼,言语已不似之前那般客气:

    “是我家下人冲撞了公子?但公子也有错在先吧?这副作态,有些辱没我镇北江湖儿郎的名头啊?”

    依旧只是饮酒,置若罔闻。

    渡船主人自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再这样拖下去,自己岂不是威信全无?于是他直接先报了名号,哪怕有**份,也先把这不识抬举的贱货压住再说:

    “在下雪谷宗主,西门隐,不知少侠名号?”

    那虬髯汉子就是在等这一刻,只觉得与有荣焉,也眼神促狭的望向那不知好歹的少年人。

    小样,见了剑仙,这下还不吓坏了?

    枫卿童实在觉得他们聒噪,摇摇晃晃从木桩上站起,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语喃喃道:

    “西门隐是谁?”

    他摇摇头,好像不认识。

    打了个酒嗝,枫卿童脚尖在水上一点,木桩借力减速,不再呈现尾随之势。木桩大船之间愈来愈远,枫卿童只是面朝几个莫名其妙的人,仰头喝酒。刚刚的一切,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西门隐脸色愈加阴沉,他可不信这镇北辖境最南端,有不认识他青衣剑仙西门隐的江湖人。心中冷笑:这样就想潇洒离场?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要显得自己遗世独立。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学不会怎么尊敬江湖前辈!

    虬髯汉子见那少年人如此不敬,有些窝火,正要再挑拨几句,只见江心一道青光剑气已直直削向那白衣少年。于是虬髯汉子暗自快意,双眼放光,望向江面。

    剑气参天,连江水都在江中分为两道,一道巨大水痕急速向枫卿童蔓延。

    船上众人都有些为自家谷主欢欣鼓舞,这也是他们雪谷中人在外高人一等的资本所在!他们的谷主,是镇北辖境南方江湖最有盛名的青衣剑仙!

    但下一刻,他们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了。

    西门隐本人更是险些心神失守。

    只见那声势浩大的磅礴剑气在那小小木桩之前戛然而止,最后竟然直接凭空消失,像是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以小小木桩为中心,江面一派平静,寒风不再,如天地禁锢……

    木桩之上,那白衣少年并未出剑,甚至从来就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出手动作。提着酒壶,他侧身而立,斜睨船上众人:

    “剑,是用来干这个的?”

第六十五章 一寸

    西门隐面色铁青,同为剑客,他更知道出剑与不出剑实力差距之大,无异于天壤之别。

    既是江湖同道,今日他若是避而不战,岂不是颜面尽失?今日这少年人难道就是专门来此,想要踩他雪谷宗主上位?想到此处,他愈发觉得这少年人城府深沉,令人厌恶了。

    当然,真正令他心神不宁的是,那少年如今才几岁?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吧?

    剑心愈发不稳,再不出手,状态绝对要跌至谷底。西门隐知道今日避之不过,一跃便同样站立在江面之上,与枫卿童呈对峙之势。

    “雪谷西门隐,前来问剑!”

    江湖之中,往往剑客最重道义,如此才能有一颗澄澈剑心,登高剑客皆要明白这一点,才能走得远。也因为这一点,剑客武道大多光明正大,在枫卿童记下的兵器百谱内,前十重器,剑占半数。

    枫卿童放了酒壶,正面直视那一袭青衣,平静道:“散修,枫卿童。”

    西门隐右脚一蹬,那一脚之力竟让其身后如同升起一道巨大水瀑,他身后的巨船更是在水波之中退出几丈远。西门隐如天神下凡,周身剑气缭绕,似一颗绿色陨星,从天而降一剑刺向枫卿童面门。

    半点没有保留,出剑那一瞬间,西门隐心无旁骛的全力一剑,竟是将状态重新拔升至顶点!这一剑,甚至还要超出西门隐原本的实力。

    风浪大作,剑气压顶。旋涡之中,枫卿童静静站立,目光平静。

    手指顶在落云长剑的剑柄之上,这一刻,仿佛天地寂静,周遭只剩枫卿童一人。

    手指微动,一抹亮光轻轻在那一片绿色剑光之中闪了一下。

    西门隐本来已经接近人剑合一,心中无我的境界,但在那一抹亮光闪烁时,他竟然如同朝圣一般,不由自主望向那抹本该毫不显眼的亮光。

    下一刻,若天地置换,刚刚周身一派宁静的枫卿童忽然间衣袖翻舞,剑气从无到有,竟是瞬间千千万万道一般,从那旋涡之中轰然炸开!

    西门隐半步不退,此生巅峰一剑,怎么能一招败北?!

    “开!”西门隐浑身灵气翻涌,长剑之上光芒大盛,他就是要生生劈开这已交织成网的白色剑气!

    枫卿童依旧面色平静,仰头看了一眼那衣衫已被划破不少,脸上见了血迹却还在拼命的一门宗主,又将剑柄轻

    轻往上推了些许。

    他轻声道:

    “开。”

    以那江中白衣少年为中心,剑气大盛,本来声势浩大的青色剑光如易碎琉璃,被全部撞散,一道青衣更是被击退上船。

    西门隐在船上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头脑昏沉。但他此刻顾不得其他,推开围上前来的众人,几步跨到船尾处望向那少年。

    少年凭江,长发飞舞,一柄绝世宝剑,出鞘寸余……

    西门隐双目呆滞,竟是直接颓坐在原地,连长剑都抛在了一边。

    自己巅峰一剑,竟然只够他出鞘一寸?!

    枫卿童舍了木桩,一步一步踏浪而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登上大船。这一路,再无一人敢出一声,那虬髯汉子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今天得罪了这位,他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江上了?刚刚为何要多事?早知这样,一直跟在这大剑仙的木桩子后面他也不出半点声音了。今天出门该好好看看黄历啊!

    果然,枫卿童上船,首先便望向那虬髯汉子。

    虬髯汉子肝胆俱裂,直接哐当便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竟是半点不臊地哭了起来:

    “剑仙老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老娘瘫痪在床等着我去照顾,两个孩子和家里婆娘还等着我寄钱回去,小的死不得啊……”而后便是鸡毛蒜皮抖落一堆,竟是说得停不下来。

    枫卿童觉得很有意思,便一直听着。虬髯汉子偷瞄一眼剑仙,见其并不说话,似乎还在摸着下巴考虑怎么处理自己,于是虬髯汉子嘴上更是半点不敢停下。

    但再鸡毛蒜皮,话也有个完的时候啊。可怜他最后连老家隔壁村还有他家没收回来的三头猪都说到了,那白衣剑仙依旧没有表态。

    船上侍立一边的丫鬟们本来战战兢兢,此时其中几个已经憋不住想要笑出声了,只得用手轻轻掩着。既怕被迁怒,又觉得这副场景确实好笑,憋得有些辛苦。

    枫卿童见那虬髯汉子已经没了词,脸都憋绿了,终于开了口:

    “你叫什么?”

    虬髯汉子松了口气,低声下气道:“回剑仙老爷,我叫董知礼。”

    枫卿童眉头一皱,刚刚被允许站起来的董知礼此刻只觉腿下一软,又要跪下。

    “你叫知礼?知

    道的知,礼仪的礼?”

    董知礼也知道剑仙皱眉的原因,有些尴尬,挠挠头:“啊。”

    枫卿童已经轻轻将西门隐扶起,再转头望向又跪在地上的董知礼,突然有些生气,一甩手,直接将董知礼甩落进江水之中。

    董知礼刚刚觉得还是跪着舒服些,见剑仙去扶了自家老爷,暗中松了口气。谁知猝不及防,一番天旋地转自己竟然就掉进了一片冰冷的江水之中,连惨叫都没来的及喊上一声。

    噗通一声,船边激起不小的水花,董知礼来回扑腾,竟挣扎的喊起了救命。

    西门隐顺着枫卿童的意思重新站起来,此刻虽然依旧感觉剑心稀碎,但已经回过了神。他有些担忧,叹气道:

    “西门隐技不如人,少侠胜我之事,我不会刻意隐瞒。来日名剑大会上,会报上少侠的名字。可否,不要为难我船上众人?”

    枫卿童满眼疑惑,不知这雪谷谷主在说些什么,一时没有作声。

    西门隐又会错了意,以为这是嘲讽他不自量力,无奈道:“若少侠还有别的要求,雪谷都会尽力满足;但西门隐自问仇家不多,少侠难道恰恰是来寻仇?”

    “你有这样一个‘知礼’管事,还能没什么仇家?”枫卿童惊讶不已,更没什么忌讳。

    西门隐无奈摇头,心中苦涩:董知礼啊董知礼,平日还算个有眼力劲的,今日是撞了哪门子邪?自己也是……被捧得久了,都快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还差得远呐!

    枫卿童不管这谷主在那唉声叹气些什么,只是看到那董知礼竟然真的慢慢沉下去了,江面冒出一个个泡泡,惊奇道:

    “那‘知礼’先生真不会水啊?”

    西门隐赶忙跑到船边,见董知礼真没了影,有些心急了:

    “小兄弟,人命关天,我与我家管事虽然喜欢摆阔装成江湖高人,但终归没伤过人命,罪不至死啊!”

    枫卿童无辜的耸耸肩:“我从头到尾都没主动惹你们啊,也没说要你们谁的命。我以为他会水的,跟他开个玩笑嘛,是你们从头到尾把我当恶人啊。”

    枫卿童蹲下身,舒舒服服瘫坐在船舷边,仰头嘬了口酒,含糊不清道:“冤死我了嘞。”

    西门隐一呆,而后欲哭无泪今天这都什么事?

    得,先救下我这“知礼”先生吧。

第六十六章 离镇北,入东苍

    董知礼被重新救上大船,冻得有些发懵,不知原因便掉进江水,更是将他吓得不轻。他随意围了件新袍子,也不敢离去,在一边瑟瑟发抖,再不敢作声了。

    西门隐确实是个好门主,亲自将董知礼捞起,此刻身上的墨绿袍子有些湿了。但这主仆二人似乎也不太正经,因为这雪谷宗主外出,竟然只是带了些侍女家眷,以及一个“知礼”管事,弟子门人似乎一个都没带上。

    此刻船上众人都聚在船尾,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女眷。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全都围着那少年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枫卿童本就是打算一路漂向真正的东苍境,便不打算下船了。开口道:

    “别围着我了,我给船费就是了。”

    船上众人早被吓破了胆,都是无语您可是比谷主还厉害的角色,哪个敢收您船费?这不是都在等您发落嘛……

    西门隐同样面色古怪,向前一步,作揖道:

    “少侠这是……”

    “你们是去东苍吧?”

    西门隐点点头:“正是。”

    “我也去东苍,顺路呢,西门谷主带我一程呗?”

    西门隐是真的不想带着这个家伙啊!但又不可能明说:都快把我吓死了还想坐我的船?我们这小船载不起您这尊大佛啊!

    只得硬着头皮:“今日是在下失礼了,船费自然是不该要的,作为赔礼,西门这就为您安排一个上等房间。”

    枫卿童摆摆手:“不用麻烦,我就躺这就行。记得管吃哈!至于行程,按你们原来的走就是了。”

    西门隐此刻大概明白,枫卿童确实没有恶意;但这样被赖上,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至于对董知礼,他有些牙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此事过后必须得好好教训一下!

    这样一直围着也不是事儿,西门隐便令众人退下了。各做各事便好,尽量不要招惹船尾这尊大神。

    夜晚,西门隐亲自带了两壶好酒,以及一些下酒吃食来到船尾。

    白衣少年正在打坐,西门隐来了,他便睁开双眼,示意西门隐可以坐在旁边。西门隐顺势席地而坐,哪还有白天那股子“高人风范”。

    枫卿童并没有喝酒,而是接过几个小吃食

    ,美滋滋吃了起来。

    西门隐有些意外:

    “少侠不喝酒?”

    枫卿童摇摇头:“饮酒要看心情的。”

    西门隐白日受挫后已思虑良久,此刻反而放下了架子,笑问道:

    “怎么,现在心情不好?”

    枫卿童仰头看了看天空,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有些星星却已经亮了起来。

    “还好,只能说平静吧。”

    西门隐也不深问,自己拿起一壶酒喝了起来:

    “不知少侠,如今多大了?”

    “及冠已四年。”

    西门隐有些喝不下去了,放下酒壶,只觉仰头被人喂了口屎。不过也是自找的,自己明明知道,何必还要去问呢?

    “你剑术还好的。”枫卿童拍拍西门隐的肩膀:“就是心境太低了。”

    西门隐不知如何作答。后面一句“心境太低”自然听得不舒服,但前面被一个后辈拍肩膀夸“剑术还好”,貌似更加糟心。

    “这些年名利双收,是狭隘了些。”西门隐叹了口气,并不避讳。

    他之前说自己和自家管事喜欢装成名门大派,其实还是在这小剑仙面前谦虚了的,在镇北辖境最南方的几镇之地,他西门隐剑术第一已经是公认的了。如此,若还称不上大派,那南方也就没什么大派了。

    只是被人恭维惯了,好像确实骄横了些,真有点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小人嘴脸了。最可怕的是,自己心境有缺,竟然还浑然不觉。所以下午思考许久,发现今日究竟是福是祸,也难说了。

    西门隐不知道的是,今日他差点还要更“倒霉”一些。枫卿童今日在江面时思绪纷乱,心情并不能说多好,相反,极差,差到饮酒不止也没半点改善。

    若是西门隐那第一剑的着力点不是在木桩边的江面,不是只想让这年轻人出点丑,而是真的冲着他枫卿童这个人来的,这艘大船或许已经沉了。

    西门隐接着又向枫卿童请教了些剑道修行的心得,虽然这样脸面就真的半点不剩了,但江湖还要继续走的啊。而且这次也将他打得清醒了一些,过于看重名声、地位这些身外物,反而是剑道登高的累赘,自己还是要引以为戒。

    枫卿童知无不言,对自己的

    修行历程也不太隐瞒反正就是在山头枯炼了十几年,也没什么捷径秘密。

    非要说,可能就是天资还行吧。

    幸好枫卿童这句话没说出来,不然西门隐真的要直接跳江,原地去世了。

    一番探讨请教,西门隐还是得到了一些益处的,枫卿童有些观点于他而言十分独到,于是询问过后他便开始默默思量。枫卿童也有所得,见西门隐不作声了,便也沉默着,百无聊赖吃着吃食。

    良久,天色渐暗,西门隐又询问枫卿童是否搬去房间内,他已经让人准备了一件上等房间。枫卿童回绝后,西门隐也不强求,便要告退了。

    望着西门隐的背影,枫卿童想起一事,将他叫住:

    “西门谷主,还有一事。卿童以为,剑是世间最有灵性的兵器,我们剑客养剑与养心,同等重要。佩剑命名即终身相随,剑往往忠诚,人也不能轻慢了。”

    西门隐想起今日剑心崩碎,连同佩剑也一同抛在一边,顿觉无地自容。已经起身的西门隐郑重做了一揖:

    “今日卿童公子于西门隐,可称先生!”

    “拉倒吧你。”枫卿童笑出声来,摆摆手示意西门隐离开。想了想,又再次将西门隐叫住:

    “既是先生,那替先生好好教训教训那‘知礼’先生,让他真的知道些‘礼’。”

    西门隐点点头:“是我缺乏管教,过于放任了;我自己同样有过,心高气傲,易受挑唆。来日少侠有任何责罚,西门隐半点不敢推脱。”

    枫卿童不置可否,闭上双眼便又开始打坐了。

    后半夜,巨船便离了镇北辖境荒芜的南方边线,进入东苍的一个繁盛地界。江面上,灯火渐多,多是游玩享乐的富家巨船。在这些巨船之间,雪谷的这艘并不常见的大户船只,倒也不是很显眼了。

    两岸之上,灯火辉映,亮如白昼,连夜空都被浸染作红色。

    枫卿童站在船尾,凭栏而立,望着这一派繁荣,心绪复杂。

    长出一口气,枫卿童眉头舒展国仇家恨暂放一边,肩上欠下的五件人间事,先要一一完成。

    总不能因为自己一人喜怒,便倾覆天下,让这安乐生活又成飞灰。

    人生漫漫,仗剑饮酒。

第六十七章 起笔

    经过与西门隐请教,枫卿童大致了解了东苍江湖与镇北辖境江湖的不同格局。

    镇北辖境的江湖,基本上全在修者府的管辖之下,在十分必要的时刻,修者府甚至有权限调用江湖势力。平时表面是井水不犯河水,修者府对江湖门派也没什么嚣张跋扈,刻意欺压的姿态,甚至说得上十分和气。但镇北辖境的江湖门派都清楚,真要触了王府底线,被灭往往是一眨眼的功夫。

    奎山就是个例子。

    枫卿童知道,好像还有几个门派,在王云出去“历练江湖”的时候触了霉头,应当都被高老头一巴掌拍散了……

    拿今天枫卿童遇到的事来说,若是高老头在边上,任你西门隐在镇北辖境南边声名远播,得了个人人尊敬的“青衣剑仙”的名头,依旧逃不过一谷除名的下场。而且高老头做这件事,南边江湖绝对没一个敢出头的,西门隐本人也绝对没胆子提“报仇”二字。

    听西门隐说,当年奎山魔教教主在半步化生后,自以为功法上乘,能够弥补境界差距,认为自己已经足以和王府三大供奉一战。于是奎山愈发横行,将镇北辖境中部的江湖越搅越混,让对江湖纷争一向宽松的镇北王本人都发声警告过一次。

    可奎山教主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得了镇北王的警告,却不曾被处罚,更说明他的境界已经能与三供奉媲美。结果……

    一天而已。

    而且还是三供奉最末的高山袅出手。

    后来荒虬岭崛起,传闻戚敛也进了化生境。于是江湖又开始有些风言风语,说戚敛是货真价实的化生境,应该是真的足够与三大供奉一战了。有些纯粹是好奇,但有奎山的事情在前,大部分持这种言辞的可就是不怀好意了。

    戚敛也没慌张,默不做声,更不会傻到去向三供奉挑衅,熬了许久,这种论调才渐渐消失。

    至于东苍的江湖,则要率性的多。江湖与官府并无瓜葛,各地有自己的武盟,武盟隶属于总盟,全部盟会只听盟主号令。

    当今盟主为雷家家主,下一任盟主也基本板上钉钉,十有**是归雷家公子的。

    雷家穹光剑一出,天下无能出其右。

    拿官方建制来说,东苍和镇北辖境的区划方式也截然不同。镇北辖境有三十二镇,八大主城,

    依旧是战备状态的区划方式;东苍则是州郡县三级分列,显得正常多了。

    东苍已立国承平二十年了。

    也不怪东苍朝廷始终忌惮镇北辖境,这都承平如此久长,为何还是战备状态?而且东苍和金之间还有一个作为缓冲的北疆地带,东苍金直接接壤的地方少得可怜,你的战备状态究竟是要与谁作战?

    只是枫卿童知道,镇北辖境绝对没有反心。战备的区划,应当是因为镇北王府那位秦姓上师的预言

    二十年内,必有一战。

    不再想这些离自己极远的东西,枫卿童开始慢慢欣赏沿途风景。

    不知西门隐这大船要往何处而去,竟是一路南下,换江换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西门隐带着枫卿童行了几日,也摸不清这少侠要何处下船。问了几次无果,便也由着他了。

    这日,船只在一座巨大码头停靠,西门隐也罕见的一起下了船。船上物资乏了些,但远不至于这宗主亲自下船去采购。

    虽然心中略微好奇,但枫卿童没有多问。西门隐虽然之前心胸狭隘了些,但一把子岁数也不能全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是?

    平时自己进进出出,船尾处打坐的那位就没抬眼看过他,今日自己下船便一直瞧着,他再不知道怎么个意味就真是傻子了。

    摆摆手,让几个女眷和平日一直在底仓干活的船上帮工先跟着董知礼下船去办些采购,西门隐则来到枫卿童身边。

    “卿童公子要一起下船去看看吗?今日下船,我便是去拜会本郡武盟,恰巧这里的分盟盟主还是我一个旧相识,公子若一起去,也能看看东苍武盟的风貌。”熟悉些后,西门隐便改了口。当然,依旧没那个胆子照枫卿童说的,去直呼姓名,于后面加了个不那么生分的尊称。也能帮着遮掩点少年的剑仙身份,行走江湖嘛。

    枫卿童虽然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他近日在船尾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第二件事已经许诺出去了,可不得开始着手准备?

    所以这些日子,除了打坐修炼,枫卿童又多出一份写书的工作。这书,自然是符阵法之学。

    那书枫卿童不曾遮遮掩掩,于是西门隐也曾看过一两眼。他反正真是看不出名堂,在他眼里就是鬼画符,可这青

    衣剑仙依旧得硬着头皮连声叫好。

    这片刻见枫卿童便又掏出了纸笔,西门隐关切问道:

    “这书,这么重要?恕在下直言,符阵法在东苍本就势微,公子这画的,又太……太高深了些,怕是没几人能读得下去吧?”

    西门隐说完便盯着那少年的脸,有些惴惴这些日子看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这本书了,我这门外汉指指点点,别又捅了马蜂窝?

    好在枫卿童虽然眉头紧锁,但片刻后便又展颜了。西门隐也松了口气,亡羊补牢道:

    “书高深些,或许才厉害些,噱头大,读的人便多了,也说不定的。”

    枫卿童摇摇头,笑道:

    “后面的话听得舒坦些,前面的话说的有益些。我的脾性,谷主还没摸清楚?虽然有时急躁了,但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

    西门隐哈哈大笑,深以为然不然今天他也不会鬼使神差,不自觉便提了些刺耳的意见。

    “那在下就先下船了,有什么事,卿童公子依旧吩咐便是,那满房丫鬟,平日间都闲得很的。”

    枫卿童点点头:“自然。”

    西门隐说着丫鬟闲得慌的话可不是什么令人宽心的场面话,真真切切的大实话这位谷主带的丫鬟,委实太多了。没那么些活干,可不就一闲一片。

    但这些日子下来,枫卿童也没注意着这谷主有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桥段,要么是因为枫卿童在船上让他收敛了本性,要么就真的是个喜欢撑场面的主……

    枫卿童觉着,后者可能性更大。

    西门隐远去,不少丫鬟跟着董知礼下船去玩了。这枫卿童之前没刻意探查的董知礼也是“深藏不露”,就这个落水便溺水的汉子,竟然是个半吊子窥星境修士。据他说,那天是被枫卿童吓着,运差了气。上船后更是境界“稀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这种在枫卿童眼中与凡人没太大区别的孱弱窥星境,虽然风千陌都能一根指头,额,不,两根吧,都能两根指头将其摁倒,但在俗世吓唬吓唬一些地痞流氓还是没问题的。采购时护着那些丫鬟,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船上安静下来,枫卿童静静写书。

    他忽然想,这书,自己或许可以写不一样的两本。

第六十八章 关于命运

    又是深夜。入东苍地界后,枫卿童重新拿出过虎符小剑,小剑黯然无光,其上裂纹如蛛网密布。

    冬天的寒夜格外冰冷,修道之人对外界的温度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境界高了,自然不避寒暑。真正剑指人心的,是那份举目千万里,无一是故人的寂寥。

    枫卿童此刻,便觉得有些冷意。

    枫卿童常常在深夜独坐,与漫天繁星互不惊扰。但其实,他并不喜欢夜晚。

    今夜月被啃噬成月牙,月光便淡了些,星光顺势便格外亮了。

    外出采购的丫鬟和董管事都回了船,一路有说有笑,似乎是占了些便宜。只是上船之后便噤了声,皆与枫卿童见了礼,这才拘束地各自回房。董知礼更是态度极正,在之前尝试拍马屁失败后,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与这剑仙,真的是只能敬而远之。

    忒不食人间烟火了。

    因为西门隐还迟迟未归,枫卿童多与董知礼问了些话,董知礼便说应当是谷主要多玩几日。若剑仙急着赶路,他便去将谷主叫回来。枫卿童自然说不用,董知礼也便离开了。

    枫卿童心中确实是有些忧虑西门隐的安全,倒不是说他就多喜欢西门隐这个人了,而是他不愿看到与自己有沾染的人遭劫。

    他上船刻意与西门隐一船的人都不亲近,与西门隐讲些剑道,也算是扯平未付的船费。枫卿童保持他这一趟乘船之行,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交易,哪怕交易略微有些不对等,也依旧是交易的本质。

    但期间不小心没忍住,与西门隐多说道了些东西,这瓜葛是不是大了些,枫卿童也不好说。

    多想无益,枫卿童便继续画符作书。

    UU小说依旧稳健,画着被西门隐称作“深奥”的,鬼画符一般的符阵法。

    枫卿童已经决定了,自己会写出两本书。虽然会多耗些时光,但不得不承认,西门隐的话有些道理。按上师的意思,还是能多些破阵师,便多些破阵师为好。

    所以,第一本枫卿童完全按照自己学符阵法的历程,以各类脉络怪异、勾勒奇峻的古阵图开篇。而后,就直接是自己的心得体会,以及与上师交流后产生的一些想法。

    这一本,注定没什么读者,实在是过于晦涩,很可能让人钻研多年一无所获。要知道,枫卿童当年能靠那些古阵图入门,不仅仅是天赋,更是仗着灵力够高,胡乱尝试才摸出些路子。要复制这条路,太难了。

    至于那些古阵图,来自千夜皇朝皇室残留下的一本古籍,在落云山上的藏书阁内。仅仅那本古籍,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而其上来自金的阵图,历史可能更远一些。

    第二本循序渐进,从笔法原理,到灵力调用,再到勾引天地,一步一步勾画出符阵法的原理,便简单易解得多了。枫卿童还未动笔,但这一本大概才是真正能够完成上师愿望的那一本。上师作为镇北王府师者,早年一直忙于王府事宜,未能开宗立派广收弟子,万军山四个老头应当各自能算半个。后来成为王府符权威,上师的自家符阵法体系更是不能外传,著书立说便成了难事。实在是毫无经验,不知如何把握尺度。

    枫卿童就不一样了,他的立身之本并不在符阵法,写书时不小心将底细透露得多了些,让自己的体系被人学了,那也便学了,大不了他不用就是。而且符阵法一途,说实话要比修行更难,荒废光阴毫无成就的风险也更高。特别在东苍,符阵法一途甚至还常常会被看不起,传承体系更是毫无建树,风险也就更大了。所以有没有人,有多少人愿意学,都难说得很,自己远不必操那么远的心。

    枫卿童一笔一划将自己修行符阵法的脉络融汇进UU小说丹砂,书籍的纸张也是极好的黄纸材质,以至于书上的许多单独的攻伐阵法注入灵力便可使用,连书籍本身都成了兵器。

    当然,能这样触发的符阵法大多是小道,最强的一类符阵法往往是直接在天地之间勾画的。

    勾画良久,枫卿童也有些手酸,放下笔,便立在船边看船下的各处灯火。依旧是一派繁盛的景象,枫卿童也更加觉得自己UU小说在画的两本书,是有意义的。一是在那五件事之列,二是破阵师多了,这万家灯火也更难葬送在金铁骑之下。

    还有三件事。

    第一件在北疆为亦南星完成,目前在做第二件。采薇想要找到她哥哥亦清风的事,本身是在五件事之外

    的,但枫卿童依旧会去完成,所以东苍国都龙阙是必然要走一趟的。至于剩下的三件事如何许诺,何时许诺,何地许诺,一切皆看看天意与缘分。

    见这船一时半会是开不走了,枫卿童与董知礼招呼一声便独自下船去了。他内心之中,还是想看看这些旧山河的。故土之上,虽然很多事并不记得,皆是下山前师傅告诉他的,但真正重走一遍的时候,还是有些感触的。

    有大渡口的地方一般都是格外繁华的,这里也一样。

    长街结彩,灯笼高挂,灯火通明。酒楼林立,行人满街,路边小摊上的各色物件吃食更是琳琅满目。

    枫卿童慢慢走着,也不与人作声,遇到些跌跌撞撞的醉汉便错身躲过,有人迎面走来必定提前让出道路,遇到人潮汹涌之地便远远绕开,酒楼商铺之前也并不多做停留。人潮之中,人人奔忙,唯有一袭白衣如顺势自然,随遇而安,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有些逍遥,也有些无趣,更有些过于顺遂天意,仿若是自然定式一般半点不出错。

    他如一个过客。

    他本为过客。

    仿佛要淹在这人潮之中,一座高楼之上,忽有古筝泠泠作响,声音空灵若天外而来,在一片嘈杂中将枫卿童轻轻拎起。

    长街中无人注意这安静到会轻松被各类声音盖过的声响,但那一刻,总有一个人听到了。

    也或许是两个、三个,但那其中,有一个白衣男子。

    枫卿童漂浮不定如幽灵般的步子终于停下,就在听见那筝声的一刻,他驻足仰面,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仿佛竭力飞翔的无爪孤鸟,忽然找到一个不能称作理由的理由,可以稍稍停下休息。

    他从孤独、灾星、深陷泥沼几乎已没有超脱希望这些梦魇之中惊醒。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及冠不久的普通年轻人。

    没人看到那男子仰面时的满脸泪水,和无法言说的,忽然生发的悲怆。

    只是或许,有那么一个人,看到了。

    她面纱遮面,停下指尖动作,与他对视。

    有些时候,或许只需要一眼。

    一眼而已。

第六十九章 风雨尽予多情人

    白衣少年纵身而上,直接越上那楼阁,如一只飞鸟,停在那女子弹奏古筝的地方。

    遮面女子眼神讶异,被这骤然而至的少年弄昏了头,指下便紊乱起来。

    这雅致的靠窗楼阁之中,竟还有一道幕帘。此时,帘后一位富家公子打扮的年轻人皱起眉头,有些不悦。

    他并不在意这筝声乱了,而是恼那白衣的不速之客。

    “这位公子不请自来,敢问何事?”

    枫卿童虽然涉世不深,很多事不十分了解,但毕竟读的各类史书、经传多了,也知道此时所在的“春梦园”是个他本不该进来的风月场所。

    那这正在弹奏古筝,身着轻纱更显身姿曼妙的女子是何身份,他也自然清楚。

    各色人间事养出世间百样人,枫卿童并不会就看不起青楼女子,史书之中,青楼女子情深似海的故事比比皆是。虽然都被作史之人一笔带过,但枫卿童总觉得,这些故事要比青史留名的能臣良将,那些为了天下大业抛弃妻子的故事,有人情味的多。

    若不是情势所逼,有几个女子愿意委身在这样的地方?

    枫卿童没有理睬那幕帘后公子哥的声音,轻轻坐在遮面女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那女子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能成为这“春梦园”的头牌,已经在这世事之间打熬了许久。此刻她也并不慌张,指下重新安定,筝声袅袅。

    “奴婢不知。”

    枫卿童便盯着她的眼睛。

    那遮面女子又望了那双眼睛一眼,浩瀚深邃,却清澈无垢。说实话,她很羡慕这样一双眼睛,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心境了。深邃可以在世事熬炼,纯粹却自她被逼无奈入这青楼那一刻,便失去了。如今想想,已是近十年前了。

    她败下阵来,不再与那双眸子对视。调笑道:

    “就因为多看了公子一眼?公子生的俊俏,奴家忍不住便多瞧了一眼。奴家身子不干净,眼睛也不干净,多看一眼便辱了公子?公子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枫卿童不管她那一套熟稔的撩拨言语,对这女子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媚气同样视若无物。

    他还是望着她的眼睛:

    “我想带你离开。”

    那幕帘

    之后的公子哥彻底怒了,这突然杀到的白衣少年不守规矩便算了,这是要将春梦园的头牌,他孙家大公子的心头好一起带走了?孙仁川一把将幕帘掀起,直直逼视那白衣少年,怒道:

    “幼微,你何时认识的他?”

    遮面女子轻轻摇头:

    “大概,刚刚认识吧。”她说的刚刚认识,其实是那一眼的时候,便好似认识了。

    与她一般,都是身不由己,尘世争渡的可怜人。明明该是天下最风流的脾性,心气却都低到了尘埃里。

    孙仁川此刻便认定这少年只是来闹事的了,怒道:

    “在我孙家面前,九曲郡是个人都得把头给我低好喽!是龙你给我盘着,是凤你也得窝着,你倒好,这是欠修理还是命太多,往我这里撞?!”

    枫卿童这才抬眼看了那孙家大少一眼,轻轻牵起鱼幼微的手,问道:

    “这是你今晚的客人?”

    鱼幼微只觉得那手温和柔软,修长得刚好将她的手包住。她心头猛地一颤这是她好久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了。

    担心孙仁川将火发在他头上,再不舍,她也只得轻轻挣开。她并不遮掩,按规矩,今晚她就是属于孙仁川的:

    “是的,今晚由我服侍孙公子。这位公子,还是早些离开,莫要纠缠了。”

    枫卿童倔强地将她的手再次抓紧:

    “今晚,”他顿了顿,“不,以后,都没有人能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好大的口气!”孙仁川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一声怒喝,房外几个大汉已经围了上来。

    看来这孙家少爷也没说什么谎话,他身后几人,各个都是窥星境修士,确实算得上能让郡里各方都忍气吞声的场面。

    鱼幼微有些忧心,就要起身挡在双方之间。

    枫卿童微微压下她的肩膀,起身直面那一股势力。他像是说给鱼幼微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命运一事,我下山前是不信的,走了些地方,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又有些信了。

    但今天见到你,我忽的又不愿再信了。

    你没有翻盘逆转的力量,但我有啊,我为什么要一直束着自己?

    今天的枫卿童,便只为自己,不,便只为你我二人而活。”

    枫卿童并未动手,他将

    身上全部的银票拿出,厚厚一摞叠在桌上:

    “这些,我向孙公子,向这春梦园为幼微姑娘赎身,可是够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直帮着守好这孙公子房间的春梦园老鸨也赶忙赶来,一开门,便看见桌上厚厚一叠银票。

    本想婉拒,但那老鸨一走进,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游侠模样的少年人,怎的有这等财力?!便是孙公子,也拿不出这么些钱来啊!那一摞银票,分明取出一张便能为鱼幼微赎身了,实在是面额大得不像话了些。

    咽了口唾沫,老鸨婉拒的话说不出口了,但孙家公子又在这,她也不好就拍板将鱼幼微送出去了。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枫卿童有些诧异:

    “钱不够?”

    孙仁川见老鸨面色变了,便也走上前看了一眼那银票。还真是条过江龙!

    往青楼砸这么多钱,他孙仁川出了名的败家都干不来!

    但他孙家,从来就不是钱就能砸倒的!面子折了,多少钱都买不回来。在这九曲郡,他孙家就是天,说过了,过江龙也得盘着!

    “你这钱,确实是能赎幼微姑娘,但今晚我付过钱了,幼微便是我的!若要赎她,你便只能明天再来了。”

    枫卿童放下手中银票,望了一眼鱼幼微:

    “不如让幼微姑娘自己决定,今晚是否愿意留在这里?”

    孙仁川望向鱼幼微:

    “哦?好啊,我孙仁川最喜欢赌!幼微,你自己说吧,今晚是去,还是留?”孙仁川眼神阴狠,已经很明显,作为九曲郡的地头蛇,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两个人走不出九曲地界!

    枫卿童转身,安静望着那个自己一眼便确定彼此缘分的姑娘:

    “信我,今夜你我的命运,我想要定下。”

    “我也可以定下!”

    鱼幼微站在二人面前,一时间无所适从。她能够感觉到,此生转机,大概就在今夜了。

    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选对了……

    “呐,”鱼幼微摘下遮面纱巾,一时间整个天下都要为她少去几分颜色。她对着这个,因为一次对视突然杀到她生命里的白衣少年展颜一笑,顷刻间仿佛便颠倒了众生:

    “幼微就把一切……”

    “交给公子了。”

第七十章 仙道

    鱼幼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向沉稳冷静的她今天像是着了什么魔一样,就为了这样一个比她还要小些的年轻男子如此铤而走险。或者,更像是飞蛾扑火她比谁都明白孙家在九曲郡是怎样的庞然大物,更明白孙家大少孙仁川是怎样睚眦必报的性格。

    孙仁川望着眼前两人,脸色越来越铁青。他死死盯着那一身淡紫色轻纱的绝色女子,忽而间仰头大笑,只是面色越发狰狞恐怖:

    “好,好!鱼幼薇,本少爷原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今日此时,才发现贱人始终是贱人!”

    鱼幼薇对孙仁川撕破脸皮的破口大骂并不在意,她望着挡在她身前的那道修长身影,轻声道:

    “公子想清楚了?为鱼幼薇这样一个不干净的女子,得罪九曲郡如日中天的孙家?”

    枫卿童在众人虎视之中,淡然转身,轻轻把鱼幼薇的手再次抓进手里:

    “从今日起,你我命运与共。”

    鱼幼薇能感觉到,那只温暖的手握得有些紧,面前这男子在孙家这样的架势面前,似乎有些紧张。患难之中,更见真情,经历过风雨的鱼幼薇更知晓这一点确是人间至理。此刻情形颇像当年的虎狼环顾,可惜那时没有人挺身而出拉起她这样的弱女子。所幸今日遇到,也不算太晚……

    鱼幼薇自嘲笑笑:“可惜了,在这里,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一切……也罢,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行尸走肉过完了,这样闹一回,死也便死了。”鱼幼薇稍稍握紧那只手,内心也安稳了一些,喃喃道:“这样的年纪了,竟还是像小女孩一样热血上头……”

    “幼薇,我不信天命,但愿意信一信缘分。”枫卿童双目之中似有星辰。

    孙仁川怒目而视:“自以为郎才女貌?一个脑子拎不清,一个是只破鞋子!给我把他们拉开!”

    见威逼之下二人靠得更近,孙仁川彻底爆发,他已经有一万种法子折磨这两个贱人!他孙仁川对鱼幼薇的付出何曾少了?要不是家中那个老顽固施加压力,嫌弃青楼女子进府会败坏孙家名声,他早就将鱼幼薇赎出去做妾了。孙家的一个妾啊!你鱼幼薇只要再努力一点,别总是那么冷清,这身份还不足以让你感恩戴德?!

    内心深处,孙仁川更希望在鱼幼薇身边的那个白衣男子能换成他自己。相处这么久,原来鱼幼薇从未与他交心一次也没有。那个白衣服的,凭什么?凭什么?

    四周孙家门人修士一拥而上,身形极为矫健。鱼幼薇双眼一闭

    ,依偎得更紧了些莫名其妙就要遭劫了,也不知是那莽撞的家伙害了她,还是不干净的她害了这样好的男子。罢了,对的人,亡命鸳鸯也做得……

    枫卿童望着不知不觉依偎进自己怀里的绝色女子,他能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女子面颊微微泛红,额上一点朱砂画得极美。心跳加快,枫卿童不由自主缓缓低下头,在女子耳边轻声道:

    “我在,不用怕的。”

    言出法随,周遭一片宁静。

    随着枫卿童轻轻开口,一股暖意弄得鱼幼薇的耳朵暖暖的。来自心上人的挑拨,尤其是无意之间极撩人的动作,总是格外动人心扉。像是上天听到了鱼幼薇的心声,这一刻便这样停住了。

    良久,周遭都安静无声,鱼幼薇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环视一圈,那些张牙舞爪的修士全部分毫不得进,生生停在了原地。

    鱼幼薇有些发愣:“这……”

    枫卿童轻轻微笑,不再有什么自得神色,只是纯粹的能够保护喜欢之人的欢喜:“能够放心了?”

    孙仁川浑身动弹不得,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他见到那些修士全部停下来的时候,本想破口大骂,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同样无法挪动身形。场中心那道白衣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动作,所有人却全部被禁锢在原地。

    开什么玩笑……

    “那他呢?”孙仁川依旧在震惊之中,枫卿童已经握着鱼幼薇的手,带着紫衣女子来到他面前。

    孙仁川缓过了神,看着那两人好似神仙眷侣一般步步走来,眼神怨毒。只是他很快将这些情绪藏起,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你赢了,孙某任凭处置。”

    鱼幼薇轻轻拉了拉枫卿童,示意二人可以先到一边慢慢商议。

    枫卿童其实半点都不惧所谓的孙家刚出山时,他甚至敢硬闯镇北辖境第一关口。这里只是一郡之地,实在不太可能真藏有什么能放进他眼里的龙虎。但他还是顺从的与鱼幼薇走到一边。

    来到一边,鱼幼薇只是盯着枫卿童的脸。

    枫卿童被盯得有些不舒服:“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刚刚没有仔细看,现在看着很好看。”

    枫卿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严肃”点点头。

    鱼幼薇扑哧一笑,此刻她心情轻松了许多:“没想到,我一眼相中的男人,是个盖世英雄……说正事吧,虽然依旧不敢相信,但现在看你的神态,孙家你根本就没放

    在眼里。”

    枫卿童点点头,也不避讳。

    “孙家在九曲基本算得上只手遮天了。九曲郡修者府府主就是孙家家主,其中修士大部分为孙家爪牙,九曲郡内绝对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孙仁川是城府深沉,极其记仇的性子,但真将孙仁川如何,就彻底得罪了孙家,说不定一不小心还会与整个官府对立,得不偿失。所以幼薇以为,今晚还是放了孙仁川。”

    鱼幼薇顿了顿,眼中有光:“最后幼薇有个问题:幼薇跟公子走的话,该往何处去呢?”

    枫卿童理了理鱼幼薇的头发:“一路向南,我还要做一些事。不过可能会让你和我一起吃很多苦。”

    “都吃得的。”

    枫卿童点点头,一挥手周围众人全部昏死过去,二人从那窗中一跃而出。月光之下,一袭白衣与一道紫衣在房顶之上起起落落,向着远处离去。

    一个正在与卖糖葫芦的小贩讨价还价的稚童望着腾空远去的那对男女,双眼发直,举起肉乎乎的小手指着远方:

    “傻大个!快看快看,是神仙!”

    那卖糖葫芦的大汉无动于衷,一把按住上下窜动的小姑娘:

    “得了得了,这招都用了多少次了。想吃糖葫芦就得付钱,知道吗?”

    小女孩急得都快哭了:

    “是真的是真的,一个紫色一个白色,快看不到了,傻大个,快看啊你!”

    那汉子依旧不动:

    “啧啧,与昨天相比,演技又精湛许多啊。只是再被你骗了,就真的是傻子了。”

    “我如果趁你回头的时候拿糖葫芦,我就是小狗,大傻子,你看一眼,快啊!”

    看着小姑娘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那汉子无奈转头,咕哝道:

    “哪有什么神仙。”

    手下一滑,汉子意识到不妙,急忙转头,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已经手持一串糖葫芦狂奔而去。那小童边跑边大喊:

    “谢谢神仙哥哥神仙姐姐送的糖葫芦!汪汪!”

    那汉子长叹口气,有些无奈,不过倒也没怎么发怒主要是习惯了。他挠挠头,轻声笑骂:

    “小白眼狼,哪来的神仙送你糖葫芦……”

    夜空之中,朗月清风,二人衣袂飘飘,似神仙眷侣。

    鱼幼薇耳边长发飞舞,如笼中之鸟重回自由,满心欢欣,眼角带泪。

    枫卿童稳稳扶着紫衣女子,以灵力屏去周遭寒意,再不用顾许多其他。

第七十一章 无完人

    “你知道吗?我原是一点也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哪怕是现在,依旧觉得如梦一般。”鱼幼薇内心渐渐平静,望着广阔的夜空。

    “我……”枫卿童刚要开口,鱼幼薇的手已经轻轻覆在他的嘴上:

    “好听的话听得多了没意思,伤人心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更是要命。哪怕现在不是头脑发热了,也只准我不要你,不准你不要我。”

    枫卿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涟漪,他的手握得紧了些,没有说话。

    鱼幼薇看到枫卿童的脸色有些严肃,打趣道:“怎么?这种话让你想起了别的女孩子?”

    枫卿童还是不说话,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样子对那女孩的承诺,卿童公子是没办法做到了……”

    鱼幼薇心中有了答案,点点头,偏过头重新看向远处,自顾自道:“没关系的,幼薇本就是青楼女子,其实什么身份都没关系的,本也不该奢求太多……”

    枫卿童将鱼幼薇搂进怀里,郑重道:“你不一样的。我承认我有些多情,这样说转而又要再加上一个薄情我不会再回去,今后也不会再有喜欢的姑娘,将来娶妻也只会是九曲郡遇到的鱼幼薇。从你在那楼上选我的那一刻,我就不可能负了你。”

    鱼幼薇顺从地用双手轻轻环着枫卿童,一本正经道:“九曲郡说不定还有其他叫鱼幼薇的女孩子。”

    枫卿童松了口气,低下头,将下巴枕在鱼幼薇的头上,笑容和煦:“就是现在,枫卿童下巴下,那个天下第一好看,一下子就走进枫卿童心里的鱼幼薇啦。”

    “不过,”枫卿童眼神有些黯然:“等我与你说了全部关于我的事,你说不定就要自行离开我了。”

    “看你表现。”

    ……

    二人来到西门隐的大船边上,船上灯火通明。没了枫卿童在船头枯坐,船上的莺声燕语也多了起来,在码头的岸边都能听到。

    “最近你就住这里啊?”鱼幼薇眼神古怪。

    枫卿童忙不迭连连摆手:“这船上女子,全都与我没关系!”

    鱼幼

    薇忍不住眼中笑意:“知道啦知道啦,与你说的那个西门谷主道了别,咱们就走吧。”

    二人来到船上,船上婢女见了枫卿童,一个个立马噤声,赶忙行礼问好。只是剑仙旁边那紫衣的姐姐是哪里来的?好看得似天上下凡的神仙。这让那些天生有些玲珑心思的女孩忍不住多瞟了几眼,曾经看过的江湖小说在心里全部活了起来,一页页自行翻着。

    鱼幼薇落落大方,也没什么少女才有的羞赧神色。

    “你们谷主回来了吗?”

    董知礼此时风风火火从下面船舱中钻了上来,正好听到枫卿童的话,忙上来作答:

    “谷主还没回来呢,不过应该快了。”

    枫卿童揉揉下巴,转头询问鱼幼薇:“那我们就不等了,直接走吧?”

    “你与西门谷主,不是很好的朋友吗?如果你没那么怕孙家,其实等一等应该也不妨事。”

    枫卿童转身望向船外:“得,不需要咱们纠结了……”

    一道墨绿色大衣在远处出现,身边还有位同样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着红纹黑袍,隐隐有龙虎之势。后面似乎还跟了几个扈从。不用想,那黑袍的中年人应该就是西门隐的老朋友了,二人有说有笑地向着大船走来。

    董知礼个子高,踮着脚向外望了一眼,正是自家老爷,于是便与枫卿童告罪一声要下去迎接。枫卿童笑着点头,带着鱼幼薇跟在董知礼后面一起下了船。

    董知礼诚惶诚恐,差点没一把冷汗掉地上。他只觉得后颈发凉,应该是那天掉水里的后遗症,心中更是犯嘀咕这剑仙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下了船,远处西门隐一眼看到那道扎眼的白衣,与同伴说了什么,那人也朝这边多看了两眼,二人脚下的步子明显快了。

    “我像不像一颗很珍稀的观赏树?”枫卿童心情不差,偏头在鱼幼薇耳边低语打趣。

    鱼幼薇不明所以,用手把那颗脑袋撑开,笑道:“你怎么这么腻啊。”

    远处那两人干脆几步轻点,转眼便到了众人面前。枫卿童便也正色,率先俯首作揖。

    西门隐眼皮一跳,感觉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及时还礼,那同行之人同样还礼,顺便也说明了来历:

    “在下九曲郡武盟分盟领事,黎慈,阁下就是卿童公子?”

    枫卿童点点头。

    黎慈不由感叹:“偶然听西门谈起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枫卿童笑着点头,转头望向西门隐。西门隐面露苦笑:

    “怪我说漏了嘴,黎慈又向来是个喜欢结交的人,今夜非要过来看公子一眼不可,公子见谅。”

    黎慈哈哈大笑:“卿童公子,不要怪西门,他向来是个性子软的,我一死缠烂打他就遭不住了。不过黎慈也不是什么坏人,公子的事,绝对不再会向外说。对了,我的嘴也比西门要严实得多。”

    西门隐白了黎慈一眼,黎慈只当看不见,西门隐只能无奈作罢。

    “咦?这位姑娘生的好生漂亮,是?”

    黎慈提到这个话头,西门隐也好奇的望了过来。刚刚在远处就看到枫卿童在与这紫衣女子说些什么,举止亲昵,现在仔细一看,原来二人从始至终都牵着手。看样子,剑仙也食人间烟火?

    枫卿童干净利落,一语惊人:“家妻。”

    所有人瞠目结舌,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鱼幼薇脸颊发烫,轻声嗔道:“还不是呢。”

    黎慈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西门隐。西门隐目光呆滞,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黎慈对着枫卿童竖起大拇指:“剑仙性情中人!”

    “公子以前来过九曲?”

    枫卿童摇摇头:“没有。”

    西门隐缓过神,瞬间也是豪情万丈,竖了大拇指:“吾辈楷模!……只是不知道,这位姑娘芳名?”

    鱼幼薇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向枫卿童。枫卿童将鱼幼薇忽地有些发凉的手团得紧了些,给了鱼幼薇一个肯定的目光。

    鱼幼薇镇定了一下神色,犹豫片刻又再瞟了一眼身边的白衣男子,她施了个万福,轻声回道:

    “二位大侠叫我小薇就可以。”

第七十二章 只是放心

    枫卿童没有再多嘴,只是在鱼幼薇施礼后就马上再次牵住了她的手,鱼幼薇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西门谷主,不瞒您说,卿童此行是前来辞行的。这些日子多有叨扰,麻烦您了。”

    西门隐还未开口,黎慈倒是先出了声:“公子,何必那么急着走呢?听西门说起这一路上公子的表现,不像是要赶路的。如果不嫌弃,不妨去寒舍坐坐,吃顿便饭就当多认识了个朋友。当然,是黎慈有些高攀剑仙,但还是希望剑仙公子能赏个脸啊!”

    “与二位我也不隐瞒了。因为一些事,得罪了孙家,不太好在九曲郡久留。”

    “孙家?”黎慈又打量了几眼鱼幼薇,毕竟他久在九曲郡,更少不了与孙家打交道,很快便琢磨出其中意味。黎慈皱了皱眉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小薇姑娘,得罪了孙家,你在剑仙身边大可高枕无忧。只是,姑娘在九曲,没什么放不下的吗?”

    “黎领事,小女并无亲眷,也无牵挂。”

    “可若是与姑娘随便有些什么瓜葛的人被孙家报复,姑娘也半点不会愧疚吗?”

    鱼幼薇皱了眉头,疑惑道:“愧疚固然会有,只是孙家……”

    “觉得孙家不至于大动干戈?”黎慈摇摇头,作为孙家的死对头,他可是清楚知道当时孙家大少爷为了这个青楼女子背地里做出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举动:“孙仁川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远超出你现在的估计。”

    显然身份被看穿,但鱼幼薇也没有过多纠结。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望向枫卿童。

    “我欠考虑了,不能图省事,应该让你后顾无忧。黎领事,你家这顿饭,我是不得不去吃了。”

    黎慈哈哈大笑,拱手道:“蓬荜生辉。”

    西门隐虽然不太理解其中缘由,但基本上的局势还是明白的孙家似乎要倒霉了。

    他叹口气,有些哀伤:“是我火候不够啊……卿童公子在我船上这么久,还是不生不熟的关系,连船里的房间都不乐意去住。你黎慈一来就能请得动公子,人比人,气死人啊!”

    枫卿童拍拍西门隐肩膀:“西门谷主,不生不熟是不是有点伤感情了啊?”

    黎慈又是爽朗大笑这明明十分英武的分盟领事大人偏偏一身江湖气,上来就搂住了西门隐的肩膀:“看,你我之间的差距出来了吧,说话欠考虑啊!”

    两位身份高贵的中年人走在前面,枫卿童牵着鱼幼薇的手跟在后面,至于来时那几个扈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又跟在四人身后开始返程。董知礼则又回了船上。

    “会不会太麻烦你?”鱼幼薇有些过意不去,但她也真的不想有人因为她的缘故遭到报复。

    枫卿童摇摇头:“不麻烦,找到你之后,我就很闲了。这件事,不会让你有半点留下心结的机会。”

    二人在后面说着悄悄话,两个中年人在前面也在私底下嘀咕。

    “老黎,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磨一磨人情世故了?雪谷自成一派习惯了,也不太好。”

    “挺好的,不用改。其实我挺羡慕你这样的。”

    “拉倒拉倒,一不小心就要得罪人,气量又小,剑术在卿童公子面前也是差劲,如此一看,一无是处。”

    “我们西门谷主也会妄自菲薄?罕见罕见啊……”黎慈将西门隐拉到身边:“你说卿童公子戒心如何?”

    西门隐眉头一皱:“你还想坑害卿童公子不成?公子看着大大咧咧,万事不考虑,其实只是不屑去细想,劝你别动歪脑筋。而且,他是个不错的江湖后辈,你可别……”西门隐话没说完自行停下,总觉得自己用这“后辈”二字,有些占便宜的嫌疑。

    黎慈拍拍搂住的西门隐的肩膀:“看,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地方,心思简单干脆,没那么多身不由己。

    而且啊,你觉得戒心那么强的人,能这么快相信我这个只见了一次面的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所以,你才是那个真的有可能与卿童剑仙做朋友的人,我这烂泥里摸爬滚打的家伙,才没得戏,懂了?”

    西门隐转头望了眼,那白衣男子依旧在与牵着手的姑娘说些什么,还用了术法隔绝了声音,半点也听不到。

    黎慈一把将西门隐的头拧回去:“人家年轻人的事,你个糟老头子,看什么看?”

    青衣剑仙此生最恨有眼无珠者,冷冷道:“你全家都是糟老头子。”

    不料黎慈笑眯眯的:“还真是,我父亲算一个,我算一个,全是糟老头子。”

    这下西门隐不知如何言语了官场险恶,黎慈一妻一女都早已被人害死。西门隐正想着如何补救安慰黎慈,黎慈已经换上一副笑脸:

    “我没事,今天高兴。”

    西门隐忽的有些明白黎慈之前那段话的意思了身不由己,连情绪与神色都要时时管控。

    ……

    一行人很快来到黎家。

    一郡领事的住所,并不如枫卿童想象得那么宏伟华丽。

    过了略有些模样的大门便是宽敞的院落,其中散落一些树木,有些亭亭如盖,有些只剩枯桩,夜色中周围显得静谧冷清。一行人穿过前院和前院中的议事厅也只有一个管事象征性带了带路,后院与前院光景相似,所植树木有些年头,但乱七八糟毫无规划,显然是许多年前随手所植。与其说是后院,其实更像是被新起的围墙围在里面的几个老宅子,虽然有些简单的翻新和维护,但依旧刻意保留了光阴的痕迹。

    “寒舍是真的寒舍,黎某可没有半点客套。”

    枫卿童微笑道:“我很喜欢这里。”

    黎慈有些讶异,笑意更多:“性情中人。”

    鱼幼薇的纤纤素手在那老宅门口的墙上轻轻划过,手上并没沾染什么灰尘,老宅看着老,其实干净得过分。她其实也曾听过一些黎家的旧事,那对母女最喜欢植树,现在看来,恐怕也最爱干净。

    她轻轻捏了捏枫卿童的手,枫卿童便将耳朵凑过去,用了术法微微隔绝。

    “黎慈是个有故事的人,应该不坏。”

    二人这动作其实都在众人眼中了,这回西门隐没有多看,倒是黎慈直接说穿:“怎么,又在说悄悄话?这一路还说的少了?年轻人啊,真

    是让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羡慕……”

    “幼薇其实是在与我说黎领事呢。”

    “哦?”黎慈望向鱼幼薇,笑道:“是觉得我这糟老头子怪得很?”

    “幼薇说你不是坏人。”

    “黎领事也不老的。”鱼幼薇补充了一句。

    那本身极为俊朗的脸颊上确实蒙了不少沧桑,此刻黎慈还是一副笑脸:

    “走吧走吧,进去喝酒。”

    房屋之内,桌子已经摆好,众人一一落座。枫卿童没有去上座,执意与鱼幼薇坐在下手座。

    桌面上有些冷清,西门隐缓解气氛道:

    “卿童公子,不知这里事情做完,准备去往何处呢?”

    “还没想好。”

    “那不知是否有兴趣与我一同去看看裂城山问剑大会?”

    “问剑大会?”

    西门隐见枫卿童感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问剑大会是武盟主办的剑客排名大会,已经办了三次。这次据说是武盟的雷公子亲自主办,相应的,问剑大会上得到的名次也会格外有意义。我此次出镇北辖境就是为此而来的。”

    “西门谷主还是喜欢这些……”

    “不不不,这次就是公子冤枉我了。我这次来,已经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了,其实也是为了镇北辖境的名声。以往几次都没有镇北辖境剑客参会,所以镇北辖境江湖颇受东苍江湖鄙夷,大家都憋了口气,不吐不快啊。”

    在黎慈面前,有些东西西门隐不方便全部说出其实西门隐此行也有镇北官府授意,镇北辖境江湖名声提升,对朝堂之上镇北辖境的地位也有影响。这些事哪怕黎慈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心生芥蒂,甚至已经心知肚明,但不提其实更省事。

    “西门谷主邀我去,怕就不仅仅是观战吧?”

    “同为……”

    黎慈见枫卿童已经要摇头回绝,插嘴道:“好了,先别提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先把卿童公子的事处理好再说。”

    西门隐只好住了嘴,知道黎慈在为他留余地。

    “卿童公子,其实要解决幼薇姑娘的后顾之忧,你一个人就够了。”

    “动静太大,也不好,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再坏一些,画像被贴城头终归不好看。”

    “那黎慈为公子搭个桥?”

    “愿闻其详。”

    “明天夜晚,公子与我一起,再去孙家吃顿饭?”

    西门隐补充道:“我也去吧,虽然剑术在卿童公子面前不算什么,但好歹能壮声势。”

    枫卿童不置可否,问道:“孙家家主什么境界?”

    “龙跃境巅峰,比我先一步摸到了神起境的坎子,在孙家的话,结合他的布置和后手,可以看作神起境。”

    枫卿童轻轻饮了口特意换来的清水:“好,准备明天赴宴吧。”

    鱼幼薇拉了拉枫卿童的袖子:“我就不去了吧,只能拖后腿。”

    “你一步都不能离开我,要是你出了差错,我做这一切就成笑话了。”枫卿童握住鱼幼薇的手:

    “有我在,放心。”

第七十三章 局

    饭桌之上和气一团,饭桌之下人心相背却未必如此。

    夜深,一行人自然全部住宿于黎府。黎慈是个精明人,识相地将两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枫卿童和鱼幼薇都没有拒绝。

    鱼幼薇本来其实是个心思细腻,一向稳重且冷淡的女子,今夜黎慈安排住宿时却是心脏乱跳,刻意不去多想才没表露出那份怯意。枫卿童同样表面镇定,内心早是七上八下的光景。关于同住一间房子,鱼幼薇没有提出异议,让枫卿童心安不少。他不是想着占什么便宜,更多还是忧心鱼幼薇的安全。对鱼幼薇,枫卿童心中已经不仅仅是对心爱之人的那份小心翼翼,还夹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赌注。鱼幼薇无论如何,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二人进入房中,枫卿童在门外送走黎慈。黎慈虽然不是风流的性子,但毕竟年岁摆在那里,走时一番挤眉弄眼,枫卿童也不好解释,只能僵硬点点头。

    黎府护卫人员不多,在饭桌上黎慈曾提到黎家老家主此时在不知名的地方独自修道,并不在府中。现在想来,黎慈应当是将大半护卫都安放在了这位家中仅剩的亲人身边。

    枫卿童合上房门,一转身,鱼幼薇正用双手枕着头,趴在桌上看着他。那双眼眸干净水润,仿佛随时便会梨花带雨,但此时偏偏带着促狭的意味。她嘴角勾着,脑袋微微偏着,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桌下,修长的双腿规规矩矩地并起曲着,一袭紫纱长裙安静垂到地面,宁静美好。鱼幼薇其实比枫卿童年长几岁,只是此时乖乖趴在桌面上,分明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只有鱼幼薇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虽然克制着心里的情绪,但脸颊还是微微有些发热。仔细看的话,紫衣姑娘脸上早有了红晕,只是在灯火下被偷偷藏起。

    枫卿童怔立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局促:

    “幼薇,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你信吗?”

    鱼幼薇的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两下,想了想,道:

    “你猜?”

    ……

    次日正午,枫卿童轻轻松开怀中的女子,小心地重新给她盖上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

    按枫卿童的意思,他的房外不需要护卫,显然黎慈是将这话放在心上了的。不是枫卿童自大,如果在镇北王府与高山袅较量三场后的他也没办法及时发现的刺客,以黎府护卫的水准,守在房外也是白给。

    于是此时,枫卿童打开房门,他的房间周围仍旧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这些应该也是黎老狐狸对下人的嘱托。

    枫卿童揉了揉眉头:“这下办没办坏事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不过转而枫卿童又释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外人如何看,也都没关系了。”

    远处,有人看到了随意蹲坐在门口的一道白衣,赶忙跑去报信。枫卿童自然也远远看到了那人,但也没招呼他。

    果然,不一会儿,黎慈和西门隐两人便双双赶到门口。枫卿童将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来的两个中年人眼神交流,全部会意,眼中含笑,聚音成线向枫卿童道贺。

    枫卿童自然知道二人想了些什么,也不解释。昨晚虽然算是肌肤之亲枫卿童搂着鱼幼薇睡了一晚,但进一步的动作,却没有了。二人说了很多话,鱼幼薇对她自己身份的心结虽然埋得极深,但仍旧被枫卿童一点点解开。要让鱼幼薇半分芥蒂都不再有,自然是不可能的,但终归是一个好的开始。

    至于自己的星命,和所谓的成仙之路,枫卿童只当笑话说给了鱼幼薇听。但鱼幼薇是个灵慧女子,反而知道这“笑话”就是枫卿童最大的心结。她听得很认真,那晚两人相遇时枫卿童的反常举动也终于有了更靠谱一点的缘由。鱼幼薇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将枫卿童的手握得更紧。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其实胜过什么都发生的一个美好夜晚。

    枫卿童蹲在门口不挪步,两位江湖高手只好也全都蹲在一边,开始商议正事。此时已经是早冬,三人干脆双手拢进袖里,动作活像三个乡下庄稼汉。

    “我已与孙家家主说了,向他介绍一位剑仙;这老家伙对我有戒心,但还是应允了,夜晚我们三人一同过去便可。”

    “这件事必须给孙家面子上留下余地,所以孙家的晚宴上人不会多,到时候剑仙把握好尺度便可以。”

    枫卿童双手拢袖,眼睛微微眯起:“主要敲打敲打孙仁川就可以了。毕竟是东苍的修者府,算是官方,能不以势压人便不要以势压人,希望孙家家主是个目光长远的。”

    西门隐点点头,多是听着二人说话。

    房间内传出声音,枫卿童站起身,一道墨绿色身影和一道黑色身影倏忽而逝,不见踪影,门口只剩枫卿童。

    “修为都用在这一跳上了。”枫卿童摇摇头,转身打开房门。

    鱼幼薇已经起身,只是长发随意披散着她好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觉了。揉了揉眼睛,鱼幼薇带着些鼻音:

    “外面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枫卿童绕到鱼幼薇身后,帮她梳起头发:

    “没有,今晚过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鱼幼薇嘴角遮不住地泛起笑意:“嗯。”

    ……

    夜晚,孙府来了四个人。

    前面先来的两个,一个是熟面孔武盟分盟领事黎慈,一个是个生面孔,但能和黎慈站在一起,又是器宇轩昂的模样,孙府众人自然也清楚此人不会简单。

    但两人先到孙府后没有

    进门,而是一起在等后面一辆马车。那马车上率先跃下一个白衣年轻人,他在马车下小心扶着一位蒙面的紫衣女子下了马车。而后,四人才一同进了孙府内堂。

    一位看起来与黎慈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在堂中等待,那中年人有不怒自威的气势,面容有些古板,似乎是个不会笑的主,与黎慈恰恰相反。

    孙家家主,九曲郡修者府府主孙乾见来者四人,微微作揖:

    “诸位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黎慈上前,满脸笑容地上前拍拍孙乾的肩膀:

    “老孙,我来也说这些客套话?”

    孙乾嘴角扯了扯,也回以一个微笑:“对你还真不至于,这不是来了一位剑仙,不恭敬些就是我们九曲失礼了。”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黎慈退到一边,让身后的枫卿童二人能直接与孙乾说话。

    枫卿童心中讶异:这双方的关系与自己原来想的不同?看两家家主的模样,似乎不像仇敌?对孙乾枫卿童看得尤其仔细那古板中年人虽然只扯了嘴角,但透露出的那种亲近反而不像是假的。

    枫卿童余光扫了眼西门隐,青衫剑客面色冷漠。

    枫卿童眯起眼,觉得有些嚼头。

    “在下枫卿童,见过孙家主。”

    孙乾连忙迎上来:“使不得,快快里面请!”

    一番寒暄客套,一行人终于在孙家内堂落座。孙乾主座,然后依次是枫卿童和鱼幼薇,黎慈,西门隐和两个孙府门人。

    觥筹交错之间,黎慈弯弯绕绕就是没将话题引到孙仁川身上,枫卿童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清楚这一事。宴会上,黎慈与孙乾分明像是老朋友,连对朝政和郡中事务的看法也全都有的聊,完全不像互相戒备的敌对势力该有的样子。

    “有些不对。”鱼幼薇遮着面纱,轻轻对枫卿童说道。

    “老狐狸有想法。”枫卿童依旧习惯用灵力排查杯中酒水,在这种关头,更是顺势将酒气也全部炼化,喝的只是清水。

    枫卿童不时会瞟向西门隐,西门隐似乎也有些疑惑场上情形,甚至经常对枫卿童和黎慈二人使眼色,可惜这两人都视而不见。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点意思……我们再等等。”

    黎慈虽然谈笑风生,但其实额上早有汗水,手指时不时点着桌面,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枫卿童眯起眼,握着鱼幼薇的手便什么都不怕。

    忽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道身影手执利刃急速刺向枫卿童。那刺客速度极快,但在场几人,没有一人惊慌。黎慈最先反应,隔空一掌击在那刺客的左肩上,力道极重。谁知那本该必死的刺客只是身形一滞,趁着场中众人放松的时候再次前冲,目标正是身份最无关紧要的那道紫衣。

    “不好!”就在其他三人都要再次出手阻拦时,枫卿童抬起了眸子。那刺客只觉得眼前凭空现出一双猩红色的眼睛,让她不得不与其对视。刹那之间,那刺客定在了空中一般再不得寸进。下一刻,竟是瞬间五脏全部震坏,浑身喷出血花,原地暴毙!

    枫卿童皱了眉头,用手捂住鱼幼薇的眼睛。

    就在众人还没缓过神的时候,一道熟悉身影恰好出现在大门之外。

    “青儿!”孙仁川狂奔进大厅,直奔那刺客尸体身旁,将那女刺客抱在怀中泪流满面。

    “青儿!青儿!”任凭他歇斯底里的呼喊,那怀中的女子已经气息全无。

    “孙仁川……”枫卿童正要开口,孙仁川一抬头,双眼之中布满血丝:

    “我要杀了你!狗男女,还我的青儿!”

    孙仁川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向枫卿童和鱼幼薇刺去。

    “仁川!不得无礼!”孙乾一挥袖将孙仁川击飞出去他实在害怕自己的独子如青儿一样瞬间暴毙,所以这一掌出得势大力沉。

    孙仁川瞬间翻飞出去,吐血不止。

    枫卿童皱了眉头:“那女刺客不是我杀的。”

    孙仁川双目怒睁,眼角嘴角全都渗出血来,单手强支身体大声哂笑:“风卿童!你这种人也配这样的修为?配一个剑仙的名头?!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我的青儿不是你杀的,难道是她自杀的?!”

    孙乾面目深沉,今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有些目不暇接。但此刻作为孙家家主,他不得不站在孙家的立场说话:

    “卿童公子,我不知道青儿为何会突然来刺杀二位,这是我的过失。孙某人不会傻到让这样不可能成事的丫头来对公子不利。但以卿童公子的修为,分明不用下杀手。青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更是我认下的儿媳妇,今天卿童公子最好给孙家一个交代。”

    枫卿童面色冷漠:“人不是我杀的,我没下杀手。”

    “众目睽睽,剑仙是想做事不认?”孙乾面目已经有些狰狞,胡须微微颤抖。

    “不是我做的。”

    “混账!仗着修为,真当我孙家好欺负?!”孙乾终于忍无可忍,一掌将自己面前的桌子劈得粉碎,整个人勃然大怒。

    枫卿童望向黎慈,黎慈马上站出来说了一句打圆场的话:“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今日之事,不可因情绪妄断啊!”

    孙乾指着枫卿童,冷笑道:“他似乎不像我父子二人这般有什么情绪!”

    “你们刺杀我,我倒不占理了?再说了,我们大可以先检查一下青儿的尸体,再下定论。”

    孙仁川用全部力气挣扎着往前,抱起青儿的尸体,哪

    怕七窍流血仍是对着枫卿童和鱼幼薇两人破口大骂:

    “滚!青儿干干净净,生前死后,都是如此!不像某些人,可以不干不净……”

    枫卿童双目一凝,一掌将孙仁川打的再次跌飞出去: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欺人太甚!当我孙家无人?!”孙乾见爱子重伤,再也无法忍耐,一掌袭来,罡风大作。枫卿童轻轻将鱼幼薇拉到身后:

    “早知孙家家主是个不可理喻的,我半点都不会多事!”枫卿童狂放一拳,直接用上了盘龙拳的架子。

    拳掌相接,孙乾猛的跌飞,口中鲜血喷吐,一条手臂骨骼寸寸断裂,无力地耷拉下去。

    虽然鱼幼薇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不轻,但她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拉住枫卿童:“冷静点,别因为我就乱了分寸,我觉得不太对,整件事都……”

    “什么?!春梦园全被烧了?!还有活口吗?”黎慈一声尖喝将鱼幼薇的声音打断。

    枫卿童和鱼幼薇全部怔住,场中,那个已经如血人一般的孙家大公子猖狂大笑:

    “青儿,你说得对,狗男女就该全都死掉!烧掉,全部烧掉!和你们有牵连的人,全都该死!”

    鱼幼薇浑身颤抖,脚下一软,如果不是枫卿童搀着,就要直接跌倒在地上了。虽说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但春梦园中,其实有些女子也同样是可怜的身世,与鱼幼薇哪怕没什么交情,也算和和气气。本以为都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但当她们真的全都因为自己而死时,还是如一记闷拳击在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

    枫卿童看到鱼幼薇瞬间双目失神,脸色更加冰寒又是牵连无辜,硬生生把一个好人变成所谓的灾星,牵你娘的连呢!

    隔空一把将孙仁川抓起来,枫卿童身上的杀气如有实质,冰寒入骨:

    “你干的?”

    孙仁川已经将命豁了出去,此刻半点不惧。相反,临死能看到狗男女这副模样,他高兴还来不及。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他声音沙哑:

    “是啊,你杀了我的青儿,我烧点无关紧要的人,不过分吧?”

    枫卿童双手颤抖,手上已经越来越用力。

    孙乾此时也是深受重伤,他知道面前此人不可力敌,只能先忍下这口气,忙喊道:“仁川,闭嘴!不要寻死。”

    “寻死?”孙仁川望了眼地上的青儿,再次疯狂起来:“寻死!枫卿童,我偏赌你不敢杀我!青儿不是你杀的?那现在孙仁川在此,你敢不敢杀?哦,对了,你杀了也不是你杀的,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啊。仗势欺人,你和我孙仁川,又有什么区别?”

    枫卿童眼中红色的妖光闪动,鱼幼薇本想开口拦住枫卿童,但忽的心脏一梗,竟涌上一口鲜血,满嘴都是血腥味。她眉头紧皱,将一口鲜血生生咽了回去。

    孙仁川状若疯狂,望向紫衣的鱼幼薇:“哦,对了。不知道你吃没吃过那贱女人?虽然性格贱了些,但在床上,真的是人间美……”

    忽然,大厅的半空中爆出一朵血花,血雨洒落在大厅之中,厅中一片狼藉,血液四散横流,一团被捏得变了形的血肉跌落在地。

    鱼幼薇眼神黯然,低下了头。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拦腰抱起。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枫卿童已经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起……”

    鱼幼薇不知怎么的就流下泪水来,她把头靠在他胸膛上:“没事,没事,对不起,对不起……”

    枫卿童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幼薇,你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其他我都不管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把你放在身边,珍藏一辈子,永远都不放手……”

    ……

    大厅之中,西门隐一直不知如何插手,此刻残局一片,更让他无所适从。习惯性的,他望向黎慈。

    黎慈正缓缓扶起伤重的孙乾,西门隐有些怒意。如果早些将一切说清楚,或许后面局面不会那么容易失控……

    孙乾面目狰狞,泪水横流:“此仇不报,孙乾誓不为人!”他转头抓住黎慈:“化生境的修士!他是化生境修士!没有铁证,朝廷也不愿意为敌,黎慈,你为我做证人,一定要为我做证人,为我儿报仇!”

    “嗯。”黎慈不喜不悲:“铁证……”

    一把利刃从后背瞬间贯穿孙乾心脏,黎慈面色不改:

    “伤重加痛失独子,我黎家当年的铁证,总算有用了。”

    孙乾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把从他胸口穿透而出的利刃:“当年的事,你全都知道……”下一刻,他已经说不出话,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喷涌而出。

    “这些年做戏,让孙家主也入了戏,不好意思。”一把将手中利刃抽出,孙乾跌倒在地,双目圆睁,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孙家覆灭,竟在朝夕之间。

    恍惚中,孙乾看到黎慈缓缓走到那女刺客身边,从她的左肩上取下了上等冰甲法器击碎后没来得及融入体内的部分,轻轻将那女子的眼睛瞑目。

    黎慈意识到孙乾的眼神,道:“没有枫卿童,青儿会替我杀了你们两人。”

    孙乾彻底咽气,死不瞑目。

    西门隐终于明白谁是一切的主使,退后两步,身上一阵恶寒。西门隐愤而拔剑,怒喝一声:“黎慈!”

    黎慈并未准备还手,更不可能逃走。他面目怅然,双手负后全身懈怠:“大仇得报......西门,对不起。”

第七十四章 真相

    西门隐剑指黎慈,手臂有些颤抖,但没有放下剑的意思。他眼神中全是挣扎:“黎慈……你将我们全部算计在内?”

    黎慈神色平静:

    “卿童公子是个好人,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黎慈还要再等十年。十年,若大仇一定能够得报,我同样不会算计你西门隐的朋友。”

    黎慈直视着西门隐:“再做猪做狗,行尸走肉十年,我黎慈全都忍得起!可这十年,有多少变数?”

    黎慈轻轻按下西门隐的剑:

    “事既已成,西门,你杀了我于事无补。相反,这杀害一郡府主的罪名,要想不落在卿童公子的身上,案件的经办人,必须是我!”

    西门隐默默放下长剑,转身走去,神色落寞:

    “从此,西门隐与黎慈,恩断义绝。”

    黎慈看着夜色中远去的落寞背影,嘴唇颤抖,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黎府,枫卿童守在紫衣的女子身边,一位大夫正在给鱼幼薇把脉。

    鱼幼薇脸色苍白,其实她中午起床时便有些染了风寒的迹象,只是她没放在心上。因为鱼幼薇不愿小题大做,枫卿童便只是差人抓了些药,下午吃完药也确有好转。

    只是夜晚这一闹,鱼幼薇的身体像是忽然垮了下去,浑身发烫,意识也有些昏沉。

    “我没事的,不用太担心……”

    那大夫眉头紧皱,良久,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异响。

    枫卿童冷漠回望一眼,一时间气场将整座房间笼罩起来。门外两人不得不停步,修者的本能告诉他们,再向前一步很可能便是一个死字。

    “等在外面。”枫卿童声音冷极。

    趁着这个空挡,鱼幼薇轻轻扯了扯大夫的衣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枫卿童此时回望,那大夫犹豫着说出结果:“这位姑娘……就是普通的偶染风寒罢了,按我这药方,吃些药就行了。”

    枫卿童皱起眉头:“当真?我虽不懂医术,可幼薇分明气机紊乱……”

    鱼幼薇轻轻抬起手,弹了枫卿童的额头:

    “哪有这样咒自己妻子的?先去外面把事情弄清楚吧,我真的不打紧的。”

    枫卿童自然不放心,鱼幼薇佯怒,鼓起腮帮:“叫你走啦!大男人成天围着一个女子转像什么样子!”说着,还用手轻轻把枫卿童往外推搡,几乎要从床上掉落下来。

    枫卿童忙用手虚护着:“你躺好你躺好,我出去把今晚事情了结。相信我,春梦园还有转机。”

    “嗯,信你。”

    “大夫,麻烦再仔细查探一下幼薇的情况,我总觉得……”

    “有完没完,是不是讨打?”

    “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房门掩上,那老大夫重新恢复眉头紧皱的模样:“姑娘……”

    鱼幼薇摇摇头,双目失神望向窗外。

    ……

    一出门,西门隐与黎慈分处两边,枫卿童随意扫了一眼,三人一同来到门前的空地。

    “人心算计,恰到好处。”

    黎慈脸色有些难看,西门隐神色麻木。

    枫卿童直奔主题:“杀不杀你,就在接下来三个问题。”

    黎慈向

    前一步,躬身作揖:“公子请问。”

    “一、春梦园被烧是否为你在幕后挑唆孙仁川?”

    “是。”

    西门隐眉头一跳,瞄了一眼白衣年轻人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

    “死中求活,春梦园被烧是真,你监察不利有所死伤是假,春梦园无人死伤,第一剑不受。”

    “二、当年你妻女被杀是否为真,此行是为报仇还是夺权?”

    “当年之事,一句虚言,我黎慈不得好死。若装疯卖傻近十年,谋划只为夺权,黎慈自己无颜活在世上。”

    剑未出鞘。

    “三、那自行爆裂经脉的青儿,是何身份,可有胁迫?”

    黎慈眼神复杂:“青儿早年受我夫人恩惠,后在我安排下进入孙府,逐步取得孙家二人信任。当年是她自愿为我妻子和女儿报仇进入孙府,成为孙仁川的贴身婢女;此次计划是我安排,但没有胁迫。”

    “人心算计,处处无纰漏,好一个谋划十年的复仇大计。”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枫卿童渐渐想清楚了前因后果,黎慈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两个棋子,一个是他枫卿童,一个就是那青儿。

    青儿在孙府地位不低,甚至能让孙仁川真的喜欢。青儿先挑唆孙仁川火烧春梦园,而后亲自上场做死士,以法器挺下黎慈豪不藏私的一掌,在众人懈怠时偏偏要死在枫卿童的手上。此时,黎慈便安排枫卿童刻意嘱咐的,宴会中不该出现的孙仁川闯入,一步步激起双方理智失常。黎慈看似和稀泥的一句话,其实故意踩了更加沉稳的孙乾的尾巴,加上孙仁川伤重,孙乾自然加入了混战。一旦孙乾出手,不死也会重伤。为了防止双方冷静下来,枫卿童赴宴前刻意叮嘱黎慈看好的春梦园就成了另一个突破点。黎慈在适当的时候火上浇油,局势彻底无法扭转……

    枫卿童并不败在智力上,只是败在信任二字上。这一回的经历,和在镇北王府受的那场强硬的试炼何其相似。只是这次,似乎更加恶劣。

    “事情我已经大致了解,”枫卿童望向黎慈,鞘中长剑不住颤鸣:“西门隐,这一切,你可清楚?”

    “我已经许久没有来九曲郡,不知道这么多年,黎慈变了这么多……是我将卿童公子带入这一场风波,西门隐甘愿受罚。”

    枫卿童依旧不去看躬身低首的西门隐:

    “对了,再加一问。若不是我来,西门隐是否会代替我的位置?”

    黎慈摇摇头:“不会。”

    枫卿童就要转身回屋,西门隐叫住枫卿童:

    “公子,还有一事。孙乾毕竟是一府府主,这次风波之后,必须要有一人担责。”

    枫卿童停步,望向黎慈:

    “这种事,你没安排后手?我虽然留你性命,但别以为我真的心善。通缉犯的名头要是掉在我头上,依旧够你暴毙了。”

    “此事需要一个够响亮的名头,不然朝廷那边不可能轻信。”

    枫卿童有些明白,眼中迸发出杀气,嘴角冷笑:

    “所以最后,你还是连西门隐也都一起算计进去了?”

    黎慈艰难点点头:“雪谷青衣剑仙,名头够了。”

    枫卿童转问西门隐:“谷主不当了?问剑大会不去了?这种狗屁方案你也都接着?”

    西门隐点点头,神色坦然:“权当还账。卿童公子,不该有此劫。”

    枫卿童周身光暗闪烁,一身灵力外放如有实质:“你去当你的谷主,这点罪我又不是扛不住。”灵力横行盘旋之际,黎慈肩头压力不停,似乎随时便有夺命一剑了结他这算不得干净的一生。

    黎慈神色坦然万般谋划,若最后还是活不下去,也当是天意了。大仇得报,残废的老头子那里后手也全都留好,此生无憾了……

    西门隐声音沙哑,黎慈只觉得周身青色灵力护住了他的身体,肩头一松。

    “谷主不当了,问剑不问了,只求公子留下黎慈性命。”

    黎慈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有不仁却不会不义,小事不善决断,大事却有德行。西门隐,你很好。”

    “这一拳,替西门隐还给你。”枫卿童一拳递出,黎慈只觉罡风拂面,身上几处关键窍穴轰然炸碎,瞬间浑身鲜血。黎慈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是西门隐会为你挺身而出的可能,同样在你的计算之内。哪怕你内心不愿承认。”

    枫卿童转身,不再看外面,径直向房内走去。西门隐将一枚扳指扔在黎慈边上:

    “雪谷的事,办妥了。不然你活不过明年此时。”西门隐也不再看那个小人,跟在枫卿童身后,在房门处停下。他在门口抱剑而立,闭目养神。

    黎慈良久才从地上挣扎起身。他失魂落魄,拿着那枚扳指,一瘸一拐向着远处走去。夜色中,这个一切谋划都成功的阴谋家泪流满面,不曾回头。

    房屋内,鱼幼薇还在发呆,老大夫正在旁边的书桌上书写药方。药方上的药材写了满满几页,十分触目惊心,而且看架势老大夫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枫卿童意识到不妙,望向那药方,分明有几味药是祛毒和进补。

    “偶染风寒需要吃这么多药?”枫卿童内心中更加焦躁不安。

    那老大夫不知如何回答,眉头紧皱,只是埋头继续加着一味又一味药材。

    “你回答我啊!”

    “卿童!”鱼幼薇叫住了枫卿童,“我没事。”她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招招手让枫卿童陪在她身边。

    枫卿童握住鱼幼薇的手,明明额头那么滚烫,手却冰凉一片:

    “幼薇,春梦园的人没事,她们都没事的……”

    “那就好。”

    “现在是你,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幼薇,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枫卿童将鱼幼薇一双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想要让它们暖和一些。

    “嗯,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跟你一起去东苍的南方,还没有看你广收弟子做教书先生,还没好好为你烹茶,还没和你一起去山水间玩过,还没有和你一起去找找看落云山……我还没与你好好办一场婚礼,我怎么会有事呢……”

    “都有机会的,都有机会的。幼薇,你别这样,明明上午你还好好的,求求你,别这样,我好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枫卿童将那双手握得紧紧的,完全贴在自己的脸上,声音颤抖。

    鱼幼薇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眼中的泪水大滴大滴的向下掉着:

    “卿童,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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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星介绍:
背负着命运和枷锁,他从山间走来。一柄落云,领略这整个江湖的快意恩仇,风云激荡。
仙者永生,王朝千载,修者百年,恩怨纠葛,林林总总。
我有一剑做舟,湖海之中,一苇以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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