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回 进城
“兄台所言极是,百年来云中城也曾遭遇了数十次的外敌入侵,但这护城大阵却从未被人攻破过,真真是令人望之兴叹的一座城啊。”无尘捻了捻下颌的短须,点头微笑,话里有话的轻声感叹。
玄明却像是没听出无尘话中的深意,只自顾自的问着自己心中的疑问:“那天一宗的太上长老呢,据说没人说得清楚他的年岁,只知道自数十年前他与人打了一架,打输了后,便在天一宗内闭关不出了,此后数十年后,他是生是死皆成了传说,此番又如何会突然现身论道了呢。”
无尘笑意更深:“天一宗乃正阳道第一门派,在北谷国是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虽从不插手朝堂之事,但势力却早已渗透进了庙堂深处,数代国主皆不敢对其生出半分轻慢之心。至于太上长老,更是天一宗高高在上的神,这样的神,当然会有十足的傲气,不会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现身以正视听了,此番升仙大会,说起来是论道,实则是为了在天下修仙者中挑选天纵奇才收入天一宗,从而奠定宗门下一个百年的兴旺不衰,若有缘,再为天一宗少主选一位相配的少夫人。”
玄明若有所思的一笑:“如此说来,那天一宗的少主,也定然会现身升仙大会了。”
无尘点头笑道:“自然是了,在下与二位颇为投缘,索性就再告诉二位一桩隐秘。”他神秘兮兮的靠近玄明,压低了声音笑道:“据说此次少主议亲,正是那位宗主夫人挑拨的。”
玄明微怔,不待他说话,少女便笑嘻嘻的接口道:“宗主夫人,那不就是少主的娘么,他娘给他儿子议亲,怎么能叫挑拨呢。”
无尘笑的益发神秘:“非也非也,这位宗主夫人,乃是宗主续弦,并非少主亲娘,据说,当年宗主原配还是被这位后娶之妻给活活气死的,你说,她能容得下这位少主么,能坐看他登上宗主之位么,从前不能,如今她也生了一子,恐怕就更不能了罢。”
少女家中没有后娘,对此言并不能感同身受,觉得这件事听来颇为无趣,撇了撇嘴不悦道:“咱们不说这个了,真是没意思。”她仰头望向云中城:“还是说说怎么进城罢,此处离城门还有这么远,又不让飞,难不成还真的要一步步走上去啊。”她环顾四围,嘟着嘴道:“走也得有路可走啊,这除了周围除了云就是云,都没处下脚。”
无尘的眸光在少女脸上游离了一阵子,眉宇间的戾气裹着阴霾,浓的有些化不开,脸上却仍挂着敦厚的笑:“姑娘莫急,此处平日里的确是有路通往云中城的,这不是升仙大会,来的各方修仙者太多了些,城主才将道路封闭了,待时辰到了,会有人前来接引咱们的。”他轻咳了一声,接着低声笑道:“还有,在下听闻,那位天一宗少主因对议亲有异议,三日前不辞而别离开了宗门,躲到了云中城里,想来为防少主离开,城主也不得不关闭
了城门罢,毕竟这位少主才是升仙大会的角,角都跑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少女登时来了兴致,嘻嘻一笑:“是么,这少主还挺有意思的,不过若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她捅了捅玄明,干净清澈的杏眼满是狡黠笑纹:“哥哥,若是这般大张旗鼓的给你挑媳妇,你可愿意。”
玄明挑了挑眉稍,桃花眼中与生俱来的风流婉转,眼下一道鲜润的卧蚕媚意丛生,笑容叫人心神荡漾:“媳妇漂亮就成了,管她是怎么挑出来的呢。”
正说着话的功夫,高远虚空中蓦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引得众人纷纷抬头极目望去,只见原本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重重云海,被巨响震动之下,翻滚着缓缓推向两侧,露出中间高大的城门。
云中城的城门实在高大的令人叹为观止,城门耸立足有数百丈之高,顶着天边,像是要将天捅个窟窿,而两扇紧闭的朱红城门虽然寻常,但上头的九九八十一枚门钉却半点也不寻常,这些门钉通体成硕大的紫色莲花状,莲花每转动一圈儿,便散发出一道七彩光芒,八十一道七彩光芒融到一处,铺满整个城门,实在像极了地主家的影壁,足够阔气也足够俗气。
玄明与少女怔怔相望,内心震惊不已,这般又阔又俗的奇观,除了云中城这样的修仙圣地,在旁处是绝不可能再见到了。
“二位可莫要小看了那些莲花门钉,那些门钉是由云中特有的幻梦紫金石打造而成,这种石头十分罕见,任何法术法宝的攻击都对其无效,只能用巨力破坏,而且这种石头每一颗都可释放出不同的幻境,九九八十一颗,便是九九八十一种幻境,啧啧。”无尘狠狠打了个颤,像是有些怕那些门钉,适时开口笑道:“想想就觉得可怕,有了这八十一颗幻梦紫金石和那护城大阵,这座云中城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玄明默然不语,只定睛望住城门,眸光闪动,若有所思。
反倒是少女小孩子心性,望着露出一角真容的云中城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的与无尘说个没完,面对这般秀色可餐,无尘也十分乐意与她多说几句。
随着城门显现,一声声礼乐之声从遥远高空传来,城门发出吱吱呀呀的闷响,缓缓打开。
从里头走出两队手提莲花宫灯的华服少女,她们赤着足每走一步,手中的莲花宫灯就散发出温润的光华,将两侧的云海驱散开来,少女的赤足下,显现出一条万年玄玉铺就而成的道路,道路渐宽,足有数百丈之宽,一直蜿蜒到众人脚下。
众人望着这异象,不禁哗然,万年玄玉是何等宝物,多少修仙者散尽千金只为求一块炼制法宝,不料这云中城竟这般大的手笔,竟将万年玄玉拿来铺地,真真是暴殄天物,坐实了地主老财暴发户的本性。
有人蹲到了地上,一边暗骂城主浪费,一边拿手抠抠敲敲,妄图抠
下来一块,可抠了半响竟是徒劳,这万年玄玉像是原本就长在地上的,绕是那人使出浑身力气,祭出各种法术法宝都无济于事。他不禁气急败坏的踢了一脚,只觉脚下钻心的痛,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骂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哎哟,我的脚哟。”
众人发笑不止,但见他这副惨状,也纷纷绝了想要浑水摸鱼的念头,毕竟能将万年玄玉这样的宝贝拿来铺地,自然也有法子防着人偷拿。
此时,礼乐之声缓缓停了下来,华服少女纷纷向两侧站定,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城门飘了出来,他一身白袍迎风翩跹,如同谪仙,连满脸的皱纹中都夹着仙气,在众人面前站定,慈眉善目的笑呵呵道:“诸位仙师久等了,老朽乃这云中城的城主升登,在此恭迎各位仙师。”
有人急不可耐的扬声道:“城主不必客气,我等站的腿也麻了,腰也酸了,赶紧让我等进城罢,找个客栈住下来,我等弟兄还要出去乐呵乐呵呢。”
升登仍旧笑呵呵道:“是老朽疏忽了,这云中城是北谷国唯一设有御空禁制之处,为免诸位舟车劳顿,老朽安排了接引之物。”他衣袖一挥,从边上云海中飞跃而出数之不尽的莲台,不过双足大小,落到了众人面前,他笑了笑,冲着众人做了个请。
有胆大之人试探着站上莲台,刚刚站稳身形,莲台便托着那人向远处激射而去,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停到了云中城的城门口,那人这才缓过神来,走下莲台,狂笑了一声:“老子先走一步了,美人儿,我来了。”便闪身进了城门。
见那人并无异样,众人纷纷争先恐后的走上莲台,一道道遁光如同闪电般跃到城门口,原本空荡荡的城门,顷刻间热闹的像个集市。
玄明与少女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竟手拉着手站到了一个莲台上,虽然有些挤,但胜在二人都身量纤瘦苗条,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是一个无尘的分量,莲台自然毫无异样,托着二人冲着城门飞去。
而无尘望着二人的身影,微微眯了下眼,扭着敦厚微胖的身子,也上了莲台,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众人原本站立之处转瞬间空荡荡下来,升登笑眯眯的转身,望着纷纷进入云中城的众人,脸色陡然阴霾了下来,冲着左右挥了挥手,飞身返回了城中。
自云中城向北,行上十万里之遥,可以望见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山,旁的高山顶多也就是山顶藏在云雾中,可这山却与众不同,连山脚处都是云雾缭绕的,山顶更是不见踪影。
此山名唤太白,名副其实的十分白,贸然进入此处,足以令人觉得自己生了眼疾,望向四处皆蒙了一层白雾,看不分明。此处乃是天一宗的山门所在,山上亭台楼阁林立,奇珍异兽遍地,活脱脱一副世人向往的福地洞天。
第一百二十二回 劫道还是送死
平日里打架斗法不断的修仙圣地,这半个月来却气氛凝重,没有人敢肆意挑衅,而走路走到天一殿近处,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低着头夹着尾巴,不敢飞,只敢提溜着因飞的太多而有所退化的小短腿,越走越快。
暮霭沉沉中,天一殿里燃了手臂粗细的明烛,在青砖地上投下数之不尽的影儿,可四围仍晦暗阴沉的可怕,并非因明烛不够亮堂,而是因人心太过阴沉。
宗主江芒硝狠狠踢翻了个万年玄玉的绣墩儿,回首瞪着双眸破口大骂,丝毫没有一派之主的大家风范:“那个逆子,不孝子,败家子,他有种一辈子别回来,有种死在外头,老子,呸,谁是他老子,本座,本座有的是儿子,不稀罕他这一个。”
暗处走出个身披轻纱的红衣女子,眉眼如画十分貌美,笑容像是浸在蜜里,甜到人的心窝深处去了,这般寒冷的冬天,她却只裹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红纱,隐约露出白的发亮的肤色,着实是一副好身体,否则早就冻得喷嚏连连,卧床不起了。
她伸出白腻如玉的手,轻轻拍了拍江芒硝的手,声音温润如春风,轻轻柔柔的扑面而至:“好了,二郎莫要如此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奴家可只有哭的份了,少主贪玩,出去玩几日或许就回来了。”
江芒硝反手握住女子的手,眸光在她牡丹花一般娇艳的脸上打了个转儿,脸色稍霁,轻轻叹气:“哎,这孩子,你就惯着他罢,他哪里是出去玩几日,他分明是溜了,跑了,这都一个多月了,早就跑的没影儿了,三日后就是升仙大会了,给他挑媳妇儿,正主不露面儿,红粉,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天一宗丢人现眼么。”
红粉是个好名字,人如其名,又娇艳又软糯,是个实打实的溺人无形的温柔乡,她抿唇轻轻柔柔的一笑:“二郎想多了,即便是少主不露面儿,也没有人敢对咱们天一宗指指点点的,再说了,咱们偌大一个宗门的少主,哪里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摆摆架子总是理所应当的,奴家看没人敢说三道四。”
江芒硝生的膀大腰圆十分壮实,并没有修仙之人的半分仙气,反倒有几分山大王的粗野之气,他揽住纤瘦的红粉,就像拥着一只弱小的猫,只能看到他粗壮如立柱般的手臂,却不见红粉的倩影。江芒硝抚着她的如云乌发,轻嗅着发间如三月草长般的疏落清香,幽幽长叹:“这孩子,你对他这般好,这般心疼他,自从他与程家那丫头的婚事没了后,看他整日郁郁寡欢,你为了开解他,这般为他张罗婚事,他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还不识好人心,此番他回来后,我定要好好罚他,对,就罚他去跪思过崖,跪,就跪他半个月。”
红粉眸光流转,仰起头,魅惑的对上江芒硝的双眸,掩口轻轻一笑:“二郎心疼少主,奴家怎么会不知道,二郎的儿子,就是奴家的儿子,奴家也心疼,少主回来后,二郎好好安抚一番就罢了,甚么罚不罚的,平白伤了父子情份,奴家这些心思,二郎记在心里就
是了,奴家就算没白费心了。”
江芒硝拍了拍红粉骨肉均匀的脊背,正欲开口说些甚么,侧目瞧见殿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他轻轻松开红粉,怒斥了一句:“崖香,鬼鬼祟祟的作甚么,滚出来说,是不是有那个逆子的消息了。”
崖香低着头,从暗影中走出来,顿觉自己来的非常不是时候,觉着自己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了,委委屈屈的施了一礼,诺诺道:“回宗主的话,弟子刚刚得了信儿,少主,少主已经离开北谷国了,往云楚国的方向去了。”
江芒硝登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往崖香脚边摔了个玛瑙脚杯,骂道:“他,他去云楚国作甚么。”
崖香狠狠抖了一下身子,胆战心惊道:“少主,少主听闻苏凌泉曾在云楚国现过身。”
一语未竟,江芒硝就甩了崖香一个耳光,斥道:“你们平日里是如何看着少主的,他都走了半个月了,你们才发觉,你们都是瞎子,聋子么。”他眸光微暗,愁绪渐深,呢喃低语:“傻小子,都过去三年了,你还找他作甚么,找到了又如何,死了的活不过来了,活着的你也没本事打死他,何必啊。”
崖香亦是低叹,可不是么,打又打不过,跑也未必跑的了,找了去是自取其辱,这少主,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静谧了片刻,红粉轻轻走过来,抚了抚江芒硝的脊背,他登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颓然道:“退下罢,三日后的升仙大会,少主身体不适,不宜现身,你去安排罢。”
崖香蓦地松了口气,只是挨了一巴掌,甚好甚好,他小心翼翼的一边拭汗一边后退,心中连声默默念叨,少主啊少主,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你就自求多福罢,你这个后娘,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少主啊少主,摊上这么个后娘,你真是有福之人啊。
三日后的升仙大会,热热闹闹的开场,虽然天一宗少主因身体不适,并未现身,但并不影响太上长老的论道和挑选入门弟子,只是少了挑媳妇这一项,顿时浇灭了多少如花美眷的火热的心思,真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出了太白山,往西三千里,有一片密林,进入密林,天便蓦然变得灰暗下来,此处密林方圆不过百里,但却着实诡异,上空是经年累月的混浊的灰色,如同铅云低压遮天蔽日,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在灰色云雾的翻滚下,那艳阳也是毫无生气的灰红死色。
一阵阵夹带着恶臭的阴风在密林中肆意席卷,林中目之所及,皆是灰绿色的植物和灰黑色的沼泽,沼泽中时不时的冒出一两个气泡,随之涌出阵阵腥臭。
这片密林虽一片死寂,处处玄机,步步凶险,但丝毫挡不住人们对此处的趋之若鹜,只因此处盛产幻梦紫金石,说是盛产,百年前的确名副其实,伸手在灰黑色的沼泽中随手一捞,便是一捧拳头大小的幻梦紫金石。
可再多的宝贝,也禁不住人们
百年来没完没了的挖掘,终于,此地的幻梦紫金石越来越少,如今挖开灰黑色的沼泽,一直挖到底,兴许也挖不出一块指甲大小的幻梦紫金石了。
这一日,有两个人御剑而来,落在密林中,周身光华敛尽,露出两个白袍赤足的身影,一男一女,牵手而立。
少女轻纱遮面,笑容娇憨:“哥哥,这边是有哪些幻梦紫金石之地么,怎么这么臭。”
玄明怜爱的抚着少女的长发,笑着点头:“臭怕甚么,若能找到大量的幻梦紫金石,咱们南祁国的国门,也能多一份安稳。”
少女抿唇一笑:“哥哥说的都对,不过。”她有些惊惧的瞧了瞧四围,压低了声音道:“哥哥,我听说这里常常有盗匪出现,我有些怕。”
玄明牵着她的手,哈哈大笑:“盗匪有甚么可怕的,你哥哥我连妖兽精怪都不怕,区区盗匪,不在话下。”
话音方落,密林上空猛然炸开一声惊雷,旋即传出肆意猖狂的大笑:“好好好,本大爷已许久没有听到过这般嚣张的大话了,还真是有趣呢。”
数团黑雾从密林中一闪而过,走出几个黑衣男子,个个面目狰狞,脸带煞气,一看就是经年杀戮的狠毒之人。
为首的壮汉再度开口,声音嘶哑,像是一柄钝刀子在割肉:“小丫头,你方才那话说的不对,此地不是常常有盗匪出现,而是曾经有两个流氓鸣翠柳,一行土匪上青天,但是皆被咱们弟兄打跑了,如今这片林子,是咱们弟兄在看守,你们的安危,皆交给我们了,那么进来出去的,总要交些个好处罢。”
玄明一听,笑的直不起腰,指着几人赫赫嗤嗤道:“我,我,我还从未见过将劫道说的这般清新脱俗之人,真是,真是大开眼界了。”
“呸。”为首壮汉狠狠啐了一口,怒道:“咱们弟兄是正经的生意人,听你话的意思,是不打算给了。”
玄明挑一挑眉峰,束手不语,只点了点头。
为首壮汉轻喝了一声,双手掐诀,指尖逸出一道灰芒,在虚空中盘旋成一条虚弱的龙影。
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掐诀,如法炮制的唤出龙影,冲着玄明二人飞卷而去。
玄明伸手一拉,将少女掩在身后,漫不经心的单手一挥,一道赤红剑影冲着几条龙影恶狠狠的一绞,龙影登时粉碎。
为首壮汉眸光一滞,觉着自己今日好像踢到了一块铁板,若一个不当心,小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他收起轻慢之心,手上掐诀不断,被搅得粉碎的龙影再度凝实起来,比方才更加粗壮几分,张开了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挑向二人。
玄明微微一笑,眸中魅色更甚,若非现下是白刃相接之时,他这副魅惑顿生的模样,直逼柳陌街上的头牌,足够站在合欢阁门口挥帕子了。只见他双手交叠,白袍迎风鼓胀,那道赤红剑影上流转出一枚枚硕大的符文,符文飘动在虚空中涤荡出一个个头颅大小的漩涡。
第一百二十三回 走,惊蛇去
漩涡中雷鸣声声,巨大的吸力冲着龙影飞卷而去,那几道龙影虽然壮硕粗大,但对漩涡却毫无抵抗之力,只略略挣扎了半响,便没入漩涡之中,而符文落到漩涡上,轻轻飘动间,漩涡几个闪动,便包裹着龙影消失不见了。
不待壮汉等人有甚么反应,赤红剑影光芒大作,以迅雷之势在几人脖颈上一绕,激起丈许高的猩红血柱,灰红色的日头下,血柱比艳阳更加艳丽夺目,激起无尽嗜血的亢奋。
这厢刚刚料理干净,那厢玄明眸光闪动,冲着空无一人之处蓦的开口道:“无尘兄在这里看了许久,也该看够了罢。”
虚空中应声泛起涟漪,闪出个敦厚异常的身影,笑眉笑眼道:“玄明兄果然机敏异于常人,如此快就发现在下的所在了。”
玄明扬眸淡淡一笑:“无尘兄是来看热闹的么。”
无尘憨厚的呵呵轻笑:“在下是来讨教一桩事的,问完便走。”
玄明道:“请问。”
无尘毫不迟疑的开口:“玄明兄方才使得乃是巫术,兄台当是出自南祁国皇族苏家罢。”
玄明神情未变,只淡淡道:“是与不是,与无尘兄有何干系。”
无尘眉宇间的阴霾更甚,哈哈大笑:“若是,玄明兄与令妹就要随在下走上一趟,若不是,玄明兄与令妹就要留在此处。”
玄明不语,只握住少女的手,紧紧握住,对面之声虽笑眉笑眼的人畜无害,可给他迫人的危险之感,即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也未必能有甚么生机与退路。
青州城南有一座两仪堂,曾经是九州赫赫有名的传授天地阴阳之术的学堂,众多的推演占卜的高手均出自此处,相传青州赫赫有名的无双公子,便出自此堂。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拜入两仪堂中学艺,但两仪堂收徒严苛,非极富天资绝不收入堂中,入堂堂试也考的刁钻,彻底绝了一些资质平平又想浑水摸鱼之人的念头。
而自打两仪堂第三代堂主莫名其妙死了之后,此处便渐渐败落了,道统没落人才凋零,如今的两仪堂早已荒废多年,曾经有人夜间打那经过时,听到里头有细微哭声,还有幢幢白影儿,那人吓得不轻,几乎疯癫,打那之后,两仪堂闹鬼的传闻越传越盛,最后成了禁地。
两仪堂往南,傍水有一处极阔气的院落,远远望去是一水儿的青砖灰瓦,隐约可见九曲回廊,气势很是恢宏,里头时常传出孩童稚气的笑声,此处便是靛蓝蒙馆的所在。
这是青州最负盛名的蒙馆,而馆主靛蓝是霖王府上的总管,也是青州有名的行善积德之人,虽说如今世道太平,但还是挡不住民生多艰,总有连饭也吃不上的人家,不止送不起孩子开蒙读书,甚至连养活都成了问题。
这些养不活的穷人家孩子,有些便送到了靛蓝蒙馆里去,蒙馆无偿养育开蒙这些孩子,待长大了些,再给他们谋些差事安身立命,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立在匾额之下,仰头望着陛下手书的靛蓝蒙馆四个金光大字,落葵与苏子着实无法想象,这看上去恢弘而又雅致的宅子里,藏了怎样的罪恶。
正凝神间,蒙馆大门打开,瘦的吓人的儒雅书生打里头笑盈盈的出来,微微眯起的眼眸精光凛凛,一身靛蓝色松柏长袄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身姿格外清绝,他忙着行礼:“不知郡主殿下驾到,小的靛蓝有失远迎,还望郡主殿下恕罪。”
落葵叫了声起,笑的人畜无害:“先生客气了,原是我唐突了,不请自来,惊扰了先生的清净,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靛蓝弯着腰将落葵与苏子空青让进蒙馆,满脸堆笑:“郡主殿下说笑了,郡主殿下赏光移步,乃是小的无上福气。”
落葵笑的一派天真,像极了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先生真是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三哥老早便与我说过,先生这里有许多新奇的好玩意儿可以玩儿,昨日又在太后那挑了两个丫头回去侍奉,觉得实在伶俐可心,这才按耐不住性子想要来先生这里看看。”
靛蓝笑得一脸和煦,慈眉善目的,十足十是个积德行善之人:“那些丫头郡主殿下用的顺手便好,若是不顺手,小人再挑些好的送到府上去。”
这院落很大,成回字形布局,几进几出层层叠叠,若没有熟悉之人引着,一定会在这里迷了路转不出去,一路看下来,只看到了层层院落,一步一景,又看到了孩童笑逐颜开,嬉戏打闹,并没有甚么见不得光的罪恶,落葵生了疑,她抬头去望,望见了四围高墙耸立,足有数丈之高,寻常人根本难以从墙头跳进跳出,唯一可供人出入的大门又看守严密,若这真的只是一个寻常蒙馆,何至于弄得像个牢笼。
她话里有话的一笑:“先生这里地方不小,景致也好,只是院子太深了些,容易迷路。”
靛蓝如常笑道:“只要郡主殿下不嫌弃,往后常来常往,自然便熟悉了。”
“哦。”落葵微微抬了抬下巴,俏生生的牵出唇边的两颗小巧梨涡:“先生不怕叨扰,那我自然是要常来常往了。”
抄手游廊边儿植了一溜腊梅,嫩黄的花在瑟瑟北风中格外盈盈娇弱,一阵阵馥郁浓香萦绕鼻尖儿,正是冬日里赏梅的好光景。
落葵立在廊下,抬眸相望,像是沉溺在这冷梅幽香之中难以回神。
她今日穿的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冷清素然,一袭象牙白的云锦袄裙,只在领口袖口绣了银红色的海棠花。唯独与平日里不同的是,她出门向来披一件玄狐皮大氅,今日却披了一件石榴红的披风,远远望去,整个人像是冬日里的一枝临雪红梅,娇艳却又冷清的绽放。
廊下风大,掀动曳地的披风,露出坠在里头的一个个香囊,隐隐有奇怪的气味从披风中散出来,却被腊梅的香气所掩盖,不易察觉。
落葵赏梅赏的兴起,不料却打角落里蹿出
十几只猫,皮毛顺滑可性子极野,利爪大张,不由分说的就往她身上扑过来。她吃了一惊,俏脸吓的煞白,尖叫连连左躲右闪躲避,可她的两条腿如何抵得过无数条腿,最终被一群猫围了个水泄不通,象牙白的衣裙印上灰蒙蒙的爪子印儿,裙摆袖口处被利爪撕扯的破烂不堪。
苏子与空青见势不妙,一人连踢带打的驱赶那些猫,一人护着落葵从猫群中冲出来。
而靛蓝则大声疾呼,随即冲出来几十个下人,一路驱赶开这些猫,最后一人拎一只不知拎到何处去了。
落葵这才缓过一口气,任由苏子扶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可真是经了一番心惊肉跳。
靛蓝白了脸色,跪在地上连连告罪:“郡主殿下,郡主殿下,都是小的的不是,惊着郡主殿下了,求郡主殿下赎罪。”
落葵平息了会儿,温和笑道:“只是几只猫而已,哪里就真的吓着了,先生不必如此,说起来先生这里的猫也与别处的不同,性子真是野呢。”
靛蓝像是惊恐万分,狠狠抹了把汗,诺诺道:“这些猫是养来给孩子们逗乐的,故而没有关着它们,一向野惯了的,这才惊着郡主殿下了。”
落葵环顾四围,笑里有话:“听闻先生这里藏书万卷,还有不少世间罕见的孤本,不知我今日可有缘得见。”
靛蓝微微躬身,额角隐隐有汗:“喏,郡主殿下肯赏光,小人不胜欣喜,请郡主殿下移步书房。”
苏子解下落葵身上染了猫爪印的石榴红披风,小心叠好,递到空青手中,又接过他手里的青缎披风,覆在她单薄的肩头,不动声色的按了按。
绕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靛蓝蒙馆中的书房。
这书房果然同传闻中的一样,大,极大,十分大,藏书十分多,落葵默默绕了一圈,数万卷之多只怕还说少了,只是这样大的书房放在一个蒙馆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她随手捡了几本翻阅,此处藏书大部分并不适合给孩童开蒙,甚至皆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应景之作,她默默思量,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建一处这样大的蒙馆实属不宜,况且又是入不敷出的善行善举,那么在蒙馆内再建这样一处可有可无的书房就更是蹊跷了,除非靛蓝是真的心善,否则便是有鬼。
落葵想事情想的兴致盎然,只可惜却苦了靛蓝,自打她进了这间书房,他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后脊隐隐沁出虚汗,冬日里寒风透骨,回旋着掠过,他狠狠打了个激灵。
落葵像是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瞧见了靛蓝浑身的紧张与不自在,暗笑了声,温言道:“先生此处书可真多,我竟读的入了迷,叫先生辛苦相陪了。”
靛蓝躬身一笑,言语中流露出想让落葵离开此地的意思:“郡主殿下客气了,小人是怕郡主殿下站的久了太过辛苦,不如请郡主殿下择几卷心仪的,移步前厅慢慢看,小人也好奉茶。”
第一百二十四回 君子所为
落葵了然,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膝盖,微微颔首笑道:“也好,站了这半响,腿也着实有些软了。”她抬手在书架上择了几卷书,扬眸道:“先生,这几卷书着实有趣,不知可否方便一观。”
靛蓝眸光微移,掠过书卷,松下一口气,笑道:“哪里有甚么不方便的,只要郡主殿下喜欢便好。”
落葵笑着道谢,苏子见状,忙疾步过去,伸手去接她手上的书卷,见她眸光闪动,苏子心领神会的一笑,手上一抖,书卷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更有一卷最重最厚的竹简,好巧不巧的狠狠砸到了落葵的脚面儿上,痛极,疼的她几乎要龇牙咧嘴,在心里骂了苏子千百遍,脸上却仍端着最端庄和煦的笑。
苏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属下冒失了,求主子恕罪。”
这书房中书香阵阵,比之熏香更能令人心神安稳,见苏子这副装模作样的架势,落葵早在心底笑骂了句,这个苏子,不去云韶府唱曲儿,还真是屈才了。但她脸上还得端出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又没怪罪你,你慌甚么。”她微微一顿,移眸望向靛蓝:“听三哥说先生这里有许多好茶,厨娘制得的扬州点心亦是一绝,不知我今日有没有这个福分尝上一口。”
靛蓝垂首望了望直挺挺跪着不动的苏子,迟疑万分,他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进来书房,自然有不可告人之秘密,他一眼不错的盯着落葵在这书房里翻书,自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事,如今落葵要罚苏子在此地跪着,着实不妥。
他扬眸望向门外,这书房与前厅之间,只隔了一道月洞门,立在前厅,隔着月洞门,恰好能将书房一览无余。他微微安心,躬身道:“为郡主殿下效劳是小人的本分,郡主殿下,请。”
落葵平和一笑,走过苏子身边时,端了十足十的心平气和:“你便在此处跪着,待回府时,我自会让空青来唤你。”言罢,她的腕间轻颤,从指间逸出一缕灰芒,以无法察觉之势,没入苏子的掌心。
苏子长跪不起,微微垂首:“喏,属下领命。”
眼见落葵在蒙馆盘桓到午时,尚且没有告辞离去的意思,靛蓝便忙吩咐人置办午饭。
靛蓝蒙馆中的厨娘果然手艺了得,不止是扬州点心一绝,烧的菜更是精妙绝伦,不过一个时辰,午饭便摆满了一整张花梨木如意纹大圆桌。
其中最为诱人的一道菜,名为缕子脍,盛在白底彩绘云纹浅口莲瓣瓷盘中,以冬日里甚为罕见的鱼脍鱼子为主料,点缀着碧茼或菊苗,望之色泽雅致,嗅之鲜香入鼻。
不知是此处厨娘烧的饭菜,果真合了落葵的胃口,还是她特意做出一副心底无私胃口好的模样,总是她虽吃相端庄,但吃的却不少,可苦了侍奉在侧,不停布菜的靛蓝,举着一对沉甸甸的雕花包银镶翠玉的象牙筷子,几乎要举酸了手。
用罢午饭,趁着温暖和煦的
冬日暖阳,落葵三人乘车离开靛蓝蒙馆,她像是累极了,仰面靠在车上,微阖双眸一言不发,苏子见状,又取过天青色绣梅花的厚锦靠枕,塞在她的后腰处。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苏子轻轻掀开一角厚厚的姜黄色帘子,正瞧见空青扶着车窗,眸光警醒的四处环顾,像足了一只护崽的母鸡,他扑哧失笑,侧目却又瞧见有几个人在人群中鬼祟前行,像是在一路跟着自家马车。
空青回首与苏子对视一眼,他显然也瞧出了人群中的异样,但除了这点异样,这几人并无旁的动作,苏子与空青也只能故作不知,任由几人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水家,丁香早早烧好了热水,捧着衣裳服侍落葵沐浴更衣,收拾了良久才利落齐整的出来,抽出空来饮一盏茶,闲闲捋着桌案上的几枚香囊:“这香薷还真管用,竟引了那么多猫出来。”
苏子回首一笑:“香薷又叫猫草,可不是管用么。”他瞧了瞧落葵的脸色,又瞧了瞧空青的神情,转身向外,冲着空青狡黠的眨了下眼,丢下一句:“我去煎药。”
空青了然一笑,大着胆子拉过落葵的手,切了个脉:“幸好无事。”他一双深眸担忧的望住她,清冽的眸中漾起春色涟漪:“为何不告诉我你带了香薷,除了香薷,还有许多法子可以招猫出来。落葵啊,往后莫要如此了,你要知道,我的修为不是摆设,我苍龙世家也不是个笑话,无需你一个姑娘家以身犯险。”
落葵被他望的无端垂首,匆忙将手缩进袖中,只觉一颗心慌乱的无处安放:“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有没有事,并非你说了算的。”空青说着,便要伸手去掀她月白色云锦百褶裙的裙角。
落葵忙慌乱不堪的按下裙角,虽说如今民风开化,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也是寻常,但男女有别终是正理,她眸光躲闪,脸颊微红:“青,青公子,你,你作甚么。”
“我能作甚么,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空青的眸光清冽不带丝毫邪意,声音温软却格外的摄人心神,像一滴水落入她的心间,漾起涟漪,一时间微痴了。
落葵只觉脸上烧得更厉害,垂下头却见空青小心卷起她的裙角,而仰起头又见铜镜中的脸嫣红如霞,一时竟不知该望向何处,眸光游离不定,像是风中的烛影儿,飘忽摇曳。
裙角之下,纤细的脚踝到小腿,被尖利的猫爪抓出十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看着触目惊心,空青心痛不已,勉力平静道:“痛么。”
这两个字轻柔温暖,在落葵心里掀起一丝波澜,良久,那波澜才层层散尽,归于平静,她轻轻摇头:“不妨事。”她扬眸望了望妆台,平静道:“那个花梨木螺钿匣子里有苏子制得软玉膏,劳你帮我拿一下。”
空青从那匣子里取出个浑圆的白瓷小罐,打开盖子,浅粉色膏体有淡淡花香萦绕,他暗自欢喜,终于有了个与落葵亲近的机会,他以指尖挑起
一些膏体,刚碰上落葵的脚踝,她的腿便受了惊吓般缩回裙底。
死一般的静谧,片刻后,落葵扬声向外:“苏子,进来与我敷药。”
就这么一瞬间,空青的心跌入冰冷谷底,他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鼓起勇气,握住她的脚踝,正犹豫不决间,门帘微动,苏子不合时宜的走了进来。
他进门便是一通喋喋不休的絮叨:“大呼小叫甚么呢,我给你煎药呢,真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絮叨了半响,见并无人回应他,不禁微怔,却见一人坐着一人蹲着,皆是默默无言,气氛格外尴尬,转瞬便想明白了由来,瘪了瘪嘴道:“虽说丁香买菜去了,但空青不是在这呢么,干嘛非要使唤我。”
落葵蹙眉:“男女有别,你不知道么。”
“我不是男子么。”苏子狠狠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分明是个劳碌的丫鬟命,偏生养出了一身小姐的臭毛病。”
落葵抿了抿唇,愤恨不已的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咬牙低声:“再废话,信不信我叫掌门师兄废了你的修为。”
苏子吃痛不已:“真真是最毒落葵心。”抬手正要敷药,却见空青满眼失落的正欲起身,遂不动声色的拉了拉他的袖口,仰头对落葵道:“闭上眼睛,你如此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落葵大奇,冷眸亮晶晶的高高挑起,笑颜如同如山泉清澈:“你的脸皮之厚堪比城墙,如何还会脸红,快点敷药,莫要如此多的废话了。”
苏子也不过多言语,只掐了个诀,一道白蒙蒙的光蒙住落葵的双眸,她眼前蓦然白茫茫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了。
落葵猜的出苏子打的是个甚么主意,可她修为不济,无法解开苏子的闭目咒,束手无策之下在心底骂了苏子千回百回,这个挨千刀的,真真是费尽了心思要毁了她的清誉,不禁摸索着伸出手,摸到苏子头顶,接着摸到他的耳朵,一把揪了起来:“你少出馊主意。”
苏子只一笑,忍着耳朵痛,不顾落葵的连连挣扎,握住她的脚踝,他深谙过了这村没这店,更深谙有些事须得旁人推一把,遂冲着空青使了个眼色。
空青摇头,秉承着君子不乘人之危这句话,迟迟不肯将手伸出去。
苏子对空青附耳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要想清楚了。”
空青道了声谢,衣袖一挥,拂尽落葵眼前的白芒,起身道:“苏子,你替落葵敷药,我去看着药罐子。”
苏子愤愤然道:“空青,你是读书读傻了罢,圣人之言害死人啊。”
落葵狠狠踹了苏子一脚,脸色阴沉如同山雨欲来,骂道:“苏子,我今日方知你是多么的,多么的不要脸。”
“人啊,不能太要脸了,活着多累。”苏子一边替她敷药,一边笑着摇头:“你啊,读了那许多圣人之言,旁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为难自己,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第一百二十五回 撒网
落葵啐了他一口:“我是烂木头,那你是甚么,烂木头里最不要脸的那一根。”
苏子嗤的一笑,扬眸望住落葵,他一向世事洞达,万般繁杂间也嬉笑怒骂,可此番眸中却是极为少见的忧色,重重握了一把落葵的脚踝:“落葵,京墨究竟如何,你心里可有数。”
落葵转瞬亦是正经,微微颔首:“有数。”
苏子忆起往昔,心痛的几欲呕血:“当年你劝我,道不同,勉强在一起,只会害人害己,我没有听也不肯信,偏要勉强,结果如何你看到了,如今,我不想你也落得同样下场。”
腿上的伤口,敷了药才觉出疼痛,而心上的伤口,揭开血淋淋的一片,才觉出那痛从未消失,伤也从未愈合,落葵咬了咬下唇,喉间哽咽的难以自持:“推己及人,时至今日,我方知当初的自己有多可笑。”
紫金博山炉中的幽兰香燃尽了,尚有些余香袅袅。
苏子垂首,正望见系在脖颈上的素色锦囊,那锦囊他日日夜夜戴着,时刻不离身,那是他此生最后的念想。他颤着手在锦囊上摩挲不止,心痛没有半分消减:“不,我知当初你是一心为我,才会对我百般纵容,千般维护,只可惜到头来,终是水月镜花一场空,但我从未后悔过,我也盼着你从不后悔。”
落葵哀哀低眉,蓦然想起父亲临终所言,这一世无论长或短,都莫要让自己后悔,亦莫要逼旁人作恶。
敷完了药,苏子又燃了一把檀香在屋里来回熏着:“你人情世事皆练达,唯独心软这一样不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一纸婚约并不是最要紧的,若你心中有他,千难万险的嫁了便是,可若你心中无他,万险千难的废了便是,顶要紧的是你心中的那点迂腐,旁人的眼光如何及得上自己的日子,你理那些屁话作甚么,只要你心怀坦荡没有害人之心,如何做都不为过。”
说着话的功夫,空青捧着卷云纹白瓷碗进来,递到落葵面前,道:“喝了罢。”
“是甚么。”闻着味那药便苦到了舌头根儿,落葵紧紧蹙眉,连连摇头。
苏子端了糖霜蜜饯过来,笑道:“普度败毒汤,去猫毒的,防患于未然嘛。”他像哄孩子一般,满脸堆笑,轻声细语道:“看,我把蜜饯都拿过来了,你乖乖喝了药,我许你多吃一个蜜饯好不好。”
落葵顿时恶寒阵阵,打了个大大的寒颤,苏子甚少如此装模作样的轻声细语,若摆出这副模样,那定是没端着什么好心思,若自己再多说一句废话,哪怕是个“不”字,只怕他更要拿腔拿调的,让她更添几分恶心,她一咬牙一仰脖子,将药喝了个干净,才道:“这是甚么普度败毒汤,分明是苦死人不偿命汤。”
苏子往她口中塞了枚蜜饯,笑道:“行了,莫要叫苦连天了。”言罢,他取过桌上
一只血红小盏,盏上镂一只诡异眼珠,衣袖拂过,小盏中落下几道短粗灰芒:“你放出去的灰影蛊我都收回来了,你瞧瞧。”
落葵在指尖划了道血痕,几滴血落入灰芒,灰芒登时扭曲不定,腾起一阵灰蒙蒙的烟雾,她双手捧住烟雾,将其聚拢在一处,指尖一点微芒落于烟雾深处,缓缓流转搅动。不多时,那一捧烟雾在桌案上铺洒开来,衣袖拂过,一副朦胧之图呈现而出。
定睛相望许久,落葵蹙眉,仍犹疑不定:“这是,在地下。”
空青凑到近前,瞧了良久,才道:“是地下,还是个密室,这密室修的倒也精致。”
“何止是精致,你瞧瞧这些桌椅床榻,一看便并非凡品。”苏子在图上指指点点:“落葵,你瞧这个,还有这个。”
落葵定睛望了良久,她脑子极为好用,这种图只消看上几眼,便能一丝不错的深深刻入脑中,旋即挥一挥衣袖,将那副朦胧之图散去,淡薄道:“在书房时,我察觉到靛蓝十分不安,而那书房也修的十分不合时宜,便有意弄掉了那些书卷,没想到竟这么巧,听出那地下是空的。”
苏子微微沉吟:“是,但那地下设了极厉害的阵法,不比上回拘禁文公子的阵法弱到哪里去,我尝试着用法力进去探一探,但稍有动作,那禁制便有了反应,我怕惊动靛蓝,故而未敢擅动,而你的灰影蛊虽然能悄无声息的探进去,但却看不分明。”
空青暗叹,凭苏子的修为,能叫他也觉得棘手的阵法,那必定是颇为厉害,即便是自己,恐也没有万全之策探进去一瞧。
“虽然看不分明,但能让靛蓝不安,又设下如此厉害的阵法,那里头定然有鬼,只是咱们手中没有实证,苏子,你去一趟太子府,调一队脸生的太子亲兵出来,再从观中调一队脸生的影卫出来,两队人马换班儿,这段日子要盯死了靛蓝蒙馆,拿住了鬼才好救人。”落葵轻咬下唇,定下了心思,不管对方是甚么来头,她都要捅一捅。
苏子略一颔首,双手交叠掐了个诀,单手在桌案上一抹,桌上登时浮起一层淡淡薄雾,他双手拈起一簇薄雾,在虚空中挥手一扬,登时一副蛛网般的阵法静静悬浮于此,其上隐约可见红芒闪烁,蛛丝缠绵,他眸光阴沉,眉心有浓得难以化开的狠厉阴霾,咬着牙道:“今日在蒙馆内走了这一圈,我也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这个阵法,是我在蒙馆中的空旷之处发现的,虽掩盖的极好,但仍露出了些痕迹,的确是养鼎术不假。”
落葵狠狠一震,蹙眉道:“怎么会,养鼎术与所需的聚阴阵早在数十年前便失传了,靛蓝如何会得到,他是从何处得到的。”
苏子摇了摇头:“他从何处得到的功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修炼此术,所需的少女数量庞大,那蒙馆内绝养不下,且还要相应的青壮男子,也不是个小数目
,我观这阵法血腥气甚浓,阴气已达到了凝实的顶点。可是这天地阴气极难凝聚,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落葵微微垂首,正望见脚腕上的伤痕,她冷眸一敛,像是在自言自语,言语生寒:“苏子,那些猫,那些猫都是黑猫,黑猫原本就是至阴之物,可那些猫显然是黑猫中的极品,通体乌黑发亮,没有一丝杂色,是凝聚天地阴气,维持聚阴阵的最合用之物,苏子,他们果然参悟了养鼎术,离大成不远了。”
苏子重重捶了一下桌案,白瓷莲瓣粉彩小盏狠狠跳了一下,掉在了地上,应声摔成碎片,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消解心头之恨:“不错,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这些所谓的引子,否则靛蓝就要将这养鼎术修炼大成了。”
“不,修炼这养鼎术的一定不是靛蓝。”落葵眸光一转,猛然厉声疾呼:“这养鼎术定然是霖王修炼的,靛蓝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将那些引子关在蒙馆内,苏子,每日盯好了靛蓝蒙馆的车马往来,务必查实他是在何处关押这些人的,切记不可打草惊蛇,逼得他投鼠忌器。”
苏子平静了几分,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这副殚精竭虑的模样,空青看着十分心疼,自己族中这般年纪的姑娘,哪个不是养的娇宠万分的,哪有一个如同落葵这般,操透了一份七窍玲珑心,他举步上前,抬手轻轻按了按落葵的肩头,温软道:“刚吃了药,不可如此劳心费神,今儿又累了这一场,你歇一歇罢。”
苏子亦是笑着点头:“余下的事我去安排,你啊,就等着吃现成的好了。”
落葵笑若生花:“好,靛蓝蒙馆的厨娘着实不错,抓回来给我做点心吃。”
苏子揉着她覆额的刘海,笑道:“你啊,就知道吃,今日你的吃相,可是让靛蓝的脸色难看极了,生怕你将他吃穷了。”
子时刚过,正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之时,纷纷扬扬的雪在天刚擦黑时就停了,虽只下了半个时辰,但仍积了厚厚一层,偶有枯枝承受不住积雪的分量,啪嗒一声轻响,折断掉落在地上。
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北风卷着一点幽黄的光,看似缓慢,实则急速的逼近寂静的院落。
幽黄之光快若流星,伴着尖利的风声掠过空旷的树冠,惊动了无数宿鸟,羽翼纷腾,扑簌簌冲天而去,像是无边无际的乌云遮蔽了月华,夜色也随之变得更加幽暗阴森。
干冷寡淡的风在廊下回旋,那点幽黄的光终于无声无息的落于廊下,轻微的响声过后,幽黄的光迸裂出几点火花,火花窜的极高,引燃了廊下风灯,冬日里天干物燥,风灯转瞬间烈烈燃烧起来,以燎原之势引燃了廊下的朱红立柱。
火苗沿着立柱滚滚燃烧,带着噼啪之声冲上廊檐,棉门帘,木门和雕花窗,疯狂扑向可供燃烧的一切。
第一百二十六回 夜袭
这火势极大,惊动了守夜的杜衡,他没有仔细思量的余地,从院中铜缸里舀出一瓢水,迎头将自己浇了个湿透,一脚踹开了房门,将满脸茫然的落葵连同姜黄色团花锦被一起背了出来。
紧接着,他如法炮制的踹开丁香的房门,将惊魂未定的她和无名姑娘拖了出来。
然后,不知他是慌乱之中忘了京墨与曲莲的存在,还是慌乱之中有意忘了二人的存在,总之,他没有再踹门,也没有大呼小叫,只是一盆水一盆水的浇到燃烧之处。
北风裹着烈焰,滚滚热浪将院中一切皆烤的干枯滚烫,那火燃烧的极快极旺,几乎点燃了半边沉寂的天空。
杜衡忙的脚不沾地,一趟趟提水灭火,整个人也如同在火里滚了一遭,脸被熏得黢黑,又如同在水里泡了一回,从头到脚都是**的。
这火起的诡异,院中并没有甚么火源,今夜也并非初一十五,不是烧纸放灯祭拜的日子,怎么会好端端的在院中起了火,还偏偏起在落葵的房门前,杜衡阴沉着脸,一边灭火一边暗恨,这宅子几时漏的跟个筛子似的了,是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丁香远远望着,看的有些心疼,也拎着裙角,一路小跑的过来帮忙,却被杜衡一把推开,头也不回道:“去守着主子,寸步不离的守着。”
就在此时,京墨和曲莲终于被火势惊醒了,二人相互搀扶着,京墨只着了贴身的寝衣,而曲莲却紧紧裹着锦被,仓惶逃了出来,只是这火势太大,众人也慌乱不堪,竟没有人察觉到二人皆是从京墨房中出来的。
火势有缓缓减弱之势,可燃烧时释放的浓烟中,却隐隐溢出丝丝缕缕的绿色轻尘,轻尘稀薄,融在沉沉的夜色中不甚分明,但却毫无声息而又无孔不入侵入人的身躯。
那绿色轻尘侵入落葵的眉心,她的心神略略涣散了下,旋即狠狠咬了下舌尖,厉声喝道:“杜衡,这烟里有毒。”她拔下发间银簪,果断而狠厉的刺中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一下子漫了出来,旋即毫不迟疑的高高挥动手臂,将那血腥气洒满整个院子,转瞬间便将绿色轻尘冲散开来。
杜衡亦在瞬间清醒过来,疾步转到落葵身前,单手虚晃,凭空握住一杆梨花枪,枪头轻颤,发出龙吟之声。
空落落的院中蓦然多了几道人影,皆是一水儿的灰色长袍和灰色兜帽,从头到脚裹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隐含杀意。这副尊容打扮,是个人都能瞧得出他们出自同门,是一窝杀人不眨眼的狠人。
为首之人将兜帽摘下,只见半张银色面具覆住他的半张脸庞,面具上盘着一条扭曲的蛇,此人的嘴唇鲜红,像是刚刚嗜过血,一开口竟是刺耳的嘶哑之声,滋啦滋啦的,像把钝刀子在耳鼓便来回锯着,格外刺心难听:“你是何人,如何会解我万毒宗的天尸毒。”
落葵不语,
自打这些人出现在院中,她便始终抬着手,用宽大的月白色衣袖覆住脸庞,只露出一双冷眸,数年前在万毒宗总坛,她曾不慎之下露过真容,那么难保万毒宗的有心人会去查她的底细,更难保眼前这些万毒宗的外事弟子会有人认出她,她不能冒半点被揭穿身份的风险,自然也不能放一个活口离开,她一双冷眸扫过眼前这些灰袍人,隐含杀意的厉声喝道:“杜衡,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杀意便在这小院上空结成细密的网,血腥之气久久不散,任谁也难以逃脱了。
灰袍人是带着宗中严令来的,要将这小院中的人统统灭杀,一个不留,他凝眸望向眼前几人,除了手握梨花枪的那个,修为值得忌惮外,旁的都入不得他的眼,听得落葵此言,他不禁仰天嚣张大笑:“男的杀了,女的活捉,叫弟兄们快活快活,也不白下山一趟。”
灰衣人大喜,对视一眼,纷纷双手结印,口中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伴着这诡异之声,一条条拇指粗细的小蛇,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扭动着翠绿的身躯在惨白的雪地上蜿蜒爬过,拖出道道水波荡漾般的绿痕。
杜衡满脸凝重,单手一挥,长枪顿时脱手而出,停在了蛇群上空,指尖遥遥轻点,长枪嗡鸣声声的上下翻飞,若舞梨花,在虚空中漾起层层银色涟漪,每一番荡漾,便洒下一簇银光,沉沉坠入地面,发出剧烈的爆破之声,银光点点飞溅,溅到绿色小蛇身上,便燃起一把银色火焰,转瞬间将小蛇化作灰烬。
那蛇像是通了灵一般,见到有同类被烧为灰烬,登时调转蛇头,嘶鸣声声的四散奔逃。
而灰袍人不惊不慌,口中的嘶鸣声陡转,变得尖利刺耳。
这刺耳之声催着那些小蛇纷纷调转蛇头,再度聚拢而来,身上竟还诡异的生出密密麻麻的墨绿色花纹,在夜色中散发着莹莹绿光,像一枚枚鬼眼瞪着院中之人,毫不畏死的与梨花枪对峙起来。
京墨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匍匐到杜衡身后,小心翼翼探出身看了一眼,惊恐万分的颤声道:“阿,阿葵,他们,他们是甚么人,这,这是,这是出了甚么事啊。”
落葵单手遮面,扬眸望着他,轻声道:“没甚么事,你就在这里待着,莫要乱说乱动。”她默默思量着,以杜衡的修为对付眼前这些人并不难,并不需十分忧心,但是这些万毒宗的外事弟子,修为不高但分布极广,素来并无刺杀之责,只是用来打探传递各路消息,如今万毒宗只派了些区区外事弟子前来,显然是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并不将自己当回事,那么,她眸光闪动,此事八成是倒霉的霖王和曲天雄的狼狈为奸。
就在此时,面具灰袍人双手相对一搓,掌心中浮现出一枚拇指大的绿色铃铛,他指尖轻点,那铃铛剧烈的晃动起来,诡异的是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可那些小蛇却像听到了甚
么声音一般,纷纷高高昂起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吞吐出无穷无尽的绿色轻尘,那轻尘中溢出一股股腥臭之气,实在令人作呕。
绿色轻尘在虚空中越聚越多,最后凝实成一只蛇头蝎尾的异兽。异兽四爪挣扎,发出金石之声,随后蝎尾长钩狠狠一甩,钩住虚空中上下翻飞的长枪。
杜衡神色微变,手上法诀陡然凌厉逼人,那杆长枪通体散出刺目的银光,如同白蛇吐信,蛟龙出水,在虚空中挑起数之不尽的银色火光,纷纷扬扬如漫天星辰坠落,方一触到异兽周身,便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
异兽昂首,恶狠狠的嘶鸣一声,周身绿光如同漩涡般流转不停,渐渐凝实成一对绿莹莹的鬼爪,根根指骨分明可见,那鬼爪抓住长枪狠狠一搓,长枪哀鸣一声,周身的银光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杜衡蓦然呕出一口血,脸色大变,连连掐诀想要催动长枪,却惊觉自己与长枪之间心神相连变得若有若无了,他没有料到,那诡谲的异兽,竟然能够污浊法器。
只是顷刻之间,便给了小蛇喘息之机,小蛇随即极快的冲着落葵等人扭曲而去,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尖利獠牙,仿佛转瞬间便要将眼前之人撕个粉碎。
落葵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她一手遮面,一手艰难的掐了个诀,从手掌的伤口处逼出团团血雾,在两指间凝聚成一枚不停流转的血色符文。
遥遥一指,那符文极快的闪动到鬼手边儿上,她朱唇微启,狠厉而决然的轻吐了个“破”字,血色符文顿时爆开,漫天血雨纷飞,将鬼爪包裹其中
落葵口中不断吟出诡谲晦涩的法诀,天外来音般一声声令人心神荡漾,而血雨随之渐渐拉的纤长,如同一根根细密的蛛丝,在鬼爪周身不断纠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鬼手禁锢在网中,她轻吐了个“禁”字,血网顿时收紧,将鬼手化为一捧灰尘。
与此同时,夜风掠过杜衡灰绿色长衫,他衣袂翩跹,长袖迎风向前,双手飞快的扭转,一枚巨大的符文渐渐破空而出,在夜风不断的拂动下,一个呼吸间飘到长枪附近,转瞬间便没了进去。
原本已成消散之势的点点银光再度不断的洒落,点燃了地上的条条小蛇,阻拦了小蛇的攻击之势。
而长枪也同时光芒大作,呼啸着分光化影,无数杆一般无二的枪头冲着异兽刺了过去。
面具灰袍人见状,竟不再不顾及那只异兽的存亡,只毫不迟疑的飞身跃起,单手一挥,虚空中多出一道弯月状的光华,飞快转动逼近,眼看着就要逼到落葵面前,弯月光华却像撞上了甚么东西,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轻响,难以寸进。
原来竟是丁香见势不妙,早早的掐了个诀,唤出无数五色流光,围在了自己与落葵的周身,她想了想,尤嫌不够,又唤出无数碧色短剑,在周身织成细密的网。
第一百二十七回 赶尽杀绝
面具灰袍人微怔,喋喋冷笑,笑声像一只聒噪的乌鸦,嘶哑而难听:“如此低微的修为,还敢来寻死,老夫成全你就是。”他法诀陡转,变得狠厉血腥,弯月状的光重重击向屏障,只听得哀鸣一声,两道屏障不堪一击的转瞬化作虚无。
丁香见状,飞身向前紧紧抱住面具灰袍人的双臂,回首大声疾呼:“主子快走,快走。”
未及落葵有甚么动作,面具灰袍人就大喝一声,双臂一挥,将丁香狠狠扔到一旁,重重砸到了墙上。
而弯月状的光华陡转,冲着落葵飞旋而去。
落葵退了一步,身子沉沉向后仰去,弯成一道反弯的弧线,那道光华掠过她的脸庞,留下一脉浅浅的血痕,旋即在她身后颤动不止。
落葵刚刚直起身来,便见面具灰袍人双掌前推,眼看着就要重重击到近前,她丝毫不乱,如同一条滑溜的蛇,纤腰一转,以一种诡谲的姿态,躲过那人隐含杀意的手掌。
而弯月状光华敛尽,露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在虚空中颤动不停,夹着呼呼风声,以无可躲避的凌厉之势,冲着落葵的背心刺了过来。
彼时的落葵堪堪站稳脚步,而弯刀夹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至眼前,她显然已来不及躲避了。
“主子,小心。”杜衡一脸绝望大喊起来,但他与落葵相隔太远,显然亦是无力相救了。
衣袖依旧覆在脸上,但藏在袖中的手蜷缩成拳,薄薄的寝衣覆盖下的肌肤蓦然一紧,浮现出道道蛛网般的血痕,血痕之中有一粒粒凸起向着心口处飞快移动,在心口结成一只虫影,紧紧护住心脉。
就在落葵孤注一掷之时,斜拉里出其不意的冲出来个纤瘦暗影,扑到在她的身上,猛然转过身,只听得她痛楚的闷哼一声,弯刀狠狠刺入了她的背心,整个人转瞬无力瘫软在了落葵怀中,手却仍死死搂住她的身子,不肯让开一步。
落葵痛极,却仍旧无言,她将丁香安置在角落里,单手覆面,掐了个诀,做出两败俱伤拼死一搏的架势。
而彼处,长枪已将异兽的身躯搅得粉碎,与此同时,地上密密麻麻的绿色小蛇也片片碎裂开来,发出令人欲呕的腥臭。
杜衡听得身后的动静,回首却见丁香受伤,不禁神情大恸,长喝了一声,长枪顿时俯冲而下,狂风将灰袍人冲的摇摆不定,站立不稳,长枪如同灵蛇入水,夹着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银色火光纷纷扬扬,四处洒落,溅到人身上,便燃起一把熊熊烈焰。
四下里顿时鬼哭狼嚎起来,烧人显然比方才点房子要热闹许多。
面具灰袍人却丝毫不顾及同门的死活,单手在虚空中一抬,将弯刀从丁香的背心拔了出来,带出纷纷扬扬的刺目鲜血。他眸光狠厉,催动弯刀再度刺向落葵。
落葵单手掐诀,一尾鲜红长鞭从袖中飞跃而出,在她身前盘旋起
来,细看下来,那长鞭上布满细密的鳞片,竟是一只只红色萤火中凝聚而成的。
而此时,冷冷的夜风掠过落葵遮面的衣袖,掀起一角。
只这一瞬,面具灰袍人便脸色大变,手上法诀微顿,大声疾呼起来:“你,你是茯......”话尚未完,一道鲜红剑光便围着他的脖颈绕了个圈,鲜血顿时如泉涌般喷出,人也随之重重倒在地上,面具之下怒目圆睁,可头颅却咕噜噜滚到了京墨的脚边儿,血蜿蜒而至,漫过他的脚面。
这场面太过血腥惨烈,将京墨和曲莲吓得失魂落魄,齐齐直着嗓子惨叫一声,彼此相拥着不停的瑟瑟发抖。
而苏子立在不远处,一袭白衫翩跹如同谪仙,他收了法诀,鲜红剑光随之没入他的指尖。
此间事毕,无一个活口留下,满院子皆是血迹和残肢断臂,虚空中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回旋不散,而那柄无主的弯刀落在地上,光华尽失,显得有些暗淡和落寞。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这一场乱局惨事竟没有惊动外人,也没有引来半个人的围观,看来越是冬寒,越是好眠。果然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可今夜无月却有雪,不知何时,雪再度无声无息的落下,又急又密,轻雪渐渐覆盖了烧焦的残肢断臂和乌黑血迹,覆盖了一切罪孽和血腥,不多时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丁香伤着了,杜衡是痛心的,但他到底历经生死,尚且能镇定的打扫院落,冲洗血迹,燃一把檀香驱散血腥气,还有工夫撩开门帘儿,瞧一眼丁香的情形。
房中燃了凝神静气的沉水香,灯影微微晃着,烙印在窗纸上,拖出纤长而淡白的影儿,房中一片死寂,有些压抑和沉郁,像床上丁香那纤瘦的背影儿,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丁香背心上的血迹有些半干了,将衣裳与肌肤黏在了一起,稍稍扯动衣裳,便牵动了一整块脆弱的伤口。落葵握着雕花铜剪,小心剪开伤口周围的衣裳,又拧了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浸透半干的血痕,终于小心的揭开覆在背心的衣裳,露出凝脂般背上的刺目伤口,那伤口细小却深可见骨,溢出的血裹着点点绿色烟雾。
而沿着伤口,生出一根根如蛛网般的绿色脉络,脉络相连,形成一张墨绿色的鬼脸,可怕的是,这鬼脸竟还有缓缓的蔓延扩大之势。她以指挑起些鲜血,轻轻一嗅,神色微变:“苏子,是天尸毒。”
苏子微一颔首,深吸了口气,指尖轻颤在她的伤口周围轻点了几下,旋即一抹幽幽蓝色浮在了伤口上,轻轻颤动,那蓝色没入伤口中,将绿色蛛网拘在原处,阻止了此物的蔓延之势。
“主子,苏将军,丁香可还有救。”杜衡不知何时闪身进来,轻声附耳问了一句,声音微微颤抖,隐含愁绪。
落葵不语,只点了点头:“外头都料理干净了。”
杜衡轻声道:“干净了。”
苏子松了口气,沉凝道:“我已护住了丁香的心脉,性命暂且无碍了,杜衡,明日一早,你与我一起送丁香去骐麟观疗伤,这几日,你就守在观中,若一切顺利,不过三五日也就回来了。”
听得苏子如此说,杜衡安下心来,拧了个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丁香被烟火熏黑的脸庞。
夜色依旧深沉,杜衡重新在廊下挂了点燃的风灯,风雪扑簌簌打着旋儿落下,影影绰绰的一抹昏黄,像是月华轻笼,冷清却能照亮前路。
苏子握了握落葵的手,斟酌道:“京墨一定会问今夜之事,打算怎么说。”
落葵扬眸向外,静静望了会儿飞旋不定,如同棉絮般的飞雪,一点点融到她的心底,方才一片乱象,她并未来得及多思多想甚么,但现下平静下来,她已察觉到了京墨与曲莲的不妥,既有所察觉,那自然便不能将此事实言相告了,她收回眸光,定定望住摇曳的烛火,微微沉吟道:“曲天雄曾是万毒宗的外事弟子,而他又与靛蓝素来不睦,今夜之事应与靛蓝蒙馆无关,与咱们所查之事亦无关,想来是这些日子霖王接连受挫,狗急跳墙了,叫曲天雄想法子来杀我的。无妨,我想个说法应付过去就是了,左右莫要泄露你我所谋之事就罢了。”
苏子略一颔首:“也好。”
院落中空寂无声,而主屋的窗下燃了一盏灯,萤火虫般的一点昏黄,照上淡白的窗纸,京墨的侧影映在上头,隐约可见焦灼而惊恐的神情,周遭早已平静了下来,京墨仍惊魂未定。
他送了曲莲回房,再神思恍惚的去了落葵房中,才惊觉房中竟空无一人。他想了想方才的乱局,才惊觉从始至终,落葵都没问过他如何,可有受伤可有受惊,甚至,甚至连多瞧他一眼都没有,他失魂落魄的倚在门边儿,想走却又不敢,他着实怕了今夜的凶险,终于还是捡了妆台前的绣墩坐下,猛地抬头,却见菱花镜中自己那张惊吓过度而苍白的脸。
厚重的靛蓝团花棉门帘打在门框上,闷闷的声音惊动了京墨,他猛地起身回首,却见落葵进来,忙颤声道:“没,没事了,丁,丁香怎么样。”
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不疾不徐的换了安息香,引燃炭盆,烤了会儿冻得生疼的手,才缓缓道:“没事了,只是些皮肉伤,过几日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京墨一把握住落葵的手,牢牢握着,一刻也不肯松开:“方才太吓人了,那些是甚么人,来杀你作甚么。”
落葵扬眸,定定望住京墨:“你真想知道。”
京墨重重点头,一脸笃定,他不想这样稀里糊涂的活着,更不想哪一日稀里糊涂的死掉。
杜衡端着雕荷花紫檀木圆茶盘进来,上头搁着一只菡萏莲瓣瓷碗,冒着袅袅热气。他递给落葵,轻声道:“主子,刚煮的安神汤,你喝一点早些歇着罢。”
第一百二十八回 一言不合
落葵一饮而尽,裹紧了锦被坐在床沿儿,凝神片刻,才缓缓道:“他们,是万毒宗的人。”
“万毒宗。”京墨瞪大了星眸,眸中满是惊恐之色,万毒宗的名气太大,即便他未深涉修炼之道,对这个宗派也早有耳闻的,不禁磕磕巴巴道:“万毒宗是有名的修仙门派,怎么,怎么会来杀你。不,不,一定是苏子,是苏子,他也是修仙之人,定是他得罪了万毒宗,才惹来这一场祸事。”
落葵摇了摇头,想好了一副托词:“不是苏子,是我,是那姑娘,那姑娘的事,我已查的差不多了,这姑娘曾被抓到万毒宗做炉鼎,许是因着这个,才来杀我的,与苏子无关。”
京墨登时沉了脸色,咬牙道:“你看看,凭空又惹祸上身了,阿葵,你答应过我,答应我不再管闲事了,好不好,好不好。”
落葵想起那些疑影儿,想到今夜京墨二人的异样,心中的无名火便一茬茬的往外冒,她顺手抄起边上的冷茶,狠狠连灌几口,想压一压火气,顺便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静如昔:“京墨,那孩子多可怜,若是不管,我心下难安。”
他眸中隐有怒色,似乎咬了良久的后槽牙,才勉力压制住喷薄欲出的火气,抿了抿干干的薄唇,嘲讽连连:“她又没求你救她,也没求你替她伸冤,况且,况且若她是自愿的,或是,或是她爹娘自愿的,你岂不是多管闲事,又平白惹祸上身么,万毒宗是甚么来历,你还不清楚么,那岂是咱们惹得起的,再说了,修仙者修行炉鼎之术原本就是寻常,你不修行,就不许旁人修行么,你这也太霸道了罢。”
新仇旧恨齐涌,落葵顿时怒火攻心,抄起手边的卷云纹白瓷碗狠狠掼在京墨的脚边儿,惨白的瓷片四溅,吓得他退了一退,她一双冷眸益发冰寒,唇边讥笑:“京墨,这话说的便诛心了罢,那孩子这样小,她懂甚么,她正是承欢爹娘膝下的时候,任谁也舍不得送出去遭这个罪,你不必再说了,这孩子的清白我管定了。”
京墨寸步不让的怒道:“你还管旁人的清白。”他想到了空青,想到他瞧着落葵时亮晶晶的眸光,便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你自己的清白呢。”
落葵怒极,抓起黄铜炭盆边上的紫金铜火钳便砸了过去,正中京墨的额角,转瞬便淌下殷红的血来,看着那血,她竟有种报复后的痛快,嗜血的痛快,偏着头冷嗤:“你管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把你那些沾花惹草的心思收收好,若叫我知道了,可别怨我心狠手毒不留情面,送你进掖庭狱。”
此言一出,京墨登时脸色惊变,掖庭狱是甚么地方,他是清楚的,他捂着额角,任凭鲜血从指缝中漫出来,却嗫嚅着唇角不敢再开口,他被心虚击打的无地自容,想了又想,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实乃寻常,他着实没甚么可心虚的,无声良久,他终于拂袖而去,其实含了不少的虚张声势,他想着总要逼一逼落葵,兴许她能
低头说句软话,可直到他举步出门,都没等来身后之人的一个字。
苏子早在门边儿看了良久,也听了良久,他望着京墨远去,在门口伫立了会儿,却又一个转身进了曲莲的房间,转瞬眸光阴郁,他在落葵面前蹲下身来,温和道:“落葵,他既然不明白,你何必这么辛苦的要他明白,既然道不同,就分开好了。”
落葵心间一痛,脸上仍兀自平静,只默默垂首不语。
血滴滴答答落了满地,从落葵房中蜿蜒而出,在雪地里烙下一个又一个踟蹰的猩红痕迹,最后决然的洒落到了京墨房中。
曲莲一边抽泣,一边抖着手包扎伤口,眼看着血迹浸透了白布,她的泪终于再按耐不住了,汹涌而出:“她,她怎么,怎么这么狠的心呐,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
京墨星眸空洞洞的望着一抹跳跃的烛火,眸光是空白的,没有半点情绪的,失落的开口道:“狠么,我又不是她心尖儿上的人,对我狠,她心里又不会痛。”
“可是我舍不得啊。”曲莲哭着大喊大叫,伸手去开门:“我去找她,我要问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你,你对她那么好,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她就是铁石心肠么。”
京墨一把拉住了曲莲,拥她入怀,长吁短叹道:“曲莲,我要搬去铺子里住,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曲莲大喜,含着泪连连点头,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青州的今冬冷的刺骨,雪也比往常来的要大,雪片和着北风绵绵不绝落下,其间还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子,打在人身上生疼,纷纷扬扬的雪掩住青瓦地砖,一眼望去,花白一片的,如雕了青花,雪色清冷,月色亦如霜。
这样的漫天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到第四日晚间,雪才停住了,苍穹间升起一弯斜月,月色与雪色相和,照的窗纸透亮,四下里如白日一般。
灯火明亮,映着雪色,刺目而温暖,苏子捧着一大束腊梅供在玫瑰釉花囊中,登时满室冷香,清芬馥郁,那素黄的花色如蜜蜡,开的繁盛,花瓣上尤带着盈盈新雪。
黄铜炭盆中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偶有火星子跃出来,在半空中爆出最后的光亮,屋内熏得暖意融融,水仙花在窗下怒放,氤氲开满室甜香,如同春日重临,落葵只着了月白色绫缎中衣,外头罩了件曳地的猞猁狲大裘,就着热气烤一会儿手,惦记起京墨的伤,转眸却又叹了口气,苏子去铺子里看了一会,回来说京墨伤得不重,擦破点皮儿,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又说幸亏是落葵砸的,若是他砸的,定叫他再不能开口说话,但她仍是放心不下。
落葵不是不知道京墨浪荡,整日里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可,可她并非管不了,而是整日里事多眼杂,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管这些乌糟事,她蓦地舒了口气,这世间,总是退一步
海阔天空,只要京墨不闯祸不惹事,她便能忍着安生过日子。
她翻了翻书卷,也是苏子拿回来的宫怨诗,打趣说京墨离家三日未曾露过面了,总要伤春悲秋一番,应应景,她凝眸一笑,自己平日里端的一副喜怒不惊,已十分压抑憋屈,读书便素来只喜读夏日炽阳与冬日霜雪,能在诗中笑的肆意哭的怅然,方不失在世间走了一回。
想到出神,厚重的门帘猛然被掀开,一大捧蜜色腊梅入目,旋即后头露出京墨的半张笑脸,一边替换下瓶中早已凋零过半的残花,一边回首笑道:“我从山上摘回来的,好看么。”
见落葵垂首不语,他过来牵她的手,殷切切的轻语:“好了,那日是我说话过分了,我一向说话不过脑子的,你是知道的,就别同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
落葵摇了摇头,看他一张讨好的笑脸,心头明明有气却发作不出,只觉堵的厉害,长吁了口气用来纾解:“你满脑子里除了银子,也没旁的甚么了,我同你有甚么可计较的呢。”
京墨笑的益发灿烂无双:“是了是了,是我想的不够周到,总想着多攒些银钱,咱们以后好过安生日子。”
这大抵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罢,落葵叹了一声,扬眸道:“只这一捧腊梅,便算是赔礼了么。”
京墨暖住她冰凉的手,望了望窗外,笑道:“明日一定是个好晴天,要不,要不我带你上山赏梅罢,这会腊梅初开,正是好景致呢。”
落葵心头乍暖:“好。”她抬手轻轻抚过京墨额角结了疤的伤口,眸光黯然,歉疚道:“痛么。”
京墨捧住她的脸颊,摇了摇头,眸光闪动,似有水波,款款道:“是我的错,是我伤了你。你气我砸我是应该的。” 次日,风歇雪停,天气晴好。为着能与落葵单独出门的良机,京墨竟从外头叫了马车,一直将二人送到山脚下。
山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偶有雪薄处露出褐色山石,自山脚下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日头渐高,驱散了寒意,阳光照在雪上,如溶金般明亮,刺得人眼前一黑,有些头晕,落葵忙眯了眼,良久才缓了过来。
宫里新制的水绿色官锦袄子和柳黄色月华百褶裙,颜色清淡,只在袖口领口处,以金丝绣了繁复梅纹,裙摆迤逦曳地,微风拂过,衣袂飘飘,衬得她益发清冷了。
她立在雪中,日头微挪,移到她含了浅笑的脸上,如轻纱微笼,她本生的不算极美,现下却是添了几分丽色照人,而那些日头雪色的光华,皆被她掩了下去。
京墨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挪步,眸光透亮,有些痴了:“阿葵,你真好看。”
一听京墨夸她,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踉跄着转了个圈儿,唇边笑若生花:“哪好看了,是衣裳好看罢。”
第一百二十九回 倒霉,迷路了
京墨伸手扶住她,手触上她腕子上的太虚环,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些厌恶神情,转瞬即逝:“我新收了个翠的,回头将这个换了罢,寒浸浸的,看着冷清。”
落葵一双明眸情意宛然的亮起,见一向小气的京墨阔气起来,她的笑中也带了微微黄金色,这镯子便算是收了一分利息罢,她笑着点点头:“好,你难得大方一回,我却之不恭。”
京墨又打量了她一番,笑得愈加开怀:“衣裳好看,人更好看。”
“你今儿是怎么了,嘴上抹蜜,尽是好听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落葵抬手拂过覆额的刘海,她的手白腻如玉,凝脂样的指端,点了凤仙花汁,日头一照,如淡红宝石般光华琉璃。
京墨只灿烂一笑,并未多说甚么。
沿着蜿蜒小路上山,本以为雪后的山路会格外泥泞难行,却不想上山赏梅的人多,早将路上的积雪踩成了水,这会儿又被温暖的日头晒了个干净,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上山的人太多,把美好的二人行生生变成了千人同行。
千人同行的好处便是人多拥挤,想离得远点也做不到,京墨与落葵肩头挨着肩头,臂弯贴着臂弯,他轻嗅她身上淡然的女儿香,情动之时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
落葵自然知道京墨的心思,她却恍若不知的抬手,时而掠过覆额的刘海,时而擦过发髻上的珍珠鬓花,最后一边搓手一边呵气,就是不给他牵住指尖的机会。
近水有大蓬梅树横斜傲立,枝上积了脉脉新雪,雪后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却映的梅枝明亮照眼。枝上腊梅开的繁盛,点点轻黄缀雪,完全绽开的花盏中丝蕊卷曲,隐含薄霜。风过处,呼吸间,只觉阵阵浓香奇清,娇艳透骨却丝毫不落俗套。
这一树树腊梅实在是爱不释手,令人流连,落葵在树下伫立良久,回首间蓦然,发现京墨已摘了一大捧腊梅抱在怀中,金灿灿如云霞在怀,映衬的人也如花般美好,她不禁暗自感慨,虽说京墨脑子有些不够用,有时会缺根弦儿,但这张脸生的着实好看,叫人一眼难忘,单凭这张脸,也能弥补了不够用的脑子和心眼儿。
京墨折下一朵并蒂腊梅,别在落葵的发髻间,显得她益发的娇嫩可爱。他眸中情意绵绵,语气亦是温软如玉:“阿葵,我们以后再不分开,好不好。”
落葵捡了个平整的石头,拂尽上头的轻雪,扯出袖中的帕子铺在上头,抚了抚衣角坐下,微微抬起下颌,直直望着他的双眸,狡黠一笑:“分开,你在青州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你想去哪。”
京墨对落葵的装傻充愣着实已忍无可忍,将腊梅摆在地上,蹲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一脸的郑重其事:“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莫要装傻,你别想丢下我。”
落葵蓦然想起苏子,想起他三年前经受的那一场刻骨情伤,伤的一夜白头,用了三年的浪迹天涯去寻找去忘怀,虽然时至今日他绝口不提往事,但落葵看得出他心底的锥心之痛从未消减过半分,她摇了摇头,忽而有些怕,不敢也不愿让自己承受同样的情伤,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似是而非的疑影儿,不断告诉自己,提醒自己,这便是将来自己要嫁之人,终身所托之人,不该有甚么遗憾与不甘心,即便他并非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即便他无法让自己依靠,但他总归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两个人一生携手相伴,总好过一个人老来晚景凄凉,她抽出手来摸了摸京墨的浓密的剑眉,平静而克制的轻声低语:“若你不负我,我定不会负了你。”
京墨紧握住她的手不放,落葵指尖的冰凉沁骨,令他心生怜惜:“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会好一辈子的,我不会负了你,绝不会的。”
落葵扬眸,直视他的双眸,浅浅勾起唇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威胁:“你知道我的手段,若有朝一日你负了我,我不会杀了你,但会让你生不如死。”
簌簌风过,吹落腊梅无数,京墨的心狠狠沉到谷底,手又冷又颤,嗫嚅着唇角摇头:“我,我,我不会的,不会的。”
蓦然间,落葵听到有人在不远处私语,说是后山的红梅开了,她微微失神,记忆中好像有重重红梅怒放,如彤云般漫过,但她实实在在从未见过红梅,顺手从地上折了枝腊梅轻嗅:“这山上还有红梅么。”
“想去看么。”
落葵微微颔首,神思一阵阵恍惚:“想。”
“那我去问问究竟在何处。”
忽而一阵风过,树冠上跌落积雪无数,京墨今日月白绣松柏袄子外头罩了一袭正红斗篷,飞雪茫茫扑到他的身上,点点莹白恰如白梅落血,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殷红斗篷,却又似红梅飞旋。
落葵极目望着,京墨比数年前长大了许多,瞧着是比从前沉稳了些,可这些日子处下来,才知他真真是孩子心性未改,喜怒都在脸上挂着,一句话便能恼了,一句话便能笑了,这般洒脱自在不为世事所挂累,像足了从前的自己和苏子,只可惜人总是要成长的,经历了世道艰难方知世事无常,但愿罢,但愿他能永葆这份自在洒脱,但愿他永不会搅入漩涡。
飞雪茫茫,扑簌簌落在她的额头和眼睫,沁凉入骨,落葵陡然清明了过来,世事纷杂,人活一世,是绝难独善其身的,成长与改变是必然的,除非面对世事,故意捂住耳朵埋下脑袋不听不看,除非面对旋涡,有人为你筑起一道保护的高墙。可她与京墨之间,总归是她为高墙了,徒叹奈何。
抬眼见京墨回转,落葵伸手拂去他肩头的轻雪,心底蓦地柔软:“可问清楚了,若是路途遥远,便不要去了。”
京墨握了握她冰冷的
手,朗声一笑:“问清楚了,就在后山,离得不远,穿过一片林子便到了,咱们现在去看,黄昏前便能回来了。”
枯败的密林中,积雪堆得极深,若隐若现有几个深深的足印,望之却并不像人走过的痕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密林中前行,卯足了力气去看心心念念的红梅。
穿过密林,天陡然变作灰蒙蒙的一片,不见天日,而路也没了踪影。阴沉沉的天际间,陡然卷过狂风,像是夹着刀子,在脸庞上刮得生疼。寒风撕裂穿透一切,穿透衣裳钻进身体中,令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不停的打着寒颤。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山林,顿时像被尘世遗忘了一般,冷凝寂静下来,京墨环顾四围,此处安静的令他生出恐惧,颤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山间传的极远,来回盘旋:“阿葵,怎么样,可还撑得住么,要不咱们回去罢。”
比起赏红梅,自然还是性命更要紧些,落葵冻得瑟瑟发抖,拼命忍住颤抖拼命点头:“怕是要下雪了,赶紧回罢,我可不想因为赏梅被冻死。”
原以为穿过密林便是回去的路了,可谁知穿过密林仍是密林,始终都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打转,这密林之中的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每一片被积雪覆盖的枯草,都像是双生兄弟,都生的一般无二,令人辨不出东南西北,分不清前路退路,二人在密林与密林的交界处极目远眺,目及之处却是白雪皑皑的山峦连绵起伏,枯枝败叶的密林终年寂静。
京墨一下子跌坐在雪窝里,欲哭无泪的拍着大腿:“怎么办,阿葵,怎么办,咱们迷路了。”
落葵静立了会儿,只见天地间暮霭沉沉连成一片,她稳了稳心神,背过身去躲开京墨,皱着眉头张口咬破了手指,有血包裹着一条细若游丝的线虫缓缓溢出,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像是生出了翅膀一般飞向远方。
不多时,她蓦然脸色一白,呕出一口血来,京墨这才从雪窝中回过神来,惊慌失措的扶住她:“怎么了,刚才是怎么了,阿葵,你作甚么呢。”
落葵勉强笑了一笑:“无妨,这里太诡异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极目望住方才线虫消失的方向,声音空灵而悠远:“往那边走罢。”
面对这诡异的情形,京墨早已慌了神儿,全然没了主意,自然是落葵说怎样,他便怎样,落葵让他往哪走,他便往哪走,根本想不起来问一句“为何”。
两人继续向前,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甚么时辰,直到墨色浓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如同一只张大了嘴的猛兽,一口口吞噬掉灰蒙蒙的天色,这里着实诡异,没有落日黄昏,夜幕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吞噬了一切。
在雪地里浸的久了,腿脚又冷又痛,渐渐麻木的失去了知觉,连勉强从雪里抬起都成了奢望,落葵越走越慢,最后靠在树下喘着粗气。
第一百三十回 山里人家
京墨走出去老远才觉出不对劲儿,退回来拉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来回摇晃,几欲落泪:“怎么了,阿葵,走不动了,那歇一会儿再走。”
落葵摇头,揉了揉毫无知觉,像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苦笑着摇头:“不是走不动了,是走不了了。”
“腿,腿怎么了,阿葵,你的腿怎么了,伤到哪了。”京墨蹲下身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甚么不妥,却已经慌得落下泪来,夹着哭腔连声问道。
落葵咬碎了满口银牙,才依着树干勉强站住不倒下,抬眼望向远处,这一望便望出了生路,在极远的地方,亮起一抹暗淡昏黄的光,那是山里人家晚间仅有的光亮,却是他们清晰可见的生路,她惊喜的叫出声来:“京墨,京墨,你快看,那里有户人家。”
京墨望向她手指的方向,狂喜的深深颔首:“是,是一户人家没错,阿葵走,我们走。”
落葵却摇了摇头,倚靠着树干坐在雪窝中:“京墨,我走不了了,你去那里求救,我在这里等你。”
“这天寒地冻的,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下,走,要走一起走。”京墨过来拉她的手,却发现她已经无法起身了,这才真正慌了神儿:“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腿,腿怎么了。”
落葵勉强笑道:“太冷了,腿冻得走不了了,回去暖一暖便好了。”
京墨一下子哭出了声:“这冰天雪地的,留你一个人在这,岂不是要活活冻死了。”他拉过落葵的手,将她背负在肩上:“走,我背着你走,我绝不会丢下你的。”
他素来养的娇弱,背上落葵后,莫说走路了,竟卯足了力气也无法站起来,落葵瞧出了他的艰难尴尬,松开环在他脖颈上的双手,向后使力跌回雪窝,捏着自己的脸庞笑道:“看来往后我还是得少吃点儿。”
京墨颓然的叹了口气,已哭得泪水涟涟,难以自持:“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落葵推了推他,已有些气虚力竭,颤抖着唇边道:“别说这些个没用的了,你快去,否则便不是要走一起走了,而是要死一起死了。”
看着京墨一步三回首的离开,落葵这才觉出彻骨的寒意来,冷的哆嗦个不停,连心尖儿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她裹紧了玄狐皮大氅,仍觉得寒风刺骨,凝神半响,她眸中闪出狠厉之色,眉心忍痛的张口咬破了手指,血迹漫出时有点点红光四射,她挥一挥手,那些浑圆的光点在身侧飞舞盘旋,少的可怜的暖意顿时袭来,她的心渐渐定了,仰头望向天际的一弯月。
山里雾大,连月色都是暗沉沉若隐若现的,晦暗不明的有些斑驳颜色,落葵瞪大了一双眼,周身的暖意渐渐稀薄,她告诫自己再如何寒冷,也不可以发抖,再怎样困倦,也不可以睡过去,她蜷紧了身子,努力昂起头,望着弦月在淡薄浮云中进出躲闪。
渐渐的眼眸有些花,眼前一片迷离有薄雾缭绕,等不到了么,等不到京墨回来了么,心间升起的不是绝望却
是困倦,累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心无杂念的睡上一回,她只觉眼皮儿沉重,缓缓闭上双眸,决定放纵一次,哪怕不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葵依稀中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迷迷蒙蒙有微亮的天光入眸,再度分辨下来,竟是一蓬天青色身影在眼前晃动,她心下清明,这个人不是京墨,他向来不着这个颜色的衣裳,说是那颜色像是没有日头的天,寡淡无趣极了。她搜肠刮肚才依稀想起来,记忆中是有这么个爱着天青色衣裳的人,就是这么个人,让自己彻底断了生机。
还未及多想甚么,额头被青光一绕,落葵再度陷入沉睡之中,梦里有一蓬蓬红梅开的娇艳,在冰天雪地中似烈焰熊熊,她心间生出彻骨的痛来,痛的她再度醒来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明亮的雪光遥入窗纸,如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微微侧目,只见床边坐着个脸色蜡黄的小姑娘,正倚靠着床沿儿连连点头,像一只熬夜熬过了头的瞌睡虫,落葵撑着身子起身,想要倒一盏茶喝,不料弄出的响动却惊醒了这个小小的人。
那人瞧着不过**岁的模样,身量柔弱,扬起蜡黄的脸,定定望着落葵轻咦一声,便稚嫩的欢呼出声:“小姐姐,你醒了。”她回首冲着外头大叫:“祖父,祖母,小姐姐醒了,醒了。”
话音方落,厚厚的门帘被猛然掀开,挪进来个妇人,瞧着年岁不大,可满头乌发中却夹杂着几缕银丝,甚是刺目,见落葵醒来,忙倒了一盏水递过去,叹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她伸出粗糙的手,拭了拭落葵的额头,微微颔首笑道:“高热也退了。”
落葵垂首,只见杯盏中的水微微发黄隐含杂质,且有一股浑浊的腥气,但她唇边干涸的厉害,稍微一动便裂出血口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就着妇人的手一饮而尽,才环顾了下四围,床头油灯荧煌,映照着黑黄色土坯墙上的泛黄斑驳年画,漏风的窗下摆了一张黑漆漆的桌案,分不出是什么个甚么木头雕的,上头的大瓷碗碗口残破,隐隐发黄。
这一切显然并非是她所熟悉的,目及之处皆陌生,她小心翼翼的缩着唇角,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格外绵软无力:“老人家,这是,哪里。”
妇人疑惑道:“此处是四明山,姑娘睡了一整夜,不记得了么。”
落葵摇了摇头,只觉额角剧痛,她抬手狠狠按了按,终于依稀记起自己与京墨上了四明山赏梅,后来迷了路,京墨到猎户家中求救,京墨呢,对了,京墨呢,她挣扎着要下床,却被老妇人按住,道:“姑娘,姑娘身子虚弱,不可乱动。”
“老人家,之前可有一位公子前来求救,生的剑眉星目。”落葵也发觉了自己的虚弱,行动不便,只好躺回床榻,不再乱动。
妇人笑着点头道:“那位公子在给姑娘煎药,说起来昨夜公子和姑娘过来时,我和老头子还以为打劫的来了呢。后来公子说与姑娘在山里迷了路,城里也宵禁了,想在这借宿一宿,要不是看着有姑娘在,我和老头子可不敢留个生人住下。”
“多谢老人家收留之恩,落葵感激不尽,定然相报。”落葵忙着道谢,心中有些欣慰,京墨竟学会煎药了,思虑也比从前周全了许多,这倒是件好事,迷路反倒因祸得福了。可是自己与京墨彻夜未归,苏子一定急死了,不行,一定要想法子给苏子传个信。
正说话的功夫,门帘微动,走进来个老者,下颌长须发白,头发却是乌黑,瞧着清瘦却十分精神,抱着一堆衣裳进来,放到床上道:“老婆子,这是夜里姑娘换下来的衣裳,都烤干了,你收拾了罢。”
落葵垂首,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早已不是昨日的那身衣裳了,不由得大惊失色:“我,我这是,老人家,这是谁给我换的衣裳。”
妇人一边叠着衣裳,一边呵呵笑道:“是老婆子我给姑娘换的,来时姑娘的衣裳都湿透了,那位公子说与姑娘男女有别,求老婆子帮忙,自己躲出去避嫌了。”
老者点头续道:“依老头子看,那公子是个好人,没有趁机占姑娘的便宜。”
落葵越听越糊涂了,这是京墨吗,迷了一回路,他不止思虑周全了,连性子都变了,竟变成了个端方君子,没了趁姑娘之危揩油这个臭毛病。她想事情想的入神,但仍不忘堆着笑连连道谢:“多谢老人家相助,落葵感激不尽。”
老者呵呵一笑,笑的下颌长须不停的颤抖:“这算啥,看姑娘的样儿,像是从城里来的,老头子是个乡下人,还想跟姑娘打听点事儿。”
落葵端正了容色,侧耳倾听:“老人家请说。”
老者轻咳了一声,愁容满面道:“我和老太婆有三个儿子,一年前,老大的媳妇死了,他留下这么个小孙女,和老二进城找营生去了,就再没回来过,三个月前,老三去城里找老大老二,这一去也没回来过了。”说着,他擦了一把泪,道:“老头子一辈子也没进过城,不知道去哪找儿子,姑娘是从城里来的,能不能跟老头子说说,去哪能把儿子找回来。”
妇人已是泪流满面,手足无措的握住落葵的手,粗糙的手在她的腕间来回摩挲,绝望的泪打在她的手上,十分的凉,她心下已是震惊无比,青州城是京城,一向民生安稳,少有人口失踪,可这一丢就丢了三个,丢了一家子的壮劳力,简直是要逼死这一家老小了,这是谁如此缺德,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她斟酌着开了口:“老人家,可有他们的户籍单子么,若信得过落葵,不若将此事交给我,我定将人找回来。”
老者大喜,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三页薄纸,颤抖着塞到落葵手中,磕磕巴巴道:“好,好,好,这可真是老天爷开眼,叫我老头子碰上好人了,老天爷开眼啊。”他回首看了眼妇人,道:“老婆子,快,快去生火做饭,对,对,把那块肉拿出来,给贵客烧肉吃。”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份质朴浸润的她心间温暖,连忙笑着摆手道:“老人家,我这刚退了热,可吃不了肉,吃些粗茶淡饭才好。”
妇人与老者相视一笑,牵着小姑娘出门,连声笑着:“好,那姑娘歇着罢。”
第一百三十一回 意外的人
窗外飞雪茫茫,掩盖了寂寞人家院中的几行凌乱足印,此处山深林密,罕有人家,亦没有人声,静谧的不似人间。
落葵凭窗相望,一片安静中,才惊觉事情有些不对,京墨突然转了性儿也就罢了,可他几时学会了切脉开方煎药,都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可这才一夜未见,京墨竟来了个脱胎换骨华丽转身,若哪天突然飞升成仙,也不足为奇了,但那人并不像京墨,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京墨。
可苏子呢,自己身上有苏子种下的神魂印记,不论自己走到何处,他都能凭着若有若无的淡薄气息找到自己,北山时便是如此,他当时所谓的偶遇只是一句笑谈。如今自己彻夜未归,他竟没找过来,这着实诡异,她微微叹息,还是想法子给苏子传个信罢,她咬破指端,缓缓掐了个诀。
窗外蓦然多了个天青色的人影,只在窗下微微一顿,熟悉的令她心下一慌,她受了惊吓,倏然收了法诀,门帘便被掀开了,来人托着个碗口残破的发黄药碗,递到她跟前,柔声道:“药煎好了,喝了罢,有些苦,忍着点。”
落葵一阵慌乱,望着那人不知该说些甚么,手缩到被中藏着也不肯伸出去接药碗,只见来人眼下一片乌青,脸色憔悴难看到了极点,她张了张口,艰难道:“空青,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是你在煎药。”她的眸光越过空青的身子,望了望他空无一人的身后,黛眉微蹙:“京墨呢,他人呢,不是他在煎药么。”
空青找了落葵一整夜,凭着苏子在她的身上种下的神魂印记,凭着若有若无的气息,他明知她并无性命之忧,可越是明知却越抑制不住慌乱担忧,如今找到了她,他枯败的眸子中有了欢喜的神采,但见她醒来后眼里心里只惦记着京墨,不由的有些心灰意冷,淡薄道:“他回青州城了,我与苏子分头找了你半宿,找到你后,我已给苏子传了信,想来他很快就会来了。”
“京墨回了青州城,这是怎么回事。”落葵疑惑道。
空青神情微变,淡淡道:“详细情形待回去后,苏子再与你仔细说罢。”
落葵略点了下头,蓦然想起迷蒙中所见的一蓬天青色身影,与空青现下的模样渐渐重叠,她嗓子疼痛到了极致,缩着唇角疑道:“那么,是你在山里找到我,送我来此处的么。”
空青微微颔首:“是,找到你时,你已昏迷了,那时城门也关了,我就带着你来了此处。”
说着话的功夫,寒风蓦然掠过窗棂,破窗四处漏风,狠狠晃了一晃,一片将化未化的雪片从窗缝中挤了进来,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像是有灵气般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空青,最后落在了空青的掌中。
空青嗤的一笑,指尖在上头一抹,那雪片登时化作一汪蓝莹莹的寒水,寒水在他掌心缓缓凝聚成一颗颗水珠子,每一颗上头都写着几个闪着微光的小字,连成寥寥数语。
二人头碰头的定睛看完,落葵咬着牙恨道:“苏子有甚么事啊,都到四明
山来了,也不来接我,竟直接回了城。”
空青了然,单手一握,寒水化作虚无,他挑起唇角淡淡笑道:“回去了不就知道了。”他抬手在她腕间切了个脉,道:“你可还好么,若是身子受得住,咱们这就回去。”
落葵微微点了下头:“好。”
山里风大雪急,像一枚枚锋利的寒刀割过皮肉,举目望去,雪片打着旋儿落下,高空中的雪片漩涡像无数只怪兽大张着嘴,想要一口吞下密林中艰难前行的两个人。
山里的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陷在雪里,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落葵趴在空青背上,想到空青找了自己一整夜,感怀道:“多谢你。”
空青抬头目视远方,脸上有动容之色,口中却淡淡道:“谢我做甚么,你不怨我便好。”
“怨你甚么。”落葵不解其意。
空青喃喃低语:“怨我寻你寻的太慢,让你多遭了如此多的罪。”
落葵咧开干裂的唇,洒然一笑:“我虽非甚么善人,但也不会以怨报德,怨你作甚么。”
只这一句话,便说的空青无端垂首,她终是与从前一般无二,不依靠谁也不埋怨谁。
淡淡的幽香袭过鼻尖,如兰素雅,如泉清冽,直冲落葵的心间,勾起淡薄的熟识感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她的心幽幽一痛,痛的身上乍起无数冷汗,狠狠打了个寒噤。
空青察觉的落葵的异样,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指端,幽幽一叹:“闭眼。”
“甚么。”落葵不解其意,不肯依从。
空青又是一声叹息,掐了个诀,一道朦朦白光缚住了落葵的双眸,紧跟着便是一阵儿天旋地转,她虽目不能视,但感受灵敏,知道自己已窝在了空青的怀中,不由的脸颊绯红,窘迫的手脚挣扎,想要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
“别动,再动就要掉下去了。”空青低伏在她的耳畔,一本正经道,言语中隐含浓郁失落。
那熟悉的气息益发浓厚,在落葵心头不断萦绕,疑惑越积越深,深的难以解开,既然她无法挣脱,那只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窝在温暖踏实的怀中,定定望着眼前白芒,困倦如潮袭来,半睡半醒间,有呼呼风声从耳畔极快的掠过,像是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行走越来越快。
昏昏沉沉中,落葵回到了水家,白芒散尽,只觉眼前有无数张脸,有苏子,有杜衡,有丁香,有见愁,皆是她熟悉的人,唯独没有京墨,她张了张口,刚想问些甚么,却被苏子捂住了嘴,道:“甚么也别说了,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落葵微点了下头,心安的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这是酣畅淋漓的一觉,落葵再度醒来已是两日后了,天光初亮,入目皆是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儿,听得门帘儿轻响,她眸光一瞬,望着来人笑道:“
我还以为你嫌弃我病容丑陋,早早躲出去了呢。”
苏子狠狠拍了她的额头一下,心疼的几乎垂泪,口中却不肯饶人:“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倒是会躲懒,昏睡了两日睡了个过瘾,可苦了我了,你又是高热不退,又是昏迷不醒,我都没敢惊动御医,切脉抓药都是我亲力亲为,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我这把老腰,早就快累的断掉了。”说着,他将白瓷梅纹药碗递到落葵唇边儿,抬了抬下巴:“趁热喝,药效好。”
落葵咬牙喝完碗中的药,苦的狠狠打了个寒颤,眉眼都皱到了一起,嘶哑着声音哀叹:“苏子,你这药里熬了得有一斤黄连罢,后槽牙都要苦掉了,你是得有多恨我啊。”
空青忙端着一盘蜜饯凑了过来,轻声轻语道:“多吃几个压压苦味儿。”
“我自然恨死你了。”苏子瞟了窗下的腊梅一眼:“好端端的赏梅就赏梅,还瞒着我们去,弄成这样,叫我平白多受了多少多累,多担了多少心。”他抬手狠狠敲了落葵的额头一下:“也好叫你知道知道,与个靠不住的人私奔是个甚么下场。”
落葵脸不红心不跳,扬眸一笑:“这分明是私奔未遂的下场,若是私奔成了,这会早过上自在日子了,如何还会在这里听你絮叨。”
苏子将她塞回被窝,掖了掖被角,半是心疼半是威胁:“叫你受受罪也好,若有下回,哼。”
“若有下回如何。”落葵偏着头扬眸轻笑。
苏子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来,狠狠剜了她一眼:“腿打折。”
落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甚么,回来未见到京墨,醒来亦未见过他,她益发担忧,连连望向窗外:“京墨呢,怎么不见他人。”
苏子瘪了瘪嘴:“他呀,怕你醒来骂他丢下你不管,这几日都躲去了铺子。”
落葵满心狐疑:“丢下我不管,这是几时的事,他不是下山求救去了么。”
苏子的眸中怒火燃烧,重重拍着床头的黑檀木雕花小几,拍的啪啪作响,痛骂不止:“我早说了他是便宜没好货中的翘楚,你还非不信,是,你是瞧见了一户人家,叫他去求救,谁知他没走出多远便找到了下山的路,竟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青州城,他十足十是个没脑子的,也不想想他下山时已是甚么时辰了,虽说城门尚未关闭,但已是宵禁了,他犯了夜被抓进青州牢里去,幸而青州府的牢头前日才与我一同喝过酒,听得他大喊大叫,胡天胡地的叫完你的名儿,又叫我的名儿,他听着不对劲儿,便巴巴的跑来寻我,我这才知道你根本不在房中,竟被困在了山上,幸而空青找你找得及时,否则你真的要在那冻成一块冰坨子了。”
廊檐下结了冰凌子,被日头一照,折出绚烂夺目的光芒,美的不那么真切,落葵怔怔望着,不知望了多久,那冰凌子被日头晒得有些化掉了,一滴一滴的沿着窗沿儿滴下冰水。
第一百三十二回 不靠谱的人
落葵明明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仍旧风轻云淡,她早知京墨并非能依靠之人,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的不能依靠,原想他虽非自己心尖儿上的,自己也从未想过依靠他,但胜在知根知底儿,嫁了他,可以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所谋之事大有益处。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莫说有没有益处,不添乱已是不易了。
她微微摇头:“我骤然病倒之事不易宣扬,若是被太后知道,定是会刨根问底查个明白,若是查出来是京墨带我上山赏梅,才平白惹出这么一场大病,只怕要重重严惩于他,对他怕是不好。”
“他都如此对你了,你还惦记着他受不受罚,我告诉你,便是太后命人打折了他的手脚,投入掖庭狱中,也难抵消你所受之罪与我的心中之恨。”苏子仍是跳脚怒骂,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热度,又软了言语庆幸道:“他就烧高香罢,幸而你的高热退下来了,否则我非丢他去冰河里泡个痛快,你高热几日,我便要他高热数倍。”
“好了哥哥。”落葵握一握他的手,心中着实感动,没有直呼其名:“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我这不是无事么。”
苏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没事,甚么叫没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你是当水喝么,卧床不起是故意躲懒的么。”
落葵一脸苦笑,从袖中抽出三页薄纸,递给苏子:“这是搭救我的四明山上猎户家三个儿子的户籍单子,我誊抄下来的,这三人在青州城失踪了,你设法找一找罢。”
苏子仔细看了看,这三人年岁不大,最大的那个刚过二十,最小的也不过才十六,这样的年岁,不管是去柳陌街还是去青州码头,都是正当年,只是想要在人海茫茫中找出来,确实不易了,他略点了下头:“好。”
落葵觉着手脚发麻,想要动一动腿脚,换个舒坦的姿势躺着,却惊觉膝盖痛入骨髓,抬手不停的揉着,越揉越痛,痛得她直抽凉气。
空青见状,忙俯下身来帮她轻柔,疼惜道:“腿疼的厉害么。”
落葵缩了缩身子,藏到被窝深处,心里慌的厉害,竟盖过了腿疼,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并,并不厉害,无,无妨。”
积年的旧疾调理起来颇为棘手,以空青的修为也有许多不可为之事,即便再不可为,他也想要探出当年之事,寻到这积年的病根,设法减轻她的痛楚,疑道:“你从来不是娇弱之人,怎么腿坏的如此厉害,天气稍一阴沉便疼的走不了路,稍冷一点便要裹得厚厚的。”
这双腿,单单请安下跪是跪不坏的,能跪坏的是人心,彼时的她虽折了一双腿,但却真真是一病如新生,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落葵微微失神,转瞬便神情如常,扬眸轻笑:“让你三天两头进宫试试去,甭管前面是甚么地面,动不动便要下跪,不叫起便不能起,能有一双好腿才算是稀罕事了。”
空青知
她不肯在自己跟前露出半分软弱,只好笑道:“那个,如苏子所说,京墨如此不堪大用,你实在无需为婚事牵绊,更无需非嫁他不可。”
只觉嗓子干痛的厉害,落葵剧烈的咳了数声,就着空青的手饮了几口茶,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揪了一把锦被,才勉强自己定下心思,勉强一笑:“这世间万物,哪有完满无缺的,人亦如此,此事不必再说了。”她微微直起身子,轻声道:“哥哥,去铺子里告诉京墨,说我没有怪他,叫他回来罢,我有事交代他。”
苏子张了张口,他向来只拿两个人没法子,一个是她,一个是落葵,听得落葵叫他哥哥,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去摘的,抬眸但见落葵脸色平静,无惊无怒无悲无喜,便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他更清楚,落葵拿定了的事,便是将南墙撞个窟窿,也是不肯回头的,也只好咽下满腹的话,只说了句:“丁香已好的差不多了,我叫她回来陪你。”
黄昏时分,雪停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十分静谧,雪地中留下一串京墨小心翼翼的足印,他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探头探脑的望了一眼。
屋内光线暗沉,瞧不分明,只一把纤瘦可怜的人影卧在雕花四柱大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姜黄色团花云锦被褥,长窗关的严实,没有漏进半丝风来,檀色厚锦床帘低垂曳地,一动不动。
黄铜炭盆中的兰花炭烧的通红,紫檀方桌上的紫金博山炉轻烟袅袅,织成薄雾,浓香四溢,掩盖了苦涩的药味儿。
“进来说罢,莫要将门帘儿掀的这样大,放了寒气进来。”一把微哑声音在屋内响起。
京墨的心肝儿颤了一颤,他闯下如此大祸,原以为落葵一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疾风暴雨,谁想却平静如昔,他觉得心虚,不知道落葵是真的并未生气在意,还是暴风骤雨前的短暂平静,小心的挪到她的床前,低三下四道:“阿葵,是我无用,你骂我罢。”
落葵支起身子,靠在檀色团花靠枕上,长发在身侧蜿蜒,脸色平静,淡淡道:“我骂你作甚么,骂你我的病便能好了么。”
京墨一把抓住她的手,眸光赤诚:“阿葵,我知道错了,是我想事情不够周全稳妥,从前是我不对,没有体谅你的苦衷与难处,你原谅我罢。”
落葵缓缓抽出了手,藏到被窝里暖着,笑意染了秋霜微凉:“你能体谅便好,你我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有宁静浮生,只能是前半生险中求胜,后半生才能安稳一二。”
京墨点点头:“我知道,以后不会了,以后一定与你一条心。经了此事我才明白,你心里还是惦记着我的,苏子都跟我说了,你病成这样,都烧得迷迷糊糊了,还交代他不要去请御医,生怕惊动了太后,生怕我吃亏受罪。”
落葵心间微暖,笑道:“你知道
便好,还有,不管怎么说,都是青公子救了我,你以后对人家客气点,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京墨一向最听不得空青二字,听到便肝阳上亢,虚火旺盛,用再多的苦寒之药都灭不掉他的邪火,他眸光阴冷的闪了闪,愤愤不平道:“空青空青,又是空青,你能不能不提他。”
落葵微微摇头,这二人还真是八字不合,天生相克,幸而都是男子,若是一男一女,月老又眼瞎耳聋,给他二人牵了红线,注定要结为夫妇,还不知要打成甚么样,打出人命也未可知,她的手紧紧握了握,只好一笑:“好好好,不提他,不提他。”
红漆木描金托盘搁着个淡粉玉瓷药碗,里头盛了大半碗碧色药汤,碗口处缭绕的滚滚热气却是血色的。那是用罢午饭后,太子妃来她的床前略坐了坐,送来了一株上了年头的凝翠血参,说是太子吩咐的,送来贺一贺她私奔未遂,卧床不起。
当时闻言,落葵狠狠哽了一哽,太子妃依旧温婉柔善,独独说着话时,眉眼间蕴了一丝狡黠,落葵腹诽不已,既不能回绝太子的一番好意,又不能当着太子妃的面儿骂太子,只好咬着牙谢过太子妃,再当着太子妃的面儿,咬着牙吩咐丁香把血参炖了。
见那药汤不冒热气了,落葵伸手,正打算咬着牙,和着对太子的腹诽坏话,一饮而尽。
谁想药碗却被京墨度了过去,捧到她的唇边,她只好垂首,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京墨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拭去她唇边的药汤,又小心翼翼的笑道:“落葵,你我婚事已经定下来这么久了,观星斋怎么仍没占卜出婚期。”
落葵裂开干涸的唇边,眉眼俱笑道:“我们的婚事不必纳采问名,已是少了不少繁文缛节,你这便等着急了么,这样罢,等我大好了,便去观星斋走一趟。”
“便是不必纳采问名,那太后呢,依着规矩,太后也该召见我一回的罢。”京墨试探道。
落葵摇头:“天凉了之后,太后身子一直七灾八难的,想是精神不济,待开春天气暖和了,便会召见你了。”
京墨丧了气,来了青州数月,凭着他散伯京府世子的身份,又定下了他与落葵的婚事,太后应当会召见他一回,可没有,一次都没有,没有召见便也罢了,他既与落葵订了婚,那朝廷也该一纸明诏复了散伯爵位,发还抄没的散伯府,用作大婚之所,可连这个也没有,他心里是明白的,太后对婚约不满,很不满。平日里无事他也会揣摩太后的心思,自己家道落魄无根无基,而落葵是太后唯一的外孙女,素来心疼的如珠如宝,只怕太后早想毁了这桩婚约,但又怕落个嫌贫爱富的名声惹人非议,这婚约才一直不尴不尬的放着,后来又因和亲之事,才不情不愿的定下了婚事。他暗暗咬了咬牙,竟在心底生出一丝恨意来,旋即又将这恨意化作唇边的齿痕。
第一百三十三回 一场梦
落葵知道他心有怨气,温言宽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悔婚的,也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京墨满腔怨怼无处宣泄,只化作唇边不情不愿的三个字:“知道了。”
落葵主动伸出手,将京墨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借着他手上的温暖来暖自己的这颗心:“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我答应你,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们便回扬州,不再理这些世事纷杂,可好。”
虽然有了落葵这一言成诺,京墨也实难以安心,牵出一个寒凉而无比勉强的笑:“好,你虽不是君子,但却是郡主,自然也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曲莲立在廊下静听良久,眼眶微红眸底隐有泪痕,像是刚刚哭过,她暗暗咬了咬下唇,眸中滑过一丝狠厉之色,她想,无双公子心比天高瞧不上她,难道京墨也要负了她么,自己虽无落葵那般的显赫家世,也无她的权谋机变,但自己有柔情似水,更有落葵比不得的知情识趣,若将这些尽数使出,还怕不能得偿所愿么。
空青打窗下经过,听得屋内这锥心之语,他神情如常,只左手藏在袖中微微一动,青色光芒极快的钻进门缝,在屋内隐匿不见。
晚间,屋中笼了炭盆,熏得暖烘烘的如春日一般,落葵像是睡着了,却又像是在昏昏沉沉中走了一路,那样的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的走着,走不到尽头,她走上窄窄的一段的山路,环顾四周,这里山脉俊奇秀丽,青翠郁郁的直冲天际,高耸入云而难见峰顶,而山上并没有有什么嶙峋怪石,反倒郁郁葱葱佳气浮浮,布满了青华芝草和参天巨桂,彼时秋光初盛,暖阳透过巨大的树冠落在山上,微凉的秋风中隐隐有丹桂醇香,漫山遍野的桂花竞相初绽,缀在凝翠碧叶间,明晃晃如点点碎金,雅香缠绵掠过鼻尖。
落葵在梦中张开双臂,量了量那些粗壮的树干,不由的连连咂舌,这些巨大的桂树怕是生长了不知多少万年,硕大的树冠如同一座苍翠小山,遮天蔽日,而树干壮硕之极,数十人难以抱拢,且通体如金玉般光芒流转。
遥遥之处隐隐传来乐声,她这才发现,巨大的桂树上皆挂满了红色喜字和红绸,放眼望去,像是红霞遍布,不由自主的循着那乐声而去,只见一座大宅门前高悬的红绸和喜字。
她微微蹙眉,心中暗自生疑,像是曾经到过此处,也有人对她说过这里的主家的来历,可是想的脑袋生疼,却还是想不起来,她咬了咬舌尖,想要从梦中醒来,却梦的越发真实。
终于,她想起一星半点,这宅子的主家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据说女儿各个美貌惊人,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而唯一的儿子却是比苏子还要纨绔几分,接连议了几次亲都被女家回绝,如今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眼神不好,竟愿意嫁进来了。
她正想的出神,伴着悦耳的礼乐之声,一众侍
女翩然而至,两位正红喜服的新人盈盈立在了众人面前。落葵凝神望去,只觉脑中轰然炸开,那新娘的姿容艳丽自不必说,可那新郎的样貌竟扯得她心里生疼生疼的,她极力想弄清楚这心痛的来龙去脉,脑中却一片空白。
心生疑窦,尚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她就已经独自到了一处静湖,湖中立着成片的嶙峋怪石,甚为奇峻,有一道九曲回廊蜿蜒至湖心,微风袭来,甜腻脂粉的香气中扬起一阵轻笑,抬眼望去,是数名女子在廊下或坐或立,笑语盈盈。
落葵暗自一笑,自己平日里没有机会偷听,可在梦境中弥补了生平最大的遗憾,不由的好奇心大起,索性不动声色的靠过去,含笑静听,数名女子见她过去,只当是个听闲话的寻常人,略点了点头,便又聚精会神的听一名红衣女子说笑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当然了,南帝被退婚两次是确凿无疑的。”
“退婚两次,怎么是两次,我只知道她被西帝退婚过一次。”
“还有一回是被五殿下给退了婚。”
“是么是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确实么。”
“自然了,五殿下还因此被贬了呢,只不过此事并未外传罢了。”
“那么,可见南帝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听说南帝今日也来了,我倒想看看,是个甚么样的美人,会被人退婚两次。”
“哼,我若是她,早就羞愧而死了,哪里还有脸出来见人,更何况今日还是西帝与帝后回门,要知道她曾经被西帝退过婚的。”
落葵听得心里发笑,莫名的想发火却又发不出,只听得一个女子怒斥的声音传来:“你们长了几个脑袋,敢非议南帝。”
她一怔,回首正望见那新娘和一个看不清楚脸庞的青衫男子并肩而立,那男子的身姿熟悉极了,而新娘则沉着脸色望着众人。
此言一出,方才说闲话的几人脸色青红一片,极为难看,纷纷冲着青衫男子和新娘子行了一礼,只有那名红衣女子微微怔了怔,旋即蹙眉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哪里来的非议,我还一直想看看南帝是什么样的厉害角儿,被退婚两次还没有羞愧而死。”
那青衫男子微微含笑:“若南帝该羞愧而死,那么你当年费尽心思爬上了我大哥的床,最后却被人轰出来,不照样能招摇过市,没有羞愧而死么。”
四下里登时隐隐传来掩口轻笑,“你,”红衣女子大怒,一双杏眸圆睁,狠狠瞪着他,怒道:“她的人品样貌,哪里比得上半夏,你是眼瞎了么,竟会看上她。”
“是么,”青衫男子冷哼一声:“至少她没有害无辜之人无端丧命。”
红衣女子登时泄了气,拉住他的衣袖,哀声道:“子苓没了,半夏是有错,可这不能全怪在她的身上,一直以来都是子苓一厢情愿,她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你是知道的。”
一直在旁边被人视而不见,光明正大偷听的落葵,一听到子苓二字,登时晃了晃身子,堪堪倚在了栏杆旁才稳住身形,心抽痛的愈发厉害起来,她抬手狠掐了自己几下,想要快些醒过来,摆脱这股子痛彻心扉。
却又听得青衫男子冷冷道:“我倒没听说过一厢情愿是死罪的,那么,我的心思在谁身上,她也是知道的,她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莫非她也该死么。”
“你我三人相识已久,你明知道她不是那么狠辣刻薄的。”红衣女子咬牙道。
“那又如何,她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何相干。”
“如何无关,”红衣女子扬起一阵轻笑:“莫非当年你与她一榻同眠是假的么。”
此言一出,犹如一记惊雷打在落葵心上,她晃了一晃,心里五味杂陈,已慌得无处安放,心痛的只想落荒而逃,谁料腿一软,她重重的跌坐在了桥上,背上渗出冷汗,额上也汗流不止。
失神转醒的功夫,方才眼前正在说话的人已不见了踪影,而四围猛然间变得昏暗起来,脚下的九曲回廊变成了一段窄窄的拱桥。
她定睛一看,桥下漫过乌黑的血水,水中盘着数之不尽的巨蟒,她打心底想远远的逃离此地,可一回头却发现来路已被血水漫过,退无可退,只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迎头向前。战战兢兢的走上桥中间,立在最高处,重重迷雾陡然散尽,瞧见桥头立着个姑娘,虽只是个模糊背影,但她头戴金钗,青丝松松挽起,一身红衫,很是娇俏,只可惜这地方太过诡异,令人顿生不谐之意。
那身影仿佛有魔力,引着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落葵已走到了她的身后,她转过身,眉目间仿佛笼了层薄雾,看不分明长相,只听得出是在怨恨的哭,却又带了几分轻笑:“你来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
落葵并不明白她话的意思,心中清醒的知道,自己从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只能垂下头去瞧翻涌的血水,腥臭味熏得她欲呕不止。
她却向前迈了一步,咬着银牙道:“你要记着,他负了你,你说过,若再世为人,你定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猛然间心尖微痛,落葵下意识的抬头,却又茫然无措的摇了摇头,她并不记得曾说过这话,可这话却仿佛一直刻在她心上,只是被封尘许久,经她这么一提,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泄了出来,漫过心中的每个角落,只是仍理不出什么头绪:“你说什么,谁,负了我,是谁负了我。”
她并不理会落葵,只轻笑了一声,转身投入了滚滚血水中,落葵未抓住她的一角衣衫,甚至还来不及呼救,她身躯转瞬间就被巨蟒抢食干净了。
落葵腿一软,重重跌坐在了桥上,脊背上渗出冷汗,连脸颊上也汗流不止,那些巨蟒又张着血盆大口冲她扑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四回 有情还是无情
落葵扯着嗓子尖叫连连,手脚并用的从桥上爬了起来,陡然便醒了过来,原来果真是一场梦,她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一打量,自己仍身处家中,哪里有什么石桥,血水,巨蟒和红衫姑娘,不过只是她的一场噩梦罢了。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被落葵的尖叫吓醒,陪夜的丁香赤足跑了过来,不住轻抚她的后背。
她摇了摇头,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冷汗渐渐褪去,只觉头疼欲裂,嗓子干痛的说不出话来,抄起手边的冷茶一口饮尽,声音嘶哑的有些难听:“无妨,只是做了个噩梦。”
冬夜里寒气重,身上裹紧了厚厚的棉被,仍觉得寒意难熬,临睡时,苏子怕她着了炭气,将炭盆灭了,可冷似乎比炭气更难熬些。
丁香松了口气,仍觉心惊肉跳的厉害,扶着她躺好,忧心忡忡的掖了掖被角:“主子可吓死婢子了,叫的真是慎人。主子病着的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明儿个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罢。”
“无妨,苏子便是最好的大夫了,明日让他再斟酌个安神的方子便罢了。”落葵闭目一笑,方才梦中的景象仍在眼前晃动,她心有余悸,回首间,窗外月色如绮,静谧如昔,可她的心却再难静下来。
雪纷纷扬扬又下了三日,观星斋终于算出了落葵与京墨的大婚之日,将吉日定在了来年的三月二十八,彼时正是初春时节,天气温润宜人,繁花初绽,据说这一日是观星斋耗费了无数玲珑心思,揣测了太后一个又一个的九曲念头,选出来的宜嫁娶宜动土宜乔迁,总之是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屋内烛火摇曳,影影绰绰,因着有喜事盈门,连那烛火摇曳间都格外暧昧婉转。
京墨捧着那纸诏书,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个不停,拉着落葵的手,喜笑颜开道:“日盼夜盼的,总算将这赐婚旨意盼了下来,这下可好了,你终于跑不了了。”
落葵凝眸相望,唇边勾起浅笑:“这下,你可安心了罢。”
京墨沉浸在天大的喜悦中,欢喜异常之下,他大着胆子揽过落葵的肩头,轻轻抚着,在她的耳畔低语:“阿葵,我想你了。”说着,他将她死死抵在床边儿,唇温暖湿润的划过她的脸庞。
落葵又惊又羞,忙偏过头去,躲开他渐渐火热的双唇,心慌乱的突突直跳,脸上热腾腾的烧了起来,随即伸出手去推他,谁料他存了心要轻薄,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她一时竟未能挣脱开来。
就在此时,菱花镜中蓦然跃出一道红芒,在落葵的腕间浅浅的绕过,她暗自咬牙,登时发力,劈手便是一掌,斜斜劈到京墨肩上,又一把将他推到一旁,他的腰磕到紫檀方桌的桌角上,方桌狠狠晃动,上头的影青瓷麒麟双头香炉应声跌落,碎在了地上。
落葵不顾一切的抄起那纸诏书,做出要撕毁的架势来,怒目而视,语出狠厉:“京墨,你若敢碰
我一下,我不但要毁了婚约,还要将你逐出青州,永世不得翻身。”
京墨恼怒的挣扎起身,不差之下手按在了碎瓷片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却丝毫觉不出疼来,他的心更疼,他知落葵素来心狠,说的出做得到,却又不愿这般收手认输,只望了落葵良久,才偏着头冷笑吵闹,端出一副无理取闹,就地撒泼打滚的架势来:“你还是信不过我,是么,你不想让我碰你,你根本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我,根本就不想嫁给我。”
“啪”的一声,落葵的巴掌再度重重甩了下来,甩到京墨脸上。
这一巴掌将他打的发蒙,打的满脸泪痕,他心中暗道了几声果然,果然如曲莲若说的那样,若落葵心中有他,定不会拒绝与他亲近,时至今日,落葵连手都不肯让他拉,更遑论旁的亲昵举动了,她果然心中无他,这婚事果然只是她的迫不得已,没关系,这没甚么的,京墨一连声儿在心底劝自己,待成婚后,成婚后咱们再慢慢走着看。
京墨星眸圆睁,愤怒异常的盯着落葵,又愤怒异常的爬起来,重重的摔门而去。
屋内转瞬静谧下来,良久,门无风自关,菱花镜中蓦然响起个魅惑之声:“师妹,京墨这小子色心如此重,你与他成了婚,可少不得要受罪的。”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拉过姜黄色团花锦被蒙住头,在被中瓮瓮道:“滚。”
那人无奈轻叹:“好好好,我滚就是了,我回观里去了,有事叫我。”
“滚滚滚,滚出去。”落葵一连声的痛骂,将头蒙在被中,直到那人没了声响,才探出头来,抬手一摸额头,竟渗出一脑门子的细汗,说不清是闷的吓的气的还是恨的。
她仰头望着描了吉祥如意双花的床顶,心下已是后悔难当,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左右摇摆,才将事情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至今日,想要退婚已是千难万难,可这样的人,连脸都撕破了,又何谈托付呢。
大雪绵绵,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屋檐上,树梢头,院落中,到处都堆了厚厚的积雪,如同素缟一片,白的晃眼。
冰天雪地里,窗下的老梅益发生机盎然,枝丫间密密匝匝缀满艳丽的黄色,蜜蜡般的花盏隐隐剔透,寒风裹着凛冽冷香在院中久久氤氲不散。
窗内之人看得到静谧的花影绰绰,听得到风过花枝摇曳的细碎扑簌,却唯独闻不到院中久久不散的凛冽冷香。
落葵连着喝了几日苦药,终于精神大好,这些日子被关的几乎要发了霉,不由的想要出去走走透透气,却被苏子一把大锁押在房中,说是少出去晃悠,着了寒气就再也不管她了。
她无奈苦笑,只好趴在窗沿儿上看外头细雪纷纷,看雪停后的艳阳高悬,看耐寒的冬鸟啾啾,看外头窗沿儿上每日供着的各色梅花。
雪停之后,曲莲拉着京墨在院中
堆了个雪人,足有一人多高,黑豆做眼,胡萝卜做鼻,枯枝做手,京墨还找了曲莲的一方绣帕,系在雪人头上做纶巾。
两个人在艳阳下旁若无人的对视笑着,亲昵闹着,丝毫没有察觉到窗后那双微酸的眼。
猛然间听到门锁轻响,落葵回了神,见苏子端着白瓷粉彩梅枝药碗进来,这回她竟没有推三阻四,捧着碗一饮而尽,随后只抄过杯盏漱了口,却没有再吃蜜饯去压苦味儿。
苏子不语,只静立一侧,等她开口。
心间有一阵窒息抽痛,原以为可以装聋作哑的天长地久下去,时光终究还是将容不下和留不住的那些无限放大,即便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即便她没有机会犯错,即便她犯得每一个错,都有可能断送整个人生,就在这一瞬间,一刹那,她也想任性一回。落葵瞪着一双冷眸怔怔良久,忽的挑唇淡笑:“你去查,不管查出甚么都不必瞒我。”
一夜无话,次日雪后天晴,阳光在雪地上流转,冰雪天地益发美轮美奂。
落葵终于被苏子放了出来,在廊下枯坐,身上搭了件月白色绣团花厚袄,领口袖口的白狐腋出的极好,拥着她略有些血色的脸庞,多了几分明艳的气息。她瞧着他们在雪地里打滚儿,微微侧目,边上瓶中供了一捧红梅,开的极艳,花枝横斜,逸出点点沁芳,绛瓣朵朵映在雪中,如朱砂轻点,日头轻笼,折射出红宝石样的万般光彩。苏子记着她惦记上次没看着的红梅,一连数日,每日清早都去摘了新绽红梅回来,一室清寒香气萦绕。 她侧目见苏子又在狂吃腌辣椒,不禁一把夺了过来,怒道:“苏子,你能不能忌忌口啊,如今天干物燥虚火旺盛,你还吃辣的。”
苏子一边咂嘴一边感叹:“丁香腌的辣椒真是人间美味啊,落葵,你没听说过宁要疮流脓,不要嘴受穷这句话么。”
落葵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吃罢吃罢,吃的身上的旧伤发了,小心疼死你。”
苏子狠咬了一口辣椒,辣的眼泪直流:“疼死我,你舍得么。”
她微微侧目,如此厚的雪,曲莲玩心大起,在雪地里跳着笑着,把雪踩的实了,留下一串脚印,她转身笑着,脆生生的似银铃声漫天回荡,她抓起一把雪搓实了,狠狠砸到京墨身上。
京墨搓了个雪球,反手便扔在了她的身上,那雪扑的一下散开,在她艳红的衣裳上绽开素白绒花。
曲莲抓起一把雪,反手塞到京墨衣领里,冻得他打了个激灵,不禁拍手大笑。旋即又笑嘻嘻的搓了雪球,一个接一个的扔到京墨身上,转瞬间,他原本的黄色长衫染了一层薄雪,变得花白了。
玩的兴起,不意门外起了喧嚣之声,各种吆喝声,吵闹声,砸门声,刀剑磨得霍霍声,成了高低嘈杂一片,震得房梁都在微微颤抖,屋檐上也扑簌簌的落下茅草。
第一百三十五回 人外有人
“里面的人听着,快把曲家大姑娘交出来,不然的话,我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破宅子。”
“把曲家大姑娘交出来。”
“出来,快出来。”
“......”
扒着门缝往外一看,院外已被围的水泄不通,皆是穿着一色服饰,拿着打枪棍棒的家丁,而簇拥其中的那人,正是气势汹汹而来的许府二少。
苏子关紧了门户,巴望着他们若是闯不进来,在外头吵闹一阵子,就会失了耐心最后散去,可谁知他们竟是有备而来,见砸不开门,便在墙外头竖了梯子,一群人爬上了墙头,悉数跳进了院落中。
一片嘈杂吵吵嚷嚷,两拨人相对而立,怒目而视,只差一点火星,便顷刻间能燃起熊熊烈焰来。
京墨一心护着曲莲,几步便冲了出来,他本长着一副笑脸,此时却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张口就骂:“你个不要脸的小王八蛋,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找打罢。”
许府二少摇着扇子,眉梢眼角皆是轻蔑,根本不看京墨一眼,目光反倒越过他,落在后面的曲莲身上,不屑轻笑:“还真有胆子出来,本少爷还以为你们要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呢。”他眯着眼,望着曲莲露出垂涎已久的模样,续道:“小丫头,就凭这几个贱民,是护不住你的,你还是乖乖跟我走罢。”
曲莲紧紧抱着京墨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唾了许府二少一口,紧紧握住双手冷笑着:“跟你走,那还不如我自己了断了。”言罢,当真从袖中无声的滑出一柄短匕,寒光闪现中,毫无惧色的架在了颈上。
“你若是不顾念你们曲家满门的富贵,当然可以尽管如此做,我是不能把他们弄死,但我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况且即便你死了,也是我们许家的鬼,能给许家过世的人配个阴婚,也不算委屈了你。”许府二少不以为意的伸手一拂,扇子撩过曲莲的面颊,最后毫不在意的拨开了短匕,他的笑里像夹了血刃一般,刀刀阴霾,皆刺中曲莲的最脆弱之处。
听的此话,曲莲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如纸,满满都是绝望。她心里清楚,曲家的生意,多半都是依附着许府,才能做的风生水起,若是断了曲家的后路,只怕他们往后的日子,真的要举步维艰了。
瞧着曲莲面色大变,瞧着她不躲不闪的被京墨扶住,许府二少脸色越发的冰寒,咂着舌:“呵呵呵,臭小子,就凭你这副穷酸样,也想玩英雄救美的把戏,我劝你还是不要与许家为敌,否则你这破家倾覆便在我覆手之间了。”
京墨一时语噎,他颇有自知之明,真没这等好本事,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的考不上功名武的打不过无赖,拿什么与人家拼命,他心生胆怯软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落葵侧目,见京墨变了脸色,心知他懦弱扛不住事,她原也不想管这些抢亲逼婚的烂
事,可也不能让这些人拆了自己的宅子,打了自己的脸,便越众而出,冷薄一笑:“是么,许府二少几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了,既然有本事,那便各凭本事,谁先认输求饶,谁就是天字第一号王八蛋。”
许府二少哽的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甩自己一巴掌的少女,也刻意打听过了,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不过生的倒有几分姿色,可说出的话竟这般粗俗,他狠毒一笑,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一群家丁气势汹汹的围了上来,有拿刀的,有提棍的,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曲莲与京墨死不死活不活的,苏子毫不在意,他只在意落葵别伤着才好,也顾忌着曲莲与京墨真的在水家伤着了,水家也难将自己摘干净,他紧随着落葵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杀伐之气缓缓露出:“滚。”
“看来,你们是一心寻死了,那么本少便成全了你们。”许府二少冷冷一笑,笑的人不寒而栗。
话音方落,家丁中随即走出来十几个老道,将几人团团围住,拂尘一甩,一道道手指粗的白芒在虚空中交错而过,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那巨网迎头落下,将整个水家罩的密不透风,竟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白芒凛凛没入院落四围,这网显然是极厉害的法诀结成,那十几个老道,虽然并非寻常之人,但却一眼望不出修为究竟如何,落葵微微蹙眉,九州的修仙者众多,但能修成仙君的就那么几个,且皆出自父亲门下,连苏子如此资质奇佳,一心苦修的,也只堪堪摸到仙君的边儿,她在脑中翻了个遍,也没寻到一个半个与这些人相似的。凭着苏子的修为,料理这十几人,只是覆手之间的事,但她存了一探究竟之心,便不动声色的靠近苏子,低语道:“若无性命之忧,不必招数尽出,我要仔细看一看。”
苏子抬起头,望了望那着实诡异的巨网,微微颔首:“我明白。”
只见他掐了个诀,衣袖翩跹间闪出无数道红芒,击打在巨网之上,发出乒乒乓乓的金属碰撞之声,落葵极目望去,发觉在红芒与巨网相撞的一瞬间,那巨网之上的白芒,蓦然虎纹流转,隐隐有虎啸之声。
落葵心下一沉,凑到苏子耳畔轻声道:“是风从阵。”
苏子狠狠一怔,他听说过这厉害的阵法,据说曾经困死过仙君之身,不敢再生出轻敌大意之心,手上掐诀不断,从指尖逼出一抹剑气,他轻吐个“破”字,那剑气分光化影,形成双千上万道剑影,直冲巨网而去。
许府二少见苏子疲于奔命,瞟了曲莲一眼,得意道:“你还是乖乖跟我走罢,把我伺候舒服了,兴许我能放了他们。”
话音方落,一道青色身影从巨网之上飞出,视那些白芒如无物,缓缓穿过巨网,站在落葵身侧,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像是十分高兴的嗔道:“有架打为何不叫我。”
苏子蓦然松了口气,他自是不怕这些老道,但少不得要露出
惊天的修为,凭京墨那张没遮没拦的破嘴,再加上眼前这么多活口,只怕过不了一个时辰,便要传遍了青州城,再惹出如跗骨之虫的至阳道与嗜血道之人来,这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而如今神出鬼没的空青现了身,自然无需担心甚么了。
落葵被空青敲得愣了神儿,抬手抚着额头,良久才笑道:“你何时来的,这般神出鬼没的,你莫不是条龙罢。”
一听此话,空青脸色突变,由喜变惊最后颓然,脸色变化之快十分精彩,他一把握住落葵的肩头:“落葵,你,你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落葵被他吓得一脸的茫然,抬手紧了紧领口,低声道:“想起甚么,我只知道神龙才见首不见尾啊,再说了,你出苍龙世家,是条龙也不足为奇啊。”
空青蓦然失望,原来她甚么都不知道,甚么都未能想起,原来那一场梦,终究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便甚么都记不得了,他失魂落魄,只好勉强笑道:“借用苏子一句话,我掐指一算,算出苏子会被人打得半死,便巴巴的过来看热闹了。”
苏子掐诀掐的心累,掐的连手指头都快抽筋了,见空青非但不帮忙,反倒一味的与落葵说笑,看热闹看的欢快,不禁回首怒道:“还不过来帮忙,等着看我被打的吐血而亡么,你们还有良心么。”
他不过略略分神的功夫,那无数道剑影微微一滞,巨网上虎纹大作,猛地便将剑影紧紧收拢,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剑影化作星星点点的一片,极快的没入苏子的指尖。
见苏子失了手,许府二少回过神来,脸色由白变青,额上的青筋几乎要爆了出来,手一扬,恶狠狠道:“给我打。”
巨网应声收紧,虎啸之声滚滚,冲着众人迎头罩下。
落葵此番看的清楚,头上这巨网,的确是风从阵不假,但阵中却赫然贴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咒,迎风飘扬间符文闪动。她默默轻笑,也难怪,区区几个半瓶水的老道,如何会布这妖族的四灵大阵之一,原来仰仗的却是这一纸符咒。故而此阵并没有真正的风从阵的威力,也没有此阵的众多变化之术,只有单一的禁锢之法,想来是某个得道前辈将风从阵简化后,写入了符咒,流转到了此间,若他知道自己的符咒被人拿来抢亲,只怕要后悔活着时没有多写几张,让自己妻妾成群罢。
空青冷冷一笑,疾步上前将落葵等人掩在身后,衣袖迎风飘起,尚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无数个火球冲着巨网扔了过去,方才触碰到巨网,那网竟翻起滚滚白烟,瞬间消弭殆尽,再看那十几个老道,空青分明未对他们有丝毫动作,可衣裳头发却尽数烧了起来,火势借着风势,烧的很是热闹,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人群登时哗啦啦作鸟兽状散去。
落葵等人面面相觑,虽说诸国皆尚武修仙,人人几乎都会一些粗浅法术,但如今的云楚国却道统没落,像苏子那样精于修行,修为高深的人已极为少见。